这个人叫柯羊,是我高中同学,且是上下铺的关系。柯羊当初和我一样是想考中文的,他想当作家,我也毫不怀疑他是这块料,因为他脑袋里充满想象,不是一般人的那些想象,全是一些意想不到。和他在一起呆,我总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但我偏偏喜欢这种感觉。
比如说,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知不知道佴城烟厂垮了以后,会怎么搞?佴城烟厂即将倒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垮了以后还能怎么搞?树倒猢狲散,只能这样了。柯羊就微笑,说你不知道的,美国生产万宝路的那家厂子,马上过来兼并佴城烟厂。我又是一愣,说不可能吧。他却说,明摆着的事,怎么就不可能?你脑子真是有毛病。
又比如说,另一天他突然告诉我,矮我们一个年级,最漂亮的,叫侯丽丽的那个妹子喜欢他。……不可能吧?我又这么质疑起来。在他面前,其实我不想老重复这句话,但偏偏舌头不听将令,自动弹出这句话来。柯羊果然又板起脸来,说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我哪时候骗过你了?你哪天才肯信我一回?是啊,我暗自揣度了一下,虽然我老觉得不可能,他说出来的话,似乎也被证明为扯淡。比如万宝路兼并佴城烟厂的事,虽然过去了整一年,但柯羊仍是信誓旦旦地说,人家还没来。跨国的兼并,能是一下子就能搞好的?我再一想,似乎就明白了,在读高中,同学们纷纷情窦初开时,喜欢人家,往往也会误以为人家喜欢自己。我说,是你喜欢侯丽丽吧?他也不置可否,掏出一封信来,信皮上写着内详,要我去交给侯丽丽。我母亲恰好认得侯丽丽的母亲,彼此脸熟,撞见了打打招呼。我说,柯羊你要有把握啊,要是搞砸了,搞不好会弄得我妈都晓得。……又不是你送,怕个鸟。柯羊整了整衣服,很是自信的样子。我看他说得那么自信,再说彼此随时玩在一起,难以推辞,就帮他把信送出去了。但事实证明,柯羊的感觉存在偏差,侯丽丽以我们眼下首要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为借口,婉拒了柯羊搞对象的请求。
当时正值高考,柯羊的成绩本来也就是中流水平,但经过这事情一刺激,高考时竟有了超常发挥,考到学校前几名。估完分,老师就劝他不要读中文系。在老师看来,中文系大概只应是我这种成绩的学生去读的,柯羊既然有了超常发挥,就应该去读那些有前途的专业,以便时机成熟时混出人五人六的样子。师命难违,再说读中文的理想实在也弃之如敝屣,柯羊就去学了法律专业。
然后他去读名牌大学的法律系,我在佴城读大专,写过一两封信,后面就没了联系。我快毕业的时候,忽然接到他一封信,说他已经休学,在河南练武术。看那地址,是从河南登封发过来的。我印象中,中原大地有几个地方的人,人都会武术,诸如登封啊,温县啊,沧州啊,那里随便来一个人放到我们佴城,都能轻易地撂倒一片人。我相信,柯羊没几年也会练成个胸肌特别发达的人,但他个不高,再一浑实,岂不就圆了?当年他瘦弱,还挺有几分帅气,要是武艺未成,打架不行,身材也没有了,以后怎么泡妹子?想到这里,我又有点替他担心。我往河南的地址寄了信,问他武术练得怎么样了。他又来信说,李小龙晓得吧?双截棍晓得吧?我现在在练这个,一般国产的质量不达标的双截棍,我只要撂出去,撂直了,中间准断!我不知道他双截棍耍到几级水平,但我估计他说的这是一项技术硬指标。但他练这个有什么用呢?国外造双截棍的工厂难道会请他去当质检员?反正,我对他说的话总有点搞不明白。
我毕业在社会上混了三年,他才毕业。毕业后在外溜达了一圈,回佴城,进到一家律师事务所。他练武太用心,律师证竟还没有考上,只是个法律工作者,在律师事务所里也只能打打下手,案子不容易接到。钱挣不够,他就搭着我住,每晚上喝便宜的酒骂所里那几个王八老板,都他妈半路出家当上律师的,还斜着眼看人。他还说他想掏出双截棍,嗨嗨哈嘿,把他们的王八斜眼全都打正了。说话时,他时不时会呼啸出一些语义不明的声音,据他自己讲这是练双截棍的人都会养成的习惯。这声音像米饭里夹着石子,经常搞得我牙疼。
我一开始劝他,不要埋怨领导,埋怨领导总是没有一点好处。可是我发现,越是这么劝,他就越是骂得更起劲,说话时不但夹杂着尖啸,还会做挥舞双截棍的手势。他痛惜地说,可惜,以前买的双截棍都让我给打断了。有一天我走过一个杂货铺,看见里面有卖双截棍,不锈钢制,不像一打就断的。再说价格也不贵。佴城人不喜欢双截棍,青皮们往往喜欢买杀猪刀直截了当地捅进仇人的肚皮,而双截棍显得文质彬彬,成了滞销货。要是我买两根,老板肯定送我三根,但我用不了这么多,这东西又不能抓痒。我只买一根。我就买了一根回去。晚上柯羊骂老板的时候,我掏出那一根双截棍,摆在他眼前。
我说,好的,别老讲没用的了,明天你就给你们领导治眼病去吧。
柯羊拿着双截棍,看了看Made in China,有点看不上眼。我说我觉得还是比较扎实,你试试打不打得断。他说何必要弄断,你给我买的,多可惜啊。我给你练一套。于是他就练了起来,双截棍果然被他舞得风生水起,煞是好看,我的眼前铺开了一片片滞留的影迹,他的脑袋在影迹中晃来晃去。虽然好看,但又觉得像是玩杂耍把式,能揍人么?
我以为柯羊舞双截棍基本属于杂耍,没想到他真的拿去揍了所里的老板。那天喝了酒,他当面痛骂起老板们来,老板一回嘴,他手上就多了这么个玩意。他把双截棍晃得几下,几个老板就犯起眼晕来。接下来他们任由柯羊搞事,柯羊敲了他们脑袋还敲尾骶,当老板们用手摁着尾骶痛得转过身去时,一根根阴茎又直接地暴露在柯羊眼前了。他们都是律师,嘴皮子利索,但手脚一般不用。所以,柯羊在这堆牙尖嘴利的人里头,反其道行之占尽了先机,忽然动起了手来,打得他们几乎没来得及想还手。那几个律师挨了一顿打,回过神来,赶紧拨打了110。警察赶去的时候,柯羊已经从我这里取了东西,从容离去,回书塘了。
翻过年头,柯羊的运气不错,参考公务员,一口气考上了司法局的岗位,坐办公室。他回佴城,单位发一间房子,不用在我这里挤。这是好事,慢慢地他有了锅有了灶,时不时也会打电话叫我去他那边吃夜饭,喝酒。喝了酒,他还是要骂领导,以前律师事务所里的老板们喜欢斜眼看人,这里的领导虽然不斜眼看人,但只是混上副处的,就敢把自己当是中央领导,说起话来就小柯长小柯短,很慈祥;一边说一边还把柯羊的脑袋摸来摸去,仿佛他脑袋毛茸茸的……就差不拿柯羊叫小鬼了。柯羊其实最受不了这个。
现在还想打领导不?
不打了,他们是国家干部,记仇。以前事务所那些老板,是国家不管政府不问的领导,用双截棍将他们敲了也就敲了,他们挨了白挨。不过,现在在司法局混事,总还是有一点好,以前被我打的那几个,现在见了我还要挤出笑脸。要是他们不挤笑脸,我就敢拿屁股对着他们。要是他们敢在我屁股上踢一脚,我就会跷起拇指夸他们是好样的。柯羊说着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有个体会,人一走上社会,总是要有几年穷困。经过最初的摸爬滚打,慢慢地到三十来岁,每个人总能找到赚钱的法子,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一天天安稳下来。情况好的,不但能赚到钱,而且人五人六,晓得如何对别人吆三喝四。比如柯羊。三十那年,柯羊就活得有点像个领导了,单位的车他可以借来开,撞了的话单位帮修,此外他屁股后头总是跟有一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个会帮着他夹着手包。有时候他抽烟,他会叫另一个不夹包的小伙子点烟,要是这小伙子不灵敏,那个夹包的就赶紧把冒着火苗苗的打火机递到柯羊的嘴前,把烟点着。看着柯羊咝着烟的样子,我又想,可能人们各有所好,我喜欢用自己的手做事,他喜欢把自己的手省下来插在兜里,关键时候干大事,比如拿着棍子向对方吆喝。
我以为柯羊会在单位混领导,但他忽然又留职停薪了,回到以前那家事务所当律师,并摇身一变,成为股东之一。以前被他用双截棍打过的那几个老板或者领导,现在与他称兄道弟。他们喝酒,有时候顺道叫上我去。他们喝兴奋了,甚至还夸柯羊好鞭法。
鞭法?柯羊搂着合伙人的腰(其实他总是想搂别人的肩),不满地说,日你,是棍法咧!
好的好的,棍法棍法。
他们继续喝酒,商量着某个案子能值多少钱,办的过程中还能搞多少额外的费用。听着他们讲的那些话,我就初步认识到官司基本上都不是人打的,我打什么都好,还是尽量少打官司……多谢柯羊免费给了我这样的教育,所以我一直没有找个人打官司。柯羊之所以不在司法局里干,是因为比来比去还是打官司赚钱。以前他在事务所搞不到案子,辞了职考上了司法局,在局里他拿到律师资格,又熟知了行内很多规则,再回到事务所就成了一个有出息的律师。我不知道,这个过程算不算轮回——不是轮回又应该把它叫什么。柯羊这一出一进,不再逞勇斗狠,嘴巴子也灵活了,不再老想着干那些脱衣服摸刀子的事。他打官司我没去看过,虽然见面时他也告诉我,接下来某天他有场官司,叫我有空去看看。但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去看。
听他本人的说法,做律师还是很赚钱的。……没个几十万的穷案子,我就撂出去打发徒弟!他跟我是这么说来着,现在抢着给他点烟的愣头青也确乎比以前多了几个。律师是公认的赚钱行当,但又过了不久,柯羊拥有了生命中第一家店子。是一家干洗店。
对于这个,我真是有点想不通,觉得就好比,一只狗天天有得肉吃,为什么还去吃屎呢?除了狗自己,谁又能理会其中的道理?
回头再碰面喝酒时,我叫他柯老板,说你转行转得真快。他说,哪转行了?当律师是做生意,这个不也是做生意?我又问,这些生意一做,你还有心思帮人打官司吗?打官司要做很多准备工作的,不是开了庭比谁嗓门大,不是么?他呵呵一笑,说你这个脑壳,就是转不过筋来。在你看来,我既然是个律师,就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打官司上。但我不这么想。我觉得生命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机遇,这些机遇好比女人,哪种机遇讨我喜欢一点,我就和它发生更多的关系。他拿女人打比方,是很有说服力的。他天天锻炼身体,到处泡女人不怕肾亏。
他又说,你要做好准备,我会把店子一家一家开下去,摊子越铺越大,少不了要多找几个人帮我。你我相信的,我们这么多年了,你忠心耿耿……
我忠心耿耿?我被他嘴里的这个词搞了一下,不知是痒是疼。他也意识到用词不当,拍拍我的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兄弟,这是好事情,你那个单位要死不活,你应该出来跟着我一块干事,一块打拼。打虎亲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以后混出局面了,亏不了你。
柯羊,我们不是亲兄弟。我说,再说你这家店才刚开张,还没赚钱,就急着再开别的店?忙不过来,要亏的哟。
柯羊有些失望地看我一眼,嘴皮氽动几下,想说话没说出来。他眼球有点往外鼓凸,看样子是想表达某种难以表达的意思。过一会,他忽然问,我问你,你愿不愿意打官司?我说不愿意。正常的人都不愿意打官司,打官司和生病一样没完没了,有些事情你私底下一想孰是孰非如此地清清白白,但这些东西一摆到法院去,全都变成了哥德巴赫猜想,论证起来,让人觉得有十张嘴巴也不够用。
是啊,你不想打官司……你不想打官司,但你能保证自己从不遇到麻烦?柯羊抿着酒,眼神揶揄地看着我。我只得摇摇头。我的一个兄弟为了少找麻烦,挑了一个在他看来长相又丑又老实,看上去像保险箱的女人当老婆。没想到这么丑的人,偷起人来就像打酱油,而且还回回都偷得到。你看,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能保证不遇到麻烦?
又有麻烦,又怕去打官司,你说这事情该怎么办?柯羊还是那么循循善诱,喝下的几杯酒,仿佛使他更有耐心了。我没有吭声,接下来,我由得他说,看这气氛,聊天已经变成讲课了,柯羊乐意诲人不倦,而我有个毛病恰恰就是虚心好学。……总要有这样的人,黑白道通吃,威望极高。只要他坐在扯皮的两伙人中间,像居委会大妈一样苦口婆心说几句话,调解一番,一天的乌云马上散开了,两伙人立马达成和解。柯羊挥舞着烟杆说,你看,本来要流血甚至要丢命的事情,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在,全都避免了。办这样的事情,他拿一点钱是不是应该?你想想,别人办不好的事情,法院办起来三年五年的事情,他几分钟就解决了,这样的人,他是不是为社会和谐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该不该得到一笔辛苦费?
我完全明白了,我说,你说的这就是江湖老大,黑社会,地下法官啊。说真的,柯羊,我没想到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仍然是个律师,对吗?
不一定就是老大……其实江湖老二也有老二的威信,人不能太贪。柯羊喷笑了起来,说你就是个死脑筋,活该一把年纪了也泡不下个女人。这种事情,尺度的把握很重要,要特别懂法,有分寸。把握得好了,就是前景广阔的生意,要是把握得不好当然就是黑老大,一严打就被一枪打掉了。那些老大,再横行霸道,也不能挨枪不死,是不?……其实,除了江湖老大,也干这种买卖的人多了,市长难道就不是?
那要叫白老大。
介于两者中间,既不黑也不白的那种要是你愿意理解,就当是灰老大好了。非黑即白,总是要不得的。
那你想当灰老大就去当灰老大嘛,还开这些店,不分散精力?
所以说,你就是一个苕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你以为,这样的人想当就当得了?多少个人都想当,但后面当得上的只有一个。……首先身体要好,男人身体强壮了,才有一股气势。再说,即使以德服人,万一有人动起手来,你总不能让人家一拳就打趴在地吧?你虽然爬得起来,但一张脸哪还捡得起来?这是其一,切记了。其二就是要有经济实力,现在你也知道,没有经济实力,放屁也不响,你没钱,别的人跟着你受穷?看着你有钱,跟着你混的人心头自然就有希望。
但你开几家店,经营不善,全是亏的,哪来的经济实力?
老弟,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又很认真地看看我,眼神里流溢着“朽木不可雕也”之类的感叹。他一句话先把我砸蒙,然后又说,要在社会上混,你可以没有钱,但一定要显得有钱,怎么才能显得有钱?人家一介绍,这是柯老板,开了八家店子……只会介绍这么多了,别人哪还会具体介绍开了八家什么店子。洗衣店?烤红薯店?擦皮鞋店?你们单位的副局长,当着面,你会带着副字喊出来吗?一样的道理。……先把台面上的东西摆出来,真有一天当上了老大,甚至统一了佴城的江湖,我开什么店子没有生意?我开个网店卖茶水,也有人掏钱正儿八经喝!到底是先赚钱还是先当老大?别人都不会知道,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
他问我听懂了没有,我点头表示懂了,他脸上就有点高兴。一般情况下,他不是轻易就能说得让每个人都懂的律师,所以,打官司的胜率并不是太高。以前他老是叫我去现场看他辩护的案子,我提不起兴趣,主要也是因为知道他语言的逻辑性经常紊乱。试想,如果他在庭审现场也抛售诸如“万宝路烟厂要合并佴城烟厂”之类的见地,并举证若干,台下会不会有人当即笑翻过去呢?一般来说,法庭理应是严肃的地方,不能开玩笑,亦不能把论证说得像是开玩笑。作为他的朋友,我更不便在那一时刻笑起来。
今天说到当老大,我觉得他思路还是蛮清晰。照此看来,当老大是他的特长也不一定。以前我想,天生我才必有用,呃,到底又有什么用?看到柯羊说起当老大的事情,我忽然明白,人找到自己的特长,是幸福的,从此以后,我才必有用便是迟早的事情了。现在柯羊找到他施展拳脚的地方,我却还没发现自己的特长所在。我的特长不至于是给他当马仔,或者管理一家干洗店吧?我也心有不甘哩。
那以后柯羊就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搞事了。锻炼身体,选择在中午或是下午下班的时段,这样,他在街上光着膀子戴着粗大的金项链跑步就会吸引尽可能多的目光。有时候他会叫两三个腰圆膀粗,个头高大的小伙子陪着他一起慢跑,他们围绕在他周围。因他个不高,那些小伙的身体几乎将他遮蔽。恰恰得是这样,路人们反而踮起脚,手搭荫棚地眺望跑中间的矮个子是谁。半年下来,他已经开了四家店子,都只一个门面的小店,他也不去管理,到书塘找一个房族亲戚帮着看门面。他跟我说书塘的亲戚普遍具有忠心耿耿的气质。他好几次微笑地对我说,我们那里盛产藏獒!月底盘算一下,这些个店竟然都能保本,当然也赚不了什么钱。柯羊对此很满足,他原准备着多少贴一点。我怀疑他认得需要洗钱的领导,我在这个城市已经混了十来年,很容易看出来哪些店子是用来洗钱的。某个领导可能认准了,靠着柯羊开破店子洗钱,捎带着培养佴城未来的江湖老大,一举两得,当然是不错的买卖了。
而我,没资格陪他跑步。我的单位清闲得让我不好意思报出名称来。柯羊的计划到底打动了我,与其闲着没事,不如去帮柯羊开车。柯羊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二手丰田车,他每天晚上都喝酒,所以需要人帮他开车。他想到了我,我也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我刚拿到驾照,手正一天到晚地痒着,没车,所在的单位也没车,所以柯羊几乎是雪中送炭地给了我机会。
喝酒是件奇怪的事,只要一个人愿意喝,酒量足够大,在桌面上有足够的表现力,喝高了也不过于失态,就会不断地受人请。甚至,慢慢地,这人像是圈内的名人一样,凡喝酒他到场,就增添了气氛,花钱的主脸上就有光。柯羊看到了这一点,每天中午晚上总是在喝酒,甚至一晚上赶几个饭局。他每天锻炼身体,攒起来的体力大部分其实是用于和酒精较劲的。因为能喝,他在佴城混熟了很多人。
但是酒精这东西,既是兴奋剂又是抑制剂,想完完全全地把握它,的确不容易。我给柯羊开车,他就交代我说,你要注意了,我要是喝得控制不住,你就装着跟我耳语几句,然后跟别人说有急事,把我拽走。知道吗?我点点头,当时以为这并不难做。
柯羊一开始还是蛮能控制自己。他的意志力,是通过长期的锻炼和发达的肌肉证明了的,他能喝又善于控制,所以喝酒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显示真我风采的机会。别人都夸他好酒量,夸得多了他也难免飘飘然。到后来,我是看着他越喝越不能自持,想控制的时候,别人多夸他几句,拿着杯子一个劲找碰,他就把持不住了。这时候,我就粉墨登场,按照柯羊事先交代的那样,走到他身畔,弯一点腰,嘴巴凑近他耳廓轻声说几句。然后我扶着他一只胳膊,用歉疚的声音跟在座别的人说,我老板还有别的事,必须先走!
我俩一直配合得很好,我一次一次顺利地替他解套,摆脱有可能发生的尴尬局面。但有一天他抽了我一耳光。那天,我仍是按部就班地办事,但他喝得兴致正高,说到要走,一脸的不情愿。于是我又凑过去想提醒他该走了,再喝下去,势必醉倒,溜板凳也不一定,掏出鸟就撒尿也不一定,这些都是他最担心的。我话还没说完,他一耳光就打了过来。我说,柯老板,你怎么能打人呢?他眼睛滚圆地将我一瞪,另一耳光狠命地打过来。此时他步履很是踉跄了,我下意识地一躲,他用力不小,手臂一挥把自己全身都带动了,脚一打滑便栽倒在地下。我把他扶起来时,他本来要说谢谢,刹那间看清了我的脸摆在哪里,终于找到机会又狠命地抽了我一耳光。
当然,一桌别的人都过来帮着劝,说柯老板,你喝多了。有人知道我跟他的关系,说柯老大,这个是你同学啊,帮你开开车,你也不能打人家是不?
他是练过功夫的人,手上劲大,我的半边脸全肿了。一旁那些人虽然也帮忙解劝,处理这突发事件,但脸上却隐隐地挂着笑意,看了一场把戏似的。我毕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脖子几乎支撑不住半边肿脸,看着柯羊把眼睛闭了去,我把他的车钥匙扔到地上,一扭头就往外走。
我们好几天没有联系。我以为我结束了短暂的“江湖生涯”,回归平淡的日常工作和生活。我的脸很快就不肿了,试图忘记以前的事情。我还得去泡个妹子当老婆,这才是正事。
有一天我从单位走出来,一辆“四环素”嘎地停在我面前。我正要绕开车子往前走,有人叫住我,我一扭头,就有个东西飞过来。我一接,是钥匙。柯羊打开车门,示意我坐到驾驶室去。我想说些什么,但我还是坐了进去。我好几天没摸方向盘了,在回忆中,我觉得踩油门时整条右腿就像阴茎一样充血。我暗骂自己真贱,然后笑了。我把车开起来,问他往哪去。他说随你便吧,想吃饭就找个馆子停下来。
他又说,我推了三个饭局来找你。
车子跑上速度以后,他跟我说,你见过哪个老大不打小弟的?哪个小弟不挨打的?既然跟着我,就要有思想准备啊。
你打我还打对了?
男人嘛,总要皮实一点。我就要磨磨你这臭脾气,要你老这么不肯忍,女人几时才能找得到?他苦口婆心,仿佛真是为我好。
你要找个开车的,会开车的到处都是。
你以为我找不到?知道我的司机闪人了,好多人争着来帮我开车,但是我一概拒绝。兄弟,兄弟跟酒一样,是要讲年头的。现在见我日子搞起来了,才想到跟我混的,我心里能信得了么?还是我们……还不解气,你打我好了。当着人的面你让着我,背着人我一定任由你还回来,不让你吃亏的。他呵呵哈哈,挺大气地笑起来,那笑声中又夹杂着说不出的狡诈。他又说,现在我混到这份上,真还不愁没人帮我。这个社会上,其实什么样的资源都备足了的,就等着有能耐的人冒出头来,然后资源找着这人砸。就好比做矿生意,只要你手中有上好的矿山,担心没资金?担心没人跑腿?笑话。你知道吗,到那时你什么心都不要操了,矿队找着你承包打洞的活,钱不必先付;买矿的抢着把钱打到你账上,求你出了货先给他;至于女人,呵呵哈哈,……只要别人看出来你是块当老大的料,那么就会抢着来当你的老二老三,来慢了,就只能当老八老九。
几日不见,他仿佛又窥透了这个世界更多的更深的秘密,又有新的东西要灌输给我。我知道,他对他要干的一切越来越有把握了。我更知道,其实我愿意跟着他,看看以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他又说,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我的老二!
你才是我的老二!我觉得这时候还装白痴,那么就真是他老二了。
你多心了,我不是骂你的意思。我怎么会骂你呢?他放声笑了起来,伸手一定要摸摸我的脑袋,然后示意我继续开车。
那以后柯羊的生意果然好了起来,倒不是经营得法,而是佴城忽然变成了重点的旅游城市,游人潮水般涌来,临街的门面租金顺势翻了几番。柯羊开了六七家要死不活的店面,此时只要一转让门面,转让费就能捞到不少。他当然不会干一锤子的买卖,所有门面保留着,生意全都因时而变,紧跟旅游的形势。他没打定主意干什么,五心不定,换作是干别的事情肯定难成,但佴城有这么好的机遇,旅游产品市场一点也不成熟,柯羊打游击的搞法反而有了优势:见做什么赚钱,马上跟桩!他在姜糖店旁边卖姜糖,在银饰店旁边开银楼,在手工艺品店旁边搞批市。他求大,求洋,把门面搞得比别人阔气,摆明了抢生意。虽然那些店都标注是百年老店,但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噱头罢了,佴城短短几年的旅游生意,还没有打造一块金字招牌,要抢都抢得过来。
也确实有人抢着给柯羊办事,他已经名声在外,而且肯帮人忙,在别人心目中树立了义气大哥的名声。这也是他孜孜以求的结果。有几次,我看着有青皮避开我跟柯羊谈事情,事后柯羊告诉我,他们有的是想代替我开这台车,有的是想带着兄弟一齐投奔柯羊。有些青皮头头,手下带着十来个兄弟,张着嘴天天要吃。要是跟的老板栽进去了,那么他们第二天就得断炊,只得硬着头皮另寻靠山。柯羊跟我说到这些,喷着鼻子笑,说我还没开张哩,就把我当大户搞了。……再说,早几年的时候,养小弟都是能赚钱的,但现在严打搞得猛烈,养小弟像养狗一样全都要倒贴。倒贴的生意,谁他妈愿意接过来砸在手里啊?
之后,他拍拍我的肩,说,我们这里人太多,太他妈多啦,任何位置都是有人盯着,有人准备来抢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呵。……你点点头,给点面子,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嘛。我操,我的呆兄弟,呵呵哈哈。
柯羊现在顾着这些店面的生意,完全脱产不干律师了,每天叫我开着车转几家店子,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店面都实现了电脑收银,这确实也很好控制,进货有库存明细,出货有销售明细,这些五六百块钱一个月请来的小工,都兢兢业业,不晓得捣鬼。要是晓得捣鬼,就不必干这么低收入的活了,抱着理想去读大学是正事。
再过得一阵,真正赚钱的,是帮外来的商户搞门面。佴城旅游区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外地商户当然也眼馋,但他们想来这里做生意,不认个本地人可不行,最起码,门面都拿不到手。柯羊交际了这么多年,喝了这么多伤身体的酒,在佴城混得人头熟络,这时候就用得着了。外地商户看上了哪个门面,找关系先认识柯羊,柯羊点点头答应试一试,十有七八都搞得定。房东他大都认得,偶有不认得的,随便打听一下,总能找到一个彼此都熟的中间人。中间人两头撺掇一下,就能一桌上喝酒了,一喝酒,对方往往只能久仰柯羊的大名。然后,在这种气氛中再谈别的事,彼此心里无端端地就多了一层默契,甚至是惺惺相惜的美妙感觉。一帮男人喝酒喝得尽兴,拽着友情的话题发挥起来,往往肉麻得可以。肉麻归于肉麻,很多问题的确也是迎刃而解。
事情办妥,门面拿了下来,外来的商户接下来该怎么办,明白得很。这钱不像民工讨账,敢打白条,敢拒付。有时候,柯羊根本不必说出账户,那些钱也会如数到账的。他那账号仿佛是钱愿意钻的地方。外来那些商户安顿下来做生意,找着机会请柯羊吃饭喝酒。柯羊既然在本地吃得开,那些人知道,往后求得着柯羊的时候还多着。
再翻过一个年头,想请柯羊吃饭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那时候,他不再独自光着膀子跑步,也不是带着三五个壮实后生。跟在他屁股后头的,足有二三十号人,有男也有女。这些后生都是他那七八家店子里的伙计。别的很多店子,一早起来要集中员工进行励志训诫,让他们手握双拳大声地喊“我行我可以”,或者喊“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诸如此类。柯羊却不爱搞这一套,他要求自己店子里的后生还有妹子早早起来跟着自己慢跑,不再沿江,不再爬山,专跑城中心区域。在人多的地方,柯羊就起个头要他们喊口号,这帮后生还有妹子早被柯羊拉练出来了,柯羊带头一喊“一二三四”,他们就整齐地,气壮山河地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一年半载下来,有一次他们遇到消防队的一彪人马也出来晨练,双方跑至并排,柯羊跟对方领队使了个眼色,就比了起来,比爬南盘山。没想那一次,柯羊雇的几个妹子都跑在几个消防队员前头,这一下,名声马上就在佴城传开了。不少家长乐意让孩子到柯羊的店子里打工,这不光挣钱,而且也放心。
他挑了几个后生练拳脚,练了拳脚防他们手痒打人,又弄来舞狮的道具套在他们头上,让他们舞狮子发泄过剩的精力。以后他要祝贺某家店子开业,就比别的人多一份厚礼,让几个后生耍狮子,兴致来了,他自己舞着狮头朝着领导,朝着别的老板频频点头示好。要不弄一只没点睛的狮子,舞了一阵请某领导给狮子点睛,领导一个个乐得嘴都歪了。
接下来,他按部就班地搞搞慈善,资助几个贫困学生读书。他也爱上报纸,找人写写事迹材料,在地区和省内的党报上搞一块版面,连同照片一块登出来。他对照片很是挑剔,请人照了好半天,挑出一张特别标准的“标准照”:发型板正,脸相端庄,淫光尽敛,不苟言笑。但是因为他没有级别,党报不肯登载这样的照片,要他换上生活照。那以后他又对怎么搞上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感了兴趣,我和他回到书塘,找着宗亲查一查有无海外关系……当然,柯羊的所作所为,一俟我说出来,总是显得简单,仿佛这么混社会,只是些简单的技术问题,其实不是。在这个过程中,柯羊的个人魅力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但事情还得是他去做,换作是我,一样的搞法,完全不一样的效果。在人群中长袖善舞进退裕如,其实也就像小时候考第一、当三好生一样,需要一些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天分。
那年初夏一过,他就不要我帮他开车了。他把那台二手丰田让给我用,自己另找了个司机开四环素。现在,有些事情柯羊要是觉得难度不大,就一个电话打来,说二兄弟,你去找某某,帮我办个事……我跟着他跑得那么久,认得他的人往往也认得我,见我去办事,就知道其实也是柯羊的事。我只是代表柯羊办办事,因为他没生得三头六臂,亦不会分身术。但是别的人见了我纷纷叫二哥,即使有些人年纪大了,看着像我父亲那一辈的,也这么叫我,我哪里吃受得起,赶紧要他们别这么叫。但他们坚持这么叫,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他们叫我我就点点头,要不就会显得很没礼貌。
别的人先是叫他柯老板,慢慢地,把后一个字省去,叫他柯老。那时他才三十多岁,一听别人这么叫来着,起先装得不快活,眉毛一耸冲对方说,我有这么老么?别的人总是笑笑,说发自内心,也就这么叫出来了,叫你柯老,老字不一定是指年纪大,其实也可以指德高望重的意思,你当之无愧呵。既然别人解释得这么恰切,他也就笑纳了。
佴城的旅游连年发展,街上青皮与商家的冲突、商家与商家之间的矛盾、游人和商家时不时地扯皮,这些事,都和柯羊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越是能解决问题,就有越多的问题亟待他去解决。他的身影闪现在一个个事发现场,有时候比110还快。有的时候是110比他快,他到了地方,见110的兄弟已经走在前面了,便掉头离去。要是110提出的方案不满意,扯皮的双方没有达成和解,待110撤出后,自有人指导他们说,你们这些生瓜蛋子,在佴城,打什么110啊?找柯老出面,哪有这么多麻烦?
至于那些人对他赤裸裸的恭维,我是看得太多了。他还算是个明白人,能够冷静地面对这些马屁话。好多次,得了他帮助,刚摆脱麻烦的人设宴请他。推杯换盏间,对方总是爱说,柯老,你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老大!
不要那么说,不要那么说,老大一般都是挨枪的哟。
你不一样,你以德服人,谁不服你谁才挨枪。
不要说了,喝酒喝酒!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拿酒去堵对方的嘴。
有几次,我们在酒店里吃饭,柯羊碰到熟人主动打个招呼,对方应得一声就走别桌去了。过一会,我们这桌总会有人不声不响地离开,把先前那人揪过来给柯羊敬酒。敬了酒的人畏畏葸葸地离去,揪他过来的人还骂骂咧咧:柯老主动打的招呼,竟然还不知道敬酒,敢当这里不是佴城么?
你看,哪有你这么多讲究?柯羊总是一脸的笑,轻声地呵斥起来。
另有一次,两伙青皮差不多打起来了,群殴,双方都拿着先进武器,据说还有仿制的枪械,又是柯羊及时摆平的。下午还要斗得死去活来,晚上却又一桌吃饭了。来敬酒的一个青皮跟柯羊说,柯老,佴城这个地方你就是老大,就算是市长敢不服,老子也揪他出来打一顿。
那你去打他一顿吧。柯羊抿着酒冲青皮开玩笑地说。
柯老,干脆你也别遮遮掩掩了,挑个时机,把该聚的人都聚起来,找个地方摆几桌酒,钱我们出。到时候,把话说明白,你就是老大,在佴城,一统江湖。这么一来,我敢肯定,兄弟们以后都会少惹好多麻烦,老老实实听你的,一心一意去赚钱。还打什么架啊……
你这家伙,不要说了。你真是看香港电影泡大的,人家那里不一样,五十年保持不变。我们这里什么地方?一统江湖,亏你说得出来,哪有什么江湖?我们这里,只有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柯羊训斥着那青皮,我们则吃吃地笑起来。这些青皮,体内的荷尔蒙大都是港产的江湖片激发出来的,所以从小不爱学习,一心混街头,甚至觉得这是很有面子的事。他们父母感到丢尽了脸面,他们自己还沾沾自喜,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当然,我也不能老说他们,跟着柯羊混日子,我难道没有隐隐约约地感到爽吗?他们就是我们,就是我。
谁敢笑话你,老大。你一开口,保证一呼百应!
我不是老大,我做生意,你叫我老柯也行,叫我柯老板我也认。
老大……那个青皮酒劲上脸,青筋暴跳,咧着嘴还想说些什么。柯羊的脸上就有些不高兴,说,你再老大老大,你就站到马路上叫去好了,不要在这里搞怪。我们一起喝酒,没有老大,只有兄弟!说到这里,柯羊站了起来,举起杯说,没有老大,只有兄弟,干杯!这两拨数十个青皮,当然也齐刷刷地站起来,大口喝酒,并重复着柯羊刚说过的话,仿佛那是一句名人名言。
酒后,我开车送柯羊回家。在车上,他喷着臭嗝,问我,刚才的事你怎么看?我说,有些事,不摆明的话,往往是众望所归,一旦摆明,反而就僵局了。
哦,僵局?你再说明白一点。他晃了晃被酒精泡大的脑袋。
你知道的,当年孙中山组建中华革命党时,要所有人宣誓效忠他个人。黄兴本来也算是忠心耿耿,但是……
不要说了,你一打比方就掏大个的,吓人啊。……是这样,呃,你说得对。
他走进家门以后,我忽然觉得,他其实认为我说得不对。我将他前前后后地想一遍,估计他并不喜欢人家叫他柯老。他宁愿人家都叫他老大。正是冲着这个,他这些年才一直精神振奋地做着各种事情。
很快,到去年九月的时候,他三十六岁,逢本命年,皮带上扎红绸。他三十六岁时,已不折不扣被别人喊了两三年柯老,以至于他经常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真的褶皱起来。佴城的习惯,谁的父亲还在的话,谁就不能请生日宴,否则便是催父亲快点去死。柯羊要请客,不好说是过生日,就又找个门面开一家店,以这个借口请人来吃饭,并嘱咐发帖的诸人,送帖时不妨似不经意地说一句,那天柯老正好过生日。这么一说,别人就明白怎么做了。混到他这份上,请客吃饭便是赚钱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
那天,在光哥国际小酒店的二楼,来的人很多,偌大一个饭厅可说是座无虚席,我们这些打下手的穿来走去接客安席,一刻都消停不下来。一开始他还正常,这么多年他一天不断地喝酒,酒量远非一般人可比。但喝到后头,慢慢就有些过了。来敬他酒的人太多,他到底忘了矜持,开始来者不拒了。我们想给他挡酒,想替他喝,平时这些都是管用的招,但这一天他兴致太高,见我们插手管他的事,就烦躁不已。他拨开我们,挤向陌生人多的地方,见酒就往自己嘴里灌了。我真担心他突然就不省人事了。除非在电视里面,我从没见一个活人喝这么多酒。
要是他真的不省人事,倒也好了。我没想到,我的担心都过于肤浅。他到底有着铁打般的身坯子,摇摇晃晃就是不肯倒下。忽然,他踩着一张椅子,然后踩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杯盘锅筷撞着响了,那一桌菜没法吃了。他拿手去摸裤头。我怀疑他要解开皮带子转着圈撒尿,这样的事,他干过的哟。我的心悬了起来,幸好,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摊开了,看着像是讲话稿。原来他是有准备的,要在这个场合上向来宾致辞。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赖迪斯安得尖特曼!
场面迅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扯着耳朵想听柯羊到底要说些什么。接下来一阵沉默,他拼命地辨认写在那几张纸上的字,可能是字迹较小,酒一喝犯起眼晕,他努力了半天也没能把字迹看清楚。于是,他把纸捏成了纸蛋,扔开了,之后一脸灿烂地说,脱稿讲,不念那些狗屁的套话了。兄弟们,兄弟媳妇们,欢迎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替我庆祝三十六岁生日。我在这个地球上混了三圈,才认得你们这些好兄弟……
他稍一停歇,掌声便如潮水般地涌起。大家弃座挤向柯羊站立的那张桌子,众星拱月般,现场气氛有点像是搞小型的个唱晚会。
柯羊这时候问,你们说,我是谁?
柯老板、老柯、柯老大、老大……下面嚷嚷起来。柯羊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听他说。场面再次安静下来后,他款款步下桌子和椅子,站在地上,站得很稳。他用手掌罩在耳廓上,搜集大家的声音。然后,他说,对的,终于等到了今天,我可以说说心里话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在佴城这个地方,我就是老大,柯老大。你们叫我老大我很高兴,但心知肚明还不够,我喜欢被人正大光明地喊成老大,用不着偷偷摸摸。你们都知道,组织关系不明确,纪律不严明,是没有战斗力的,所以我这个老大,从今天起就要摆明了当,决不含糊!
这时,有几个家伙哄地一声笑起来,他们以为柯羊说这些话是在搞气氛。但他们刚笑出来,柯羊就用打雷般的嗓音盖住了他们的笑声。柯羊又说,谁在笑?谁在——笑?哪个狗杂种这个时候还当我他妈竟然是开——玩——笑?嗡?
为了增强音效,他往桌面上擂了一拳,又往地上砸了一只盛汤的海碗。这一来,整个大厅内鸦雀无声了。又是一阵沉默,我觉得气氛转眼间压抑起来,甚至吊顶上挂下来的一柱柱灯光也变形走样了。
要认我当老大,必须正儿八经地认,今天,真心认我柯老大的,我们喝杯血酒!说着,他举起一根指头,放牙齿上一磕,就磕出暗红的血珠子来。他冲服务员们说,来,把酒给我倒上!服务员见这阵势,哪还敢过去?我只好摸了一瓶白酒走过去,却并不倒酒,而是扯着他的胳膊凑着他耳朵说,柯羊,你喝多了,别说话。你再这么乱放屁,明天一觉醒来,会后悔死的。
他还是有理智,听我这么一说,脸皮竟然微红。他喝酒时,脸反而不会红,甚至越喝越白,隐隐发青,像瓷器一样泛着质地十足的釉色。他往一边闪,想躲开我。我挺负责任地欺近几步,继续冲他耳朵眼说,有些话,大家心里明白就行,别说出来!
他推了我一把,表情进一步严肃起来,严肃得甚至现出几分谵妄。他说,我难道是在乱放屁?这些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借这个机会讲出来,一点也不是开玩笑。认我当老大的,你们就过来和我喝一杯血酒;不认的也没关系,闪到后面,但现在一个都不能离开。你们不认我可以,但要留下来做一做见证人!
柯羊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情景并未出现,回馈给他的仍然是一片寂静,死寂。有个人想悄悄溜走,柯羊冲他大喝一声,柳歪头,你要是敢走,明天老子正式和你翻脸!那人赶紧停住脚步,这一手杀一儆百,本来偏着脑袋准备开溜的,都纷纷站定不动了。不动是不动,所有人也没有别的反应,柯羊不管怎么说话,都像是在演独角戏。他需要互动,于是他冲他们说,要是谁不服气,可以出来过过招。
我注意到,身边那几个人听到这话,还有点不肯信。这话说得,简直跟港产片一模一样。柯羊却一点都不含糊,脱去衬衣,露出一件白背心。他胸肌有够发达,所以白背心乍看上去有点像乳褡子,可惜一点都不性感。
依然没有回答。
柯羊便用一种带着点沮丧的腔调说,既然诸位好汉存心让着我,我就给大家耍几路拳脚吧。双截棍怎么样?双截棍,可不是唱歌那小孩的花把式哟。
他没有双截棍,吆喝我去买。别的人都不动,我也不想动,于是他冲我吼,老二你听着,马上买个双截棍回来,要不然明天我就炒了你,你还回你畜牧局干那些劁猪劁狗的丑事!于是我赶紧往外面走。我跟着他混了这么久,现在收入终于好起来,真被炒了又要去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我已经结了婚,老婆冲我有能耐有收入开着丰田车才嫁给我的。
我走到以前把双截棍当处理品卖的店子,那批货已经处理完了。我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办才好。幸好,街心花园有个半大小孩在耍双截棍,他戴着大耳机,嘴巴里嘿嘿哈嗨地叫嚷着。我躲开他的棍子,摘掉他耳机让他停下来。我愿意用高价,一百块钱买下他的棍子,因为这根棍子事关我的收入。小孩不卖,他说是朋友送的。真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我很想夸夸他。于是我说,柯羊知道吗?佴城老大知道吗?他要耍一套自创的棍法,你想不想去看看?
是双截棍法?能自创?
你手中的棍有几截他就玩几截,狗骗你咯!
小孩爽快地答应跟我走,去看看。
我带着小孩回到光哥国际小酒店,进到饭厅,忽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柯羊一个人坐在那里抽闷烟。别的人,都开溜了,对他耍双截棍,没人愿意看。我想打发小孩走,小孩不愿意扫自己的兴,他扯着柯羊要他耍几路。柯羊打起精神耍了起来,酒毕竟喝多了,棍子时不时抽在他自己脸上,啊哟啊哟叫唤个不停。
小孩看完就笑了。小孩说,嗯,还算过得去。等他酒醒了我再跟他讲几个动作要领。棍子老是打在自己脸上,毕竟不太舒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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