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AD初级阶段的病人,智能还基本正常,大多时候他是清醒的。可是很残酷,他必须以正常的心智接受自己即将不正常的现实。我相信,一位AD患者的眼泪,与癌症之类病人的眼泪不一样,同样是走向衰亡,普通病人是身体机能的衰竭,而AD病人却是智商和身体机能的全面衰竭,也就是说,他会变傻,渐渐地,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感觉,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他没有能力体会身体的病痛和心灵的伤痛,似乎,这也算是一种无知无觉的幸福,但他同样不能体会快乐、兴奋、骄傲、惊喜、欣慰、温暖、舒适、满足、陶醉、疼惜、关心、呵护、思念,不能体会——爱。
可是我还心存侥幸,我希望父亲并没有患AD,也许,医生将宣布一个令我们转悲为喜的结果……然而,仅仅过了二十分钟,我的希望就破灭了。看过父亲的脑核磁共振片子后,医生毫不犹豫地确诊,AD,没有丝毫悬念。虽然这本在我的预料中,但我还是感觉一种被突然射出的冷箭刺伤的疼痛,一种回天无力的绝望。
干细胞移植手术——我像溺水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要与医生签订住院合同,我要让父亲几近衰败的大脑在最短的时间内起死回生。母亲也支持我,她似乎更了解父亲不想动手术的真正原因,她劝父亲:十多万就十多万,治好了还是划算的,你身体健康,我还可以再上几年班,钱不就赚回来了?
母亲对她退休以后被聘用的那份工作念念不忘,她担心父亲一旦真的因AD而失去自理能力,她就必须整日看管他照顾他,再也不能去上班。也是母亲了解父亲的秉性,知道他不肯动手术的原因是怕花钱。这样我就更坚定了要做通他思想工作的决心,假如因为不肯花钱而放弃可能治好的机会,且不说作为女儿我如何对得起父亲,即便只是面对自己的内心,我都无法坦然和安然。
因为与我们意见相左,父亲整天闷闷不乐、愁容满面,严肃的表情使他像一名忧心忡忡的将军,因为要抉择一场大战役是否应该打响而寝食不安。而我,恰似他属下一名目标坚定却又无权做主的参谋长,不断进谏着关于他的身体健康和未来生活的科学性意见。他持续犹豫着,有时难以抵挡我的劝说,便勉强同意手术,可不到半天又宣布推翻先前的决定。几次三番,出尔反尔,我的神经被他揪得紧紧的,刚松口气,又来一个打击,反反复复。我劝他:爸爸,你担心什么?我们不缺治病的钱,你现在需要的是健康。
他的回答含糊其辞:你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一个成年人,什么是我不懂的?不就是钱吗?为了打消他对钱的担忧,我向他承诺:手术费用我来付,不要你花钱,好不好?
我刚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就爆发出一声怒吼:你的钱不是钱?不要你付钱,不要你管!
自我长大后,父亲几乎没有对我动过怒,他信任我,不干涉我对学业、工作、婚姻等人生重大事件的任何决定,偶有意见相左,他亦是与我商议,最终大多也是认同我的安排。他的强势只针对母亲,他甘愿在子女面前做一个民主开明的家长,许久以来一直如此。然而这一次,他竟对我动怒了。我已很久没有遭受父亲如此态度的对待,委屈、伤心、惊异、气愤……一股五味杂陈的酸楚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居然说“不要你管”,这决绝的话让我几乎当场落下眼泪。假如他真不是我的父亲,我何需如此操心奔波?日后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我做女儿的不管谁管?我简直要崩溃了,谁能替我抉择,是坚持动手术,还是听从父亲的意愿?我能绑架他上手术台吗?
我还是不太甘心,如果新的医学技术没有经过千万例病人临床治疗的实践,怎么能进步、发展,乃至成熟?于是我又辗转于朋友、亲戚、同事、邻居等复杂到近乎无望的关系中,找到中山医院一位AD专家,咨询是否有必要做“干细胞移植”手术。专家答复:目前,世上还没有一种技术和药物能阻止AD患者丧失智能的脚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延缓,微不足道的延缓。加强智能锻炼吧,也许会好一些。
我终于妥协。
知道我放弃,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似地“呵呵”傻笑,而后小声自言自语:还是我自己说了算,还是我自己做主。
我一惊,霎时醍醐灌顶。这段日子他的挣扎抵抗,也许并非心疼钱,而是,他在争取某种权利,争取他的自由和自尊。对于他来说,做一个没有权利为自己做主的人,比患上越来越严重的AD更可怕,更不能接受。我却以关心他、爱护他、替他治病的理由强迫他接受我的选择,其实我的潜意识里,已经不再把他看作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权利决定自己命运的人。AD病人也有尊严,而我恰恰忽略了这一点。
我开始调整自己的观念,我想,他需要我们的尊重,哪怕他把所有一切都遗忘的时候,依然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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