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不安-第二十章 姑侄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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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子游连夜赶回忠路司,回到土司皇城。覃华亭并没有回来,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想到唐逍说的那番话,知道牟虎翼必会派人火烧土司皇城,虽心里着急岳父的下落,担心他的安危,却又偏偏不敢走开。

    陈子游一面将分散在各地的士兵召集起来,加强土司皇城的防卫。一面派人四处打探岳父的消息。他还决定主动出击,先到铜钱坝去守候牟飞苏。若能将她擒住,也好和飞天虎交换人质。不过,眼前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彩儿的母亲到底是不是牟飞苏的姑妈。若牟飞苏的推断属实,也许这件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得多,至少可以少让更多无辜的人流血受伤,甚至是和平解决。

    陈子游安排妥当,来到彩儿母亲所居住的院子。覃华亭有十八个夫人,彩儿的母亲是九夫人。不过覃华亭夫人虽多,却只有覃少川一个儿子,女儿倒是有七八个,在覃少川上面,还有七个姐姐,不过都已经出嫁,彩儿最小,排行老九。

    九夫人深得覃华亭的宠爱,因为她给他生了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女儿。九夫人一向深居简出,平素也不与其他夫人争风吃醋。当初彩儿还在身边时,她便亲自教彩儿读书习字。后来彩儿去了百草堂,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他一次。而儿子少川一向在白云寺习艺,回来的次数要少得多。九夫人虽备受宠爱,却过得很寂寞。只是这寂寞深藏于心,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显露。

    九夫人一向过得简朴,平素只有一个丫环陪她。

    这天,陈子游来到她的住处,支开丫环,准备和岳母长谈一次。以前看见岳母,只觉得她很亲切,单此刻却不敢和她对视。九夫人如今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若和彩儿走在一起,恐怕外人大多会认为是彩儿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母亲。尤其是她那出生书香门第的气质,给人一种温婉平和的感觉。眼神里虽深藏这看不到底的忧伤,却绝少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子游,彩儿有消息没?”九夫人看着陈子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颤声问道。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一向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终究是一个母亲。她的儿子和女儿都失踪好多天了,她比谁都着急,但她却又偏偏是最没有办法的人,只能寄望于丈夫和女婿将儿子女儿救出来。她平素极少求人,多次想向人打听他们的消息,却又不知道问谁。

    “少川和彩儿都有了消息。”陈子游看着岳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的,我向您保证。”

    “能回来就好。”九夫人说道,“子游,你和彩儿少川一起长大,和亲生的兄弟姐妹差不多,我要你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们都要齐心。”

    “亲娘(施南府一带对岳母的称呼),我明白。”陈子游点头道。他在想该如何向她转述牟飞苏所说的那番话,这关系到岳母的隐私,如果属实,必然是她内心最为沉痛的往事。如何说才能将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呢?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有些事不是语言就能传达的,而有些事,却又不得不说出来。

    “子游,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九夫人见他犹豫不决的模样,知他有话想说。心里却是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往天伶牙俐齿的,今儿怎么成了个闷葫芦?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感觉,子游的为难之事,难以启齿之事,必然是与她,或者是与彩儿和少川有莫大的关系。这让她隐隐觉得不安,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亲娘。”陈子游想了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说道,“前天,我和唐大哥去铁炉寨救彩儿,唐大哥遇到一个姓牟的姑娘,那姑娘说,彩儿长得很像她的一个至亲之人。”他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看着九夫人,注意她神情的变化。九夫人一听,心里“咯噔”一声,渐渐无风起浪,掀起一阵波澜,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但她极力压制着。

    “是吗?有这等事情?”九夫人脸色看上去很平静,“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说彩儿像谁?”

    “那姑娘叫牟飞苏,对了,她还有个哥哥,名叫牟虎翼。”陈子游缓缓地说道,他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去看九夫人的脸,“他们兄妹以前住在铜钱坝。父亲是个秀才,名叫牟秉烛,是十六年前去世的。他们还有一个姑姑。牟飞苏说,彩儿长得很像她姑姑。简直是一模一样。而少川大哥却长得像另外一个人——”

    “是么——她真这样说——”九夫人喃喃地说道。她的声音顿时变得有几分干涩,就像用钳子从喉咙里扯出来似的,极为艰难,极其用力。陈子游连忙住嘴,拿过茶杯递了过去。九夫人机械地接过去,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捧在手中。她紧紧地捧着茶杯,手指极其用力,似要将那茶杯捏碎。而她脸上已然挂满泪珠,她在拼命控制自己,抑制自己。但怎么也控制不住,抑制不了。就像堤岸有了一丝裂缝,当洪水来临时,无论如何也堵不住了。她那悲苦的神情,像一块巨石压向陈子游心里。而在九夫人的心里,何尝不是也有一块巨石,压制着她的内心,如今终于被陈子游撬开了,打碎了,那些碎片划得她内心鲜血淋漓。那鲜血几乎阻挡了她的呼吸,让她喘不过气来,却又偏偏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们——他们过得还好么?”九夫人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亲人的消息。自从进了皇城之后,她很少再出去过,连姓名也隐藏起来。她也曾想过逃走,但她很清楚覃华亭的为人,尤其是掌握在他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力。一旦触怒他,只怕会给全家甚至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这些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一对儿女,一心盼着他们长大成人,她已经决定将往事永远埋葬在心底,随着她生命的终结而烟消云散,一切苦痛、伤悲、遗憾都独自承受。

    “他们——都在铁炉寨上。”陈子游说道,“过得——过得很好。”

    “丁当——”九夫人手中的茶杯顿时滑落在地,摔成了碎片。她的目光顿时陷入虚无,变得空洞起来。

    “亲娘——亲娘——你没事吧?”陈子游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早知她反应如此痛苦,如此巨大,还不如不说。

    “我没事。”九夫人说道,“他们做了棒客,是吗?他们把彩儿和少川抓去了,是吗?他们不肯放彩儿和少川回来,是不是?”

    陈子游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很勉强、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他们要怎样才肯放了彩儿和少川?”九夫人渐渐恢复敏锐判断力。儿女之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她过多伤心,也容不得她沉湎于往事之中。

    “他们发现彩儿长得像您——像他们的姑姑后,已经决定将他们放回来,只是他们还无法肯定,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放人。”陈子游说道,“不过您放心,他们早晚会回来的,彩儿和少川大哥在山上过得很好,没人为难他们。”

    “他们要我怎么做?”九夫人问道。

    “他们只想确认您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就是他们的姑姑。”陈子游说道,“也许过两天,我可以让那牟飞苏来见您,您愿意见她吗?”

    “这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九夫人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知道,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将引来什么后果,自己根本无法预料,少川到底会不会找覃华亭报仇,该不该找覃华亭报仇呢?难道让他给自己的亲身父亲报仇,便要杀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的父亲?这叫彩儿又如何接受?覃华亭至今还不知道少川不是自己的儿子,若知道真相,他又会怎样?少川也许非但做不了土司的继承人,恐怕连性命也难保。覃华亭有三个弟弟,子嗣众多,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知道这个真相后,只怕这忠路司便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这样的结果,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除了唐大哥和牟虎翼兄妹俩,再没其他人知道。”陈子游说道。

    “既然如此,见见面也好。”九夫人说道,话锋一转,“不过,绝不能让再其他任何人知道,你知道吗?连彩儿和少川也不能告诉!对了,你岳父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那边的战事进行得怎样了?”

    一想到战事,九夫人原本只盼着丈夫尽快攻下铁炉寨,救回一对儿女,此刻心情却是无比复杂。既盼他们尽快攻下山寨,又不希望他们攻下来,保全牟虎翼和牟飞苏兄妹的性命。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双方立即罢手,少川和彩儿安全回来。

    “他老人家还在汪家营。”陈子游不敢说出真相,那无异于在岳母本就撕裂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只得撒谎。

    “我有点累了,子游,也去休息吧,这些天来,真是辛苦你了。”九夫人说道。陈子游连忙告退。他今晚所说之事,对九夫人来说,恐怕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彩儿和少川失踪这些天来,她几乎夜不成寐,没有一天安心过。

    陈子游离去后,九夫人呆坐在房中,一动不动,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事情,此时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将她席卷而去,重返青春年华。那样的年华,如梦如幻亦如电。在尘世的潮水里,最终沉淀出的,却只是哀愁、痛苦和无尽的忧伤。但那点滴的快乐,却又如同生命中最为寒彻时的炉火,足以温暖一生。

    牟飞苏和周龙泉下山后,径直往铜钱坝而去。牟飞苏第一次到铜钱坝,还是六年前的事情,那是她父亲十年的忌辰。她对自己出生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她离开时还只有两岁。牟姓一族在施南府本是望族,因此在铜钱坝还有不少亲戚,但自他们兄妹到铁炉寨之后,因怕连累人家,非但隐姓埋名,和他们也无任何来往了。

    从齐岳山到铜钱坝不但要经过忠路,还要经过华亭镇,两地相距百余里,牟飞苏和周龙泉只一天便赶到了。牟飞苏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依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虽然只在那里生活过两年,而且是不曾留下记忆的两年,但她似乎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那里。铜钱坝在郁江之北,高山夹岸,是一片富饶之地,坝上有上千亩稻田。这是八月初,水稻已经下弯,快到收割的季节了,远远望去,整个坝子就像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而山坡上则种满了包谷,红缨已谢,壮实饱满,似乎预示今年又有一个好收成。农人们依然在田地里忙碌,太阳和千百年来一样炙烤着他们。他们的汗水滴落在千百年前祖先流下汗水的土地上,尽管这土地从未属于过他们,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从来就比那些土地的所有者要深厚得多。

    “听哥哥说,这铜钱坝的地以前有一半是我们家的。”牟飞苏指着铜钱坝上层层起伏的稻浪,对周龙泉说道,“如今却被覃华亭霸占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自己的土地。要让那老贼付出代价!”

    “这个世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周龙泉说道,“这道理就如同这郁江的河水,它虽向西流了三千八百里,但最后还是向东流去。”

    “河水东流,那是天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但只要是人的事情,就一定有办法解决,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牟飞苏说道,“就拿我们巴族来说,自战国以来,便长居深山之中,一直被人称为蛮族,但我们依然在进步。尤其是到了今天,以容美土司田世爵为首,革故鼎新,渐渐走上中兴之路,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趋势,虽然还有很多人反对,但这股潮流已经不可阻挡。”

    “小飞妹子,你有如此见识,真是难得。你如是男儿,定然能干出一番大事业。这整个施南府,恐怕再无你这等有识见的女子。”周龙泉说道。

    “女子便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么?”牟飞苏反问道。

    周龙泉尴尬一笑:“是二哥口不择言,说错了。”

    牟飞苏的父亲牟秉烛生前是当地名士,其妻杨氏,在丈夫被覃华亭处死的前一年病逝。牟秉烛死后,亲族将其尸首领回,与其妻草草合葬一处。因怕覃华亭赶尽杀绝,原本要将牟虎翼兄妹俩送到在外做官的叔叔家,不料牟虎翼立志报仇,中途领着妹妹逃到了铁炉寨。二人习武十余年,直至五年前,才随师父张铁拐一道下山拜祭父母。那也是他们兄妹自上山之后第一次下山。

    一年前,张铁拐病故,牟虎翼接管铁炉寨,便开始谋划如何报仇雪恨。他少读诗书,颇通兵法谋略,自小性格沉稳,经过在山寨十余年的潜心修炼,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剑,一出手,便将施南府搅得风生水起。报仇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环节,他的目标是招兵买马,统一整个施南十八司,并且废除旧制,但这个目标一直藏在心中,除了偶尔对妹妹言及,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这等野心。

    牟飞苏和周龙泉来到铜钱坝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已有一半躲在通天山背后。二人站在一家破落的宅院前,只见遍地瓦砾之间,长满茂盛的人头草,地基上残留着一块块断石,而那原本铺在地上的石条已被当地人挖走,不是铺在自家的院坝里,便是抬去修了猪栏牛圈。牟飞苏面对故居,内心似乎顿时长满荒芜的野草。几缕落日余晖停泊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折射出淡淡的泪光。这十余年的风雨,不但改变了这里的一切,也改变了一个少女的心境。这是一个人活着必然要经历的,但这样的经历谁都不愿接受。这是命运的捉弄。

    “走吧。小飞妹子。”周龙泉轻声说道。他对这个小妹妹又爱又怜,见她如此神伤,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安慰的话。

    牟飞苏点了点头,缓缓地离开了。她一步一回头。这次离去,也不知道何时再回来,这块本应属于他们兄妹的乐土,不知何时才能重建一个家园。

    “有人在跟踪我们。”周龙泉忽然加快脚步,来到牟飞苏身旁轻声说道。他神色严峻起来。他们是悄悄下山的,只有牟虎翼一人知道,不可能走漏风声。来的途中又特别小心,按理说也不可能被人发现的。不过,他发现跟踪他们的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人的功夫似乎很不错。

    “别管他,我们先去上坟吧。”牟飞苏平静地说道。

    牟秉烛夫妻的坟墓就在故居不远处,二人穿过一大片楠竹林,来到一个湾子,只见一座长满茅草的荒坟,孤零零地堆在山坡上。坟地旁边是一片包谷地。

    “想不到他们这般贪心,连这点坟地也恨不得挖掉。”牟飞苏伤感地说道,“这坟比五年前小多了。只怕再过几年,坟堆全都要被他们挖掉。”很显然,种这块地的人是前年挖几锄,去年铲几铲,今年又刨两下,在逐渐蚕食这个本就不大的坟堆,照这样看,的确过不了几年,这坟堆只怕真的要消失了。

    “这是谁家的地?”周龙泉恨声道,“我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算了,这世道就是这样,等我们回山寨后,我和哥哥商量一下,把父母的坟迁到铁炉寨算了,到了那里,就不会有人挖了。”牟飞苏说道。

    “这样也好。”周龙泉说道,“总不能让伯父伯母死了都不得安宁。”然后,他再次凑近牟飞苏说道,“跟踪我们那人就在楠竹林里。”牟飞苏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拿出香蜡纸烛,一一摆在地上,周龙泉也自包袱中取出一大壶酒,五个土碗,一块煮熟的腊肉。他将其中四个土碗倒满包谷酒,在另一个土碗内装上腊肉,摆放在坟前,然后又帮牟飞苏点燃香蜡纸烛,

    “爹,娘,小飞看你们来了。”牟飞苏跪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她的肩膀轻轻地抽动着,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和哥哥都长大了,哥哥说,他长得很像爹,我长得像娘。娘,你认得小飞吗?”她举起酒碗,双手平端,然后顺着倒成一条直线。她一边倒酒一边说道,“爹,我听哥哥说,你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喝包谷酒了,他说你酒量很大,你每天都喝。他说你生前的那些朋友,都说你不但酒量大,而且喝得很爽快,哥哥的性格,也许和你有些像吧。他现在也喜欢喝酒,这第一碗,就让我代哥哥敬您吧。”说着,她端起另一碗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接着,她又端起另一碗:“娘,小飞也敬您一碗。我虽没有见过您,但我时时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就好像也看到了你。”

    “牟伯父,牟伯母,小侄也敬你们二老一碗!”周龙泉也跟着跪在坟前,端起一碗酒,倒在地上,然后又倒满一碗,自己一口干了,接着再干一碗,方站起身。

    牟飞苏喝完酒,又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待火纸燃尽后,又倒了一大碗酒倒在地上,浇灭火星。做完这一切,她慢慢站起身,向楠竹林方向看了看,只见密密实实的竹叶中,密不透风,跟踪他们那人不知藏在何处。

    “陈少爷,你出来吧!”牟飞苏忽然对着竹林说了一声。

    “你知道是谁?”周龙泉很是吃惊。牟飞苏点了点头。周龙泉狐疑地看着她,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他望向那片楠竹林,只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如轻烟一般飘过来,落在他们面前。

    “陈子游!你来干什么!”周龙泉低声喝道,一伸手便握住刀柄,全神贯注地戒备着。他前两天他刚和陈子游交过手,知道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此刻,他若是要动手,自己和牟飞苏联手,只怕也不能取胜。周龙泉向牟飞苏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由自己先拖住陈子游,她赶紧跑。牟飞苏却似没什么也没看到,只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冲动。

    “唐逍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牟飞苏问道,“看来他这个人,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唐大哥还在齐岳山中。”陈子游说道,“你放心,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那件事结果如何?你查探清楚了?”牟飞苏问道。周龙泉看看牟飞苏,又看看陈子游,很是莫名其妙,按理说,如今这二人应当是双方见面,分外眼红的,怎么此刻却像朋友聊起天来,而且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听得他满头雾水。

    只见陈子游点了点头。“那个人想见你一面,你愿意见她么?”他问道。

    “当然愿意。”牟飞苏说道,顿了一顿,又问道,“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吧。”

    “还好。”陈子游说道。

    “小飞妹子,你要去见谁?”周龙泉问道,“你要跟他去?不行,大哥下山前,反复交代我保护你的安全,你不能去!”

    “二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牟飞苏说道,“我只是,只是去见一个一个人,我们约好了的,再说,覃少川和覃彩儿还在山寨,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周龙泉急道,说罢,他拔刀而出,指向陈子游,“你马上给我滚开,不然老子就不客气了!”

    “二哥——”牟飞苏忙拦住周龙泉,“你别急,你还是先回山寨吧,过两天我就会回去。我哥那里,等我回去之后,自会给他说清楚。你让他放心,我只是想帮他,你就给他说,我是去见一个亲人。你一说他就会明白的。”

    “亲人?”周龙泉还是不信,“小飞妹子,你是不是被他骗了,别听他的花言巧语!你们那些亲人,现在躲你们都还不及,谁还敢见你!”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二哥,你回去吧。”牟飞苏说道,她语气坚决,不容置疑,“我绝对不会有危险的,即便万一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应付得了!”

    “你别忘了,他可是我们的仇敌!”周龙泉看着陈子游说道。

    “我没忘。不过是敌是友,也许还很难说。”牟飞苏说道。

    “走吧。”陈子游对牟飞苏说道。

    三人朝华亭镇走去。一路上,周龙泉苦口婆心地劝牟飞苏不要去,但她主意已定,无论如何也要跟着陈子游去一趟。周龙泉见她如此坚决,只好先回铁炉寨,向牟虎翼禀报,由他来想对策。

    陈子游带着牟飞苏进入土司皇城,来到九夫人的房间外面,然后叫走丫环,示意牟飞苏自己进去,他则守在外面,防止有人过来偷听。

    牟飞苏推开房门,便见一个身着素服的中年妇人站在屋内,只瞧她的背影,果然和覃彩儿极其相似。她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显然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以便面对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幺姑。”牟飞苏轻呼一声,在房中站定。

    “小飞?你就是小飞么?”九夫人转过头,眼里泪光盈盈,快步走上前来。她一把抓住牟飞苏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真的像极了。你果然就是小飞。你还记得姑姑么?你一定不记得了,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不过你已经会叫姑姑了。你哥哥呢?他怎么没来。小飞,你们这些年受了很多苦吧?都是姑姑没用,是姑姑太懦弱,是姑姑——姑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大哥。我——我保护不了你们……”

    “幺姑——别说了,别说了——”牟飞苏将头靠在九夫人肩上。姑侄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时光顿时静止下来。只有二人咚咚的心跳声,在彼此应和。良久,二人终于分开。九夫人牵着牟飞苏的手,坐在床榻,双眼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牟飞苏也望着姑姑。只见她的鬓角的青丝隐隐有些泛白,眼角也隐隐显出鱼纹,晶莹的泪珠正在缓慢地沁出。她记得,姑姑才四十出头。她看得有些心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恰在此时,九夫人也伸出手给她擦拭泪水,姑侄俩的手捧在一起,不由都愣住,然后彼此都露出笑容,陷入无尽的沉默。他们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仿佛一切话又都是多余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前一刻的神思恍惚,使她们穿越各自的时空,回到从前。牟飞苏虽不记得姑姑的模样,但哥哥牟虎翼时常提起,她早已在心中勾画出姑姑的大致轮廓,如今见了真人,发现她果真和心中设想了千百次的人一模一样,只是还要亲切,还要美丽,却还要沧桑。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敢去大哥大嫂的坟前看看他们,每年只能在家里偷偷烧些纸给他们。他们一定在怪我。我真是没用……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九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内疚,痛苦,喜悦……被种种复杂的情绪反复煎熬着。

    “他们一定不会怪你的,姑姑。你那么做并没有错。我和哥哥也从来没有怪过你。你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表弟和表妹。做父母的,有那个不心疼、不保护自己的子女呢?”牟飞苏说道,“我和哥哥这些年生活在铁炉寨,师父待我们就像亲生儿女一般,我们虽然失去了父母,但多了一个师父。”

    “小飞,难得你这么懂事,理解姑姑心里的苦楚。”九夫人爱抚地摸着牟飞苏的头发,眼里满是欣慰。牟飞苏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就像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忽然回到母亲的怀抱。尽管这怀抱不是母亲的,但那是亲人的,是温暖的。

    “彩儿和少川还好吧?”九夫人问道,她爱子爱女心切,早就想问牟飞苏了。

    “哥哥第一次见到表弟时,就有几分怀疑,后来又见到表妹,差不多就确信了。他们现在都很好。你放心,等我一回到山寨,我就让哥哥放他们下山。”牟飞苏说道。

    “那就好,这样最好不过了。”九夫人说道。

    “你们还会找他——找他报仇么?”九夫人忽又忧郁地问道,“他——他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人吧,我以前也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不过他对你表弟表妹的确很好。对我——也还不错。”她知道覃华亭害死了自己的哥哥,霸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害得侄儿侄女无家可归,只得上山做棒客。侄儿侄女若要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个人,如今偏偏却是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她这两天来,心中充满种种矛盾,折磨得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这事——这事还得看我哥的意思。”牟飞苏说道。他们兄妹这些年刻苦习文练武,为的便是又朝一日报仇雪恨,可是,他们都没想到,原本被他们抓去的那两人,如今却与自己有着纠缠不清的血缘关系。

    “能放就放过他吧。”九夫人说道,“我这样说,也许你看不起姑姑,但是这么些年,姑姑也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再说,他已经老了,也没几十年好活的了。我不想少川一辈子活在仇恨里面,也不希望他左右为难,所以从来就没打算告诉他真相。我也不希望你们兄妹永远活在仇恨里面。能放下,就把它放下吧。”

    “姑姑,我们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前些年,我们的确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这两年,我们也慢慢想通了,与其说是那个人害了我们一家人,害了姑姑、姑父和表弟,还不如说是沿袭下来的陈规陋习。要是能废除那些陈规陋习,也许就不会再有人重复姑姑这样的悲剧了。只要他答应废除土司享有所有司内女子初夜权的这类制度,我可以说服哥哥放弃报仇。这也是哥哥的一个理想。”

    “你是说要他废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九夫人吃惊地看着她,似乎一下子不认识这个刚刚认识的侄女了。她虽深受其害,但只不过将这一切归咎于命运,却从未曾想过那制度的罪恶之处,更未想到那才是她命运不幸的根源。

    “不错,祖宗的规矩若是不合情理,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这制度千百年来,该害死多少人,制造了多少悲剧?若不废除,即便杀了他一个覃华亭,还是有第二个、第三个覃华亭出来,像姑姑这样的悲剧仍然会发生的。废除陈规陋习,是斩草除根的唯一方法,一劳永逸。”牟飞苏说道。

    “这——这可能吗?”九夫人问道。她人本聪慧,只是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苦痛矛盾之中,被遮蔽了灵光。此时牟飞苏的一番,犹如佛醍灌顶,原本积压在头脑中的乌云,顿时被拨开一丝缝隙,露出难得的一线亮光。

    “只要去做,就有可能。”牟飞苏坚定地说道。

    “但愿吧。”九夫人忧郁地说道,她随即想到,这制度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反对过,但那些反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不是死于非命,便是落得和侄儿侄女一样,落草为寇,终其一生,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屋内一阵静默,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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