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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昏沉的日光从大牢天窗投射进来,洒在孙三肮脏不堪的脸颊上,孙三揉了揉眼皮,吐掉了嘴里含着的两根杂草,长长伸了个懒腰。这已经是他关入银霜城大牢的第四天了,或者是第五天,孙三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了,暗无天日的牢房总会让人遗忘许多东西。
大牢独有的沉默缓慢的气氛令孙三窒息,旁边是同牢室的狱友,孙三记得他叫刀疤黄。刀疤黄哈欠连天,发现孙三在看他,刀疤黄靠近了些说:“这大牢快把人闷出鸟来了,孙三,再把你那个鬼故事说来听听。解解闷。”
孙三身子一激灵,目光乍现惊惶不安的神情:“我再说一遍,不是鬼故事,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幕……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场景!”
“对,就是这感觉,继续继续,把那晚你看到的都讲出来。”刀疤黄有了兴致,急急忙忙地说。
“那是几天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想趁着雨夜钻到首富崔云海家捞点黄白细软。我穿梭在崔府庞大黑暗的院落,好不容易找到了崔云海的书房。我琢磨着书房里总有几样值钱的字画古董吧,就往书房里闯。谁知道刚到廊前,书房门倏然一下子开了,里面有个人,他是崔云海!然后,我看见崔云海……”
刀疤黄正听得起劲,突然牢房外传来“砰!砰!”两声巨响,像是有东西撞在墙上。
“该死的,这帮吃闲饭的狱卒不好好睡觉又瞎闹什么。”刀疤黄把脸贴在门口往前面瞅。孙三听到刀疤黄一声短唿,紧接着他身体软软倒了下去。
几乎在同时,囚牢门口出现了一个穿黑色大氅的人。
孙三看见他手里有一柄短刀,刀长二尺,刀尖滴滴答答淌着血!刀疤黄脖上正有一道醒目的猩红刀疤……黑氅人目如利剑,凝望牢内:“你叫孙三。”
孙三忙不迭点头,腿脚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你喜欢讲鬼故事?”
孙三低头瞧着黑氅人轮廓,嚅嚅道:“我……瞎讲的。”
“好,很好。”黑氅人露出一抹狰狞笑容,“不过鬼故事应该是讲给鬼听的。既然你喜欢,我就送你一程,送你去见鬼!”
刀光闪烁,在这黑黢黢的牢房里如同划过了飞逝的流星!孙三至死再也无法忘记,那一腔子猩红液体喷射出来的绚烂夺目,他瞪大了眼,死死瞪视停滞的空间。
一切再一次恢复到沉默缓慢的气氛里。
半个多月马不停蹄的赶路,黎斯和白珍珠、吴闻终于在约定日期赶到了青州飞云渡,在这里跟老死头见面。
飞云渡乃青州一奇景。千寻断崖涌出晶莹泉瀑,泉水坠落几十丈,落在山腹一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石上,飞银四射,奇景醉人,仿若攀援九天天宫的水晶之梯。
“哇,好漂亮的大瀑布,比南仙州的桑仙瀑布更漂亮!黎大哥,你说是不是哩。”白珍珠兴奋地拉着黎斯左说右说,黎斯耳朵一个劲发痒,像钻进了好多小虫子。
“是,好漂亮。”
“老死头约了飞云渡今日相见,怎么还没来。”黎斯看向白珍珠,白珍珠嘟着小嘴道:“老前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青州飞云渡。”
“谁知道老前辈人越老越不守时了,哼,等见到了非要说说他。”白珍珠气鼓鼓地转身。倏然一片白光飞射她脖颈,黎斯眼疾手快用衣袖拦下了白光,先以为是暗器,等展开衣袖才发现是一片水渍。
“这是?”黎斯迟疑道。
“吵死了。”从黎斯一侧的树林里传出冷冰冰的三个字,接着枝摇影晃,一个穿灰长袍、白发苍髯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翻着一双死鱼眼,把眼前三人逐个瞧了一遍,依旧用冷冰冰的语气道:“等你们好久了。”
“老……老前辈。”白珍珠吐了吐舌头。
白发苍髯老者正是被称作大世第一仵作的老死头。老死头面无表情地说:“小丫头,你说谁越老越不守时呀。还非要说说他,你说吧。”
白珍珠虽然平时伶牙俐齿,但见到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气的老死头还是感到畏惧:“老前辈,是我说错了。您很守时,没有比您老人家更守时的了。”
老死头用鼻音哼哼道:“这还差不多。”
黎斯旁眼瞧着一老一少两个小孩心境的人你问他说,忍不住笑,他插嘴进来说:“老死头,你怎么躲在林子里。”
老死头转头看了眼黎斯,冰冷的眼神里流露出少许暖色:“这飞云渡在五百年前是一片古战场,死了不下十万人。我刚刚躺在林子里跟他们聊天来着,却被你们打扰了。”
“啊?!”白珍珠左右观望,小心道,“老前辈,他们可是鬼哩!”
老死头咧咧嘴:“所以才找他们聊,活人我懒得搭理。”
白珍珠吓得跳脚,赶忙躲在黎斯身后。黎斯苦笑道:“你就别吓她了。”
“我才懒得吓这小丫头,我说的都是真的。”老死头扫了扫灰袍上的落叶,“不说废话了,走吧。”
“去哪儿?”
“银霜城。”
银霜城坐落在巨大叶湖的中央,明媚阳光落在湖面上宛如一层银光涟涟的晶莹霜雪,故有了银霜城这个名字。老死头随身之物遗留在了银霜城,要回去带走。
前往银霜城的途中,黎斯和老死头谈起了蒙锐。老死头黯然道:“我去晚了,只打听到蒙锐最后出现在定水城,再没他半点消息。眼下定王和太子的人都在秘密寻他,前景堪忧。”
“蒙锐做了什么事竟然让定王、太子的人都要找他。”黎斯心头疑惑。
老死头嗟叹:“必然是跟两方都有关的一件大事。”
“哇,好漂亮的石桥!”白珍珠挥舞双手招呼黎斯。黎斯走上去跟白珍珠站在一块儿,偌大叶湖如同遗落凡间的天宫银盘,令人目眩神迷。
暗红色的城门,城中人声鼎沸如同过节般热闹喜庆。老死头半侧身开口:“差点忘了,今个是银霜城一年一度的风筝节,你们可以去开开眼界。”
叶湖受到季节性海风影响,每年的十一二月湖风顺畅,最适合放风筝了。
黎斯忽地听到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身后是一群鹑衣百结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神情疲倦地进入银霜城。其中一个光膀子男人的背影让黎斯目光停顿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又想不出来。
“跟上啊,黎大哥。”白珍珠在前面喊。
黎斯点点头跟了上去。
在黎斯离去半个时辰后,一队商旅模样的队伍出现了。
商旅中间有一顶蓝布小轿,轿外跟随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锦袍老者。老者双眼微眯,威严之势不言自发。他身后是六名青衣随从,每个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步伐沉稳有力,显然都是内外双修的武功高手。
距离这七人一轿十丈外,是另外一支十人商旅。十人跟前面青衣随从相若,都是非凡了得的武功高手。
在银霜城第一个街道拐角,前面的小轿停下,老者仿佛对轿内人指了指方向。轿内人应当说话了,老者唯唯诺诺地听从。然后老者吩咐了几句,一行人沿左侧街道而去。
不远处一家豪华酒楼的雅室,四扇大窗都紧紧关闭,唯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美饰小窗开了道缝。一双阴鸷的目光注视着大街上的商旅队伍,待商旅转左而走,小窗倏地关闭。
雅室里,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是他,霍道章。”
四面不透光的雅室里还有另外的人。
“霍道章,太子府的老走狗。小轿里的人应该是我们要等的人。跟上他,查清楚落脚地。”
“是。”
商队在银霜城穿梭许久,巳时,商队来到了北城一家朱姓府邸前。从朱府里冲出来三四个人,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朝着轿前老者扑通跪下:“霍大人,卑职朱超给您见礼了。”
“地上凉,快点起来。”霍道章虚手一抬,朱超不敢违拗地站起。
“准备得如何。”
朱超忙道:“内院已经打扫干净,请霍大人和小……”
霍道章摇摇手阻止朱超说下去,面带一丝忧虑道:“大家都疲惫了,都早些休息吧。”
“是。”众人回应。
小轿子抬入朱府。倏然一阵有芒在背的不适感令霍道章回过头,长巷尽头空无一人,霍道章轻呼口气,但不安情绪并未减轻。
希望一切顺利。霍道章在心底暗暗道。
银霜城东城,这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长街上看不到人的全身,只能瞅见一个个黑圆圆的人脑袋,用白珍珠的话来形容:就好像无数大个儿的黑芝麻。
白珍珠望向天空:“那是什么呀?”
不光白珍珠,黎斯也茫然地凝望天空。悠悠白云中竟然漂浮着两个人,两个人手持刀剑正斗得不亦乐乎。仔细辨识才发现是两只人形风筝,黎斯啧啧称奇,不多会儿又有八只人形风筝人飞上天空,在蓝天上演全武行。
风筝马、风筝车也都加入战场。一派人仰马翻后,高台上敲响了鸣金锣鼓。旌旗摇摇,各类风筝事物按规律飘下天幕。
“怪不得老死头说要开开眼界,原来这并非一般的风筝节,还有风筝戏。以浩瀚天空为戏台,白云清风为配角,果然是无与伦比的好戏。”黎斯忍不住赞道。
老死头和吴闻去客栈取东西,黎斯和白珍珠留在风筝节这儿等候。白珍珠扬高了白皙的蝤蛴项,眼带笑意地说:“好像又有风筝戏了。黎大哥,这一次你想看什么样的故事。我呀,希望是关于爱情的风筝戏哩。”
就当所有人热切等待下一轮风筝戏时,不知何处忽然有人大吼一声:“小心啊,有疯狗!”
人群不由得一阵骚乱。伴随阵阵凶猛的狗吠和惨叫声,有不少人失足跌倒,被后面的人踩踏。黎斯一把拉过白珍珠护在胸前。
大约过了一炷香,人群渐渐平息,但很快有人喊道:“死、死人了!”
长街东头有个男人仰面朝天,长衫上尽是凌乱的脚印,显然因为踩踏受了重伤。黎斯翻开男子前衫帮他呼吸,但男子生机渐渐流失。他仿佛也预感到了结局,突然抬起头,眼神怨恨地说:“天……”
话语未尽,男子当即毙命。黎斯惋惜地摇摇头,但下一刹那他注意到男子绕在小手指上的细线,细线往上延伸。这是一根风筝线。
黎斯嘴里重复“天”字,慢慢看向天空。
任谁判断这都是一起因踩踏意外至死的事件,但男子临死前的眼神久久停留在黎斯脑海中,还有环绕男子小手指的风筝线。黎斯心头疑窦,悄悄将风筝线缠在自己手指上。
白珍珠看出黎斯闷闷不乐,关心地问:“怎么了。”
黎斯一笑:“丫头,跟我去个地方。”
黎斯牵着白珍珠一路小跑到城墙根下,刚刚头顶飘满了风筝,分不清哪只是哪只,但现在两个人脑袋上方只有一只金鱼图案的风筝。
黎斯缓缓收紧风筝线,白珍珠吃惊道:“哪来的风筝线?”
很快,金鱼风筝收落。黎斯发现在鱼背支撑杆上黏着一截卷起的黄纸,把黄纸展开,上面赫然有九个字——欲求真相,城西瞎徐娘。
“风筝里怎么藏着黄纸,这上面说的真相是什么?”白珍珠追问黎斯。
“嗬,恐怕只有瞎徐娘才能回答你。”黎斯将黄纸放入怀里。
银霜城朱府。
霍道章来到一间隐蔽小屋。小屋雅致简洁,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证对屋内每一样事物的一目了然,对于这点霍道章很满意。梨木大床垂着紫纱,一个单薄瘦小的背影隐在纱后。
纱后的人说话了,但声音微弱得只有霍道章一个人可以听到。霍道章听完点头说:“回小殿下。女娲神庙就在银霜城中,小殿下一路劳累,今明两日就请好好休息。待我准备妥当,后天一早便去女娲神庙祈福。”
霍道章小心翼翼地退出小屋,在廊里伫立片刻,往前院去了。霍道章并不曾发现,他的一举一动完全落入另外一人的眼里,霍道章背影消失,这人也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朱府后门。
距离朱府百丈外的银霜城府衙,父母县令王杭安安分分站在自个儿书房内,不动神色瞄了眼面前端坐的人。端坐之人五十来岁,天庭饱满,嘴唇单薄,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眸。如鹰隼般的眸光仿若瞬间会把你的内心穿透。
“刺史大人。”王杭谨慎地开口。
鹰隼眸光的人正是王杭的顶头上司,北安中州刺史张象林。
张象林看着王杭,似要将王杭穿透:“你是康王两年前向皇廷举荐入仕的,短短年余便政绩斐然,明年更少不了一步晋升。康王果是慧眼识珠,王陵公定不可辜负康王对于你的厚望啊。”
“陵公”是王杭游学时的字号。王杭一躬到底:“多谢刺史大人淳淳之言,王杭铭记于心。”
张象林赞许地颔首:“其实不独康王,这两年定王也常常叨念你。说青州有一个王陵公,诗词美仑,为人做官都勤勤恳恳,用心实事。前半月定王还嘱咐我要来银霜城拜会一下王陵公,以托相寄之思。定王对陵公之厚,连我都要嫉妒几分呀。”
张象林提及定王,王杭心知肚明。张象林乃定王心腹,三年前调任北安刺史,一方面是为了斡旋和拉拢康王,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看牢北安这块贯通青州的门户地。
王杭回道:“王杭何德何能敢劳定王寄思,实属惭愧。”
张象林摆摆手:“哈哈,不说了。总之以后有什么难事,尽管可以来找我,定王跟我都不会坐视不管的。你切切要万分用心。”
王杭再一躬到底,垂听明了。
王杭送张象林出了府衙。府衙外巷角的阴影里伫立着两个人,张象林刚露头,他们就闪现在张象林左右。一人身穿破旧的灰衣。另一个身披紫色对襟披风,赤裸的胳膊上文有骇人的五毒骷髅图案。
“吴毒,你盯死霍道章。”张象林低声说。
披紫披风的人点了下头。
“时间也差不多了。丑魁,该去做你的事了。”张象林转向灰衣人。
灰衣人脸上划过寒芒,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黎斯和白珍珠回客栈寻老死头。转过两条街,远远瞅见一家粮铺前有人正在施粥,围绕着粥棚有二三十人,其中更有一个大冬天赤露左膀的男人。这人黎斯在城门口见到过,而且给人的印象不寻常。
“小哥,能不能多施点粥,这碗太小了吃不饱啊。”有喝粥的人乞求道。
施粥棚的一个管事冷冷喝道:“爱吃不吃,白给你们吃的还挑肥拣瘦。有本事去酒楼吃肉喝酒去呀,在这里瞎咋呼。”
“你,你……”先前的人有些气结。
“哼哼,要不是银霜城首富崔大善人可怜你们这群逃灾的,你们还能有这口饭吃,做梦吧。”管事哼哧道。
“既然做善事,起码要给人吃饱啊。我们可以不吃,但我们的老人孩子都还饿着。”
管事横眼怒眉道:“真他娘的,还叫上板了。收了收了,这粥就是喂猪喂狗,倒掉了也不给你们这帮杂种吃!”
“你怎么骂人!”逃荒众人气愤道。
“不仅骂,我还要打。”管事捡起一根木棒抡了过去,黎斯心头冒火,打算过去帮忙。不料横下里伸出一只手扣住了管事的手腕,管事胖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而扣住他手的人正是赤露膀子的男人。
男人盯着管事,冷冷道:“我们是人,不是杂种。我们跟你不一样。”
“走!”男人推开管事,带领众人离开。
“真讨厌,我都想冲上去揍那管事一顿。”白珍珠摩拳擦掌地说。
黎斯则凝望赤膀子男人的背影:“走吧,老死头真要等急了。”
回到客栈里,老死头埋头在床上睡觉。吴闻小声说:“老前辈找不到你们生了好大的气,回来就钻被子里不出来了。
这老死头小孩子性情越来越厉害了,真跟白珍珠有得一拼。黎斯清清嗓子,然后把风筝戏发生的惨案、风筝线、黄纸留字一股脑说了出来。
最后黎斯道:“可惜了,这偌大的银霜城我们一点都不熟,去城西哪里找这么一位瞎徐娘啊。唉。”
老死头呼啦一下从床上坐起,用冰冷冷慢吞吞的语气道:“你们不熟,我熟。”
银霜城贫富划分得很清楚,城东和城北繁华鼎盛,处处是有钱人的府邸。城南住着一般的布衣百姓。而城西则是实至名归的暴力区,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妓院和赌坊,肆意的暴力冲突在大街小巷里时时可见。最西头过了一座颓败石楼就是贫民区,这里的人们都没什么正经差事或伤残病老,靠乞讨要饭为生。
吴闻留在客栈,老死头带着黎斯、白珍珠赶往贫民区。一路上醉汉赌徒挤满了黄土街道,老死头半闭眉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老前辈闭着眼不怕带错路吗?”白珍珠拉拉黎斯衣袖,很小声地说。
黎斯尚未开口。老死头先回了:“错不了,因为义庄就在贫民区里头。”
“只要有死人在的地方,老死头就不会走错路。”黎斯相当佩服老死头这一点。
未时过半,黎斯他们进入贫民区,稍微一打听便寻到了那位瞎徐娘。
瞎徐娘的家是两间简陋破烂的小木房,一道人影就从门内蹿了出来,险些撞到白珍珠。白珍珠吓了一跳,蓦地看清楚冲出来的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十一二岁,脸颊上布满了层层伤疤,有几道还在滴血。
黎斯三人的到来显然让小男孩十分惊讶,他警惕地挡在门口。黎斯想对小男孩解释两句,小木房又走出一个小女孩,她抓紧小男孩的手臂说:“阿毛,奶奶不让你打架。你别再惹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咳得好厉害。”
小男孩没理会小女孩,倔强的目光盯着黎斯三人,装作大人样地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干吗!”
“我想见见你的奶奶。”黎斯说。
“不行!”小男孩拒绝得很干脆。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小男孩身后多了一位满脸皱纹,双目虚白的佝偻老太太。老太太用翳眼看了看门外,突然问:“阿鼠出事了?”
黎斯一怔:“我们不认识阿鼠,是因为捡到了一只风筝。风筝的黄纸上写着要来找您。”
老太太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默默颔首:“我就是瞎徐娘。”
“请进。”瞎徐娘把小男孩阿毛推到一边,黎斯、白珍珠和老死头钻进小木屋里。阿毛始终保持着敌视的态度,停了停也钻进来。
小木屋十分简陋,但很整洁。瞎徐娘让黎斯他们坐在床上,乖巧的小女孩扶着她。
瞎徐娘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她叫小琴,刚才的男孩叫阿毛,他们都是我收养的孤儿,阿鼠也一样。唉,他虽然做了一些坏事,但他本性不坏,最起码对我这个瞎眼老太婆很有孝心。”
瞎徐娘面容悲切道,“两天前阿鼠来找我,说有人可能要害他。我劝他去报官,不过阿鼠非说衙门的人不会相信他一个贼,接着他交给我封信。他说万一出事了,就把信交给来寻真相的人。”
“阿毛。”瞎徐娘唤道。阿毛“嗯”一声,转身从裂开的墙缝里取出信。
黎斯原以为信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没想到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阿鼠从狱友孙三那儿听来的,背景就在银霜城,是一段听上去透着邪乎的经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为偷点值钱东西的孙三潜入首富崔云海的书房外。就当他准备行窃时,书房的门扑棱棱开了,崔云海就站在门内。
孙三暗叫一声坏了,刚想转身逃。但突然看见崔云海表情诡谲,孙三朝他仔细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把孙三吓得魂飞魄散!
崔云海张大的嘴里钻出一把猩红的匕首,匕首割断了舌头,舌头啪叽一声落在孙三跟前。鲜血从崔云海口里喷出,溅入孙三眼里,刹那间一切都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
崔云海绝望倒地,而在他身后,孙三看到了另一个崔云海……
另一个崔云海面带惨笑朝他走来——孙三眼前生缬,不顾一切大喊了声救命就晕倒了。接着,他被崔府家丁送进了大牢。
故事结束了。
匪夷所思的故事,若非故事主角崔云海还好端端活着,黎斯会觉得更像一起杀人案。
信背面还有两行小字:十二月十八日,孙三死了,刀疤黄死了,旁边牢房的三个犯人也死了,还包括叫陈炳和满才的两个狱卒。我希望是我想错了,但听过孙三故事的人都死了。
不,除了我之外。但我好像感觉到被人监视。
若我死了,就一定是死于这个故事……
故事内容在眼前浮现。黎斯把信递给老死头,老死头瞅了瞅问:“这个叫阿鼠的真是死于意外?”
黎斯无法回答,但只要尸检阿鼠就能有答案。
黎斯对瞎徐娘道:“老夫人,阿鼠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会坐视不管。”黎斯走出小木房,老死头慢悠悠跟着。白珍珠善意地朝小女孩笑了笑,又看看阿毛:“你是唯一的男孩子,不要去打架,要好好照顾奶奶和小琴,懂吗?”
阿毛没说话,只是哼了声。
黎斯要去府衙黑屋子,老死头拦下他。
“阿鼠死于意外事故,衙门不会当凶案处理。加上他没有亲人,所以尸体应该被送到了义庄。”老死头分析说。
黎斯笑笑:“有时候我觉得你更合适去当一个捕快。”
老死头脸皮子抽了两下:“我去当捕快,你来当仵作。”
“不干!”黎斯回答干脆。
义庄就在城西,远远先看到了一片乱坟岗,义庄就处在乱坟岗中心。“义庄无大门,送迎黄泉客。”这是义庄的一句行内话。义庄果然没门,左右十几具棺材。
守义庄的是一个耳聋眼花的驼背老伯,衣衫褴褛还沾了不少棺材的漆墨。
黎斯费了好大劲才让老伯明白要找阿鼠的尸体,老伯摇摇手说:“有人取走了,还给了我十两银子。”
黎斯忙问是谁取走尸体,长什么样子,朝哪个方向走了。老伯又摇摇手,脚步蹒跚地说:“眼花看不清楚,不知道啊。”
黎斯只能先回府衙,希望从那儿可以找到一点线索。但出了义庄,黎斯老觉得心口发堵,猛然间他停下脚步。
“不对!他穿的鞋子不是他的,那双鞋要比他脚大。还有他苎衣上沾了许多漆墨,但手上却一点没有。他是假冒的,赶紧回去……”黎斯冲回义庄,但耳聋眼花的老伯已不知所终。
老死头转了一圈,皱眉道:“不光人不见了,还少了一具棺材。”
“阿鼠的尸体就在棺材里,可恶,被骗了!”黎斯狠跺一脚,尘土飞扬。
“不过这也证明了一点:有人不希望我们找到阿鼠的尸体,也就是说阿鼠死于他杀,而非意外。”老死头目光浑浊道。
黎斯冷静地说:“或许该从银霜城大牢查起。”
酉时刚过,天空陷入一片暗色里,面对面都很难看清对方的表情。
银霜城最大的粮铺中,白天粥棚的管事缩在那儿。管事跟前有一张古色古香的黄花梨卧椅,上面半卧着一个华服男子。男子四十岁上下,声如鸹音:“叶管事,听说在粥棚里你跟一群人起了冲突,可有此事。”
“一群逃荒的难民胡搅蛮缠,白施粥给他们还嫌不够吃喝,我看不惯就骂了两句。谁知道这些人命贱脾气大……”
“住嘴!”华服男子正乃银霜城首富崔云海。
透过斑驳的暮光,空气里跳跃着不安分的尘埃。崔云海轻轻敲击扶手:“有消息说北海海盗混进了北安中州各县,他们伪装成身份不明的外来人意图不轨。所以你给我收敛一点,不要惹麻烦。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叶管事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个不停,而后被轰走。
房间陷入寂静。崔云海继续敲击扶手,与空气里夭矫的尘埃融为同一节奏。
城西颓败的石楼阴影里,赤露左膀的男人看着黎斯远去,他如岩石般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彷徨。忽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男人猛回头,见是同伴才放下心。
“黑哥,郭平和老幺的病情加重了,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怎么办啊?”同伴焦急地说。
“别慌,我先回去看看。”叫做黑哥的男人道。而就在同伴转身的刹那,黑哥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冷酷,转瞬而逝。
黑哥回到了逃灾人暂居的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庙。
破庙供奉的泥像已经四分五裂,看不出是哪尊神佛。东边的庙顶也已坍塌,二十多个逃灾人全部挤在庙西头,最里面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郭平和老幺。
黑哥掀起郭平的眼皮,眼目无神,黑色眼瞳上有不少暗红色的小点,此外脸颊突棱,嘴唇发紫,阵阵腥臭味从嘴里喷出。十指渐弯曲成鸡爪样。黑哥又看了看老幺,也是相同的症状。
黑哥摇头叹息:“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饿病的,也不是水土不服。想要救他们只能去找郎中了。”
“可我们没钱看病。”
黑哥咬牙道:“总会有办法的。先救人要紧,这事我去办。”
所有人将希望都寄托在了黑哥一个人身上。黑哥走出破庙,朝着沉沦的太阳注目,而后大踏步迈向厚重的黑色里。
黎斯决定去一趟银霜城府衙。衙役通报,黎斯很快见到了银霜城县令王杭。王杭圆圆的一张脸,不管何时都挂着几分笑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类人你总不会很讨厌。
双方客套了一阵,黎斯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了解一下银霜城大牢内孙三、刀疤黄等死亡的案子。王杭一愣,他显然没想到黎斯会问这宗案子。
“这案子大致已水落石出了,杀孙三、刀疤黄等七人的乃是北海海盗。海盗同孙三隔壁的三名江洋大盗有宿仇,乔装潜入大牢杀人,而孙三、刀疤黄以及两名狱卒看见了凶手样貌,所以被灭口。”王杭踱步道,“现场遗留了海盗用的弯刀,而三名江洋大盗遭到挖心裂腹,死状惨不忍睹。这些都可作为证据。”
王杭把案件分析得头头是道。而阿鼠之言很大程度来自于他的一己揣测,不可不斟酌。
黎斯犹豫难决,这时老死头一旁说话了:“能不能让我看看七名死者的尸体。”
王杭面露难色:“这案子发生二十多天了,尸体都被家人接走了,没家人的也都送去义庄下葬。而刚才我收到消息,义庄埋尸的老伯突然暴毙,眼下已经没人知道尸体埋在哪了。”
王杭无奈地摇摇头。
“竟然这么凑巧。”黎斯本就从义庄来,埋尸老伯应该死于假冒者的手里。此案大有问题。
黎斯进入银霜城大牢。这儿的大牢比其他地方的更为整洁,尤其是发生命案的两间囚室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但也等于说不会有证据留下了。
黎斯看了看王杭,王杭苦笑:“狱卒们说杀过人的囚室容易招惹不祥的东西,就把两间囚室多打扫了两遍。唉,也是可以理解。”
本想来府衙寻找新的证据,但尸体找不回来了,凶案现场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但黎斯反而觉得愈是无缝下手,就愈有问题。
黎斯提出要去崔云海家转一转。王杭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他派了几名衙役跟黎斯一同前往。
不过天色已晚,只能明天一早再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黑星日,凶煞于东。
辰时三刻,天空下了一层薄薄的霜雾,预示着冬雨将至。老死头执意再去一次义庄,而且不带其他人。黎斯、白珍珠和吴闻来到崔云海府邸外,远远看到有两顶轿子停在崔府门口,不多会儿从府内出来两个人。
两人俱都衣着华贵,气度非凡。一人脸色黝黑,另一人面容白皙,两人低首交谈了几句,便各自上轿离开了。
“那两个人是谁?”黎斯开口问。他问的是随行的衙役。
一个年老的衙役回答了黎斯。脸色黝黑的叫做吴安才,面孔白皙的叫杜冲。吴安才是银霜城最大的米粮商人,而杜冲则是银霜城最知名的妙手郎中。
“米粮商人,郎中。”黎斯皱了下眉,没再多问。
黎斯吩咐道:“去敲门吧。”
衙役敲门,崔府家丁告知了崔云海。大约半盏茶功夫,穿着一身墨绿色大袍的崔云海出府相迎,先跟黎斯寒暄少许,接着引黎斯来到正堂。
“黎某登门叨扰崔老板,乃是为了孙三一案。”黎斯落座,直截了当地开口。
崔云海面色微变,语气冷下来:“黎大人,我崔云海虽称不上心胸广阔,但还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小毛贼杀人。所以恐怕让黎大人失望了,孙三的死跟我没关系。”
“嗬嗬,崔老板误会了。我说得并非孙三被杀案,而是孙三偷盗贵府的偷盗案。”黎斯继而说道。
“唔。哈哈,倒是我一时口无遮拦了,让黎大人见笑。黎大人竟然为了一起偷盗案躬身亲往,着实让在下佩服。不过幸而当晚没丢什么东西,也就不劳黎大人您费心了。”崔云海笑着说。
黎斯静观说话的崔云海,脑海里却浮现孙三故事中的画面:崔云海口被匕首贯穿,然后在一片血雾飞散里另一个“崔云海”诡异地出现了……此刻正襟危坐的崔云海就是杀了崔云海的崔云海,黎斯暗暗一笑,有些异想天开了。
“崔老板过誉。不管杀人案,还是偷盗都在捕快的职责范围内,理当身先士卒。至于偷盗的物件,当晚崔老板虽没丢东西,不过孙三在来贵府之前还偷了一件古董玉佩。眼下玉佩不见了,最大可能是遗失在了贵府,或尚未被发现,或者被下人捡走。所以黎某想打扰贵府半日,在这里寻一寻……这块玉佩。”黎斯把话讲明白,崔云海眼里光彩变换,想了一会儿道:“无妨,黎大人尽管查寻便是。”
“多谢。”
从崔府正堂出来,黎斯把衙役打发回去。白珍珠笑眼盈盈地望着黎斯,黎斯摸了摸脸颊:“丫头,我脸上有花吗?”
“花是没有,不过脸皮就越来越厚了,比城墙都厚哩。说谎吹牛皮都不会脸红的。”白珍珠扑哧笑出声来。
黎斯摸了摸下巴:“有时候对付谎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谎言。所以学着点吧,小丫头。”
“我才不管那些。我只希望黎大哥永远别对我撒谎,要不然我会伤心死的。”白珍珠美目晶莹,凝视着黎斯,“哪怕是为了我好,都不要骗我。”
黎斯仿佛陷入一团云雾里,心头甜丝丝的,伸手刮了刮白珍珠的鼻尖:“办正事。”
山谷里北风凛冽,如同剔骨尖刀。还有五里地就可以走出这片狭长的山脉了,一身戎装的将军回首眺望,宿州多瘠山,青州多寒风,从宿州到青州几百里路,手底下的五千将士吃了不少苦头。然而最大的考验并非瘠山寒风,而是来自于人心。
将军细算之下,喃喃道:“快来了吧。”
山谷的尽头,倏然冲来一匹黑马。黑马上稳当当坐着一个灰衣人,灰衣人双腿一蹬,整个人轻如柳絮般落在将军身前。
灰衣人将身一拜:“请问是玄颉大营的隋江军吗?”
宁远将军隋冰轻轻颔首:“是我。”
“小人丑魁奉命给隋江军送来秘函。”丑魁把包裹严密的红皮书函递给了隋冰。隋冰读完浓眉一立,回身喝道:“大军全速前进,两日内赶到北安中州。”
大军磅礴行进,丑魁望着玄颉营大军远去,也翻身上马。
银霜城崔府,黎斯和白珍珠把占地几亩的崔府游逛了两遍,白珍珠皂白分明的眼珠往后瞧了瞧,小声说:“黎大哥,后面有人跟着我们。”
“崔云海的人,没事。”黎斯说道。
“这么逛来逛去我的腿都酸了,好累呀。”白珍珠捶捶腿,黎斯笑了:“好吧,不用再逛了。”
白珍珠定睛一看,前面不远便是崔云海的书房。
书房前有花廊假山,后面还有一个银光粼粼的水潭。水潭正对书房的后窗,黎斯往书房那儿一指,白珍珠便看到了老死头和吴闻。
半个时辰前,黎斯让吴闻去请回老死头。
老死头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刚睡着就又被你叫醒,我想好好睡一觉恐怕要等很久了。”
“啊!老前辈,你去义庄难道是为了……睡觉?”白珍珠吃惊不已。
“废话。”老死头很不耐烦,谁睡觉被吵起来脾气都不会很好。
“好了好了,办正事。”黎斯把情况一说,老死头耷拉着眼皮道:“你是想让我验验书房里有没有血迹。”
黎斯点头:“血迹一定被清理过,需要特殊的法子。所以只能请你这位大行家出马了。”
“哼,小丫头,帮我个忙。”老死头把一个小瓷瓶交给白珍珠,又从怀中摸了一小撮黑糊糊的粉末。先把粉末均匀撒在门口,然后老死头接过瓷瓶,把里面的液体倒下去。
白珍珠嗅了嗅说:“好酸,是醋的味道。”
“十年陈的米醋,加上山阴生长的鬼头草粉末,不管你清理得多干净,只要这地方曾经有血就会显露出来。”老死头把瓷瓶往怀里一装,闭眼道,“等吧,一炷香。”
一炷香之后,门口的地面渐渐变了颜色,变成了暗红色。
“果然有血。”黎斯目光闪烁。
老死头不置可否。
“我越来越相信孙三的故事了。”黎斯淡淡道,他的视线停在假山后监视的家丁身上。
“如果孙三的故事是真的,眼前的崔云海就是个冒牌货。他杀了真正的崔云海,然后乔装成新的崔云海。因为孙三撞破了他的杀人行径,所以他杀了孙三,以及听过孙三故事的人。包括阿鼠。”黎斯缓缓道。
老死头依旧闭眼。白珍珠和吴闻义愤填膺,尤其是白珍珠,她觉得失去了阿鼠的徐奶奶很可怜,毕竟她把阿鼠从小养大。
“有理,但需要证据。不能只靠阿鼠的故事就把崔云海治罪,那样官府肯定说是妖言惑众,无稽之谈罢了。”老死头忽地开口。
黎斯点头:“证据只能在这间书房里。”
“找。”
三个人分头行事,老死头则往卧榻上一躺,不多会儿发出鼾声。白珍珠撇撇嘴:“老前辈不找哩。”
黎斯摆手示意她不要讲下去:“你若让他听见了,他只会说:‘我仵作和捕快的活都干了,朝廷养你们这些闲人干吗’。”
三个人将书房的每样东西都仔细检查,黎斯忽然望着一张小红木凳出神,上面摆着一尊单足铜香炉。黎斯轻轻触摸红木纹理,而后蹲下身双眼同凳面水平。
“呼。”黎斯长吁一口气,“可疑啊。”
“黎大哥发现什么了。”白珍珠和吴闻凑上来,假寐的老死头也睁开一道眼缝。
黎斯把铜香炉移开说:“这小红木凳表面有三个微凹点,它之前摆放的应该是一尊三足炉,后来被换成了这尊单足铜炉。单足炉尚未留下凹点,说明它摆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在崔云海被害之后。”
白珍珠也摸出了三个凹点,高兴得不住称是。
“但是香炉跟崔云海被杀之间有什么关系?”老死头用鼻音问。
黎斯视线望向后窗:“我想快有答案了。”
在白珍珠惊讶的目光里,黎斯如鹿轻轻一跃,跃出后窗,沿着水潭的鹅卵石小径走了六七十步,在一棵垂柳底下捡起了样东西。
原路返回。黎斯把东西搁在老死头眼前,老死头眼睁开了:“果然如此。”
黎斯手里的是半寸浅绿色残碎衣片。白珍珠看看衣片,又望望黎斯和老死头,面露疑惑:“你们在讲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呀?”
黎斯给吴闻个眼色,吴闻藏在门后观察外面的动静。
“孙三潜入崔府那晚,假冒者杀死了崔云海,但被孙三撞破。孙三被血腥景象吓昏了,在他昏迷前大呼‘救命’引来了崔府的家丁,若非如此他早就被灭口了。孙三的一声‘救命’果真救了他一命。”黎斯顿一顿,继续道,“而假冒者杀了崔云海,又见大量家丁赶来,仓皇之下他必然要先处理尸体。书房就这么大,并没有能藏尸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就在那里。”
黎斯凝视后窗外的水潭,白珍珠口快道:“尸体被扔进了水潭?”
黎斯点头:“假冒者心思缜密,他担心时间一久尸体会浮上来。所以他把崔云海的衣袍撕成一根根结实的布条,用布条把三足香炉绑在崔云海身上,增加重量以防止尸体上浮。接着便抛尸,再处理掉门口的血渍。孙三入狱后,他再摆上新香炉掩饰罪证。”黎斯稍吸一口气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假冒者机关算尽还是疏虞了两点:第一点就是红木凳上的炉印;第二点则是残碎衣片。当晚滂沱风雨,崔元海的锦袍碎片很容易被刮走。假冒者或许把书房搜寻干净了,但忘记了外面。”
白珍珠望着黎斯:“黎大哥,我们赶紧去把尸体捞出来吧。”
黎斯沉吟片刻,摇摇头。
“不可轻举妄动。尚不知假冒者是否转移了尸体,贸贸然捞尸只会打草惊蛇,再想顺利调查就很难了。况且水潭深浅情况尚不知,若是极深,就没那么容易捞尸。”黎斯想了想,先安排吴闻以调查玉佩为借口,从崔府数十家丁、丫鬟下手,秘密打听一下水潭的底细。
“另外……”黎斯转看老死头,“你不想说两句。”
“你都想到了,还问我。我懒得说话,也懒得跟别人比聪明。”老死头又打了个哈欠。
“另外什么哩。”白珍珠兴致盎然。
“假冒者乔装崔云海二十多天却未被识破,说明他早就留意模仿崔云海的一举一动了,要做这些他必须是崔云海身边的人。换句话讲他之前就在崔府里,家丁或者护院之类。”黎斯眸沉深邃道,“只要问一问最近崔府什么人突然不见了,那么假冒者很可能就是他。”
“好哩,这事我去问。”白珍珠自告奋勇。
“要讲究办法策略,不可直截了当去问。”黎斯嘱咐。白珍珠点点头,跟吴闻朝家丁、丫鬟们休息的居所去了。
外面监视的家丁分了两人,跟住白珍珠和吴闻。黎斯倒也不意外,等白珍珠不见了身影,他像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里没有死人,你睡不着觉的。就真没想说的?”
老死头压了压太阳穴:“真不应该有个当捕快的朋友,一点秘密都没有。没意思,没意思。”
“那更不应该有个当仵作的朋友,还是老朋友,害得我现在看到架锅的肉汤就反胃。”黎斯重提当初老死头架锅熬煮死人肉汤的事。
老死头僵直的面容有了疏松,眼神浑浊而飘远:“好怀念那种美味啊。”
“行了,不是让你说这些。”黎斯赶忙打住他。
老死头换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事情不简单。他完全可以要挟崔云海交出所有钱,然后一走了之,但他没有。却冒着极大风险杀人冒充,即便短暂蒙得了众人,但时间愈久他愈危险,最后可能钱捞不到命也搭上。不智。而从整个案件的谋划来看,他很聪明。所以,应该另有企图。”
黎斯颔首:“若不是图财,还能为了什么。”
老死头满不在乎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黎斯对这老头无语加无奈,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冰冰冷的蒙锐跟冷冰冰的老死头关在一起呆一天,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呢。恐怕整间屋子都会被冻住吧。
“哈哈,哈哈!”黎斯不理会愕然的老死头,大笑着迈步走出书房。
二十三日,距离去女娲神庙祈福还有一天。
霍道章心里没底,早已布局好的一切总觉得不那么保险。自己安危事小,倘若他有了意外,就只能提着全家老小的头颅去见太子爷了。
昨日没睡好,朱超给霍道章送来了安神茶。
刚喝一口,朱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霍道章不悦道:“出什么事了,大惊小怪。”
“是,是有人找您。”
“找我?”霍道章神经收紧。自己秘密来青州银霜城,住进昔日下属朱超的家,除了太子爷,不应该有其他人知道。那么会是谁来找自己?
“谁?”霍道章挤出了一个字。
“他说是您的年谊,老相识。”
霍道章的心脏咯噔一下子,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朱超唤了几回,霍道章猛吸一口气才返回游神。
不会有错的,当今大世皇廷仅存的一位年谊就是他,也只能是他——北安中州刺史张象林,那只可恶阴毒的老狐狸。自己躲来藏去,终究还是被他盯上了。张象林这么多年都是定王的心腹,莫非定王也……霍道章不敢想。
“要不要我把他赶走?”
“不,请他进府。”
厅堂上出奇地安静,只有两个人,霍道章和张象林。张象林掀开茶盖吹着袅袅的茶雾。霍道章面如冰石,从茶雾里凝视张象林。
张象林笑了,轻轻呷了一口茶。
霍道章受不了了,冷声问:“张象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来找我又所为何事?”
张象林淡淡道:“霍兄太紧张了。我不过是刚巧经过银霜城看到了霍兄,于是登门来叙一叙年谊之情,并无他事。”
“年谊之情,我们之间有过这东西吗。哼,张象林,你可还数得清被你害死的旧日年谊,冯半远、聂文正、张襄这些人不都是死在你的手里。”霍道章情绪激动道,“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霍兄又太激动了。我不否认我害死了一些人,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嘛。试问霍兄,你为官三十载就没有害死过人。还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张象林不让半分,针锋相对地回道。
霍道章冷静下来,心头压住火道:“废话少谈,你今日来到底干吗。”
“我已经说了,久别重逢,叙一叙年谊之情。另外还有一句话想要奉送霍兄。”张象林粲然笑容里隐含杀机,“银霜城你不应该来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话说完了?”霍道章气愤道。
张象林碰了碰茶杯,笑道:“茶已凉。”
“送客!”
“保重!”
张象林走到厅堂门口,倏然停住但没回首:“忘记说了,银霜城父母王杭是一个不错的人,康王很器重,定王更加赏识。若有需要,霍兄可去结识结识。”
王杭,康王……霍道章心口又蒙上一层阴影,银霜城并非表面风平浪静,各方势力已渗透良多,接下去要做的事还会顺顺利利吗?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晓吧。
张象林平静地出了朱府,钻进轿子里。他往后一靠,语气阴沉地说:“丑魁回来没有。”
轿子里藏着另外一个人,胳膊上文有五毒骷髅图案,他是吴毒。
吴毒声音很小,似乎不愿意多浪费一丝力气:“已回。”
“好。”张象林露出笑容,“我试探过了,霍道章那厮紧张得跟只疯狗一样,他这次护送的定然是太子府的小殿下,当今圣上的皇太孙。太子妃病重,小殿下风尘仆仆赶赴女娲神祠为母祈福,果然是个孝子。哼哼,不过女娲娘娘就算救得了他生母,这一次恐怕也救不了他了。计划照常进行,通知魔人做好准备。”
吴毒缓缓点头,眼中迸射惊人的凶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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