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奇谈录-甄妮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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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一零年深秋,叶轩辕从上海多伦路的老电影吧一路闲逛出来。电影中的粉香腻玉、泣麟悲凤依然萦绕在心头,让人唏嘘不已,无限感慨。这个电影吧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放映的多是好莱坞三四十年代的老片,斑驳的画面、女郎曼妙的身躯、海誓山盟的警语让人恍惚间不在这个时空,回到那不曾经历过的往昔。

    作为一个画家,叶轩辕是穷困而潦倒的。可在上海的潦倒和他当年在巴黎完全不同。“巴黎”,他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来。赛因河的柔波,卢浮宫的倩影,咖啡馆里能听到情人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跳舞场里有翻飞的乐调搅动着醇厚的酒香,女郎支颐的倦态、凄凉的怆心。当然,当然上海也有她的美,飘飞的梧桐叶、一地碎落的黄花、黄浦江畔涛声隐隐、万国建筑高傲地俯瞰着苍茫众生。可是,终究还是不同。在法国,纵使衣衫褴褛也有顶漂亮的女郎愿意款解云衣让你作画,坐在你凌乱不堪的家中,没了弹簧的破沙发上展露自己芳泽无加、纤秾得度的面庞身段,只为了心中崇高的艺术。可在这里,叶轩辕是潦倒的。

    他一手夹着画簿,一手插在裤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抬头便能仰望到月亮,今晚的月色倒是莹莹无尘,月儿精圆的芳容笼罩着浅灰色的雾霭,象是丧夫的丽殊,轻漾着悲喟的神态,染着了泪化的雾霭。在这样神秘妩媚的月色下应该发生一个故事,故事中应该有少女,明眸善睐、媚眼斜瞟的少女。盈盈的泪眼,发颤的情心,在如洗的月光下,似千古婵娟。

    叶轩辕一路奇思异想着,一路四处闲看,只看见前面空旷的地界上有只木座椅,座椅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夜已经深了,这红衣红裙的小女孩为何孤身一人坐在此处?叶轩辕走近了些,他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小女孩,糯米年糕般瓷实白皙的肌肤,黑宝石般明丽的双眸,那灵动的小手小腿仿佛装了机关,动起来让人目不暇接,手中还摆弄着一个提线木偶。

    叶轩辕突然发了慈悲心肠,走近了些对女孩说:“你是谁家的孩子,迷路了吗?要我叫警察叔叔吗?”

    小女孩警惕地望了望他,放下了手中的木偶,又转回头用手摆弄着自己的红裙子,说道:“我在等爸爸。”

    “喔。”叶识趣地直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又转回了头,只见在月华的涤荡下,女孩玲珑的侧面如珠雕玉砌般畅美。叶轩辕突然有了奇思异想,这样标致的小女孩,十九岁、二十岁之时会是何种模样。是中国古仕女一般的美吗?象簪花仕女图中的那些美人,或捻花扑碟、或锦瑟轻敲,有着皎若朝霞的容颜,流云出釉般的神姿。也许不是,是那种混血儿般欧化的美。鸦色的眼睫,卷翘的长睫毛,转盼流精,光润玉颜。但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她是纯真的,一种未受环境熏染的美。

    “请问小姐,我能不能为你画一幅肖像吗?”叶轩辕小心地问道。

    “你能画吗?”小女孩仰起高傲的头颅,不信任地望着叶。

    叶轩辕翻开画夹,用碳素笔在纸上飞快地画起来。玉笺轻转处,用笔熟练而细腻。画出她的妙眼斜瞟、朱唇轻启,绘出她的红裙绮靡、舞鞋翻飞。没过多一会儿,一张素描画翩然而成。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起身,凑到叶轩辕面前好奇地观赏着,“嗯,还是挺像的。”

    “要不要签个名?”叶逗趣道。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甄妮”两个字。

    “哦,原来你叫甄妮啊。”

    “嗯,你叫什么?”甄妮歪着头问道。

    “我叫叶轩辕。”叶把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素描纸上。“你爸爸还没来吗?”

    “爸爸要带我去看好看的电影,蝴蝶演的。”小女孩嘴里嘟哝着。

    “蝴蝶演的。”叶轩辕想起那悠远的年代里,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营造出的一代影星。

    “你画得还不错,能送给我吗?”甄妮凑过头来。

    “不能,这是我最心爱的画作,我要留一辈子。”叶又开始了玩笑话。“好了,我要走了,再见咯,以后我一定也会去看看蝴蝶的老电影。”叶轩辕想着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遐思的少女》,便着急着想赶回家,于是便匆匆惜别了小女孩,朝家的方向奔去。

    “什么老电影,是新拍的,爸爸还要带我看新出的外国彩色电影呢?”甄妮在叶身后咕哝道。

    待到叶轩辕走到马路的拐角,再回头看路灯下的长凳,小女孩俨然不见了踪影。叶轩辕甚为诧异,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朝家中走去。

    待到叶轩辕一觉醒转,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在窗牖边放了一块啃过的面包,一只麻雀愣头愣脑地用黄嫩的小嘴敲打着磨砂的窗玻璃,朝房里窥看着。叶轩辕凌乱的画桌上什么都有,画册、稿本、黑炭、颜料盘、领结、袖扣、烧干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断头的笔杆、无盖的墨水瓶子,还有从旧货摊上淘来的玩意儿:照相镜子、小手镜、蜜膏、昨夜喝不完的咖啡杯,洗脸台上搁着济慈的夜莺诗,撕破了封面的《瓦尔登湖》。这些凌乱不堪的东西都算不了什么,没有任何东西比他的画更珍贵。这边堆着伦勃朗的临摹半身像,右边是在巴黎用仅剩的几个法郎雇来的模特儿所画的裸女沉睡图,成打成打的素描画堆在沙发上。床前则是他的倾心之作《遐思的少女》,只可惜只描摹出了轮廓,却画不出精确的人脸来。这应该是如何的一张脸呢?颦蹙的娥眉,盈盈春水般的眼眸,让人怜惜,让人爱,会是谁的脸呢?也许是那小女孩长大的时候。叶轩辕回转了神思,无言匿笑起来。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传来,催促着叶轩辕起身去开门。开门后却是一个儒雅的老头,齐整的白发,灰色的外套,虽鸡皮瘦损、丝鬓如银却又不失风度。“小叶,无事自来,叨扰了。”

    “原来是馆长,请进请进,您一到来寒舍蓬荜生辉了。”叶轩辕将美术馆老馆长谦恭地让进了屋子,随他四处观看。夏馆长随意打量了叶凌乱不堪的屋子,只把眼眸停留在了桌上小女孩的那张素描前,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哦,随手画的。”叶轩辕一股羞涩的陀颜漫上了脸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颇有风神啊。这张让我挂在美术馆里。”老馆长不由分说将画作夹进随身携带的画夹中,转回头又对叶说:“答应我的事要抓紧呀”,随手指了指那幅《遐思的少女》,“记住,要有一种不受时空限制的美。”说完,夏馆长挺了挺胸膛,昂首走出了他的蜗居。

    叶轩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洗漱完毕后独自发了会儿呆,又画了几张素描,便披了外衣走了出去。搭了一段地铁,便到了南京西路。南京西路一如既往得喧嚷而优雅。高端的商厦仰起耸入云端的头颅,摩天的写字楼依然与落霞为伴,与孤鹜齐飞。繁华街道便是古代的玉辇纵横、金鞭络绎;摩天的大楼便是梁家画阁、汉帝金茎;奔驰的跑车依然如龙衔宝盖、油璧香车;奢华的酒店好比双阙连甍、凤翼高垂。叶轩辕望着丽嘉酒店高耸的客房禁不住遐思翩翩。总统套房中一定有碧树银台万种春色,打翻的翡翠屠苏、鹦鹉酒杯;美人绛紫罗裙、清歌婉转。

    叶轩辕逛着逛着不觉暮色转沉。身边是弱柳青槐,头顶是朱霞残照,转过恒隆广场便是小径一条。叶轩辕眼尖地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红裙的女孩在地上扔沙包玩。一样婉转的娥眉,一样灵动的秀目,轻灵的身姿翩然若飞,十分的眼熟。

    “叶轩辕,这里这里,是我呀。”女孩突然朝他挥起手来,一样的笑靥迷人,一样的皓齿内鲜,是甄妮。

    叶轩辕用手揉了揉眼睛,怎么可能是甄妮,她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长大这许多岁。原先是个七八岁的小小女孩,如今却是十三四岁的洛丽塔。“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这几行字突然蹦跳到叶轩辕的脑海中。而十三四岁的甄妮在他的面前与洛丽塔一般无二。盘起的麻花辫,雪白的蕾丝衬衫,穿着白袜的光腿,红裙翻飞,朱唇柔嫩。

    “甄妮,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才一天的功夫。”叶轩辕帮她捡起了沙包。

    “什么才一天呀,我都快五年没见你了,还能认出你来,我的记性不错吧。”甄妮嘟起了小嘴,一脸的红蕖鲜润。

    “五年,我的天。”叶轩辕诧异万分,心中虽然嘀咕着,嘴上却也不闲着,“你在干什么呢。”

    “我上完学了,妈妈要带我到美琪看戏,看美国片子。”

    “什么片子呢?”

    “《美月琪花》。”小甄妮歪着头郑重其事地说。

    “《美月琪花》”,叶轩辕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着,他看过的老电影不少,却鲜有所闻。

    “这些年你好吗?”甄妮蹦跳到叶面前,春水般的明眸在晚霞的映衬下熠熠灼彩。

    “我想请小姐喝杯咖啡,允许吗?”叶轩辕弯下身躯,做出绅士的姿态。

    “嗯,去凯司令喝,我还要蛋糕。”

    “冰淇淋怎么样,我带你去星巴克和哈根达斯。”

    “星巴克和哈根达斯是什么?”甄妮歪着脑袋一脸惶惑的表情,忽又调皮起来,“我要先吃冰淇淋,一定很好吃。”

    叶轩辕将蹦蹦跳跳的甄妮带进了哈根达斯,甄妮站在冷柜前看着一桶桶五颜六色的冰淇淋万分诧异,用小手指头戳点着问服务员是何种口味。叶轩辕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为她点了一个冰淇淋火锅。服务员熟稔地将冰淇淋、糕点、蘸酱与刀叉摆放在甄妮的面前。甄妮胆怯地看着叶轩辕,用小手擎着银叉戳了一个抹茶味的冰淇淋球用小舌头舔着,脸上瞬间露出灿烂的笑意。

    “甄妮,你今天要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我也没看过,你请我看吗?”叶轩辕逗趣道。

    “那不行,只有两张票,今天美琪戏院刚开张,票子很紧张。”甄妮又戳了一个比利时巧克力冰淇淋球塞进了小嘴里。

    “美琪刚开张?”叶轩辕不解地皱了皱眉头,朝不远处霓虹灯缭绕的剧院望了一眼。在他的印象中,美琪历经时光的洗礼,见证了时代的变迁,背负着历史的沧桑,从一九四一年建成一直屹立至今。“今天刚开张吗?”叶轩辕朗笑起来,“小孩子不能胡说哦。”

    “我没有胡说啊,爸爸是杂技团演飞人的,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票。”

    叶轩辕又皱起了眉头,“你爸爸是马戏城里表演ERA时空之旅的吗?”

    “什么ERA时空之旅,你这人好奇怪,总说些听不懂的话,我爸爸是荣记共舞台表演飞人杂技的。”

    “共舞台?”叶轩辕更诧异了,那悠远的年代,共舞台承载着中国戏迷的所有希翼与期许。舞台上的露浥红莲,桂华流瓦象过眼云烟随风而逝,桑田碧海须臾更改。叶轩辕感慨着,愈加对甄妮充满了好奇。再转眼一看面前的冰淇淋,早已光了盘,甄妮抹着小嘴,大快朵颐的样子十分喜人。

    “你不信,看,我有美琪的电影票。”

    叶轩辕凑过头去一看,是两张泛黄的电影票,票子上用繁体字写着美琪戏院两个字。这愈加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喝咖啡吗?”叶问。

    “就是你说的星巴克什么的,对吗?”甄妮歪着头想了想,使劲地点了点头。叶轩辕见到她认真的表情由不得心内一暖,遂将蹦蹦跳跳的甄妮带到中兴星巴克的门口。甄妮执意要待在店门外等他,叶轩辕不得不独自钻入了咖啡店。待到他兴冲冲举着一杯卡布基诺出来时,甄妮已悄然消失了踪影。

    叶轩辕四处寻找不见她的身影,只得端着纸杯一路走回了家。回到自己色彩斑驳的家中,一缩身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冥思起来。甄妮轻云蔽月的神姿荡漾在自己的脑海里,丹唇外朗的笑容镌刻在自己的灵魂中。她到底是谁,来自何处,她所叙述的一切都是上海滩三四十年代的旧事,她是信口胡说还是来自于过去的时空。过去的时空,那繁华喧嚣的上海滩,隐隐朱城,遥遥翠幰,风云豪杰青虬紫燕,美人贵妇蝉鬓纤纤。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叶轩辕憨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弗拉迪米尔的旷世杰作《洛丽塔》。书封上的女孩盘起的棕黑麻花辫、散落的额发,延颈秀项,皓质显露,一双灵眸象盈盈春水般在眼眶中抖动,像极了甄妮,像极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在自己的怀抱中,娇羞地呢喃、缠绵地落泪。在整个世界的眼里,她是甄妮。在自己的怀里,她是妮妮,混合着乳香和清淡甘甜的麝香香味,他的妮妮。叶轩辕边冥思着,边睡了过去。

    整个上海的秋日在晴朗中渡过。叶轩辕时常站在街头为行人作画,维持自己潦倒的生计。有时在铺满黄叶的小径上散步,有时又在各种小店里掏拣尘封已久的老电影,寻找着甄妮所说的《美月琪花》。他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在寻找什么——甄妮。他想再见甄妮的愿望愈来愈强烈,他怀念她红裙翻飞时的縠皱波纹,舞鞋奔跳时的机迅体轻;想念她的明眸翩转,她的千金一笑。可是,再也未曾谋面。

    秋天过去,寒冷的冬日渐渐到来,凉风袭人,夜寒花碎。叶轩辕依旧在淮海路的街边作画,行人多瑟缩着脖子走路,生意愈加清淡。突然遥远处走来一个红呢大衣的女孩,红色的软呢帽,手里握着一个纸杯,竟然是甄妮。叶轩辕万分诧异,可是他明显又长大了许多,看上去有十五六岁了。容颜象朝霞般皎洁,身姿翩转如芙蕖出清波。她轻巧地走到叶轩辕身边,笑道:“帮我画一幅肖像,多少钱?”叶答道:“给你便宜一点,一百块怎么样?”

    甄妮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那么贵,这儿是法租界,一百块能买两头黄牛,你看,我有法币。”说罢,她掏出一张淡黄色的钞票晃了晃。叶轩辕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纸币,上面斑驳的花纹,印着法文,最底下印着一九三四年。

    叶轩辕拿着钞票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望向甄妮,只见她双眸诚恳,不像有心机的样子,便将钞票还给了甄妮,将她带到了附近的星巴克。他为甄妮点了杯热巧克力,自己则要了杯拿铁咖啡,与女孩边喝边聊。甄妮贪婪地吸吮着牛奶的泡沫,晶亮的明眸望着叶轩辕。

    “甄妮,一个秋天过去了,才几个月的功夫,你怎么长得那么大了?”

    “什么几个月,”甄妮捋着一转的额发,“我都三年没见你了,你上哪儿去了?”

    “噢?三年没见呀。”叶轩辕稳住了心神,继续追问着:“那你想我吗?”

    甄妮一楞,转而陀颜漫上了眉梢,美目转盼流精,面庞光润玉颜,一抹羞涩漾上了眼角。“嗯,嗯,是有点想的。”

    “说说你家里的事,你父母是杂技演员吗?”

    “不是的,我妈妈早过世了,我只有爸爸,”甄妮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也不是演员大明星,他只是齐天舞台做搬运的,就是前几年刚改名的荣记共舞台。有时候他也到人民大舞台、天蟾舞台和中国大戏院去跑场搬运。爸爸很辛苦,供我在晏摩氏女中读书。”甄妮滔滔不绝地叙述着,“爸爸还会唱京戏,象火烧红莲寺、宏碧缘和太平天国什么的,他都会唱,经常唱给我听。”

    “那你为何撒谎呢?关于你父母的事。”叶问道。

    “因为我崇拜飞人的演员,爸爸以前带我到大世界去看过外国马戏,有飞人表演,还有大老虎。还有,我想念我妈妈,我想有个妈妈。”甄妮若有所思着,眉头紧蹙起来。

    “甄妮,别难过了,这是我家的地址,你拿好,我想为你画一幅肖像。”叶轩辕目不转睛地热切地望着她,递上了纸条。甄妮羞涩地拿上了地址便朝门外走去,“我要回家了,爸爸要带我到大世界去玩。”随后,她飞也似地跑出了星巴克。叶轩辕急着追出门去,却不料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倒,跌倒在地摔伤了右臂。待到警察到来,自己扶身而起时,环顾四周已不见了甄妮的踪影。

    整个漫漫的冬日,叶轩辕都在自己的陋室中养伤,对一个画家来说,右手臂骨折是致命的。他只能掩藏其自己出神入化的才情,对着电脑在沙发里枯坐。再也不能扯云为布,为锦绣山河描朗月清风之像;也不能叠绢丝万丈,画数声杜宇、半壁斜阳,每日里只能青鸾舞镜,愁斟玉觞。

    可是,他终于有时间了。可以理清自己繁乱的思绪,斟酌着甄妮的身世,考量着甄妮的来历,他的猜测和揣摩必须有一个确实的根据,一个确凿的凭证。叶轩辕不由自主地用左手在电脑键盘上敲击起来。初见甄妮时,她方七八岁,说要去看胡蝶的电影。胡蝶是上海三十年代炙手可热的影星。假设甄妮七八岁时所在的时间是上海的三十年代,那么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呢?叶轩辕又敲起了键盘,查找着电影《美月琪花》。令他吃惊的是《美月琪花》是部美国老电影,初登上海银幕时为一九四一年美琪大戏院开张时。那时甄妮是十三四岁,说美琪刚开张,要去看《美月琪花》。第三次见甄妮,她手中拿着法租界的法币,说齐天舞台早已改名为荣记共舞台,那应该是一九三三年改的名字。所以甄妮应该生活在上海的三四十年代,那晏摩氏女中呢,是所教会学校,一九零五年建立,年代悠久。解放后改名为遂济中学,只有在三四十年代叫作晏摩氏女中。

    叶轩辕正在窃窃思索着,门却被敲响了,他挣扎着起身,开门后却令他目瞪口呆。在昏黄的走廊灯光下,甄妮穿着白呢的洋装,婷婷站立在门口,可是她已然长到十七八岁,容貌不像先前那般的青涩调皮,瑰姿艳逸。华容婀娜,翩翩然进屋的步姿形若惊鸿,婉若游龙。她一蹲身坐在沙发上,乌黑的秀发,云髻峨峨,玲珑的身段,纤秾得度。这一切的一切与她身背后古朴破旧的沙发、斑驳的墙壁、四处渲染的油画,凝固成一块永恒的琥珀,烙印在叶轩辕贫瘠的心田中。

    “甄妮,你怎么来了,你好像又长大了。”

    “嗯,是啊,我要为了你快点长大。”甄妮一脸羞涩。

    “你说什么,为了我?”

    “嗯,没什么,我只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噢,既然知道我受伤了,当时为何要跑呢?”

    甄妮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裙摆和双脚,不敢看叶轩辕。瞬时间一股陀颜漫上了眉梢,“我那时候必须走,反正是必须走。”

    叶轩辕一时间有了种奇异的感情,面前的这个女子,靓装刻饰,姿态娉婷。若为她换上古仕女般的璀璨罗衣,让她珥瑶壁琚、明珠耀躯,她便是中国的古美人。如诗中所云: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风标,恍嫦娥偷离碧霄。可若是让她换上西式的晚礼服,披着白狐裘的披肩,她便是西洋插画上万般袅娜的贵族千金。那湿糯的樱唇、起伏的身段、轻喟的气息。她有一种不为时间所限制的美。

    面前的甄妮白衣胜雪,身边斑驳的油画色彩馥郁秾丽,叶轩辕只希望这一刻能停驻下来。在时间苍凉深厚的荒野中,一切都无从仰仗,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变作那冢边蔷薇、墓顶蔓草,化作一逝落霞,一弯冷月。可在这一刻,在这个陋室之内,残花之畔,新月相伴,这个叫甄妮的女孩,停驻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叶轩辕已经爱上她了。

    “我要走了。”甄妮边说边站了起来。“学校的江老师要给我补课,我数学不好,再不补要毕不了业的。”

    “江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干什么呀,是男老师,女中也有男老师,他对我可好呢。”

    “哦,我妒忌江老师哦。”言罢,叶轩辕,拉起甄妮的手亲吻着,随后双唇攀上了她的玉项、莲腮、秀发,最好落在两瓣樱唇上。甄妮的嘴唇象樱桃一样软糯,象石榴一样饱满。可一瞬间,女孩挣脱了叶的怀抱,飞也似地逃跑了,留下了叶轩辕无限的感慨与遐思。

    一个月后,叶轩辕摘除了绷带,手也恢复了。他按照遂济中学的地址找到了这个学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校领导热情地接待了他,为他讲述了晏摩氏女中的历史和曾在学校学习过,后来却成为著名的建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的学生。可当叶问起甄妮的名字时,校领导却一无所知,推说年代太久远,无从考证,但提供了一个一百零三岁老教师的名字和住址,让叶轩辕去碰碰运气。

    叶轩辕按照地址找到这位老教师时,面前是一个精神矍铄、侃侃而谈的老人。她说自己简直就是一本活历史书,晏摩氏女中但凡她教过的孩子她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活得那么久,很多学生却已经过世了。

    “那老师,您还记得三四十年代的时候,有个叫甄妮的女学生吗?”叶轩辕唐突地问。“甄妮,啊,甄妮,”老人缓缓念叨着名字,沉重的记忆阀门在缓缓开启,她眯缝着双眼,思绪飘飏到悠远的过去。随后她点了一下头,“我记得很清楚,这孩子太惨了,死得太惨了。她孤苦伶仃,父亲死得很惨,她死得更惨。”

    “什么,您说她死了。”叶轩辕激动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之后又跌坐下来,脑子中茫茫然一片混乱。

    “说起来故事长了,甄妮长得很美。她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她在学校里说自己有妈妈,也许是她渴望母爱,自己幻想出来的。那时候是三十年代末吧,她父亲在荣记共舞台当搬运工,有时也到别的京剧舞台跑腿,维持家里的生计。在她十八岁临近毕业的时候,荣记共舞台发生了事故,一块吊梁的木块砸下来,正好砸中了她父亲,她父亲就这样过世了。我记得甄妮在学校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眼睛肿得象桃子,十分可怜。”

    “那您说说甄妮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那也是晏摩氏女中的丑闻了。甄妮那一届有一个男老师,姓什么——我倒忘了。”老人苦思冥想着,不时咳嗽几声。

    “姓江,是否姓江?”叶轩辕恍然大悟道。

    “对,是江老师,这个江老师看上去和蔼可亲,关心学生,其实,哎——。”老人皱着眉头。“当时我是教导主任,事发以后,我也很惊诧。江老师经常给甄妮补课,在她十八岁临毕业前一天夜里,把她约到自己的单身宿舍里补课,却把她给奸污了。甄妮刚死了父亲,本来就心底脆弱,被奸污后这个江老师还恐吓她,不许声张。熟料甄妮扬言要告发他,江老师兽性大发掐死了甄妮,又把她移尸到学校附近一个废弃的孤楼里,把她悬在房梁上,做成她自己上吊自杀的假象。这个案子破案花了好长时间,一度认为女孩是因为死了父亲,情绪波动自杀的。过了大约两年,江老师又奸污了另一个女学生,那女生比较健壮,反抗激烈被她逃脱了。最后警局介入,一举破获了两年前的案子,江某也伏法了。可甄妮早已成了荒丘枯骨了。”一百零三岁的老人说到动情处,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您会不会是记错了呢?”叶轩辕还存着侥幸心理。

    “怎么可能记错呢。”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自家的大橱柜里翻找,抖抖瑟瑟地拿出一本破旧的老相册。“你看,应该就是这本相册,看看有没有甄妮。”

    叶快速地翻找起来,一张张少女鲜嫩的脸庞随纸业的翻飞而飘过,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有一张七人站着的黑白照片,甄妮风华绝艳的身影和面庞赫然显现在那里。老人凑过头来一看,激动地说:“对,一点不错,这就是甄妮,我记得很清楚。”

    叶轩辕辞别了老人,失魂落魄地从她住所走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晃。“甄妮死了,早在四十年代就死了,死在那乱岗玉钩斜,魂带杜鹃血。甄妮是鬼,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样美,皎若朝霞,灼如芙蕖,华容婀娜,气若幽兰。她眼眸的每一个斜瞟都似惊鸿翩飞,身躯的每一丝律动都像鶣翲燕居,轻盈妩媚。她浅蓝的妙眼在自己心中涤荡,仿佛万古幽怨难耐;乱坠的明珰是撩拨的琴弦,在自己心中急催摇曳。她不可能是鬼,也不应该是鬼。可是可是,她为何每次总是在晚霞万丈,抑或是冷月相伴时出现。刚开始只有七八岁,第二天便长到十三四岁。一个秋天过去,冬日里又狂长到十五六岁。自己最后一次见她,她已婀娜娉婷成了十七八岁,正常人不可能这样。她嘴中说的所有事都是上海滩三四十年代的旧事:美琪的开院戏票,法租界的钞票,都是那么玄妙。老教师的话应该不会错,手里尘封的老照片依然是甄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身影。那么看来,甄妮确实早就已经死了,只是她不似普通人寿终正寝,驾鹤骖鸾而去。她死得太惨,一朝把身丧,千秋抱恨长。”

    叶轩辕拣了一个咖啡馆枯坐下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理不清头绪了。那么甄妮为何还要重新出现呢,出现在这故国故地,重新拾拣起昔日的罗裳、翠玉明珰,把原先的身世重演一遍。难道只是为了遇见自己,这样一个落魄潦倒的画家。她自己死得太惨,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爱人。被人奸污杀害,移尸孤楼,佯装自杀,且多年后才破案。她的坟台上没有麦饭香醪浇,也没有幽冥帛万张。无人管她,无人祭奠她。只有她一把枯骨,与稀星冷月相伴,衣沾残泪,魂逐飞灰。

    那么她的到来一定是为了来认识自己,要重活一遍,认认真真地爱一场。她需要有人记得她,在这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有她甄妮的柔情卓态,惊鸿蔽月;有她的百样娉婷,千秋遗恨。她是要自己给自己一场轰轰烈烈的爱。

    叶轩辕回到家中,理清了自己的头绪。甄妮短暂的人生已过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有三件大事:她父亲的死,为她画一幅绝世的肖像,在她十八岁那年救她与魔掌之中。叶轩辕想好了,便揽衣起身朝外走去。

    他一路闲逛到淮海路的环贸广场,偌大的商厦霓虹闪烁,地上的花坛里则是一大丛一大丛花团攒聚的绣球花。遥远的路灯下有只长木椅,有个孱弱的身影伏在木椅上抽泣,雪白的毛衣,翻飞的秀发,珠雕玉砌的五官,是甄妮。叶轩辕冲上前去抱住了女孩,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啜泣。“甄妮,是我呀。”叶轩辕爱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我爸爸死了,在共舞台搬道具的时候发生了事故,一块横梁砸中了他,他死了。共舞台的经理只给了一点丧葬费。爸爸以前为了供我读书,欠了工友很多钱,那点丧葬费全还完了。我现在无亲无故一个人了。”甄妮哭得越发厉害了。

    “怎么会呢,你还有我呀,我喜欢你呀,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甚至——”。叶轩辕停顿了一下,“甚至爱人,你可以信任我呀。”

    甄妮抬起了头,望着叶轩辕,眼眸中泪水盈盈,“你会爱我吗,一个孤女,一无所有。”

    “会,当然会,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的爱就没有停止过。”叶为她擦干了眼泪,扶她起身,“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我要为你画一幅肖像,留下你永恒的倩影”,叶轩辕叫了部计程车,将甄妮塞进车内。甄妮突然好奇起来,左捏右摸的,“咦,这是什么车子,奇形怪状的。”

    “是种新型的黄包车。”叶轩辕禁不住心内暗笑。

    计程车一路疾驰,到了叶轩辕色彩斑驳的家中。甄妮到处翻看充满了好奇。叶轩辕将破沙发摆正,搀甄妮坐下。甄妮的手瓷白而冰冷,玲珑的身躯在灯光的照耀下却没有影子。她在沙发上坐好,捻起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是叶轩辕随手采摘给她的,插在自己的胸前。

    “好了,我准备好了,可以画了。”甄妮微仰起头,摆好了姿势。

    叶轩辕含情凝睇了一会儿,随后用碳素笔飞快地描画起来,画完轮廓后又饱蘸颜料落笔而画。在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朵朵红云,画出她的春风憨笑;片片桃花,描出她的流水愁飘。叶轩辕只顾着挥洒银毫,摘下天边一轮娇色,天然蘸好,纵然莫奈在世,怎能画到。

    画不出她梁愁隋恨眉颦蹙,描不出她罗衣璀璨纤腰束;绘不出那燕恼莺嗔啼笑住,临不了她榴花照楼白玉襦,一番儿忧愁。

    约莫坐了大概一个钟头,叶轩辕的画画完了,甄妮轻盈地站起身走到画作前去,只见自己乌黑秀发云髻峨峨,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纤长的食指抚触着胸前的白玫瑰,一股天然愁态能惹莺颠燕狂。随后,甄妮拿起叶的碳素笔,在画的右下角写下两个字——甄妮,叶轩辕也同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转身搂抱住了甄妮,被他拥在怀中的女孩羸弱得仿佛一株绣球花。叶轩辕抚着她的莲腮将嘴唇轻贴上去。

    “你会保护我吗?”甄妮轻声问。

    “会,永远永远。”

    甄妮笑了,美目翩转,皓齿留香。“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要去补课了。”

    “补课。”叶轩辕心沉了下来。“是江老师让你去的吗?”

    “对啊,马上就去。”甄妮站起身,披上了白色的披肩,随后推开房门飞也似地下了楼。

    “甄妮,不能去,千万不能去,你听我解释。”叶跟在她身后狂奔出去。

    甄妮一路飞奔到街上,高楼的霓虹灯晃花了她的眼,女孩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也顾不得串流的车辆在她身边疾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叶轩辕也跟着她一路飞奔出去,可左转右转却不见了甄妮的身影。情急之中,叶想起那百岁老教师所说的话,她是被江老师在学校的宿舍里奸污的,杀害以后再移尸到附近的孤楼中。叶轩辕心焦着,迅疾拦了一辆计程车朝遂济中学飞奔而去。

    一路上周边的景致象斑驳的油画朝后迅速倒去,叶轩辕的心却似那大雨滂沱,声声点点敲打在心头。对甄妮处境的担忧沉沉落在了他的心上,好比玉盘中万颗珍珠落,玳筵前几簇笙歌闹,又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甄妮啊,甄妮,快放慢你的脚步。我记得你的莺娇燕懒,难忘这一夜月明花璨,只怕你玉身被污打碎花簪,落得个魂飞魄散。

    叶轩辕一边想着,一边几乎要冲出计程车狂奔而去。无论甄妮是人是鬼,永远都是自己的挚爱。他一定要赶到遂济中学,晏摩氏女中的旧址,救甄妮于魔掌之中。

    过了约莫一刻钟,计程车晃晃悠悠开到了遂济中学,叶轩辕朝里望去,只见守门的老头正伏在桌上酣睡,门却是锁着的。

    叶轩辕翻墙进了校门,四处探望着。只见漆黑的教学楼没有一盏灯亮着,叶又转到教师宿舍,只见有一处微弱的灯光闪烁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叶轩辕凑近窗户一看,只见花容失色的甄妮正被一个巨大的黑影强按在床上,不停地在挣扎。房间里橱柜被踢翻,茶盘被掀落,被褥被踢散。不一会儿,黑影又涨大起来,取出一根晾衣的尼龙绳欲往甄妮脖子上勒去。正在这个瞬间,叶轩辕踢开了房门,冲进房间与黑影打斗起来。叶轩辕每一拳打出去要么象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要么似打在坚硬的墙壁上。几番打斗折腾下来,黑影似乎也累了,喘息不已。而床上的甄妮颤颤巍巍地起身,剧烈地咳嗽着,随后颤栗地扶着门,迈开脚步朝外奔去。

    “甄妮,不要跑,是我呀,叶轩辕。”叶轩辕狂呼道。

    甄妮的白色毛衣在夜幕下似一朵盛放的白莲花。本是玉软花柔,怎经得起这一路磕磕绊绊。甄妮象一只娇柔的白狐在凌厉的夜色中踉踉跄跄地奔跑着,直跑到学校附近一座待要拆除的废弃孤楼里。叶轩辕也跟着她跑进了孤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孤楼里,蛛网密结,蝙蝠窜飞。叶轩辕扭开打火机,朝楼梯走去。楼梯一路走来吱吱呀呀,待走到尽头,却是一面破旧的小门。叶猛地推开门,只见甄妮正搬起木凳,用一根麻绳打了结挂在房梁之上,将自己瓷白的脖颈往绳圈里套。叶轩辕大叫一声,欲冲上前去将甄妮抱下,女孩却呵斥道:“不要过来,叶轩辕,我是鬼,我不是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逝去的鬼,不要枉费心机了。”

    叶轩辕乘她不备,将她一把抢下,搂在怀中万般不舍。“甄妮,不管你是人是贵,我爱你至死不渝。”言罢,将其拥入怀中一番深吻。

    甄妮的泪珠如雨打新荷漫漫洒洒,泣不成声地说道:“世上万事,必须按着既定的轨迹运行,我是已死之人,重回人间,最多只可逗留几朝几夕,我必须在死去的数十年后在同月同时同刻,以同样的方法死去,重归冥界。”

    “那你为何还要回到人间呢?”叶不解地问道。

    “叶轩辕,我本孤魂野鬼,一人在冥界伴着白练黄泉,鬼火光寒,坟台无人祭奠,也无人想念,我是为了你才回到人间。你我天生成一段情缘,不可逆转,你只爱我这一时一刻就好,每年到我坟台去张望探看,我便含笑九泉。”

    叶轩辕不舍道:“有没有别的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不让你死。”

    甄妮从他怀中挣扎而出,“我早是已死之人,只能用同样的死法重回冥界,以待重新投生。叶轩辕,天地尘寰,万事不可强求,你快出去关上门,一会儿我就回去了。把我的画画完,我要在人世间留下我的美好,让所有人记得这世间曾经有过甄妮。”

    言罢,她不由分说将叶轩辕推搡出屋,破窗外的月色如练,白衣胜雪的甄妮面若冰霜,只见她缓缓将头颅伸进了绳套,却又回头对叶轩辕粲然一笑,“有你爱我,我纵死不悔,永远记得我。”叶轩辕欲再往前冲,却有股无形的旋力将其阻挡,眼看着甄妮踢翻了凳子,悬挂在房梁之人。一样的凄凉惨淡,一般的魂魄飞扬,与当年当刻一模一样。叶好比那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肠,痛不欲生。眼看着白衣的甄妮化成一股飞烟由窗外飞去,消散在夜幕之中,叶轩辕只得一人悲惨愁苦地下了楼。

    叶离开了孤楼,一人在街道上趔趔趄趄地走着,心中只留下甄妮泪珠含眶,垂垂满颐的愁态,毅然决绝的身影。想起她当时的牵衣请死愁容貌,幽咽吞声惨面庞,不由得心痛骤生,他的衣领解开,衣襟翻飞着,瞬间被身边疾驰的一辆轿车车窗卷到,翻滚在地。

    当叶轩辕清醒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的急诊救护室里,右腿裹满了纱布,浑身上下都是细碎的血痕。从护士口中模模糊糊地得知,他被一辆轿车卷到并撞翻在地,右腿骨折伤痕骇人。可是终究他是没有死,活了下来。死这个字离他还很遥远,直到他身躯佝偻,丝鬓如银他才可能死掉。换言之,他要在这个世上,没有甄妮的世上孤寂地活很多年。而甄妮,他的甄妮,那娇艳的名花,倾国的佳人却魂归黄壤,没有麦饭香醪浇到坟台上。自己与她这一番恩难罄,恨难忘,风流徒然没下场。

    叶轩辕在医院逗留了数日,便回家静养去了。但回家静养对他来言却是苦不堪言。他每日对着甄妮的肖像哀叹惆怅,因为肖像与甄妮是如此的相像。一样的瑰姿艳逸,一样的轻愁浅怨,让人恨不得脱离这混沌寥落的尘世,乘着青鸾玉虬,与那画中的人儿同去,叩蓬山而访知音,把蟾宫遗调重拾拣。可是,不可能了,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叶轩辕的情丝无限,美术院的老院长出现在了门口,进了门内他并没有急着和叶轩辕打招呼,只充满欣喜地望着甄妮的肖像,站在肖像面前凝神静气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小叶,这是一幅杰作,你画了一幅杰作。能告诉我她是谁吗。”老院长用手轻指着画中的人儿。

    “她,她是——我今生今世的挚爱。我忘不了她的娇嚬妍笑、她的泪眼慵抬,纵然千金也难买。不卖,这幅画我不卖。”叶轩辕喃喃自语道。

    “不卖可以,但必须放置在美术馆里展览,让世人都看到这幅杰作,看到她。”老馆长斩钉截铁地言道。

    三个月后,甄妮的肖像在美术馆展出了,无数的人挨挨挤挤地站在画作前,为画中少女的万千媚态所倾倒。不远处,叶轩辕出神地望着画作,口中喃喃自语着徐志摩的名诗——《苏苏》。“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象一朵野蔷薇,她的风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荒草里,她的伤悲,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老馆长不知何时走到了叶轩辕的身边,打断了他的万千思虑,“那幅画被人买走了,就是那幅小女孩的素描画。昨晚快闭馆的时候来了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站在素描画前端详了好一会儿,还不时地抹眼泪。随后斩钉截铁地要出大价钱买走这幅素描。她带了五万现金,当场取走了画,可是——”老馆长停顿了一下,“我被骗了,这袋钱在今天早晨都变成了冥币。”

    叶轩辕急问道:“那这位老妇人有没有留下姓名,按照惯例买者都是签字的呀。”

    “签了。”老馆长拿出一本厚本子,打开后翻弄给叶轩辕看。

    叶轩辕抢过本子一看,这两个字是如此的熟悉,一样的纤柔孱弱,一样的飘逸灵动,是“甄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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