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上简单地刻着“慈父叶云泰、慈母叶陈氏”几个大字,静怡抚摸着冰凉的石碑,泪水奔涌而出,这么多天憋在心里的哀痛和悲伤,终于可以尽情地倾泻了,静怡放声大哭:“爸——妈——呜呜呜呜,都怪女儿不好,中秋那天不该急着回去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啊?爸——妈——呜呜呜呜,你们就这样走了,撇下我一个人,以后遇见难事,谁来帮我呀!呜呜呜呜,爸,我的爸爸呀,忆珍、忆聪他们都还小,靖辉在银行还什么都不是,又是这样的世道,你们怎么就舍得离开我呀!爸,我知道子琨的事,您虽然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怨我的。爸,现在叶家大院,全都烧没了,那天您留给忆珍、忆聪的扇子,靖辉也没有带回家,老天爷连这点最后的念想都不留给我。以后,女儿想你了怎么办?子琨回来了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静怡哭倒在地,原本身子就非常虚弱,加上这样的痛彻心扉,便又晕了过去。“静怡,静怡。”“小姐。”在一旁哀哀哭泣的秦臻和翠儿,急忙抱起静怡喊来轿夫,把静怡扶到轿子里,秦臻坐进去让静怡靠在自己的身上。翠儿又去老爷、太太坟前烧了纸钱,磕了三个头,这才回身让轿夫抬起轿子,赶回了藕香苑。
静怡自那日去杏花岭祭拜晕倒抬回藕香苑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断断续续地请几拨郎中看了,也吃了不少中药,就是不见好。郎中说她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内心太抑郁了,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这病只能靠家人的帮助和她自己,什么时候心结打开了,病就自然好了。
这个时候,靖辉又听到有消息说小鬼子要来了。小鬼子在上次来过一次之后,便没有再来过,但常常会有消息传来说鬼子要来,每次都是传了三五日之后便无影无踪,可是这次却是言之凿凿,很多小城的居民都开始收拾东西,去乡下躲避去了。
靖辉想着,上次去山里躲鬼子的时候,静怡和岳父岳母、周伯周妈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子琨帮着,自己都弄得狼狈不堪。现在,看看家里的这个现状,病的病、小的小,大男人只有他一个,何况自己也是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办法带着大家出去躲避。他想着这一直以来说小鬼子要来,都是风传,临县和小城的军队,自己也是有所耳闻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靖辉就这样抱着侥幸心理,没有同静怡、秦臻她们说这事。
这天,周妈去外面买菜回来,悄悄地告诉秦臻说:“臻小姐,我听外面的人说,小鬼子要来啦,我们隔壁的邻居已经跑了好几家,都躲到乡下去啦。”“哦,是吗,怎么没听萧哥回来说啊?我去问问。”秦臻说着来到静怡房间,见静怡正昏沉沉地睡着,靖辉在一旁翻着什么。
“萧哥,”秦臻压低嗓音轻声问道:“我听说,小鬼子要来了,隔壁的邻居都在往外躲呢,你知道吗?”靖辉回过头来看看秦臻,转过身来说道:“是有这个消息,没事的。你忘啦,之前不也多次有过这样的消息,最后不都没进的来嘛,别管他。再说,你看看静怡这个样子,我们能往哪儿躲啊?”靖辉用手指指静怡,“不用怕,臻儿,我们的部队也不是吃干饭的,那小鬼子不是那么容易进得来的,放心啊。”说着靖辉又低下头去翻他的东西了。“哦、哦。”秦臻答应着慢慢退了出来,看着靖辉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秦臻也就不再去多想它了。
果然三五天之后,邻居们也都回来了,又是虚惊一场,这次小鬼子还是没有进得来。这秦臻,原本就因为自身的变故而寒了心,加上又经历了夫死子亡之痛,自己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在有了静怡的庇护之后,便如同躲进了桃花源,不愿再去面对那些血腥与残酷。这以后秦臻对外面的事情,更是不再理会了。
入冬了。这年冬天很冷,银行里也是冷冷清清的,靖辉没多少事,常常便早早下了班,回来照顾静怡。这几个月静怡一直寡言少语,吃得也很少,靖辉虽然百般呵护,却很难换得静怡的笑容,靖辉为此大伤脑筋。
自静怡生病以后,奶水就没有了,只有五个月的忆丹,只能用粥糊糊喂养,原来胖乎乎的小脸慢慢就瘦了下来,常常是可怜兮兮地哭着要妈妈。忆珍、忆聪已经懂事了,知道妈妈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便乖乖地跟着秦臻和周妈,可是忆丹不行啊,他还离不开母亲啊。靖辉思虑着,静怡这样可不行呢,得寻个什么法子,让静怡尽快好起来。
冬至以后,雨雪渐渐地多了起来,天气也越来越冷。静怡无力地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她知道要下雪了。从父母的坟上回来之后,静怡便一病不起,她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不愿醒来,在睡梦里,父母依然如同往常一般,在叶家大院里安详地生活着,享受着她的照顾,与她闲话家常。每每醒来,想起美好的梦境,静怡便心如刀绞,将头埋在被褥里痛哭一场。这样几个月下来,静怡已经憔悴得不行了,靖辉和秦臻在一边看着实在心疼,却也是无能为力。
静怡定定地看着窗外,从隔壁人家的厨房里,飘来了一丝熟悉的香味,这让静怡想起,往年的这个时候,母亲会让翠儿送来蒸好的冰糖芪根蒸仔鸡,这是小城居民代代相传的滋补食谱,每逢冬至进九开始吃,一九吃一只,对身体特别补养,条件好的人家可以一直吃到九九。母亲每年会让静怡吃四到五只,再多她就吃不下了。静怡虽然平时荤菜吃得很少,但这道冰糖芪根蒸仔鸡她却很喜欢,一来她喜欢吃甜食,再者这仔鸡没油还很鲜嫩,也不很腻味,结婚至今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的她,身体一直不错,想来是与母亲年年送来的这道菜品有关。这样想着,静怡的眼泪不知不觉又下来了。
“吱——”门被轻轻推开了,秦臻端着一个梅瓶进来,翠儿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几枝蜡梅,秦臻笑嘻嘻地把梅瓶放在静怡的梳妆台边,转身接过翠儿手里的蜡梅,仔细插进瓶里,淡淡的梅香四散开来,静怡有些欣喜地看着梅花:“嗯,好香啊。臻儿,外面下雪了吗?”“嗯,下雪了。静怡,你赶快好起来,我等着陪你去卷雪亭赏雪呢。”秦臻应道。
靖辉这时笑呵呵地进来了,“静怡啊,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弄几样好吃的,你可一定要多吃点,多吃一点,让自己快快好起来,忆丹还等着你抱他噢。”靖辉来到静怡的床前,秦臻和翠儿悄悄出去了。
“靖辉。”静怡看着靖辉,心里既酸酸的也暖暖的,她知道靖辉这是在想办法帮她排解,想让自己不再总是忧伤。“别哭。静怡,别这样,想开一点。你不是还有我,还有三个小宝贝呢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靖辉轻轻帮她拭去泪水,宽言安慰着,“看看这蜡梅,你不是最喜爱蜡梅吗,让它陪着你,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陪你去鹿亭山雪中赏梅。”静怡凝视着蜡梅,微微点点头。“静怡,你先躺着,我去厨房做几道菜,待会儿再来陪你。”靖辉微笑着离开了房间。
静怡靠在枕上,看着蜡梅清丽的姿影,闻着它清泠的馨香,心情倒是有些疏朗开来。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秦臻进来开了灯,在静怡床前摆好小圆桌,放上碗筷。“臻儿,靖辉在弄什么呢?”静怡问道。“哦,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秦臻神秘地笑道。“这个臻儿,还瞒着我,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懒得问了。”这样想着,静怡便不再说什么,斜眼瞥见秦臻微微地动了动嘴角。
一会儿,翠儿端着一个瓷盖碗进来了,笑眯眯地放在静怡跟前的小圆桌上,揭开碗盖,一股浓浓的香甜飘向空中,多么熟悉的味道,静怡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是冰糖芪根蒸仔鸡。紧跟着,秦臻又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羹汤,随后靖辉进来了。“靖辉——”静怡看着靖辉,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看你,傻丫头。”靖辉坐到静怡身边,拿出手绢为静怡拭泪,静怡扑在靖辉的肩上尽情地抽泣起来,靖辉轻轻拍着静怡的肩膀:“静怡,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别难过了。”秦臻和翠儿站在一旁,也忍不住抹上了眼泪。
静怡慢慢收了声,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看着靖辉:“靖辉。”“嘘——”靖辉用手指竖在嘴上,“别说话,快趁热把它吃了。”靖辉指指碗里的仔鸡。“这么多,我吃不了。”静怡看看碗里的仔鸡,用筷子夹了两块鸡脯子肉放在自己的小碗里,“臻儿,把这些端去给忆珍、忆聪吃吧。”静怡说道。
“静怡,你要多吃点才好。”秦臻说道。“臻儿,就听静怡的,刚开始是吃不了多少的,慢慢来吧。”靖辉对秦臻说道。“噢,好,那我端过去了。”秦臻端起瓷盖碗和翠儿一块出去了。
静怡细细嚼着鸡肉,一边用勺子喝了几口汤。“味道怎么样,静怡。”靖辉问道。“嗯,好吃,很香呢。”静怡回应着。靖辉见静怡吃完了鸡肉,便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他亲自端着一个小碗来到静怡面前,轻轻把碗放下,但见是一碗白米粥,却又与平常的粥不一样,有些淡淡的清香,再一看粥里面还有几朵淡黄色的花。“靖辉,这是——蜡梅,是蜡梅吗?”静怡惊奇地看着靖辉。
靖辉微笑着点点头:“快尝尝。”静怡尝了一口,“嗯,真不错,有一点淡淡的苦味,很好吃。”翠儿这时送来了一小碟腌的脆萝卜片,静怡就着脆萝卜片,很快就把粥吃完了,翠儿把碗碟和小圆桌一起收拾出去了。
靖辉帮静怡重新在床上靠好,转身出去拿了一卷尺幅宣纸进来,递到静怡手中。静怡轻轻展开了,见上面有一行漂亮的行书:九九消寒图。下面竖列着九个空心大字: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现在“庭”字已经涂上了淡淡的黄色,在“庭”字边上还有几行俊秀的小字:
云障雪飞庭,潇潇夜色青。
何日重携手,相伴赏娉婷。
静怡抬眼看着靖辉,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心里是满满的温暖。“靖辉,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梅花粥,还有这个。”静怡摇摇手中的消寒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你准备写几首?”
“当然是九首咯,帮你彻底消寒,好不好?”靖辉笑道,“不过,以后你可要还我九首哦,先记着,以后还。”“好,好,我一定还你。”静怡微笑着将图重新递给靖辉。靖辉接过消寒图,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总算有了些效果。”转身将这尚未完成的消寒图,挂在了静怡梳妆台边的墙上。
经过靖辉一段时间的精心调理,静怡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日,静怡午睡醒来,习惯性先看看墙角的梅花,享受一下梅花带给她精神上的愉悦,再将目光移上去,移到消寒图上,看到靖辉已经黄绿红蓝地填到“柳”字了,静怡心里暖暖的,她想着自己该下床去看看孩子们了。这时就听忆珍在外面脆生生地喊道:“斯南叔叔,斯南叔叔。”静怡忙整了整衣裳和头发,靠坐在床头。一会儿,秦臻推门进来,“静怡,斯南来看你了。”静怡点点头,秦臻拉过门边的圈椅把斯南让了进来,转身出去给斯南端来了一杯茶,便去外面忙了。
斯南自叶家大火之后,知道静怡的状态一直不好,心里惦记着,只是没有时间,眼看着年关快到了,他提前让苏力去准备了一篮子鸡蛋,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便带着苏力匆匆来到了藕香苑。现在静怡就在眼前了,斯南却一时无言以对。斯南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见静怡的状态好了很多,心里略略平静些。
静怡心里的忧伤虽然平复了许多,可是一见到斯南,在内心深处仿佛见到了可以倾诉的亲人,又仿佛见到了子琨,不免又想起当日情形,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她赶忙拭去泪水,不想让斯南跟着难受,打起精神说道:“斯南,谢谢你了。”刚开口,便又哽咽住了。
“静怡,别难过了,你再难过,我就坐不住了。”斯南看着静怡憔悴的面容,心里很不是滋味。“好了,我不说了。”静怡收住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淡淡地看着斯南,“斯南,有子琨的消息吗?”
“哦,子琨现在很好,有斯琴照顾他呢,虽然最近没有消息过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静怡,你放心吧。”斯南知道静怡的担心,小心安慰着,又同她闲话了一会儿家常,忽然感觉有一股香气袭来,斯南四下看了看,说道:“嗯,好香啊,静怡,你房间有蜡梅吧?”静怡对着梳妆台边的墙角努了努嘴,“呶,在那儿。”静怡的房间,房门处有屏墙隔着,梳妆台在屏墙的后面,斯南坐在门口,不走过去自然是看不到的。
斯南站起来走到梳妆台的墙边,见梅瓶里的几枝蜡梅开得正艳,走近了香味愈加浓郁。“这一定是萧哥弄的吧,萧哥真细心。”斯南叹道,抬眼便看到墙上挂着那幅《九九消寒图》。“云障雪飞庭,潇潇夜色青。何日重携手,相伴赏娉婷。”斯南默念着。
“静怡,快好起来吧,别让萧哥太着急。”斯南看着消寒图,背对着静怡说道,眼里满是惆怅。“何日重携手,相伴赏娉婷。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斯南低声自语着,一股凄然之情猛地涌上心头,眼睛忍不住潮湿了,“静怡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你了。你多保重,我先走了。”斯南不再转身去看静怡,低下头背对着静怡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却说苏力跟着斯南进了藕香苑之后,斯南去了静怡房间,苏力留在外面逗忆珍、忆聪玩了一会儿,见翠儿过来拿东西,苏力站了起来:“翠儿。”翠儿停住了。自从那个晚上苏力救了翠儿之后,翠儿一直不好意思看到苏力,总觉得他虽然救了自己,但自己毕竟被他抱过。一个姑娘家的,面对一个曾经抱过自己的陌生男子,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这时听见他喊,翠儿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苏力从口袋里摸出一对漂亮的发卡,递到翠儿手里:“这个,送给你。”苏力看着她,傻傻地乐着。“这是做什么,我有呢。”翠儿不知所措地说道。
“苏力,我们走。”斯南这时出来了,对苏力招呼道。“哎。”苏力忙忙地应着,将发卡塞进翠儿手里,跟着斯南便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对着翠儿招手。“斯南叔叔,再见。”忆珍跟在后面喊着,“嗯,忆珍再见,叔叔以后再来看你。”斯南回手同忆珍打着招呼,快步走出了藕香苑。
这一年,年过得早,四九的第六天就是除夕夜。静怡的状态已经基本恢复,只是身体还比较虚弱,但已无大碍。小城的居民,除夕一般都要烧纸祭祖,静怡想着再去杏花岭祭奠一番,这一次靖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了,他真怕静怡刚刚恢复的身体再出现反复。“静怡,别去了,外面雪下得那么大,你的身体也刚刚恢复,在爸妈的牌位前祭奠一番就可以了,你的心意爸妈在天上看得到的。”靖辉一再嘱咐着。
静怡了解靖辉的心意,看着靖辉焦虑的眼神,想想就不再强求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啊。靖辉见静怡同意了,心里松了口气,他吩咐秦臻帮静怡弄好一切祭奠的东西,让静怡在家好好地祭奠一番。
秦臻将静怡父母的牌位,安放在东厢房中间的休息厅,在牌位前摆上碗碟香炉,地上铺上软垫,并备好了火盆、纸钱。秦臻陪着静怡来到东厢房,静怡跪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眼泪无声地流着。
“爸、妈,女儿不孝,没能照顾好你们,在天堂你们多保重。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们的外孙,照顾好子琨的,只要我自己活着,就一定让子琨好好地活着,看着子琨结婚生子,把叶家的香火传承下去。爸、妈,你们放心吧。”静怡说完,把两杯酒洒在地上,又将纸钱在火盆里烧了。
秦臻跪在一旁,这时也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说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会一直守着静怡,替你们照顾好她的。”说毕,待静怡将纸钱烧完,扶着她一块儿站了起来,翠儿进来帮着收拾完东西,便一同离开了东厢房。
南边客厅里灯火通明的,靖辉和孩子们还有周伯、周妈,都在等着她们一起吃年夜饭,虽然是除夕夜,小城却没有以往的热闹,这个非常的世道,早已掠走了百姓的欢乐。静怡站在院子里,望着黑暗的夜空,长叹了一口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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