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年的十月底,子琨被放了出来。子琨在临离开之前就被告知,不用再回莲花胡同,那里已经是造反派的司令部了,子琨只能答应着离开了那些人,迂迂独独地来到藕香苑。到了巷子口,看见自己的板车架子竖在院门对面拐角的墙上,子琨心里一酸眼泪下来了,他跌跌撞撞走到板车旁,抚摸着板车架,坐到了墙角地上,埋下头无声地哭泣着。
这么多年了,除了斯琴走时让他痛不欲生地大哭了几场,自被打右派以来,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槁木,不会再伤感流泪了,可是今天,当他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叶宅,失去那个赖以生存的自己的家时,他的心依然痛楚不已。从今往后,自己就是一个流浪的人了,只有寄居在姐姐这儿了。子琨低着头,看着眼前地上忙碌的小蚂蚁,不无感伤地叹道:“未如蚁与雀,枉为一男儿……”远处有人过来了,子琨忙擦掉眼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推门进了藕香苑。
秦臻正在院子里同忆风说话,看见子琨推门进来,两人欣喜地迎了上去。“子琨,你回来啦?”“舅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臻一边说一边抹去心酸的泪水,把子琨让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忆风已经倒了茶端过来了。“子琨啊,你先歇歇,一会儿我去做饭。”秦臻看着子琨瘦削的脸庞心疼地说道,“晚上我弄两个菜,回家了就好,以后就不怕了。”
“唉。”子琨叹了一口气,“臻姐,我姐呢?她怎么样?”秦臻指指静怡的房间,“你姐呀,唉!自从那以后,身体一直不见好,在床上睡着呢,我都愁死了。”“我去看看。”子琨站起身,说着往静怡房间去了。一会儿子琨就出来了,看着秦臻道:“我姐她睡着了,我没去惊动她。”“嗯嗯。子琨,让忆风陪你说会儿话,我先去厨房。”秦臻笑笑进了厨房。
这时的东厢房已经打开了,忆风带着子琨去了那儿北边的房间,子琨看见房间里的床和衣橱都已经安顿好,床上铺着整洁的被褥,床脚边堆着几个小包袱,衣橱里也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子琨坐在绵软的床上,忽然有了那种久远而熟悉的感觉,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家的感觉啊。子琨鼻子酸酸的,他使劲地按了按床沿,“好、好,谢谢你忆风,舅舅不在,让你们辛苦了。”“舅舅,这倒没什么,大家都好好的就好。”忆风说道。“忆风,那你斯南爸爸同翠儿他们呢?他们住哪儿啊?”子琨问道。
“那个,斯南爸爸,就住你对面的房间,这是那天我同臻姨去找斯南爸爸商量的时候,斯南爸爸定的,我去找给你看看。”说着忆风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拿了一张纸条进来,递给了子琨,就见上面写着:“给他们。搬回藕香苑,就住东厢房,把老吴原来的那个房间给我。注意保护好静怡。”
子琨心里很是感慨:“唉,斯南哥,即便在如此的情形之下,你仍然是想着顾着我们,把风险留给你自己担着。老吴的房间,那老吴是在里面上吊死的,所以……斯南哥,你是一身正气,你是不怕那些的。”子琨叹息着把纸条放在桌上,他看看忆风:“那翠儿呢?她同苏力回她婆婆家了吗?”“翠儿,翠儿他们——你去问臻姨吧,舅舅。”忆风垂下眼睛说着出去了,子琨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也跟着来到了院子里。
“臻姨,舅舅在问翠儿他们呢。”忆风站在厨房门口对秦臻说道,“姨,我来吧,你去同舅舅说去。”忆风说着进了厨房。秦臻擦着双手来到院子里,看着子琨:“坐吧,子琨,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秦臻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到子琨对面。“唉,翠儿,没了。”秦臻说道。
“什么?”子琨瞪大了双眼。“是的。就在你们被喊去陪斗之后,红卫兵来家里抄家。先来了我们这边,也没抄到什么东西,就把你姐的梳妆台同一些旧衣物给抄走了,之后便去了你们那边。听他们说,本来也没抄到什么东西,那苏红她不甘心,就追问忆春还有什么,忆春就告诉他们,还有外面的鱼缸。那鱼缸都这么多年了,又经过烟熏火燎的,还长满了青苔,忆春不说,他们是不会注意到的呀。唉,翠儿就是个死心眼。”
秦臻说着眼泪下来了,“她要去护着那鱼缸做什么呀?那红卫兵要砸,你就让他们砸好了,那些个孩子,一个个都疯了似的,哪里还会顾着你呀。不知是哪个扔出的花盆,砸中了翠儿的后脑……”秦臻说不下去了,拿衣袖拭了拭眼泪,“唉——那苏力见翠儿被砸倒了,急了,骂那些红卫兵是土匪,也给他们当成反革命给抓走了。可怜的翠儿,等我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桌子上的一碗面还没来得及吃呢,人就这么走了。呜呜呜呜。”秦臻泣不成声埋下头来。“唉——”子琨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秦臻平静了一些,继续说道:“我同忆丹、忆风,把翠儿埋在了杏花岭,让她陪在你父母边上,也算了了她的心愿。后来我让忆风去找忆春,也没找着,也不知道忆春去哪儿了。听说那苏红在这之后,好像也没什么音讯了。真是作孽呀!”秦臻看看静怡的房间,小声说道:“这件事,到现在我还没敢同你姐说呢,我怕她受不住,唉!”
秦臻沉默了,子琨也沉默着,院子里是长时间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让人透不过气来。这时就听见“噗”的一声,秦臻和子琨扭头一看,见静怡跌坐在房间的门槛上,靠着门柱脸色惨白。“静怡、静怡。”“姐——”秦臻和子琨都急忙站起身跑了过去,忆风也跑到厨房门口,见秦臻和子琨搀扶着静怡来到院子里,忆风急忙跑去客厅,端了一张旧藤椅出来,让静怡坐下。
“臻儿。”静怡对着端着水来到跟前的秦臻摆摆手,“臻儿,你说的我都听到了。”静怡哀哀地说道,“等我身体好些了,我要去看看翠儿,她这都是因为我啊,这个傻丫头——”静怡摇着头,泪水不住地滴落下来。“静怡——”秦臻轻抚静怡的肩膀,安慰着静怡。“这是我欠她的,是我欠她的。”静怡啜泣着。
晚上,子琨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脚头边堆着的包袱,拿过来打开,见里面还有几本自己曾经用过的本子和一些以前的杂志,另外还有一个蓝花布包。咦,这是什么?子琨看着这个蓝花布包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打开布包,见里面有一封信、一本书和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他终于记了起来,这还是那年冬天苏瑛让他交给忆风的东西,他回家之后随手收在一个角落里,原本想着等哪天有空的时候再看的,谁知就给忘了。
“忆风、忆风。”子琨对着窗口喊道。“哎,来了。”忆风听见子琨喊她,便从自己房间出来,去了东厢房子琨的房间,“舅舅,什么事啊?”秦臻这时服侍静怡吃完药,安顿静怡睡下后从她房间出来,看见忆风去了东厢房,便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那,给你,这还是那年冬天,你们苏老师让我捎给你的,都让我给忘了。”子琨看着忆风说道,“对不起啊,忆风。”“苏老师?呀,舅舅,你真是的。我听说,苏老师早都离开这里,回乡下老家的学校教书去了。”忆风说着接过信和书,把信打开看了起来。“叶子琨,你好。啊,舅舅,这是苏老师写给你的信,快自己看看去吧。”忆风笑着说道。
“什么?不是吧?”子琨将信将疑,把信接了过来,耳边似乎响起苏瑛当时对自己说的话:“这里面有一本书是忆风要的,还有几首我写的诗。我知道你曾经是写文章的高手,想请你帮我看看指点指点,我想你不会拒绝吧?”还真是的,自己真是糊涂,全给忘了。子琨心里埋怨着自己,把信拿到眼前读了起来:
叶子琨:
你好。
很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这是我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今天,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写下这封信,不要因为怯弱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自从那次在路上遇见你,你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去你姐姐家里家访,再次遇到你,我就惊异不已。从堂哥苏力那儿,我知道了你的故事,对你也愈加钦佩。没想到在浮石潭,我们又一次巧遇,临别时你吟诵的那首诗,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未知碧叶枯还坠,解道春心瘦更残。”我经常会吟诵你的这两句诗,它令我心碎,更令我心迷。我怜惜你的苦楚,倾慕你的才华,我知道你就是我心目中想要找的人,我不在乎你现在的处境,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同意,我愿意陪你一起走过那些蹊径和歧路,度过所有的黑暗与困境,我相信,总会有阳光灿烂的那一天。
叶子琨,如果你同意,就来找我吧,我会在学校安静地等待你的消息。如果没有你的消息,我也会在学校安静地度过这个冬天,让漫天的飞雪陪我过完在小城最后的这个春节,来年的春天,我将离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我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子夜无情焦苦旅,英华有意莫徘徊。我等待着上天给我的安排。
祝好!
苏瑛亲笔
子琨读完信,无声地放下手臂,忆风看看子琨,把信拿过来递给了身边的秦臻,然后出去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子琨,可惜你错过了。”秦臻看完信后感叹道。“唉,还是错过的好,就我现在这样的情形,让她跟着我受罪,何苦呢?”子琨默默叹道,秦臻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这一夜子琨失眠了……
到了年底,静怡还是不见大好,有了这样一次死与生的经历,静怡的精神似乎渐渐枯萎了,眼里不再有从前的光彩。那时外面乱哄哄的,小城的造反派武斗、夺权,打得非常厉害,一般的老百姓都待在家里不愿出去。忆风已经毕业了,暂时没有工作,她去外面找了一份打零工的活,到食品店帮忙;子琨同样也出不了工,便待在家里,同秦臻一起照顾静怡。
这天下午,天阴阴的,看着是要下雪的光景。秦臻正在厨房给静怡熬药,听到院子门响,出来一看,见是忆珍带着女儿小雪儿来了,秦臻高兴地一把抱起孩子:“小雪儿,你同妈妈又来看外婆啦?”“嗯。”小雪儿甜甜地应着。忆珍用手势告诉秦臻,这次把小雪儿送来就不带回去了,让她在这儿陪外婆一起生活。忆珍指指静怡的房间说道:有小雪儿在这里,我妈的精神会好些。秦臻对着忆珍竖起了大拇指:“忆珍,还是你想得周到。”忆珍放下手里的包裹,带着小雪儿去了静怡的房间。
推开静怡的房门,小雪儿跑向静怡的床前:“外婆、外婆,小雪儿来了。”静怡睁开双眼,看见粉团玉琢的小雪儿,眼睛里透出一丝喜悦的光芒,“小雪儿,你来啦?”“外婆,小雪儿来陪你了,你要快点好起来陪我玩哦。”小雪儿趴在静怡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道。“好,外婆争取早点好起来,陪我们的小雪儿玩。”静怡伸出手来,摸摸小雪儿的小脸蛋,小雪儿拉住了静怡的手:“外婆,我们拉钩钩,拉着啊。小猫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忆珍在一旁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忆珍回去了,小雪儿留在了藕香苑。有了小雪儿的陪伴,静怡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再说斯南,自那日秦臻和忆风悄悄来看他之后,便一直担心着静怡她们,不知道她们境况怎样。这一天,忽然有红卫兵过来带他去了一间办公室,让他候着,说有人要找他谈话。斯南默默地坐着,隐隐约约觉着可能是苏红,是为了苏力和翠儿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苏红。
苏红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神情有些恍惚,她关上门看看斯南,坐到了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斯南沉默着,等着苏红发话。“斯南哥。”苏红艰难地开了口,斯南惊讶于她这时对他的称呼。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听听,你的看法。”苏红犹豫不决地说道。斯南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苏红。“是这样的。”苏红用简短的语言,大致说了一下那天去莲花胡同抄家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那样了。”苏红颤抖地说着,两只手托住了低下的头颅,不敢看斯南。“现在,翠儿死了,我哥也被当成反革命抓进了监狱,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啊!斯南哥,求你帮帮我,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斯南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两只眼睛愤怒地盯着苏红,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苏红,你可知道,翠儿已经怀孕了,那可是两条人命哪。你让你哥还怎么活?”斯南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嘶哑地说道。“啊?呜呜呜呜……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苏红倒吸一口冷气,痛哭起来。斯南看着伏在桌上哭泣的苏红问道:“我问你,那现在忆春呢,她在哪儿?”“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苏红哭喊着。
斯南叹口气站了起来:“苏红,你想想,你的行为不仅害了你哥一家,还害了忆春。苏红,人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要想想清楚,来到这世上不容易,且好好珍惜吧。生活,生活是什么?是争强好胜?是磨难、是坎坷?还是在我们前行的道路上,需要做出一个又一个的抉择?你好好想想吧。”斯南带上门出去了,剩下苏红一个人在里面呜呜地哭泣着。
年底,斯南同关在牛棚里的老师们一起被遣送去农场劳动,临走之前,允许他们回家拿一些过冬的衣物,斯南来到了藕香苑。
斯南推门进去的时候,秦臻正在厨房准备午饭。自静怡生病以后,秦臻便没有再让静怡进过厨房,正好那时她也不用上班,便将藕香苑的所有家务承担了下来。静怡已经能下床陪小雪儿了,忆风还没有下班,子琨在客厅里陪着静怡。秦臻听见声响出来,见是斯南,惊喜不已,“斯南,你回来啦。静怡、静怡,斯南回来啦。”静怡和子琨听见秦臻的声音,都来到了院子里。
斯南见他们都在家,压抑住涌上来的心潮,尽量平静地说道:“啊,臻儿、静怡、子琨,你们都还好吧?我是回来拿点衣服,他们给了我半个小时,我要去农场了。”斯南拍拍子琨的肩膀,对静怡点点头道:“我先去收拾一下东西。”说着向东厢房走去,子琨也陪着随他一起进了屋子,秦臻急忙转身又回到了厨房。等斯南收拾好东西,同子琨一块来到客厅,静怡已给斯南泡了一杯热热的浓茶,放在桌上,抱着小雪儿在一旁等着他了。
“静怡,现在还好吗?”斯南端起热茶望着静怡问道,刚刚子琨已经把从秦臻那里知道的静怡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斯南。斯南看着静怡憔悴的面容、黯淡的眼眸,心里好难过,眼前的这个女子,还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叶家大小姐吗?还是那个笑容恬淡、心意从容的嫣香女子吗?这些年来,让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着五个孩子,已是多么得不容易了,如今,还要让这样一个冰雪之人,将她的那颗温婉纯净的心,任人践踏,这叫人有多心疼哪!
“没事了,斯南,谢谢你。”静怡看着斯南,黯淡地说道。斯南依然有些担心:“静怡,别想太多,要照顾好自己,忆丹和忆风他们都离不开你,还需要你的帮助呢。”“知道了,斯南,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静怡应道。斯南用坚定的目光,看着静怡点点头:“我相信你。”
斯南喝了两口手中的热茶,准备告辞,就见秦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了,“斯南,吃碗面条吧,吃了再走。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斯南哥,快吃吧。”子琨说道。
斯南看看大家,看看静怡凝视的眼神,“好吧,我吃了再走。”他接过秦臻递来的碗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馨香扑鼻的鸡蛋面条,包含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话语,在这寒冷的冬天,它又温暖了多少亲人的心哪。
斯南大口吃着,这是他几个月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很快他便将碗里的面条一扫而光。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唇,斯南扫了一眼众人:“走了啊。”他拿起包袱,快步离开了藕香苑,只留给他们一个坚毅的背影。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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