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哪里去-主观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理想的黄金

    出身贫瘠农家,我哪里见过黄金。世界广大,我遍访宗匠,他们指我明路,我孑然独行,善良者谓我孤苦,他们赐我生存之必需,我称他们为衣食父母。黄金哪里有用,我陷身绝壁,风雪交加之夜,我只盼星光闪亮,我不想以黑暗果腹。我哪里能搏过兽类,野狼在旷野上呼啸,我身穿白衣,在狼啸的间隙,夜多么静啊。我偶尔想起黄金。金色。铜臭吗?他们衬托我的白衣。我为灵魂寻找的墓穴在何处,多少年了,我虚伪地活着,违心地赞扬你们,每走一步都诚惶诚恐。我哪里见过黄金。请赐我傲骨嶙峋,请许我黄金的质地,请给我钢铁之躯。请造刀枪剑戟,请购置金创药。人啊,你何苦低眉屈膝。请学点医学吧,有时它就是黄金。请做点年糕,那日常生活的流水,那细小的幸福,恋人那展颜一笑,更胜过黄金。请尊重艺术吧,请勿妄言。时间是金属粉末,请弹奏钢琴曲,请关注他弹琴的姿势,请爱音乐家。举世罕见的黄金,我冥想中的神祇……多少年了,我辗转于路。我用巨石砌筑阶梯,我想那理想主义者的黄金,就埋伏在高山之巅。请谢谢那引路的灯光,请找到引路人的后裔,请与他结为兄弟,请与她结为夫妻,请珍视她的美。我哪里懂得黄金。请告诉防汛师,洪水在黎明奔腾,请注意堵漏,请紧密联系当地百姓,请动员全军抗洪。请不要站在摇摇欲坠的屋脊,请留下你的遗言,请递一个漂流瓶。请藏匿信件。请提供救生筏。我们时常陷身探索的绝境,请提早学习紧急应变之策,请勿依赖他人。请关注天空,河海,四季运行。请走近人群,请随时观察他们的表情,请勿做一个弃世者。我哪里是绝望,请敞开胸怀,领受生存之欢娱。请勿坚执。我哪里懂得黄金,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没有爱,我哪里需要黄金。请多读诗和比喻,请多用象征。我哪里喜欢人世穷愁。请举足向南,请到热带雨林,请找到生命的源头,不要只谈闲散和孤独。在那深不见底的林木深处,一定有我们尚未解开的基因密码,请做探险家,备好帐篷和绳索。请耐心地等待气候转变,请准备相机和画夹,请剪断脐带吧——灵感爆发,或许只来自断裂的恐惧。请抓紧我的手臂,我不会弃你,请相信前路可行。我们哪里是为了黄金。

    短暂

    我始终倾心的神奇一刻如此难求。经历过五六个小时的静谧中的思考,无所事事中的排遣光阴,打电话,吃点水果餐,看着雾霭散开,阳光射进窗台,经历过情感上的灼痛,自我抚平伤口,经历过无数闪现的窗口,我才终于接近了这个时空。我始终倾心的神奇一刻如此难求,它总是隐在暗处,所有的过错与纠结都与我无涉,可是,我想要改造自身的局面,而不逗留于往常惯性的推延,就必须忍受这一天接一天的沉默。我始终倾心的神奇一刻如此难求。应该说出自己的愿望,这微妙的难以言传的部分,应该选择精准的词语,找到合适的光线和角度,应该把步履放缓,一步一步走得坚实。我始终倾心的神奇一刻如此难求。它追击我,打压我,迫害我,使万般的焦灼齐集于一端。那思绪飞扬的爆发的一刻多么短暂,它是万千生灵的魂魄,它是闪电和火光。我始终倾心的神奇一刻如此难求。它莹洁而厚重,或轻如飞鸿,或重如山岳。我早年与它签订的协约已经过期,而今,它把我抛在这里,孤零零一人,我在头脑中敲击更鼓。咚咚。咚咚。我始终倾心的神奇一刻如此难求。但是,它总在“词语破碎之处”。我听到它发出指令,声音细微,莫可分辨,在这个短暂的间隙,我屏息静气,它自有密径。天色大亮了,请随我同行,我们去寻那密径。

    空腹

    请规律地生活!我请求独坐,腹内空空,我排除万物。请忘掉饥饿。身体污浊,需坚壁清野。得找个好大夫。请看他的双眼,注意他的措辞,请看飞鸟。注意阳光的厚薄。请自视,远离尘灰和土色。请构筑空中楼阁。不,有时我们只是空腹。请学习辩证法。请戒酒。请绘制旋转木马。请与孩子探讨逻辑,请忘却一切得失。请感谢那些提示者,请整理书籍。不要熬夜。要记得那些吐血者,请做做关于他们的学问。请注意讲话分寸。请不要愤怒。请自重。请远离疾病和苦痛,请忘记爱情。要写诗,但不要拘泥。多读古书,请不要刻薄。要记得做眼部保健。请减少评论。请不要争吵。请勿自大。啊,生活中多是空腹。请及时地调整坐姿,以使空腹持久。请学习医药,多通风,勤洗手。请专注佛学,请去往名山大刹。去与清风流云为邻,请看山下众生,请降下你的垂爱来啊,我佛慈悲,请一步一步走,脚步要坚实,请以苦行为乐。请去贪欲,请分解人心。请深入五脏六腑。做一个知足者,请写下你的誓言,请重复三遍。请记下时间,请随时忘却,请保持温暖,请去领受严寒。请勿冷漠,请勿见风使舵。请四顾,请埋首,请空腹,请保持心境澄明。不妨去请丹青妙手,不妨去听钢琴曲,不妨去看一场舞剧。请正视,请放松,请不要肆意妄为,请自查自纠。请谈谈理解和宽恕,请做一个制梦者,请画下线条图。请安静入眠。世事大抵如此,请勿蹙眉,请微笑,要爱惜羽毛,但勿过度。我只是请求独坐,请勿扰我,“人生难得几回醒”。我仍空腹。

    无故悲伤

    自此,我们必须心怀悲悯。电话线已被切断,我们彼此间再无通途。自此,我们只是陌路,我已经停止了长篇大论,这些年来,每逢醉酒,你都笑我喋喋不休。不,我对于生,感受越来越重。对于平静,越来越苛求。不,千万不要听信此言,千万不要追根溯源。我已经写出了内心里的血,我还想把自己的灵魂抠出一星半点,拯救自己的伤残,我使用最自虐的手段——不,我绝非自己的异类。在人群中,带着仅有的胜利者的麻木或者自我期许的容光,做一个呆傻的人,多么幸福啊;赐我圣餐者必将永生。失败之书我已经写完,一天天过去,气候转寒了,我盯着夏季的积存,看转角的玻璃上流下水珠,是啊,这是我住不熟的房子。我总想搬迁,出售住房的广告已经贴出,我不知道,何处才是安居地。请帮我联系异域,请帮我订阅外文杂志,请帮我购买飞机票,请接受新奇之美,请与我同行,请回到故乡。站在道路纵横的村庄北,我几乎迷路了。请点燃灶火,请看炊烟,请恢复新与旧的论辩。多少年了,我总在想,我该去往何处?如果故土丧失,我该用几世,才能建立自己的家园。请写下那些穷途失路者的悲哀,请珍惜你的所在,请对陌生人友善,请不要说出斩截之言,请慎重对待爱。为什么,我总是无故悲伤?请帮我联系心理咨询师,请给我打一针镇静剂,请不要误解,我常常会在此刻,想起那些日子,请来一个笑脸,我会做一个世上最大的橱窗,来藏存你的形象。来吧,让我们做个关于记忆力的竞赛,请说出你此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关于美的震撼,请说出详细时间、地点,请描绘每一个细部,请观察彼此的表情,请说出你产生记忆的第一天,请回到起点。不,我尚未发明时间浓缩机、情感遥控器,请许我百年,让我们告别愤恨、耻辱、嫉妒、暴力、不安,请不要无故悲伤。那同路人仍在等候,可是且慢啊,请听,那琶声已远……今昔,已是何年?

    对坐无人

    无倾听者,不妨与自己谈天。桌子里有灰尘了,台灯也已老旧,不,今天恰好处于阴晴之转折期,千万不要揣度和流连于昔日,不要作诗,不要想女人,在这样安静的早晨,最好,连一丝丝冲动也没有。适度的紧张总会来临,解救只是个空梦。倒是可以做点儿家务,给花儿浇水或者擦擦台灯。倒是可以抽空望窗外一眼,看看阳光是怎样穿越屋脊。倒是可以问问家人日历,可以晚点儿洗脸。捡起昨夜丢下的书卷,看看上面的字迹。倒是可以联系一下旧情人,问问她们今日生活可好。不,千万不要急着写什么,千万不要一直沉默。倒是可以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外界,使孤闭之症略略缓解。倒是可以做一些统计学,看看儿子的画作,练一小时书法。啊,千万不要错过中午的约会。倒是可以琢磨,带什么礼物给她。千万不要过于正式,否则会激起幻想,千万不能踏出一只脚,千万不能嫉妒和怀恨。倒是可以谈谈下一步的计划,那书柜里储藏的典籍可够?倒是可以找一件厚衣服御寒,冬天了,千万不要说出真相,不要偷窃,不要执拗和好奇。千万不要信什么鬼话。倒是可以想想小说和其他,可以设身处地,千万不要八面玲珑,做一个世故者。是啊,原野萧瑟,“美如铜色”,何必自虐。千万不要长时间只读一种书,千万不要依样学样,千万不要小家子气。不要拒绝旅行,哪怕是去往悬崖绝壁,千万不要与狼争斗,啊,不,除非迫不得已。有天,我听姥爷谈起狼,六十年了,那人狼对峙的场景仍是历历如绘,但是,最终狼是败退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千万不要狂悖,但高傲一点儿倒是无妨。做一个行者倒是无妨,无须束发,未必离家。去,建立自己的勇气吧,我们每人的心里,自有一个王国。我有时只想微醉,在大荒天地间,搭一间木屋,我不祈求友人长驻,倒是可以做几张舒适的躺椅,我们彼此说说话儿,放肆空谈,星辰升上来,鼾声重如天籁。你是否对来日,仍有所期许?只是夜静啊,衬托得鼾声愈发如雷。

    瞬间记

    走在这条路上时,我总能想起上一次,上上一次,或者我尚未离开时的一幕幕场景。就是在此刻,我扳着指头数来数去,但无论如何,这回我得向健忘求饶了——尽管我能记得无数,却又怎能抵挡这时间的来去。那时我多大?这条路上人迹渺茫,大雪困村,日暮独步,我看着南山,忧戚顿起;如今它还是那样子,影子般的一个巨大存在,却昭示着彼时与此地间的时空悬殊。母亲从村口赶过来,噢,母亲,我并没有远走。我随时可以转头,随时,那条路都可以回归、缩短、变形、成田地、院落、砖墙,只是我哪里知道,妈妈,你也会变老。天地间的聒噪,且请停顿片刻,在这一个瞬间,妈妈,让我想想,我是如何从你的身体里走出,一步步抵达今天的。往事如蚁,而天空那么苍远,地面上密布皱褶,天地也老了吗?我哪里能想到,天地也会老,它每天本无忧愁困顿,我记得我把它开辟,使之裂变,山河蔓延,星辰无限——在昨天,我是盘古。妈妈,如今谁还识得盘古?你也只是个村妇,我们只需一个须臾,就把自己弄丢了。时间多么荒谬,我们为什么要做有形的神,妈妈,下一世,请许我一个虚无,我来做那时间,这广阔中最无形而永久的存在,这浩荡的乳液,这妖娆之魂。

    原始

    原初,我本是一粒草籽。天地洪荒,遍野皆是奔走的困兽。食草生物如此稀少,我得以茁壮地长成,四顾苍茫,春秋无度,如日月同寿。原初,我本是一个试验品,被植入无用之用的魔瓶,讲述一个故事,等候将来时,脱离万物的困囿。我本是一个自由神。破除规矩的方圆,扰乱安宁的秩序,危夜独坐高楼,箫声传遍宇宙。原初,我的记忆如此鲜明,却横生无数枝杈。我后来有了助手,探讨记忆之源头,写下本传和杂记,创造诗歌与乐曲,坐拥自己的江山,思绪有时杂乱,变成蛙、鹰、树木和洞窟。是的,那时我们就相识,操持同一种语言,抒发各自的情感,且有勒石记事,继之风流云散。先天,我漂泊至此,彼已是新世。先天,我询问归路,但四处受阻。他们看我是一粒草籽、试验品、蛙、鹰、树木和洞窟。野风并非我的旧识,他们也遇新世,茫然失路。风向模糊不辨,浊流塞途。我说,去看看原始人吧。去看看星象、八卦图、阴阳师和玄奥的数理。去看看解剖室,去看看人造人。去看看河海流瀑,巫山云雨。去看看梦。做一个研究精密心灵测试仪的科学家,去看看心灵波动的每一条曲线。去讲述最神奇而高妙的故事吧,去,远离庸俗和低贱,去找回魔瓶和它的主人。去写一首长篇创世诗。去除衣食,回归雕塑的本质,睁大双眼,去研究人世的茫茫激流。去找回你的所爱。去写下方程式,解析孤寂和精神失控、躁狂情绪之由来。去混入每一个人的体内,感受他的柔情和罪恶。去除他的欲,再注入神秘的汁液,请打开聚光灯,快看那红黑蓝相间的质素。请运用三十种语言,来完成你的注解,请告诸世人,随时注意观察他们深藏的不堪,请用最浅白的字词,来概括炎热、温暖、冷酷如严冰等诸般意境。请变成双性,随时深入彼此。原初,世界上那孤零零的一人,只是那万千活物中的异类。请积聚百万人之力,使时光倒流片刻,那无限大的旋转仪上,我们看到了你,那无穷小的显微镜下,你在爆发、突击、繁殖。我只是写一篇序诗,请蔑视我的雄心,请安坐,请回归澄明。一切都如此明晰,每一天都是新世。请自重,自便,如果无力还原,请忘记原始吧。请埋葬废墟。

    率性

    天冷,但你必须从容。赤脚走过的大地,现在密布冰凌。是的,在某一天夜里,白雪覆盖屋瓦,荆棘丛中夜宿的动物被冻醒了。我走在路上时,听到漆黑中的一声尖叫。没有火把和一星光线,没有同类和熟悉的言辞。我坚持着不让自己感到丝毫畏怯。短暂的路途变成了茫茫夜中的大涉险。我下到桥下,流水静谧,时间凝滞,天空,是暗灰无色的无极限。好吧,好吧,既然梦已至此,我又何必坚执?多少年了,我们成为烟雾,与流逝,竟已如此密不可分……

    从头再来

    写作意味着不断的颠覆、履新、从头再来。当旧日被消除,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起点,写作意味着可怕的牺牲、必要的孤寂,甚至暗夜里的独自号啕。背叛自己和他人,做一个永远的厌世者。短期内,写作者需要必然的热情和冲动,麻木只对于推动惯性有用,但惯性中富含一种毒液。而在相当长一段时期中,热情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冲动更是荒唐而缥缈的烟缕。或许应该遍尝草木。但如果没有天然的心得,做一个学问家也是无用的。许多年来,我一点点地淘汰着自己,在诗与思之间,我想懊悔和沮丧必然真实。可是,在迈向天国的台阶上,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来忘却和返回?一天一天,那奔忙的日子啊,已经多多少少地成为积弊,尽管如此,我们仍是一往无前。在高高的流云之下,倾听长逝者的言语,回忆那刻骨铭心地击伤过你的人之名姓,对每一件小事都做价值的判定,哲人说,生之疲累啊,如影随形。而在我常感惊悸之地,又总是存在那么一些旧日原型。我的确想过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我有时奔跑起来,如有强敌在侧,生命总是无可趋避。最后的救赎或许只来自还原一刻,我告诉你们吧,那变形的虫子,也有傲慢的魂魄,而它以沉寂之塑形,已获不死之永恒。

    不识

    或许,我该写一部茫然书。刚才,日光已经开始西移了,那强烈的温热之感在悄然退却。而我在缩小,毫无歉疚的年月啊,我为什么总是备感孤寂。不,不,我并不妄想屋子里来什么人,也不寄望于被电话铃声吵醒。在业已经过的那些日子里,我并不否定,曾经有一种惯例就嵌入到了我的生活中,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想不出那人的具体形貌,在貌似虚构的字词中,我写下了属于我们的最大真实,但枯闷的生活一往无前地毁坏着我的记忆。我何曾料到日日如此,我顽固不化地坚持着这个阵地,直到如今。听着,请放弃你的理想吧,请离开宅居之地,请去远方,看望一些陌不相识者,请解除你头上的绳索,请去谈谈恋爱,请去海边潜水。我用了一整个年度来收拾行李;尘灰扑面,装点着窗外的阴霾。这可恶的世界,非为昔日炊烟,非为山林溪水,这宇宙,非为我们所见,这整体性的自大和臆想,非为出师表和请愿书。请睁大双眼,来找寻人世美景,请复制那短暂的轮回。请赴旷野,尽管争议激烈,但战事未发,我们于此度过一生。与那周围的人众,也尽可促膝而谈。为什么不呢?当那未见的来临,我们抽象的能力降低,食物足可疗饥,天地可为枕席,作为过客,我已先此看到漠然和流逝,可是,静静地待在这里,我们为什么看不到草木?那时间标本的制作者在悄然地打着瞌睡,但愿他是识者,因为误解才会带来真正的惊骇……

    自我挽救

    我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用来爱,有时我梦想,那过去的时光已经结束了,当我在清晨的小区里散步,那每一步踏出的都是新的履痕。我把自己整个的人生都视为一次自我救赎,在碌碌无为的前半生,我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可化为烟云,当我沉醉,连香气都是无形。香气本为无形,当我想起某人,从天而降的寒意使我警醒。但我常常垢灰满面地过日子,是的,大人们,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我准备读的书已经堆积成山,终我此生,也大致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是:我成为一个伟大的读书人。所以后来我选择了简洁的法子——我能写下几行字,来代替所有的书吗?至今我已经厌倦了连篇累牍,是啊,如果连一行诗都写不好,我何必成为一个疯狂的说书人。我讨厌自己三十岁前一概的行径,如果我伤害了你们,请诅咒我。有时暗夜里独行,四围空空,道路会下沉,我希望能有一把厚厚的黄土,埋葬我的灵魂。我并不觉得书信能容纳我所有的错谬,忏悔也不是万能的过滤器。当这个清晨,我使劲地退缩,回顾,脑海里旧事翻腾,不远处的中学校里,学生们在伸展肢臂,我多么羡慕啊,他们的感觉还如此灵敏。相形之下,我已成老朽。在茫然的日子里,沿着一条上行的路,走到一条山脊上,低头看着青草钻出土层,我觉得自己的心扉也在破空。我使劲地揪紧了自己的每一丝情绪,但替代物很快来临,我时刻处在遗忘中。我所爱的神,请不要无情地鞭挞爱你的人。可是,面对消逝,我们都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即使万物有灵,又怎能复原和重塑呢?我认识一个造型师,他永远在勾勒着局部。他是对的,也许我该从这里学点儿什么……

    异乡人手札

    如今写诗很难生动,亲爱的,当年我情绪低落时,你在身畔,一切便从那时开端;但后来我们分开了。我非为本心,却颇无奈。今天我记起村前绿树、溪水和内心清流,因为此是早晨,我的破败感早从清晨退回到昨日暗夜,一切都颠了个个儿。我是想啊,我不该写诗来着,因为我没有形象感,异日我对人说,我所以决心改行,也将由此始。可是身在异乡,处处为异客,再没有比诗更适于我们表达的了。管它是什么呢?总是在我无望之时,这几行字词使我没有崩溃。或者不,我自然可以喝点儿酒。我的酒友不出意外,是可以随处找到的。但我的酒量太小,醉态又不堪,又不耐抓心的苦痛,所以还是算了。生活继续,我选择职业或者放弃,时日都很短,直至我现在钻到屋子里,整日里连门都可以不出,但也足以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了。这不是我原来的理想吗?哈哈,其实只是梦罢了。虚假!所幸我虽然窘迫,但真没有饿死。现在哪里有饿死人的事呢。不过每逢我觉得自己寒酸,就埋怨或诅咒——生活,我却并不缺乏行动,也常常受累于工作之类。有一天好了,我对你说,我突然就发横财,不是梦,不是抢劫或盗窃,但我有钱了。在人心疯狂的异乡,我看着照片,眼中含泪:当年没有厚衣服,春节那么冷啊,我们只穿着单衣。背后那一片麦地现在早已不种麦子了,只短短二十年,啊,不,整整二十年了,我们从爱到恨,到感情无所谓,一切分崩离析。在这个早晨,我翻开艾略特的《荒原》,真是奇怪,我买下它多少时候了,但从来没有下决心读完,但它真是不错;在这个早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它了——像他所说:一个诗人在自己的时代读者群大与否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每个时代应当经常至少保持少量的读者。真是我的远年知音。我跟你说,我至今还不厌倦做一个文学上的狂徒呢。我想写立体书法,我想穷尽内心镜像,这都没有什么。在我们所想的事物当中,到底有什么真正值得倾尽一生?亲爱的,我们的生是如此古旧,孤寂总是常在,诗歌如何可以生动。我确在常常想着那时,我们的童稚年代,校园里百花盛开,我昂起头,离开村路跑到田畴中,头顶燕子翻飞,白云隐在天际,我何时能够离开故土?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打理好背包的一刻,怎能想到后来……好了好了,我但愿纷繁的岁月能够多几天安定,我想做做学问,研究人的心灵,那抽象的洞府,谓我一生痴迷。你且放心,我没有疯掉,只是连日里多感焦躁。我没有大恐惧,只是不安如影随形。并非只有诗歌是我的镇静剂。有时我出门去,外面喧嚣的世界离我如此近,时代风起云涌。你且放心,我离自己的理想还远着呢。我的删除工作才刚刚开始,我希望减除思想的积弊,所思直抵纯明。啊,不,我何尝不准备建立一个庞大的体系,用以研究我的学问……可我们分别,自感已是路人,我为谁而奋斗呢?亲爱的,请不要封闭你的闸门,在此世,在今生,让宁静的诗泛滥吧,我已成为我的灾害;那邪恶的部分也太重了,我早无力担负。你来,我们说说事儿,是吧,是吧——“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你坐着,所在处无踪,你,即是欲望本身。有天,我终远走,“你不知是你所知,你所有是你非所有”。

    一小时

    最近睡得太早,所以,作为回报,我六点来钟就可以起床了。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大地,我在谨慎地想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不,这么珍贵的时间,我也许应该先读一点儿书。我努力地使自己不要过早地陷入杂务,一向以来,对自己内心的珍视使我过于负重了,不,不,这都没有什么,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岁月。我们都喜欢这样的馈赠:尽管世事混沌,但好在总有一部分人是习知我们——彼此的。我想清净真是个好词,当这个清晨,经过一夜的酣睡,我的精力充沛到了顶点,那无比清晰的字迹也是别具意义。可是我真不应该变得挑剔——我昨天还想着,是否要制造一个滤网,筛除那些使人看来郁结的杂质,现在,是窗外的天地一色提示了我——那么好了,请开始工作吧。这是万物的吉辰。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这样的一刻。请仔细掂量,排除非正常的运作,不少不多,只有短短的一小时,万籁仍是静的,我们的心里还未有任何外物直接侵入,是那最恬静的部分在浮动。七点一到,这喧嚣的生活便要正式开始了……天,是一点点亮起来的,红色映在天际,霞光随之四射,如果我是摄影家,也许我会用镜头捕捉这神秘。但我没有摄影家的冒险精神,也拒绝了做一个航海师的职业,否则,站在高高的甲板上看朝阳,该是多么地令人歆羡啊。如果条件允许,或许真该来一次航海远行,带着自己心爱的人,没有困顿和焦灼,无须顾虑日常的种种烦琐;天气还不冷的时候,就坐在晨光里喝喝早茶,读点儿大自然的丹青水墨。啊,不,我想象不到早晨的大海,我只想象蓝天和遥远的天际线。在飞鸟的时代,天空离我们多近啊,天地的接缝处也是细密无痕,在那时尚且没有诗歌,只有禽类的鸣啾。如果我们是鸟,也会宿命般地寻求庇护吗?在这个时代,能坦诚地谈谈诗和清晨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不适

    我已经做完了手头所有的事情,在有阳光的正午,岁月正在逐步变轻。我站在异地,可以看到风和归路。我不知道宿命的存在为何物,可是刚才我仍在絮聒,是啊,言辞只是糖衣炮弹,疼痛才可以刺杀灵魂。我看到深藏在自己身体内部的敌人。我把他们一一杀死,但他们复活的速度过快了,只要我还睁着眼,罪恶遂召之即来。这并不是程式化的生活,但十年以来,我写下或者删除,都于事无补。灵感消退了,牛羊归圈了,我只是一个人,在有阳光的正午,私自看着外面的江河奔腾。如果山水变成隐语,古事多向东流,逝者久已不存,那历史的天空何来阴霾与雾散。我盼望自己变成鸟兽,完全不要有思想好了。但鸟兽是麻木的吗?我不知道在山高路远处,气温是否极低,生物盘旋如梦,但雪水无限消融。有时我正从外面回来,屋子里电话响了,夜风吹灭了烛灯,开门的一瞬,我觉得饥饿像一个小神,它捆绑了我,训斥着我,指导着我。阿弥陀佛,我只是一个肉体凡胎,清醒时误入人世歧途,酣睡中一枕黄粱无救。可我还在梦想啊,救赎只是一个过时的困囿;如果万物悲哀,诗成了一根尖刺,它深入纸张,使书籍遍体鳞伤。用不了多久,我们的人也散入各处,那最高的隐秘开始发生,诸如爱和仇恨,都无法挽留;恭贺先生,您终于过了地狱门。

    别一时空

    年复一年,我都在为自己正在经历的一生寻找一个容器。当时光迁延,许多感受都变轻了,这样的愿望却从未稍懈。我常常想回忆起初临人世的一刻,但时至今日,仍无进展。那新鲜如初的岁月无法被铭记,它经由世界和历史的重重消解,最终如同我们终将重复的一生,茫然混沌而不知归路。现今我于自己,也正如羁旅他乡,那无数的痛苦便由此而生。我曾于年少时遍求四方,希冀一劳永逸,直奔主题,奈何岁月蹉跎,大道多歧,我希望看清的事物,熙熙然隐于人丛,发见愈难。或许便是因此,我求助于那隐幽之词,但有会心处,便感身心安泰。长此以往,阅读成了常规的依赖。我一边猜想那沉浸于相似困境中的某人,一边为现实的生活而奔波如旧。

    我或许早该断言,我们所谓以心灵为介质者,是这个世界最为抽象的那种典型。天才,疯子,偏执狂,自我压迫者,皆出于此。而俗世的欢乐多么美妙,倘若能彻头彻尾地自我背叛,倒不失为明智之举。数十年来,我窥探着这人世的浮华表象,尽管所见皆皮毛,但也不讳言这浅薄的好处。我时时愿褪去岁月的尘垢,使心灵未见涂饰,去写一本纯净之书。譬如这世上之静默万物,不见功名争斗以及残忍的杀戮,那蔚蓝天空明净泉水广阔无垠的大地,那巍巍雪峰碧绿草坪茫远无际之沙海,均是我们行色匆匆的见证。我写下万物的缄默,或许,这便是那最初的对抗及最后的永恒?许多时日,我流连及此,类同谵妄病人。无数昔日的片段汇拢,而未知更似永恒。

    有一些时候,在对消失时空的追忆里,我会变成另一个。但纷纭的世界过于驳杂,而我们记忆中的声音如此低微,我路经喧嚣之地,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醉心于某一种所得。这样的经验推动着自己成长,那决然的对立在阳光下消弭于无形。我自觉这样的日子有疗救之效,对于我们的雄心是一个简短的安慰。我曾经迷恋于发掘那些伟大人物的困境,当绝望的泉水泛滥于生命的终点,那波澜涌现的一生也变得彷徨而模糊。我想象着他们被损伤的生活,记忆中的某一次风雨,纠结的伤痛,在这种时候,我想写一本雄宏之书。是的,这是思想的另一个纬度。我常常为自己的神游物外而抱歉于人。

    但此时,我恰恰发现这是我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随着年岁愈长,这类时刻越来越少。当我彻底清醒过来时,我或老之愈甚,而我正在重复更多的前人所走过的道路。在我们痛感自己麻木不仁之时,也并非没有终极的快乐可寻。这或许正是一个悖论。我们真正的生活之于当下,很可能是别一时空。

    无限性

    有那么一些年,我总是想表达。我用那些既成的汉字书写自己的困境,出语谨慎但思绪杂乱。我自信我已经窥到了写作的某一部分真谛:鉴于对无限性的追寻,我归纳并打碎所有的意义的框笼。我希望自己能更进一步,找到一种力量,蔑视一切传奇。我对日常生活的莫大尊崇即由此而来。在日常生活中我所体味到的灵魂的孤寂此前已经由多人描画,我只不过是按照上苍既定的命题另行重复而已。且今我迷恋于这种片刻的空洞,那种寂然无物的时刻带给我心灵的巨大的狂喜。无数的片段倏忽即至,我如夸父追日般疾奔于这样坎坷的长途,并同样乐此不疲。许多时刻我同自己纠结争斗,并视这种战争超越所有的演义。而在另一些时刻,我完全不知自己为何人。他来自何处,并将有怎样清晰或者难解的未来。如此这般,我终将走到那最后的一刻,那温柔的怀旧的一生,虽处这样崭新的时代,但放诸久后,又与数千年前的古人能有几多差异?所谓历史,只不过是短暂的归纳,它与无限性背道而驰。我们的生活循环往复,它制造并延续着那种短暂的归纳,而真正的无限又将若何?数十年来,我拘执于对自身的审察,并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活着,我还没有力量进行长久的独处。我在对于自我的无限的追寻中变成了一个梦想家的模样,一个现实生活的寄生虫。但当我离开这张书桌的某一个下午,我便成为每一个人。我喜欢并为之奋斗的一生,也包含了我所看到的每一幅图景。在所有的他人之中,我未必存在,但这又有什么?我不会为此而失落。我从来不否认另一种可能,并为之穷尽想象。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不是我,我更是他人。

    在公交车上

    时至中年,我乘坐着公交车远行。只要有那么短暂的十分钟,我的远行就结束了。但周而复始,这段旅程却永无停顿。我坚持着想象每次上下车的一刻,这种想象也可以定型为我生活中的唯一大事。除了我所居住的地方,便是那座灰色的小楼,它们像一根绳索,把我紧紧捆绑在生活这辆战车上。从这里出发去寻找终点是徒劳的,因为我的茫然之感无从消解,即使站在那片早已熟悉的土地上,我仍然会为此而悲伤。这么多年,都是这里,这么多年,都是他们。我看着公交车上每一个人,即使夜里做梦,也会觉得陌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种力量,可以使我彻底改变这一切。那么多理想都是无用的。我看着公交车上每一个人,时时都有一种说点什么的冲动。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群过于密集,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隐入自身。而在另外一些时刻,这里众声喧哗,他们用再也普通不过的方言,汇成人世欢乐的交响。

    彼岸

    时光是燥热的囚笼。我在这里守候,我的老祖宗,他们喜欢写什么天书。不,我不认识任何人。那远远的天空,虬髯客,狂热的剧作家和妓女。我写诗小心翼翼,多少次都怕逾矩。但这又有什么用,狂风依旧刮,天地大湿,丰年歉收,杂乱无语。我强迫自己午睡,昏昏沉沉的正午,饥饿的感觉比睡意降临得更快。我趴在床头,审视这种冲动。十七年,无数生命从生到死,又到生。我多么厌倦单调,这恶毒的诅咒。西方人眼中,所谓消逝时光的囚徒。我细心体察,转身四顾,风烟楼下起,扬尘蔽昼。然而我多像个谨言慎行的好人。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一切的悲愁早已消匿。我哪里能分清来与去,死与生。那年山下一叶轻舟,水中弯月似钩,我们不发恶声,我们只来做好人。装模作样,心怀鬼胎,意气纵横。每次临阵措辞,我都哑口无声。那缄默之症四处流传,我不发恶语,不作赞颂,腹内空空。只有彼岸常在。天与地,宇宙与星辰这些大词,喋喋不休,如朋如友。我侧耳聆听,楼下风行如瀑,空中云行若蚁。我欲上青天,奈何身无翅,龟缩于此间,聊做一书生。嫉妒,恨,恶心,呕吐,醉酒。我的耳中时常充满了劝导之声。疾病,爱情,少年求学,诗情洋溢。至今一切已分崩离析。我总是想胡言乱语。我想超越一切前去。我想看清阳光或最黑暗的核心。我想自己为什么会一无所知。我曾经经历过,那最无聊的渗透,那最丰厚繁密的辩驳,然而我想阻绝一切对话。我准备做自己的帝王,这人间最狂悖的神与乞丐。这言语的最下层。这噪音重重的纸张已经黄熟,像五千年前的尘土。在宁静的彼岸,让我们握手言和,世事蹉跎,我们老得多快。近于无。或者就是无。是我们的灵魂在握手。我用最新的梦境证明彼岸的存在——那么现在,就准备一个投影仪吧,我把我们所有人的灵魂都投射在幕布上。

    并非精确的

    句子的源流。灵感与冲动。我在睡梦中永生。在寂静中我打乱了生活的既有秩序,用无数细节把这一天填充起来。然而我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一生。在想象中,我所看见的万马奔腾。师范街。记忆中的青春。夜与昼。我从九九年开始经过那里。现在,当我无所事事——实际上是忙碌的,工作将在半小时后开始;我埋首桌案,眼睛近视,心如潮水——然而我想起师范街。想起十年。我那些老友们已经四散各地。久疏问候。我想不出回归青春之法。只有写作或许可以帮我接近,内心的虚弱与沧桑。那时我开始写诗,每天经过字与词。不,更多时候我所看见的烟火。彼此的城府。更多时候,我都在想象着未来。十年后,二十年后……我那时的人生找不到坐标,在孤寂中毫无参照。这可笑的青春一晃而过。我还想起树木,烈日炎炎下的丛草。从夏季开始,到夏季结束。或许还可以想想爱情。那侧目的一瞥,一瞥。想起那汗流浃背,和久后的吻。自从我们分手,我还没有做成一件正事。但十年已逝。我四处寻找那时的印记,但回忆是多么不靠谱。我踩着干松的枝叶,从南到北,游走各处。直到我坐在这里,整个世界把我抛弃在书本与妄想中。这是多么让人惊讶的事。我坐在这里,却像个空心人一般,看着你我。那森严的壁垒是堂皇的先人对我们的馈赠。那租赁之事也大概如是。我带着空空的行囊,看见火光和夜风中的雪迹,看见平板车和一个婴儿般的往昔。我看见南方的雨季和空际流云。隔着薄薄的帘子,我看见流水滑过某人的身体。那隔壁出租屋中经常传来嬉笑和怒骂。我看见列车和中原腹地。黑夜的无名列车把我们带往何处。我站在铁路旁边,故土的风沙依旧。关于才华和被浪费的时间。关于中断的职业。关于舒适的住所。我注视每一张面孔,时时为莫名的慌张而感到羞愧。我熬过了漫漫长夜,并写出了失眠之书。这是多么精确的一幕。我穷于算计,把每一个小时分解成三千六百秒。但这还不是完整的,为了将其付诸出版,我不得不加入其他成分。当我殚思竭虑,写完外出实习的一章,我那根脆弱的记忆之弦却突然绷断了。山河裂,圣人出。我站在黄河渡口,看沉沙折戟,头顶小屋。那是我们中一部分人的归处。多少年后,我无痛无苦。多少年后,山路依旧蜿蜒。槐花飘落,春去也,多少离人泪空流。我回到铁路旁边的故土。就在人群聚集之处,春雪消融,四季回环。我看着儿时的我奔跑依旧。然而我鬓发苍苍,心如尘垢。是你指出这种错误并及时挽救,当人群散去,炊烟升腾,我觉得是时候了。就在这里,你喋喋不休,像个老头。然而我生活过了。这样一种总体上的感受,使我获得一种新的支撑而如重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对我来说也已足够。我之于忘却像个临时动议,所有的灵光乍现宛若天机——舞台变暗了,黄昏降临,而我将去劳作,这永生的欢娱。永生之宿命。

    盲目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盲目地活着。此前我恍惚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一个核心。有那么一些天,我远离了这个核心。直到记忆来提醒我,我那么活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判断这一记忆是否是假记忆。的确有这样的一些事情。比方我比现在年轻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午后,我站在烈日炎炎的地头,想象着自己的未来。那时我没有确定自己必须去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比方写作。那一个午后的犹豫。我站在那里。烈日炎炎。周围没有一丝风。阑寂的地头。我反复地想着自己的未来。去当一个水利专家,或是一个诗人?前者多么荒谬,因为我几乎已经决定了要放弃自己的专业,但后者?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十几年过去了,我突然想同某人说说这段记忆,但我刚刚准备开口,这种记忆却不存在了。我反复地想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消失的,但毫无结果。后来的某一天,当我处于爱情之中,类似的情境又发生了。这一次,我学乖了。我小心翼翼地写下了我内心的每一丝波澜。再后来的某一天,我把它拿出去发表了。收到信件和刊物的一刻,我像拿到了旧日生活的铁证一般欣喜若狂。有人因此而诋毁我。有人的确不快。有人如同预言家一般,先此七十三年,写下如此字句:一个人的感受都是瞬间的,一旦过去成为了翻过去的一页,故事还在继续,但已经不是在这本书上。如同神祇。这伟大而盲目的生活,自从被复写在几张纸上,就开始一次次地重复、失真。我看到的那些面孔如同被盯久了的汉字。我不得不寻找一种崭新的可能。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它继续伟大而盲目。我以一颗疲惫之心,浪荡于世间的另一些年,写作倒真成了我所谓的职业。我以一种更夸张的盲目站立在年少时的田间地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神志好像又清醒了些,那被分离的旧我与新我重新合归一处。我抓住这难得的一刻,完成了人生中的几件大事。仿佛一种刻意的摹仿,我有板有眼地过起日子来的时候,那些恍惚,一度远离了我。这个被重新建立起来的核心,也许就包含着对我旧日生活的全部解答。

    身份转换

    每一天,我都体会着寂静。噪音,楼下小贩的吆喝,突如其来的钢铁的撞击声。每一天,我都做梦,重复前一天或者前一年酣睡中的图景。每一天,我都幻想着时光彻底地停滞几个小时,完全无所思虑的生活从此展开。每一天,我都有读书或写点儿什么的欲望。这种自我强迫的症状日日增强,每一天,我都从此路经过,那绿色也在增强。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每一天,我都在异域,这种自我申诉的笔墨与我无涉。每一天,我都返回来。那浪迹的故事与我无涉。每一天,我都做自己的代言人,那沉默的禀性,被我全部出售,那年轻人的荒唐事,与我无涉。每一天,我都想做无数个人。那与生俱来的窥探欲不可稍减。每一天,我都准备往后退一点儿,前此十年,我经历着那么强烈的情感。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衰老的身体在继续衰老。每一天,我都想看见八十年代,父亲与此刻的我同龄的那一个春秋。每一天,时光都往还多年。每一天,我都在扭头的一瞥中看到山川、浮土、打篮球的少年。他们森林般的目光在望向未来。每一天,都与逝去之日相距多么远。每一天,我都想听到他们高歌。那昨日的青涩,懵懂中的对视,深夜里的辗转难眠。每一天,我都深信这一切皆不是妄言,每一天,我都在做着变革自我的尝试。那一窗之隔的世界缓步如巨兽。每一天,我都可能琐事缠身,当春光明媚,阳光一洗铅尘,我从屋子里走出,那外面的街市藏着无数个我。这是我必将经历的一刻,众声喧哗之处,我“恍若惊梦”,像个失魂之人。

    咫尺之隔

    午间无事,我沿着刚通车不久的大马路跑到山上去。山风吹拂,我的心中空空荡荡。沿路都是嘈杂的工地,飞扬的尘土,很少有树木。大而无当的广告牌像预言家一般,宣告着另一个时代的到来。在这个陌生的区域,我不认识任何人,或许,这也是一个预言?它指向我不断迁徙的一生?我很快就到了我在家中阳台上看到过的那个楼顶尖尖的小区。那里阳光灿烂,水流潺湲,幼小的孩童坐在长椅上玩着积木游戏。看着他入神的样子,我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小小孩童。片刻之后,我就离开了那里。带着止不住的回想,我站在了一个土堆上,十米外的高速公路上,有车辆在穿梭往来。我拨开灌木丛,盯着那些车辆,心中对自己的无所事事满怀好奇。当我再度返回时,风似乎小了下来,我忽然盘算起这些天来的忙碌,一种前所未有的乏味感使我举步无力。我坐在土堆上,看着眼前步履匆匆的行人,他们与我咫尺之隔,但他们都是陌生人。而在另一些时候,他们都是我最为亲近的同类。在荒寒的冬夜街区,我们或许一同沉浸在酒后的快乐中引吭高歌,像我的许多位朋友,如今他们散入城市,各自隐姓埋名。在高高的东山上,我多么想为这些年的离散写一支歌,时光寂静,我坐在这里,昔日的坐标已不复见,看起来,我需要用一生去找一个支点。这记忆的沟壑,咫尺间,或许便埋藏真理。对于我来说,往事与今日,像次第发生的两种现实,我埋首其中,无法自拔。

    寄身之感

    在经常被一首诗或一个短章累得精疲力竭之时,我总免不了质疑自己从事创作的初衷。而大约十七八年前,我对这种感觉体会未深,或还有很大的周转空间。只是于今这一切谈之已晚。我所体会到的快乐更多地来自别的方面,譬如对书籍的拥有——近来我购书成痴,像一次次的恶补,因此我渐感住宅之狭小。那些随我搬动无数次的书籍已经被淘汰了一部分,在更多时候,我觉得彼此之间相知未深。它们中的大多数并未占据我心灵的须臾,而我长期以来所感受到的空疏,也似乎与此脱不了干系。如往常我言之再三,最真实的生活莫过于摒弃虚幻与玄思,如我父祖。我幼小的时候,经常羡慕黄昏独饮的爷爷。那轩敞的院落既是他的无心之举,又不啻于一个丰功伟绩。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回顾“我的前半生”,目光淡定,毫无忧愁。数十年过去了,他的孙辈也已渐至中年。他们瓜分院落,各自建立小小的家庭,为了一点蝇头微利,彼此不无嫌隙。但他们都扎下根来,那昔年遍种大院的树木都已砍伐殆尽,夜里风声鹤唳,但失去树叶枝杈之传递,声响遂变暗弱,他们在各自的新房里睡得安稳,如我幼时被风声惊吓之事已不复重现。然而我的兄弟们寄居于一种平静的忙碌,直到人口繁衍,已然超出大院的容纳极限,便只好拓展地盘,新辟宅基,年复一年,终至四散于村落各处。或来日更有诸多离乡出走者如我,厕身于另一种别于村乡的生活,为平生欲求所累而不知归途——他们是我的子侄,甚或孙儿一辈?这么想来,如见烟云乱渡,数十年不过弹指间。而世间广大,崇山峻岭,平原阡陌,看起来,我也并非只能囿于一地?多少年了,我一直以此安慰自己,即使偶尔遭受困境也似乎无碍,因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神经质和事无巨细的敏感并不值得多么重视。我后来才明白这一类完全的无意识,并刻意研读。我总是在无法写作时走到人群中去,他们喧哗的高声,对于我的自我折磨深具疗救之功。

    局外

    我寄身的屋子像囚笼。为了打破这种幻象,我努力地工作,虚构种种旅行,但每逢家人外出,置我一人于此境时,那顽劣的过去便颓然显形。这一天也是如此。我在长时间的定型动作中找不到解脱之力,是的,许久以来,我总是对未曾经历的一生充满期待。楼下不远处的操场上,雪迹未除,两个在我看来还很年轻的人影把我的思绪带出了屋子。那稀疏的林木也是往昔,它们在风中摇曳着枯干的枝节。我没有思想,只有竭尽某种可能的爱恨。不,末日已经过去,我与万物同在。它们络绎登台,次第散去。岁月空疏,那茫茫雪昼,也是往昔。

    去年夏季,我已经读完了《静静的顿河》的三分之二章节,而后,我在长达年余的杂事中忙碌,直到这一个年度结束,我仍在过着另外一种生活。迄今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种种病灶的由头,不,自我之力也与万物同在。我常常迷惑着想找到更准确的答案,但结果仍与解救无涉。在漫长的独处的光阴中,屋子被我弄乱了,刚刚购置的一大批书籍溢出了书柜。我想象着不久之后的阅读时刻。现在我需要梦到顿河。那安详的下午时光,已经过去了,此后,我厚颜无耻地装着深沉。水滴石穿的生活,我被重新塑造成一个俗人。而万物静默如斯。

    我感受着自我的灵魂这个秘密的回声,我想写下这些大词。是的,“我愿意成为我愿意成为的人”。如今,我视佩索阿为第一知音。此前为卢梭。普鲁斯特。梭罗。芥川龙之介。卡夫卡。《沉思录》的作者马可·奥勒留。不过,除了佩索阿与我相似之外,我至今还不愿意承认受到了谁的影响。我狂妄地视一切书本上的东西为自身之外的附加物。我只想写下自己内心那巨大的真实。在追根溯源中,我像个偏执狂一般,暴躁而胆怯。不,我并不觉得这一切即是真正的自身。在日复一日的搏斗中,我甚至为此而绝望。

    有一天,我花费了一整个下午去阅读我曾经的上司写下的诗行并为之深深迷恋。我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座富矿般兴奋至今。我们确实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光阴,但后来我们只能分开,离去,“在短暂失语,失聪和失明的恍惚里”,“没入深海永不回头”。为了纪念这次伟大的发现,我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继续书写这个未完的短章。这事情看起来如此滑稽。但我深陷在自己的内心里,并且为另一颗相似的内心的强大丰富性而产生了某种嫉妒之感。一向以来,我都很少去猜测别人的内心生活并决心为之奉献好奇和赞美,但这一次我破例了。我拨打着电话,但对方却关机了。相对于我曾经的上司,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局外人。

    这真是一次大大的意外。

    自我否定

    我有很多方面的雄心,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可能离我远去,最终我所剩余的部分寥寥无几。我站在这里,看着窗外,内心里充满着对自我的否定。

    不,就在刚刚逝去的这一刻,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帝王。我仔细地体验着自己不羁的思想,漫长得超越一生的忧悒。我自信我可以捕捉独属于我的每一个时刻。那种强烈的占有欲把我推向自我审察的绝境。我看着自己,开始回忆起往事低垂的时分,二十年过去了,人事希微,我依然在无尽的眺望中消磨光阴。

    进入到一桩事件中到底有多难啊,每逢午睡初起,总是有许多未竟之事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去。我依靠描述它们来消解这种日复一日的压迫之感。我注视着日光西移,在幻视中与许多场景相遇,童年时野草疯长的河岸现已不再。我搜索枯肠,仍然难以从此刻脱逃而去。

    或许,沉睡本身即是梦境,那纷乱的群山间,清风明月渐次生长。而我置身的陋室与此相反,有时夜间狂风肆虐,明月渺无踪迹。初来此处时我曾经有过的满足感也已不再。我异常造作地重申着自己的物质理想,它们形同另一重重压。这是我久前未曾想象到的。

    我徘徊在始终如一的情绪的沼泽中,那设想中的顶层小楼,上面覆盖着屋瓦。

    青藤缠绕的岁月里,我面对如何写完自己的一生这唯一的真理。

    这里距离我的故乡并不遥远。我一次次地依靠内心的力量与她接近。在我降生的地方,厚实的土墙已经变薄,形同乌有。我已经无法把它准确地描画出来。有时是杂乱的图谱,我屏息静气,却找不到自我的踪迹。

    我不知该庆幸自己天然的敏感还是力图修饰。不,我深知这个虚无的话题之毒性。在我还在为生计奔波的那些年里,我可能找到了一种足以抵挡其侵蚀的替代品。有时是同事相处时的小小愉快,有时是昙花一现的爱情,有时也可能是愤怒。

    是的,这些年,我总是像在堵漏似的对待虚无。现实中一些小小的所得也与此相关。但是,那时的生活确实存在着危险。当我走在无人的街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可以使灵魂裸露。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片混沌。

    我的确在一次次地否定爱情,那些曾经无限纠结的日子啊,那些难以成眠的漫漫长夜,那些誓言和随之而来的幻灭的碎片,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的五年甚至更久。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这些沉寂的日子。当日常生活的图景徐徐地展开,我无须伪装,便可深入人群,变成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分子。

    熙熙攘攘的灵魂无关乎虚无。在我路经之地,我欣喜地看到了漂亮而壮观的居所,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贴实而平稳的劳作以及不断上涨的报酬。我喜欢为之奋斗并有所得。那些意兴阑珊之际的书写也类同于虚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下它们?

    自我否定并非我的兴趣所在,就像愤怒本非我愿。但当身离此境,那些熟悉的雷同之境总是交叠着出现。我不知道这些隐匿之物有无源头?

    但恰恰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一次次地逼近了自己。

    黄昏之外

    我很难在最想写的那类文字里消除掉我的踪影。有一些人出于善意,一再地规劝我。我当然也寄希望于下一刻,彻底地变成另一个。但那可能是荒诞的。在许多时候,看天空中的云霓飘移,然后再将目光降下来,注视身边的车水马龙,我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幻觉。年复一年,那外在的世界似乎不变,只是我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不,我并未视衰老为某种不祥,在一定程度上,我并不留恋那稚嫩的激情。我喜欢看着恒定的自己在静谧里来去。

    但是不行,自我怀疑是日复一日的。大概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延续至今。我看不到它的尽头。在杯盘狼藉之间,悠扬的音乐声中,我也有过短暂的愉快的时刻。在祥和的家庭气氛中,这种时刻可能延续得更久。可是,伴随着黄昏的来临,那相对准时的空隙里,我穿行在城郊,想象着即将莅临的短暂的夜的黑寂,我总是会琢磨着该做点儿什么,如何把它完整地度过。这样,直到家中喧哗再起,这种强迫性的焦虑的时分才会过去。

    大概在之前不久,我的每一个黄昏都是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的。我竭力地回想着这种变奏的形成,直到答案隐约浮现。我再度看到了城市的车水马龙。那时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去兼职的地方,漫长的上下班路途中,我隐身在难以计数的人群中,日子过得踏实而安稳。极偶尔,我会在嘈杂的车厢里萌生一种退意。在一个突然的契机里,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

    我于是得以在大把涌来的时光中去体味一种新的生活。妻子代替我去奔波,尽管我并不希望如此。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反对她这样做。但我那大男子主义倾向可能于事无补。妻子在她的生活中拓展的空间是我的思想所不及的地方。这正是我的困惑之处。除此之外,我对于自己久居的城市也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们如何起居生息。我深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表象。

    在初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竭力地向自己灌输一个观念:我只是暂居在这里。但事情却在后来变化了。如今我与那些曾经陌生的邻居们在黄昏里相逢,熟络地打着招呼。我在试图制造一种新的沟通的方式,为此甚至动用了一些卑劣的手段。在黄昏的余光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对面单元里相拥的夫妻。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会离得如此之近。不,我对这种可以偷窥的居住地心生抵触,但是无法。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遇到种种麻烦,其实已经很久了。

    而我真正的惊骇只来自于内心。我无限地夸大着自己所遇到的难题。有时言辞间的交流可以消解一部分不快,但如果是根本性的障碍,则任何话语都是无用的。当我寂然独坐时,我那么明白地看清楚了自己。生活,在阳光强烈的照耀之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既然我们所生存的地方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在我的生命中即是永恒。而我们在重复前人的错误。如果黄昏不存在,我宁愿事实确然如此;但这事实上不可能。于是我只有在这里写下那近乎被蒙蔽的现实,虽然我明白一切远未结束。

    也许,我们最伟大的理想就是重复。

    身心之累

    我有一些思想难以为我所察,当我意识及此,我知道,那种久违的对抗性是构成我生活在此的一个源头。我的整个身心都被这种无来由的困惑折磨着,许多年如一日。

    曾经,我有过刻骨的相思和幻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寻找知音,把自己的另一半从人海中救出来。当我们融合为一体,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有时我想借助一些掩体来讲故事,但更多的时候,却知道赤裸着比附加任何外物都干净。我有一种以心灵为主角的大好奇。

    因为难以抵达而带来的痛苦几乎无时不在。我体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彷徨感。当然,我们的距离也可以如此之近,彼此脸上的毛发纤毫毕见。在往事中,这种时刻更多。但我在茫然中提问时,这种亲近感消失了。我看到了物我之间的沟壑。我想找到一柄巨斧,把这沟壑填平。在神话中,这个场景滋生出一种古老的诗意。我梦想着一双青筋毕露的巨手。

    让我来说说那内心的震动吧,我的朋友。我们相识多少年了,想起那些欢乐时辰,在露水般清洁的早晨,想起那高冈上看到的日出,万物初醒,大地上奔跑着原始的马群,想起那木栅栏和简易的房舍,我总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多少年后,当这一切都不可复现,我们将老未老时,在这个城市的街角,我遇到了那曾经的往昔。你的身影中依稀可见转身离去时的决绝。我已经喊不出你的名字。

    那些长夜里的孤寂如此遥远而清晰。我等待着此心彻底安静下来的一刻。不,我经常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或许一场情爱能起作用,它驱走我内心的恶魔,哪怕只是须臾间的转折,我已经可以感受到那种情感的温度,我的爱人,我有时会被自己的软弱和污浊所恐吓。

    不错,我的敌人经常只是我自己。我在一些大历史剧中所看到的惊心动魄,也抵不过那深及骨髓的命运之感。我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有数不清的人与我共生,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我走得自由自在,如果压力只是一层外衣,我尽可随手把它除去。但我无法这样做。

    这是多么让人痴迷的景象,万物都有顿悟的一刻。我常常被告诫,世界多么广大。是啊,我其实多么醉心于那远方的风景。它构成我身心之外的另一种价值观。某一个午夜,我站在距离我生息的城市数千里之外的地方,转身四顾茫茫。天地如初生,而万物视我如无睹,我是我自身的旅人。

    所有的故事都形成一种潜在之力。我追随着这一切,试图使自己站立。我在一种被动的生活中度过了三十四年,那内在的不安化身无限,在我的周身涌动。不,我无法找一个替身。尽管我希望如此。三十四年了,我看到时间也在分解。而我只是经过。我是我自身的旅人。

    本能

    我时常被一种恐惧所淹没。不,我不能轻信我这样的生活为更多的人所拥有,但事实证明,我得到的这一种体验并不新奇。在人群聚集的房间里,我暗暗地勘探,想要找到某一种同类。但时间纷飞,我只看到了一些浮动的面影。我感受着如此之深的藏匿。

    是的,我还看到了众生的喧嚣。置身于人众,那种恐惧暂时被屏蔽。在午夜的大街,如果同行的并不止一个人,那种寂静也不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它们像影片中倏忽而过的叶片或者风声。爱情,或许等同于往事?

    不,岁月的背景轮廓远比这所有的一切都含混。

    我有许多次想倾谈的愿望,但源于一种莫名的骄矜和自我放弃,我被迫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本能。我有时在夜内看到沉默之中的自己。当某一种声响把这种沉默打破,我站起身来翻书或者走到窗口,眺望远处的青山。那深远的黑暗看起来如此暗淡。

    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并没有感到幸福。当然我在长时间的忙碌之后极度需要这些。我找啊找,终于在艰苦的追寻之中向自己敞开心扉。这多么滑稽。我有一种预感,我将在对自我的审察中走得更深。但偶尔,我还是想要放弃。十年或者更久?我都在做这一件事。

    不,我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那些浮华的杂质我也喜欢,有时沉浸于某一种氛围,看周围人喜笑颜开,我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独处。至于宁静,我愿意把它赠送某一类人。在内心顽强的抵抗之下,我看到另一个自己悄悄地从母体中分离。

    秋深了。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许多匆匆走散的人。迄今我仍找不到那个大世界,它离我多么远啊。当喧嚣退场,我被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是单身时期,我会聆听到某种声音,丝丝缕缕的,令人窒息。这好像是整个世界留给我的遗产。我始终有一种破坏的欲望。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仰望星穹。那空旷的高远之处?我想不到它的样子。当周围的同伴悄然离去,我感到了那种绝对的寂静。狗吠此起彼落。但我的听觉把它过滤了。我对这种虚拟的时刻记忆犹新。

    我常常会想象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场景。在成人后的世界里,我断断续续地经历着这样的思考的时刻。生活的碎片在无人处翻滚着。我穷尽心力,想要捕捉到某种欢娱,但是很难。有什么事物可以被同化,合并,成为一种新的晶体?

    迄今我仍不知道。但我知道,生命的崭新一页时常被揭开。我有一种清除自己的罪恶般的冲动。当恒久的定律被打破,我希望曾经的限定不成为障碍。我醒过来了。今天下午,我睡了三个半小时,这大概是最近半年来最酣畅的一次午睡。我听到窗外的微风轻吹。

    我怀疑我在午睡中做梦。这是另一种追逐。不,我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当我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地看它时,我觉得我离自己的本能更近了。在我就餐的时候,我还在咀嚼着这一句话,而妻子和儿子,他们观察着我,一个他们最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潜在的虫鸣

    睡至夜半,房间里发出某种虫子的嗡鸣声。我怀疑是蛐蛐,但蛐蛐不在。我怀疑是月光,但月光被阻挡在外。我翻身起床,孤枕夜,白床单,我看见脆弱的灯光。夜里如此寂静啊,我突然被某种强烈的思念袭击——周身都被刺痛了。“这么多年,我做自己的暴君,鞭笞自己再三,用手抠出身体里的伤残。”然而这是在异地,我不想喝酒,不想麻醉,不想失眠。虫鸣此起彼伏。它们没有头尾,缺乏故事,只有嗡鸣。这些年,我离它们多么远啊。这些年,虫子只是故事,虫子只是你我,虫子没有嗡鸣。这些年,我们颠倒着是非,错乱着思维,洗刷着纯粹,玷污着罪恶。然而这是在夜半。世界依旧如此匆忙。它们叫嚣着,奔波着,悄然钻入了梦乡,发出如虫鸣一般的嗡嗡声——是啊,它点缀着孤寂的夜晚。其余时分没有奔忙。芳草萋萋,如此暗夜。我听到了潜在的虫鸣。我想打一个电话给你,说起那些年的相遇,说起分离。“没有饿马摇铃”。“一切都是旧迹”。那些年,你尚未老去,如今时光“旷远”,我带着几页诗飘零。没有伤痛令我警惕,没有刻骨铭心,没有谈天说地,我如今处于“独守的一隅”。我确实爱你呀,但“原野苍苍”,大雨瓢泼,“所有道路都被一宿风声洒扫”。我多么想天马行空心无挂碍做一个空心人。自从那阵虫鸣过后,我正襟危坐夤夜独思,富有节律的流水声盘踞在这一个小房间里。周遭是同旅的异乡人,周遭是每一个梦境和虚无。现在我在使劲地想啊,那个夜里的虫鸣声来自何方?然而我的记忆枯瘠消瘦。似乎每一个夜晚都是此生孤证,似乎每一次跋涉都是大雨瓢泼。树叶尚且油绿养眼,但行往旧日的火车已远。连声音也可成为雕像,他站在他的疆域和飞萤遍起的时代,苍鬓白头,满山松柏。这里是人间的大欢唱,背后就是天宇,脚下就是众生。看啊,城市里的虫鸣如同虚构,我时时念叨魔法之发生——但魔法确实是有的么。它钻入我的心里,交响或如雷鸣。我无法抑制,无法独白,无法阐述,无法朝觐,只是,“你真的看到了。你在用自己的心灵证实……”诗人啊,总是如是说,但诗人已逝。一切人间的都将“已逝”,只有潜在的、依恋的、战战兢兢的、虫鸣般的力,可因微弱而抵于永恒么?我当然大言不惭地,心怀如此期待。

    折旧

    日子是混乱的。突兀而至的许多事件,一再地打破我的计划,这大概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的最大原因。我曾经有过的狂悖幻想,在三十岁时开始加重,它们是我的形体、意念、动作、形容词。它们可能是李白苏东坡的幻想,也可能就是湮没于众生中的灵魂之孤寂一刻。我们经由时光之手日日盘剥,由纯明之境渐至暗淡暮色。向晚时分,我站在楼下,日落的金辉也渐渐隐没,我想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被埋葬于山后墓畔了,在那未来的寄居之地,此生已无折旧物。那浩瀚的天宇垂顾大荒,草木敛声屏息。汲汲于虫鸣者正在满怀憧憬,它们的确会再度合唱,为这尚未长逝的人间作一曲祷辞。而我们如何区分这天地间的虚象?在诗人的笔下,灵魂转生的时刻,牧羊人手中的皮鞭扬起,那生死间的陌路微尘,与我们何干?日子是混乱的,它引领我们迷醉其间,心怀悲悯者如上帝,或是我们构想中的灵魂、圣物?我偶尔流连于神秘、忧郁、误解、疑虑,活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看不清外物和时代的影像。这整体性的社会进步,使我们一次次地看到那源头性的罪恶渊薮。我多么想去往那密林,看赤身裸体的怪兽、野人,如果侥幸存活,带着捡来的残躯,成为自己的上帝——生而为人,我们或许都是失败的。那异日的空旷相对于今日之喧哗是另一种诠释,而稍可折旧的人生也被大幅度地浓缩。这些年,我看着曾经熟悉的人衰老过甚或永久性地安息,心会揪紧——但我们怎么能阻止呢?这生的乐趣与荒谬是连体婴儿般的哲学,而思考真是苦命人所为。所幸我还活着,有着小小的麻痹、健忘,如是反复,直到进入坟墓。至于坟头草,或是我们一生的折旧。风吹凛冽,象征“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

    新鲜感

    新鲜感的缺失,或是我这些年对写作持之不懈的一大动因。每一个早晨醒来,我都希望看到生活在发生变化,那奇特的树木开出我从未见过的异形之花。每一天我都暗怀激情。我何尝想在美好的韶光中昏睡、打牌,或者做一些众人习见的游戏。在被形而上的我们斥之为“毫无意义”的生活中,我却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按照常规,只要在一个地方相对安稳地耗费半年光阴,我就会心生疲惫,但我已在这里居住了十一年。更早的时候,我还在故乡生长到了十五岁。在这二者之间,我漂泊来去,获得了我此生中最为倾心、动荡却又不无新鲜感的九年。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当我此刻在居所的某一隅写下这一句,我无疑是写下了一句过时的咒语。是的,我们喜新厌旧的本性本是上苍之赐,但不无滑稽的是,世人常因此被指责为背恩或者无良。我时常陷入这样的自我反诘之中,那些我不可预测的部分似乎越来越少了,而在我们心灵无法探测的角角落落,却游荡着狮子、狐狸、狼、犬孺。我曾经写下一组名为“梦之解析”的诗,但我不是心理学家,我只是自己的诗人。外在的目光已经越来越难以打动我——就这样,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做着与平生志愿并不相符的“行尸走肉”,并希望在肥厚的沃土中能翻翻身子,使土层上面的光线渗漏一星半点儿。二十年前我或许也这样想过,但那时太幼小,现在我不能这么说了。我们生活于此间,已知的一切——多么熟悉啊。在午夜的大门前,当雨水瓢泼,我仍想说,这里我多么熟悉啊,但新来的守夜人会把我拦住,要我出示证件。我盯着他陌生的脸,暂时还无法把他与我所熟悉的事物联系起来。那黑色的墙面上投射着暗淡的月色,它与灯光若有若无地叠映在一起。它们看着我这个路人,光线摇曳,似乎在试图穷尽注目者双方的全部可能。

    片面的死

    昨夜,我身上的某一部分睡死了。我真怀疑这就是最后的终结。好吧,如果末日真的会来,那让它来好了。迄今我们无法阻挡的许多事都在发生,我像个救火者似的到处奔波。父母的脆弱,亲人的埋怨,七月热光下的流年,西边那高高的城墙上的尘埃,一切又已在流逝。恍惚的年代里,我有多少坚定的力可以使自己彻底镇静……我听闻昨日的故人们都相聚京都,那旷日持久的夕照被定格成永恒,我使劲地回忆他们在数年前的脸,午夜的街头,我大醉酩酊,使劲地把自己做旧。近些时来,我觉得大功终将告成,他们陆续来电,为我庆生。是啊是啊,生于凡世,没有一点做人的魄力怎么能行呢?他们果真流浪江湖去了,行囊空空,头脑却是清醒的。昨夜睡前,我差点就下定了决心,但今早一醒又反悔了。我真觉得这就是我今生的宿命。这里清水叮咚不闻,花香鸟语却无,这里阳光直晒如瀑,这里已不见旧人。行色匆匆的邻居们开始打起招呼,他们也在把今天的生活做旧。是啊是啊,生于人丛,寡言少语、伪装孤独最该遭人憎恨了。到今天我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却还不能如鱼得水。老友们最熟悉我的性情了,他们在远方呼唤,来吧,来吧,这里才是一片新天地,看到我快要动心了,他们索性加紧了攻势,不同的人都在重复同样的话,来吧来吧,这里最适合你了……我沉默着,那一刻,我怀疑自己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了。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但千真万确,我们都在生前经历着自己的腐朽,直到整个身心、躯干——成为一个巨大的虚空。

    重合

    某一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的生活与某一位遥不可及的时空中的同类有重合之感。他所有悲喜的源泉都来自相似的感官和某些事件,甚至他住所的格局、朝向,他周围亲朋们对他的态度都与我正在面临的一切没什么两样。但这样的同类——我在说这句话时其实也是茫然的——他是否也会想到在无极限的存在之中会有另外一个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麻木感的强化,这一切也许慢慢都不再是问题了。当我们学会了镇定地应对,或者虚伪地生活之时,那固有的坚执本性看起来便是如此荒唐。这些年,我目睹了许多人的变化,唯独没有在疾驰的列车上切实地看到从自己身上分裂出的另一半影像——我一直呼吁建立这样的科学:把肉体与灵魂切成两半,把高尚和自得分开,把卑微与痛楚分开——或许这样的科学已经存在,只是我们的肉眼已经习惯了含混地看待一切世象,因此视而不见也成为一种可以被赞颂的美德。我常常因此而鄙薄自己,对数十年来与身相随的性情抱以彻彻底底的成见。我简直不可以想象这世界上确实有这样的同类,但我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否则,连一个见证人都没有了,那生活在这世界上该是多么凄楚的一件事啊。数十年了,我逐渐变成想象中的自己的翻版,用许多理由来夯实这个推断——即使所有的人都来反对,我觉得也无所谓了。有些梦中的景象也在日复一日地重复,它们在我头脑的某一局部已经悄然堆积,我希望自己可以解剖自己,更甚于相信某些自诩为亲好的他者。不,我从未觉得这是悲剧,而是自鸿蒙开启以来的最大现实。除了自我确认可以使我们清醒,截至目前,我实在还想不出任何别的法子。这忙碌的世界啊,总是提供给我们依恋和惆怅,总是质疑再三而没有结论——即使文字也是单调而灰涩的,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变成卢梭或奥勒留呢?

    团圆

    时刻期待着团圆或许是因为亲情的疏失——不,并非是少年失去双亲的苦痛,也并非是被抛弃,一切,恰恰都是相反的。如果记忆中的纵容是种过错,那也无关大碍。我只是觉得遗憾:在自己尚且不能独立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即被一种无形的大力推了出去——在突兀而至的不适应中度过了四年,然后才到了成年。在此期间,如果自己不能成长得更快,那外在的压力就会反向增长。没有强援,甚至连往返故乡的可能都不存在——因为短暂的会面只会使面向外界的勇气减弱,为了使岁月的惯性发生作用——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经济上的窘迫等等因素——我长时期地流连于异地。现在我简直都无法复述那些日子了,在怀旧和孤寂之中写下第一首诗,从此开始了以虚无对抗虚无的漫长旅途。后来,我发现相似的经历发生在许多人的身上,有的甚至开始得更早,有的甚至比我更为绝望——写下“绝望”这个词时我是审慎的,但在无法排解的情绪的沼泽中,它恰如其分地展示着某种必将被发现的真相。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中所谓“许多人必须孤寂地生和死”,已经连人生最基本的期待都排除了。当然,艾丽斯“曾经沧海”,在那些表面沉闷而暗里汹涌的内心的波涛中,我相信她已经抵达某种神奇之境。后来的某些时候,我特别迷恋这样的句子。是啊,生活的小小波折组合成了生命不歇的激流,我们身如浮萍——而我们为什么又总是身如浮萍?在我结束了长长的漂泊,回归到父母和亲人身边时也总免不了这样的追问——团圆的日子无论多长都是稍纵即逝,我只记得离开和远游的时刻。这样的敏感或许是无意义的,但我们活着所有的价值都如迷雾,佩索阿说——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他说得多么好啊。但他走了,我难道是用我反复书写的忧郁来向他致敬?啊不,我只是不想成为另一个人而忍不住拿起笔来,但文字如自筑的江山,逝者如川,我早已记不得奠基的时刻——只是镜子中的面孔如此陌生,他站立的地方,正是我的幼年,母亲的胎盘尚在,我只有面对自己时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结果确实相反。我已经在浑浑噩噩的岁月里度过得太久了。

    自我压迫

    从前我对他人的兴趣过于淡薄,但从今天开始我想自己得改变了;当我们准备议论别人的故事时,我想他们大概也在议论我。不过,依靠一种谨慎的猜测,强迫自己接受自我的孤单这样一个巨大的事实,对我来说远不是一件易事。我时时都想加入某一个合唱团的想法,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到我的举止。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每个人大约都是自己的一个异数。内在的悖论如同明暗相间的灯火,在更早的年代里,它们就已经发生作用。我们的感知力几乎是一种自我强迫,每一个时刻,我们中的某一部分人,都在为如何度过时光而绞尽脑汁。多少次我都想着,思考是病,工作是病,物质文明——这个灵魂的外物,当然也是病。但是因为某种病灶已经深入人心,我觉得自己不但对他人无能为力,对自己也同样如此。我为什么要写作啊?多少次长夜难眠,我都禁不住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语言对于坚实的生活只是一个虚无,它没有直接所指,不是生命本来应有的关切。抒情更是夸张的笑料。许多年前,当我幼小的身影随同父母在田地里忙活时,我没有想到今日的困厄。从表面上看来,我已经过上了父母毕生所难以想象的生活,但这又有什么?我觉得时至今日,我所遭遇的难题一点都不亚于父母当年所经历的。我想获得一个开阔的身心但不可得,身边捉摸不定的光线总在暗夜里飘忽——是啊,我总是多么忙碌啊,当累计的事情变成了时光的堆积,我不知道我所选择的最终可能是不是已被种种假定所阻。我的确想对自己下一个狠心。我向往的自然、原野、阳光、葱绿伸手可触却又天涯咫尺,我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担心。当一些岁月终于被消耗完毕,我想自己应该可以轻松下来了——我的一生已经提前完成。当我坐在窗前,一切事物都不存在,我真是一个懵懂而可弃的傻子。愚钝和无畏经由喧嚣提纯、还原,已经变得如此自然而亲切,不,我完全可以无视所有的憎恶和鄙薄。然而这或许是梦,或曰人生的牢笼。我们如此长夜不歇地辛苦做梦,其源头或许是被囚者的灵光显现。我观察着梦想家的模样,每一个都各各不同。他们真是独异的人。

    本事诗

    生活的本质不是旅行,但我们常常在路上。将所有的病症解说为内向时分的缺失,大抵不差。当岁月不在宁静的惯力中滑行,而流于奔波的羁旅,流于忙碌的职业和争吵,也就近似于悲剧了。但悲剧感的发生是一个古典性的命题,作为常人,我们只要不在经济和时间方面犯愁,就谢天谢地了。至于精神上的欲求,在某些时分可以被忽略至无。我试图以此来找到生存的价值,结果只是徒劳。在吃喝无忧的日子里,我尝试着忘却思想,浑浑噩噩,并说服自己,这才是最高妙的无为哲学,但事实总是相反。以此而论,诗人和哲学家的痛苦简直就是必然的。激情和理论在现实面前毫无用途,敏于世事的人,或是先知,或是疯子。我有时觉得每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排他性已经无可救赎,在伪装的爱与理解之中,我们渐渐培养起刻骨的包容与仇恨。徘徊于人群中,怅惘的情绪如同烟缕。曾经,我多么倾心于某人、某地、某物,但时间的流水带走了一切,当我回首,注目往事空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回自己曾在某个时空中生活过的确证。语言本身既华丽又暗淡,它用来记录流逝的辞藻是如此无力,空洞。站在我们的立场,世界的变化真是太快了,但所谓沧海桑田,在上帝看来,大概只是一次眨眼间的变迁。我不太喜欢这种流逝之感,不太喜欢无常的变数,但这种简单的爱憎只是种痛苦,于己于人,简直徒劳无益。不过,这种错落所形成的效果又不失为一个刺激,它使我对于今天的在场开始有一点清晰的认知。当我小心翼翼地收拢这些思绪,我知道那未来之日与今天大抵是相似的。迄今我尚未掌握一种全新的语言来描述这一切,并将每一日之不同仔细甄别。我从未有过写日记的想法,也不再寄希望于记忆,当明日来临的时候,冀望于一种替代物可以颠覆一切旧有的思路也在变化了。那微小而强烈的暴风雨,才是生活的本质,当我结束了很多次旅行,站在相对固定的宅居的窗前,我知道我睁眼看到的全是假象。今天,这种虚伪的困境再次莅临,但我们既无法被重新塑造,又无法区别于他人,因而这样一种自我诘疑的生活,就日日笼罩我们的头顶……这样翻覆的重现,已经延续多少年了。

    老房子翻新

    我在离开家乡多年以后,开始萌生重建家园的理想。我乡下的老房子只有父母居住,逢年过节,或者假期有闲,我才回去一趟。总体看来,我回家的次数太少了,想起我在二十多岁时即有的理想——与父母居住在乡下,度过长长的写作的假期——我爽约的次数显然又过多了。就是在今年,我曾经认为七八月份可以回乡下去了,但事务缠杂,仍然只住了不过三五天时间。是啊,就是上一次回乡使我翻新老房子的意愿终于付诸实施。二十多年间未被粉刷的墙壁现在才焕然一新,早已破烂不堪的水泥地要铺上洁白的瓷砖,院子里也要砌筑围墙。这个迟到的事实使我着实高兴了一阵子。生活在我力所能及之处似乎在悄然改变。我希望在迷茫再生的一刻能够住到我曾经栖息多年的老房子里,但它新鲜的面目使我的彷徨同样无处置放。不错,它也终将变得老旧——现在我多么期望这一天早些到来。伴随着我们的脚步声,那昨天的一切都已经变成神秘的过去。没有了实物的对应,往日的时光更是形同虚幻。从始到终,我们都是肇事的源头,但我仍然兴奋地看着这个陈旧的院落慢慢地变得陌生。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我在家中紧紧张张地忙活了两天,直到不得不离开。站在院子的外面,想象它翻新后的模样和二十多年的飞驰的光阴,我忍住泪水快步走去。母亲日复一日地站在这里,坚守她的孤寂。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可能存在——如果我们要团聚,只有在城市里购买别墅一途了——母亲对于高楼的恐惧远甚于我。现今我住在二十层楼的高处,尽管可以凭窗远眺,但也常为心中的焦躁所苦。被拘于一只鸽子笼的幻想使我难以平静下来,如果是独个儿在家中,这种焦躁感会加重。是啊,我们穷心竭力远离了土地,并且几经周折,终于可以不再过朝九晚五的生活——这一切,真是得之不易啊。至于购买别墅——有时候我会被突兀而至的想法吓住,似乎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生活之奴——但相比于远离败坏的情绪和与父母亲团聚,我还是可以找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以一种巨大的努力,把一切新鲜的做旧,使我们的感官适应新生,无论对于母亲还是我,都是一次不可轻忽的考验。想到母亲华发早生,想到母亲此生吃过的苦,我就深感悲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无法原谅自己远涉他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生活之奴这个词变得轻逸。我经常窥探着终自己一生都无法看清的事项,那些缓慢而空虚的时光,填充了母亲的生活,并使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日益艰难。在我们处于不同空间里的孤寂生发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老房子里度过的少年光景,而母亲的记忆更加鲜明,她因为一种强烈的对比而产生恐惧。目光匆匆,我该如何恢复往事,如何更新年轮?

    古事纪

    活着只是噪音。某日,我对着山地,大声叹气。我的子民,他们根本无人理会。我的王,他早都走远了,如果他能够移魂到我的身体,则我此时就该有雄壮之气。他大声叱骂他的同类,所有的人都噤声了。他沉默,所有的人都无话说。我以为这很好。但后来当我沉默的时候,所有人都无话说,我想挑动某人的言谈之欲,但是无法,他已经习惯了。我开始觉得这很荒唐,所以,我想将我的唯诺从他的身体中取出来,可是我遗忘了古法。从有确切纪年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人间有闲言碎语,有被动之活和扬眉吐气之说。这真是可恶。当我于某一个阳光清冽的早晨,看着河水东流,我真想站在船头,向上游漂啊漂,那上面的水波不是阻力,那风不是阻力,那倒影不是阻力。可是活着只是噪音。我怕极了这喧嚣却又无法。这许多天,我都在受着今生中最大的困扰。激情消散了,时间变缓了,然而当我嗜睡的身体从梦中惊醒,铃声响起,我们同步产生噪音。我是喊啊,打呵欠,它则在唱着流水,蛙鸣。你看,我多么喜欢重复这些。可是活着只是噪音。当所有的喜欢安静的人集中在一起,孤独的声浪变成天籁。我读古书,唱古歌,把声音压抑到喉咙里。我不想做一个无事生非的人,更无同世人对抗的勇气。我的诗歌是无用之用。我用它来缓冲我的情绪。我竭力抑制自己的痛感。有时我多么歆慕麻木不仁的人,有时我就是个麻木不仁的人。某日我经历着这样的昼夜,夕阳,光线,情欲,无知,琐屑。他妈的。我大声咒骂。没有人提出抗议。在这样的世界,绝对的片刻的宁静里,我是痞子,色情狂,爱情收集人。不,阳光没有被封锁,外面的世界正在涌动着热力,我听到无数的嚣声。哪里有什么思想问题,哪里是神经质,哪里是疯人院。这只是普通时间。普通但却暧昧的一天。古老的祖先在地下安眠。我在想象他们曾经的活。苟活。一本正经的。事业心。我在想象我正走向他们的旅途。路上的扬尘弥漫了双眼,我焦躁地追赶着我的旧主。但我的王,他已经把灵魂带走。不,我丝毫不想恳求,不想屈膝,不想低声,不想沉默,不想喧嚣。但活着只是噪音,我大声地喊着,在每一个梦中。今天我只是路人,听着,读我书的古人们,请基于最人道的精神,对一个后来者以鄙薄,以同情。我不需要爱憎。多么滑稽啊,我的朋友们,当我们相逢,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这么些年,我们流离于人世,丢失所爱,茫然如困兽,说人话,发恶声。这么些年,你还认识我吗?我曾经言无不尽的友人,请你们去掉矜持,来看待这人世。那沧桑的古木,如我们所见,斑斑裂纹早已不存,它们在时光中被植入腐朽……那好吧,好吧,让我们都来做自己的神。

    没有面目的人

    距我不远的作家声音低沉。我闭上眼睛,总会看到一个没有面目的人。每一次都不例外。或许是因为我刻意地想知道这一切的由来,每一次,都刻意地——各各不同:或坐,或站,或低眉垂首,或仰头——从而使一切更加混乱了。我跟周围的人借来纸笔,写下我心中困惑的一刻。那些年月,我常为心中空旷的激情所动。醉心于某一种叙述的基调,想象漫长的时光并不存在——一旦流逝,我们什么都抓不住了。我看着某人,心中残存的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有时我真为这种无来由的感叹而深深自责,是啊,一切不关己的遐想都走远了,只有一个没有面目的人,安居在我合上双眼的瞬间里。我总想聆听到内心的声音,去除虚伪的杂质,保留最本我的自知、狂妄和贴切——这个提示使我远涉关山。暂居于客栈,继续于某种猎奇式的探访,尽可能地,使那些玄虚的事物落到坚实的地面上来,但一种猝不及防的无聊之感再度袭来。置身于人群中而想逃离的感觉大大提前了,我所长期保有的个体性的焦虑并非是我出逃的唯一借口,或许还有不必要的忍耐。在许多出自本能的性情构造中,那潜伏的病因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以时间的另一种形式显现。我所看见的事物也变成了盲点,随着激情消散,也很难再有一两次经由内心过滤的质地纯明的交谈了。那旧日的影像变得漫漶不清,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我坐在桌畔,在声音的河海中游目四顾,我所看到的事物并不是恒定的存在。在无数次的离散中,许多人面目不存。而遗忘——只是个“脏兮兮的无趣老头”。

    歧异志

    有时候我想,喧哗可能是最不真实的。站在人群的外围,眼睛看到的都是浮云。多少年来,我总在幻想一种身心内外的统一。但要做到这一点多么难啊。有一天,我同一个年长于自己的人谈起这一切——我当然看出他已经麻木了——当然,他的确也在这么说。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存在真是一个荒唐的错觉。那一个下午,我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来无意义的生活似乎是多余的。排除不了做一个隐者的渴望,带着内心的曲折,觊觎浮华的物质——我们始终以这样一副形象存在于世。我多么想久居于自己的内心,同自己喜欢的人出行,远远避开所有可能导致自己心情恶劣的人事——多么滑稽,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经历了生命中的种种琐碎与不堪,我依然面对世事左支右绌,毫无游刃有余的快感。但童年的小屋已经被拆散,往日的旧迹一片荒蛮,某些时刻,我竟然对故乡也是厌恶的。那些曾经长时期地使我获得愉悦的元素越来越少,在困苦与纠结中度过一小时,一天,或者一年,或许并无差别。现在,我经常陷入一种悠长的思念中难以自拔——因此希望革新自己的生活,将所有悬浮的物质以狂风的力度吹散。静静地坐在葱茏的草木中,或许可以听到久违的天籁,是啊,我们的出尘之念向未断绝——沉浸于书写与爱美之心并不相悖——而书桌成了心灵的圣物。尽管已经超过一周时间没有做清洁工作了,但我的自我疗救的过程并没有因此受阻。这种单调的痛苦其实并不存在,只有对写作可能成为唯一性的心灵依赖的警惕使我难受——我自然不愿意这虚幻的文字裹挟我的整个身心。但可悲的是,这个趋向越来越明显了,我几乎是完全被动地,在记录着自己失落于人世的全部历程。之后,因为孤寂或无聊赖,这个过程也被有意无意地拖长了……夜晚的黑浪使时间终于停顿——我合上书本的一刻,某个人的形象突然跃出,而其时,万物尚未消逝……自然,我们都是守夜的人。

    潜意识

    夜幕沉沉的七月,我穿越城市的大街。这十几年的生活改造了我,使我自我怀疑的禀性日趋扩张,粗暴的性情越来越无法压制。每当我感觉到过去的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便竭力想从今天的生活中找到旧日的蛛丝马迹。我寄希望于一种自在的活,但表面上看来,我同自己的内心之反差是越来越大了。通过日复一日的劳作来排遣那种潜在的不甘,已经成为一种恶性的循环。已经有多少日子了,我几乎无法平静地度过每一个假日。我想同父母厮守的愿望也成为海市蜃楼,在他们扎根的土地上,少年时代的我不存在了,青年时的我也不存在;我们之间相隔的时长,是两个世纪。不,我估计到自己垂暮时分都无法缓解这种情绪。我们无来由地相互对立,那些乡下的时光,恬静、优美但却无法为我们所共有。我被自己内心蓬勃的欲望鼓噪的时刻,常常会怀疑今天的一切所得。我想建设自己的一个小院,同楼房之间拉开距离,在城市的喧嚣背景中构筑我们共同的神祇——我满腹憧憬,但他们却疑惑再三。我的父母,他们也是我的神明,在我的心灵栖止之地,那曾经的庇护所变得低矮、鄙陋,但他们依然是我的神明。许多天来,我无视于一种更高的现实而执迷于新家园的建设,我思维的焦点也许是梦幻的剪影——啊,不,我终生都在做着这样的努力,但结局也许是一样的。暗夜的星光已经看不到了,我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稀疏的车流在加速,我在懵懂而微醉中,渐渐睡着了。在睡眠中,我听到了外面沙沙的雨声;这似乎有些虚假。但在人生中的特定一刻,我确实没想到雨水也是一种潜意识。在无力的追寻和强劲的梦想之双重矛盾中,我还活着,而整个世界的风雨声,是多么喧嚣而瓢泼。

    虚伪的旅行

    在旅途中,暗黑的夜色与月光交融,映衬着大地上的点点星火。由于疲惫已极,我差不多已经进入到睡眠中了,但火车摩擦铁轨,哐啷哐啷的声音依然清晰地撞击耳膜。对于离群的快乐,我无法形容,只是酣睡的旅人们在睡梦中发出的喃喃呓语依然在发生作用;我们相隔如此之近,这混合着不知名姓的人的呼吸声的卧铺车厢,是我近十年中夜行的唯一见证。这是现实在理想之途的一次中转,我想写写生活,但总是欲速不达。在此前,夜晚尚未降临之时,我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绿树掩映下的一川城郭,身边喧嚣的声浪在持续递进,而我无所谓悲喜——散文式的生活,毫不期望人生的起落,这大概是近来出行的唯一所得。我的时光,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务填充着,日复一日,使流动的物质加速了。散文式的生活,是空白纸页上一滴早已不存在的墨汁;意志是虚妄的,而旅行者的感受的异同也几乎可以被忽略。我麻木地睡着了。在目的地到来之前,我发出了鼾声;没有虚构和记录,只有鼾声。这人生的长旅,命运的仓促的归途,是如此循环往复——我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比梦想更高的事实只是活着。这一个事实大过所有的虚伪的旅行和不完全的写作,有时在家中我毫无睡意,而在持续行进的列车上,我睡着了。月影婆娑,人如走兽……

    山林前

    这对我来说不只是十年……山,莽莽苍苍,如云浪翻滚。这对我来说,不只是时间。我住在山林前,夜里,树枝和山雀发出声音。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奇遇,短暂的、悠长的命运在这里终结,或者开启,我们攀行在陌路,但岁月,只是风声在耳,我们无分彼此……我等着某种回音,在很长的夜晚。这寓言般的一夜,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休止,我听到寂静,天地皆无声息。然而往事并无过去,我想在这里,写诗的欲望该更为迫切。山在脚下,云霓变得厚实……松鼠在窗子外面。黑夜澄澈如镜。然而,十年,我变得同自己相异。在城市里,我已经写不出诗来了……我想去往遥远的边僻,或者是山巅,那造化的伟力平淡地将天地拉扯成一线,人在其间,如沧海一粟,群山啊,真如波浪。这种悬空的快感,我时常领略,然而,只有此刻,我觉得身心萧瑟,万物空空,多么幸福而美啊……山林前,只有一片空地,几处屋脊,没有望眼、流言蜚语,没有书籍、桌椅,没有逢迎。夜里,清凉如期而至。树木和落叶如期而至。我如期而至。这么多年,低首下心,人已远离。我心里住着一个神奇鬼。在山区,孤寂中走远路,山形面目可怖,黑暗是灵魂的神祇……但天,自在静谧中高远,穹苍无限,我在数着此生的羁旅。没有情爱、友人、水滴和露珠,没有混沌中茫然的呼救,没有乌黑的发辫,没有幼年之光,没有来时之路,念天地之悠悠……在万物黯淡之处,我是一只隐匿的甲虫。亿万年来,由长而短,由重而轻,生死倏忽……在无涯的荒野里,天崩山裂,地形重构,我看到人群高过了海平面。山渐渐融化,落幕。树渐渐长成。确实有一个梦,是要讲古。在埋葬众虫的草木间,楼房长成,在泥泞的土路,尘烟翻滚……我说,神,是我们共同的渊薮。在倾听的深处,十年,一个须臾,但昔日遥看的光走远了。我静静地坐在这里,山林沉睡,我在等着它醒来。天地玄黄人如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