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可倒流,人生不可重来-张鸣善:酒过三巡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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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天乐】愁怀

    雨儿飘,风儿扬。

    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

    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

    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

    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在元代的儒士之中,有厌世者、混世者、隐逸者,看洛阳花,梁园月,这种情绪往往是以唱、插科打诨的方式流露出来的。这种情绪的流露,失去了平和感,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儒士所扮演的角色半真半假,以游戏或戏谑的姿态演绎感伤主义的愁怀,往往看戏的人初看完一折,已经糊涂满眼,虚虚实实亦分不真切。

    月下独酌,酒过三巡,我们就看到了张鸣善。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于其身世语焉不详,其详尽的身世已难确查。我们只知道他孤独地来到了扬州城已经很久,时常写一些男女风情和山林归隐的曲子。扬州城满地芍药,那样妖娆,他久居江浙已经习惯了这种愁怀陡升的日子。这个一个词句诙谐、笔头犀利的曲家,一路从湖南流寓江浙的扬州,东南之地给了他温和的气质,却也多了缠绕、交错的情愫。以致这样的曲子读起来,总像是天际之间云雾缭绕,一时也看不清楚。

    张鸣善就在这其中一具脸谱之下,用他犀利的词风挑拨风月场的虚浮,诙谐的句子,显示出他的智慧与从容之气。黄昏时分,一灯青光,寂静地照着案堂下苍老的面容,所有朝代的书生额头就写满那古老的字体,涂满朱彩笔墨,即将在梦醒时分登场清唱。时值元末丧乱之际,他几度流寓各地,倍感世事艰辛,这曲子便可当作是他平生的寄寓。

    所谓的扬州,是鹅黄色的,张鸣善在一个黄昏流寓此地,便被这柔和而细致的城市吸引了。或者他可以选择这么一个城市作为一个歇脚地,看看那满地芍药、大明寺,以及缕缕的杨柳。他在扬州城走走停停,身上想必也并无多少银钱,只当是走马看花,逍遥自在一番。但是他在后来的某一日提笔写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笔头下还是颇有法度,诙谐和犀利的风格总能让他与病恹恹地出门看春景的书生区别开。“雨儿飘,风儿扬。”扬州的雨飘飘洒洒,风儿轻轻扬起绿意,不会让他感觉过于焦虑,只许携着竹杖,吃一些廉价的扬州菜,便能心满意足。

    但是,称呼张鸣善为愁怀不可排遣的厌世者似乎并不正确,他同时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放逐者,一个夜奔的侠士,酒客。雨水飘落在青烟似的山中,他们栖身的草庐缕缕寒风,常让人感到天地间的荒凉都是乘虚而入。待到天晴之时,焚香沐浴,在晨光中更衣洗尘,他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雨儿飘,风儿扬。”这句子是如此柔软,如草木灰轻轻地散发出昨夜雨水的气息,清晨的光线照在山谷,风儿讲潮湿的水汽带走,只留下他抖抖衣服上的尘痕,重新安定下来。

    古代的夜晚总是这样在凄伤中迎来黎明,晨光。扬州的清晨,可以看到琉璃色的光,斜斜地落在雨后的柳树上,张鸣善扬州一梦,也许是几十年的光阴,寄身在这江浙的城市中,山桃、杏树、紫丁香的气味让他的疲倦渐渐释放,消散,心境归于谦和、清寂。

    儒士的厌世情绪在元代的曲剧里,总是以一种悲剧来展开,厌世者终于还是要佩戴玉饰、宝剑三通锣鼓之后齐刷刷地登场。他们原本是生活在凡间的人,如今却要在闹剧里生存下来,避免权力的伤害的同时,自我的放逐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放逐,即是某种程度上的厌世,离开传统的科举仕途,独自为自己的人生寻找出路。隐士与躬耕的农夫,在深层面上来说,都是元代意识形态之下求生的不同途径而已。青山绿水间的隐士,素衣风尘,清晨的风吹来,山岭葱郁,在面对禾苗、霜月、雨水的时候,需要思考收成、银钱等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事;田垄上的农夫,穿着草鞋,顾虑险恶而残忍的税吏以及恶匪,并没有谁是生活在形而上的世界里。那些疲倦而聒噪的书生们争执不断,他们似乎都是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只有下雨的时节才会抬头看一眼这外面的世界。

    如果能够在元代做一个特立独行的厌世者,有几种身份可以供选择:隐士,就是归隐山中;躬耕,这是一个向着民间回归的途径,立足于农业的诗意与现实乖戾的夹缝之间。那雨水从青黛色的山麓飘到普通士子的宅院里,落在梧桐树上,滴水敲窗,叮叮的声音让那些嬗变与蜕脱的惊醒者仓惶失措。

    在暗夜的雨夜里,他们显得手足无措。无论你是农夫还是隐士,你需要为自己涂上丹砂,粉墨,掩面唱完这一折,才能度过这漫漫长夜的煎熬。曲子刚刚唱了开头,你就能目睹人间冷暖,掩面而泣的角色假痴不癫,每个人都在戏中着迷。

    元代的厌世者,他的故事不是酒鬼的独白,不是引得哄笑乖巧戏子的唱词所能概括,那种怪诞与虚无的情愫,是每一个士子不能逃脱的束缚。张鸣善与对粗暴、庸俗的厌恶,让他的曲子有一种尖锐,所以他的淡泊与忧悒都是这厌世情绪的一种排遣。烟火弥漫冷清,仕女孤苦伶仃,史书里有太多的山,陷阱,迷途,血腥,雨夜,不仅仅有白狐出没,冤魂聚散,也有黄粱之梦,刀光血灾,坟茔空岗。黄面白须的道人从楚国的都城出发,散尽符箓丹水朱砂,那艳丽的金黄就是谷米的色泽。

    元代士子生活的真实图景或人物的命运,在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很少有人懂得这些士大夫的哀乐、伤悲,只觉得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于迂腐,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明白生活在困境之中的人的艰难。夜晚的元大都有传奇故事、侠士劫杀、市井团圆色彩的评说,也有苦心经营维持生活的酸秀才。张鸣善不是一个具备冒险精神、游戏态度或者纵横家那种指点江山的气质,他代表的是一种平常人的生活之道。这种士子做不得铁匠、将军、师爷,也做不得风流才子、莽汉,只是顺应自然,该怒当怒,对待人恭敬、平和,也有一定的正义感,但是却没有改变时局的力量。贾仲明《录鬼簿续编》称其“有《英华集》行于世,苏昌龄、杨廉夫拱手服其才”。这就是元末士子那种平常心的所在。它是儒家天下情怀的一个缩影,不退守书斋,也不能攻城拔寨,救济时弊,只能最大限度的坚持人格的独立。

    依靠艰涩的史料,野史,杂言,书话来寻找张鸣善在扬州城生活的这段岁月里有趣的故事,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古人行踪不定,其事迹大多难于寻觅,而扬州城之大,满是绽放的芍药,张鸣善兴许去兴来之时看花去了,他的曲子只留给后来人细细玩味。

    就这么一个扬州的客人,来了这里便不再远行,居住了很久,想必是被愁怀困住了,不愿意再踏上苦旅。无论是做一个贫困的士子,一个出入宦海的谋士,纵横家,那都是次要的。扬州的风景如此之美,他则能轻易地错过?

    张鸣善即是如此。他自号顽老子,久居江浙的扬州、苏州等地,无事之时,心境与历代的交游天下的士子差不多,保持着一个世俗生活之中人的身份。张鸣善不是凡事都往坏处着想的天生悲观主义者,他写愁怀,多是带着忧思的心结。“雨儿飘,风儿扬”,张鸣善写四季的风雨、青山的红叶、客舟在行人疲惫之时横在江面上慢慢漂移,没有儒士的名士心态,权当自己是天地间、客舟上一个普通人,醉来看明月,醒时盼归程,没有太多的激进色彩,他不是能够仗义横剑、持刀劫财的侠士,也不会写出破坏力极强的曲子扰乱虚假太平中儒生的清梦。张鸣善的孤独和焦虑随着这曲子,得到缓解。雨水滴在船头,客栈,他在奔赴扬州的路上不断的感受到风儿的细腻、柔软,进入江南的腹地,呼吸到荷花丛中的清香,他的思路才逐渐丛羁旅、漂泊之中折回来。

    在瞬间的火花中化为灰烬。

    在江南的某个草庐下,张鸣善写着“风吹回好梦”的曲词,望着远处的小路,抖落衣上的灰尘,磨墨、掬水洗笔,没有悖逆,含混的嘲讽、讥笑。他向来是直来直去,不会掩饰曲中的观点。他是懂得士子笔墨虚妄无力一面的,有着一定的政治智慧和良知,这也是在其曲作中可以独到的。譬如“雨滴损柔肠”这样的句子,难得的清净之中,他并没有随同市井之辈陷入没落士子的失落情绪,有着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的心态。因此,他的曲子没有狭邪的色彩,愁怀就是愁怀。在四合死寂,暮色如水的夜晚,这种音乐带来的便是心灵上的安顿。

    张鸣善的日常生活之门逐渐打开,我们可以看到他真实的生存状态,大到去扬州做官,小到,捏着一枝青瘦竹节磨墨写字。如果想知道古人如何度过这慢慢长夜、苦旅,读他的曲子便能感知。“雨点点芭蕉上”,雨水滴在芭蕉之上写幽静与孤苦冷清,早先的戏谑和嘲讽、化作这一腔苦闷。我们不知道古人是不是都曾这样想过,和光同尘,做一个普通人,以日用之心来消泯内在的痛苦。岁岁奔波,骅骝疲惫,人心倦怠,不知道何处才是归途,何处才是栖身之处。

    他不是一个从城市开始逃亡之路,被逼进入乡村的士子,或多或少还谋得一官半职,能喝一盏暖茶,讥笑一下自己的卑微,叹息一声风雨的寒冷。少了嘘寒问暖这样的人间关怀,士子们孤身寻觅出路,凡世的磨难让这些心灵饱受煎熬。“风雨相留添悲怆”,这悲怆是半生零落的寒碜、士子情怀的凋零,当时的环境下无法效仿唐代干谒之风,亦无法戴破帽,持竹杖,乐逍遥,寻自在。他不属于“精英阶层”,也不属于“普罗大众”,而更接近古代先秦的“游士”。他太了解人世间的那些痴痴呆呆,颠倒、黑白。边喝酒边看戏的知县、酷吏是不会了解这个游士的心怀的。这悲怆,是上下不能,欲罢不能,委屈、急躁之余的心态;是面对不能解脱的世事,幻灭感的降临所萌生的焦虑。

    张鸣善终于感到了世相冷酷的逼近,“雨和风卷起凄凉”,他在客船、山寺思考着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情。他不是古代笔记、稗史、戏剧中的士子,会流眼泪,会诉说平生之苦,尽管失落和辛酸在这样的雨季让人倍感颓唐,闲适的人生亦是遥不可及。困顿到极处,在去往扬州的路途上,他已经学会以一个凡夫俗子的眼光去面对生活。不做伶官、能砍柴则砍柴,能涂鸦则涂鸦,糊口即是糊口,披卷即是披卷,事事不马虎,也不出风头。但在人生根本的大义、事理上却能做凡夫所不能做,讥讽时弊,叹息民生,于凄凉之中寻得人生真义。

    于是在元大都城墙下混迹半生的士子们开始“思凡”,想过一种恬淡、安然的生活。看着那闹腾腾的商号、货栈、客舍,他们内在的凡俗之心开始复苏、萌芽,成为元末士子归隐、辞官、返回书斋寻求智慧的滥觞。这思凡之心,也不是道与俗的矛盾,古代读书人的生存状态大抵是如此。“风吹回好梦”,这是张鸣善瞬时的思虑,他从武昌一路来到扬州,走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这是和逃离宦海回归山村的士子的不同之处。

    元末的张鸣善在风雨之夜,似乎更渴望能和故交饮一杯竹叶青,下一盘棋,吃一点咸菜,幻想像崂山道士那样抱拳迎客。这样可以使得因讽刺、挖苦、愤激的心灵不会受伤太深。他在嘲讽因躁急之时,独自对弈,雨水洗尘,凡夫的苦恼和颓丧却也是一种另类的救赎。等他抵达扬州的时候,心气也平和了,闲工夫用在这里,才是对了。

    思凡,就是撑着雨伞在扬州以一个小官员的身份,凡俗的性情去看待身边的冷暖,风景的变化,回到油盐柴米的日常之乐里去。明代《太和正音谱》评其词“如彩凤刷羽”,“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无论是神秘的巫师还是游吟诗人,化缘的僧客,看到这雨季、芭蕉上的水滴,都会有愁煞的感觉。思凡之心,不是糊涂人儿即兴的乐趣,而是本身生活在夹缝中的士子特有的心态。他渴求的是青旗沽酒,看苍茫山外千峰云起,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从点滴开始改变生活的困境。

    当遇到雨天,他就撑伞出门,走出庭院,看看扬州的雨、花、石,河流;遇到审理鸡毛蒜皮大小的政务,就黑白分明,怒发冲冠而思路清晰,这个凡夫原来也是如此的难做。风的萧瑟,雨的愁怀,是不必论超越生死、勘破命相这样的玄虚的,这愁怀是丰盈的在一瞬间充满漫步的张鸣善内心。

    在阅读过众多的历代大儒的生活笔记之后,我们可以来看看元末的普通士子是如何度过这个时代岁暮的时光的。对“道”或“理”的理解都是从平常人的角度去讲述。他的人生在漂泊之中渡过,官居几品、俸禄几许这样的问题是疏于思考的。张鸣善久寓江浙,居扬州时间尤长,文人身份转化往往就是在这种粗茶淡饭、一路风雪之中,完成了这个转变过程。

    放下书卷,用尽了盘缠,抵达了扬州,看着江浙之地盘旋的水路,张鸣善这才感觉到他原本一直质疑的生活方式存在的问题。他在任淮东道宣慰司(治扬州)令史的时候,亦是如此。但是从根本上说,张鸣善的生活和仕途,与江南儒士集团的生活方式还是存在一定的区别。“风雨儿怎当?”及至入明,擢江浙提学,后谢病辞官,隐居吴江,这个疑问还是困扰着他。满街皆是酒馆、茶楼、店铺,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人生即使是困顿如此,可是也得一心担当,不能退缩。难于担当却又不得不承受这生活的重压。

    张鸣善的日常生活笔记并没有留给后人观瞻,但是关于他在扬州仕官的故事和记载却多少能让人想象一下他当时的生活。仿佛他立于壁前,青灯之下阅卷完毕,愁怀满腹,无法排遣。我们读到的也是凡俗之人的平生,关于他的大义、激烈、温和等等。任它是渔樵话,葫芦架,酒醒花前,还是苦乐疯癫,这世间的生活却不能回避,不能轻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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