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4:空洞-恐怖的地球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尚德堂随笔之二

    世界卫生组织从来没有就癌症的发生和发展趋势向全球发布过紧急通告,也没有为发现艾滋病病毒而发布过什么紧急通告。但是,一九九三年六月,世界卫生组织在伦敦举行了紧急会议之后宣布:“全球进入结核病紧急状态,结核病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蔓延失控,上升为造成人类死亡最多的疾病,成为全球第一大致命的传染病!”

    “紧急通告”还说,全球约有十七亿人被隐性结核菌感染,占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每年还有新发病人八百万,死于结核病的是三百万。如果不在全球范围内采取积极措施,借用哈佛大学医学院《1998年关于结核病的报告》里的话说:“结核病将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最可怕的还不是有这么多人感染了结核病菌,而是这些结核病人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得的是用现代医疗手段医治不了的耐药性结核病。这就是说,从发展趋势来看,结核病正有可能重新成为人类的不治之症。

    在五十年代以前,结核病曾经是不治之症。

    到六十年代,人类用抗生素治疗此病,一度曾极为有效地控制了结核病的发展。当今的地球人想说明什么问题都喜欢以美国为例,那我们也来看看美国的结核病情况。在过去的三十三年中,他们的结核病发病率每年降低百分之六点七,有些结核病院已经被撤销。可是,到一九八六年以后,结核病发病率开始回升,每年增加百分之二点六。

    岂止是美国,在欧洲有九个国家的结核病患者增加,它们是瑞士、丹麦、意大利、挪威、瑞典、奥地利、荷兰等。而且,在这些结核病患者中有相当多的人患的是“耐多药结核病”(MPR-TB),又称“多重耐药性结核病”。像雷米封等西药,曾经是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现在对“耐药性结核病”却不起作用了!

    目前估计全球感染了多重耐药性结核菌的人数有五千万,从一九九四至一九九七年,国际防痨病协会对全球三十五个国家进行耐药性监测,美国纽约的耐药性结核病人达到百分之三十点一,印度是百分之三十三点八,尼泊尔是百分之四十八……

    那么,中国呢?

    我们有结核菌感染者近三亿三千万,现有肺结核病人五百九十万,其中感染了多重耐药性结核菌的人数不会少于百分之三十。全国每年死于结核病的二十五万,是各种传染病死亡人数总和的两倍。

    4.鼻孔生毛的男人

    焦起周和黄鹿野被几个人推推搡搡、连踢带踹地轰赶到矿区最西边的一个大木棚子里。这里原是洗矿池,后来用竹笆围起来,外面再抹上一层泥,盖上苇帘子,用来堆放卷扬机、钢丝绳、滚筒、撬杠之类的杂物,稍加改造便成了现在的中条山矿务局的拘留所。所谓改造,就是把里面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的全部扔出去,搬来一大摞稻草袋子,两个稻草袋子接起来就能睡一个人;还从学校里搬来十几套小桌子小凳子,好让被拘审的人趴在上面写交代材料。棚顶上一拉溜吊着四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照得黑夜白天一个样,反正矿上有的是电。大棚里已经有了三个人——一个是矿务局的总工程师,新头衔是美国特务;一个是一场加热炉爆炸事故的幸存者,罪名是制造事故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另一个是财务科的老会计,戴的帽子是反动资本家。焦起周和黄鹿野一进棚子,先不顾一切地拉过小凳子坐下。身上疼痛的地方很多,焦起周却感到数右脚掌痛得最钻心,他想抱起脚看个究竟,才发现右脚上的鞋没有了,脚掌被碎矿石扎得血糊肉烂。他居然想不起来这只鞋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掉的。

    他无法体会“打便宜人儿”是一种什么滋味。打了白打,不打白不打,想必是非常刺激、非常过瘾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趁着乱劲儿动手动脚呢?有些人平时跟他很熟悉,突然就变得不认识了,如凶神恶煞,真是邪乎!大棚子里四下透风,差不多跟外面一样冷。坐了一会儿,焦起周觉得哪儿的伤痛都不重要了,身上只感到一个冷字!他只好再站起来,在棚子里一瘸一拐地转磨磨儿。他开始为桂兰和孩子着急……

    几个年轻的看守从外面抬着一大块冰进来了,为首的冲黄鹿野吆喝起来:“站起来,脱下裤子!”

    黄鹿野脑袋嗡的一声,知道没有好事:“干什么?”

    “崔院长说了,你是咱矿上的头号大流氓,裤裆里火特别大,得给你败败火!”

    他们把那块大冰放到地上,掐巴着黄鹿野,解开裤子,让他光着屁股坐到冰上面。整个下午都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黄鹿野,脸色突然变了,但嘴还挺硬:“谢谢你们几位想得这么周到,冰块敷伤消肿,我的屁股上正好伤得最重。”

    几个看守不再跟他耍嘴皮子,而是用力把他按在冰块上。一会儿的工夫,黄鹿野再想嘴硬也硬不起来了,浑身哆嗦,嘴唇发青,紧咬着牙关不出一声。焦起周对看守们说:“诸位,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时间长了会出大事!”

    看守的头儿说:“谁跟他闹着玩儿?这是在给他治病,看看他今后还骚不骚?”

    焦起周有点急:“你们知道这有什么结果吗?他会半身瘫痪,大小便失禁,你们还不如一下子杀了他!”

    看守头噌地一下抓住焦起周的脖领子:“你叫喊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也想来块冰坐一坐?”他说着话,突然用力一推,焦起周仰面摔倒在地上。

    另一个看守恶狠狠地斥责他:“快回到凳子上去,好好写你的检查!”

    焦起周斜楞着身子,一眼看见凳子底下有张皱皱巴巴的小报,标题上有三个打着红叉的字吸引了他,便捡起报纸坐回到凳子上。展开来是一张《首都快讯》,第一版的大标题是:“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尚德堂贼心不死!”下面有一个“编者按”,大意是说革命群众截获了尚德堂给他女儿的信,发现了一篇难得的反面教材,证明尚德堂虽然表面上被打倒了,却时时不忘秋后算账……焦起周想起尚德堂是谁了,便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宁儿:你好吗?

    爸爸能给你写信就说明没事,你应该快乐。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当年我和你母亲见到你第一次笑的时候,心都叫你给笑化了,你的笑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慰和奖赏。此刻我想着你,你的笑靥就在我眼前荡漾,心里暖暖的。

    至少,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笑一笑。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也许还认为我已经找李时珍报到去了呢——当我在批斗台上昏死过去的时候,有人说我是急于求死,但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也见不到马克思。可我毕竟行医二十多年,救治过许多人,即使马克思不见我,李时珍终不至于也拒不接纳吧?

    再说,革命群众虽伤及我的皮肉筋骨,目的却是为了触及我的灵魂。灵魂健康了,皮肉的损伤恢复就快,目前已基本愈合,我开始参加劳动。我们的劳动项目只有一个——挖甘草。因为原打算将来让你也学医,所以我要把在劳动中见到的和想到的尽量详细地告诉你,这是收获,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将来会有用处的。

    一提到甘草,人们首先想到它是药。不错,在《本草纲目》的草部中它排第一位,在“草药四君子”中它也位居人参之前。因为它是能解七十二毒的调和药,用现代医学解释是能增强人体免疫功能,因此中医界自古就有“十方九草”之说,它也就成了中药配伍用量最大的草药。从我们的老祖宗发现这味药一千多年来,似乎总觉得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从没有为甘草的命运忧虑过。而今却不是这种状况了,前些年我曾向国家打过报告,若不采取紧急措施禁止空前绝后地挖掘甘草,再过二三十年,中国的甘草资源将枯竭!

    你能想象得出我们是怎么挖甘草的吗?那真是一场全民战争,既有地道战、麻雀战,人人都可以参战,又有机械化的大兵团作战。谁都可以去挖,当地的农民用铁锨、镐头挖,像拉柴火一样,整车整车地拉回村里堆起来,小孩子们像啃甜棒一样拿着甘草咬着玩儿,卖不掉的就真的当柴火烧了。兵团的人开着拖拉机挖,既是一项工作,又是一种改善生活、赚点零用钱的手段。供销社敞开收购,七分钱一斤;也有偷着收购的私人商贩,八分、九分钱一斤。人们的眼睛都挖红了,浩浩荡荡,沙尘飞扬,沿着甘草带一路挖下去。挖草大军过后,留下一道道沙沟和密密麻麻的沙坑,最深可达一米多,满目疮痍,狼藉一片。这是那种挖根绝种的刨法,有的甘草不知长了多少年,粗如铁锨把儿,一拉十几米长,连根带梢儿地全部被掘出!

    你可知道,甘草不是野草,可以随处生长;也不是庄稼,播种就能收获。大自然的安排真是奇妙,只让地球的北半部,大约是在北纬四十度的地方有一条甘草带,恰好从沙漠和绿洲之间穿过。其实是甘草挡住了沙漠,护卫着绿洲。甘草的第一功效并不是做药,而是固沙。其根系发达,连接成网,扎入地下一米多深,沙高它高,沙长它长,牢牢地锁住滚滚沙龙!

    地球上这条唯一的甘草带横贯中国北方,也穿过美国、苏联、伊朗、伊拉克。美、苏等政府鉴于甘草带正处于他们的自然生态平衡最脆弱的地带,便制定了严禁挖掘的保护措施。而他们制药所需的大量甘草,就只有向我们购买。有些不能直接跟我们通商的国家,就绕着弯子来买。还有正在大力发展自然药物的日本、西德等国家,本国不产甘草,更是只有向我们购买这一条途径……

    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我们不仅会枯竭自己的甘草资源,还会严重地毁坏生态平衡。当地的农民告诉我,这几年由于挖甘草,沙漠已经向内地推进了二十多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那种“沙翻大漠黄,昏昏竟朝夕”的滋味了!

    好啦,这封信写得可够长了,但我想跟你说的话还有很多。也许你又笑了,会说我的老毛病又来了……

    尚德堂的信还没有看完,就听得黄鹿野哼了一声,扑通一下摔倒了,然后痛得大叫起来,棚子里随即充满了屎尿的臭味……看守们哗啦一下捂着鼻子都跑到一边。

    焦起周过去扶住黄鹿野,只见他脸色青灰,下身滚了屎窝,由于屁股跟冰冻在了一起,他摔倒的时候屁股跟冰强行分离的一刹那便撕下了一块肉皮。焦起周拍拍黄鹿野的脸颊,故意大声呼喊:“老黄,老黄!”

    黄鹿野不睁眼,也不吭声。

    焦起周先放下他的头,用力把沾了一摊黄屎的那块大冰移开,又用桌子上供他们写检查的白纸把黄鹿野屁股上的屎尿大概其地擦了擦,才起身对看守说:“你们看这怎么办哪?”

    看守们这时候也有点发傻:“你是大夫,你说怎么办?”

    焦起周说:“一个办法是用担架把他抬回医院急救;如果这个办法你们做不了主,就赶紧回医院拿药,我来救救看,还得通知他的家人送被褥和衣服来。”

    看守的头儿说:“这时候送到医院也没有人了,让谁给抢救啊?还不如就在这儿由你给救哪,你说都拿什么药吧?”

    焦起周在纸上写下了所需的药交给看守。看守看着药单子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这是什么?砒,砒霜的砒?”

    焦起周说:“没错,快去吧,唯有这个东西去寒最快,我不会拿它自杀的,也不会把老黄毒死,你们不是还在这儿守着嘛!”

    一个看守走了,焦起周又支使其他看守铺稻草袋子,再把黄鹿野抬到稻草袋子上,然后去打水,找毛巾,到外面背阴的地方挖了一盆干净的雪……他脱掉黄鹿野的裤子,用清水洗干净他身上的屎尿,然后用干雪在皮肤没有破的地方狠搓……

    第二天武桂兰也得到信儿,知道丈夫关在什么地方了,把被褥、棉衣、棉鞋给送到拘留棚里,还见了起周一面,知道人没有事心就放下来许多。但,起周一天不出来,她就一天不能离开大矿。可娘儿仨花什么、吃什么呢?

    她没有别的招儿,只有一条道——行医。因为她除去行医,再也不会干别的。白天她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王恩奎的妻子,自己就带着医生证明,背着药箱,在矿区周围的村子里转。每到一个村子,她先打听村上的医疗站,没有医疗站的就找赤脚医生,连赤脚医生也没有的就找村长……见到这些人之后先询问村上有没有结核病人,然后再介绍自己——曾在大矿上行过医,专治结核病,下来推广一种自己研制的特效药“回生灵”,无毒无害,若不信,她当场从书包里拿出样品可以先吃给别人看。如果有结核病人,她就免费给治疗。

    没有病的人不一定信她,而有病的人一定想试试,有病乱投医嘛。病轻的一治就好,病重的三服药后准见轻。治好一个就传半个村子,治好两个可以传遍全村,传的人一多了,连没有病的人也由不得不信了。

    武桂兰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在矿区周围的村子里开始行医,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她的目标单纯而明朗。关键是心一执着,就能变为一种永恒的动力。时间一长,她在矿区周围的村子里真的就有了一些名气,有的农民用马车或拖拉机来接她,中午还管饭。这也是人有诚意,天有感应。有一天她在上古林给人治病,下古林的党支部书记派拖拉机把她接了去。

    原来这位书记得了一种怪病,鼻大如拳,红似猪肝,孔内生毛,一昼夜可以长一二尺长。渐渐粗如麻绳,疼痛难忍,生不如死。他成天关在房子里不敢见人,村干部们找他请示工作都是隔着门帘说话。

    武桂兰乍一见像看到了妖怪,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心里无比惊诧。祖父的秘籍里记载过这种病,她当初是当成“天方夜谭”来读的,想不到竟亲眼见到了这种病!

    据病人家属介绍,这位下古林的党支部书记叫陈广立,这个怪病得了有半年多了。她问陈广立的妻子:“陈书记平时是不是爱吃动物的血,比如牛血、羊血、猪血等等?”

    书记老婆一听这话就知道找对人了,抓住武桂兰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大夫说得忒对了,他离开这些东西就活不了!”

    武桂兰叫人剪来一绺猪毛,她将猪毛放进包里,就要求陈广立快点把她送回矿上,她要回去制药,第二天早晨再去接她来。

    她回到家,先把猪毛焙干研成粉末,用纸包了;再把丹砂、乳香等分为丸,做成十粒;第二天送到下古林,告诉陈广立的妻子每天早晚各服一粒药丸,同时用一跟细管子往病人的鼻孔里吹一点纸包里的药面,五天后保管痊愈。

    武桂兰没有食言,五天后下古林的这位党支部书记陈广立人模狗样地坐在自己的大队办公室里接待她,鼻孔里的毛全部脱落,鼻头也消了肿,显得满面春风,浑身上下捯饬得很干净。一见武桂兰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你自己说怎么个谢法儿吧!”

    真是当书记当惯了,感谢人也用这种命令的口气。

    武桂兰瞒住丈夫的情况没说,只讲他是矿上的工人,自己老家在平陆,在矿上没有户口,下古林离着矿上不远,想把娘儿仨的户口落在下古林。

    陈广立想了一会儿,就一板一眼地做了决定:“这样吧,我先给你盖个医疗站,你也不用成天走乡串户了,四乡八县谁再找你看病,就到我下古林来,你也替咱这个小村子扬扬名儿。你成了我这个医疗站的大夫,自然就算是我这个村的人了,再把你们娘儿仨的户口迁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对武桂兰来说,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又特意提醒一句:“建医疗站,没有上边的许可是不行的。”

    陈广立拍拍胸脯:“那个容易,你治好了我的病,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这些手续由我来办,你什么都别管了。”

    果然,陈广立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三间大北房的下古林医疗站盖起来了,站长就是武桂兰,行医执照上贴着她的照片,盖着原田县卫生局的大钢印。

    还是权力好使啊,一个小小的村党支部书记就有这么大的道行……

    半年后,崔干臣升到矿革命领导小组当了副组长,雄心勃勃地准备主持全矿的工作,对焦起周及其秘方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况且孙良贵也为此被撤掉了劳资科长的职务,这让他出了气,于是焦起周和黄鹿野便得以走出拘留棚。

    焦起周的人事关系已经从矿医院转了出来,他也就只能来到备件库当工人——很难说当初孙良贵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这半年的拘禁生活似乎强烈地改变了他的性格,他变得沉闷少语,落落寡合。为了让他高兴,武桂兰讲了这半年多当走方郎中的经历。焦起周没有感到惊喜,反被吓了一大跳:“你居然当了游医呀?”

    武桂兰不服气:“游医怎么啦?山西人引以为骄傲的扁鹊就是游医的祖师爷,在赵国为带下医,在秦国为小儿医,途经虢国又治好了虢太子的休克,显然是走方郎中嘛。华佗也是游医,一会儿在许昌给曹操治头风,一会儿到襄樊给关羽治箭伤,从河南到湖北来回跑,能说他是‘坐堂’大夫吗?葛洪还到越南和柬埔寨当过走方郎中,孙思邈生在陕西,死在山西,大半生都在四川、湖南、湖北等地东奔西跑,你说他是不是游医?你在下放的那几年还不是走乡串户地给人看病,要不怎么认识我?”

    焦起周瞪大了眼睛看着妻子,他只是为她感到后怕,却不想一下子就引出了她这么多话。他发觉桂兰变了,变得胆大张扬了。看样子他纵使再被关上更长的时间,她们娘儿仨照样也能活下去……他本来是心存愧疚的,一个男人不仅不能好好地养家,照顾好老婆孩子,反而逼得老婆自己去找饭吃,还要为他担惊受怕,觉得实在是对不住她们。可他出来后没有看到老婆孩子活不下去的景象,桂兰没有抱着他哭,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倒把他当成一个应该安抚的倒霉鬼了。他心里春夏秋冬地很不是滋味,就武断地嘱咐桂兰不要再往外边跑,老老实实地在备件库里待着。

    武桂兰感到纳闷:“你离开医院不能给人看病了,我在下古林又有了自己的医疗站,不放弃临床,又可以试验自己的药,这不是好事吗?”

    焦起周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现在是杯弓蛇影,心灰意冷,老怀疑下古林这么容易就给你一个医疗站也许是个陷阱,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人啊?这多半年我对人心是个什么东西算是领教够了,你谁也不能信!原田县可是洪泉的地盘儿,我刚逃出虎口,你可不能再掉进狼窝啊!再说你们娘儿仨的户口转到下古林跟在平陆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农村嘛!”

    武桂兰心疼,不再跟他争了。知道这半年多他遭了大罪,被关怕了,被整怕了,像刚从噩梦中逃脱出来一样,先夹紧尾巴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备件库,备件库,矿上的哪台设备坏了,机器需要备件,工人们才会找到备件库里来。“文化大革命”中的生产本来就是凑合事,能去革命的谁还愿意生产?没有资格脱产闹革命的,并不就意味着愿意干活,世上喜欢受大累的人毕竟太少了,能省点劲的就省,如果设备坏了那是老天成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歇着,谁还吃力不讨好地去找什么备件?于是备件库就成了一个很清静的地方,躲在这里如同远离了由侈谈的人们和狂吠的狗们组成的尘世。

    武桂兰原想这下两个人可有时间在一块儿研究以前没有工夫接触的东西了,她还翻出北京中医药大学“文革”前的全套教材,希望跟焦起周一块儿能系统地补补课……这样卧薪尝胆地忍上一年半载,甚或两年三年,怎知不是一种福气?可惜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焦起周对她的种种计划提不起一点兴趣,对她那种永远饱满的热情和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故我的雄心大志一概斥之为幼稚。他有自己的道理,你拼命学医,你医道再高,又有什么用?卧薪尝胆是有时间性的,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施展抱负。如果叫你一辈子都卧薪尝胆,还有什么意义?谁又能受得了?桂兰说忍个一年半载或两年三年,那以后呢?就不忍了?就得一头撞死?莫如从现在就开始忍,这根本就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他是一个凡人,看不出还有好的那一天,他只认为自己再重回医院当大夫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其实当大夫跟当工人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备件,终日躲在库房里无人问津,彻底被社会抛弃了。话又说回来,这不是很好吗?当个有用的零件,被安装到机器设备上,就要天天接受磨损,承担责任和风险,那不更苦更累吗?

    以前焦起周那种乐天听命的轻松感已经被一种深刻的绝望所代替。他承受了屈辱——辱身过于杀身哪——还要承受漫漫无期的被忽视、被轻蔑,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轻省、清静,对吃穿不愁的人也许是好事,对他们却是一种腐蚀。你不交出秘方就让你一辈子没有机会使用秘方,让秘方秘密地烂掉,变成不能用的废方子!

    现在要说还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白酒了。他说话越来越少,喝酒却越来越多,用山芋干酿的白酒九毛钱一斤,一喝就是一瓶,自称“焦一瓶”。喝了酒就不吃饭,还可以省粮食。但,喝了酒之后,焦起周过去那种对老婆孩子的好脾气就没有了。他喝酒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躲得远远的,渐渐就养成了习惯,他吃饭的时候孩子不能上桌。久而久之,把两个孩子管得都很怕他,儿子的脾性越来越犟,女儿最婵的胆子越来越小,在他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说话嗓门一高,最婵就吓得不敢进屋了……有一回,儿子安国惹了一点祸,险些没有被他打死——

    王恩奎有一台半个饭盒大小的收音机,他称它为“电匣子”,上班带来,下班放到包里带走,视若宝贝。他成天坐在库房里没事干,就靠这台小收音机,使枯燥、漫长的生活有了声音,有了故事,跟外部广阔的世界联系起来,日子也变得好打发了。

    小小的安国,从懵懂初开就对这台收音机充满好奇。他没有玩具,这个大人的宝贝就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玩具。但大人不让他碰,他可以半天半天地趴在桌子边上看着收音机,听着从它里面发出的声音。他曾多次要求父亲也给他买一台这样的小“电匣子”,在过年的时候,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在父母高兴的时候,只要问他想要什么或想吃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说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吃,就想要个“电匣子”。每次他一要“电匣子”,准能把焦起周给要含糊。

    在他六岁的那年春天,王恩奎和焦起周在外面盘点备件,屋子里只剩下小安国一个人守着那台收音机。他觉得机会来了,可以亲眼看一看声音是怎么从这个小玩意儿的肚子里发出来的,便拿起桌上的改锥开始试着打开收音机。当他把外壳拆下来之后,看到收音机里面的东西就觉得更新鲜了,这里捅捅,那里摸摸,三捅咕两捅咕收音机不响了。一不响他就更着急了,这儿拆,那儿卸,越鼓捣越不响,最后把王恩奎的宝贝疙瘩弄成了一堆拆骨肉。

    盘点完备件王恩奎去了厕所,焦起周先回到屋子里来,一眼看见桌上面目全非的收音机,儿子手上还拿着改锥在发愣,他立即邪火攻心,冲着小安国就喊起来:“你怎么把它给拆啦?”

    安国不吭声。

    “啊?是不是你拆的?”

    安国还是不吭声。

    这屋里别人没有来过,不是自己的儿子还会是谁呢?他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抡到小安国的脸上,孩子叽里咣当地就从桌子边摔到地上。

    打了这一下,焦起周的火气越发地勾上来了,他弯腰一把揪起儿子,扔到王恩奎的单人床上,手边正好有一把老式的鸡毛掸子,抡起手指粗的掸子杆就往安国的身上抽。

    小安国被打得在床上翻个儿,却就是不哭不叫。他不哭不闹不求饶,焦起周的火气就更大,下手就更重。安国渐渐地不再翻滚,趴在床上大大方方地把后背亮给了他,嘴里却仍旧不出一声。

    焦起周感到了一阵恐惧,这是什么孩子?被打成这样,怎么就不求一句饶,不撒泼大哭呢?他一生这是第一次下了真力气打儿子,此后他们爷儿俩不管再动多大的气,焦起周都不跟儿子动手了。以后归以后,现在先说眼下,儿子的肉头阵让焦起周感到这是一种对抗、一种蔑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败,他就越发觉得脸上挂火,甚至没有台阶下了,便气急败坏地动了疯力气!“喀嚓”一声,掸子杆打断了。他仍不解气,又抄起桌上的硬夹子账本往安国的屁股上砸……

    王恩奎老远就听到屋里噼里啪啦地山响,心里还纳闷焦起周在干什么呢,推开房门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拉住焦起周,然后挤过身子去护孩子。小安国紧闭双眼,口吐白沫。从来没见发过火的王恩奎也冲着焦起周嚷上了:“你干吗下这么狠的手?”

    焦起周还在气呼呼的:“他把你的收音机给拆坏了。”

    “哎呀,那破收音机又算个什么……”王恩奎抱起安国就给他母亲送去了。

    武桂兰从未放弃行医的念头,更不像焦起周那么消沉。一开始她百事都顺着丈夫,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却发现怎么顺着也没有好,说也说不过他,劝又劝不动他,索性就背着他干自己的。病人找来不拒绝,隔三差五地就跑到下古林去坐堂。这天就又赶上她去下古林了,回来后看见儿子被打成这个样子,再听王恩奎讲了儿子挨打的经过,连生气带心疼,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把安国平放在床上,先用冷毛巾搭在儿子脑门上,再拿一条湿毛巾擦干儿子嘴边的白沫,看到儿子的左脸颊上鼓出几棱清晰的红手印,心里不由得对丈夫生出一种怨恨,你肚子里有气为啥要撒在儿子身上?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吗?从小营养就跟不上,身板孱弱,哪经得住这么打呀!

    小安国被冷毛巾一激,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看到妈妈,眼睛里便有了泪珠,鼓着汪着却始终没有流出来。

    武桂兰俯下身子想抱起儿子,安国咝的一声,疼得浑身一激灵。

    她赶紧又轻轻放下儿子,解开他的衣服,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安国的后背、屁股上,横七竖八地鼓起了一道道血檩子,重的地方还在向外渗着血。武桂兰脑袋嗡嗡的眼前发晕,光用手打还嫌不解气,竟动家伙了!孩子穿得这么单薄,这要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她当时就决定了,等安国身上的伤稍微好一点,娘儿仨就回下古林,再这样跟焦起周待在一起,往后恐怕一家人都没有好了。她脱掉儿子的衣服,让他趴着别动,很快找出金粟兰、牛耳草、接骨木熬了汤,用药棉蘸着清洗伤处。最婵坐在弟弟的脑袋前面,双手抓着弟弟的小手,一边问着弟弟疼不疼,自己却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用药水洗过以后,又在伤处涂上止痛散肿的蟾酥油,安国立即觉得轻松多了。武桂兰给他围上新被单,扶他坐起来,至少三天之内他是躺不下了。

    武桂兰问儿子:“还疼吗?”安国晃晃脑袋。

    武桂兰再问:“你恨爸爸吗?”安国又晃晃脑袋。

    “等你能下地走道儿了,咱们就去下古林。”

    姐弟俩都兴奋起来,他们在这个库房里实在是待够了,就问:“下古林是哪儿?”

    武桂兰告诉孩子:“下古林离矿上很近,却跟老家差不多。”安国也开口了:“爸爸走吗?”

    “爸爸不走,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

    “我们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姐姐得上学了,你到明年也该上学了,这里的矿工子弟学校是不可能让你们进的,咱只有到下古林去上……”武桂兰突然一阵翻心,急忙跑出屋子,蹲到墙根底下张着嘴呕了半天,却并未吐出多少东西。女儿十分害怕地给她拍打着后背,焦急地一个劲儿问:“妈你怎么了?妈你怎么了?”

    武桂兰没有说话,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怀孕了,随即便有一种不祥之感袭来,脑门上渗出一层细汗珠,脸色变得煞白。

    都怪自己太大意了……是大意吗?应该说是太放纵了,或者说是对丈夫太迁就了。他心情一直不好,武桂兰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他丢了医生的饭碗,心里便老怀着一种说不出口的歉疚,也就不再藏起自己的身体。再说这种年月,他们也就只剩下这点快乐和自由了,彼此都需要不断地相互放松,让生命还有所酝酿和期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可以用女人的宽容、柔情来安慰和鼓舞自己的男人。

    在这么遥遥无期的灰心丧气的日子里,唯有肉体还有一点热情,成了两人关系中最美好的东西……她早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生产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但,眼下只有两个孩子还玩儿不转呢,再添上一张嘴可怎么办?

    武桂兰对矿上的生活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如果还一味地躲在这个备件库里就永无出头之日。此路不通仙,自有通仙路。她认为自己的根基在下古林,出路也在于行医,必须得走出矿区——这个曾经让她无比向往的地方,如今成了她的牢笼。

    几天后,安国身上的伤好了,她带上一点中午吃的干粮,提上一个放着“回生灵”和“回生膏”的黑书包,跟焦起周打声招呼,就出东门离开了矿区。

    中条山已经变绿,阳坡上的野花都开了,姹紫嫣红,各逞其媚。最婵和安国撒着欢儿地冲进花丛,武桂兰的心情也随即变得清爽而畅快起来。春风骀荡,阳光耀眼,天空一碧万里,如同她的心情一样美好。

    她快步跟上两个孩子,在一片雪白的山梨花中间看见了几棵榆树,上面挂满浅绿色的新嫩榆钱儿。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饱满的榆钱儿,主要是没有人攀折,没有人采摘。矿区的人一个个都自以为精明得要命,可他们的精明都表现在折腾人上了,身边守着这么好的山,却不感兴趣,没有人愿意到这大山里来享受这自然的野趣。武桂兰撸了一把榆钱儿放进嘴里,齿颊挂满清香,还带着一股甜味儿。

    最婵和安国也闹着要吃,武桂兰就一把把地撸给他们。

    安国吃着吃着觉得不过瘾了,要自己撸着吃。好在山上的榆树不是很高,武桂兰就抱起儿子,让他自己撸。他撸着撸着又不过瘾了,要上树。武桂兰就把他放在树杈中间,扶他坐稳了才松开手。安国在树上边玩儿边吃。武桂兰又托着最婵上了另一棵树,姐弟俩又玩儿又闹,好不开心。

    武桂兰好久没看到两个孩子这么高兴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撸了满满一小袋榆钱儿,然后对一双儿女说:“别吃得太多,晚上妈妈给你们蒸榆钱儿饽饽吃。”然后她便先把女儿从树上扶下来,再抱下儿子,娘儿仨顺着山坡继续向东走。

    前面有一株参天古树,树冠下一大片阴凉。武桂兰鼓励两个孩子:“咱们快走几步,到树根底下去歇一会儿。”当他们走到离古树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看到树腰的下部有个空洞,从树洞里发出一种类似青蛙的怪叫声。安国好奇,就要跑过去看个究竟,被武桂兰一把抓住了:“这个树洞里有东西,咱不能在这儿歇着,得快点绕过它。”

    安国纳闷:“是什么东西呀?”

    武桂兰说:“可能是很凶猛的东西,也许是大蛇。”

    “大蛇怎么会藏在树洞里?”

    武桂兰问儿子:“你累不累呀?你要不累,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大蛇的故事。”

    有故事好听,孩子还怎么会说累呢?武桂兰的兴致也很高,她拿稳了步子,慢条斯理地给闺女儿子讲了起来:“在妈妈还很小的时候,听你们的姥爷讲过一件事。那时在村子的后面有一片老林子,有一天傍晚,姥爷听到树林子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他以为是谁家丢了孩子,就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那婴儿的哭声是从一棵大树下的洞穴里发出来的,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小孩子了,就赶紧去找村上的一个能人。那个能人是专以捕蛇打猎为生的,他去看了那洞穴,对你姥爷说那洞里藏着一条很毒的蛇,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它。第二天,那能人又请来一位外村的老者,老者是那个能人的师傅。老师傅看罢洞穴也皱起了眉头,说洞里是一条罗汉蛇,很不容易制服,幸亏它长得还不是太大,如不赶快除掉,将来会后患无穷。他先和徒弟在各自的双手上涂满特制的药液,又捆来一头猪放在洞口,然后才把一锅烧开的水倒进了洞穴。里面嘶嘶地发出一阵怪声,立即蹿出一条六七尺长的黑蛇。那蛇一见洞口的猪便死命缠上去,猪身立即就变成黑紫色,可见这条蛇有多么毒!趁黑蛇缠猪的当口儿,那老人飞手抓住蛇头,他的徒弟用铁针猛刺其七寸要害处,那条大蛇像抡大绳一样挣扎着,上下舞动了好半天才渐渐死去。老人这才松开手,人们也终于看清了那黑蛇的脑袋,果然耳目口鼻俱全,头顶光秃秃,还真像个罗汉的样子。”

    安国回头看看刚才路过的那棵大树,脑袋直往娘身上靠。

    武桂兰拍拍儿子的脑袋,鼓励他别害怕:“中条山上没有毒蛇,要有也是草蛇,大一点的就是蟒蛇,你不惹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话是这么说,安国却不像刚才那样敢在花草丛中撒欢儿了,小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襟。武桂兰笑着把儿子揽在腋下:“傻小子,原来就是这么大的胆儿?告诉你,如果我们能碰上一条罗汉蛇那就好了,它通身都是宝,是很金贵的药材。”

    她嘴里说着,眼睛便开始格外注意草丛,终于发现了一株高大的艾草,便弯腰拔了出来,掐掉根送到儿子的鼻子底下让他闻:“味儿呛不呛?”

    安国抽抽鼻子赶快躲开了。

    武桂兰说:“南方人管这个叫‘百日艾’,含在嘴里任何毒蛇猛兽都不敢靠前。所以猎人和山民上山的时候,特别是在山上睡觉的时候,嘴里都得咬着一根艾草。”

    真的?最婵和安国立即又来了兴头,也不再讨厌艾草的气味,争着用鼻子去嗅。

    武桂兰先掐了一截让安国含上,再给最婵也掐下一截,剩下的便咬在自己的嘴里。向前走了几步她又说:“你们知道为什么叫它‘百日艾’吗?”

    闺女和儿子都晃脑袋。她接着说:“在山上,嘴里含着它不能超过一百天,如果超过了百日,它就会往嗓子眼里滑,一咽下去,人就会变成野兽!”

    最婵吓得赶紧把嘴里的艾草吐掉了。安国觉得可惜,问姐姐:“你怎么把它吐了?”

    最婵说:“我才不要变成野兽!”

    安国弯腰从地上捡起姐姐的艾草拿在自己手里,武桂兰问他:“你不怕变成野兽?”

    他说:“变成野兽更好,我最好变成一头大狮子,守在咱们家的门口,谁再来欺负你和爸爸,我就咬死他们!”

    武桂兰大笑:“好儿子!你可知道,那些欺负爸爸妈妈的人早就吃过‘百日艾’了。不过他们没有变成大猛兽,都变成了野狗、野狐之类的动物,都怕你这头大雄狮子!”

    娘儿仨说说笑笑,无忧无虑地穿过山坡,走进了下古林。这里依山傍水,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个大院子,门前还有条小河,河边长着一排柳树。两个孩子先就喜欢上了这儿,至少是有了可供玩耍的地方。

    只要医疗站的大门一开,病人就来了,一有病人武桂兰的精神头也就来了。一直到天傍黑儿,她才带着两个孩子又赶回矿上。当晚就跟焦起周把话挑明了,今后她和两个孩子要经常待在下古林了,她必须真正地撑起下古林医疗站,星期天或者没有病人的时候也可以回到矿上来住。其实武桂兰真正希望的是焦起周买辆旧自行车,她们娘儿仨住在下古林不动,由他来回跑,但怕他生气不敢说出口。焦起周知道拦也拦不住,打了儿子之后他心里也并非不后悔,就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不吭声就算默许,武桂兰就回下古林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毕竟还是两口子,有时候焦起周忍不住也要到下古林看一看,他忽然明白妻子为什么会看上这儿了——下古林离矿上很近,步行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离着原田县城也很近,顶多有十几里地,沾了城市的边,城里又管不着,在这儿立住脚他们就全盘都活了。矿上对他们好就在矿上多待一会儿,矿上不好待就躲在下古林,可上可下,能进能退。焦起周一下子又提起了一点精神,常常跑到下古林来帮助武桂兰,他仿佛影影绰绰地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觉得生活重新变得有点意思了……

    随着“动乱”的结束,矿上管得越来越松,他们以下古林为根据地又开始采药、制药,病人越来越多,“武站长”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只要有焦起周在,武桂兰摸完脉拿出诊断意见后就总是再让他给复查一遍,妻子开完药丈夫核对,一派夫唱妇随的和谐景象。切莫以为都是起周高于桂兰,丈夫修正妻子。焦起周很快就感觉到,桂兰这些年可是医术大进了,他已经反复地感受到了桂兰当医生的灵气胜过自己,常常是两个人对病的诊断是一样的,但开出的方子却差异很大。焦起周谨慎规范,按章行事;武桂兰却常有令他想不到的思考和变化,这并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也不是靠加大药量的事,有时桂兰下药甚至比他还谨慎,但在药的调整和组合上,常有惊人之处。

    这正是她奇特的地方,因人因病而变化莫测,心思精到细微,往往能收到焦起周意料不到的效果。这种特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焦起周能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楚为什么武桂兰就具备了这种特质。这也是光靠死背医书学不来的。

    应该承认这就是灵气,或者叫才华。

    丈夫没有理由妒忌妻子。焦起周在刚发现武桂兰才华的时候也是欢欣鼓舞的,当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老婆确实强于自己了,他心里又有那么一种不自在……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他们的行医习惯有了不为人觉察的重大改变:以前都是桂兰听起周的,现在变成了起周听桂兰的。这时候他们的生活也算真正安定下来了。

    当武桂兰干得兴致正高的时候,却不得不停下来坐月子,平安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最红。有了下古林这块适合她的天地,正在要施展自己抱负的时候,又怎么能带得了这个孩子呢?加上焦起周的情绪也不是很高,两个人就琢磨着把孩子送人。王恩奎的妻子一直想再收养个女孩,两家的关系向来处得很好,他们便狠狠心把最红送给了王家。

    虽然这也是割舍亲骨肉,但没有小说和戏剧舞台上表现得那般肝肠寸断、呼天抢地。王恩奎两口子为人都不错,是个好人家,最红一到王家就能有个城市户口,也算是把孩子送到福窝里去了。他们想孩子了随时都能看到,做点好吃的东西也可以给最红送去,王家做了差样儿的也短不了给他们端来。孩子名义上是给了人,实际还跟在自己身边差不多。

    这其实是他们为自己开脱,想找到一种能安慰自己的理由。

    因为他们很快就后悔了,而这样的错误,又是无法挽回的……

    他们俩都是大夫,是所谓有文化的人,眼下既不是战争年月自身难保,又没有赶上大饥荒、大瘟疫需要放孩子一条生路。他们并没有万不得已不能不把孩子送人的理由,只是为了摆脱眼前的一点困难就放弃了自己的骨肉,心里却老是放不下。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实际上也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了,焦最红紧跟着就改成了王永红。

    也许是想驱除掉把女儿送人的不安和落寞,两年后他们又怀上了一个孩子,生下来还真的又是一个女儿,取名最芳。但是,有了一个新的女儿,并不能取代对上一个女儿的思念和负罪感;而对小女儿最芳的喜爱和娇惯,也不能弥补失去最红的痛苦……

    更要命的是,焦、王两家经常走动,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最红一懂事就知道了自己的来龙去脉——根本不是自己爸爸妈妈的人却当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反而不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这场没有太多缘由的变故强烈地刺伤了孩子的心,其严重程度是成年人想象不到的。它使一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渐渐地改变了性格,常常愣神儿,内向少话,年纪越大就越孤僻。

    5.乐极生悲

    现在,该把这部书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请出场了。

    此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大号叫郝武长,外号“大刀螂”,长得精瘦老高,长胳膊长腿,喜欢弓背缩肩,性情阴鸷乖戾,活脱脱一个惯好从背后实施偷袭的大螳螂。

    太远了说不清,从郝武长上溯祖宗八代,八代祖宗都住在陕西洛南山区一个叫小孙庄的寨子里,距离运城地面少说也有四五百里地,鬼使神差地居然就跟焦家一家人的命运纠葛到一块儿了……这又是后话,眼下先看他怎样出场。

    他最喜欢的场面是婚礼——不是他的婚礼,是别人的婚礼。别人结婚他开荤,最得以施展他的本事。农村人称喜事为“红事”,丧事为“白事”。庄上谁家有红、白事,都躲不过郝武长。他会不请自到,主家想不让他来都不行。办“白事”,他不怕死人,掐尸入殓,掘坟下葬,只要让他吃饱喝足了,什么事都可以比画两下子。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掺和“红事”——人家自动给你帮忙你还能拒之门外吗?谁家结婚都图个喜庆热闹,得罪了郝武长,难道是想把“红事”办成“白事”?

    这年开春后第一家娶亲的是庄北老邢家的二小子邢克强,比郝武长还小几岁。往后在这一垡子后生中还打着光棍的,可就只剩下这个郝武长郝大刀螂了!

    正式迎娶的日子是明天,庄上办喜事一般要热闹三天,你热闹几天,郝武长就要去吃上几天。他睡了个长长的大懒觉,爬起炕就快晌午了,肚子瘪得前心贴后心,他此时的样子就不像刀螂,而是饿狼。他钻出窑洞想直奔邢家,可当街口站着几个汉子正谈论邢家的婚事,一见郝武长就更来了精神,一起拿他取乐——

    郝武长,这会儿就想去邢家吃啊?

    你这只大刀螂冬眠又醒过来啦!

    郝武长,可要小心一点肚子!

    庄上的人相互称呼有两种规矩,一种是按年龄辈分,爷、伯、叔、哥、弟地叫,一种是省去姓只叫名字,如武长、克强,显得亲近。可庄上人对郝武长,不论远近不论年龄辈分,人前背后一律连名带姓地叫他“郝武长”——全须全尾。这其实表明不拿他当回事,全无尊重。

    时间长了他也不太在乎,他就是在乎,人家也照样不拿他当人。莫如把心里的憋恨藏起来,也用相同的办法,对别人也嘻嘻哈哈:“饭不就是叫人吃的吗?我去吃喜酒是给他邢家的面子。”

    当街一阵哄笑:“你吹破了牛皮往脸上贴——好大的面子!”

    郝武长一个四岁的小侄子,平时有点怕他,这时候见他说说笑笑的挺高兴,就缠着叫他抱着到菜园里去抓蝈蝈。当街的人呛火:“小虎子你可真是不长眼眉,你三叔这会儿只想着去赴席,哪有闲空哄你呀!”被众人这么一诮呵,郝武长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只好抱起小侄子来到村外的菜园子。

    见四周没有人,他狠巴巴地一松手,小侄子从他怀里摔到地上,同时他的脸也蓦地黑虎下来。他一手抓着孩子的胳膊,走进辣椒地摘了三个尖尖的红辣椒,抬手掐住孩子的下巴,硬逼着小虎子吞吃掉,辣得孩子只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最后他干脆把剩下的两个红辣椒都塞进小侄子的嘴里,而后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看你以后还敢再叫我抱着你玩儿!”

    他一松开手,孩子撒腿就跑,跑出老远才敢哭出声。

    郝武长得意地笑了:“有这一回,保准这个小王八蛋以后再见了我想躲都怕来不及。”他笑模悠悠地从菜园子直奔邢家。

    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侄子这样呢?知道他根底的人,对他做出什么事都不觉得奇怪。他在像他小侄子这么大的时候,饿得肚子里永远都像在烧着火。有个人拿了一块馍丢在一条大狗跟前,让他去捡。他实在饿坏了,宁可挨狗咬也要吃上那块馍,结果被狗逼到粪坑里。幸好那个粪坑浅,他能自己爬上来。如果再深上半尺,他早就变成大粪了。由于家底儿臭,郝武长的父亲一辈子在村里就没人看得起,又赶上那个不讲理的时候,他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戏弄,一场羞辱结束了,另一场羞辱又在酝酿。他认为别人从来都不怀好意,看谁都没有好心,见了人自己先有敌意,先不顾一切地憎恨对方,自己就能少受点伤害。仇恨是一种游荡的激情,跟着他满街转悠,这也许正是支持他长大的一种力量。妒忌和仇恨使他变得强健了,他不疼惜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

    到了邢家,他蛮自架势地摆出一副要帮着干活的样子。细活人家主人不让他干,粗活他不愿意干,于是就只有咋咋呼呼地自充大尾巴鹰,到处指指点点,成了一个越忙越添乱的家伙。主家权当打发一个要饭的,还得多赔笑脸,敬烟让茶,怕得罪了他到闹新房的时候新媳妇吃亏。

    到吃饭的时候,郝武长就不再指挥别人,开始专心致志地指挥自己的筷子。这是他的强项,甩开腮帮子猛塞。他上一顿闻肉腥可能还是在去年冬天谁家的喜事上,叫他怎么能克制得住这满嘴满肚子的馋虫?到最后直吃得连腰也弯不下了,打个饱嗝酒菜就可以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有帮忙的老辈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小声劝他:“饭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千万别撑出毛病来啊!”

    郝武长仰仰脸,挺挺肚子,满不在乎地一笑:“没事没事,我们年轻人磨子快,蹦跶几下就消化啦!”他在心里边却骂上大街了:好你个老杂毛,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旦吃饱喝足了,他就没有力气也不想蹦跶了,连吊儿郎当地装装样子都没有兴趣了。他之所以凑合过来应应景,纯粹是为了混顿饭吃,等到肚子塞饱了还混个什么劲呢?主家也乐得劝他回家歇着,还得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过来帮着忙活……”

    郝武长便借坡下驴地离开邢家。他心情不错,应该找个地方乐和乐和,顺便消化消化这一肚子的荤腥……可小孙庄哪有这样的地方?就是有,人们也都躲着他,他一去了人家就散伙。因为他没有钱,到处借债,借了又不还,时间一长爱玩儿的人谁还愿意跟他往一块儿凑合?

    到了他这个年纪,实在是该有个相好的啦。凭他的个头、身板,除去穷一点哪儿都不比别的男人差,而小孙庄的娘儿们闺女,偏偏就是先认钱后认人。他的哥哥、姐姐,不是没托人给他提过亲,可人家一听他的大名就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心想这时候如果有个也正在饥渴难挨的小娘儿们就好了,哪怕老一点也行,寡妇也凑合,只要不嫌他没有钱,只需要他这一身力气……想归想馋归馋,一时往哪里去找这样现成的小寡妇呢?

    郝武长晃晃悠悠、无精打采地又回到自己的窑洞,往炕上一倒,两腿一叉巴,继续琢磨到哪里去消遣这一下午。不把中午这一肚子饭食消化掉,晚饭还怎么吃得下呢?他正想着找点事干,事就真的找上门来了。有人敲他的破窑洞门,是庄西头的孙大田,在窑洞外喊上了:郝武长,你欠我的那一百块钱就还了吧……

    郝武长躺在炕上不吭声,心里的怨恨却在积蓄,整个人像严冬一样冰冷。

    孙大田站在窑洞口也不进来,就那么可着嗓子喊:“你不要不吭气,我知道你在屋里,我是在你后面跟着回来的。借钱的时候你说.三天一准还,现在三年都过去了,我老婆快要生了,一坐月子就得用钱哪!”

    郝武长在屋里喊道:“你回去吧,待会儿我就给你送去。”

    “真的?你可不能再哄我了。”

    “不信你就站在这儿叫唤吧!”

    “那好,我就先回去等着你啦!”

    等孙大田一走,郝武长就骂上了:“操你八辈祖奶奶,你等雷吧!你他妈的快生儿子了就要用钱?老子连儿子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转腿肚子哪!”

    穷的永远嫉恨富的。他骂着骂着忽然翻身下炕,出了窑洞直奔庄西头,来到孙大田的门口,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赤条条精溜溜地闯进孙大田的院子,偏巧就正赶上孙大田的媳妇在院子里晾衣服,吓得“啊”一声,怪叫着就往屋里跑。

    郝武长还无理搅三分地在院子里挺着肚子大喊大叫,恨不得让全庄的人都能听到:“孙大田,你们一家子都听着,要钱没有,老子只趁裆里的这件家伙了,想要就来拿吧!”

    孙大田拎了把菜刀就要出来拼命,他媳妇拦腰抱住了他,又央求正在炕上躺着的公公快点发话,免了郝武长的账。

    孙老汉只好下炕穿鞋,走出屋赔着笑说:“好娃哩,你欠的那点账不叫钱,免了免了,往后就别提啦!”

    郝武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免啦?”

    “免啦。”

    “你说了算数?”

    “算数。”

    郝武长这才向外走,一脸不屑,嘴里还骂骂咧咧:“真泄气,自己没有种,还上门逼债!”他到门外重新穿上自己那身行头,前后左右地看看,才趾高气扬地往家走,心里还略微有一点不满足——这么精彩的场面,却没有多少看热闹的人。小孙庄的人真他妈的没出息,大晌午头的,不知都猫在屋里干什么!

    他回去又钻进自己的窑洞,往炕上一倒,回味自己刚才的表现,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这才是男人,把孙大田这个狗日的一下子就比下去了。让他老婆把咱身上的零件全都看了个够,到半夜孙大田再跟她干那事的时候,她心里一准想的是我……她身条挺好,动作麻利,根本不像怀孕的样子,她迎面乍一看见我这个家伙的时候,张嘴瞪眼,半死不活,那模样真是馋死人了……

    他想着美事,再加上酒精攻头,晕晕乎乎地又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真香,睁开眼窗外有点暗了,忽然想起邢家晚上还有席,他娶媳妇我吃肉,天经地义!郝武长急忙爬下炕走出窑洞。天确实快黑了,街上很清静,有劲没处使的山里汉子,早早地就回窝守自己的女人去了。这暖融融的春天,本来就是个发情的季节,连牲口都选这个时候配种,何况是人了……他眼一花,影影绰绰像有个女人在他眼前晃悠,那身形腾一下就如同钩子钩住了他的魂儿,蹽开长腿撵上去。没错,是个水鲜水活的女人,奶子挺得老高,腰身很细,屁股绷得滚圆,在前头跑几步就回头冲他招招手,咧嘴一笑,一嘴小白牙亮得晃眼,这不是孙大田的媳妇吗?郝武长的劲上来了,挂在腰里的家伙就像气吹的一样硬挺起来,豁了命地追上去……追来追去追到村外一个草垛跟前,那女人成心逗他的火,一边围着草垛转磨磨,一边咯咯地浪笑。他已经疯了狂了,全身无一处不冒火,男人那点本钱膨胀到了极处,恨不得一把就能抓住这个精灵,女人却总是差那么一点不让他抓到。他呼呼地喷着粗气,恨恨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勾引我?”女人说:“你才是真正的男人,太厉害啦!”他得意洋洋地提高了嗓门:“你要用上我的家伙才知道厉害哪!”女人不再跑了,回过头来,眼睛里也像喷着火,轻轻说:“是吗?”郝武长感到一阵窒息,猛地向前一扑抱住女人,底下也狠命顶上去。只这一下,他魂灵脏腑就突然被掏个精空,一向自以为荣的那个家伙狂泄不止,他大喊一声,身子像死蛇一样瘫软下来。他从未侍弄过女人,却也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竟未能真正地进入女人,也是最让女人瞧不起的,心里头懊恼不已……

    懊恼和痛悔像棍子一样猛然间把他砸醒了,他正趴卧在自家冰凉梆硬的炕席上,怀里抱着个枕头,身下黏糊糊湿了一片……他叹口气,一捶炕沿翻过身子。窑洞外一片漆黑,已经是夜里了,他这一觉可睡得够长的。虽然肚子不觉饿,但错过了去邢家赴席,便宜了邢克强那小子,还是觉得有点亏。

    郝武长再怎么没心没肺,过这种日子也不会好受。当一个人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是他为自己犯愁的时候,也是他最真实的时候。只要他一为自己发愁就会恨别人,恨所有的女人,妒忌所有的男人,似乎从他能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憎恨,而不懂得感谢。在他的眼里,周围都是该憎恨的人,没有可值得感谢的人。恨来恨去,恨到根上还是他的父母造成了他今天的这副样子!

    天下怀有仇恨的人很多,但憎恨自己父母的人却很少。即使是再坏的人,也往往对父母多少还心存一点感激。唯郝武长,最恨的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恨他们生了他,恨他们既生了他又不给他留下好日子,不给他娶上媳妇就蹬腿闭眼。他不是不恨外人,是没有力量报复外人。在家里别人都让着他,他便可以任意发泄自己的怨恨,他的怨恨能反馈到所有跟他接触的人的身上,越是最亲近的人,憎恨就越强烈。

    其实他的父母在踹腿儿之前给他们弟兄五个每人留下了一眼窑洞,对一个农民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屋子屋子,农村人劳碌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给儿子盖几间屋子吗?鸟雀还要有个巢落脚,野兽也得打洞藏身,城市就是一堆屋子,乡村就是一片屋子。正因为有那么一间窑洞,郝武长才没有成为流浪鬼,它毕竟是个遮风避雨、挡寒躲热的栖身之所。然而让郝武长恼恨的恰恰是这间破窑洞,正因为有这间破窑洞,才把他拴在了小孙庄。他不是勤谨人,一想到在小孙庄至少还有个睡觉的地方,也就不愿意动弹了。如果没有这间窑洞,他可能早就走出去了,去外乡,去县城,说不定也早混出个人样儿来啦!

    郝武长一上来邪火,对父母的恼恨就发泄到窑洞上。他下地穿鞋,从屋角捡起一把烂镢头就跑到门外去刨挖自己的窑洞根儿,这样仿佛就能报复他的父母。实际上他这间窑洞里也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摔打能供他撒气的了,有气只能往这眼打不吭声骂不出气的破窑洞上撒。他铿铿地刨了不一会儿,就把两边窑洞里的哥哥嫂子们都吵醒了。但只有敢说敢骂敢拼命的二嫂子能出来制止他,那女人“腾”的一声踹开了两扇旧门子,腰一叉,手指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子尖上,什么恶毒就往外扔什么:“郝武长,你他妈的又发疟子了?一会儿咚咚咚,一会儿嘭嘭嘭,是鬼敲门,还是阎王来拿你的魂儿?黑更半夜的,你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你活腻了到外面有的是寻死的法子,跳崖投井,谁还拦你?你老这么刨窑腿子,窑塌了咋办?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哪!”

    真是怪,世间就是这么一物降一物,只要二嫂子站出来一骂,郝武长就老实。他也许在潜意识里就是希望借砸自己的窑洞引得一个女人出来跟他说话,即便就是淋他一头狗血也好,他也可借机说话、骂街。但外人不会想到,他回骂的并不是惹了他的二嫂子,而是他的爹娘:“你们这两个老畜生,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不会少生几个孩子?要是只有我一个,你们也不至于早早地就累死,我也不至于光分一眼窑洞,穷得连个听骂的人都没有。你们就知道晚上在一块儿乐,乐完了就生,生下来又撒手不管,真是比畜生还畜生!”

    这是人话吗?他捎带着把他的兄弟姐妹也都骂了。二嫂子自然不饶,于是半夜三更的一场对骂就开始了……

    儿女小有小的问题,儿女大了也有大的麻烦。他们各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主意,一阵阵的还真让大人头疼。

    焦起周两口子似乎都拿儿子焦安国没有办法,他体质上像母亲,身材不高,白净脸,通鼻梁,清清秀秀。可性情又随谁呢?整天恍恍惚惚,家里即便忙翻了天,好像也跟他没有多少关系。他总像游离于熬药治病之外,与焦家人都关心的事格格不入。

    他基本上算是农家子弟,最喜欢回平陆老家,每年学校放寒暑假都回老家去过。老家有他养的狗,名叫“尾巴”——只要他一回去,就像尾巴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夏天还可以玩儿鸟。最主要的是回到老家有奶奶宠着他,从心里感到自由自在。奶奶得了一种“笑病”,见了谁都笑,连看见牛呀驴呀鸡呀狗的都笑,说话的时候笑,不说话的时候也笑,连睡着了都常常会笑醒了。看见亲的热的,奶奶的笑容就更加慈祥可爱,而独自一个人发笑的时候,表情就显得难看而可怕,所以说这也是一种病。老家的人就希望安国多回去陪陪奶奶。而焦安国认为自己的父亲焦起周得的是不会笑的病——或者叫“挨整后遗症”,心里的火老发不干净,对孩子们管得太严了,干脆说孩子们就没有对的时候。因为他是男孩子还略微好一点,姐姐最婵都应该改名叫“最惨”了,放学回来不是干这就是干那,到晚上没事了才能写自己的作业。放假了他可以回平陆,姐姐还得留在下古林干活。因此焦安国平时在家里最愿意干的活儿是姐姐要他帮忙的事,或者是妈妈分派给他的活儿。

    小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天天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可长大了又有什么好呢?随着焦安国年龄不断地增长,家里对他的希望就越大,要求也越来越多;唯自由他感到越来越少,他不能再随意回老家了,即使学校放假,也要留在父母身边帮着干活,而家里的活儿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这一年初夏,焦安国考大学前的总复习进入了冲刺阶段,忽然接到老家的来信,三叔焦斌丹耙地的时候被耙齿扎伤了一只脚,发炎后连炕也下不了了,偏赶上奶奶也病了……按理应该是焦起周自己回去,可矿上正在为他“落实政策”,一次次地谈话,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跑,领取补发的工资,办理回医院上班的手续……确实是走不开。武桂兰又被名气越来越大的医疗站缠住了身子,站里住着十几个结核病人,她走了这些病人交给谁?焦安国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满心欢喜,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为顾全大局挺身而出的样子:看来只有我跑一趟了。

    焦起周看着儿子没有吭声,他对安国这种勇于牺牲自己的动机有怀疑。武桂兰明确表示不同意:“你就要高考了,眼下正是较劲儿的时候,心一散还上得了大学吗?”

    焦安国显得胸有成竹:“外行,你以为还指望着这几天复习功课?都到这时候了,就剩下放松精神,养精蓄锐了。去看奶奶不就是几天的工夫吗?正好让我换换脑子。关键是只有我回去才能解决问题,奶奶一见到我也许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他说的是真话,奶奶一年到头的就是想孙子!

    没办法,知道老人病了不派人回去是不行的,要回去就没有人再比安国更合适的了。焦起周把刚补发的一百六十块钱交给安国,又拿了一点药让他带上。

    焦安国一走出下古林,看看四下没有人,嗷的一声怪叫就撒了欢儿啦!这半年多真把他给憋坏了,毕业复习,毕业考试,高考复习,摸底考试……他坐上了汽车还美得对着窗子哼歌。

    回到老家,一进三叔的院子,大黑狗“尾巴”就欢叫着蹿上来,摇着尾巴往他身上扑,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耳朵……他把自己在路上都舍不得吃的一块火腿塞到狗的嘴里。听到狗这么一叫,奶奶在屋里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身上的病仿佛立马就好了一多半,先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又像灯断了电一样突然止住,隔着窗子喊道:“安子,安子,先别跟狗打滚儿呀,快进屋来喝点水……”

    奶奶的病是急的、累的。眼看麦子都熟过劲了,别人家的麦子该割的割该拔的拔,都已经上场了,可斌丹家的麦子由于他下不了炕还在地里竖着哪,要是赶上一场大雨不就全糟践了嘛!老太太想帮着三儿媳妇抢回多少算多少,活儿还没有干多少却头昏眼晕地发起烧来。安国跳上炕,给奶奶又揉又搓,治病不治病地哄得老人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又把带来的专治外伤的药给三叔敷上,老太太最信服自己的儿子焦起周,有起周给开的药,三儿子的这只脚就算保住了。但关键还是斌丹地里的麦子,那才是老太太的病根儿。

    要收麦子也是明天的事。现在天快黑了,正是下网逮鸟的最好时机。焦安国到南屋里找出捕网和两个鸟笼子,带着“尾巴”就出门了。天傍黑的时候,场院里的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鸟们也趁机落下来饱餐一顿。他将网下好,拉着“尾巴”躲到一株大树后面,当看到网前的鸟落了一大片的时候,就一拍“尾巴”,黑狗冲出去一扑一叫,几十只鸟同时腾空而起,顶着丝网向场外飞去。如果鸟们同心,朝着一个方向飞,那分量很轻的丝网是坠不住它们的,它们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当丝网被树枝挂住的时候,它们就有可能摆脱羁绊重新获得自由。可惜,鸟们心不齐,目标不一,因为被网罩住的并不是一种鸟。它们驮着丝网刚刚飞起来,就这个想往东,那个想往西,这个要高飞,那个要低掠,力气相互抵消,扑通一声跌落到地面上,让焦安国抓个正着。

    还好,玩儿鸟也有玩儿鸟的规矩,不能吃鸟,不能害鸟,他选了一只白脖、一只大头狼和两只玉鸟放进笼子,将其余的鸟又都放了。

    晚上,安国带着“尾巴”,细棍儿上架着大头狼,去看望远房的两个哥们儿。他给他们每人一支漂亮的电子笔,但笔不是白给的,要他们第二天帮着他给三叔收麦子。

    第二天,这两个叔伯哥们儿使坏,大块地的麦子割完之后,他们提出剩下的那一亩多长条地里的麦子要拔。因为这块地肥,土质松软,麦子也长得格外高大粗壮,最适合把它连根拔下来,麦秸根到冬天可是烧炕的好东西。负责把麦子往场里运的三婶一个劲地劝阻,那俩小子却嬉皮笑脸地激焦安国的火:“怎么样,还有种吗?在外边养得细皮嫩肉的,是不是拔不下麦子来了?”

    焦安国知道这是想要他的好看,如果服软求饶就太难堪了。他没有说话,丢掉手里的镰刀,往两个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哈下腰抱着地边上的一垄麦子就动手了。麦子并不难拔,他以前也不是没有拔过麦子,还能叫这俩小子看瘪了!他听到那俩哥们儿在身后说:嗬,还行啊!

    当焦安国拔到地中间的时候速度就慢了下来,两个手掌刺痛,腰像断了一样,天气又热,从头到脚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脖子上身上沾满了麦芒,刺痒难挨。那两个哥们儿却从他身边嗖嗖嗖地拔到前面去了。拔麦子是农村的三大累活之一,一只手在前,另一只手要揽住拔下来的麦子,当拔满了一把之后,双手掐住麦秆抡起来将麦秸根向鞋底子上一抽,根上挂着的土块就像子弹一样向后激射。所以,拔麦子都是你争我抢地要赶到前面去,谁在后边就得吃土块。焦安国渐渐地就落了下风,那两个哥们儿在他的前面左右开弓,“劈啪、劈啪”,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夹裹着沙土像冰雹一样不停地向他砸过来,打得他脸不敢抬,腰不敢伸,连嘴里都溅满了沙土。

    “尾巴”似乎也看不过去了,站在地边上冲着前面那两个小子狂吠不止。

    焦安国低头缩脖地忍着,谁叫自己拔得慢呢?越是这样被动地挨打,他拔麦子的速度就越慢,越慢也就更被动。他忍无可忍,终于发狠了。真的发了狠就豁出去了,哪儿痛也顾不上了,痛变成了快,大痛变成了大快。渐渐地他拔到了那两个人的前面……

    到麦子全拔完以后,他偷偷察看自己的两只手掌,上面布满了血泡,有的已经被磨破,流水淌血,黏黏糊糊。他再想攥拳都攥不上了。

    一周后焦安国又回到原田,再打开高考复习提纲,感到生疏,看不进去,就好像有许多年没有碰过它了。他原说回老家可以换换脑子,想不到竟换得这么彻底,把他原来自以为已经准备好了的东西给换丢了,这一下子他紧张了。本来原田县中学每年就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学生能考入大学,焦安国如果能保持最佳状态是有希望的,这心里一发慌,成绩可就大打折扣了。在填写志愿的时候焦起周又非要他把太原工学院改成山西中医学院,结果是名落孙山。

    高考一落榜,焦起周对儿子就更不满意了,甚至看他哪儿都觉得不顺眼。安国明明是在农村和矿区长大的,接触的都是农民和工人,怎么会养成了城里人的一身坏毛病呢?什么新鲜玩儿什么,一到夜里来精神,大白天却睡懒觉。老大不小的了,大学又没考上,不正应该帮着家里干点事吗?他可倒好,天天把自己关在他的小屋里,不知在胡鼓捣些什么,就是该吃饭了,不喊个三遍两遍的都不出来……

    焦起周对儿子的火积压有好多天了,这一天终于压不住地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起来:

    “安子,小安子,快点!”

    在儿子没出来之前他并不傻等,自己先一点点地干起来。

    他想垒一间屋子。由于外地病人越来越多,有些路太远的就只能住下来,武桂兰把三间最大的正房当了病房,他们两口子和最婵、最芳两个女儿就都挤到了东厢房的一个大炕上。儿子占了西边一间存放杂物的小屋。焦起周的心里老惦记着院子里那晒好的一堆药,怕下大雨给冲了,就想抓今天有空,在儿子的小屋旁边再搭一间放药的屋子。土坯早就准备好,他起了个大早又把泥和好,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东风不是别的,就是他的儿子。垒一间房子当然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还能是别人吗?

    可他的儿子焦安国,到现在还没有出屋,再磨蹭一会儿就到晌午了。

    焦起周又提高了嗓门:“安国,你是怎么回事?”

    小屋里仍旧没有动静,这下焦起周的火气可真的蹿上来了,他走过去一把拉开了儿子的屋门,猛然间乐声大作,彩灯齐亮,吓得他一个惊悸,又疾步退了出来。他才几天没进来,这间房子就变成一个魔窟了!

    所谓彩灯不过是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那乐声则是从小屋的各个角落播放出来,其音响之强烈如地动山摇,简直就能把小屋的房盖给掀了。所有这些玩意儿的开关都跟小屋的门口连着,谁一推开门就能立即享受到这魔幻般的音乐和色彩。这本是焦安国哄着自己玩儿的,焦起周毫无思想准备,焉能不被吓个魂飞魄散!

    他定住神,看见儿子坐在床上,光着脊背,手里拿着电烙铁,不知又在焊什么东西,头上还戴着耳机……难怪喊他那么多声他不理不睬呢。一看老子的脸色,安国赶忙摘下头上的耳机,关掉音响和灯光,居然还反问他父亲:“有事啊,爸?”

    叫焦起周说什么好呢?他想进屋去说,可屋里没有他立脚的地方,不知一脚踩上什么电门,又会被吓一跳,只好就站在门口,尽量克制着心里的火气:“看看你这个样子,玩玩闹闹的动力天生就有,可让你读书用功的毅力就是树立不起来,你不知道有句老话叫玩物丧志吗?”

    焦安国心不在焉,随口说道:“老话都是在过去的老年间才有用,现在讲究把志向跟玩儿结合起来,善于玩儿大志的人才会有大作为。”

    当老子的一愣:“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现在玩儿的是什么志?”

    安国仍旧懵懵懂懂:“志?你说我的志是什么?”

    “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连自己将来要干什么还要问别人?我和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当然得学医,继承咱们家的这一摊子。”

    儿子不以为然:“这是你的志,并不是我的志。”

    当父亲的心中一震:“你的志是什么?”

    “学电,现在电的分类很多,将来干哪一类我还没有确定。”

    焦起周被顶得怒气勃发,儿子很小就教他背《汤头歌》,耳濡目染,怎么反而不爱医学爱上电了呢?他深知性格内向的儿子是何等固执,这时候跟他讲道理也没有用,就索性以老子的身份正式通告他:“不行,为公为私你都必须学医!”

    儿子不再说话,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要强迫我,那有什么办法呢?

    焦起周却还不放心,要再叮嘱一下:“我教你读的《万氏秘传片玉心书》读了吗?”

    “读了,‘惊风有二,有急有慢。急惊风为实为热,当凉惊泻火;慢惊风为虚为寒,当用温补。不可一概混治,以致杀人。’”

    “‘十八反’哪?”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芫遂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呢?”

    “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狠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为最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竟然没有问住儿子,这倒让焦起周没想到。

    安国虽然明确表示不愿意学医,可父母留的功课还是不敢不硬着头皮背下来。他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看着父亲:“还要我往下背吗?”

    “你呀,就靠这点小聪明。”刚有点消气的焦起周,被儿子揶揄得挂不住脸,忽然记起自己是来找儿子干活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还真把他搞昏头了,便大声吩咐说:“快出来,给我搬坯!”

    “说理说不过,考医书难不倒,就要实施劳动惩罚……”焦安国把垒房子当成是父亲使气,心里不服,干活自然就带气,向父亲手里递坯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下子把焦起周左手的食指给砸伤了,疼得焦起周身子打晃,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他很清楚,食指的骨头肯定被砸断了。房子也垒不成了,他气哼哼地摔掉瓦刀,回房里去清洗、包扎受伤的手指。

    焦起周有个毛病,他若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说话。这不说话才是最让安国害怕的,他知道自己闯了祸,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焦安国的小妹妹最芳,从屋里蹿出来向他兴师问罪:“哥,瞧你干的好事!”

    焦安国哪有心思答理她,挥挥手:“去,去!”

    最芳可不饶了,她长得机灵可爱,是焦家的小公主,即便是经常爱绷着脸的焦起周,见了自己的小女儿也没了脾气,所以全家人平时就都宠着她。现在她要为父亲出气,哪受得了哥哥的这种态度?就扯开嗓子嚷起来:“你惹了这么大的祸还有理啦?把咱爸的骨头都砸断了!”

    焦安国一屁股坐到土坯上,压低嗓门质问她:“你叫唤什么?咱爸的骨头多了,是哪一块被砸断了?”

    最芳打个愣怔:“手指也是骨头!不信我砸你的试试,看你疼不疼?”

    安国伸出右手的食指平放到土坯上:“砸吧,拿榔头用砖头,都行。”

    最芳还真被叫住了板,转悠着一对晶亮的黑眼珠没了主意……突然她抓起哥哥的左手:“我不砸,要下牙咬。”

    当哥的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说:“随便。”最芳果真把安国左手的食指放进自己嘴里,并加上了一点劲,她希望哥哥喊疼、求饶、认错,这事就算完了。可焦安国还是心不在焉,一声不吭,最芳又不能真下力气咬,吐出来又太没面子,竟急得眼泪汪汪……

    幸好,这时候武桂兰和大女儿最婵陪着焦起周从屋里走出来,焦起周的左手食指上已经缠了白纱布。武桂兰说:“安国,陪你爸到医院拍个片子。”

    焦起周却生硬地拒绝:“用不着,我自己去就行。”

    “我去,我去!”小女儿最芳叫叫嚷嚷地蹿过去,焦起周紧绷绷的脸上开了缝儿,没有再拒绝。小女儿跟他最亲,同时也是他的大玩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最芳愿意,都能哄得他开心。

    焦起周临走又撂下一句话:“中午吃饭就不要等我们了,我们在矿上吃。”

    父亲一走,安国对最婵说:“姐,你给我打下手,咱们把这间屋子垒起来吧。”

    最婵已经是大姑娘了,身材如修竹当风,心性娴静诚惠,她了解弟弟的心思,却对他的瓦工技术没有信心,小声问道:“你行吗?”

    焦安国心里并没有底,但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便鼓着气说:“没问题,这有什么?”

    武桂兰在一旁笑了:“打住吧,看看你,是个能盖房子的料吗?”她走近儿子,给他掸掸身上的土,抹掉他脑门上的一块泥巴,问道,“肚子饿了吧?”

    安国摇摇头。

    “咦,早晨没吃饭,昨天晚上也没有好好吃,怎么到现在还不饿呢?”武桂兰随即给儿子派了一个任务,“到村边儿的场上去,捡点鸟雀的屎回来。”

    儿子不解:“捡那个干什么?”

    “雀屎是药,要多捡一点。”

    这事容易,焦安国知道到什么地方能拣拾鸟雀的屎。看他出了院子,武桂兰在后面又叮嘱了一句:“快点回来,我还等着用哪。”

    武桂兰看着儿子无精打采地向村外走去,她像是跟大女儿说悄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起来也怪怪的,咱们家就安儿这么一个小子,按理说宠还宠不过来呢,可他们爷儿俩老是合不来,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叮当个没完……”

    最婵没有应声,她只比安国大两岁,却已经是母亲的得力助手了,帮着下药、熬药,给病人换药,俨然是半个大夫。她搂着母亲的肩膀往屋里走,并安慰说:“安国有自己的蔫主意,爸是恨铁不成钢,你别往心里去,他们闹归闹,亲归亲。”

    “是啊,干活儿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武桂兰的精神很好,这些年让她犯愁的事不多,儿女都大了,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武大夫”了……她回到房子,和最婵一块儿把熬好的药做成一贴贴的“回生膏”。

    房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床上、窗台上、桌子上,还有一块块木板上,都摊放着膏药。两间东厢房既是医生的卧室、办公室、食堂、理疗室、药房,也兼作制药车间。把膏药制好,娘儿俩又点火做饭,安国也捡了一把雀屎回来。武桂兰把他赶到外面去,将麻雀屎搀进玉米面贴了两个小饼子。最婵看得目瞪口呆:“妈,你这是干什么?”

    “吃啊!”

    “给谁吃啊?”

    “喂狗!”

    到吃饭的时候,桂兰特意弄了三碟安国爱吃的菜:炒干虾米皮、辣椒白菜、大葱蘸酱,全都是很下饭的菜。最后,她拿出那两个搀了麻雀屎的小饼子,放到安国眼前:“这是给你的,都得给我吃了。大小伙子了,不好好吃东西还行!”

    最婵刚要叫,被母亲斜楞一眼,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安国看看姐:“你怎么啦?”

    最婵老实,又忍不住笑了:“咱妈净绝招儿……”

    安国好奇:“什么绝招儿?”

    最婵却不敢说破:“你叫咱妈自己说吧。”

    武桂兰却一点不笑,一边吃着饭一边给两个孩子讲自己对绝招的想法:“世上无论哪一行都有自己的绝招儿,前人为摸索一种绝招儿不知走了多少弯路,耗费了多少心血,甚至还会搭上性命,没办法,一招鲜吃遍天嘛!世上能够流传下来的东西差不多都是绝招儿。比如说吧,你们都爱看戏,古装戏里戴着各式各样的高帽子或纱帽翅翻跟头很困难,难就难在折跟头的时候脑袋一朝下帽子就掉。过去晋剧的头牌武生‘满台飞’刚出道的时候,就老也解决不了掉帽子的问题,怕掉帽子就不敢翻跟头,不翻跟头还算什么武生?他什么招儿都用过了,往帽子里垫东西,把帽子改小,怎么练都不行。最后经人指点,买了好多东西去拜一个师傅,那师傅只说了一句话,‘咬住牙就过去啦!’多简单,想翻跟头的时候一咬牙,头上的青筋暴起,自然就卡住了帽子。”一双儿女听上了兴头,安国阴沉了一上午的小脸也有了笑容,他试着咬紧牙,再用手去摸摸自己额头的青筋……

    武桂兰也许有意要多讲点东西给安国听,便接着往下说:“医学上的绝招儿就更多了,甚至可以说,中医学就是绝招儿学。你爸刚进矿医院的时候,跟一个老郎中学治外伤,老郎中将秘不示人的药方口授给他,他依法炮制,伤口果真愈合很快,可就是收口儿难,老有个绿豆大的伤眼儿长不上,向外流水。你爸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药和老郎中的药一模一样,为什么老郎中给人治伤口就愈合得很好呢?直到老郎中快死的时候才传给你爸秘诀:将贴了多年的发黄的窗户纸熬进药里。你爸一试,立见神效。简单吧?捅破了就是一层窗户纸。可要捅不破,就是十万大山!你外公传下来的‘回生灵’就更是大绝招儿,可千万不能在你们手上断了,或者把这个绝招儿变得不绝了……”

    最婵看看弟弟,他眼前那两个雀屎饼子已经吃下去一个半了,就说:“妈,你不是还有治肚里存了食的绝招儿吗?”

    “有哇,等你们吃完了饭再讲……”

    安国兴犹未尽,见母亲留下扣子,就越发地想听了,一个劲儿催促。娘儿仨很久没有在一块儿说过这么多话了,武桂兰见儿女高兴,自己的兴致也越发地高,就说:“我是怕正吃饭的时候让你们听了恶心……从前有个大财主得了一种怪病,把能请到的医生都请来了,也治不好,不得不贴出告示,对能治好病者赏白银三百两。最后还是一个要饭的揭了告示,得到了这笔赏钱。你们猜他是怎么给财主治好的呢?那要饭的没有别的好东西,可鞋窝里的脚汗泥不少。他脱下鞋使劲挖出来,团成团儿,还真有点像黑药丸,自称是开胃健脾灵丹,那财主吃下去以后大吐不止,一番‘翻江倒海’,其病痊愈。”

    安国不以为然,“妈这是从《济公传》上看来的吧?”

    武桂兰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看过这本书,那个财主得的是厌食症,也叫积食症,就是肚子里存住食了,大吐一顿不是就全好了吗?治这种病还有别的办法,世上什么怪事都有,有些歪打正着的事不能当成绝招儿。比如上古林去年有个得食道癌的人,病到晚期,痛苦难熬,只求速死,就喝了敌敌畏。后来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人救活之后食道癌也不治而愈……”

    武桂兰正讲得引人入胜,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吆喝:“武大夫,你们家来人啦!”

    来找她的多半是病人,但这个病人显然不一般,竟能惊动村子里的人给他大呼小叫地通报。她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见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进院子,后边跟着几个瞧新鲜的本村孩子。

    那人一进院子就四下打量,先被三间高大正房上的一副长长的对联吸引住了。这显然还是过春节贴的,红纸已经褪色,却仍然能看得出撰联人的心态,其内容跟一般庄户人家的吉祥春联也大不一样——

    滴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悲人类的灾悯人类的难人类的疾苦人类怜

    横批:心存美丽善待生命

    武桂兰主动打招呼。来人打量着她,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仍旧很严肃,嘴角有一点向下撇,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不屑,声调也是居高临下的:“你就是武桂兰?”

    武桂兰点点头,看来人的脸色和态度,她知道这决不是病人,又不好意思一上来就直接问人家是谁,心里不免发毛。

    那人又看了一眼正房的对联,问:“这是谁写的?”

    安国替母亲回答:“我父亲写的。”

    哦……那人拉着长声,不知是什么意思,院子里的人也都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把自行车支好,掸掸裤腿上的土,才慢条斯理地自报家门:“我是原田县卫生局新药研究开发办公室主任,叫郑文杰。”

    主任……武桂兰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对这个头衔的记忆,不知这个主任是什么级别,高于股长、科长,还是一样大?郑文杰看她发愣,自管说下去:“奉局里指示,要对全县的农村医疗状况进行全面的检查整顿。你们这里好像就是个乡村小医院了嘛……啊?或者叫家庭医院!”

    武桂兰听不出这话里的味道是褒是贬,只是“检查整顿”四个字,像针尖一样刺了她一下。于是她赶紧说:“主任还没吃饭吧?快进屋坐。”又赶紧吩咐儿子到供销社去买烟,叫女儿快去把丈夫找回来……

    郝武长终于盼到了一对新人入洞房的时刻。

    好像入洞房的不是新郎而是他……实际还真差不多。至少在他离开洞房之前,新娘是属于他而不属于新郎。今儿个晚上,全庄的人都关注邢家的喜事,而邢家喜事的重点就是闹洞房。是谁在闹?谁在指挥着这场闹?是他——郝武长!

    全庄人都要看他的表演,他是今天晚上的大明星。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被人喝彩,被人央求,被人捧着抬着,风光无限。

    洞房里张灯结彩,收拾得红红绿绿、干干净净。从新人走进洞房的那一刻起,洞房就变成了唱大戏的戏台口,炕上炕下,窗台上,被褥上,外间屋,院子里,窗根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人挤人,人撞人,把新郎和新娘围在中间。夹在新郎和新娘中间的是郝武长,他乐不得再挤紧一点,整个身子都贴在新娘的身上,一张瓦刀脸随时都可以蹭蹭新娘的脸蛋,一双眼睛可以在新娘的脸上身上来来回回地死盯。若在平常,谁家的女人能让他这样蹭,这样肆无忌惮地过眼色?

    人声鼎沸,笑的说的嚷的哄的,把房盖都快掀起来了!

    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嚷什么,然而谁都可以任意地说笑叫嚷,粗的细的,荤的素的。闹洞房逗新人只是个由头,闹的人的目的在于自己发泄。闹洞房就是农村的狂欢节。

    趁着节目开场前的混乱,郝武长在新娘身上能找的便宜都找了,闻了嗅了,贴了蹭了,摸了抓了,顶了碰了……过完了头一轮瘾,他拿过新娘的红头巾在空中晃了几圈,可着嗓子喊叫,想把别人的声音都压下去:“老少爷们儿,静一静,精彩节目正式开始。”

    一阵叫好声过后,新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郝武长装模作样地把鼻子伸到新郎脸上嗅了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好光明正大地也去闻闻新娘身上的气味,他表面上是用鼻子闻,实际倒把嘴伸得老长,几乎亲上了新娘的嘴唇。他随后直起身子宣布:“好,都熟了,第一个节目是嘬软柿子。”

    这是让一对新人深吻,两个人自然扭捏。

    郝武长又说了:“新郎新娘脸皮薄,来啊,给他们化化妆!”

    一个小子端过一个碟子,里面盛着锅灰。郝武长用手蘸了锅灰先往新郎的脸上抹了两道子,这也是为了大大方方地摸新娘那富有弹性的皮肤做铺垫。新娘没有经验拼命躲,这一躲避恰好给郝武长提供了一个借口。他先用左手抓住新娘,胳膊身子一齐上,连搂带顶地制伏新娘,用右手在新娘的脸蛋上翻来覆去地摩挲了一阵,然后才说:“这下行了吧,打了脸再演节目就不用害臊了。”

    脸上被涂了锅灰,一对新人越发地不愿意接吻了。

    郝武长威胁新郎:“你嘬不嘬?你不嘬我可要嘬啦!”

    满屋子人都帮腔:“对,你不嘬可有人嘬啦!”

    也有人向着新郎,大声提醒说:“克强,快嘬吧,郝武长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他巴不得替你嘬哪!”

    新郎只好亲吻了新娘子。

    郝武长又宣布了第二个节目:“蛇溜道。”

    他解下新郎的腰带,把腰带最细的一头从新郎的脖领口捅到新郎的裤裆里,叫新娘从新郎的裤脚伸进手去抓出来。新娘一抓他往上一提,嘴里还要问话:摸着了吗?新娘摸不到,他就会说:真废物,连这个家伙都摸不到,等会儿怎么用啊?如果新娘说摸到了,他还会问:热乎的还是冰凉的?软的硬的?逗得满屋子人爆出一阵阵哄笑。

    蛇溜完道,他又叫新人“舔西瓜皮”、“咂过桥烟”、“糊顶棚”……已经到了后半夜,郝武长的节目却还没进行完一半。“保皇派”就开始攻击他:“郝武长,你有本事自己也娶上个媳妇,老跟人家的媳妇动手动脚的顶啥事?”

    郝武长逗别人逗得那么狠,人家都不恼,这时候人家说他几句他也不能恼,就嘻嘻哈哈地说:“嗨,瞧你说的,多少总顶点事。”

    “人家新娘子是高中毕业生,你这些节目全都太荤了,你有没有文一点的?”

    郝武长还真有两下子,立即接上嘴说:“好,我就来个文的,给高中毕业生出个谜语,要是猜不出,下一个节目就是‘起火带炮’。”

    屋里轰的一声,小孙庄的人都知道郝武长的“起火带炮”是什么意思。要把新郎的衣服扒光,赤条条用绳子绑在门框上,把一只大爆竹和半截香捆在新郎的命根子上,点着了香让新娘去把炮仗解下来。如果新娘怕羞不去解,就眼看着爆竹把新郎炸成太监。

    有人鼓动:“郝武长,快说你的谜语!”

    郝武长扬扬得意:“听着,抱住你的脖子,搂住你的腰,趴在你的肚子上弄肮脏。打一物件。”

    这种气氛根本无法动脑子,想帮新娘忙的人也猜不出,新娘更为难,小声嘟囔:“这是啥呀?太荤了!”

    郝武长逮着理了:“大伙儿看啊,她可没猜出来。我告诉你,这是围裙。荤啥?一点都不荤!”

    想保新郎新娘的人想想倒也是,全都无话可说。

    郝武长越发抖擞精神:“这不怪我吧?下面咱就来那个最精彩的……”

    这种日子不管郝武长闹得多么邪乎,主家也急不得恼不得。好在打从吃晚饭的时候,新郎的父亲邢老汉就托付了村长,请他在郝武长闹得太出圈的时候出面给解个围。同一张饭桌上几个老汉也都赞成,认为郝武长成天在村子里游逛,实在是小孙庄的一个祸害,应该给他找个事干,或者找个事由把他支到外边去。此时就在郝武长张罗着要给邢克强脱裤子的时候,村长挤进来喝住了他:“郝武长,你今天可闹得不赖,够水平。看不出你自己没娶过媳妇,闹洞房倒是把好手……”

    “哈,村长还过瘾吧?”郝武长是顺毛驴,吃顺不吃戗,果然被村长不咸不淡的几句好话稳住了。

    村长又说:“天就快要亮了,刚才光顾喝喜酒,有件大事给忘了,大孙庄的砖瓦厂让我推荐三个人,要年轻能干的,每月工资三百,不少吧?”

    屋子里的年轻后生一下子哄起来了:“敢情可不少!”

    “村长,能不能算我一个?”

    年轻人们嚷叫起来,立刻转移了大家的兴致,打断了郝武长的节目。

    村长问郝武长:“我第一个想推荐的就是你,你也该挣点钱,像克强这样体体面面地成个家。不知道你本人想不想去?”

    郝武长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有他的份儿:“真的?村长你真想让我去啊?”

    “这还有假吗?你要打算去,就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得在早晨七点半钟准时到大孙庄砖瓦厂报到。”村长说完就出了洞房,其他也想争到这个机会的人,就跟在后面呼啦呼啦地离开了邢家,还没有过够瘾的人想再闹下去也闹不起来了。其实村长想让谁去心里早就有数了,把一大帮人引出邢家没有多远,就公布了他的名单,然后又把砖瓦厂的要求告诉了三个应聘的年轻人。

    有句俗话叫“乐极生悲”,真的就应在了郝武长的身上。

    清晨七点钟,三个人搭一辆拉砖的四轮拖拉机去大孙庄,郝武长抢着坐到前面。山路坑坑洼洼,他可能是睡着了,突然在一个大颠簸中被摔到地上,拖拉机正好不偏不倚地从他前胸轧过去。

    还算好,没废了他的小命,送到公社医院一查,被碾断了五根肋骨,其中一根断肋扎到肺上,将肺部戳了一个窟窿,形成胸腔积液和气胸。他的哥哥姐姐不能眼看他这个样子不管,各家给凑了点钱。村长觉得好心反而害了郝武长,也拿了一些钱给他治伤。郝武长算有事干了,四处求医,有药就吃,等到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老伤不仅没有治好,却又衍变成空洞性肺结核。他成了一个废人,原本就不爱干活,现在是想干活也干不成了。只要天气好,就坐在窑洞门口发呆……

    从春天耗到秋天,有天下午,地里活儿正忙,庄里空荡荡的,一外乡人走过了大半个庄子也没碰到个人影,路过郝武长的窑洞前一眼搭上了他,拐脚凑过来问路:“伙计,歇着哪?”

    郝武长懒懒的:“是啊,人废了,啥活儿干不了,光剩下歇着的劲儿啦……”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会喘气能说话的,外乡人热情很高:“什么毛病值得这么丧气?”

    “咳,叫拖拉机轧的,肺里有个洞,洞里有结核。”

    “嗬,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呢!你老弟碰上我算是福大命大。我是运城下古林的,我们村上有个武大夫,专治肺结核,三服药下去,保你活蹦乱跳,而且花不了仨瓜俩枣的钱。实在拿不出钱也没有关系,她还舍医舍药。”

    郝武长并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美事,这个外乡人肯定是有求于人,才这么乱吹。但他还是提起来一点热情:“那你到我们山里来有啥事呢?”

    “听说你们这一带的牛不错,我想买几头,正找不到卖主。”

    郝武长笑了:“你问我倒真是问对人了……”他也正闲闷得难受,就连蒙带唬地大谈买牛经,还真的介绍了几个有牛想卖的人家。那外乡人很感动,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下地址姓名,并一再叮嘱快来运城找武大夫……

    6.不速之客

    郑文杰被让进了东厢房,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呛得他皱眉憋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在一张旧桌子前坐下来。

    芒果牌的香烟买来了,武桂兰赶忙递上,郑文杰也不客气地立即吸上,好抵消呛鼻子的药味儿。他深吸几口,然后把香烟拿在手上熟练而优雅地捻搓着玩儿,眼睛睃着屋子……

    这本是一明一暗极其普通的两间农村房子,却搞得满满登登的很不协调,里间一铺大土炕,炕头和窗台上堆着许多书,中间的炕桌上还放着刚刚吃了一半的饭菜。外间屋除去锅台,地上堆满晒干的草药。他一看桌上的饭食就知道武桂兰的日子过得很紧巴……这就怪了,他们两口子都当医生,看这阵势来求医的人也不少,他们的独门绝药又降人,怎么会没赚到大钱呢?这很难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有些人越是有钱越会装穷。

    武桂兰一心想给郑文杰留个好印象,要交下这个人——她想得很简单,卫生局正管着自己,以后求卫生局的时候还多着呢,认识这么一个主任可就方便多了!好在“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现在又不搞运动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百分之百好,他还能对你太坏吗?武桂兰实心实意地想倾其所有,好好招待郑文杰,就说:“郑主任先歇着,我赶紧做饭。”

    郑文杰看看她们一家子刚才吃的饭食,就决定说瞎话了:“不用,我吃过了。”

    武桂兰心实:“正是饭口,哪能吃得这么早呢?”

    郑文杰这个钟点来应该说是想赶饭口,偏巧焦起周不在,看武桂兰这个样子,怎么端详都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此时就只好拿话搪塞了:“我的饭早,你若还没吃完就接着吃,若是吃完了咱们就谈正事。”

    武桂兰站在锅台前,尴尬地挓挲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估算着从县城到下古林的时间,他明明是赶饭来的,怎么说吃过了呢?既吃过了为什么不等午后再来呢?可人家板着脸不给面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强求啊!她拘拘束束地把半个屁股搭在锅台沿上,好像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县卫生局,只盼着焦起周快点回来。

    郑文杰从包里掏出钢笔和一个大本子放到桌上,摆出要正式记录的架势,然后就盯着武桂兰,好像很专心地在等待着她开口。

    武桂兰越发局促了,试探着问:“要我讲?”

    “讲吧。”

    可讲什么呢?武桂兰除去看病有点自信,在跟城里的干部打交道上还跟一个农村妇女差不多,浑身紧张,顾虑重重:“哎呀,不知道领导要来,一点准备都没有,该从哪儿讲起呀?”

    “就从医和药讲起,先讲讲你们的药。”

    武桂兰拿眼角扫扫门口,起周怎么还不回来?她绝望地搜肠刮肚,琢磨着吃官粮的人是怎么向上级汇报工作的,就尽力模仿公家门中人的说话口气:“农村卫生保健难搞,山区的卫生保健就更难搞,有不少村子至今还没有保健站,农民有病不跑个三五十里地解决不了问题,有的病本来并不是很重,由于硬拖硬顶,常常把小病拖成大病,甚至还会送掉性命。自从有了我们这个医疗站,周围村子的人有病就到这里来……”她忽然离开话题问了一声:“这样说行吗?”

    “没关系,你随便说。”郑文杰大度地一笑。

    他终于有点笑模样了,这鼓励了武桂兰,便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像前天,有个产妇大出血,要在以往就得往县医院送,可县上太远,路又不好走,赶到了还不知会是啥结果,就图近送到我们这里来,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好了,母子平安,家属感激得不得了。我这样说可不是夸自己水平有多高,乡村医疗站的责任主要是能把病识透,能处理的处理,该转院的转院,不把人家的病给耽误了就行。有人小看村医疗站,其实这里学问大得很,因为管的面儿太宽,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五官、肛肠……都得懂一点。在这里我觉得自己长进很快,叫环境逼着学了好多东西。当然,我们的特长还是用中医治疗结核病……”

    虽然郑文杰早就摆好了听汇报的架势,却始终没往本子上记一个字,听到这儿眼睛才有点发亮,拔开了笔帽:“这里要讲详细点,你知道自己这是在搞专科吗?用中医治疗结核确实是能专得起来的一科吗?”

    如果是谈别的问题,重点轻点都不要紧。一个上级部门的领导对“回生灵”还有怀疑,这让武桂兰可受不了。连刚才的不自在也没有了,全力为自己的药辩解:“‘回生灵’和‘回生膏’,是在一个家传验方的基础上搞成的,老焦和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反复实验,反复改进,用它治愈的结核病人少说也有一千多了。眼下在我这儿还住着十几个结核病人,主任有空可以跟他们谈一谈。”

    郑文杰不让她岔题:“说说你这一‘灵’一‘膏’的详细成分。”

    武桂兰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当年矿医院的院长逼要秘方的情景,她可再不能给起周惹那样的祸了。今天是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她不能跟人家保密,何况话赶话已经说到这儿,她斟酌着词句,一时不知该怎样介绍自己的秘方更合适……

    哲人们说命运是由那么几件巧事组成的,一点不假。恰恰就在这个当口,焦起周推门回来了。于是又重新介绍,又是一轮寒暄,而后焦起周为郑文杰重新沏上茶、点上烟,郑文杰也还得再讲一遍自己的来意。面对焦起周,跟面对还带有土气的武桂兰又不一样了,他把自己这次下来的目的也说得比较明白透彻:“目前医药管理非常混乱,尤其是农村,假医假药猖獗,特别是制药。不能谁想制什么药都可以随便地生产什么药,要有一定的审批手续。光是你们自己说‘回生灵’、‘回生膏’有多么好还不行,要拿出一份报告出来,写明这两种药的详细成分和临床记录,连同成药让我一并带回去化验。化验结果如果和你们的报告相同,经领导批准,把你们的成果列入科研计划,说不定还可以为你们申请到一笔科研经费。如果化验结果跟你们的报告不符,特别是有你们所没有认识到的毒副作用,那就麻烦了,恐怕得坚决制止。我临来之前,洪局长特意关照这件事,他好像对你们很熟悉。”

    焦起周又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哪个洪局长?”

    “洪泉呀!”

    “他不是在县医院吗?”

    “早就升到卫生局当副局长啦。”

    焦起周的脑子里叽里咕噜乱转。这个洪泉终于熬上去了,当初他虽然不像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那么坏,可对“回生灵”也没安好心。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不死心?既然已经当了官儿,一套秘方对他还有什么用呢?

    焦起周心里乱猜,嘴上却不敢乱问,绕着弯子想套出点底细:“郑主任,这几年咱运城地区出了三大名医,你也去他们那儿了吗?”

    郑文杰打个愣:“三大名医?哪三个?”

    焦起周也装得不胜惊奇:“郑主任居然不知道运城的三大名医?焦顺发、任全保、杨文水。”

    “哦,你说的是他们。焦顺发是搞头针的,好像是专攻瘫痪病;任全保专门对付痔漏;至于杨文水……啊,治骨髓炎。你把他们封为三大名医,一下子把我给蒙住了!”

    焦起周解释:“焦顺发号称‘神针’,治疗瘫痪常常是一针见效。俗话说十人九痔,任全保发明了‘长效止痛剂’,手术后能止痛二十一天。杨文水呢,研究出了专治骨髓炎的特效药‘骨疽膏’……他们都有自己的绝招儿,在民间名气很大,传得很神。”

    郑文杰嘴角一动,似笑非笑:“你们两口子还不是一样,老百姓私下里不也是称你们为神医?”

    “不敢当,不敢当!”焦起周忙不迭地否认。他的本意是想知道这三个出名比较早的人物是不是也要受到他这样的检查,并不是想跟他们比名气,目前自己还顾不上去计较虚名。可他又不敢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怕惹得郑文杰心里不痛快,只好再拉回正题上来:“郑主任叫我们写的报告,想什么时候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希望能够带走。这都是你们自己干过的事,一切都在肚里装着,有一会儿工夫就写出来了。”

    “不行不行,我们都没有干过这种活儿,一时半会儿肯定干不好。”焦起周极力推托,报告本身并不难写,难的是怎样写这个报告,一家人还要好好商量。那就得等郑文杰走了才行。

    郑文杰沉思了一会儿,又缓了一扣:“如果今天下午实在写不完,就辛苦你们再开个夜车,我可以等到明天再走。”

    焦起周心里叫苦,天哪,他还要在这儿过夜,能让他住在哪儿呢?万一吃住都让他不满意,那不是更倒霉啦!

    于是他赔着小心说:“郑主任,你难得来一次,要不是下来检查工作,我们想请还请不到你。我给你收拾一间干净房子,你就踏踏实实地多住几天,权当休息。我到矿上去把我们党委的大笔杆子给请来,让他给帮着写这个报告,多咱你感到满意了,多咱再走。你说怎么样?”

    郑文杰看着焦起周笑了,似乎看透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让焦起周心里直发毛。郑文杰问:“这样要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呢?”

    焦起周盘算着:“长了一周,快了三天。”

    郑文杰倏地收起了笑容,随即也站起身:“好,就给你三天,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一天,大后天的一早晨,你把报告连同成药都送到我的办公室来。”

    他说完就向外走,任焦起周两口子怎样挽留,说多少客气话,都不再答声,也不止步。武桂兰特别想请他去看看病人,让病人的话感动感动他,好使他对“回生灵”有个好印象。可她忘了,这里住着的是结核病人,凭农村的卫生条件能彻底消毒吗?郑文杰是县城里的人,怎么会像她一样不嫌弃,不怕传染,就钻进这种结核病的土病房?

    郑文杰到院子里推上自行车,向焦起周、武桂兰点点下巴颏儿算是告别,一出院子就骗腿儿上车,扬长而去。焦家一家人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这个人的心思,看样子是有点不高兴了……

    武桂兰埋怨丈夫:“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县卫生局的主任到咱这儿来,他说要住一晚就让他住呗,不也好套套关系嘛。你干啥要说那么长时间,还抬出你们矿党委的大笔杆子吓唬人家,把他赶走了又有什么好处?”

    焦起周所答非所问:“你能听得出来我那话是赶他走?”

    “谁也不是小孩子,还听不出这个意思!”

    焦起周叹了口气:“不把他支走,我们怎么商量写这个倒霉的报告?”

    怎么是倒霉的报告?经丈夫一说武桂兰也犯嘀咕了:“这么说我们的秘方又要保不住了?咱好不容易刚上了路,可不能再为了保方子被抄家封门禁止行医呀!”

    焦起周一惊:“你想交出方子?”

    “这回不交出秘方还能过得去吗?现在社会变了,交出秘方可能也没有关系,他不是要给我们申报科研项目吗?”

    “话是这样说,就怕我们交出了方子,再献出制作方法,‘回生灵’就无密可保,谁都可以干,那还要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十几年的辛苦不是白费了?如果有人再拿着它去招摇撞骗,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制止?”

    武桂兰深以为然:“那可不是,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们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担心哪,还是后悔。

    郑文杰是顺着下古林村子中间的大道往南走的,站在父母旁边的焦最婵,无意间转头向北望了一眼,看到有个人佝偻着腰,踉踉跄跄地向这边走过来,那架势随时都可能摔倒。她立刻想到,可能是来看病的。便移动脚步迎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讨饭的,浑身脏兮兮,身量不小,却瘦得吓人,嘴角挂着血迹。

    最婵吓得愣住了。

    那人看到她,似乎是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问:“大姐,这里有个武……”话未说完即钩起一阵大咳,身子在剧烈的抖动中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从嘴里向外喷出血来……

    他感到自己的小命像一片残缺0败的树叶,被一团混浊的气流托浮着,飘飘摇摇,忽升忽沉,最后还是又落回到地面上……郝武长醒过来了,身上却很乏很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生命脆弱得就像一根蜘蛛丝,一碰即断,随时都可能会玩儿完。但脑子没有坏,他很快就想起自己出了什么事……

    死过一回,就更想活了。他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处在一种什么情状下,想不清醒都不行。刚才在一个姑娘眼前死过去可真美,肯定把那个姑娘吓坏了,愿意不愿意都得扶他抱他可怜他抢救他。而且那姑娘不会是外人,不是武大夫的闺女,也是她身边的医生、护士。

    哎呀,他觉着自己活这么大,就是刚才死过去的这件事做得最漂亮。

    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他动弹了。

    武桂兰看出他醒了,就把一只手掌放到他的额头上,觉得手掌下的热度似乎也见轻,便轻声问道:“你感觉好点吗?”

    郝武长不能不睁开眼睛了。他看到了几只白口罩,口罩上面是友善关切的眼光。抚摸着自己额头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脸离着自己很近,她显然就是武大夫了。郝武长动动身子,感到自己没事,除去肺里有个窟窿外腿脚都没有毛病。他一较劲翻身下了炕,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武桂兰就磕头:“武院长,谢谢您老救了我的命!”

    这么大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突然趴到地上就磕头,还真把全屋的人都闹愣了。郝武长的心思特别机灵,管武桂兰不叫大夫而称院长,按他的逻辑,求人就得往大里叫,院长比大夫大。尽管这儿还不是医院,武桂兰却被叫得心里怪怪的,有点发热,一下子对这个脏乎乎的病人有了好感。

    焦起周手疾眼快,弯腰想拉他起来:“别这样,快起来说话。”

    按理说,有人一拉,郝武长就该借机站起来了,可他还跪着不动,且拣着大辈的称呼胡乱叫:“大伯,我有话说,武院长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起来说话也一样。”

    “不,我得跪着说。”他报了自己姓名,添油加醋地讲了出事故的过程,还有砖窑厂怎么对他不公平,看他不能干活了就一脚踢出来不管了。他说,他干不了活儿就挣不到钱,没有钱就治不了病,他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就躺在家里等死了,多亏有个去陕西买牛的人告诉他原田有个女神仙,专治肺里的窟窿。他没有钱坐车,就一边要饭一边慢慢地步行,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来到原田……

    他的故事打动了整个屋子里的人。

    郝武长讲这么多是为了引出最后的话:“武院长,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没法付医药费,您老要是可怜我就给我治,治好以后我给您老干活儿抵账,我身大力不亏,做什么都行,当牛当马也乐意。如果治不好,也不是您老的医术不行,该当我的命就这么长。您老叫人把我烧了埋了让野狗吃了都行,我欠您老的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啦!求您老答应我,不答应,我就这样一直跪死!”

    “快别这么说,我答应你,起来坐到炕上去。”武桂兰和焦起周一块儿把郝武长架起来,扶他坐到炕边上。

    武桂兰得把话说明白:“你说得不错,你的肺上确实有空洞。肺结核空洞是浸润性肺结核中比较严重的一种,由于病灶区域坏死的物质随着气管被咳出去了,局部肺组织丧失,充盈着气体,因而形成空洞。我看了你的病历,你肺上的空洞还不小,现在正发着烧,刚才已经给你贴上了‘回生膏’,我们会尽力而为,目前却还不敢打包票。”

    郝武长在炕上弓腰点头,嘴里一迭声地千恩万谢。

    这时候他也有精力打量这间病房了,其实就是农村的大炕,一个炕上有三个病号,那两个人躲在大炕的另一头,大概是怕他传染。他奶奶的,都是肺结核,谁传染谁呀!

    他的眼睛盯住了焦最婵,别看她戴着大口罩,他也认得这双眼睛——晶亮、温和,还带着一种惊奇和怜悯……

    天快黑的时候,焦起周抓了个闲空儿把一家人都叫到屋子里,还关上了屋门,看样子是有大事要说。焦安国心里敲鼓,眼睛老偷瞧父亲缠着绷带的手指,却又不敢多问。最婵抓了一把母亲自制的“三药茶”放进壶里,沏上热水,然后给每人斟上一大碗。这是切碎的当归、川芎、黄花,有些碎沫子漂浮在水面上。

    武桂兰摘掉口罩,脱下大褂,坐在凳子上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气:“你看这一天忙的,叽里咕噜,脚不识闲儿,还没顾得上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不碍事,就是食指前头的那节骨头劈了。”焦起周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赶紧把话拉到正题上:“趁着这会儿清静,咱们得商量点大事。今天我去矿上才知道,现在可以办理顶替了,黄鹿野就正式地办了退休手续,让他的大女儿顶替上了班。我也想提前退休,早点把手续办了,让最婵去顶替。女儿家有了工业户口,就算是城里人了,将来也能找个好人家。”

    这可真是大事,一家人愣愣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女儿最芳最单纯,凑过去搂住最婵的一只膀子,将脸贴上去悄悄说:“姐,你要当工人阶级啦!”

    焦起周见妻子一声不吭,就问她:“桂兰,你的意思呢?”

    武桂兰看着眼前的大儿女,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医药上的这套东西传儿不传女,他们只有安国这一个儿子,自然得把他留在身边。可安国不喜欢行医,最婵却已经能帮上自己大忙了……病人越来越多,“回生灵”越试越是宝贝,今后还会更忙。但看到起周一听说能顶替了就这么兴奋,对那个工人指标看得很金贵,好像只有到矿上当工人才有前途,跟着父母行医就是毫无希望……没法子,积几十年的经历不能不承认户口才是命根子。能混上个城市户口,可比当个好大夫强多了。焦起周、黄鹿野不就都是大夫吗?宁肯自己不在矿上当大夫了,也要先让子女进矿当上工人再说。武桂兰心里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却又不想说出来。

    焦起周催促:“你怎么不说话呀?”

    武桂兰还在犹豫:“真还就那么急呀?得让我好好想想,反正有政策管着,也不在乎早几天晚几天。”

    “不,可不能,别以为有政策就不会变,上面头头放个屁政策就变啦!”焦起周有些着急,他经历的事多,自以为更了解这个社会。他转头问女儿:“最婵,你觉着呢?”

    最婵还以为是早晨弟弟砸坏了父亲的手,父亲心里还有气,所以才不让安国顶替自己进矿。父亲不问到她,她也不敢乱说,现在问到自己头上了就得为弟弟说情:“爸,我就安国这么一个弟弟,论理应该让他去顶替爸上班,好不容易有个城市户口的指标,我怎么能占呢!”

    焦起周看着大女儿,心里生出一股平素不轻易表露的怜爱之情。最婵心地慈惠诚信,长着一副人不忍欺的模样,别人家的孩子为了争这种机会兄弟姐妹间打破了头,他的女儿却把到手的好事往弟弟身上推……这给了他很大的慰藉。可他心里一向认为闺女是指望不上的,将来能继承自己事业的只能是安国,就说:“安国还小,只知道贪玩儿,怕他到矿上不着调。”

    “过年就十八了,还小?”最婵为弟弟据理力争,“安国喜欢摆弄洋玩意儿,脑瓜儿活泛,去矿上合适。再说,我愿意跟妈学医,不愿意去矿上干活儿。”

    最婵说得很急迫,看来是真心实意,并非为了面子虚让一下。

    焦安国一直低着头捧着大花碗吸溜吸溜地喝他的“三药茶”。

    武桂兰太会过日子了,家里不是没有茶叶,只有来了客人才给沏上那么一碗,家里人就只能天天闻药味,采药、晒药、熬药,还得喝药茶。刚开始的时候,焦安国宁喝白水也不喝这药茶,被妈妈逼着喝了几次,渐渐地倒喝习惯了,有点苦还有点甜,清热解渴,一点也不难喝。

    武桂兰看着儿子发笑,这傻小子,心里有话不说,在灌大肚呢!儿子、女儿都大了,他们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可不能偏了一个向一个。于是,武桂兰问安国:“安儿,你看谁去替你爸爸好啊?”

    “婵姐。”安国一点都没有打奔儿。

    虽然这个姐姐只比他大两岁,可真正是他的大姐,从打他记事起,无论是吃的玩儿的,没有不让着他的时候。既然父母认为顶替是好事,就应该让姐姐去,他对这些事真是无所谓,这时候只盼着快点散会——这样一家子坐在一块儿开会真别扭,闷得他浑身不自在,直想喝一肚子药水,好多去几次厕所。

    武桂兰又叮了一句:“你不想去?”

    “不想去。”

    “真的假的?”

    安国从花碗沿上抬起了脸,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武桂兰和最婵扑哧一声都笑了。

    焦起周又来了气:“嗨,你听听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说的是不是真话都不知道?”

    武桂兰笑着摆手拦住丈夫,然后鼓励儿子:“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焦安国又低头喝了一口药茶,似乎是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词汇才开口:“如果家里都认为到矿上顶替爸爸是好事,就应该让婵姐去。咱们家是有规矩的,有大有小,第一个机会就得给姐姐。这是我的真心话。可还有几句真心话不敢说……”

    当娘的给撑腰:“安儿,说,你还没娶媳妇,跟爹娘还没生二心,有什么话还不敢说的?”

    武桂兰这一激火,安国想不说都不行了:“问题在于让婵姐进矿当工人到底好不好?矿上哪有好工种?都是受大累的活儿,又脏又苦。婵姐到底是跟着爸爸妈妈学医好呢,还是到矿上当大苦力好?不就是个工业户口嘛,如果这个户口真是那么重要,为什么爸爸不在矿上当大夫,还要跑到下古林来帮着妈妈行医呢?”

    安国这一问,还真把全家都问住了。

    事情也随即变得简单了,急于让子女顶替,说白了就是为了占住一个城市户口的指标。武桂兰示意儿子再往下说。

    安国还从没有见过全家人这么严肃认真地听他说话,就长了精神,肚里有什么就往外掏什么:“老实说,我对到矿上当工人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我想出去闯一闯。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想离开家,上了一定的岁数就想回家,爸爸不也是这样嘛!如果目前咱们家不想放弃这个户口指标,就先让我去顶替,反正我在家里也帮不上大忙,到外面吃点苦受点罪,说不定反而会更愿意学医了。这样咱们家就能有两条腿走路——我在外边干好了,将来可以让爸爸妈妈好好养老;爸爸妈妈的诊所干大了,我也可以再回来。我知道咱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儿,我说是说,但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

    儿子长大了,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长大,他有了自己的主见,雄心还不小。

    焦起周又感到一阵欣慰,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伤感,以前他对儿子呵斥得多,平心静气地跟他谈话的时候少,看来他对儿子的心思了解得太少了。以后他跟儿子的关系将不再是大人和孩子的关系了,是大人和大人,甚至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的关系。老话说“前三十年父教子,后三十年子教父”,所言不虚呀!

    今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也许该先听听儿子的意见……他还不习惯这种变化,就问妻子:“你看呢?”

    当母亲的心里没有一丝阴影,正为儿子感到骄傲,脸上笑得舒心而灿烂:“我看就按安儿的主意办吧!”

    “那好吧,我明天就去办手续,让安国顶替。”焦起周还沉着脸,口气里有一种无奈。“不过,你刚才那话让我有点不放心,你说对到矿上当工人没有兴趣,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如今这个社会,能进矿当工人就算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家为什么有这么多坎坷,还不都是因为没有矿上的户口!人不能好高骛远,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你既然已经长大了,就要懂得一个男人在生活中应该负的责任。进了矿可不能三心二意,拼着命也要干好。”

    安国诺诺。

    当娘的又出来给他打圆盘:“还有卫生局要的那个报告呢?你别光顾着顶替的事忘了这个报告!上边给不给科研经费不重要,我们不求天上掉大馒头,就怕这个郑主任也是来者不善。”

    这的确不是小事,没有人能代替焦起周,他咧咧嘴皱皱眉:“你甭管了,我先拉个草稿出来再商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