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末二次看到祖父时,祖父也看到了我。
祖父孤独地坐在午后的秋阳里,像一截支在墙门前的老树桩,干枯,阴冷,却闪动着久经岁月浸泡后的深沉色。这种深沉色,让我想到陈旧的家具,出土的陶瓷和不再流通的旧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给我一种阴冷感。父亲喊了一声祖父,然后朝屋里张了张,问祖母呢?祖父对此不作任何回答。他不停地掏着大襟衣裳的口袋,芦苇棒似的双手,颤颤巍巍的,像机器人的手,随时会因为断电而停下来似的。手臂上开满了褐色的寿斑,但我认为应该叫寿花;在这种花朵的点缀下,祖父的肤色几近半透明。他不停地掏什么,一双无光的老眼却陌生地盯着我看。父亲见状忙扯我袖子,叫我喊爷爷。但我就是不肯喊,也不知为什么。父亲只得大声地向祖父介绍,我是他小儿子的小儿子。但祖父依旧陌生地看着我。
祖父有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姑是长女,父亲是小子。祖父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他老人家是方圆数十里内最高龄的老人了。据说他的后事已不再是白事,而是红事。家乡的父老乡亲们都盼着给祖父办红事,吃他的豆腐饭。据说祖父的豆腐饭是带福气的,吃了能沾光。但祖父没有病,他好像自己都觉得活得太久了。大姑去世时,他说我怎么还不死呢?大伯去世时,他说我怎么还不死呢?三伯去世时他也这么说。听他说话的人就说,大爷,你已经成精了。
门前的小河还有流水。
祖母是沿着这条小河回来的。她五十岁时就有了七十岁的容貌,如今七十岁了看着也就五十岁的容貌。盘着牛粪头,包块花头巾,斜襟衣裳布纽扣。从上数下来的第二颗布扣眼里还别着一朵小小的黄菊花,有丝丝说不出味的清香。脚下是绣花布鞋,自己做的。整个人看上去清爽,秀气。她小脚,走路可不慢;老远就喊父亲,喊我。祖母走近我,摸摸我的头,理理我不可能乱的短头发,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轻轻颤抖,怕痒似的。我那会儿还不能理解,这种轻轻的颤抖是母性的,是母爱与慈祥。
我呆在祖父身边,看他不停地掏口袋,心里琢磨着他到底在找什么呢?他忽然问我,我的豆子呢?我的豆子呢?我不知道祖父说的豆子是什么,就帮他一起掏口袋,一起找他的豆子。但那是两只空空的口袋,口袋里什么也没有。祖父见我掏不出东西来,又自己不停地掏大襟衣裳上的口袋。我秋风般地跑进屋去。
屋里祖母正忙着一个做妻子、母亲和祖母的家务事,父亲挨在她边上,俩人不知在说谁的婚事,就听祖母说,家里富不富倒在其次,主要是人要好。父亲见我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不知道又在疯什么,就生气地呵斥我。祖母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父亲就低下了头。我在祖父家呆过三年,家里熟得很,很快捏着豆子,又回到秋阳里,放了四颗豆子在祖父的右手心里,放了三颗豆子在祖父的左手心里。
祖父坐在秋阳里,不停地把右手心里的豆子放到左手心里,又把左手心里的豆子放到右手心里。那是个好天,没有风;秋阳很暖,而祖父阴冷。我的小脑门上汗津津的,但看着祖父的样子,我的心里还是打了冷颤。
岁月把一个记忆堆积在另一个记忆上,直到最后堆成一座高山。那就是某个人的一生吧。但祖父于我,则是一个小土丘而已。我记得在我三五岁间的事,那时候我寄养在祖父母身边。那时候祖父脚头还劲,整天乐呵呵的,出门走了老远还朝我和祖母一挥一挥的。当然那时候我更多的是做祖父的跟屁虫,而不是和祖母呆在家里。祖父扛着铁耙锄头什么的,而我扛着树枝,一老一小一前一后下地去了。祖父在田里玩泥,我在田头的樟树底下玩泥。间或观看一条蛇咝咝地游过杂草丛生的旱沟。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蛇,只有好奇;现在我长大了,却怕得一说蛇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晌午时,如果是盛夏,我们就回家吃饭。饭后祖父总要睡个午觉。如果不是盛夏,我们就在田头吃饭。每当这个时候,祖母就拎着篮子来了,高声地喊我们吃饭。有一回祖父揭开篮子上的毛巾盖,发现篮子是空的。我们都愣住了。祖母说她走到一半时,肚子饿了就把我们的饭吃了,她先来跟我们说一声,马上回去做我做饭。我们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就相信了她,她就笑得像老虾公,满脸通红,人直不了身。原来她把我们的饭菜和水藏在了老樟树的后面。
快乐是具有传染性的,祖母越快乐,祖父也越快乐。现在想来,祖父对待祖母就像父亲对待女儿一般,完全是因为祖母小祖父将近二十岁。祖母的任性,总能得到祖父的纵容。有一回是夏天黄昏,我们收工的时候祖母却来到了田头,好像特意来接我们回家似的。村前有座叫龙回头的小山岭遮住村庄和人家,使得这里的小河特别安静。祖父就喜欢在这安静的河段里洗个澡,然后再回家;不像别的农夫,先回家然后在村里热闹喧天的河段里洗澡。
这天我们照常脱光了衣物,下到安静的河段里洗澡。祖母坐在河岸上看我们。夕阳落在河面上,就像游荡着金色的鱼群。清澈的河水看上去是那么的凉爽。祖母见我们洗得那么舒畅,四周张了张,见没人也就脱光了衣物,下河和我们一起洗澡。我注意到祖父看见祖母下衣物时,阻止她的话已经涌到喉咙口了,但最终没有变成大家听得见的声音。他知道祖母的个性。那时候祖父和祖母已经老了,他们生儿育女的器材应该到了可以视而不见的程度。这个夕阳在河面上漫舞的黄昏,祖父和祖母就像一对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河水中嬉逐着,溅出一朵朵欢笑的水花,把我惊呆了。祖母抓起一把乌黑的河泥,涂在祖父的背脊上;这河泥的黑,就像在祖父白肌肤上拉了一条口子,只要抓住这口子用力一撕,祖父就成了一只剥皮田鸡似的。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但祖父和祖母可不这么想,他们完全陶醉在水带来的清凉世界中,呼吸着泥土、庄稼和草木被太阳晒得发酵似的阵阵醉人的芳香,看到无限好的夕阳下,这儿的宁静和芬芳都有了金璧辉煌的颜色。祖母忽然感叹起天堂的美景,她喜欢把天空叫做天堂,她说她要这样仰天躺下去,永远躺在河里算了。她最后当然被祖父托住了,我看到祖母的乳房还是挺有内容的,乳头暗而湿润,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妪的乳房。后来,他们在水中相互搓背,水声清亮,祖父的手修长有力,祖母的手秀丽白皙;除了幸福的感觉,不曾让我有丝毫猥亵的意思。
我们都忘了时间是水,在流逝。
祖母不但白天任性,晚上也是一样。有时候我想祖母会不会在梦里也这么任性呢?人类最早对黑夜肯定充满了恐惧,但当他们认识黑夜并能驾驭它时,黑夜就成了人类美好生活的补充。这样的思考,同样是祖母施予我的。寄养的那几年,每天晚上我都能看到祖母在睡前,坐在大床的床沿上,慢慢地梳理她的头发。除了无月之夜,祖母一般不点灯,就坐在高窗上筛进来如水的月光里,一梳就是一两个小时。这已经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关于生命和人生的仪式。这时候祖母闭上了眼睛,没有涂胭脂的脸却泛着柔和的光亮,显得健康和满足。我可以说她美得惊人,微笑起来,更上镜。这时候祖父就静静地坐在床上,坐在月光之侧的黑暗,默默地抽烟,默默地打量着祖母。
这辽阔的静谧里,唯有天籁在歌唱。
我趴在祖父的腿上,望着祖母不厌其烦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忽然脑子装满了草的形象。确切地说,是长草在风中摇曳的形象,也是水草在急流里飘动的形像。我就问祖母她的头发是草吗?祖母却说她的头发是月光,是祖父从天上一根根剪来给她的。我就转而问祖父是这样的吗?祖父不说话,默默地抽烟。祖母却代他说道,要不,屋里怎么会越来越亮呢?的确我也注意到了,随着夜的深入,屋里亮多了,我甚至能看清黑暗中祖父的脸了。
我末次看到祖父时,祖父没有看到我。
祖父顾自躺在那儿,对谁都不睁开眼睛。几百号的人为他举行着某种神秘而又隆重的仪式;但做主角的他却无动于衷,以不变应万变。除了祖母,我看到别的人都莫名地兴高采烈着,像过年似的,男人们兴奋地磕头,女人们兴奋地哭唱。祖父的一生,在他们的嘴上成为精彩动人的故事片段,此起彼落。我偷偷地从祖父的身边溜走了,溜进了他生前的卧室。我末次看到祖父的这个春天,也就是我末二次看到祖母时。祖母自然看到了我。我溜进祖父生前卧室,祖母坐在床上,正在吃一碗红烧豆腐。红烧豆腐看上去很红,但筷子一夹,里面依旧很白。看祖母吃豆腐,那感觉就像看一只过冬的蝈蝈,正用落尽了牙齿的嘴巴在吃豆腐。
祖母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涌现着天真。她说你是小四子对不对?她没有老到上下几辈人在记忆中颠三倒四、时常搞错地点和时间的地步。所以她看着我说,你爷爷把豆子交给我了,我把它藏起来了,你们谁也别想找到。她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匆匆地逃离了祖母的卧室。我吵着要回家,哭得要死要活。父亲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但我还是要回家;没有办法,母亲就叫姐姐带我回去,因为她和父亲都走不开。我和姐姐回家时,前边一个红红的落日,后边一个瘦瘦的老妪,不用细看就知道是祖母走在苍茫之中,孤独一人,比春天里的落叶还轻。祖母不是坐在床上吗?我胆怯地指给姐姐看,但姐姐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还说还指给她看,姐姐就叫我闭上臭嘴。但我分明听到祖母在念念有词:日落西山夜黄昏,早吃夜饭早上路……
早已远离故土的父亲探得更勤了,但一次也没有带我,因为我怕去。我怕,但到底怕什么我也说不出来。父亲每次要求我去,我就脸色雪白,又眼布满恐惧的神色。父亲叹口气,问我到底怕什么?我说我怕。尽管我没有再去过祖母家,但有关祖母的信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嘴里而来,只要我叫醒我的耳朵。
祖父谢世之后,祖母再没有睡到那张老式大床上。她说祖父老来闹夜。她说祖父年轻多了,手脚也利索了,就跟他年轻那会儿一个德性,一刻也不要空的。他把她的脚绑在床脚上,她下床迈开步去,却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了。他在厨房里,碗碟勺盆散了一地,用筷子敲声音,说为了好听。他还把灶肚前的柴火点着了,但她倒了好几盆水,那些柴火也不冒烟,就那么熄了。祖母最后就问听的人,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吗?听的人不知道,他们摇摇头,离开了祖母。有一天晚上,祖母看着从屋外伸进来一条线,直接伸到她的耳朵里;接着祖母就听到了祖父的声音。祖父说了很多话,但祖母一句也听不懂。后来天开始亮了,那条线就逃出去不见了。有人来探望祖母,她就把祖父的话学给人听,听的人也不懂,说这阴曹地府的“阴语”与人间的“阳语”应该有着英语与汉语之间的不同吧。这年夏天,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大二的堂姐暑假去探望祖母,祖母乐坏了,叽哩咕噜地朝堂姐说了一大堆鬼话,要堂姐给她翻译翻译,堂姐顿时傻眼了。
祖母就没睡大床,就躺在一把老式的理头椅子里。这椅子可躺可坐,但靠祖母的力气调不动了,所以一直处在躺的恣势。每天晚上,祖母就躺在椅子里,对大床上的祖父说,这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这椅子是大伯留下的。大伯年轻时学过剃头了手艺,嫌这门手艺贱,就跑出去给人家砌老虎灶去了。大伯砌老虎灶灵,柴比别人省一半,终于天天有人请去吃肉喝酒了。但大伯很早就死了。祖母说他是吃肉吃死的喝酒喝死的。躺在椅子里的祖母一天瘦似一天,原先她身上黑油油的那股子精气,说没就没了,也不知从哪儿咝咝地溜走了;她那灰色的长发梦一般地飘落下来,就像一匹风飘得无踪无影。先是她的头底心,然向四周扩张,最后落得个光秃秃整个头皮真干净。父亲非常担心,问她有什么毛病,要不要看医生?祖母似乎对父亲的提问很生气,说,我能有什么毛病,还不是你老头子喜欢我这一头长发呗。
从祖父谢世的那个春天,到这年的秋天,祖母偶尔让人买块白豆腐吃外,连水都很少喝。听祖母自己说,她已经有一两个月不解手了,父亲和父亲的兄弟姐妹们都很着急,跑去看祖母第一句话就问她要不要解手?解大手还是解小手?但祖母总是摇摇头,轻轻的,却态度非常坚决。做儿女的就问她为什么这样,多少时间了,要不要去乡卫生院瞧瞧?祖母就侧着头想一想,说好像肚子是有些难过,但没事。做儿子的又问她怎么个难过法?祖母说,就是那种没事的难过,所以难过。谁也没有想到,这年深秋的一个夜晚,祖母忽然又上大床上去睡了。第二天她就不想醒来了。
我末次看到祖母时,和祖父一样,祖母也没有看到我。
我们赶去时,祖母还睡在大床上。给祖母净身换衣的小姑,突然在房里尖叫起来。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闻声就涌了起来,也不管自己是男是女。我也去看了。祖母赤身裸体地仰卧在大床上,皮包骨头,感觉除了一个瘦字没别的,小姑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别人肯定也是这个感觉,就纷纷露出责怪小姑的眼神。小姑却指指祖母的肚脐眼,那眼里长着一丝藤蔓般的东西,总有一尺长吧。
二伯是伯叔辈中还活着的老大了。他十分负责地伸出手去,把那根藤蔓托在手上,仔仔细细地观看了一下,那上面青青的藤儿青青的叶儿都告诉他,这绝对是一株豌豆秧。尽管祖母已经谢了,但它还活得好好的。二伯说这豌豆秧怎么会长在姆妈肚脐眼里呢?他的手顺势向下轻轻地抽了出来,秧儿落在祖母的身上,秧苗梢头刚好抵达干枯的阴部。或许小姑觉得不好,又撮住地秧身,反向落到祖母的身上,这样秧苗梢头就抵达祖母的乳房间。祖母的乳房已经干枯了,像挂在藤蔓两侧的早已谢尽艳丽的花托。很多人奇怪过后,就议论不已,说这算什么,拔掉它嘛。最后大家就把目光都下到二伯的身上。二伯侧头想了想,说这秧苗不会无缘无故长到姆妈身上的,那我们就遂了老人家的心愿吧。二伯和父亲把人从卧室里赶出去,然后给祖母穿上她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崭新的,同样有着一股祖父母生前时、身上有的类似檀香般的体味。
看祖母的最后一眼时,祖母的脸被一块花布盖住了。她的脚底压着龙须草,老话说“脚踏龙须草,来世找个好爷娘”;她的两腋下也散了一种叫龙花香的香料,应该也有一种说法的,但祖母已经不理我了,我还能问谁呢?我看得出,这一次,父辈们的心情与给祖父做丧事时完全不同,他们都有些悲伤。走在出殡的队伍中,我忽然听到来自棺材中的拔节声,噼里啪啦的,是祖母的三寸小脚迈出同样节奏的脚步声;我也看到了那片小小的绿色,那是祖母神秘的容颜,她抢在出殡的队伍前面,跑向在村头张望了好久的祖父。
作者简介:
许仙,原名许顺荣,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02年、2003年连续两年被评为杭州市优秀作家。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150万字。著有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作品散见于《飞天》、《延安文学》、《芒种》、《安徽文学》、《西湖》、《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等刊物,曾在《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杂文选刊》等刊物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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