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刘苏的成长,送给为稚嫩的爱情而迷惘的青年朋友。
一
刘苏的母亲每次回忆起一些积年往事时,总是会提到沈伊杰:他从小调皮,怎么能做医生呢?也想不到走动走动,这孩子,谁家养的,就会象了谁家的人,总是少了点良心。
调皮的男孩选择了医学院,刘苏却总是无法想象那个身高刚够一米七十的瘦小男孩穿着白大褂,脖子里套着听诊器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在她的印象中,他总是那样黑而瘦,尽管他向来喜欢伺弄猫狗动物,但刘苏依然无法认同他是一个医生的事实。她总是想象,他站在手术台边面对着一具躯体时,会不会想到,握在他手里的刀一旦落下,这具躯体便面临了生或者死的选择。掌控生死的,是黑而瘦小的男孩,他经历过致死病人的手术吗?病人的家属打上门来时,他会躲避吗?……
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沈伊杰在暴雨中把刘苏背到医院,然后,在清晨到来前消失无踪。几天后,刘苏收到了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录取通知。那是预料中的结果,并无多大欣喜,艺术科目的提前考试早已在文化考前结束,刘苏顺利拿到专业合格通知,然后便一头扎进高考复习中。那段日子,她不再背着一架一百二十贝司的百乐牌手风琴坐在弄堂口使劲地拉,拉出一阵阵风车旋转的咿呀之声,每天傍晚,暮色中的《西班牙斗牛曲》或者《土耳其进行曲》也不再响起,一张张揉成团状的练习卷堆积在书桌下的字纸篓里,卷子上的字迹凌乱潦草。
一墙之隔的另一家屋子里,同样寂静无声。沈伊杰趴在一张八仙桌上,课本叠成一只硬质枕头。他睡着了,眼皮耷拉着,口角有一线微笑流露,浓密的黑发压在一本《生物学》,深绿色的封面上,一滩潮湿的汗迹正化解而开。
还有三个月,弄堂里的房子就要拆迁,大部分人家已搬走。流苏的父母住到了远在浦东的新居,沈伊杰的新家,在更早的时候已搬到了上海西部的莘庄。老房子里只留下两个高三的学生,因为就读的中学在附近,他们不希望把大量时间丢在每天从新居来回的路途中。大部分家具和设施已搬走,只留下可供正常生活的简单用具。弄堂里已少有人气,初夏的夜晚已显闷热,蒸腾的空气使整条弄堂保持着虚假的喧嚣,偶尔有留守的人坐在夜色中乘凉,摇着老式蒲扇,孤独而落魄。这夜中的静谧,便有了一些强制冷静之后的躁动。入夜,尘埃终于消停,空气接近凉爽,有微弱的风吹过,一些搬空的屋子未有关窗,便有窗框碰撞与摇摆的声音响起。这片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密集人口的居住区,在夏季到来之前,忽然变得静寂异常,灯火寥落处,二十三号和二十五号两个门洞里,却常常彻夜明亮。
高考结束后,他们终于各奔东西。他收到了医学院的通知,黑而瘦小的男孩要去当医生了。四年后,刘苏成了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沈伊杰在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实习。虽然医院离刘苏的中学不远,但他们似乎没有见过面。
秋季到来时,全校教师做了一次例行体检,报告出来后,医务室通知刘苏去医院复查。身体里的任何异样,都逃不过精密仪器的探究。刘苏并未惊异,多年来,下腹部的隐痛让她确信在一次曾经的简陋手术中,她的体内留下了病灶。疾病并没有隐蔽自己,她已与它们捻熟。她常常喜欢抚摩垂在肩头的梳成麻花的长辫子,曾经粗壮黝黑的发辫,近日掉落严重,麻花日渐柔软细小,但依然长,长至前胸。
作决定的时候到了。
黑瘦的少年在眼前晃动,他有一双细长的手臂,尽管瘦削,但依然在初出少年时长出了浓重的毛发。她抓住他的手臂哀求:不要丢了圆和方,哪怕它们只是一对野猫。可是他还是把它们装在一只白色的米袋里,挂在自行车的书包架子上。男孩骑着单车的背影在阳光下消失良久,白色米袋蠕动着,生命垂死挣扎的迹象已显露无疑。她知道,分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挽留,变声期刚过的男孩在叫唤,如裂开的竹笛:刘苏,别走,你别走啊!
冬季即将来临,南行计划迫在眉睫。
体检回来的那天夜晚,刘苏终于梦见了沈伊杰。很久远的年代,是古老的弄堂还未拆迁之前的少年时光,古怪精灵的男孩反复出现。穿着白色针织背心的黑瘦男孩跟在一只黑白花纹的母猫身后爬上了屋顶,宝塔形的瓦楞草蒙着厚厚的尘土,从黑色的瓦片与瓦片交接缝里钻出硬挺的身躯。他与那只猫一前一后,弓着腰身疾步行走在坡度陡峭的屋顶上,紫色的宝塔草在他的脚下被碾倒,所过之处,便有湿润的汁液染得黑瓦更是片片漆黑,如破漏的屋顶新补上的洞缺。
他没有踩碎任何一片瓦,他象那只猫一样攀上屋顶,动作轻捷灵活,他轻手轻脚地越过围墙,然后便消失在了被屋脊遮挡的另一面斜坡上。几分钟后,他再一次出现,左手握成紧紧的拳头,向着站在地面上仰首观望的女孩挥挥手,带着一脸明媚的笑。然后,他从屋顶上纵身跃下。他居然从天而降,扑倒在了刘苏的跟前。她站着不动,她知道,他一定会站起来。果然,他在一片尘埃中爬了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然后,握拳的左手伸到她眼前。手掌摊开,一只插着三根褐色鸡毛的毽子歪躺着,鸡毛零落散碎,针管样的根部有暗红的血丝渗出,如刚从一只活蹦乱跳的花公鸡翅膀上拔下,带着公鸡的体温,和尚未凝固的鲜血。
他看着她,得意地笑,眼睛里有黑色的亮光闪烁,如滴水的黑葡萄。
被踢到屋顶上的毽子回来了,即便它已成了残疾,但依然回到了刘苏手上。
他乐于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拆屋子卸家具。
他只是她的邻居。
二
冬季,元旦刚过,飞机正向西南方向飞行。此行目的地,云南河口瑶族自治县,滇南的一个边境小城,隔着一条红河,就是越南。从未到过如此边远的地方,在还未启程前,刘苏便想象着严冬季节里的中国南方,到底会是怎样的景致。
身着深棕色皮质夹克的男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靠走廊。邻座陌生女子随后,他站起来让她,她轻声说谢谢,并不看他。女子身着乳白色毛衣,菱形花纹,长发编成一根稀松的麻花垂在脑后,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有薄雾。谢鹏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注视这个陌生女子,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坐下后,她便把头扭向窗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旷阔的机场边缘,枯黄的茅草长过半米,冬天已到纵深,元旦刚过,每年的这一日,谢鹏都要飞去云南。
东方航空公司的客机向着昆明行进,皮夹克邻座男子在看一份过期的报纸,尽管端坐,但依然可见高大的身型,沉稳的体态。机舱里空气浑浊闷热,刘苏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和烟草交织的气息,机舱外绵卷的白云柔软深厚。感觉不到速度,没有对比的绝对速度,便是静止不动。虽已凌空,周遭却充满人世的嘈杂喧闹。刘苏已换了三次坐姿,小腹内有隐隐疼痛牵引而出。空姐送来饮料,她要了咖啡。邻座男子抬头,从空姐手里接过装满滚热咖啡的一次性杯子传递给她,她点头感谢,他亦微笑,眼光与她对视,细长的眼里似是万里无际,黑色的瞳孔,如滴水的黑葡萄,深不见底。
一瞬惊觫,黑瘦的男孩看着她,用探询的声音尝试着让她靠近:刘苏,过来,快过来啊!
刚过变声阶段的少年,粗劣的嗓音犹如开裂的竹笛,泄露了勇气,却充满亢奋与激情。夜色中,他的眼睛亮得如同两粒黑钻石,她抵挡不住这诱惑,一种来自生命原质的最朴素的诱惑。他并未刻意引诱,她却被诱惑。
邻座男子开始与刘苏搭话:第一次去云南吗?是旅游?
刘苏摇头,轻声回答:第一次,但不是旅游。
他继续说:云南很美,如果是第一次去,那我给你介绍几处最漂亮的景致。
刘苏轻牵嘴角微笑,婉言拒绝:不想在别处逗留,到昆明后直接搭长途车到河口,一个援助教学项目,只是还没有确定,究竟在河口呆十天,还是十个月,还是一年,或者,永久滞留。
话说出口,刘苏便感觉自己过于学生腔的发言显得虚伪,现实的人们总是把真诚的表达看作是虚伪的掩饰,但她是真实的,与陌路人的攀谈一开始就显坦诚,因为不需担负责任,便可以竭尽释放,即便说错什么,也不必为无法挽回而懊恼羞怯。他不介意,惊异问道:为什么没有确定的时间?
刘苏笑了,咧开嘴角,露出歪斜的虎牙,这使她的面容显得天真无邪:每一个人的生命期限本就未知,不是吗?
她改变不了话语里的不确定意义。他似乎理解,但并不确知她的所指。
去云南的任务是刘苏努力争得来的,刚过元旦,没有人愿意在节假期间远走他乡。刘苏终于获准出发,时间紧迫,便竭尽简单。带两套换洗衣服,大量教学交流资料。匆匆行走,劳累必定,但这是她所热爱的生活方式。不必预测,不必准备,一切在迎头朝前的当口即刻决定接下来的那一步该怎么走。这种方式让她身处繁忙中,亦是陷落于漂泊,有着未知的任何可能。这个世界将发生什么?无须知晓,人因不知未来而盲目,盲目可以让人快乐,犹如绝症患者并不知只要跨前一步便是人间与地狱的界限,他便可以快乐无忧到终止生命。她常常这么想,力求无知无觉,那是产生快乐的源泉。况且,云南,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
他自我介绍:我叫谢鹏,退役飞行员,曾在云南驻留八年,这片土地上空的世界,我熟识已久。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苏,你是上海人?”她回答得竭尽简洁。
“是,上海人,虽然已经退役,但每年都要去一次云南,探望一位战友,而且必定是这一天。”
男人不再说话,他并不解释年复一年在元旦之后赶赴云南的真相。她亦沉默下来,没有追问的习惯,耳里只有飞机隆隆的轰鸣。从椅子靠背里找出一本《香巴拉》杂志,精致的封面,刘苏开始阅读。有介绍红河地区风土人情的图文,照片中的哀牢山人家,居然有着欧陆风格的建筑。那是马帮走南闯北后回到家乡修筑的房子。异域格调的建筑并未引起她的关注,只是“哀牢山”的称谓,让她忽然陷于忧心忡忡。
他闭目沉思,她偶尔转头,看到他微微翕动的眼皮,那双黑而明澈的眼睛,被一层微薄的隔膜笼罩。他沉寂静坐,而非睡眠,不知没有休眠的头颅里旋转着什么样的声色思索。他让她感到亲切,却又恐惧,尽管她竭力坦然地与他对话,但依然无法使内心的惶恐消失。
元旦刚过,刘苏便踏上了飞向云南的旅途。校长说,只要十天,考察结束后就回上海,确定援助教学计划,春天后,将派一名老师赶赴河口,支教一年。刘苏说:我等不及春天到来的时候,这次,就让我去。校长同意了。一月冬季寒冷异常,裹着逼迫寒意,出发,虽是突如其来,但这是她所认为的最好方向。
出发前,她又去了一次医院。
三
“刘苏,过来,快过来啊!”黑瘦的男孩轻声却急切地召唤着她,她向着黑暗中的围墙边走去。
他正在解剖一只肚皮凸胀的母猫,黑白花纹的母猫因为怀孕而胃口奇大。几近搬空的弄堂已找不到几家有烟火气息的厨房,饥肠辘辘的母猫整日探询着所有发出食物气味的角落。那天傍晚,它终于找到了某一户破败的屋子里遗留的一只饭碗。饭碗里有半块油饼,母猫狼吞虎咽,舔尽了碗里的每一颗碎渣,饥饿感并未消失,它继续寻觅。它拖着沉重的肚子走近刘苏家的围墙边时,天色已是漆黑。拌着鼠药的油饼终于通过消化器官的功能,毒性开始发作,它脚步踉跄,惨烈哀号。
“刘苏,过来,快过来啊!”黑瘦的男孩轻声而急切地召唤着她,她看到他捏着一把剪刀,刀尖刺向母猫突起的肚子,那里是一片覆盖着黄色尘土的绒毛,它四肢平坦坦地躺着,嘴角有白色的浓沫溢出,它睁着滚圆的眼睛看着男孩,目光却涣散。
刘苏,快去拿缝衣针,还有酒精棉花,还要红药水,有双氧水更好。不对,先要一大盆清水,它中毒了,要洗胃。
女孩飞奔进屋,满屋子翻腾,家具已搬空,母亲把最后一个五斗橱留给她用。里面塞着棉被,换洗衣服,最上面的那只抽屉里,还有一个星期的家用。她把五个抽屉全部倾倒出来,只找到了一枚缝衣针,一段黑色棉线,没有别的。她拿着针线奔向围墙,跨出门槛时,听到了一声尖锐而剧烈的惨叫,然后,她看见他站起来,转过身子。他的脸上染着大片喷溅到的血污,他握着滴血的剪刀对她吼叫:还不快点啊!
她低头看他脚边,一摊红白混杂的皮毛堆积着,如被人丢弃的垃圾,擦过油漆的抹布,肮脏混乱地堆在墙角边。母猫死了,男孩说。
她低下了头,因确定是自己的过错而忐忑不安。男孩说:我是想给它做手术,打开它的腹腔,洗干净吃下去的东西,再缝上,它就可以得救了。可是,来不及了……
她开始极度自责,是她找不到手术需用的器具而让一只母猫死于术后的未及时缝合。她当然有责任,亦怕他严厉的怪罪,低头,眼泪夺眶而出。缺少人迹的弄堂里有入夜不眠的蝉鸣声响起,嘶哑而微弱。男孩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开始缝合已经死去的母猫的肚子。
他捏起那摊破碎的皮毛,未冷却的身躯依然让他的手心里感觉到微弱黏潮的温度。忽然,黑暗中有一声叫唤,如破茧,积郁之后的冲击,虽是轻弱,但凛冽异常。是猫,小猫。她和他同时惊叫起来:小猫生出来了!
他们一起扑向破碎的母猫那摊已停止声息的躯体,黑暗中,他们看到了两团蠕动的绒球,血淋淋的绒球。
他们得到了两只生命力旺盛的小猫,都是黑与白的花纹,一公、一母。
他们为母猫起名叫圆,公猫叫方。很奇怪,圆更亲近沈伊杰,方却整日缠着刘苏。他们开始把晚餐合起来吃,刘苏的伙食费略微多过沈伊杰少许。他们常常把寸宽的带鱼或者细小的野生鲫鱼做得焦糊不堪,但方和圆,却日渐强壮起来。他们商量着等夏天的高考结束后,把方和圆带到新居去。可究竟带到浦东的刘苏家,还是莘庄的沈伊杰家?或者,她带方,他带圆。但是把方和圆拆开总是残忍,他们究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半年后,他们终于完成了高考。父母拒绝把方和圆带去新居,哪怕只带其中一只,也不能通融。
他们在弄堂里拖延着日子,直到推土机压踏了仅隔一丈的二十一号的墙壁。他们终于各奔东西,他们丢掉了方和圆,从此以后,那两只没有母亲的幼猫不知所踪。
四
已过午时,空姐依次送餐,刘苏闻到了饭食的香味,有饥饿的感觉。谢鹏说,航程已过半,从上海飞往昆明大约有三千公里,需要三个半小时。那是他多年前掌驾着某一架战斗机在空中翱翔的实战经验,与机长起飞时播报的航程相差无几。
他在看她,她迎接住他的目光,对视,漆黑的瞳孔,如滴水的黑葡萄。她蒙着薄雾的眼里升起隐约的惊惧。
刘苏转过头看机舱外,没有云,晴空碧蓝无际,已是万米以上,低头,看到的是大片红色土地,浩淼广袤,红到血腥,宽广到没有边际的红,犹如原野上盛开遍地的红叶草。
腹部有沉坠的疼痛袭来,远离土地,缺乏依靠的惊慌感骤然而生。刘苏闭上了眼睛。
她宁愿这对视的目光是一种憎恨,这比冷漠更让她感到欣慰。所得与所失,被几经绝望而又重生的人忽略。她已把他遗忘多时,此刻在身边的陌生男子,却又把她带回久逝的过往记忆,却毫无温暖的反馈,似医院的最后一见,如同任何一个医生对待一名普通的病人,点头微笑,擦身而过。
他已是这所医院里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十年前,他曾经为一只母猫动过一次手术,母猫死了,他却挽救了两只小猫。后来,他还为一个女孩动过一次手术,那时候,他连医学院的录取通知都还没有拿到。女孩活至今日,却看到了生命的极限,久远的创痛依然留置在身体内部,她不容质疑地憎恨一个退缩的男孩,虽然他并无能力承担一切,但她以为,他应该承担。
刘苏在住院部门口的值班医生排名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沈伊杰排在周三。每个星期三,他把二十四小时全部放在医院里度过。她轻轻敲击值班室的门,里面朗声回答:请进。
她站在门口,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推门进入。里面的声音再次传来:谁?进来吧。
然后,是凳子移动的声音,和走向门口的脚步声。她拔腿奔跑,没有勇气与他正面相对,她逃跑了。他在门口看到的是人流不息的走廊,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有迎面等候的人。
巡查病房的时候,他被众多实习医生簇拥着穿梭进出。她从走廊一头低头走过,她看见他迎面走来,白大褂,白帽子,领口露出蓝色衬衣领子。他没有带口罩,脸部皮肤黝黑,却没有汗水的痕迹,干净、健康的肤色,目光镇定,不断回答学生的提问,偶有思索而皱眉。他已与她走近,她看住他。他眼光轻扫,点头微笑,擦身而过,嘴里依旧在说某一病例的治疗方案。
她回头看他背影,并不高大的身材,却终是比少年时代壮实了几许,肩膀和背脊变得宽阔厚实。时光何其漫长,时光何其短暂。
她笑了笑,默默自告: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许多年过去了,她又怎能毁坏他已经构筑起来的正常生活?
她喘了一口气,尽力缓和情绪,然后,转身离开。身着白大褂的男人已被拥进病房,中央空调使整个住院部温暖如春,角落里的木架上,盆花正开得盛烈,橘黄色的天堂鸟,仰着细长的脖子裂开几片尖细的花瓣,中心有一穗花蕊倾吐而出,缀附着的黄色花粉扑簌跌落,妖娆异常。
五
飞机依然前行,刘苏低头,双膝上的《香巴拉》杂志正翻在迤萨古镇这一页。沉下心开始阅读:
“屹立在哀牢山中的欧式古镇迤萨有着奇妙的风情传统,这里的人们打通了滇南第一条通往东南亚的马帮之路,迤萨人,走出了滇南旅居国外的第一代华侨……”
文字旁边的照片上,古老的青砖洋楼溢散着陌生的气息,这里洁净、冷清,高大的围墙阻隔着房内与外面世界的接洽。刘苏继续阅读:
“迤萨”——彝族“仆拉语”意为“干旱缺水的地方”。为了寻找新的生存之路,迤萨的商人们相约赶着马队,驮着本地生产的衣服、丝线、土布等日用品,开辟了一条从这里通往老挝、越南、缅甸等国的马帮路,这里开始与外界有了贸易往来……”
“赶坝子的男人把女人留在家里,守着活寡的女人们艰辛地生活一辈子,依然接纳在外已娶妻生子的男人,甚至把男人与外妻的照片挂在家里的墙壁上,以解思念之情……”
照片上的女人已苍老到皱纹丛生,冷寂的生活未有让她们改变穿红着绿、佩饰缠宝的习惯,亦许,她们始终在等待着外出的男人在某一个毫无预料的日子里忽然归家,她们为此而终生粉彩锦衣装扮。
哀牢山的故事,果真有着无法拯救的哀伤。
读到这里,刘苏停下。开始猜度,寂寞的女人们,是因无奈而博爱,还是生就漠然无知?
飞机已在下降中,腹部有钝重的痛感,双腿麻木,长久不变的坐姿使腿脚近于浮肿。问空姐要了一杯热水,从包里拿出各种药瓶,吞下大把药片,片刻后,身躯开始有眩晕的虚空感,如抽去了感知的皮囊,疼痛离得遥远,幻觉依次出现。身边的人,影像模糊,他是谁?他是否拥有一个她久已不涉却熟悉已久的怀抱,那个怀抱始终停留在生涩的少年时代,骨骼分明,缺少温柔,却激烈异常。她微瞌双眼,进入半眠,想象自己深陷于咯着她的脸庞生疼的胸怀。她竭力睁开眼睛,但她依然在做梦。黑瘦的男孩用坚硬的怀抱紧拥着她:刘苏,知道吗?我爱你,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等念完大学,我们到很远的山里,云南,好吗?没有认识我们的人,你教书,我开诊所……
承诺下得轻易,终究未有附注实现。他提前行使了一名医生的职责,在他还未成为一名医生之前。血液顺着他黑瘦的手臂滴落,裸着的身躯暴露出丑陋的本来面目,胸口疼痛异常,躯体亦然。他终于没有牵起她的手奔向他曾经预设的很远的山里,现在,她独自一人奔赴云南,她教书,没有人和她站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一家小小的诊所,在破陋的学校里教书,衣食贫瘠,却简单快乐。那是一场梦。
思绪纷乱,眼眶里有热辣的水份溢出,独行是为了纪念少年时代的梦想,或者并非如此,她只是要逃离。
回忆伤及疮疤,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下,旁若无人,即便是在谢鹏的注视下。他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关切询问:是否身体不适?飞行员优异的视力使他清晰地看到她刚才吃的大把药片里,有一种贴着“他莫昔芬”标签的塑料铝箔包装白色药片,那是他曾经见识过并且有记忆的药。
她接过纸巾,没有说话,亦不加解释,只是扭头看着窗外。飞机在降落,俯瞰大地,城市在午后的烈日下闪耀着晖金的色彩,地面上一片片红色砖墙的房舍整齐排列,远处茂密的植被,在日照下反射出油绿的光芒,葱茏浓郁的绿色山冈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冬季的西南春城,竟是毫无冬季的萧瑟。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么现在,她已真的离开了上海?脑子忽然清醒,下腹的疼痛逐渐消失。
飞机停下,所有的旅客起身开行李箱拿包裹。刘苏和谢鹏同时站起来,他替她从头顶上的行李架里拿下小箱子,转过头问:出机场后去哪里?
男人细长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丝隐约的忧伤,黑色的瞳孔聚集着一些水份。一个男人的忧伤,竟是湿润的。
昆明已在舱外,这个城市正以盎然的春意迎接他们。
六
清晨醒来,刘苏以为自己还在上海的家中,因为同样的寂静,在刘苏那所狭小的房子里终日充斥。她闻到了陌生的气息,有潮湿的风吹进窗棂,居然是温暖的。可这是冬季。
忽然想起已在昆明,因着西部城市的地理位置,清晨六点,窗外的天色依然漆黑。上海的此刻,冒着烟气的早点摊子前定是站满了赶上班的人,人们手里捧着大饼油条、糍饭生煎,边赶路边努力地咀嚼。清晨的空气便越发潮湿,寒冷亦是在这水汽中逼入骨髓。那是上海,现在,是在昆明。刘苏告诉自己。
昨日下了飞机,出机场时,谢鹏替刘苏提着行李,她神情冷淡地说谢谢,并且告诉他,她将赶往市中心的南窑汽车站买明日出发去河口的长途车票。男人面有疑虑,随即作出决定:如果你不介意,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手机,或者,别的?
刘苏轻笑,并未犹豫。也许是刚才在飞机上失态流泪,让谢鹏觉得有必要关照一下这个陌生的女人。
谢鹏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刘苏报出一串数字时迅速按下储存键。
两个相互陌生的人,各自怀揣着一份夙愿在独行途中相遇,有不明所以的相互靠拢的欲望,并不需理由。他们租同一辆车赶往市区,火车站即在南窑汽车站附近,他要去的方向是曲靖。一路看车窗外的景色,冬季的昆明,热带植物身姿翠绿,鼻息里灌入一些植物的芳香,但有尘埃的气息搀杂其中。汽车的尾气亦或嘈杂的人流布满街道,城市如蓬头垢面的妇人,虽有美貌的质地,却因繁忙的家务而劳累到无暇顾及容颜。但她究竟是美丽的,你只需撩开遮盖了她俏丽脸庞的乱发,你便发现,尘埃覆盖下的眼睛依然明澈清亮,笑颜疲惫,但保持淳朴甜美,只是受到的关切和宠爱甚少,便如任何一座最普通的城市,以它蒙昧的姿态昭示着它与上海的企之不及。
没有人提出谁送谁,出租车到达庞杂的南窑汽车站,谢鹏与她一起下车。她阻止他,对司机说:把先生送去火车站。
谢鹏还是下了车,不争辩,只是提着她的行李,在大群拉客住店的小贩中突围而进,挤到售票口,很顺利地买下了直达河口的快客车票。然后,从人群中挤出来,对站在墙角边的刘苏说:一个女子,独自出门已不易,况且,你是去援助教学。
男人脸色平静而肃然,自到达昆明起,他的神情便保持肃穆。刘苏接过他手里的车票和行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路人,交错而过却行同旧友。话语却平淡:谢谢你,再见!
与谢鹏挥手告别,她听到他朗声呼唤:刘苏,我会联系你,你要告诉我你的行踪。
她没有应答,只微微地笑,看着他棕色皮夹克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是刻,已是下午五点多,昆明依然阳光明媚,天空亦是湛蓝,有大朵棉花般的云漂浮于将近西落的日头边。往日的这时,刘苏多半已回到她的独居小屋,煮一锅大米白粥,配上一碟酱菜。她就是如此解决晚餐的,她谢绝任何人来探视她,哪怕母亲偶尔为她做一次葱烤鲫鱼送来,也遭到她的拒绝。她已近三十岁,依然独身。身体的疾痛迫近,心亦越发疏离人间关爱。她不需要,或者说,她需要的,早已远离。
随便找了一所宾馆住下,边上有一家叫“云庄”的饭店,庭院式建筑,木筒子楼围成一圈,穿彝族服装的少女穿梭进出,浓重的方言清脆传来,犹如鸟鸣或者歌唱。饭店大门旁挂着巨大的“气锅鸡”招牌。刘苏信步进入。
天色终于渐黑,空气也似有了寒意。木楼不密封,有轻微的风从连接着房梁的镂空窗格里吹入,清冽,携着无名的花香。戴沉重头饰的彝族姑娘搬来火盆,碳火“筚拨”微燃,狭小的空间顿时温暖。
吃饭前吞下一把药片。菜是彝族姑娘推荐的,选了两样,其中有清炒苦瓜。清脆的蔬菜入口,浓重的苦弥漫口腔,咀嚼时有牙齿碰撞的“喀嚓”声响,仿佛咀嚼着坚韧的往事,纤维牢固,用力亦切不断。
边吃,边把一叠从网上复制的介绍云南的文字拿出来,A4纸上布满蝇头小字。因时间紧迫,没有挑选,只把大片介绍一并打印。终于翻找到红河州这一段:云南省南部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北与昆明相连,南与越南接壤,国境线长达848公里。州内居住着哈尼、彝、苗、瑶、傣、壮、拉祜、布依、回、汉、等十种民族……
河口瑶族自治县,距昆明400多公里。明天,就要赶赴而去。刘苏仿佛已然嗅到了与上海迥异的风土气息,陌生,但清澈到直逼心脏。
离开云庄时,夜已漆黑。清朗的天色,有依稀的星月,云雾亦是流动急速,皑皑压迫。这里是高原,厚重的云朵,离地面如此接近,近到伸手可揽。忽然想起谢鹏,在飞机上认识的退役飞行员,曾经在这片土地的上空翱翔。他驾御着飞机越过昆明、丽江或者攀枝花上空时,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图景?如同卫星拍摄的被划成几何状的图谱?那是地图,缺乏自然之色。他亦早已离开,只是,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会飞来云南探望一位战友。神秘的表述,眼里的哀伤若隐若现。滴水的黑葡萄注视着她,腹腔里便有抽丝疼痛牵引而出。
夜晚躺在宾馆干燥的床上,刘苏强迫自己入睡,明天一早要赶路,昆明到达河口,高速公路还未全部修筑好,她将在颠簸的汽车中呆足十多个小时,睡眠必须充足。强迫的命令总是得不到良好的效果,脑海中充斥着纷乱思绪。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是谢鹏的短信:你患病在身,我不放心,虽然我们陌生,但相遇即是天意,请允许我与你保持联络。
一个偶遇的陌生男子,心细如斯,却终究是陌路人,哪怕他希望与她保持联络,亦只是他超过别人的善意,他终究不是她设想中与她一起飞越云之南的人。这使她越发感觉身处异乡的孤独,这里已是云南,每一次设想踏上这片土地,都不应该只是她一个人。可现在,她正孤自躺在昆明的一所宾馆千篇一律的床上,领受着一个陌生人的关怀,陌生人亦走远。现在,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眼泪静静滑落而下,内心却有千般骄傲,为自己的孤独和勇气。
七
刘苏,过来,快过来啊!男孩的呼唤总是在夜色最浑重的时刻传来,她轻手轻脚地出门,她看到他站在天井里,赤脚,穿着平脚短裤,露出黑瘦的腿,手里托着两只洗净的西红柿。温湿的风吹着她的蓝白格子棉布睡裙,身体的形状在布片下清晰显露,翠绿色塑料拖鞋里的脚伸展着指头,象两扇热带植物张开的叶片。
方和圆已经睡着,它们似他们的一对孩子,夜晚的约会,必须躲避着幼小眼睛的注视。他们坐在透凉的水泥台阶上,咬着红色多汁的果肉。吃东西的时候,男孩的眼神忧戚:知道为什么我妈妈要把新家选在莘庄吗?
她茫然摇头。拆迁的居民有指定的住址,弄堂里的所有人家都迁徙到浦东临近农村的远郊,地铁的最后一站到达已经规划为科技园区的小镇。沈伊杰的母亲却放弃了几十年风雨同舟的邻居,选择了城市另一头的闵行区。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在熟识的人群中扮演一个坚强到刀枪不入的女人,甚至他人的帮助,她一并拒绝。远离熟悉人群的目的是什么?许是为寻求自尊。哪怕是刘苏的母亲对沈伊杰的过分怜惜,都成了对她的侮辱和讽刺。她选择了同一部地铁到达的另一头终点站,一个叫莘庄的地方。她终于离群索居。
穿越城市心脏和血脉的隧道连接着东和西,夏天过去后,男孩和女孩将背向分离。
刘苏始终不知真情,却如同洞悉表象之后的实质的精灵,越过情节,直达事物的真相。她知道,虽然是几十年的邻居,但两位母亲从不交流,她们出入于同一个门洞,却行同陌路。母亲对沈伊杰却亲如己出,只是背着隔壁的女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男孩和女孩已经懂得掩饰,只要是他母亲在场的时刻,他们便冷漠相对。他们甚至把这当作游戏,扮演着一对幼小的木头人,在数到三之后保持着定格的姿态,但只要裁判稍有疏忽,他们便对视失笑,挤眉弄眼,他们相互告诉对方,他们是对峙者,却又是同盟军。
十九岁很快就到了,老城区弄堂里的人家终于等到拆迁。沈家女人是最先搬离的,在取到一笔安置费后,迅速逃亡。那段日子,男孩独自住在隔壁,公开受到刘苏母亲的关照。他泰然若之地吃刘苏母亲做的饭菜,喝她泡的薄荷凉茶,晚上可以不加设防地出入隔壁的家门,借口询问功课,在女孩的房里滞留到深夜才归。没有人阻止他的介入,他象这家人家的另一个孩子,直到刘苏的父亲把浦东的房子装修完毕搬了过去。
上海弄堂里的故事总是女人唱着主角,男人保持沉默,内心是否有欲喷涌的激烈情感无从获知,他们跟随着强悍的女人表情漠然地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们能容纳所有的悲欢离合,甚至背叛和毁损。感受不到飓风的破坏性的,是台风中心,风暴的发源地,保持着及至的平静。听不到闲言碎语的,是创造事故的本人。男孩,或者女孩,都是事故创造的杰作。他们安然成长,直至十九岁成年之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向来的调皮顽劣消失了,身型依然黑瘦,但沉静下来,言语不多,也不再爬墙头和屋顶。没有人把他当成年人,少年自我成长着,迅速脱离了孩童的无知和荒蛮,变得敏感细锐起来。
刘苏关心的是他的未来去向:伊杰,你真的要报考医学院?
男孩点头,成绩向来优秀,选择什么样的大学都不是悬念,只是理由呢?
如果说,方和圆的出生带给他的是一种生命的创作,那么它们的母亲在他手下破碎死亡,便是他自觉愧对生命的枷锁。年少的孩子并不知枷锁的重量,他只是顺应自然的趋势,小到不能再小的因素,亦会左右他选择的方向。比如,父亲的早逝,或者一只猫的生死,让他决定选择医学。或者,还有别的缘由,只是,他并不自知。
他们开始有相互依恋的感觉,庭院里没有了真正的成年人,他们在靠近,准备运动从幼童就开始,只是最后三个月,忽然起跑,百米的速度。
母猫死在他手里,却得到了两只小猫,与他们的母亲如出一辙,黑与白的花纹,柔亮的毛色,圆润的眼睛,他们把它们叫做“方”和“圆”。猫的契机使他们有了把两份生活放在一起过的理由,十九岁的男孩和女孩在一条即将废弃的弄堂里抚育着两个幼小的生命,还有一段因困守和疑惑而过早萌发的情欲。面对自然生长的生命,他们别无选择地交融,人为的道德原则只是进入人群后的共识,而非离群索居时所需的支撑。他们象过家家,猫是孩子,他们,是父亲,和母亲。只是他们之间并无亲密的称谓。
他们依然努力念书,高考是必经的人生里程碑。外部世界和废弃弄堂正背道而驰,他们纠结得越发紧密,意欲分离他们的力量也越发沉重而壮大。如同那两只猫,终因居无定所而不知所踪,他们的结局,决然是无果。
八
昆明的清晨,粗大的雨珠急剧落下,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城市一改昨日的明媚,阴霾笼罩,如夏日阵雨中的江南。洗漱完毕,早餐后便到总台退房,服务员在检查她的房卡时轻轻地念出了发票上的名字:刘苏。
这是一个很少见到的名字,年轻的姑娘抬头看刘苏,一个普通女子,白皙的面色,梳一条松散的麻花辫,穿白色菱形花纹毛衣,眼睛里有薄雾样的朦胧灰蓝色彩。刘苏对着注视她的服务员微笑,姑娘不好意思起来,为情不自禁的冒昧道歉;对不起,你的名字很好听。
服务行业人员的职业习惯,致使她早早地懂得奉承一个陌生人,这是她生存的需要。刘苏这个名字固然少见,但不见得有多好听。童年的时候,她常常为自己的名字感觉自卑,她甚至没有一个被父母亲昵称呼的小名,所有人都叫她“刘苏”,即便是沈伊杰。十九岁男孩在最为靠近她的时候,依然反复地叫着她的名字:刘苏,刘苏,我爱你……
十三岁那一年,二十一号的丁家女孩喝毒药自杀。因为父母反对她与一个贫困到连衣服都要与弟弟合穿的男人恋爱,于是她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据说,她吞食了一种叫“乐果”的毒药。几年以后,刘苏和她的妹妹成了同班同学,有一次,说到各自的姓名,女同学十分郑重地向刘苏宣布,她的姐姐死于三年前的一次自杀事件。但她似乎并不留恋姐姐的生命,她所怜惜的,是姐姐美丽的名字。她说:刘苏,我姐姐名叫丁暮月,这个名字真好听,比我的名字好听多了。
刘苏的女同学拥有一个中性化的名字,她叫丁晨书。十六岁的少女,更为热爱有着显著女性特征的名字,刘苏亦是如此。丁晨书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向刘苏诉说她的理想,她决定,长大以后她将给她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如果是女儿的话,不妨可以用她已经去世的姐姐的名字——暮月。至于姓什么,她还拿不准,因为她还不能准确地预见她将来会嫁给一个姓张的男人还是姓李的男人。
如果拥有一个女儿,那么我会为她做一个娇嗔的母亲。刘苏总是这么想象,直到高考前的初夏,她张开生命之门,让一个陌生而又亲密异常的躯体进入幽闭的空间,撕裂疼痛,胸怀里却有欢畅的流水奔腾。她没有预见到想象会如此之快地降临于身,他呼喊着她的名字,轻,而凛冽:刘苏,刘苏,快来啊……消瘦的男孩,未有成长充分的肌肉同样力量喷薄,坚硬的骨骼以完全的力度冲击着一片未开垦之地,燥热的空气里有鱼腥和汗水的气味,羞涩与痛苦交织成巨大的快乐,如潮水涌动。方和圆已经睡着,动物的睡眠极其安静,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只有挣扎不休的剧烈喘息。女人为爱而付出的本性在瞬时完全破土而出,可她只是一个少女。这个为她爬上屋顶拣一只残破的毽子、半夜逗留在她的屋子里不肯离去的男孩,骤然长大。他不再是一个调皮的男孩,他成了她爱恋的一个具体对象,没有对应和比较,她的世界纯净苍白,任何笔墨都会把痕迹深深烧灼于心。他充满了她的躯体,与灵魂。不涉世事的女孩,用全部接纳他,哪怕他瘦弱,哪怕他只会说:刘苏,刘苏,我爱你!
他已经懂得说爱,他就有爱的权利和能力。
临近高考的最后一个月,应该到达的例假没有踪迹,超过期限,依然没有任何征兆。她暂时丢弃任何疑虑,埋头苦读。炎热致使她食不下咽,迅速消瘦,周末母亲来看她,给她带来绿豆汤和薄荷凉茶。食物总是他和她一起分享,他吃得更多。母亲对男孩的纵容甚至超过对她,志向远大的男孩显然要比女孩的任务更为重大。医学院,沉重而荣耀的名称。母亲看着他大口吞吃,对她的苍白和消瘦自以为通融地理解,女孩子总是容易疰夏。
方和圆悄悄肥壮起来,它们正不动声色地发育着。
高考终于结束,刘苏的父亲反对她把猫带回家,沈伊杰的母亲同样拒绝。他们继续逗留在弄堂里,拆迁工程队的推土机开入弄堂。她已经完全不知所措,她确信她将面临一种不齿的袒露。她力图掩盖,但无能为力。
他开始大量阅读医学书籍中有关妇科的章节,他从小对动物和植物的生长与生理机能有特殊兴趣,他甚至迷恋血液的研究,常常在不小心割破手指后用一片碎玻璃沾上小滴的血,如同医院化验室所做的实验,取样研究。用最简单的方法检查血型,书上的土法验血让他乐此不疲。他甚至把刘苏作为他的试验对象,他说:刘苏,我来给你验血,看看你是什么血型。
身上没有破溃流血的创口,他便用一根细针,在火上烧灼一分钟,然后捏住她的手,轻轻刺破无名指尖,一滴血珠蹦裂而出,疼痛,她忍耐。她对他有着言听计从的顺服,因他向来优于她的学业,他调皮而嚣张,他习惯命令她,同时对她关爱呵护。这是致命的因素。
最后,他确定了她的血型与他是一样的,都是B型。他为此而高兴地宣布,他们的个性和习性都将和谐默契。
少年与生俱来的残忍显露无余。
如果拥有一个女儿,我会为她做一个娇嗔的母亲。
那段日子,刘苏想到最多的,是丁晨书的姐姐,那个喝下毒药而死的叫“暮月”的女子。
九
冒雨赶到南窑长途汽车站,油漆剥落的破旧客车准点出发。出昆明城半小时,公路在山峦间蜿蜒前行,两边有成群的白色石头出现,矮矮地散落在碧绿的草丛中,远远看去,犹如大群匍匐在地的绵羊,正低头寻觅着鲜嫩的青草。典型的喀斯特地形风貌,已初露端倪,接着,便是大片高耸的石柱,在青翠碧绿的山坡和缭绕的云雾间隐隐矗立。
汽车正穿越石林地区,如在大片枯死的原始森林中跋涉,分明看到曾经的生命运动,眼前的矗立者,却死寂凝固。这是未经开发的公路两边石景,即便是闪掠而过,亦是领受着刘苏好奇的打量探询。
手机震动,是谢鹏的短信:想必你已在途中,我的下一站是蒙自,是你河口之行的必经之站,也许我们可以再见。
咧嘴微笑,竟有一丝温暖快意,仿佛这路途已不是独自一人,有一种关切相伴,尽管依然充满隔阂和疏离。
回复短信,没有任何文字,只一个冒号和半个括号组成的微笑表情。无需表达更多的话语,仅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有时候,比最为靠近的人看得更为透彻清晰。体历勿需纠缠厮磨,只是一缕目光,便已了然。这样的人,遇到,应是知足,且是在生命近于湮灭前的璀璨迸放时刻。所以,一张微笑上弯的嘴,两粒圆而细小的眼睛,足够表达她的感激与接纳。朋友,应是如此,无所求,想起,便是温暖。哪怕是昨日刚刚认识。
如果生命不再漫长,那么力图让短暂的青春充满神秘的活力,亦是她所追求的夙愿。她并不希望有人为她哀悼,平静如常地生活,患有疾病,却能安然处之,这亦是一种勇敢。她崇拜这样的人,甚而崇拜疾病。这亦是一种病态,因疾病而有快感,而感觉到瞬间来临的生命极限,便不用过多地去想十年、二十年后降临于身的艰辛。生命短暂,其实是一种幸福。这种时刻,亲人便成了一种负担,只身静静走远,是绝不需要最亲近的人在身后呼喊挽留的。她不愿意去体验常人的悲劫之痛,她意欲寻找一种释放,或者某一契机。若能在僻静的地方安静而无干扰地过几天最平常朴素的生活,让熟识她的人们渐渐忘记她,那亦是一种淡出人生的方式。
没有情感希冀,只求最后的质朴为人。刘苏早已想通。
车过开远,充满化学物质气味的小城,即便是矿厂,也是开在绿树成荫的山坡上。山脚边,红山茶开得如火如荼,几近妖娆地顶着满树舞蹈的大朵鲜花,重重的花瓣翻叠出复杂的美,硕壮到几乎扑面坠落。雨区已过,午后的阳光照耀进车窗,山峦渐次涌现与退却,巨大的绿色屏障在眼前叠嶂出现。一路有许多榨糖的小作坊,门口堆满甘蔗,公路上铺着白色蔗渣,空气里有蔗糖的清甜气味。客车于盘山公路上亦起亦落,或而进入雾霭重重的山顶丛林,一个时辰后,又跌落于炎热的低海拔地区。上上下下的颠簸,于从未到过这种环境的异乡人来说,便是折磨。腹部略微痛感再一次牵引而出,虽是坐着,腿却异常酸涩,竟似失却知觉。就着矿泉水,颠簸着吞下一颗止痛片。片刻后,躯体感觉安详与宁静,听觉器官有了过滤杂音的功能,窗外有鸟鹊的叫声,车在茂密的树林里穿越,空气清新潮湿。经过大片枇杷和石榴林,硕大的果实在枝叶间垂挂,红、黄、绿的色彩交织,绚烂到令人眼花缭乱。十二月的冬季,这里竟是硕果累累,繁花似锦。
脑中一片温润,身体的痛感消失无踪。刘苏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致,无一错漏地尽摄眼底。这是她未曾见过的风景,没有城市造作之态,一切尽是真实,尽管破陋。
车过个旧,红河洲古老的洲府。想起在飞机上看到的《香巴拉》杂志,远远的山头上有细小的便道,通往一片又一片更远的山岭。多年以前,赶坝子的男人,抛下妻小,就是从这样的茶马古道上远行而一去不归?这只是刘苏的想象,无以考证。
下午四点,到达蒙自。客车拐入站台停下,司机宣布在此停留十五分钟稍作休整,加油,冲刹车。刘苏随着乘客下车,阳光热烈如初出夏季的秋天,路旁种植着高大的棕榈,已是热带特征的风光,天空里没有一丝灰暗的云,只有通透的碧蓝。忽然想起早晨刚出发时谢鹏的短信,此刻已是下午,他应该也已到达蒙自。但十五分钟后车即启程,未必能遇到,心头竟有隐约遗憾,便掏出手机,打上一行字:蒙自已过,祝你一切顺利。按下发送键,转身准备上车。抬头,棕色皮夹克男子正站在车门边微笑迎接:刘苏,又见到你,真高兴!
皮夹克实在过于保温,男子的额头有微汗,脸色褐红,眼睛却依然亮而漆黑。他注视着她,没有任何疑虑,似一对商议好碰头见面地点的老朋友,没有意外,随遇而安。她是喜欢这种邂逅的,哪怕短暂而无痕迹,亦是给她温暖。因没有需索而坦然平静的温暖。生命征途至此,已无须激烈表达,少年时代的迷惘和卤莽,在她身上已消失无踪。
十
半途上车的男子决定与她结伴而行,他说他本是漂泊,居无定所。既然她是去做一名援助教学者,那他就更不介意做一次志愿者向导,云南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他熟悉至极的地方。
刘苏微笑,并不拒绝和置疑。客车继续出发,旅客所剩无几,有许多座位可选择,他坐在她身边,一改在飞机上的沉默,似到了故乡,侃侃介绍沿途地名和他曾经在此地逗留的历史。他并不掩饰,现在,他把她当作一个即将在这里定居的来客,他是主人。
十年前,因为一场飞行事故,我被发配到蒙自。这里有一个空军检测站,操场般的停机坪上蹲着一架飞机,只需起跑,便已到达别国异域。那时候的蒙自县城,连一幢三层楼的建筑都没有。没有江南的绵绵春雨,没有被春雨浸润过的吴侬软语,潮湿与高温让所有物器酝酿滋生霉菌,常年充沛到泛滥的大雨把土地浇灌得泥泞不堪,生活在这里,你将永远不知,世界的变化,是在一百年以后,还是彼时此刻。后来,中越双边关系缓和,部队裁减,我放弃了飞行,回到了江南的故乡。
刘苏开始关心身边的男子,曾经的战斗机飞行员放弃了飞行,绝少有这样的事例:为什么要放弃?
十八岁时,他是江苏仅有的十八名招飞合格学生之一,航空学校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被分配在云南东部城市曲靖的一所空军航空学校担任战斗机飞行教官。这是一段令他骄傲的历史,最年轻的空军教官,最得意的青春时光,远大而光明的前途,面前有宽阔明亮的大道展现未来前程。
可他依然从蓝天上消失了,在他最珍视最自豪的二十三岁。故事发生在多年前的某一个毫无异样的早晨,飞行训练照常进行。隔夜收到家信,母亲病危的消息让他彻夜难眠,清晨的状态萎靡委顿。他的学生,十九岁的陕西农家孩子董虎试探询问:教官,我的飞行时间还不满考核要求,我的飞机在检修,今天你就不要飞了,让给我吧。乖巧懂事的孩子,刚满十九岁。教官不置可否,沉默等同于认可。
早晨的空气总是如此清冽湿润,董虎起飞了,013号战斗机仰首冲向清晨透明的晴空。无云的好天气,能见度极高。他抬头看着013号如飞鸟一般伸展着翅膀滑翔,这冬日的美丽景色只有在四季如春的云南才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这机身上醒目的013,就是他的代号,晴空碧蓝,和风轻柔,胸腔间流淌着激越的波涛,天空就是他的世界,他就是那只飞翔的鸟。母亲病危的信息暂时被抛却,学生的优异表现让他心头暂时疏朗。
飞鸟开始降落,谢鹏微笑。起落架已放下,发动机轰鸣声逐渐接近,螺旋桨刮起的飓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甚至已经看到了机舱里戴着头盔的董虎正向他伸出大拇指,一次飞行练习即将完成。他同样微笑着向013号伸出大拇指,然后,他听到发动机轰鸣声里有异样的杂音,霎时心头一惊,来不及思索,来不及反应,伴随着巨大的风啸声,一记钝重的爆破在耳边骤然轰响,气浪扑腾而来,火光冲天席卷,黑烟滚滚而起。
塔台呼叫013号驾驶员谢鹏,余音缭绕。013号战斗机瞬间凌空粉碎,驾驶员却不是他。他仰着头颅看着浓烟滚滚的天空,年轻的十九岁飞行员与013号战斗机,混合成千万颗流星,纷纷陨落。
私自把战斗机换给董虎的谢鹏受到了严厉处分。013号破碎了,谢鹏的梦想亦已破碎。灵魂无以复活,只能让躯体离开重创的悲伤地。暂且安顿在蒙自,孤独吞噬悔痛,一个生命因他而逝,终生无以补偿。不久,母亲病逝,他借着航空学校的解散和裁军,退役回家。他甚至不接受民航的招聘去做一名机长的机会,他必须从蓝天里消失,决心已下。翅膀失去了翱翔的高空,他掉进了一个低矮黑暗的峡谷,无法突围而出。
他回到了江南,长江两岸柔软的风雨冲刷着一个男人日渐增多的皱纹,那些皱纹亦是柔软的,他的世界正走近没落,毫无创意的生活揉碎了曾经犀锐的梦想。可他依然喜欢穿皮质夹克,短小精悍没有纽扣的厚重衣衫穿在身上,使他保持着一名飞行员的精干和洒脱,哪怕他坐着别人驾驶的飞机来回于高原与江南之间。
凋落了翅膀的鹰,也许只是一只依然存有斗志的鸡,却已失去了翱翔的资本。
刘苏静静聆听,面目平静。谢鹏继续说:013号和董虎一起殉难的日子,是十年前的今日早晨,地点,是云南曲靖的上空。所以每年的一月初始,我都会飞到云南。
说完,他猫起腰身,抬眼看车窗外的天,晴空一片,日头正逐渐降落。他伸出手,指着沉甸甸的天际说:十年前,我从蓝天上消失了。
说完,哈哈朗笑两声。刘苏的眼睛里,却有浓涩酸痛侵逼而出。她转过面向窗外的视线,他正凝视着流动的天空,目光遥远混沌。他并不看她,却自言自语般诉说:知道我母亲得的是什么病吗?癌症,肿瘤生长在孕育过我这个生命胚胎的子宫里,她却因此而折损还未衰老的生命。回家探亲时,看到她吃一种叫做“他莫昔芬”的药,那时候,已经是晚期。
谢鹏忽然转回眼神,与刘苏蓄满泪水的眼睛咫尺相对。他已洞悉她的疾病,尽管他只是初识的陌路人。她无以抵抗,在身心俱疲的时候,不加留神,便已袒露她因屈辱和自毁而作出的决断。
路途遥远,既已出发,怎能回头?
十一
刘苏,刘苏,不要着急,要忍耐,一定会痛,但必须这么做。我有把握,相信我,书上写得分明,你不必担忧,一切都会好起来。
推土机在半夜时分终于停止工作,弄堂口的房屋已倒塌大片,夜色深沉,虫鸟窒息,空气闷热异常,有滚雷从天边席卷而来,闪电在云层后狰狞扫射。
白天,男孩已把方和圆送走。他用一盘煮熟的小鱼轻轻召唤它们,黑白绒毛的动物欢奔而来,滚圆的眼睛里毫无灾难来临的预感。它们挤在鱼盘前低头享用食物,偶尔抬头看他,亦带着信任和讨好。她躺在里屋的床上,听到庭院里传来它们因吞食而发出的轻声快乐呜咽,这是它们在弄堂里的最后一顿午餐,离别已迫近。然后,她听到突兀而起的剧烈哀叫从庭院里传来,挣扎与捕捉的对抗之声,一阵嚣乱,哀叫变得遥远,如隔离了一层布幔。她知道,它们温软的躯体已进入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白色米袋。它们的眼前一片茫白,看不见那盘小鱼了,看不见熟悉的弄堂了,还有庭院,水泥台阶,也看不见他,和她。哀叫声渐远,她从床上猛然跃起,飞奔出屋,他骑着自行车的黑瘦背影正远去,车后的书包架子上,白色米袋起伏蠕动,哀叫声传出,虚弱而接近绝望。
方和圆,它们上路了,它们终于离开了尘土弥漫的弄堂。现在,她也要离开了,忽然感觉异常坦然镇定,仿佛看到生命期限。有时候,面对一个世界,你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死亡,亦是一种奖赏。
午夜来临,雷雨在即。男孩烧煮大锅开水,蒸汽弥漫的房里密不透风,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金属器具在沸水里碰撞,发出钝重的撞击声。
身躯如薄纸,平展摊开,棉布裙子卷起,腰腹以下部位全然暴露。恐惧感让她产生惊心动魄的哀伤,过早显露的妇人丑态使一个十九岁女孩在瞬间遗失了娇弱天真,同时显得坚强而缺少羞耻,保存即将成为一名大学生的合格身份,她需要的安全。勇敢与卤莽总是相辅相成,他要为她动手术,他自觉通透动这样一次小手术的技能。少年天生的大胆和残忍使他足够具备一名做医生的胆略和心理素质。他开始行动,并且给予他的病人适当的安慰。
刘苏,放松,不会有事的,放松。
因热水烧煮而带着热度的铁器轻轻探入,坚硬锐利,逐渐深入,探索,循序渐进。体内多余的血肉生长于一个未具备资格的人,她没有权利孕育新的生命,即便他们已经发育成熟为男性和女性。必须去除,但不能被家人知晓,作出决定亦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的身份仅是学生,恐惧和担忧致使他们忽略了真正的危险。细长的铁器已触及源头,剧烈疼痛,躯体受到的重创,因剥离了自尊与羞耻而加剧痛楚的深度。她竟不喊叫,她怕影响他的操作,他似已不把她当作刘苏,犹如解剖那只垂死的母猫,解救只是一种借口,实践他的探索与研究才是真正的目的。意义完全改变,他镇定而无所畏惧。他是天生冷酷,或者心智毕竟未有俱全,缺乏苦痛的体验,痛的是她,不是他。
长久的搅探,似有千万个钢铁的利器刺破柔软的躯体,血肉粉碎,疼痛到达顶峰,逐渐消失感知,下体麻木,不知此刻究竟是在做什么。未曾体验到及至快乐时便饱尝了痛楚,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痛,年轻如此,本是不该的。灯火朦胧起来,耳膜厚重,轰雷遥不可及,眼前有蝴蝶飞过,扑扇着翅膀,腥甜的气味弥漫鼻息。有洪水漫过头顶,呼吸困难,竭力扬起头颅,探出水面,她要呼吸,要呼吸。大水依然滔滔而来,绝顶,淹没,一片黑暗。
我死了,她默默地告诉自己。
……
醒来时,她发现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床边悬挂着装满血液的塑料袋,暗红色液体顺着输液管流淌而下,进入她裸露的手腕,冰凉一片。身躯内燥热交织,如烈火灼过,疼痛异常。母亲在床边垂头静坐,没有他的身影。
本意为隐藏,现在,一切尽已袒露,羞愧一扫而光,既已如此,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她轻叫:妈妈,伊杰呢?
母亲抬头,浊泪横流:刘苏,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你知道你闯了什么祸?
她并无犯错的自责,竟不顾母亲的伤心:可是伊杰呢?
母亲沉默下来,再也没有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她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没有见到沈伊杰出现,直到出院。
再也不用回弄堂了,浦东的新家窗明几净,听不到推土机的轰鸣,空气里也没有飞扬的尘土。手风琴风车旋转般的声音重新响起,她静静等待着,下巴搁在黑色光亮的琴身上,风箱拉开,又合上,风源咫尺之近,汩汩热浪扑上面孔,眼睛无法睁开,那就闭着,手指跳动,《土耳其进行曲》或者《西班牙斗牛士》激越舞蹈,期望与绝望相互抵抗,音乐喧嚣,空气沸腾,内心,却走向落拓寂寥。她以为他会来找她,黑瘦的男孩会出现在她面前:刘苏,快来,快来啊!
梦境常常虚无,她奔走在夷为平地的弄堂废墟上,尽头是一片茂密深远的森林,深邃而绝美。方和圆在遥远的前方呼唤,他带着它们在那里隐匿而居,自行车就停在废墟边缘,白色米袋躺在地上,曾经装着方和圆,摆渡至此,现在,象一滩洒在旷野上的月光,引诱着她义无返顾地奔赴而去。她试图跑出边缘,跑进森林,边缘却无尽延伸,她耗尽了体力,却永远无法走出横呈怒张的水泥钢筋迷阵,腿脚酸涩,腰腹疼痛。看不见他,沈伊杰,你在哪里?她喊叫他的名字,她仿佛听到:刘苏,快来,快过来啊!
眼前依然是废墟披满月光夜衣的清冷世界,她彻底绝望,悲劫断肠。惊醒过来,青竹枕席上已染湿大片咸涩水迹。
她悄悄翻阅病历卡,上面写着医生潦草的字迹,流产导致大出血,没有人发现铁器的隐秘损伤。一张抽血化验单跌落而出,沈伊杰的名字,沈伊杰的B型血液,400CC。他为她奉献了400CC血液,然后,不出声息地消失了。
从那以后,小腹疼痛常常纠缠着她,游丝婉转,悄然袭击,不断提示着她躯体和灵魂的一些伤疤。
十二
汽车离开屏边小站,渐入黄昏。烟雨柔绵地洗刷着崇山峻岭,空气清冷。有时弯过一个山头,天变得清朗,再过一个山头,又是浓雾密布。穿民族服装的女人背着孩子在山道上行走,衣服色彩艳丽,却覆盖着来历不明的尘土,因爬坡而把沉重的背脊弯到近乎直角,背上的孩子用蓝土布包扎,露出红脸蛋,漆黑的眼睛顾盼张望。小村落散布在山回路转处,土屋或者木筒子搭建的房子边开着嫣红的三角梅,似着装破旧的人伸出染血的十指,突兀如缝接着人间与天堂的伤口。路边站着数个闲散寥落的村人,多半衣不蔽体。他们站在山崖边俯首看着汽车摇曳而过,枯燥乱发的头颅随着车的前行而转动,他们看得专注投入,目光却茫然。常年居住在此地的山民因带着文明和世俗的车经过他们的山寨,眼光变得迷惘而不知所措。生活闭塞如此,因无知而无所欲求,比之在城市里带着疾痛度过残生,亦是一种幸福。
大山越发高峻,路途更为险要。汽车在深邃的峡谷中义无返顾地前行,两边的山靠得很近,陡峭的崖上有大片香蕉林。狭窄的公路边,隔五十米左右有一间木头搭建的小屋,种香蕉的山民的家门紧闭,人烟稀少。
穿越一片巨大的橡胶林后,夜终于降临。谢鹏面向窗外沉默凝视,端坐的身影勾勒出沉重的轮廓,如一座起伏不定的山。
汽车继续颠簸冲撞,周转于大山里,常有信号盲区。夜晚八点半,漆黑的道路前方,夜空里出现橘红色的光晕,是大片的灯火,前方已是一个众多人聚居的地区。黑暗中,谢鹏的声音略有兴奋:河口快到了。
夜晚九点,汽车终于在十三个小时的跋涉后,进入了中国的南边境小城——河口。
河口职业中学的校长已在车站等候多时,敦实身材的中年男人,因长期居住于热带,皮肤黝黑,脸部有明显残留的青春痕迹。校长并不多话,亦不追问谢鹏的身份,只替刘苏提行李。到达红河边的一处旅馆,校长说:你们赶路累了,今天就早早休息吧,明天早上七点,我在楼下等。
旅馆很简陋,楼道里传来住客呵斥服务员未送来开水的骂声,空气里有水果腐烂的酸酵气。刘苏和谢鹏的房间紧邻,各自进屋,打开日光灯,电压不稳,灯管跳烁,白色粉墙有裂缝,房内还算干净,但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推开窗户,幽暗的红河正悄悄蠕动,对岸,就是越南。
有敲门声,打开房门,谢鹏正微笑站立:寒冷的冬季让人蛰伏于室内,忘记了裸露于天地间的畅快。下楼去喝茶,如何?
刘苏摇头:累了,不去了吧,还要整理教学资料,明天一早赶到学校,我还有一堂示范课程要上。
谢鹏点头:那好,早点休息,对了,吃药了吗?
刘苏笑起来:还用你提醒?会吃的。
男人扬手说再见,刘苏正想关门,忽又想起什么,喊住已经转身的男人:对了,明天,你怎么安排?
男人回头,嘴角咧开: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让我跟你去那所学校,就算是旅游,我得了个便宜,有你作陪。
刘苏笑说:我不会介意,我想,校长也不会介意。
谢鹏一高兴,打出一个响指:好,那我去休息了,晚安!
一夜无语。
十三
河口的太阳并不识得什么叫冬季,清晨起来,已是满目明媚。戴斗笠的越南妇女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来往行驶,车后驮着两个巨大藤篮,篮子里的货物把自行车压得不堪重负,几乎散架。校长早早地在旅馆门口等候。早餐,是著名的过桥米线。破旧的木桌,巨大如盆的海碗,滚烫而无烟的汤,生肉和生菜浸入,顿时变色。把白色的米线夹进汤,片刻后,就可以吃了。刘苏胃口大开,吃得额角微汗。
早餐后,校长带他们坐上一辆吉普车,往二十公里外的河口职业中学驶去。出县城,吉普车向大山深处行使,路面越来越狭窄,且不平整,偶有塌方,汽车小心翼翼地绕过坍塌的泥路,山的一侧,便是袅绕着雾气的万丈深渊。途中有哈尼族或者彝族人群在山路边的木棚外吃饭,八九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刘苏想知道他们究竟吃的是什么,但努力探看,依然无法看清,只见着靛蓝色的衣裙和浓重色彩的手绣包头巾拥挤在一起,身后,是茂密到几乎阴森的树林,那些人的脸色,无一例外地黝黑。
吉普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被前段路上的大面积塌方阻挡。停靠在一个瑶族山寨边,前方传来消息,还需三小时才能修好路通车。谢鹏率先下车,刘苏紧跟而下。她要找厕所,山里哪有厕所?谢鹏带着她走向一户门口挂着大串玉米的瑶族人家,两三个穿瑶族服装的女人坐在门前做手工绣活。
他熟练地比画询问,方言说得并不纯正,但女人们还是带着惊异的眼神听懂了他的话,一位稍年轻的瑶族妇女带领刘苏走向屋后的丛林。厕所,事实上是一个猪棚,亦是建在山坡上,用木板围搭而成。整个如厕过程,都落于两只黑猪的眼里。刘苏惶恐而又快速地完成,逃一样离开猪棚。冲出树林,再一次站在瑶家人的门口。眼前是重重相叠的山,连绵不断。远处的山坡陡峭异常,一匹瘦弱的马驮着两个藤框沿着细小的山道缓慢地下坡,框里是沉重的香蕉。阳光洒在山坡顶端,有人正在香蕉丛中挥刀砍作。
瑶家女人安静地刺绣,身上的衣服绣有繁复花纹,镶边亦是色彩绚丽。刘苏伸手抚摩,口里喃喃感叹:真漂亮啊!
那瑶家女人便站了起来,进到屋里,片刻后,托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出来,递给刘苏:试一试吧,很漂亮的。
淳朴之至的山民,从不怀疑外人的来意,来的便是客人,哪怕是因塌方受堵的旅客。刘苏高兴得惊叫起来,她脱下外套,瑶家女人一边帮她穿戴,一边不停地说话,谢鹏在一边翻译说:这是她们瑶族女人结婚时穿的衣服,你穿上,就是最美丽的新娘了。
刘苏笑起来,脸上泛起羞涩红晕。
大红色粗布长袍,袖口和领口是桃花色手绣镶边,胸口垂挂着大捧粉红流苏,两肩缀着粉红绒球。菱角样的红色头饰包裹住长发,鬓角边轻掠而过彩虹般的飘带。穿戴完毕,瑶族女人退后几步,看着刘苏,黑瘦的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之笑,她笑着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好看,好看得很!只是瞬间,城市女人变成了瑶族女子。山里的风微弱和煦,胸前的流苏扬起,裙裾迎风飘舞。想象流泻而出,不禁自问:若是在这里生活,与眼前的这些女人一样,整日坐在家门口绣花,做好了简单的饭菜等待劳作的男人回来,如此自然的日子,会因寂寞而不堪虚度吗?她忽然想起来,自今早起,腰腹部并未有过惯常的酸痛,恶疾似乎已消逝,脸色亦由苍白变得红润。也许,身体里的病灶,会在这远离尘世的青山丛林间消失无踪。
谢鹏为刘苏拍下了穿着民族服装的照片,校长远远地站着看,嘴角有平和的微笑。
前面传来消息,塌方终于修复,即可启程。刘苏把身上的瑶族新娘装脱下,还给瑶家女人,又从包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她,瑶家女人边摇头边退却,她把钱往她怀里塞,她竟羞得逃进了家门。刘苏问谢鹏:怎么办?
他看了看路边的一间木板小房说:那间大概是灶房吧,我们把钱放在那里。
刘苏点头,踏进黑暗的小屋,果然是一具简易的灶头,两口并排着的黑色铁锅,一个盛着白色的米饭,另一个,是状如糨糊的猪食。有零星的猪食溅于白米饭上的痕迹,因是裸露在外,凝结成硬痂。与城市生活相距千里的瑶家厨房,淳朴的民风和周遭原始的景色,令刘苏在那一刻,心生酸楚与留恋。
她把钱压在锅边的一只水瓢下,走出小屋。吉普车继续在崇山峻岭中迂回。一小时后,车拐进一条山路口,停了下来。下车,放眼之处,层层叠叠的山,从浓绿到浅绿,青山顶端与碧蓝的天空突兀接洽,好似这山,便是探入天堂的阶梯,与人间世界完全隔绝。沿着狭窄的山路往里走,两边树木参天,苍老的树干上垂挂着长发般的苔藓,灌木丛中亦是缠绕着藤蔓,如入原始森林,毫无人烟气息。校长似知道城里人的体力不够,一路安慰:很快就到了。
走过半小时泥泞土路,一个拐弯,豁然开朗。一面向阳的山坡上,立着一排歪斜的土屋,屋前,是篮球场般大小的一片开阔泥地,中间矗立着一根竹杆,退色的国旗在风中轻轻飘扬。河口职业中学终于到达,刘苏的去程顺利完成。
晌午时分,学校操场上没有人,朗朗的读书声从土屋里传达而出,云南方言调腔的普通话,并不整齐,却十分响亮。正是上课时间,校长面有歉意:先去看一下学生们的宿舍吧,等下课时我带你们进教室。
土屋最边上两间,是离家较远的孩子们的宿舍,没有床,一块块木板席地铺成整排,上面摆着叠整齐的旧毯子。校长说,这些孩子的家都在更远的山里,他们背着粮食翻山越岭来上学,挖一个地坑做饭吃,晚上就睡在这地铺上,几个人合盖一条内地捐助的毯子。就这样,他们还每年欠着学费。
刘苏无话,表情明显震惊。谢鹏问校长:那么欠的学费怎么处理?
校长说:有的欠到毕业也还不上,好在我们组织学生在课余时间种了一些药材和水果,卖来的钱,可以填补一部分学校的开支。
退出宿舍,校长又带他们到后山下,那里,有大片的菠萝蜜和芒果树,还有学生们课余种植的药材苗圃。走在大片香蕉林中,宽大的绿与黄的叶片擦身而过,硕大的青色果实沉甸甸地垂在枝头,红色的泥土偶露,空气间充满微涩的清香。热带作物的收成即便丰硕,卖水果和药材的收入,也仅是捉襟见肘的维持。景致却美丽异常,空气清冽,不见城市的浑浊污秽。
下课钟声敲响,学生们奔涌而出,大约两个班级,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奔涌的野马扑向操场,众多的脚下踩踏出的声响如烟尘飞扬而起,寂静的山谷顿时喧闹起来。
他们迅速围拢而来,瞬间,已聚集在刘苏与谢鹏周围,但他们并不靠近,他们保持着警觉,留出一丈距离,看着从山外来的人。他们个个有着黝黑的脸色,灰土蒙面的容颜,每一双注视的眼睛,却都漆黑湛亮。身上的衣服并不破旧,但显然不合身,大多象是来自内地的捐助。喧嚣渐定,校长大声招呼:同学们,上海的老师来看望你们了,你们希望他们留下来教你们读书吗?
似有戒备,他们并不释放,亦不如城市孩子因衣食无忧而心无城府的天真,幸运总是不会光顾于他们身上,他们便不甚确信,校长带来的人,会给他们带来任何意外的希冀。有寥落的几声“愿意”传来,轻,且退缩。他们已不是小学生,他们并不盲从,亦是有着自尊。
刘苏拿出大叠漂亮的本子和笔,终于有几个孩子向她围拢过来,眼里有胆怯和好奇,等到一双手里接过一支笔或者一个本子,便确信,这漂亮而奢侈的纸笔,果真是属于他了,于是,一双双黑瘦的手齐齐伸向刘苏。瞬间,学生们已把刘苏和谢鹏团团围住。他们从来客手里接过笔或本子,转身便跑得很远,如讨食的动物,在接过施舍后撒腿奔跑,似害怕到手的食物被追讨掠夺,品尝,亦是躲在远处。他们退到距离更远的地方后,开始兴奋起来,相互比较着手里的礼物,追逐嬉戏,喧闹再度掀起。他们不懂得如何感谢,只拥捧着属于自己的一份礼物,在追逐和笑闹中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送礼物给他们的客人,眼光依然缺乏信任,兴奋与疑惑交织,如初涉人类的野生小兽。
校长并不介意孩子们的冒昧和失礼,或者,他也并不认为这是失礼的,他只站在一边抽烟静观,笑纹从眼角处播散而开。
刘苏拿出数码相机为孩子们拍照,一个身材瘦弱的女生怯生生地靠近她,看着她操作相机,然后,在她停下的间歇,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轻声问:老师,那我们,咯能去上海?
刘苏抬头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民族的?
她扑闪着大而亮的眼睛回答:我叫白黎,彝族人。说话间,本是黑红的脸蛋因羞涩而又增添了一层红,对遥远的大都市的向往表现得含蓄,却明显。
白黎,多好听的名字,曾经希望拥有一个女儿的梦想在刘苏脑中一闪而过。她继续探询问话:留在云南不好吗?你可以做红河州的导游,把这里的美丽风景介绍给来旅游的人们,哈尼族的梯田,哀牢山的古镇,建水的燕子洞……
白黎抬头看刘苏,本是怯弱的目光,竟已隐约带有受到屈辱后的反叛,说话,亦是辩驳:校长说了,你们来看看就要走的,上次北京的老师也是。这里有美丽的风景,你为哪样不留下来?
刘苏哑然。女孩的眼睛,竟是带着犀利与不屑。本是质朴的孩子,却在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中,带着置疑和质问面对来访的人们。刘苏似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弄堂里的少女,不涉世事,却已到了求索情爱,为命运哀叹的年龄。
上课钟声再度响起,孩子们蜂拥奔向山坡,周遭刹时安静下来。教室里传来嗡嗡的念书声,其中有一个班级正上英语课,简单且熟悉的句子:Welcome to Yunnan!
他们念着“欢迎您到云南来”,心里,却想着有朝一日走出这重重大山,走向山外的世界。
彝族女孩白黎的话让刘苏的心情变得沉重,她轻声对谢鹏说:也许,他们已经对城市里来的人失去了信任。
谢鹏沉默,片刻后,只说了一句:刘苏,这不是你能改变的,多少年来,这里向来如此。
可是,那个叫白黎的彝族女孩,我无法坦然回答她的问题。
谢鹏努力劝导:你把他们的信息带回去,社会已经建立起一些机构,帮助他们的途径和方法很多。事实上你已经达到了真实帮助的目的。
刘苏停顿片刻,然后开口:每年的一月,你从江南飞到云南,是为了祭奠一个因你而丧失的生命。那么当年你离开云南,只能说你是在逃避。你的劝导显得苍白无力。
女人的表达犀利尖锐,谢鹏哑然。
十四
下午,当地的老师来听课,刘苏将给其中一个班级上一堂示范课。绝不可能有音乐课专用教室,亦没有钢琴。因预先确定要上示范课,校长从河口教育局借来一架破旧的手风琴,白黎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细长的脖子托着黑瘦的脑袋,漆黑湛亮的眼睛始终盯着讲台上的刘苏。五线谱基础知识,歌词的意义和诠释,音乐与生活的关系,刘苏竭尽所能地想让学生知道,音乐课所能学到的,不仅仅是唱歌。课程结束前,她给学生们留了一个作业:为你的家乡写一首歌,题目自拟。
作业无法立即完成,必须给他们时间。白黎始终在视线里,她不似别的学生那样好问,但却终是用目光跟随着刘苏,直到她走出教室。刘苏甚至不敢直接与她对视,白黎即便沉默,都似在无声地追问:你为哪样不留下来?
谢鹏与当地老师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课,刘苏上午的质问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
傍晚,校长催促:该走了,送你们回河口,这里没有住的地方。
刘苏回头,看见大群少男少女们站在山坡上目送他们。她从一张张黑色的脸蛋上搜索而过,努力寻找那个叫白黎的女孩。她看见她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伫立着。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见到一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在渐落的阳光下挺立着,如同对山外人的来与走,保持着她犀利的质问和怀疑。
回河口的车里,刘苏昏沉沉睡了一路。醒来时,车已停在旅馆门前,红河边的凉茶摊在路灯下安静地伫立。夜风吹过,街边的棕榈树高大的树冠披撒下憧憧的光影,头脑刹时清醒,腹部剧烈的揪痛迅疾袭来。不想回房,想在这清凉的夜中静坐,哪怕是片刻。便对谢鹏说:你回去睡吧,我在河边坐坐。
谢鹏没有回去,他跟在她身后穿过马路,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茶摊坐下。刘苏要了普饵茶,就着茶水吞下一把药片,其中有一颗叫他莫昔芬。谢鹏默默地看着她吃完药,然后,指着河对岸漆黑的山说:对岸就是越南的边境县城老街,那里的人们,生活窘迫远远超过这里。
刘苏顺着他的所指看去,对岸灯火稀疏寥落,远没有河口的繁华。而河口,亦只是一个贫瘠躯体的外衣。她想起那个瑶族山寨,还有,塌方的道路通往的那所深山里的学校,此刻,贫瘠荒芜的地方,定是万籁俱静。也许,把此后的岁月留在这里,才是不枉过这短暂一生。
听到身边低沉的问话:刘苏,如果不介意,告诉我你的病,你在吃他莫昔芬片。
女人回转眼神,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刘海刮过面颊。竭尽平淡的语气,从她口里说出:谢鹏,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来送我?
话刚说出口,眼泪忽然汹涌而下,好似他为她打开了胸口阻塞的闸口,疼痛的回忆喷涌而出。
表面强硬的男人,内心,已是一片柔软怜惜。他略有迟疑,而后站起来,走近她,伸出手,轻轻撩起因微风而覆盖女人面目的碎发。她抬头看他,夜色中,清泪于脸庞上不断淌下,薄雾弥漫的眼里,却有笑意流泻而出。
十五
刘苏,刘苏快来,你看,它怀孕了。
女孩身上套着蓝白格子棉布睡裙,象一只宽大的风筝,她是这风筝的内核,薄瘦而沉重。她飘到落满尘土的庭院里,看到他正抓过黑白斑纹的母猫,提起它的两只前腿,白色绒毛下的肚子陡然展示,腹部肥壮隆起。它发出尖叫,竭力挣扎,他放下它,它便如闪电般射向门外,逃离得如同未曾怀孕一样迅疾。他看着它逃窜的影子说:刘苏,它要生了,顶多一个月。
她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书上说的。她相信他是正确的,他总是这么自信。哪怕他的胸怀如此瘦削,依然在紧拥她的时候,有着巨大力量的激烈冲击。他虽只比她年长一岁,却似早已成人,会用某些诱惑去安慰她,许亦是在安慰自己:刘苏,不用害怕,我妈妈不答应,我就带你去很远的地方,等我们大学毕业,就去云南,好不好?我开诊所,你教书。
憧憬,是因走到绝处,无处藏身,便有了更为遥远的梦境。天不塌陷,天有无尽深远,美好总是被迷雾遮挡,他要带着她拨开云雾,见识真正的美好。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后来,他竟确信自己能为那只中毒的母猫动手术。谁都不认为手术的失败是因为他的技术问题,女孩自责于她过于贫匮的手术准备和操作器具,她拿不出他要的双氧水和酒精棉花,她甚至没有把一枚缝衣针及时送到他手里。母猫死了。不是他的错。并且,他毕竟救出了两只小猫,方和圆,从此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再后来,她也成了那只母猫,她知道手术器具依然匮乏,但她已置之度外,恐慌与担忧指向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对他,她依然信任,盲目而充沛。他开始向自己不慎种下的果实下手,果实并非他们所需,至少,不是现在。她始终听凭摆布,克制疑虑,不断告诉自己,要相信他,要相信他。自我牺牲的品性,她自小就有。
大量的失血,瞬时把她推向黑暗世界,她昏厥在雷雨来临时的夜半,弄堂里的尘土被暴雨浇灭,泥泞覆盖将废的住宅路径,空无人迹,只有他奔忙的瘦小身影。天亮之前,他终于把她背进了医院,白色棉布睡裙上,血迹淹湿大片,和着雨水,淅沥滴淌。
她的母亲赶来时,他正伸出手臂接受粗大针头的刺入。她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他告诉医生,其实不用化验,他自己早已验证了,他和她一样,都是B型血。片刻后,化验结果出来,果然是B型,新鲜的血液便从他的血管里流出,然后,进入她的身体。
再后来,他就消失了,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弄堂里的所有房子被推土机铲倒,她在浦东的新家等待,抱着手风琴,拉出一些零落破碎的音乐,她等待他追寻而来,她放弃女孩的羞怯追问母亲。母亲沉默长久,终于告诉她:不要再等了,伊杰的母亲,已经在你住院的那几天吵到家里来。她说,你若不和伊杰断绝来往,她会以死相告。伊杰绝不会再来了。
他果真没有再来,退缩的理由竟如此简单。她想起少年沈伊杰爬上屋顶为她拣一只毽子,他紧捏拳头从屋檐边缘纵身跃下,扑倒在她跟前,他笑嘻嘻地摊开手掌,毽子扭曲,躺在他手里,已不成型。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攀墙越壁。
走出少年的最后时光,在弄堂毁灭前,那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他轻声呼唤,刘苏,来啊,快过来!她果然走向他,年轻如此,爱有多么容易。未经沧桑,便如肥沃土壤,种植什么,什么便发芽抽枝、开花结果。那么是不是,因为爱得容易,不爱,便也同样容易?
病灶就此落下,腹痛纠缠至今。大学自然读完,读书比生活简单,读书可以忘记伤痛。毕业后,又顺利进入一所中学任教音乐,生活趋于安静。腹痛腰酸却越加严重,终于在一次月事后流血不止,她独自去医院检查。报告出来,无需验证的事实,曾经受创的伤口,已繁衍出吞噬健康细胞的肿瘤。她捏着住院通知,遵照医生的嘱咐去办理住院手续。依然是独自一人,在填写住院登记卡时,她看到了一个人,沈伊杰,他穿着白大褂,与一群年龄相似的实习医生一起,跟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簇拥而过。住院登记卡上只字未落,她便如惊惧的小鸟遭遇毒蛇袭击,忽然伸出翅膀,飞速逃离。
她惧怕手术,不想再掉进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只是吃药,试图控制病情。可是,染疾的细胞依然不断吞噬着她的躯体和血液,最新体检复查结果出来,她必须再度面临手术,可她坚持拒绝金属器具进入她的身体,她亦不准备再作徒劳的挣扎,云南援教考察是一个契机。也许,远离熟悉的人群,她会坦然自爱,不必为曾经蒙羞的不齿之举愧疚,她愿意洁净而来,洁净而去。
可是真的到达此地,看到山谷里的学校和那些孩子们,她便开始思索。他们已知道种植香蕉和药材可以换来金钱,但这些金钱还不够换取他们接受教育的权利。人们从城市走进这里,然后又离开这里,把贫穷当作观赏的风景,去看一处落后地区的人们困苦的生活,而后唏嘘着慨叹自己的幸运,或者仅是给予他们一些好看的本子和笔,以微薄的施舍博得他们的感激。城市里来的人,给他们带来的不是信心,而是侵蚀和凌辱。
与来时的初衷截然不同,本是援助教学的前站考察,想借此滞留,是因为确知自己将在疾病中苟且残生。与其这样,不如作一次悲壮的选择,勇气的来源,仅是为另一种更巨大的恐惧。可是现在,意义已完全不同,这荒蛮土地、寂静山谷,这懵懂孩童质问的眼睛,不容她以私情为借口,他们如此纯真热忱,她便不可欺蒙他们。
犹如洪水中巨大的蚁阵,因辅助别的蚂蚁泅渡而做了摆渡桥梁的那一只,死得其所,亦无人记得它。但是,蚁阵迁徙,牺牲者之后,总有更多的存活者。生息代代,即是如此,正常之极。
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理由,且这理由让她更为坦荡淡定。苦痛生命于她,许已不多时日,而那些孩子们,却生生代代在这深藏的山谷里度过。决意已定,不再更改。就这样,便也无所畏惧。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十六
夜已深,滇南边境小城一片沉寂。刘苏依然娓娓诉说:也许,在红河州的瑶族山寨里,我的病会痊愈,你放心,一切,我会自己安排好。谢鹏,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回上海后替我向我的校长汇报,并且帮我办妥正常支教手续。如果你不答应,我也没有异议。任何手续,于我这样一个面临生命终极的人来说,都是多余。
刘苏说完,竟已满脸生辉,似不是疾病中人。谢鹏始终沉默倾听,内心唏嘘不止,面目却冷静:刘苏,既然决心已下,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会帮你办妥上海的手续,你还得保重自己,我定期给你送来药品,好不好?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不要过于劳累。
穿越马路,走进旅馆,上楼梯,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门口道别。
虽已夜深,但无睡意。刘苏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一本病历卡,上面是三年来,她的所有病历记录。厚重的病历卡最后一页,是这次来云南前医院的最新诊断,上面留有某一位医生潦草的字迹:宫颈肿瘤,恶性,经淋巴及血管扩散,晚期……
往事并不遥远,却已接近了结。黑瘦男孩的身影依然未曾长大,他轻敲她的玻璃窗:刘苏,刘苏,我屋里的灯泡坏了,到你家做功课好吗?
灯火一盏,无猜两小,埋头书本。夜深,亦不知归去,男孩趴在桌上睡着了,黑发的头颅枕着一本绿色封面的《生物学》,口角有微笑流露而出。他比她年长一岁,只是她早入学一年,于是,他们便念着相同的书,做着相同的功课,少小相伴成长,身心渐趋成熟,恋情自然萌生。
他母亲的乖戾孤僻并未阻止他们的相互靠近,弄堂里的最后时光,他们迅速碰撞。爱因持久孕育而生,她终于在没有任何悬念的进展中,成了他青梅竹马的小恋人。可他们确知母亲的障碍,从小便看到,母亲拒绝与一墙之隔的邻居发生任何纠葛,哪怕一个眼神,一个招呼,似怕他们剥开她的内心隐秘,又似怕他们夺去她藏匿至久的珍宝。可他依然背叛母亲,少年躲过母亲的严厉看管,走向无以折回的路途。
成人的世界何其复杂,刘苏至今不知真情。只在那个夏天的夜半雷雨之后,再也看不到曾经给予她浪漫承诺的男孩。他回到了他的母亲身边,归附于母亲的旨意。她并未与她母亲结怨,或者,家庭的渊怨她是无从获知。可他如何这么轻易即能放弃?原来决绝的本性早已存在,如她母亲所说:他从小调皮,怎么能做医生呢?也想不到走动走动,这小孩子,谁家养的,就会象了谁家的人,总是少了点良心。也或者,更如母亲的另一种解释,他母亲在她住院期间已向她的家人宣布,如若她不与他断绝关系,她将以死相告。
若用良心解释,他亦是无过错。为一种良心,背叛另一种良心。只是,他用坚硬的胸怀拥抱住她,与她一起憧憬着为逃匿而选择的未来生活时,她总是对梦想中的美好信以为真。他抱着她,很紧很紧,骨骼尖锐而未充分发育成熟,话语亦是稚嫩:妈妈不答应,我们就悄悄地逃走,等大学毕业了,我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对,就去云南,我开诊所,你教书,刘苏,好吗?
憧憬总是把可能遭遇的挫折遮蔽,回忆起来,亦充满甜蜜和美好,伤痛也被掩盖。而现在,她发现,她已不再责怪于他,少年时光,她的眼里只有一个他,他的爱,便是所有的爱;他的抽身而出,便能把她击落到深渊。走出自我闭锁的世界,她才知晓,原来,他只是一个最为普通的男子,世界有多么大。爱没有过错,只因为年轻,那时候,他们无所适从。
刘苏,来啊,快过来!男孩呼唤她,她便立起蓝白格子棉布裙子的身影飞翔起来,她象一只蝴蝶风筝,瘦小的躯体便是风筝的内核。她纵身飞向他,他却如一枚钝重的芒果,骤然扑落。他砸伤了她,痛彻心扉。疼痛延续,竟已成就镇定冷静的成熟胸怀。不再恐慌,不再忧戚,只为曾经起飞的目标,再作一次努力的飞翔。仅此,足够。
刘苏拿出纸笔,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书写时,似回到了少年时光,走笔之处尽是平和与欢喜:
伊杰,我在云南河口给你写信,我们曾经说过,要到山里去教书,开诊所,我已先你一步到达。这里真的很美,冬季依然如春,瓜果遍地,即便是最穷困的学校,也可以在山坡上种植香蕉和药材。空气如此清新,没有一丝尘土,若你在,一定会为这里的天空吃惊,我们的弄堂里,哪有这样碧蓝透明的天?伊杰,我感到很快乐,梦想实现,不是因曾经卑微私小的感情,我发现,现在,我才刚刚长大。也许,成长因跳跃过一个必经的台阶,基础毕竟虚弱,便需要回到起点,重新开始。那就开始吧,在这里,我会努力走好每一步,哪怕是短暂的数步。愿你一切都好,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并未打算寄出这封信,仅是收藏,为纪念这个豁然坦荡的夜晚。
刘苏决心已下,便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中,明天就去职业中学,那个有着好听的名字的女生,对,她叫白黎,她先要找到她,并且骄傲地告诉她:我留下来了,是终生。
也许,她那双漆黑湛亮的眼睛里,会绽放出灿烂的笑。
刘苏折好信,塞进贴身背包。然后,她拿起沉甸甸的病历卡,捏住厚厚纸张,开始一页页撕扯,似从梦魇中醒来的人,把残留的恐怖梦境撕得粉碎,睁眼所见,是朗亮明白的凡常人间。
打开窗户,轻扬手掌,碎片随风起飞,如大片白色蝴蝶,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然后,隐没于深重的夜色中。窗下,钝重的红河正缓慢低沉地流淌而过,远处的山,于午夜中轻微地呼吸,红河州的夜空,寂静无声。
两年后,一个来自上海的志愿者医疗队进入云南红河瑶族自治州,援助西部贫困地区的医务人员在红河州驻留三个月后便回了上海。医疗队中有一位上海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年轻医生没有走,他留了下来,并且在南边境小城河口开了一个私人诊所。他的医术十分高超,并且常常不收那些家境贫寒的病人的诊疗费。据说,他有一个妹妹,两年前曾经到河口来支教,就在二十公里外的那所职业中学里教书。可惜,才教了一年不到,就因突发癌症而死。
她是否真的是他的妹妹,没有人知道,连那个在上海与河口间来往奔波传递消息的退役飞行员都不知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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