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云之南-小乔剃头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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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四月烟雨时节,春季以来的第一场酣畅透雨,在夕塘古镇的这一日烘托出了一份亦古亦今的淋漓尽致。天色似是疏朗起来,珠帘密雨依然不停,彩色伞花开了一街,白墙翘檐的屋角在雨雾中露着经典的型,眼前的夕塘便是尹家阿弟的老家了。

    尹家阿弟回老家扫墓,尹家阿弟开着一辆白色的宝莱车进夕塘古镇时,被镇口的保安拦住了去路。尹家阿弟说:我这是回我自己的家,难道也不能进去吗?

    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回答他:回家也不行,机动车不能进镇,镇外停车也是要收费的,这是规定。

    尹家阿弟说:我是刻字先生尹宜昌的孙子,我是本镇人,本镇人停车难道也要收费吗?

    尹家阿弟两次提出质疑,用了两次“难道”的反问句式,听起来,尹家阿弟是一个挺有学问的人。但保安却并不顾及尹家阿弟连用了两次的“难道”反问句,他十分自信地拍了拍白色宝莱车的车顶对着坐在驾驶座上把头伸出车窗的尹家阿弟说:夕塘镇上的人家,哪一个我不认得?你就不要哄人了,快把钞票拿出来停车吧。

    尹家阿弟脱口骂道:扯那娘的,回自己家还要花钱。

    尹家阿弟骂归骂,但还是掏出四十元钱交给了保安,换了一张停车卡。义愤填膺的尹家阿弟转念一想,他阿爷尹宜昌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所以镇上的保安不认得他,也是正常的。因此尹家阿弟转义愤填膺为心平气和,他付了四十元钱换了一张停车卡后,便在入镇的路口上沿停好了他那辆白色宝莱车,然后向着他阿爷尹宜昌的老屋走去。

    刻字先生尹宜昌的老屋是在小云台街的送子来凤桥下的,所以,尹家阿弟从镇口进去,要经过东塘街,跨过安境桥,再过永宁桥,然后才能走到小云台街上,小云台街往西三百米,便是送子来凤桥,桥下的那幢旧式二层木楼,就是尹宜昌的老屋了。

    现在,尹家阿弟正走在东塘街上。江南古镇一经开发旅游,便是千篇一律的了。沿着一条河道,两岸有比肩接踵的临河木楼,正门外是丈把宽的砖路,迈两步,即可从这一边的屋檐下,跨到了那一边桐油刷过的木门前。木排门上撑挑着“酒”、“饭”或者某一种风味特产的幌子,廊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溅上肩膀,春装上便开了几朵散碎的花。后窗台外是河流,砖墙直接从水里直伫而上,坐在窗棂边,即可见涟漪闪烁的河水,和水里游弋的几尾小鱼儿。红灯笼挂在楼角上,昼时破日光,夜来悬明月。长达千米的避雨长廊边,过的是最普通人家的生活。结绒线的张家婆婆无事,搬一张竹椅子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张望。即便是这一幕,也是游人摄影机里的动人之处。自是有着江南乡里小家碧玉的宁雅意趣。在尹家阿弟的眼里,即便夕塘古镇本是他的老家,他依然是如游客般,对此地既陌生又好奇。

    走在东塘街上的尹家阿弟看着周围的景致,这些景致,亦或是在水乡的别处也有,但初春季节的夕塘,还是别致的。因着这春雨,古镇便陡然增添了鲜润的烟雨气息。沿街烘青豆的木炭炉散发出热烘烘的青笋香味,芡实糕摊子的颜老板快刀落下,砧板上长条糕点即刻成了码齐的片。颜老板撕下一片粉紫色的芡实糕,对着路过的尹家阿弟说:先生,不买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芡实糕是夕塘特产,尝一块吧。

    尹家阿弟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浅短的响鼻,哼出响鼻的尹家阿弟就象一匹年幼率性的小马驹了。尹家阿弟哼完一记酷似马匹的响鼻之后,便擦着颜家芡实糕的招牌走了过去。他边走边想:什么时候芡实糕已经卖到十块钱一斤了?阿奶说过的,芡实糕应该是三块六角一斤。

    颜老板在他身后大声吆喝:先生,不买不要紧的,你就吃吃看好了,尝尝味道不要钞票的呀。

    尹家阿弟就有些被颜老板感动了似的,转回头,冲着颜老板张嘴笑了笑说:谢谢你,不过我肚皮不饿,等我饿的时候再来吃吧。

    尹家阿弟说不饿的时候,肚子里还是发出了一记九曲拐弯的鸣叫。看起来,尹家阿弟的肚子还是有些饿了,只不过他不习惯吃那种甜腻的芡实糕而已。

    尹家阿弟在持久的腹腔鸣叫声中走到了安境桥口,看见有一家挂着张记臭豆腐的布幌子的铺子,摆在门口的煤球炉上,支着一口漆黑的铁锅,臭豆腐已经在锅里上下窜动,满锅的油散发出香与臭密集交融的气味。张记臭豆腐的老板娘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手里捏着一双筷子,从油锅里夹出已炸成金黄色的臭豆腐,然后用一根根竹签子四块四块地串起来,这臭豆腐滴着香气四溢的油,便有些让尹家阿弟垂涎欲滴了。尹家阿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臭豆腐了,自从他买了那辆白色的宝莱车后,他就认为自己是不应该吃排挡或者小摊子上的东西的。只不过,现在,尹家阿弟却产生了强烈的想吃臭豆腐的欲望了,反正宝莱车停在镇口,反正夕塘镇上的人是不认得尹家阿弟的,所以,尹家阿弟便站定在了张记臭豆腐摊子前,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元硬币。

    尹家阿弟花了一元钱买了一串四块的油煎臭豆腐,刷上辣酱甜面酱,唏嘘着往嘴里送,那香自然是掩盖了臭,臭亦是臭得贴心暖热了,肚子里顿时温暖充实起来。

    正是在吃那一串臭豆腐的当口,尹家阿弟用眼睛随意看着四周的景,就是这么随意的看,他便看见了一幕景致。尹家阿弟是站在一家古老的剃头店门口吃臭豆腐的,那家剃头店安顿在邮车弄口,屋里只有一个阔大的椅子,只有一个剃头师傅。对,这店只能叫剃头店,是兼带着掏耳朵、掰落枕的脖子和敲背垂肩膀的活计的剃头店。

    其实,这剃头店是与尹家阿弟无关的,尹家阿弟的阿爷尹宜昌的老屋还远着呢。可是他站在剃头店门口吃着一串刷了辣酱甜面酱的臭豆腐,他的身边是东塘街中段的青石小路,尹家阿弟的眼前,就是这一家剃头店,因此他便感觉眼前的这一切是与他有关的了。因为他的确看见了一个人,一幕情景。亦或者,这情景也并无特殊和怪异,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为其吸引了。

    尹家阿弟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剃头店门楣上的招牌,简陋的木牌子上用黑墨刷着豆腐干大小的“小乔剃头店”五个字,竟是透着古意雅韵的篆书,与那块几近破败的木牌子倒是很相称,只是,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如今已经很少见了。尹家阿弟看到写着“小乔剃头店”这五个篆书的木牌后,就站在东塘街邮车弄口移不动脚步了。尹家阿弟之所以走不动路,是因为这个小乔剃头店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些什么,比如为什么叫剃头店而不叫理发店,比如为什么这么破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这么笔锋雅致秀丽的篆书……总之,尹家阿弟想起了许多,只是头脑里竟一片混沌,理不清一个头绪。在尹家阿弟的印象中,“小乔”这样的名字,是有着些许艳粉气息的。在他第一眼看见这家剃头店时,他便有一种直觉,这是一家朴旧古老,却又带着无法湮灭的女气的地方。

    尹家阿弟捏着半串涂着辣酱和甜面酱的臭豆腐探头张看剃头店的木格子门扇里面,他看见一个穿着斑驳肮脏的白色大褂的剃头师傅正在给一个老头理发。老头的脑袋上,是一丛枯燥的花白头发。剃头师傅手拿推子,在老头带着肉褶子的脖颈边轻柔地上下耕耘,一只拿推子的手和另一只抚弄着一颗苍老头颅的手,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之白,白得扎眼,白得如突兀地在阴雨中开放着的兰花,竟是袅娜柔软到令尹家阿弟心头一颤。这肮脏的白大褂背影,就这样端立于老头的身后,似是沉溺于一种享受了。

    现在,尹家阿弟把这个还未把正面展现给他的剃头师傅叫“小乔”,也许,这个穿白大褂的剃头师傅姓乔,大家都叫他小乔,所以这个剃头店就叫“小乔剃头店”了吧。尹家阿弟这么想。

    以小乔笔直修长的背影来看,他自然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发青的后鬓角,白生生的细脖子,和他那双白皙异常的手,这一切,让尹家阿弟断定,叫他“小乔”定然是不错的。

    好了,现在,尹家阿弟便举着一串臭豆腐站在小乔剃头店门口等待着这个被他假设成叫“小乔”的剃头师傅转过身来。尹家阿弟的臭豆腐快吃完了,小乔还没有转身。那老头的脑袋似乎对小乔有着无比巨大的吸引力,或者,这颗老到已生华发的头颅,有着让小乔意欲探究的许多隐秘。反正,直到尹家阿弟吃完了臭豆腐,他还没有转身。

    尹家阿弟跨过小街到对面的张记臭豆腐买了第二串,再跨过街面站回小乔剃头店门口继续开始吃。在他磨蹭着吃完第二串臭豆腐的第三块时,他看到,这个被他叫做“小乔”的剃头师傅终于转过了他穿着白大褂的笔杆样挺直的身体……

    二

    尹宜昌的老屋是一幢二层木楼,座落在小云台街中段,送子来凤桥的桥下端。自从尹家阿弟的阿爷尹宜昌去世后,老屋已有二十多年无人居住了。据说,刻字先生尹宜昌去世的时候,尹家阿弟还是一个四岁的野小子。之所以用据说,是因为如今的尹家阿弟,已全然忘了四岁时的情景。当然,这据说,事实上是据他依然在世的八十三岁的阿奶之说。据说,四岁的尹家阿弟还穿着开裆裤,他象一只快乐的小狗一样奔跑在夕塘镇的石板街上,把跨间的一只小雀子颠跳得颤巍巍神抖抖。尹家阿弟的八十三岁阿奶在说起这段老光景时,总是会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如盛开的菊花一样散发出千丝万缕的灿烂光芒。这让尹家阿弟在想象他四岁的往事时感到十分骄傲,四岁的他把状如拇指的小雀子旁若无人地展示,并且以奔跑的姿势使其不断显露出日后将威武无比的征兆,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正是那个春末季节,尹家阿弟以他四岁的矮小身躯无比愉快地穿过小云台街上卖油豆腐的许阿福家和敲白铁桶的李三根家,然后,尹家阿弟又以粗短的腿脚登上了安境桥。尹家阿弟站在高高的石桥上,把左手伸出了桥栏杆。尹家阿弟只有四岁,四岁的尹家阿弟还没有桥栏杆高,所以,当他把肉滚滚如藕节般的手臂伸出桥栏杆的时候,他是要踮起脚尖的。至于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左臂伸出桥栏杆,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也许,尹家阿弟的手里有一条从自家屋门口的杨柳树上折下的柳条,他把手伸出栏杆,是想用手里的柳条去探桥下那一泓静静流淌的河水,只是,以他四岁幼儿的智力和能力,实在是无法把一根柳条深入到桥下的水里去的。但是,尹家阿弟还是执着地向着桥栏杆外长时间伸着那条白胖的手臂,并且不断摇晃着。接下来,便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事情其实并不严重,只是比较麻烦,当然,这麻烦事只是对于夕塘镇上的人们来说的,镇外的人是根本不会认为这事儿有丝毫麻烦的。事情是这样的,尹家阿弟伸出桥栏杆的那只手的手腕上,本来是套着一挂用红丝线穿起来的九个小铜铃的。尹家阿弟自出生以后,手腕里一直套着这挂铜铃,一套就套了四年之久。现在,尹家阿弟向着桥栏杆外伸出套着铜铃的手臂,他握着一根柳条向着桥下的水面不断挥动着,然后,那根打成蝴蝶扣的红丝线结头处,似是一只蝴蝶忽然之间就在这里被人掐断了翅膀,结头轻手轻脚地散脱了开来,随即,那一串九个铜铃便悠然无声地钻入了桥下的水面。

    尹家阿奶尖锐的哭声就是在那一刻,从遥远的送子来凤桥端传到了安境桥边。安境桥下的陈家酒酿店里,一排又高又大的黑瓦缸后面钻出一个黑油油的尖脑袋,然后又钻出一个花白的圆脑袋,他们一起冲着安境桥上的尹家阿弟嚷着:你家阿奶在哭了,你怎么还站在桥上啊,快回家吧,快点回家吧。

    陈家酒酿店里的老板和老板娘喊话的声音也带着一股甜蜜蜜的酒酿味,这让听到喊话的人们感觉出一些暧昧,好似这老板和老板娘是躲在巨大的酒缸后面,正做着某些说不上台面的事情。尹家阿弟对陈家酒酿老板和老板娘的喊声置之不理,他继续举着那根杨柳条,缀着嫩绿细芽的柳条弯垂而下,连桥面都没有过,哪里能碰到水面呢?

    尹家阿奶来自送子来凤桥端的哭声继续源源不断地随风传送,这时候,有一双巨大的手把尹家阿弟幼小的身躯一把提了起来,然后,那个长着一双大手的男人冲着尹家阿弟吼着:你阿爷死了,你还在这里玩个啥?

    尹家阿弟被这双大手的突然袭击吓得张开了嘴巴,呆怔了片刻,这张裂开的嘴巴里便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哭声。这哭声伴随着鼻涕和口水喷溅而出,与遥远的送子来凤桥边的尹家阿奶的哭声交相辉映,使夕塘镇上的人们确信,刻字先生尹宜昌大约真的是死了。

    尹家阿爷尹宜昌死的时候,正是杨柳吐芽的春日,那一年,尹家阿弟正是穿开裆裤的四岁光景。

    一直等到尹宜昌的丧事办完后,尹家阿奶才发现,孙子手腕上的那串铜铃不见了。夕塘镇上的人家,只要是养得一个小孩,便会在孩子手腕上套一串铜铃,这铜铃一串九颗,从孩子出生起一直到蹒跚学步,便是铃铃当当地随着小身躯的动弹而发出一些散碎的声响。这声响到了哪里,就表示着孩子人在哪里。要是这响声没有了,大人就会心头发毛了。夕塘镇就是沿河三条街,家家的屋前屋后对着河岸开门,小孩子手腕上的铜铃声响没有了,这野耍着的孩子就有可能失脚掉进了河里了。所以,当尹家阿奶发现孙子手腕上的铜玲不见了时,她的心头猛然发起毛来。她环顾四周,发现她的孙子尹家阿弟正好端端地在蹲在家门口的青石街上,他在给一只半死不活的癞蛤蟆的腿上绑一根白色的棉纱线。尹家阿奶大喘着气拍了拍胸口,心想,老头子刚死,孙子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了。

    接下去,尹家阿奶就对着孙子问:阿弟,你的铜铃呢?

    尹家阿弟对阿奶的问话抱以熟视无睹的态度,他继续专注于他面前的那只癞蛤蟆。春天初到,惊蛰才过,这癞蛤蟆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还未来得及伸展腿脚,便被尹家阿弟在长满青苔的水桥边擒住了。现在,尹家阿弟已经把一根棉纱线绑在了癞蛤蟆的前左腿上,他拖着棉纱线走在小云台街的青石路面上,癞蛤蟆便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爬行。尹家阿奶看着孙子低头牵着癞蛤蟆的小小背影,那只瘦弱的癞蛤蟆被孙子拖在后面歪斜了身体踉跄爬行,尹家阿奶忽然感觉到这一幕场景无比熟悉,似乎在几十年前,这样的场景是看见过的,甚至孙子身后的那只癞蛤蟆,也是熟悉已久的。

    这只癞蛤蟆是瘸子,尹家阿奶默默地想。这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想起刚嫁给尹宜昌的那天晚上,她看见他在洞房里瘸拐着走到两柱花烛前,呼啦一口气就把跳跃的烛火吹灭了。然后,她便在他那双握惯了刻刀的手的摸索下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娘子。那时刻,她在想,她的男人尹宜昌是个瘸子。

    尹宜昌的确是个瘸子,但是新婚的那夜,尹宜昌的瘸腿一点也没影响他成为一个合格的新郎,只是,他那双手是冰凉的,和一方方刻字的印章石一样,透着寒气。尹家新娘子对此不太满意,但想想新郎官本就是个刻字先生,他每天都要摸那些冰冷的石头,手里的热气就被石头吸去了,手也就变成冰凉冰凉的了。让尹家新娘子更加伤心的是,这刻字先生仅仅在新婚的第一个月里,对新娘子的温暖皮肉抱以兴趣,之后,他的兴趣便又回到了刻刀和印石上去了。尹宜昌关心的是印石和篆刻,在他眼里,女人实在是不重要的。

    尹家阿奶确认孙子手腕里的铜铃的确丢失了之后,每日便跟随在四岁的尹家阿弟身后不肯离开半步了。尹家阿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她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尹家阿弟走过小云台街,走到牛家弄里,她也跟进了牛家弄;尹家阿弟拐出牛家弄进到窄得只有半步宽的羊肠弄里,她也跟在后面进了几乎卡住她稍稍发胖的身躯的弄堂里。羊肠弄太窄了,阳光永远挤不进这条细如羊肠子的弄口,所以,羊肠弄里的青砖地面上终年长着潮湿滑腻的苔藓。尹家阿奶的粽子小脚走在布满青苔的羊肠弄里的时候,几次三番地差不多要滑倒了,好在羊肠弄实在很窄,所以,总是在尹家阿奶要倒下的时候,她少许肥胖的身体便被高耸的灰白墙壁档在了将倒未倒的时刻。她象一只掉进了阴沟的胖猫一样,堵在阴沟槽口上下不得,这时候,她便想着,这孙子是再也不能让她带了。

    于是,尹家阿弟在刚过四岁的那个夏天,被远在上海工作的父母接走了。尹家阿弟走了之后,尹家阿奶终于不用每天跟在一个小人儿后面走东窜西了。但是,尹家阿弟手腕上的那串失踪的铜铃,还是在尹家阿奶心头留下了隐约的焦虑和不快。

    三

    穿着开裆裤的四岁男孩在夕塘镇上消失了他吊儿郎当的身影之后,送子来凤桥端的尹宜昌家,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安静。那幢老式二层木楼后窗下的河里依然每日流经着潺潺的水,水桥边的杨柳树已是婆娑繁密,树上的知了发出断断续续暗哑的嘶鸣。尹家阿奶独自一人住在这幢房子里,楼下客堂里靠墙摆着一张老式镜台,镜台后的墙壁上,一个黑木框子围住了不苟言笑的尹宜昌。墙壁上的尹宜昌沉默着,一双水泡眼瞪着尹家阿奶,出出进进都能看见,想躲都躲不掉。尹家阿奶便越发感觉到这间屋子的阴森可怕,这间屋里除了她,的确没有别的活人了。

    尹家阿奶一个人住在夕塘镇上,儿子说:姆妈你也来上海住吧,你一个人在夕塘我不放心,过来也好帮着带阿弟。

    尹家阿奶要去上海了,走之前,她站在尹宜昌的遗像前,从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红木匣子。这只匣子里,有一块尹宜昌在世时最喜欢的石头。本来,这只匣子里装的是三块石头,这三块石头,是尹宜昌用了大半辈子时间搜罗集齐的,它们是闻名遐迩的上好印石: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后来,红木匣子里的三块石变成了一块,这一块,便是尹宜昌视为宝贝的巴林鸡血石。巴林鸡血石比之另外三块石头名贵得多,是印石中的极品,且这块石头并不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头,而是一块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芙蓉红平头方章,印章上的篆刻,是明朝著名印家朱简的真迹。所以,这块巴林鸡血石,用原来的三块石头加在一起也是换不来的,那简直就是稀世珍宝。至于这块巴林鸡血石是尹宜昌从哪里淘来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尹宜昌是夕塘镇上的刻字先生,他有收藏名贵印石的癖好。他收藏了大半辈子印石,最后却只留下这一块巴林鸡血石。尹家阿奶十分清晰地记得,她的男人尹宜昌为了换得这块鸡血石,几乎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抵押了出去,包括他本就收藏的寿山、青田和昌化三块石头。他把鸡血石当成了他的命根子,白天把它拽在手心里,晚上把它窝在胸口头,恨不得吞进肚子里才放心。

    尹家阿奶嫁到夕塘镇之前,从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一个石痴,她只知道她未来的丈夫在夕塘镇上开了一家刻字铺,家底挺殷实,嫁给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吃亏的。尹家阿奶头上盖着红绸布,身上穿着红褂子,欢天喜地地嫁到了夕塘镇上的尹家。不久以后,她便失望地发现,尹宜昌对石头的钟爱远远超过了她这个新娘子。他白天握着刻刀,晚上捧着印石,他还没把尹家阿奶这个新娘子的身子睡熟睡热,就把她扔在了一边。每天夜里,他总要摆弄那些石头到三更半夜,后来,他干脆睡在他的刻字间里,不再钻到尹家阿奶的被窝里去了。他玩石头玩得女人都不要了,这是尹家阿奶最为伤心的事情。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尹宜昌居然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一块石头回来。从此以后,尹宜昌就和那块巴林鸡血石过上了日子。他不需要女人,他只需要石头,巴林鸡血石就是他的女人。

    尹家阿奶是并不识得这块巴林鸡血石的价值的,所以在她眼里,尹宜昌无疑是个疯子。她认为自己一不小心嫁了一个石头疯子,这完全应该归咎于她的运气比较坏。那些石头在她眼里,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妖魔鬼怪。一块冷冰冰的的石头,它究竟有什么好?一个男人宁愿丢下热乎乎软绵绵的女人,去抱着一快冰冷的石头睡觉,这实在是尹家阿奶无法想通的。想不通的时候,尹家阿奶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枉过了,白白地做了一回女人,却并未被男人当女人待。好在尹家阿奶还是拥有了做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福份,她争气的肚子在尹宜昌还没到厌恶她的肉身之前就装下了他的种。她生下了尹家阿弟的爹、尹宜昌的儿子。

    尹家阿奶守着一个儿子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这个男人每天都在眼前进进出出,只不过这个男人不进她的房,不上她的床。这个男人没有别的嗜好,除了摆弄他的石头,就是到东塘街邮车弄口的剃头店里,请那个从安徽逃荒来夕塘镇上落户的剃头匠给他掏耳朵。剃头匠年纪不大,个子不矮,人却瘦,面色灰白,替人修面理发的时候,嗓子眼里常会冒几声憋不住的咳嗽。剃头匠看上去象个痨病鬼,但手艺却很不错,剃头铺子开出没多久,生意就慢慢好起来了。剃头匠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长着娇小玲珑的身材,长而浓密的睫毛覆盖着大眼睛,抬眼看人时,目光朦胧胧,夕塘镇人把这样的眼睛叫“毛里眼”;女人还长着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个翘翘的鼻子,细皮嫩肉的,与黑瘦的剃头匠完全不般配,倒象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就嫁了个穷剃头匠。夕塘镇上的男人们去剃头,很多时候是冲着那女人去的。女人却从不和客人搭话,她帮着男人打下手,只顾低头干活。她扭着水蛇腰、迈着小碎步在狭窄的剃头店里忙着烧开水、烫毛巾,手脚勤快,动作麻利。那些男人们的眼珠子就会直瞪瞪地盯着她,女人出门打水,男人们的眼珠子跟出了门,女人提了水进门,男人们的眼珠子也跟进了门。总之,这女人虽然从不和来店里剃头的客人搭腔,但就这么沉默着干活,也已招惹得男人们忘记东南西北了。

    尹宜昌也喜欢去剃头店,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欢去让剃头匠给他掏掏耳朵呢,还是如别男人那样,隔一段时间就憋不住要去看看那个水蛇腰毛里眼的小女人。总之,尹宜昌是十天去一次剃头店,雷打不动。尹家阿奶说,剃头匠的女人生得象个狐狸精,天生就是祸水。当然,尹家阿奶是不敢在她的男人尹宜昌面前说这话的,一般,她会对颜家芡实糕的老板娘或者王家织染店的老板娘说这些话,她的话,自然也会得到颜老板娘和王老板娘的赞同。但是老板娘的男人们却从不顾剃头店女人的祸水殃根,照样隔三差五地往剃头店跑。

    尹宜昌在他的孙子尹家阿弟四岁的那个暮春时节忽然死了。隔天晚上,他还去剃头店里掏了一回耳朵,回来时他说耳朵有点疼。这两年,尹宜昌经常说他耳朵疼,尤其是去剃头店掏过耳朵后,疼得就更厉害些。可他舍不得不去剃头店,哪怕耳朵疼,他还是十天去一次,雷打不动。尹家阿奶说:掏吧,你就去掏吧,再掏就掏你个七窍流血,你才肯罢休。

    尹宜昌破口大骂,他骂了尹家阿奶娘家的所有亲戚,还骂了她的祖宗十八代,骂完后,他捂着他的耳朵,抱着那个装巴林鸡血石的红木匣子回他的房里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尹家阿奶做了大米白粥,装了一碟霉菜等着他起来吃早饭,尹宜昌却没有起来。尹家阿奶没有进房去喊他起床,她怕走进他那间只摆了一张长条桌和一张老木床的屋子,那间屋子终年不见阳光,黑漆漆阴森森的,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石粉气味,走进去,气都透不过来。中午,尹家阿奶做了大米白饭,抄了一盘油菜等着尹宜昌起来吃午饭,尹宜昌还是没有起来。尹家阿奶终于决定进尹宜昌的屋里去喊他起床了,她捂着鼻子跨过门槛,走进昏暗的屋子。那张老木床伫立在屋角里,床上的被子隆起着,看起来尹宜昌还在睡,睡得无声无息。她走到床边,轻轻喊了一声:他阿爷,起来吃饭了。尹宜昌没有答应,雪青色的绸缎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他本不高壮的身躯,尹家阿奶又喊了一声,这一回的声音比刚才响多了,可他还是没有答应。尹家阿奶就想:睡得这么沉,简直象死了一样。她一边气咻咻地想着,一边伸手拉开了被子的一个角,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被子里的尹宜昌卷缩着身子,铁青着脸,一双水泡眼瞪得很大,鼻孔、嘴角和耳朵里,一缕缕褐色的血迹已凝固成痂。脑袋下的枕头上,也凝结了大片发硬的锗色血浆。那只红木匣子,还在他怀里抱得死死的。

    尹家阿奶尖锐的哭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送子来凤桥头的老屋里传到了小云台街上,又传到安境桥、永宁桥、东塘街、邮车弄,几乎传遍了整个夕塘镇。那时刻,尹宜昌四岁的孙子尹家阿弟正站在安境桥上,手持一根刚露嫩芽的柳条,踮着脚尖竭尽全力地挥舞着。他想把柳条探入桥下的水面,他伸出桥栏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铜铃,那串铜铃轻手轻脚地散开了结,悠然无声地钻入水面,那串铜铃有九个,花生果般大小的九个,连着一根红丝线,一起掉入涟漪轻泛的水里,消失了。

    尹宜昌死了,尹家阿奶隔夜的诅骂成了预言,他果然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尹家阿奶过几天就要去上海了,她从红木匣子里拿出那块冰冷的巴林鸡血石摆在镜台上。这块石头上刻的字,尹家阿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那几个曲里拐弯象蚯蚓一样的字是尹宜昌刻的,还是那个叫朱简的很有名的古人刻的。她只知道,尹宜昌把石头拿回家的时候,这些字就已经在上面了。

    现在,长方端正的鸡血石印章卧在灵台上,黄玉般的石头泛着温润的光泽,外表看似光滑柔和,内里却透出一丝丝殷红的血线,似有红得艳丽的血要从石头心里沁逼而出。尹家阿奶看着鸡血石,后背心里就渗出了一些黏冷的汗水。她对着尹宜昌的照片说:老头子啊,你不要怪我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哦,儿子媳妇在上海,孙子也去了上海,我一秆子人留在这里,守着这块冷冰冰血淋淋的石头,我心里头也是有些寒丝丝的怕,你不要怪我哦,过几天,儿子就要接我去上海了。不过,我人是去上海了,每年的清明冬至,我还是会回来给你烧纸钱的,你放心好了,我还是要常回来扫扫这间屋子的。还有,我老死了,也是要葬在这里的,我这把骨头,是不会要葬在上海那种吵闹的地方的。我去上海,只是为了照顾孙子,轧轧闹猛。人活着的时候是要热闹的,人死了就要清净了,所以我要死的时候,我是会回来和你一道过清净日子的。

    尹家阿奶尽管对活着时的尹宜昌有说不完的怨恨,但他死了,她就表现出了一个女人最起码的良心。过去她常常抱怨嫁给了一个石头疯子,现在,她居然在他的遗像前发誓死后还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尹家阿奶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尹家阿奶给尹宜昌上了一柱香,化了一篮子锡箔元宝,一个星期后,她被儿子接去了上海。这幢二层老式木楼,便终年紧闭屋门,不再打开。

    尹家阿奶说她死的时候是要回来过清净日子的,但尹家阿奶一活就活到了八十三岁,八十三岁的尹家阿奶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尹家阿奶非但没有死,就连她的孙子尹家阿弟,也已经从一个穿着开裆裤吊着小雀子在东塘街、小云台街或者牛家弄、羊肠弄里撒欢奔跑的四岁男孩,变成了一个开白色宝莱车穿鳄鱼牌休闲上衣和阿玛尼牌休闲长裤的大男人了。送子来凤桥边的木楼里,尹宜昌的照片依然孤独地悬挂在镜台顶端的墙壁上,只有镜台抽屉里的那块巴林鸡血石陪伴着他,直到如今。

    四

    尹家阿弟从镇口进入夕塘后,经过了东塘街,跨过了安境桥,再过永宁桥,然后走到了小云台街上,再往小云台街西走了三百米左右,便是送子来凤桥,桥下的那幢旧式二层木楼,就是他阿爷尹宜昌的老屋了。

    尹家阿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这石拱桥高耸着,站在上面便可以看见老屋的二层木格子窗棂了。这要是在过去,夏天的时节,窗户支开着,是可以看见窗里面的所有动静的。只是现在,年久发黑的木格子窗在微雨的潮湿空气中紧紧关闭着,自然是看不见里面的景致。尹家阿弟就这么站在桥中间,也不顾稀落的雨水淋湿了他的鳄鱼牌休闲外套和阿玛尼牌休闲长裤。因为是站在石拱桥的最高处,所以他的目光便居高临下了。他看到了自家老屋的全景,白色的墙壁已有些泛黄,黑瓦屋顶上长着宝塔形的瓦楞草,湿淋淋地泛着紫色的水光。屋角的飞檐突兀地高翘着,象是四条发怒的眉毛扯向了阴霾的天空。尹家阿弟还看见了屋后头的河水缓慢地流动着,雨滴落进水里,竟是不露痕迹,远远看去,水面依旧是平静的。老屋后门口的那部石头水桥因为多年无人踏脚而长出了墨绿的浓密青苔,水桥边那棵垂柳正把萌出稀疏嫩芽的枝条探向水面。尹家阿弟伸出手掌擦了一把刚才吃臭豆腐时留在嘴角上的酱汁和油渍,然后,象某一部电影里衣锦还乡的主人公一样,对着桥下的老屋发出慨叹的声音:阿爷,我回来看你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尹家阿弟被父母接去上海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夕塘镇。尹家阿奶倒是应承了她的诺言,每年的清明冬至,都会来一趟老屋,给死去的尹宜昌烧一回纸钱磕几个头。只是尹家阿奶每次来,都是由儿子叫了车来,当日便又回了上海的,从没有在这里过夜。儿子的公务繁忙,没有时间陪老娘住在老屋里,且他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不似那些游客,到了这里便把古镇的一角一落当作了观赏的对象而留连忘返,他是厌弃极了这个地方的。这就好比吃多了红薯的穷人无法认同烤红薯为美食一样。所以,尹家阿奶总是在儿子的陪同下来给尹宜昌烧香祭拜,然后便在当天回了上海。尹家阿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尹家阿奶也只有这么一个孙子,所以,尹家阿奶住到上海去了之后,这夕塘镇上的老屋,就二十多年没有人烟气息了。

    但是,这一年的清明前夕,尹宜昌的孙子尹家阿弟却第一次提出要去乡下扫墓,并且以十分诚恳的态度对已经老迈到有些神志混沌的尹家阿奶说:“阿奶,今年你就不必亲自去夕塘了,我去吧,你的腿脚也不方便了,我会替你去给我阿爷上香烧纸钱的,我去和你去是一样的。

    尹家阿奶便把一片古老的笑容堆上了皱纹丛生的脸:阿弟啊,想当年,你还只有四岁啊,你穿着开裆裤从小云台街跑到永宁桥上,又从永宁桥跑到了安境桥上,再从安境桥跑到东塘街上,我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啊,跑啊。你人小,跑得倒快,你是在和阿奶捉迷藏啊。你一忽躲到米行许老板家的米囤里,你象一只老鼠一样在许老板家的米囤里上窜下跳,弄得鞋肚子里、头发里、屁眼里都夹着白生生的大米啊。我刚从许老板家的米囤里把你拎出来,你脚一沾地,一忽又跑到了织染店王阿娘家的天井里,躲在了一挂挂湿嗒嗒的蓝土布后面,那可是刚染好的布啊,等我找到你,你的脸上,身上,都染成了蓝色了,你郎里郎当挂在开裆裤外面的那只小雀子也变成蓝色了,真不晓得你是怎么躲的,你是把人家刚染好的蓝土布垫在屁股下面坐了吧……

    尹家阿弟就十分不解地问:阿奶,你干吗要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啊,你让我一个人去跑好了,又不会跑丢的,屁大点的夕塘镇上,谁人家不认得尹宜昌的孙子?

    尹家阿奶皱起了眉头,似是想起了一些积年余悸:阿弟,我是一定要跟在你后面的,你手上的那串铜铃丢了,我就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外面瞎跑了。

    尹家阿弟越发不能理解了,他继续追问:阿奶,那为什么没有铜铃就不能把我放在外面一个人跑了呢?

    对这个问题,尹家阿奶就有些解释不清楚了,她只是反复唠叨着:手上没有铜铃,就没有看护你的物件了,你人小啊,你还没生根啊,一个人就象一棵树,要生了根才活得下来,小孩子还没有生根,魂灵三四是很容易丢的,所以小孩子是不能没有人看着的。夕塘镇上家家孩子都有铜铃,惟独你,到了四岁上的那个春天,铜铃就丢了。铜铃丢了,你阿爷就过去了,不对,你阿爷过去了,你的铜铃就丢了,也不对,奇怪了,我就是不晓得,到底是先丢了铜铃呢,还是先没了你阿爷的,这个事情,我是说不清楚了。

    接下来,尹家阿弟又提了一个问题:阿奶,我阿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生病吗?

    尹家阿奶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谁知道,这个老头子,隔天夜里还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就因为他去剃头店里掏耳朵,回来喊耳朵疼,我说了他几句,他就开始骂我,骂到后来他骂不动了,就说我偷了他的刻刀,我从来不会动他的刻刀,可他偏偏说是我偷的。他一向这样的,拉屎不出怪马桶。自己丢了刻刀,倒怪在我的头上。你看看,这冤枉人的事情是做不得的,要遭报应的。话说回来了,他隔天夜里还把我骂得象唱山歌一样响,第二天,他人就没了,真是怪事情。我看就是这断命的鸡血石惹的祸水。

    尹家阿弟却有些不同的看法:我阿爷喊耳朵疼,会不会是掏耳朵掏坏了?

    尹家阿奶断然否定:不会的,他在东塘街上的剃头店里掏了几十年耳朵,从来没有掏坏过,我看就是鸡血石在作怪。这石头冷冰冰的,阴气重着呢,他还每天把它揣在胸口睡觉,不出毛病才怪。

    尹家阿奶一说起这些经年往事就没完没了,并且,因为满口牙齿已经脱落,她说话的声音便充满了浓烈的气流声响,气流里还带着少许迟暮人口腔里霉烘烘的腥膻气味。尹家阿弟是有些厌烦阿奶的唠叨的,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听完了阿奶的回忆。接下来,尹家阿弟就提出了一个他最为关心的话题:阿奶,听说那块鸡血石上的篆刻是明朝朱简的真迹,石头上究竟刻的什么字啊?

    尹家阿奶不屑地笑笑说:我哪里识字?象蚯蚓一样曲曲弯弯,我是看不明白的。

    尹家阿弟还是不罢休:阿奶,那你把鸡血石放在哪里了?你还记得吗?

    尹家阿奶昏黄的眼光里便有了些许紧张的神色,她发了一会儿楞,然后对着孙子说:阿弟,我顶顶厌弃那些个石头,你阿爷一辈子就是在摆弄那些石头,冷冰冰的,比睡死人的棺材还要冷,尤其是那块鸡血石,我丢在夕塘乡下的屋里,你要是去,千万别给我带回来,我可不要看见那块血淋淋的石头。

    尹家阿弟就笑起来:阿奶又要瞎讲了,石头怎么会血淋淋的,石头又不是猪肉,是猪肉也不会血淋淋的,要么就是刚杀的猪,才会血淋淋呢。

    尹家阿奶就不说话了,尹家阿弟也不再追问。反正,那块石头还在老屋里摆着,这一趟回去,是要找出来请人估估价的。为了这事,尹家阿弟还去咨询了一些收藏家和鉴赏家,翻了不少介绍古印石和篆刻的书。据说,现在的一块上好巴林石要卖到几十万上百万元,更别说是明代印家朱简的真迹了。阿奶真是老糊涂了,守着这么贵重的宝物还叫着不要拿回来。老了就是老了,没办法的事情。

    尹家阿弟终于决定要独自去夕塘老家扫墓了,当然,扫墓只是一个形式,他的目的,是冲着那块鸡血石而去的。尹家阿弟的目的十分明确,但他没有告诉阿奶他的目的,他心里是打算好了的,要是那块鸡血石真能卖上好价钱,他是不会亏待他的阿奶的。并且他也确信,阿爷倾尽身家收藏的唯一一块石头,价值一定不会低。

    现在,尹家阿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他看着自家那幢老屋,心里默默地说:阿爷,我回来看你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心虚的。尽管他反复在内心强调自己是来给阿爷扫墓的,但那块鸡血石却几次三番地在他脑海里跳跃而出,弄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刚才在东塘街上看到的那个剃头店和店里的剃头师傅的一刹那,他的确忽然感到了强烈的惊异和惶恐。

    起初,尹家阿弟只是对那块用篆书写的“小乔剃头店”五个字的木牌产生了兴趣,他是刻字先生的后代,他对篆书比较敏感,那也是十分正常的。接着,他开始对那个笔杆身材的穿着肮脏的白大褂的剃头师傅的背影产生了兴趣。他发现自己对这个背影有着来历不明的捻熟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他,所以,他在对门的张记臭豆腐摊上多买了一串臭豆腐,然后站在小乔剃头店的门口等待着这个剃头师傅转过身来。后来,在他吃到第二串臭豆腐的第三块时,那个被他默默地叫做小乔的剃头师傅终于转过了他笔挺修长的身躯。

    接下来,尹家阿弟就看见了一张粉红如花瓣似的脸,尹家阿弟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瞪大着眼睛看剃头店里正在一张砂纸上擦着剃刀的小乔。他发现,这张花瓣似的脸上,长着一个翘鼻子,鼻子下的嘴唇,居然是嫣红的,只是,上唇与鼻子之间,长着两撇淡淡的八字胡,显然,这是一个男人。尹家阿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乔,这个低着头正擦拭着剃刀的白大褂男人发现了门口有一影阴凉遮挡了本就暗淡的光线,他便抬起了眼皮。这一抬眼,尹家阿弟就更为惊讶地发现,小乔的眼睫毛是那么浓密,眼角的鱼尾纹荡漾出两缕桃花笑意的光芒。这个男人长得竟如一个颇具风韵的女人,可他的嘴唇上确凿无疑地长着胡子,他是一个男人。让尹家阿弟最为惊讶的是,那双带着鱼尾桃花纹的双眼落在他身上,居然带着隐隐的笑意。他并不认识他,自从四岁那年他离开夕塘之后就没有回来过,这个叫小乔的剃头师傅是不可能认识他的,可他却对他眼露笑意,这笑的眼神又如此熟悉,让他不由自主地要从记忆中搜寻出某一位熟人的容颜。可是没有,他居然找不到这个笑着的眼神的出处。

    那时刻,尹家阿弟的心脏,就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然后,他听到小乔对着门口的人轻声说:进来坐,是剃头还是掏耳朵?

    尹家阿弟吓了一跳,他赶紧一转身,向着东塘街北段跑去,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过了安境桥,又过了永宁桥,踏上了有着千米避雨长廊的小云台街。这一段五百米左右的路,尹家阿弟是一路逃过来的。路上偶有撑着花伞的游客与他擦肩而过,沿街的望仙客栈、许记米行、王家织染店、颜家芡实糕的招幌都如放电影般在他眼前闪略过去了,一直跑到送子来凤桥上,尹家阿弟才站定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雨中的潮湿空气,心里的惊慌和紧张稍稍宁息了下来。

    尹家阿弟终于站在了自家的老屋面前了,他从随身携带的那只黑色大皮包里找出一大串钥匙。他拎着沉重的钥匙串,冒着细密的雨,走到了老屋的正门口。他穿着老人头皮鞋的那双脚,踏在了屋门前潮湿的的青石板上了,现在,他把钥匙对着那扇剥落了油漆的门上挂着的已生锈的铜挂锁眼里插了进去,“咔嗒”一声,铜锁十分灵活地开启了,似不是长年无人开动的锈锁。

    尹家阿弟轻轻推开沉重的木格子门,门栓转动,发出“吱呀”一声叫唤,紧接着,黑沉沉的老屋客堂间,便在尹家阿弟面前一览无余了。

    五

    尹家阿弟其实已经忘了自家的这幢老式二层木楼过去是怎样的陈设,所以当他推开屋门看到首先入目的客堂间时,他还是产生了走错家门的感觉。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我四岁之前居住的地方!

    然后,他伸出老人头皮鞋的脚,踏入了这间二十多年未有进过的家门。尹家阿弟的脚一经踏上了自家屋里的黑色砖头地面,本是有些忐忑的心情忽然安顿了下来,脚下的砖头地面已经发黑了,因为几日来一直在下雨,所以踏在上面还有些黏乎乎。但毕竟是自己的家,所以尹家阿弟还是在踩到屋里的地面后,空荡荡悬乎乎的心有了少许的塌实感。

    因为这是一个阴雨天,所以没有阳光,屋里便是昏暗到看不见具体的物件,只黑憧憧的几件家具矗立在墙角边。尹家阿弟自然地想开灯,但找不到电灯的开关,他便摸索着走进客堂中央,闭上了眼睛。这是经验,人从亮处走到暗处看不清东西的时候,闭眼片刻之后再睁开眼睛,就能看清了。所以,尹家阿弟根据他的经验,闭上了眼睛。五秒钟后,尹家阿弟睁开了眼睛。这一睁眼,倒把尹家阿弟吓了一跳,他看到一大片深蓝色的土布如舞台上的幕布一般突兀地挡在眼前,犹如一个在黑暗的剧场里摸索到台前的人,忽然惊恐地发现挡在眼前的巨大幕布已差不多贴着了自己的鼻尖。这幕布本是不可怕的,但幕布后面的景致却是未知的。因为未知,所以心生恐惧,这时候的尹家阿弟,就十分恐惧地想到,这一大片老蓝土布后面到底是什么?

    尹家阿弟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看清楚了挡在面前的是一挂巨大的深蓝色土布,他依稀记起来,阿奶好象说过,为了防止灰尘落在镜台上,她在镜台前拉了一块挡灰尘的布。现在,尹家阿弟看清楚了悬挂着的深蓝色的土布,心跳便恢复了正常,他也看清了左侧的一张积满灰尘的八仙桌,八仙桌的四周摆着四条黑红的长条木凳,木凳上也布满了灰尘。他又向右侧看去,右侧是一张同样黑红的木橱,上半段是两开门的,下半段是四个抽屉。尹家阿弟转动脑袋环顾着四周,他发现,除了蓝土布遮挡着的客堂后墙部位还没看到,这间屋子里的其他摆设是十分简单的。

    接下来,尹家阿弟准备去掀开那块巨大的蓝土布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作好了掀开蓝土布帘子后可能看到的任何无法想象的东西的准备,然后,他走近一步,伸出左手,轻轻捏起了土布帘子的一角。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深蓝色土布在尹家阿弟用力过度的拉扯下象一顶降落伞一样蓬然落地,巨大的老蓝布如古人身上褪下的袍子,迅速堆在了现代人尹家阿弟的身边和脚下。潮湿的空气中顿时飘逸出一股发霉的气味,灰尘在眼前飞扬着,使本就幽暗的空间更为模糊浑浊。

    此刻的尹家阿弟,就象一只刚从水里爬上来的落汤鸡,他浑身“呼啦啦”地猛抖,是想把身上的灰尘抖掉,结果,弄得身上那些刚落定的灰尘再一次飞腾而起。尹家阿弟顿时打起了凶猛的喷嚏,并且一连打了十七个。等到第十七个喷嚏的袅袅余声渐渐消失时,尹家阿弟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面前是一堵灰白色的墙壁,墙壁正上方,一个瞪着水泡眼的中年男人正定泱泱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的上半身被框在了一个黑色的木框子里,木框子下面就是那片灰白色的墙壁了,所以,这个男人是没有下半身的。尹家阿弟站在没有下半身的男人面前,轻轻地吐出一口满含灰尘的气,然后对着墙上的男人说了那句刚才在送子来凤桥上说过的话:阿爷,我回来看你了。

    尹家阿弟说完这句话,便把自己的视线迅速地转移到了没有下半身的男人的下面,那里,便是尹家阿奶的嘴里出现过不下百次的老式镜台了。镜台其实是徒有虚名,因为镜台上并没有安镜子,台面靠墙有一层木架,架子上放着去年尹家阿奶来做清明时用过的香炉和烛台,香炉里还有一层厚厚的香灰,烛台上的两柱白蜡已燃剩很短一截,看来是用过多次的。镜台的下端,有两个紧闭着的大抽屉,抽屉上的铜拉手也已生锈,散发出钝绿的暗光。

    一看到这张镜台,尹家阿弟就有些兴奋了。他想起阿奶说过的,镜台下面的抽屉里,有一只红木匣子,匣子里,是阿爷最珍爱的那块巴林鸡血石。在尹家阿奶的嘴里,这块血淋淋的石头是她十分讨厌的东西,因为石头的冷冰冰让她想到了尹宜昌的冷冰冰的手,那双冷冰冰的手终年握着同样冷冰冰的刻刀,那双冷冰冰的手还在屈指可数的几个夜晚摸过她身上热乎乎的皮肉,这让年轻的尹家阿嫂直到变成年老的尹家阿奶后,依然在回忆起自己于夕塘几十年的生活时,充满了冷冰冰的恐惧感。她是这么跟她的孙子尹家阿弟说的:阿弟啊,我是顶顶厌弃那些个石头的,你阿爷一辈子就是在摆弄那些石头,冷冰冰的,比睡死人的棺材还要冷,尤其是那块鸡血石,最吓人了,那块石头被我扔在夕塘乡下的屋里,你要是去,千万别给我带回来,我可不要看见那块血淋淋的石头。

    尹宜昌酷爱冷冰冰的石头,尹宜昌的老婆痛恨冷冰冰的石头,尹宜昌的孙子尽管也感觉到了自己是受了阿奶的影响而有些惧怕冷冰冰的石头的,但他还是被那块巴林鸡血石可能拥有的巨大价值弄得从冷冰冰寒丝丝变得热乎乎兴冲冲了。所以,当他看到眼前那只在黑暗中真实而接近的老式镜台时,他很快产生了急于打开镜台下面的抽屉的冲动。

    但是,尹家阿弟毕竟已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他在产生强烈的想打开镜台下的抽屉的欲望时,默默地告诉自己:我不是来找鸡血石的,我是来看我阿爷的,看阿爷是首要目的,找石头是第二目的,所以我是不能这么着急地去开那几只抽屉的,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给阿爷上一柱香,烧一沓锡箔,磕三个响头,然后才能去打开那几只抽屉。我要是先打开抽屉再上香烧锡箔,那就是对我阿爷的不敬了,所以,我现在要上香了……

    尹家阿弟从随身带着的黑色大提包里摸出一包吃食,一一摆上了镜台,那是用一次性塑料盒子装着的青团子、绿豆糕和寸金糖。摆完了吃食,尹家阿弟又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包香、两支红蜡烛和五百张一叠的锡箔,这些东西都是尹家阿奶在他出门前为他准备的。尹家阿弟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火机不是尹家阿奶为他准备的,打火机是尹家阿弟自己抽烟用的。现在,尹家阿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九根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镜台上的香炉里。他又点燃了两根红蜡烛,把烛台里的两截白蜡烛掰下来,换上了红蜡烛。再接下来,尹家阿弟拆开锡箔,就地烧起了这些从上海带来的纸钱。顿时,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屋子里飘逸出一股股浓烈的香火浓烟气息。这屋子,因了香火锡箔的点燃而有了些许生气了,尹家阿弟寒冷潮湿的心绪也跟着干燥温暖起来。

    尹家阿弟当然没有忘了给他的阿爷尹宜昌磕头,但是让他就跪在这黑而潮湿的砖地上磕头,他是感觉有些不合适的。这非但显得很不正规,还会弄脏了他的米色阿玛尼牌休闲裤,更会弄痛了他骨骼突出的膝盖。所以,尹家阿弟没有就地跪下,他环顾四周,用眼睛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样可以垫在膝盖下面的诸如椅子上的靠垫之类的物件,于是,他伸出右脚把堆在一边的深蓝色土布踢踢拢,又用左脚把堆起来的土布踢到镜台前。蓝土布脏是脏了点,但至少不会让砖头咯痛了膝盖。尹家阿弟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站在一堆蓝土布后面,弯下了他的左腿和右腿,“扑通”一下跪在了木框子框住的尹宜昌的上半身前。

    尹家阿弟十分虔诚地给他的阿爷尹宜昌磕了三个不伦不类的头。说他不伦不类,是因为尹家阿弟从来没有给谁磕过头,他是学着武侠片里古人的样子磕头的,他磕的是只有理论学习没有实践经验的头,他磕头的样子因此而显得十分僵硬生疏,并且因为砖头地面的潮湿,造成尹家阿弟的脑袋碰到地面后并未发出想象中清脆响亮的撞击音,这响头就磕得并不十分货真价实了。但毕竟,尹家阿弟还是给他的阿爷尹宜昌磕过头了。

    磕完头,尹家阿弟站起身,弯腰拍干净了裤腿上的灰尘,然后对着镜台上方不苟言笑的水泡眼男人说:阿爷啊,你千万不要怪我动你那块最宝贝的石头,你人已经升天了,石头是没办法跟着你升天的,与其放在镜台抽屉里荒废时光,还不如给我带回去。阿爷你放心吧,我带回去也不会随便卖掉的,我先要估估价,再决定要不要卖掉,如果价格还有很大的上涨空间,那我暂时是不会卖的。阿爷,我是尹家的子孙,尹家的子孙拿走这块石头,你这个尹家的祖宗是一定不会怪罪我的,所以,阿爷,我现在要打开抽屉看看那块石头了。

    尹家阿弟给他的阿爷烧香磕头之后又喃喃而语着,做完了要做的事情并且说完了要说的话后,尹家阿弟便走到了镜台前,伸出左手,握住了镜台下第一个抽屉上已经生锈的铜拉手。十分顺利地,尹家阿弟拉开了抽屉。

    拉开了第一个抽屉的尹家阿弟十分失望地看到,这个抽屉里,躺着一排六把大小不同的刻刀,每把刀身上都散发出一抹寒意凛然的白光。失望的尹家阿弟不得不慨叹着刻刀的材质十分上好,二十多年没用过,居然看起来还是如此闪亮锋利。尹家阿弟的失望只是在一瞬间产生,失望之后的希望马上又如迅速复燃的死灰,窜起了崭新的火苗。已经没有悬念,那块鸡血石一定是在第二个抽屉里了。于是,他把他的左手又伸向了第二个抽屉的铜拉手,当然,这个拉手也是生满了绿莹莹的铜锈的。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尹家阿弟不断抬起头看一眼镜台上方的木框子里的阿爷,他一点也没有注意他身后的屋门。屋门是开着的,开着的屋门面对的就是一条窄窄的石板街,这条街很短,并且是个死弄,尹家的木楼就在街尾,所以,这条街是没有名字的,当然,走过这条街的人,也是十分稀少的。

    正在尹家阿弟握住第二个抽屉的把手准备拉开这个他想象中摆放着一块名贵印石的抽屉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唉——

    这个细小到几乎无法确定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悠然钻进了尹家阿弟的耳朵里。听到了这一声悠然叹息的尹家阿弟,心里忽然生出了毛拉拉的感觉。他暂时放弃了抽屉,直起身转向门口,他鳄鱼牌休闲装和阿玛尼牌休闲裤的身躯带动着尹家品牌的脑袋一齐转向了门口,他正宗尹家品牌的脑袋上明亮的眼睛看到屋门口并没有什么人。他便走到屋门,跨出了门槛,站在被淅沥的春雨淋得透湿的石板街上。他往石板街右边看了看,死弄堂里空无一人。他又转过脑袋往石板街左边的送子来凤桥端看去,这一看,尹家阿弟的双腿就有些发软了。站在细密的雨里的尹家阿弟惊惧地发现,送子来凤桥上,一个纤细的长条子白色身影正朦胧远去,很快,高耸的桥身遮挡住了这个身影。

    尹家阿弟拔腿追到了桥头,然后,他更为惊惧地发现,千米烟雨长廊的小云台街上空落落地飘着“酒”或者“饭”的布幌子,刘家竹行店门口挂着一排用新竹做的小巧的篮子,篮子们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发出一些“吱咯吱咯”的声音。几个背着新潮的皮包穿着时尚的春装的外来游客正对着长廊外的雨景举着数码相机拍照。尹家阿弟的视线里,刚才在送子来凤桥头一闪而现的白色长条身影,此刻,根本已是寥无踪迹。

    六

    尹家阿弟再一次站在送子来凤桥上,面对着那幢在初春的细雨中巍然矗立的老式木楼时,他身上的鳄鱼牌休闲装已经湿透了,本来是浅棕色的上衣,现在成了深棕色。尹家阿弟的头发也象是刚从浴池里出来一样湿淋淋地贴着头皮,这使他本就消瘦的身躯显得有些形消魄散。

    尹家阿弟上午九点从上海出发,他那辆崭新的白色宝莱车性能十分良好,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开到了夕塘古镇。然后,他徒步从镇口一路走进镇里,他走过了东塘街,跨过了安境桥,再过永宁桥,然后走到了小云台街上,再往小云台街西走了三百米左右,才到了送子来凤桥下的老屋。这一路,他走了差不多有半个多小时,其实他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完的,只不过他在东塘街上被“小乔剃头店”里的剃头师傅弄得停顿了二十多分钟。当然,事实上,尹家阿弟根本不认识那个叫小乔的剃头师傅,但尹家阿弟还是在小乔剃头店门口辗转了二十多分钟。所以,尹家阿弟真正走到自家老屋的时候,已是将近中午了。

    尹家阿弟本是打算好了,中午之前把烧香磕头祭拜阿爷的事情全部办完,如果顺利的话,他将带着从那只充当阿爷的供桌的镜台抽屉里拿出那块鸡血印石,然后在夕塘镇上随便找一家小饭馆,吃过午饭,他就要往回赶了。结果,尹家阿弟的计划完全被一声叹息打破,那声悠长而轻弱的叹息恰巧出现在尹家阿弟预备去打开那只珍藏着鸡血石的抽屉的时刻,于是,尹家阿弟暂时放弃了抽屉,他跟随着那声叹息追到了屋门口,又追到了送子来凤桥上。

    尹家阿弟依稀记得,他站在家门口时看到了一个白色长条身影背对着他正往送子来凤桥下走去,等到他追上桥头,那个白色身影却不见了。这让尹家阿弟在二十多年未有回来过的故乡桥头顿觉惊恐。正在他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沿着小云台街上的千米廊棚去追寻那个白色身影时,他佩在腰上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

    尹家阿弟是站在雨中的桥头接听手机的,手机里是阿奶熟悉的声音:阿弟啊,我忘了告诉你一声,你阿爷相片下面的镜台抽屉里,有我的一条蓝花布手巾,这是我过去顶顶喜欢的一块手巾。你去拿出来,帮我带回来吧。

    尹家阿弟便在电话里问:阿奶,你的手巾在第一个抽屉里还是在第二个抽屉里?

    尹家阿奶电话里的声音模糊而遥远:第三个,是第三个抽屉!

    尹家阿弟心想:阿奶真是老糊涂了,镜台的抽屉一共就两个,哪里有第三个?

    尹家阿弟继续问:阿奶,那我阿爷的那块印石到底在哪里,你知道吗?

    电话里传来一片嘈杂声,尹家阿弟转了一个方向,继续问:阿奶,你听见吗?我问你,阿爷的鸡血石在哪里?

    电话里依然充满电波杂音,一会儿,便是一片死样的寂静。尹家阿弟冲着手机骂了一声“他奶奶的,关键时刻信号不好。”骂完之后,他想想又不太好,这就等于在骂自己的阿奶了,这让向来自以为挺绅士的尹家阿弟感觉对阿奶有些不敬。尹家阿弟开着宝莱车神气活现的样子尽管有些象一个纨绔子弟,但对阿奶,他还是很有孝心的。如果阿爷在世,他也会对阿爷孝顺的,只不过阿爷在他四岁那一年春天就去世了,所以,他是没办法对阿爷行他的孝心的。尹家阿弟为了弥补刚才对着手机骂“他奶奶的”时表现出很没教养的过失,他便对着手机纠正说:阿奶啊,刚才我不是骂你,我是骂手机,怎么讲到关键时刻,手机就断了信号呢?不至于是你挂了电话吧?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怕我把那块石头带回上海吗?

    尹家阿弟在举目无亲的故乡小镇上把一只手机当作了他的阿奶,自打早上一进入夕塘古镇之后,他的内心便一直充满了陌生和孤独的感觉,现在,阿奶的电话尽管半途中断,但阿奶熟悉的声音还是让他暂时感觉到稍有安慰。他对着手机叫着阿奶,说完了想说的几句话后,又朝着老屋走回去。这时候,他的思绪里再一次被刚才出现的那声叹息占满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阴霾的天色和倾斜着飘忽而下的雨丝,他欣喜地发现,尽管现在没有阳光,但现在还是大白天。尹家阿弟开始安慰自己:大白天的,没什么害怕,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那声叹息是我肚皮里发出来的,因为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往日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吃过午饭了,所以,我的肚皮在该吃饭而没有吃到饭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那是肚皮对我的抗议,对,就是这样的。至于那个白色身影呢,也许是自己看走了眼,因为早上刚到夕塘,走到东塘街邮车弄口时,被那个细长笔挺的穿白大褂的小乔剃头师傅弄得神魂颠倒,所以一不小心,就以为看到了一个穿白色长衣的人影了。这么想着,尹家阿弟便脚下的步子就变得坚定了许多。

    尹家阿弟迈着坚定的步子奔向老屋,一脚跨进了屋门。这一回,尹家阿弟一眼就看清楚了面朝门口的墙壁了。尹宜昌以严肃的面容二十年如一日地面对着瞻仰他的人,包括他的孙子尹家阿弟。镜台上的香火已燃得差不多,镜台前的砖地上,一滩纸灰正冒着袅袅烟气,锡箔已化完了。尹家阿弟便仰起脑袋对着墙壁上的尹宜昌说:阿爷,刚才接到阿奶的电话,她说要给她找一块蓝花布手巾,现在我要找手巾了,您老不要介意哦。

    说完这些,尹家阿弟便重新把手伸到了镜台的抽屉把手上,自然是第二个抽屉的把手。这一回,尹家阿弟十分顺利地打开了第二个抽屉。这第二个抽屉一打开,尹家阿弟的脸上就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尹家阿弟为之欣喜的原因并不是找到了阿奶的蓝花布手巾,他没有看到那块蓝花布手巾,他看到的是一块白竹布帕子,他的欣喜,是因为当他用两根手指拎起抽屉里的白竹布帕子时,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了一只颜色深重的雕花红木匣子静静地卧在抽屉底部。

    尹家阿弟用白竹布手巾裹住红木匣子,然后双手托住,小心翼翼地把红木匣子端出了抽屉。这红木匣子托在手上果然是有些份量的,可以想象,匣子里一定有着沉重的物件,当然,里面一定是那块名贵的石头了。尹家阿弟为自己顺利找到了红木匣子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尹家阿弟转过身,看了一眼那只蒙着灰尘的八仙桌,想想其实应该先把桌子擦干净了再把红木匣子放上去,但是现在,他的双手端着红木匣子,就没有办法用双手去擦拭八仙桌了。尹家阿弟想算了,八仙桌是脏了点,但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摆,也只能摆在这里了。接下来,尹家阿弟对着墙上的尹宜昌郑重地宣布:阿爷,你的宝贝,从今天开始要由我来保管了,其实放在老屋里是不太安全的,我带回去会更安全些,所以,这一点,阿爷你是应该理解我的。以后我发大财了,我是要感谢阿爷你给子孙积下的阴德的,我有发大财的一天,也是因为你在天上对我的庇荫啊!

    说完这些话,尹家阿弟便感觉内心十分坦然了。他看着灰尘扑扑的八仙桌上那只深红色雕花匣子,犹如看着自己挚爱的孩子,心里的快乐和激动有些抑制不住。但他依然表现得并不十分焦急,好似这打开匣子的举动是有着万人观瞻的一般。尹家阿弟用那块白竹布帕子擦了擦有些渗汗的手掌,沉了沉快要克制不住的喘息,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匣子,然后,两根拇指轻轻扳动匣盖,“咯哒”一声,这二十多年未开启的红木匣子,终于被尹宜昌的孙子尹家阿弟打开了。

    尹家阿弟打开了红木匣子后,便发起呆来。他并没有看见匣子里有任何石头的影子,匣子里是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布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如面粉一样的东西。尹家阿弟心想;阿爷真是做事保险,他知道这鸡血石很贵重,所以他把石头藏在袋子里的面粉中了。于是,尹家阿弟拿出黑色袋子,解开扎住袋口的一根发黄的棉纱线。然后,他把手伸了进去。袋子里的面粉有些结块,年数久远了,结块就对了。尹家阿弟的手掌因为面粉的结块而无法深入袋子的核心部位,于是,尹家阿弟干脆拎起袋子底布,“哗啦”一下把袋子里的面粉兜底倒在了八仙桌上。现在,黑色袋子里的东西全部摊在桌上了,可是尹家阿弟依然没有发现那些粉状物里有任何石头的迹象,并且这些粉状物,也不是白色的,而是黑色的。

    尹家阿弟面对着一摊黑色的粉状物正发呆,屋里的墙角边,发出一些“悉悉嗦嗦”的声响,他转头搜寻,只见一只巨大而消瘦的癞蛤蟆正从黑洞洞的墙角里慢吞吞地爬出来,并且,这只癞蛤蟆爬行的姿势是一瘸一拐的。尹家阿弟看着癞蛤蟆,心里跳出了一句话:这只癞蛤蟆是瘸子。然后,渐渐地,尹家阿弟舒展的眉头纠结了起来,尹家阿弟本是洁净红润的脸色变成了铁青色,又渐渐地转为惨白色……

    这一日午后,夕塘镇小云台街上的诸如刘记竹行、许记米行、王家织染店和陈家酒酿店里的人们,以及走在千米廊棚里的游客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喊叫声。这喊声从送子来凤桥头的那幢古老木楼里啸然而出,划破了四月烟雨的夕塘镇上空,传到了永宁桥和安境桥头,传到了毛家弄和羊肠弄里,传到了望仙客栈和钱塘人家酒楼,并且余音缭绕、长久不散,这喊声让听到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喊声,让四月烟雨的夕塘镇午后,陷入了一片惊惶失措的寂静中。

    七

    夕塘古镇已是入夜时分,雨变得更为细小密集,湿淋淋的石板街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发出冷冷的水光。夜色虽是渐趋静谧,但东塘街、小云台街以及邮车弄和牛家弄、羊肠弄里,依然有着阑珊的灯火。远处的永宁桥头,沿河人家窗口屋角上挂着的纱布灯笼亮着隐隐绰绰的红光。烟雨长廊的西头,依然有一片灰白的亮色,而东边的钱塘人家酒楼,已是陷落于沉沉的暮蔼中了。河里的乌蓬船象一群聚集在岸口觅食的鱼儿一般,船头和船头簇拥着,船尾呈扇状散开,静静地等候着游客租去游览夕塘夜景。因为下雨,所以游客稀少,河里只有三两只摇曳的乌蓬船,载着游兴不减的客人徜徉而过,船舱两舷上用蓝花布帘子挡住了细密的雨,斜插而入的水线便只是如轻扫那些客人脸庞的露,潮润的凉意,抚弄出女子之手的力,隐藏着阴柔的软劲儿。船头的丝竹弓弦奏出一些琮琮乐声,是吴越古戏的调子,缓慢优柔。也有撑着油布伞,端坐于船头的艺人,垂着眼皮,在丝竹伴奏下,唱着一些清冷婉转的曲调,似是某一部戏中青衣角色的唱腔。缭绕悠长的唱腔,让这细雨中的河边古镇,在四月的夜色中显露出别样的潮湿和阴凉。

    尹家阿弟终于没能及时于当天赶回上海。因为这送子来凤桥头的老式木楼在二十多年里实在很少有人开启,所以,每年的清明或者冬至,尹家阿奶的两次祭拜活动便成了吸引人们去议论这幢老式木楼的谈资了。往年,尹家阿奶从镇口进来,便一路与过去的老街坊打着招呼,一直招呼到自家屋门口,弄得她一年比一年僵硬的腿脚和脖子酸痛不堪。她走进夕塘镇,先要遇到东塘街上的芡实糕铺子,颜家老板就远远地叫开了:尹家阿奶,回来啦,你发福啦!

    尹家阿奶便在她那张皱纹丛生的胖脸上绽放出春天般的笑容:是啊,回来啦,这一向生意好吗?

    尹家阿奶走到安境桥头,就看到了陈家酒酿店屋檐下飘动着的布幌子,鼻子里也闻到了醉香四溢的酒味儿了,尹家阿奶便站在安境桥上叫嚷起来:陈家老板,陈家老板娘,生意好啊!

    陈家酒酿店里,一排又高又大的黑瓦缸后面钻出一个黑油油的尖脑袋,然后又钻出一个花白的圆脑袋,他们一起冲着安境桥上的尹家阿奶嚷着:尹家阿奶,你回来啦,你比上回来时又胖了点啦!

    尹家阿奶又走上了永宁桥头,她看见了许记米行,再往小云台街上一路走下去,她又看见了王家织染店、刘家竹行……一路走到送子来凤桥头的自己家,尹家阿奶手里提着的一只贡篮里,已经多了一斤芡实糕、一碗甜酒酿、一把刚出炉的青笋烘毛豆。总之,尹家阿奶是难得回一次夕塘镇上的老屋,一旦回去,她是要受到街坊四邻的热情招呼的,当然,她在回应那些招呼的时候,情绪也显得十分欢欣鼓舞。但是,尹家阿奶在这二十多年里,始终没有在老屋里住过一夜,这也是令街坊四邻们感觉颇为遗憾的。他们眼见着尹家阿奶一年比一年胖,看起来是过上大城市里的好日子,日渐发福了。他们是很想知道尹家阿奶去上海后的生活情况的,他们也很想听听尹家阿奶对上海那个大城市的描绘,只是这机会在二十多年里,一直没有出现过。

    这一年的清明前后,夕塘镇上的人们没有看到尹家阿奶一年比一年肥胖的身影出现在东塘街、安境桥、永宁桥或者小云台街上。这一天上午,他们只看见一个穿着棕色休闲上衣和米色休闲长裤、背着一只黑色大皮包的年轻人从他们各自的铺子前面匆匆而过。然后,有人发现送子来凤桥下的尹家老屋的门打开了,再然后,人们发现那个穿休闲装的年轻人从屋里跑出来,冒着雨站在送子来凤桥高高的桥中央发呆。接着,这个发呆的年轻人又回到了开启着门的老屋里,片刻后,人们便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啸叫声从那幢古老的木楼里传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这一年四月初的某一天,夕塘镇上的人们看到尹家老屋的那扇旧得剥落了油漆的木格子门就那样敞开着,直到夜深。不断有人到送子来凤桥头的尹家老屋来看热闹,人们看到了屋里的这个穿休闲装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就坐在老屋客堂里的八仙桌边,身后的镜台上,一对红蜡烛正散发出摇曳的火光。人们发现,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双很大的定泱泱的眼睛,这双眼睛与他身后墙壁上的尹宜昌的水泡眼如出一辙。

    陈家酒酿店老板和老板娘说:这大概就是当年站在安境桥上捏着一根柳条玩水,一不小心丢了手腕上的铜铃的尹家阿弟吧。

    米行的许老板说:这大概就是当年穿着开裆裤躲到我家米囤里,弄得屁眼里都夹着白花花的大米的尹家阿弟吧。

    织染店的王阿娘说:这大概就是当年和他阿奶捉迷藏躲在我家染好的布堆里,弄得小雀子都染成蓝紫蓝紫的尹家阿弟吧。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是在相互询问探讨,有的是在自言自语,当然,更多的是是冲着屋里的年轻人在说话,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对络绎不绝地走到他家屋门口后停留下来,并且不断发布着各种回忆和议论的人们表现得熟视无睹。他端坐在八仙桌边,瞪着他那双水泡眼,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人们还看到,这个年轻人的鼻子下面的两片嘴唇有些发紫,并且不断轻轻奴动着,说出几个莫名其妙的词组:剃头店,鸡血石……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对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亮,站在屋门口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自告奋勇说:他怎么不理我们,我进去看看吧。

    这个自告奋勇表示要进屋去探究虚实的人抬起腿来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门槛,走到了八仙桌边,他看到,这个神色呆滞的年轻人靠着的那张八仙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布袋子,布袋周围,散落着一堆黑不黑灰不灰的粉状物。八仙桌上还有一只敞开着盖子的雕花红木匣子,匣子侧面有一张黑白相片,这张相片,与悬挂在镜台上方的黑木框子里的相片一模一样。这个人看看八仙桌上零零落落的东西,再看看坐在一边的休闲装年轻人,随即,他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急匆匆地退出了老屋。屋门外的人们争相问他:怎么啦?做什么要逃一样地退出来?

    这个捂着嘴巴惊魂未定的人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跑,一边说:他,他他,他把匣子里的骨灰倒在八仙桌上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温柔地撒在夕塘古镇的石板街上,撒在白墙黑瓦的老房子上,撒在缓慢流动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上,撒在一座座石拱桥青白的栏杆和桥面上。出了太阳的清晨,经过一夜浸雨的空气显露出春天的温润和清冽。夕塘镇上的人们惊异地看到,八十三岁的尹家阿奶在她儿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夕塘古镇。这位在上海工作和定居了四十多年、已经六十岁的尹家阿爸搀扶着他的母亲尹家阿奶,从镇口一路走进镇里。他们走过了东塘街,跨过了安境桥,再过永宁桥,然后走到了小云台街上,再往小云台街西走了三百米左右,他们才走到了送子来凤桥下的老屋里。

    老屋的门整整敞开了一夜,屋里,尹家阿弟在八仙桌边坐守了一夜,他的水泡眼依然睁得很大,只是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本就消瘦的脸庞,此刻如同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般,真正惨白到了发青;他腮帮子上稀疏的胡子,一夜之间长成了一片苁蓉茂密的草地。他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阿奶和阿爸,眼里一片迷茫混沌。

    尹家阿奶和尹家阿爸进了老屋,就把屋门关上了。夕塘镇上的人们便再也不知道这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见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八十三岁的尹家阿奶和六十岁的尹家阿爸搀扶着三十岁的尹家阿弟走出了送子来凤桥头的老屋,走过小云台街的千米廊棚,走过永宁桥,再走过安境桥,走上了东塘街,然后,这三个老老少少的身影,走出了夕塘古镇。

    在经过东塘街邮车弄口的小乔剃头店时,尹家阿奶抬头看了一眼那块破旧的、写着“小乔剃头店”五个篆书的牌子。尹家阿爸也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破木牌,只有尹家阿弟没有看。尹家阿弟始终直视前方,机械地搬动着脚步,目光茫然呆滞。小乔剃头店今天没有开门,与周围任何一家店铺一样,这店门是用桐油刷过的本色木门,木门口的石板小街散发出幽暗的青石光芒,婉转延伸至夕塘镇深处,似是没有尽头,袅袅不断。

    尹家阿奶、尹家阿爸和尹家阿弟离开了夕塘镇。那段日子,镇上的人们对发生在送子来凤桥头那一夜的故事抱以挥之不去的兴趣。有人说,一个好端端的尹家阿弟,来时还是正常的,进了那屋后,就变傻了。也许是尹宜昌的鬼魂在作怪吧。不过想想当年,尹宜昌隔夜还把娘子骂得象唱山歌一样响亮高亢,一夜之间忽然死了,却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是夕塘镇上的人们至今无法想通的一件怪事。现在,尹宜昌的孙子尹家阿弟也变傻了,大概是尹宜昌看到孙子来了,他的魂灵一高兴,就把尹家阿弟的灵魂弄到阴间去陪他了,尹家阿弟的魂灵一丢,他的人就傻掉了。

    这样的议论持续了一段时间,春天过去了,夏天到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到了,夕塘镇上的人们也开始把发生在四月清明的那段故事渐渐地淡忘了。镇上的人们依旧做着油煎臭豆腐、青笋烘毛豆或者芡实糕、甜酒酿的生意,钱塘人家酒楼和望仙客栈接待的外来游客越来越多了,古镇的旅游开发搞得十分火暴兴旺,那些红灯笼也越挂越多,河道里也有些船满为患的意思。一切都发展得很迅速,变化也很大,只有小乔剃头店的生意依旧做得如过去一样原汁原味、不急不缓。夕塘镇上的确开出了许多家美容美发店,但人们似乎还是喜欢去小乔剃头店,这店,是兼带着做那些诸如掏耳朵、掰落枕的脖子和敲背捶肩膀的活计的剃头店。对,这店,还真不能叫理发店,理发店这个词汇对它不合适。

    据说开这家剃头店的是一个外乡人,几年前,他挑着剃头担子来到了夕塘镇。他在镇上兜了一圈,选中了东塘街邮车弄口的这个门面租了下来,开起了剃头铺子。房东说,你眼光真好,二十多年前,这里原本就是一家剃头店。只不过开剃头铺子的是一对夫妻,生意挺好,最拿手的就是掏耳朵,要是累了乏了,来这里捶个背掏个耳朵,可是神仙享受啊。后来不晓得为什么这夫妻俩搬走了。

    外乡人挂上了“小乔剃头店”的牌子,剃头铺子的生意便开始了。夕塘镇上别的理发店,已经没有人会做掰落枕、掏耳朵的活了,小乔剃头店的生意因此而十分红火。没有人知道这个外乡人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乔,因为他的铺子叫“小乔剃头店”。这个被人们叫做小乔的剃头师傅总是穿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手拿剃头推子,挺直着腰背。那笔杆身躯就站在或胖或瘦的客人身后,他伸出手在那些带着肉褶子或者皮褶子的脖颈边轻柔地上下耕耘,那双拿着剃头推子或者抚弄着一只只苍老亦或年轻的头颅的手,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之白,白得扎眼,白得如突兀地开放在阴雨中的兰花,竟是袅娜到令那些被捏弄着的人们心头颤颤地有些发抖。客人们便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那双白皙粉嫩的手的捏弄,那时刻,总是会有一阵阵轻悦的铜铃声在闭眼享受着的客人耳边响起。客人睁开眼睛,便可以看到那双操弄着他们的头颅、肩膀,或者耳朵的手,其中一只手腕上,套着一串用红色丝线串挂的铜铃,小小的铜铃一共九个。那只手一动弹,便发出一些悦耳的碰撞声,叮当叮当的,清亮脆响,煞是好听。那些客人就在心里暗暗发笑,心想:夕塘镇上只有小孩子才戴这种铜铃,大人是不戴的,这个长得女里女气的外乡人戴着这玩意儿,实在是有些滑稽的。

    八

    尹家阿爸委托房产商在夕塘镇上挂出了卖房子的招贴,价钱开得十分便宜,他要把这幢古老的二层木楼贱价出卖。卖房启事贴出好多日子,也没有一个人买。夕塘镇上的人,只要了解尹家这几十年的变故,都不敢买下这幢房子。他们都说这房子风水不好,不吉利,住在这幢房子里,不是暴死,就是发疯。

    半年后,开剃头店的外乡人买下了这幢房子。夕塘镇上的本地人都说,只有外乡人才有胆量买,这外乡人开的剃头店是小本生意,没想到他还挺有钱,能买得起房子。

    外乡人买下送子来凤桥头的二层木楼前,他提了一个要求,要房产商转告尹家人,他说:房子里的家具他想留下,多出点钱没关系,重新置家具挺麻烦。

    尹家阿爸一口答应:不用多付钱,这些旧家具本来就是要处理掉的,我也不能搬到上海去,他要就让他留着吧。

    尹家阿爸终于脱手了老房子,当他把房产证转到外乡人的名下时,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好似终于把一枚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地雷抛给了别人,他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夕塘镇上已经没有尹家的地盘了,他一身轻松地告诉自己:那鬼地方,以后不用再去了。

    一年以后,上海建筑学院的一位老教授到夕塘古镇来考察,他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左手拿一副老光眼镜,右手拿一柄放大镜,看遍了夕塘镇上所有的房子,当然,他也看到了送子来凤桥头的尹家老屋。老教授指着这幢二层木楼对身边的助手说:这幢房子的年代要比镇上任何一户人家的房子都古老,大约是明朝中期的建筑,我们要想办法把这幢夕塘镇上最古老的建筑保护起来。

    不久以后,八十四岁的尹家阿奶被一群建筑学家和鉴赏专家簇拥着再一次出现在夕塘镇上。尹家阿奶已经老态龙钟了,她已经老到基本走不动路、基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当她被人扶着站在那幢古老的二层木楼前时,她紧撮着稀疏的眉毛,伸出她颤巍巍的手,指着屋里清瘦白皙的陌生男人说:阿弟,你怎么也来了?

    开剃头店的外乡人笑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阿弟。

    建筑学院的老教授说:我们是城市建筑研究所派来的,我们来考察鉴定这幢房子的确切年代,尹家阿奶是房子的原主人,她对这房子的历史了解得比较多,我们把她带来,是想让她配合我们做一些工作。我们尽量不影响你,但请你也能尽量配合一下。

    这当口,尹家阿奶却移动小脚,颤巍巍地进了屋门。她站在客堂里,茫然地看着那只老式镜台。镜台还在,挂在镜台顶端墙壁上的照片倒是没有了。尹家阿奶站在镜台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口里喃喃而语:第三只抽屉,第三只抽屉……

    那些建筑学家、鉴赏专家和如今的房主同时挤到镜台前,外乡人对着镜台看来看去,只看到两个抽屉,便回过头用异样的目光瞥了一眼已经老到神志不清的尹家阿奶,然后对身边的建筑学家和工程人员说:她老糊涂了,这镜台只有两只抽屉,没有第三只抽屉。

    这时候,那位老教授说:我来看看,这只镜台,好象是明末的家具,这种式样的家具,往往会有一个暗屉,藏在镜台底部,一般是用来收藏细软的。

    说完,老教授“啪嗒”一下扑在了镜台前的青砖地上,并且把一只手伸到了镜台底部。摸索了一阵,然后,他从镜台底下收回缠绕着蜘蛛网和灰尘的手,手上,托着一个很小的抽屉。那群建筑学家和鉴赏专家以及外乡人同时看到,小抽屉里躺着一块蓝花布手巾,手巾里,端端地坐着一块长方型的巴林鸡血石。鸡血石在人头涌动的空间里,依然散发出温润柔滑的玉光,并且,他们看到,石头内里,有一丝丝殷红的血线几乎沁逼而出。人群发出了震惊的轻呼,似乎这石头是有着震慑人心的威力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惊叫。

    老教授把小抽屉捧到桌子上,然后从抽屉里轻轻捏起那块长方形的石头,翻转石身。然后,人们同时看到,那块鸡血石的底部,刻着象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两个字,是篆书,而且是反文,很少有人能看懂。人群中有一个鉴赏专家捏着一把放大镜,捧起石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十分肯定地说:典型的“切刀法”,也叫“碎刀法”,朱简的印文就是这样,线条全用碎刀短切刻制而成,刀锋硬折挺拔,古朴凝重。

    老教授点了点头说:那么看来,这块印章果真是朱简的真迹了?

    鉴赏专家摇头说:那不一定,朱简的印章风格的确是含蓄温润,朴厚浑穆的。他这种特有的切刀法一直被浙派印人仿效,成了浙派印风的主要特征。这块芙蓉红平头章,石材倒是上好的巴林鸡血石,但这篆刻,嗯,象,模仿得真象……

    建筑学家说:那倒也是,这房子过去的主人,就是开刻字铺的,这里的民间匠人有不少手艺十分精湛,模仿朱简刀法的上乘之作还是有一些的。

    一群专家在那里鉴赏讨论着,人们把那个指点出镜台有第三个抽屉的尹家阿奶忘了。只有开剃头店的外乡人,他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尹家阿奶坐在八仙桌边发出“呵呵”的类似于笑的声音。尹家阿奶适才还是紧锁的眉头,此刻,竟舒展了开来,肥胖的脸上,却并无笑意,只是一片木然安宁。

    外乡人趴在八仙桌上对着这间古老木楼过去的女主人说:尹家阿奶,你不认得我吧?我是这幢房子的主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只镜台,镜台里的东西,还有那群人捧在手里研究的这块石头,这些,都是我的。

    尹家阿奶翻了翻眼皮,看了看外乡人,木纳地问:阿弟,你怎么也来了?

    外乡人咧嘴一笑,两颊竟笑出桃花嫣红的粉嫩,他把脸凑近尹家阿奶,大声地问:尹家阿奶,你知道那块巴林鸡血石上刻的是什么字吗?

    尹家阿奶依然呆呆地注视着他,并无多大反映。外乡人便把嘴凑到她的耳根边,一字一句地说:那块巴林鸡血石上刻着两个字,——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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