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云之南-从六楼窗口跳下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我有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叫姚远。最近,姚远家里出了点事,他四岁的儿子姚丁丁从六楼窗口不慎掉下,意外死亡。姚远痛不欲生,痛定思痛,最后,他决定要让妻子方琳再次怀孕,如果能再次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就要痛下决心,痛改前非,从此做一个城市新好男人了。

    四岁男孩姚丁丁从六楼窗口扑面而下时,正是情人节的中午时分。彼时,姚远正在蓝山咖啡店里安抚幼儿园教师“小妖”。

    小妖手里捏着一支透明塑料纸包装的红玫瑰,那是姚远在来路上买的,满脸污垢的卖花小孩拖住他的衣襟,足足跟了五百米。情人节的男人,通常心软,姚远不敌卖花小孩的软磨硬拖,买下了这支红玫瑰。

    小妖手捏玫瑰,撅起两片舒淇式性感厚嘴唇,发出类似学龄前儿童的说话声:情人节哪能中午过啊!大哥哥,我要你晚上陪我。

    “晚上我要带儿子,她值班,我出不来。”姚远没有编造理由,妇产科医生方琳今晚的确轮到值班。

    “大哥哥不是要离婚吗?还这么恩恩爱爱、配合默契的?”小妖有些生气,两根葱白手指狠劲一扯,玫瑰花瓣纷纷跌落到桌面上。细瓷咖啡杯周围,随即铺开一片片零落的花瓣,恰似一张用在情人节贺卡上的摄影作品:幽暗的灯光下,半杯凝浓的咖啡,几片沉红的花瓣,重的色调,轻的姿态,小资式的腻味,浪漫到俗气。

    姚远想离婚,原因并非小妖,而是,方琳性冷淡。姚远夫妻的禁欲生活始于方琳怀孕,直到儿子姚丁丁出生,方琳仍然不解禁。姚丁丁四岁,姚远离婚的念头,持续了三年。曾经有过一次,姚远向方琳提及离婚,女医生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性冷谈?姚远说不出口,这怎么可能成为正当的离婚理由?便说:你不关心我,不在乎我,除了工作和儿子,心里根本没我。

    方琳不置可否,只冷笑两声:呵呵,荒唐!

    说完,撇下一脸惊讶的姚远,转身去厨房为两岁半的姚丁丁煮肝泥菜粥了。

    也许,方琳认为,夫妻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姚远提出离婚,完全是男人在撒娇。就这样,日子在半推半就中,一直过到现在。

    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土耳其进行曲》如旋风刮来,节奏欢快到接近疯颠。小妖纵身一扑,把住姚远正欲抬起的手:不许接电话,现在你是我的。

    葱白手指按下关机键,身手敏捷、动作干脆,《土耳其进行曲》戛然而止。姚远额上的两条黑眉稍稍聚拢,有紧锁的趋势。小妖却展颜一笑:晚上没时间就算啦,那现在,我们谁的电话都不接,好不好?

    姚远眉头一松,轻笑。小妖继续发表妖言:我猜猜,大哥哥会送我什么礼物呢?

    幼儿园教师小妖习惯于把任何谈话对象当成她班里的小朋友,这一点,姚远似乎并不反感。这个喜欢玩游戏的小女人,有驾驭男人情绪的能力,姚远熟知她的伎俩,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笑脸敞得更开了一些。

    “我猜,是钻戒,大哥哥要娶我,没钻戒怎么可以呢?”小妖狮子大开口,姚远心头一紧,刚想否认,小妖接着说:“不对,是LV钱包包,我家大哥哥最体贴人,晓得我的皮夹子坏坏啦。”

    姚远紧着的心稍稍放松,却并不公布答案,只笑骂:哈,拜托你不要这么少年儿童行不行?傻啊!

    小妖嬉笑,并未改变语气,接着又猜了新款手机、名牌服装、甚至福克斯运动型小汽车,但都错了。最后,小妖不耐烦了,语调稍有改变,温柔中掺杂了尖锐:快宣布答案吧,人家都快没兴趣要你的礼物了。

    小妖猜的每一样礼物,价值都超过姚远准备的那挂奥地利人造水晶项链,礼物便失去了出现时的“惊喜”效果。女人要求太高,男人就很难讨得她的欢心,小妖笑得很勉强。

    情人节午餐草草结束,姚远下午还要上班。分别时,小妖赌气似地说:别以为我们女孩子小气,情人节礼物,我也送给你了。

    姚远摸了摸身上的四个口袋,什么都没有。小妖忘了赌气,哈哈笑起来:别找了,你口袋里放不下的,等你下班回家就知道了。

    说完,踮起脚尖吻了一下姚远的脸颊,扭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姚远笑着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小妖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尽头,才摸出关闭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机。刚打开,《土耳其进行曲》就迫不及待地响起。姚远接听,面色顿时凝固。

    二

    姚丁丁是我的干儿子,我是他的干爹。

    我们这里有一个旧风俗,据说,小孩都是送子观音投胎,怀不上孕的夫妻,领养一个小孩,不久就能怀上。结婚五年了,我和老婆没有刻意避孕,却一直不见动静。于是,姚远慷慨地让他儿子叫我干爹。

    还记得当时,小光头姚丁丁正垂着眼皮玩一部我送给他的玩具汽车。他白胖似藕节般的小手使劲掰着汽车门,肥墩墩的屁股因用力而一撅、一撅,像一只笨重的狗熊,可爱极了。姚远把他拉到我跟前,说:丁丁,好儿子,快叫“寄爹”。

    姚丁丁眼睛看着小汽车,嘴里却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嘀——嗒——

    我们这里把干爹叫“寄爹”,姚丁丁说话还口齿不清,奶声奶气的,寄爹被他叫成了“嘀嗒”。这么叫很好听,虽然不是真爹,但还是让我觉得极其温暖。拥有一个孩子是多么好啊!我是真的喜欢孩子,但愿丁丁能给我带来我的孩子。

    我伸手把小光头搂进怀里,塞了一个红包给他,又乘机在他肥嘟嘟的小手臂上轻咬了一口。他抓过红包,塞进嘴里啃,百元大钞差不多要被他叼出来了。恰在那时,方琳夺门而入,扑过来抢下湿漉漉的红包:哎呀,这个小孩,钞票哪能吃啊?都是细菌。

    说完,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使劲擦着姚丁丁手臂上刚被我咬过的地方。小胖子被擦得不耐烦了,扭着肥屁股要拿地上的小汽车,方琳一把抱起他:丁丁乖,来,我们去洗手。

    方琳抱着姚丁丁的瘦削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口,姚远就对我说:别介意,她这人就是这样,职业病,洁癖。

    我说:我的嘴确实有些脏,咬了丁丁一口,洗洗是应该的。

    姚远咧嘴苦笑:她变态,从来不肯在外面吃饭,也不让丁丁去儿童乐园坐电马,说外面空气里全是细菌。关键是,还不让我碰她,简直修女。

    我便和姚远开玩笑:哎,从今以后,方琳可是我的干老婆了,不许污蔑我干老婆啊!

    姚远笑说:你要是敢在她面前这么说,我佩服你!

    “这有什么不敢的?方琳一会儿进来,我就大声对她说:方琳,丁丁是我的干儿子,那你就是我的干老婆,这话,你同意吧?

    正说到这里,方琳端着一杯泡好的龙井新茶回客厅。听见我的话,她瘦白的脸孔霎时变得通红,随即扭身出了客厅。

    直到我离开姚远家,也没有喝上那杯龙井茶。倒是姚丁丁,像条小胖狗似的,缠在我脚边,“嘀嗒”、“嘀嗒”地要和我一起开小汽车。

    这个调皮到略微多动的幼童,居然早早地夭折于生命伊始的四岁,真正令人扼腕痛惜。我至今都不能忘记情人节的午后,那个惨烈的场面:早春,难得的艳阳普照,照着那个小小的身躯,如同一片扁薄的落叶,静静地匍匐在地。草绿色小夹克的翻毛领子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色斑块和灰白色的尘埃。看不见他的小脸蛋,就像一片平扑在地上的绿色叶子,适才凋零的落叶,还没有枯萎,还是绿的,但,已经凋零。

    方琳被众多妇女围绕,瘫坐在地上,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哭。

    事情发生的当时,方琳就被吓傻了,邻居问出了姚远的手机号码,帮忙打电话。不曾想,手机响了两下就被挂断,再打就关机了。

    找不到姚远,方琳就想到了我。我一接到电话,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他们家。我的单位就在姚远家小区对面的商务楼里,只需三分钟就可以越街到达。

    救护车正拐弯抹角地绕着小区里的花坛缓慢开来,我抱起姚丁丁还有一丝体温的小小身躯,迎头冲向救护车。身后传来女人们的叫喊声:晕过去了,晕过去了……

    孩子被一个白大褂接过去,我回身飞奔,一把抱起晕过去的方琳,再次冲向救护车。

    终于接通姚远电话时,我已坐在医院急救室外的走廊里。一墙之隔的门内,方琳正躺在急救床上接氧气。就在十五分钟前,医生把一张白布单盖住了姚丁丁小小的身体,完全盖没,包括他胖嘟嘟的圆脸蛋。

    我挡住医生,掏出纸巾,轻轻地位丁丁擦拭嘴角上的血迹。这张说话还口齿不清的小嘴巴,再也不会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了,再也不会垂着眼皮叫我“嘀嗒”了,再也不会像条小胖狗似的,缠在我脚边要和我赛车了,我的干儿子呐……

    方琳一再哭晕,我捏着手机不断拨姚远的电话,手机还是关着。那时候我就想,等见到姚远,我会一拳挥过去,把他的鼻梁打断。

    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请姚远吃我的老拳,他就像一头狮子一样冲进急救室,一把抓住方琳瘦弱的肩膀,大吼大叫起来:儿子呢?告诉我,丁丁呢?你是怎么看儿子的?你说,你说啊!

    方琳又晕过去了,姚远跌坐在地,声泪俱下。

    三

    我和姚远从小一起长大,是情同手足的兄弟。虽然我们都已各自结婚,但穷极无聊的时候,我们总是相邀去泡酒吧。在姚远的狐朋狗友中,我,费朗,是最赤诚的一个。

    酒吧是出真理的地方,当真理从姚远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流淌而出时,正是他进入醉态的开始:费朗,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女人最适合做老婆?

    我当然知道,姚远已经说过无数遍,并且,这个话题总是出现在他喝到半醉的时分。

    曾有阅人无数的成功男士说过,老婆的最佳人选应是医生和教师,这关系到个人、家庭、社会,乃至全人类的健康、教育和发展问题。人生在世,身体健康为第一;教育孩子,无愧于祖宗,给未来以希望,其为第二。这是被社会普遍认同的观点。

    然而姚远却认为,娶一名医生做老婆,夫妻生活质量不可能高,尤其是妇产科医生,这是他的切身体验:“告诉你费朗,和方琳上床,我是要提前三天预约的,而且每次开始前,她都要在浴室里呆一个多小时,清洁工作何其繁多啊!”

    “一个多小时?皮都洗掉三层了。”

    “等到她洗完澡出来,你猜怎么样?我睡着了,哈哈哈……”姚远笑得很响,旁桌的客人纷纷回头看他。

    “你夸张吧?要不怎么会有丁丁?”

    “丁丁?那是有预谋的。她想要孩子,我给她,好了,孩子有了,她就把我扔在一边了。”说这话的时候,姚远的眼睛已经充血,仿佛含泪申诉。

    然而,我认为,姚远是以方琳的个人行为代表了所有的女医生,这是有失公正的,可谓“伪真理”。但,这的确是姚远一个人的真理,无可非议。显然,姚远为自己娶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做老婆而悔之不及。

    娶一名教师呢?情况能好一些吗?

    “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基础教育单位的教师,那就不仅仅是夫妻生活的质量问题了,而是,整个生活,包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会跌入“大智若愚”的境况。”

    “不,不对。”姚远纠正自己:“应该叫‘大愚弱智’。像个白痴似的,大哥哥,嘴嘴好干啊,我要喝可乐……哈哈哈,这样的女孩子,一起玩玩可以,做老婆,不行。”

    显然,这个嘴嘴好干要喝可乐的“大愚弱智”者,是幼儿园教师小妖。

    姚远的这一条真理,起先我也并不认可。女人天真,不失为一种可爱,天真的女人总比世故的女人好。但是见识了那个“嘴嘴好干要喝可乐”的小妖,我就明白了姚远所说的“大愚弱智”,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那天,也是在酒吧,小妖顶着一头细辫子,穿着缀火鸡羽毛的彩色低领裙,跟在姚远身后,像一枚包装鲜亮的弹簧一样跳跃而来时,我还以为她是酒吧的啤酒销售小姐。姚远把我介绍给小妖,小妖张口叫了一声:费朗哥哥好!

    当时我吓了一跳,小妖的声音和语气,完全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这使我怀疑姚远是不是诱拐了未成年儿童。接下来,在我们喝啤酒聊天时,小妖不断插嘴:

    大哥哥,啤酒不好喝,我想吃冰激凌啦,草莓的,好不好?。

    姚远哥哥,你看那个女的,裙子好好看呐,明天我们也去买吧?

    今晚就一直坐在这里了吗?你答应我蹦迪的。

    ……

    也许是长期与学龄前儿童厮混在一起的原因,小妖实在是天真得过份。我问姚远:小妖几岁了?

    姚远笑说:小妖的年龄,要以“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定律推算。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发展到十五岁少女的智商和情商水平。现在呢,我猜,差不多也就十来岁。

    有道是,过于深刻就是促狭,过于天真就是弱智。小妖十分不幸地被姚远认定为“弱智”,她自然是不会知道的。然而,姚远贬低小妖,却又和小妖纠缠在一起,这就让我有些搞不懂了,他究竟要干什么?

    姚远的老婆和情人,恰是一名妇产科医生和一名幼儿园教师。天下男人多半会羡慕他,他可是占尽了作为男人的幸运。然而,他却自认为是天下最不幸的男人,以他的解读,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把情趣当下流,另一个是把无聊当有趣。

    喝到这种程度,姚远就会大叫:费朗,再叫一瓶酒,今天一醉方休,不想回家了!

    接下去,我的任务,就是阻止他继续喝酒,否则他就真回不了家了。

    说实话,我不敢带他回家留宿,我老婆对我和姚远的深度友情始终疑虑重重。虽然她并不清楚姚远有了老婆还有情人,也不可能知道他对老婆和情人的可笑评价,但她以女人的直觉判断,姚远的出轨指数极高。她奉劝我少和这样的花心男人混在一起,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当然,我不可能告诉老婆,姚远出轨是因为方琳性冷淡。男人说这话,会遭到任何女人的暴打。

    四

    方琳是姚远大学同窗的妹妹,同学之间相互串门时认识的,当时,正在医学专科大学念书。就因为方琳未来的职业很适合做老婆,姚远才盯上了这个才貌均属中等水平的女孩。从恋爱到结婚,几乎没什么浪漫事迹,经典到俗套。

    先哲说,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果然,经实践检验,姚远的“最佳老婆人选”理论被他自己推翻:费朗,我们来算一算,我是28岁结婚的,如果我可以活到九十八岁,那我就要和方琳一起生活70年,何其乏味啊!恰巧她又是一个缺乏情趣的女人,简直乏味到让我想自杀。

    姚远如此乐观地估计寿命,使他对不如意的婚姻感到格外悲观。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我老婆的直觉是对的。

    如果说,和一个没有情趣的女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可能引发男人的自杀欲念,那么和一个永远天真的女人一起生活呢?

    “怎么可能?小妖这样的女人,只可以做玩伴。”姚远再一次证明,他从未把小妖作为未来的共同生活对象来考虑。

    “那又何必离婚?方琳也不管你,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老婆啊!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与我那位唠叨的小公务员老婆相比,方琳简直太让男人省心了。当然,总体来说,我老婆还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仅有一点让我稍觉头痛,每个月的那几天,她总吵着要怀孕,好像我是一个农民,时节一到,就得开垦、播种。我已经在她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五年,依然颗粒未收。本希望姚丁丁这个小送子观音给我们带来福音,却不想,他像一片刚发芽就被狂风吹落的树叶一样凋谢了。送子观音撒手不再管我,怀孕亦是渺茫。

    姚丁丁出事后,我总在下班后去姚远家看看,安抚一下这对精神状态极差的夫妻。方琳完全没有力气去医院上班,妇产科医生的工作,历来受人尊重和欢迎,但是现在,任何一个婴儿的出世,都是对她的极大刺激。她病假在家,卧床不起,整日默默流泪。强烈的自责使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她觉得是她害死了儿子。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方琳值夜班,白天在家。2月份连续下雨,春暖还未降临,一个礼拜多了,天气一直阴冷,这一日却难得出了好太阳。当时,方琳正开着朝南的主卧室窗户,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姚丁丁两条腿跪在窗下的沙发上,身子趴在窗台边画画。沐浴在阳光下的小胖子,正画一只长得像猪一样的鸟。

    方琳衣服晾到一半,听到门铃声,便去开门。是快递,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狗熊,个头几乎和姚丁丁差不多,收件人是姚远。方琳猜测,大约是姚远的朋友送给他们儿子的礼物。快递员的签字笔找不到了,摸索了大约一分钟,方琳就到书房里去拿笔,回到门口签了字。然后,抱着长毛绒狗熊,从门厅向卧室走去,嘴里叫着:丁丁,看看这是什么?

    方琳一只脚刚跨进卧室,另一只脚还踏在客厅的地板上,就惊恐地看到,姚丁丁踮着脚尖踩在沙发扶手上,整个胖身体的大半个,已经探在窗外。彼时,因为听到了妈妈的叫声,他正回过头,嘴角咧开,圆脸上绽放出一个调皮的嬉笑,并且一手指向窗外:妈妈,鸟!

    瞬间,窗框里只剩下一片晴空艳阳。一群鸽子闪掠而过,留下零落散碎的影子。

    出事后,方琳每时每刻捧着姚丁丁的最后遗迹不肯放手。我已经见过那张画片不下十次:一只插着翅膀的猪,在天空中沉甸甸地匍匐着,飞得煞是沉困。顶角上挂着一枚散发出放射状光芒的太阳。整个画面是用蜡笔涂出来的,色彩艳丽到刺眼,线条拙稚,横七竖八的笔痕布满纸片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的画面,仿佛,空气中拥挤着满满的细菌和游魂,近乎淤塞了整个人间。

    这是四岁孩童姚丁丁眼里的世界吗?一只如同肥猪的鸟在飞翔,却沉重不堪到几近跌落。一枚太阳,却渺小轻灵地挂在遥远的天边,光芒到达之处,织成一只笼子,罩着沉重的肥鸟。即便它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张手绘的罗网。

    姚丁丁短暂的一生留下的笔迹屈指可数,这是最完整的一张。方琳念叨着:我要是不叫他,丁丁就不会回头,就不会伸手指鸟给我看,就不会只用一只手把住窗台,就不会掉下去……方琳已经变得神经质,姚远不敢再去质问她是怎么看管儿子的,这种时候,一点点压力,随时会让她崩溃。

    那只巨大的长毛绒狗熊沉默着靠在角落里,半个身体被落地窗帘遮住。仿佛犯错的小孩,正躲避着大人的追责。从进门开始,它就亲历了这户人家的死亡事故,它又仿佛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罪魁祸首,便竭力地要隐匿它壮大的身形。灾难发生的起初几天,一切都在混乱中,没有人顾及它。这些日子,渐渐平静下来,姚远终于注意到坐在卧室角落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毛毛熊。

    就是它,让方琳放下晾了一半的衣服,离开敞开的窗户,让四岁的姚丁丁逗留在窗台边好几分钟没有人看管。它给姚远一家带去了无法挽回的灾难。

    姚远一把扯住毛毛熊,拎到窗台边。他要把它扔下去,倒霉的灾星。可是,庞大如幼儿身躯般的玩具,真的太像一个孩子了。姚远拎着的正好是大熊的手臂,感觉,就像几天前,他牵着姚丁丁的手,走到窗台边,指给他看天空中飞过的一群鸽子。

    窗台就在跟前,姚远低头看着提在手里歪着肩膀的毛毛熊,窗外,一阵鸽哨呼啸而过,姚远一把抱起毛毛熊,眼泪疯涌而出。

    快递送来的这只长毛绒狗熊,正是小妖送给姚远的情人节礼物。第二天,姚远收到小妖的短信:大哥哥,礼物收到了吧?喜欢吗?

    姚远没有回短信,他把小妖的所有信息,包括电话号码,全部删除了。

    五

    姚丁丁从六楼窗口嬉笑着扑到外面的蓝天白云中去了,他像一只插上翅膀的小肥猪,沉甸甸地、憨态可掬地飞向了天堂。

    连续几个月,姚远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陪绑他的人,总是费朗我。喝到半醉时,他还是喜欢总结真理,只是,他的真理变得越来越残酷。

    “费朗,现在我相信,丁丁的选择是对的。”

    “丁丁是不小心。”我纠正他。

    “不不不,你错了费朗。不要以为小孩不懂事,小孩的眼睛,能看到两个世界,人间,冥界,一目了然。丁丁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

    因为悲伤,姚远的思维有些错乱。一个四岁的儿童,如何懂得人间的险恶以至于蓄意离世?可姚远的话,还是让我已然平复的心重新纠结疼痛:别胡思乱想了,你和方琳,身体都健康,你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的。

    “本来我想,等丁丁大一点,进幼儿园了,再和方琳正式提离婚。臭小子啊!聪明得可怕,大概,他知道我要和他妈离婚,所以,就用这样的办法,把我们拴在一起。臭丁丁……”姚远的眼圈又红了。

    我说不出任何可以劝他的话,只能拿起酒瓶,给姚远空了的杯子倒满。他立即端起来,仰头一口喝干,“哐当”一声扔下酒杯,斩钉截铁地说:费朗,我要回家,送我回去。我要和方琳好好过日子,我再浑,也不能对不起丁丁的一番好意。走吧!

    如果丁丁的意外去世真的能促成姚远与方琳日后安定团结、和睦融洽的生活,那倒未免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虽然通过牺牲一个小生命来挽救一段婚姻,代价太过巨大,但事已至此,只能这么想。

    这一次醉酒之后,姚远似乎真的痛改前非了,他没有再找我去泡过酒吧,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半夜三更游荡在外不回家,他还干起了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拖地,还请我去他家,吃过一次挺像样的晚饭。

    我是第一次看见姚远扎着大围裙站在厨房里的样子,平底锅里煎着一条“吱吱”冒烟的鱼,汤煲正蹲在煤气灶上,发出“突突突”的沸腾声,水池里堆着白菜、豆腐和鸡蛋,大男人正忙得团团转。卫生间里洗衣机轰鸣,方琳正搓着几件不适宜机洗的内衣,衣袖撩得高高的,白皙的手臂上沾染着肥皂沫。这居家生活的景象,令人感到无比温暖。

    晚饭桌上,姚远给我倒酒,自己却喝椰奶。我瞪着眼睛看他,他笑笑说:戒了戒了。

    说完,看了一眼方琳。方琳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我恍然大悟:你家伙,戒酒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老婆还没怀孕呢,我们一起戒酒,相互督促嘛。

    显然,方琳已对姚远解禁。

    姚丁丁出事后,方琳足足病假了两个月,最近刚回医院上班。她重新出现在了妇产科病房里,重新站在了产床前,几乎每天,她都要迎接若干个新生命的诞生。偶尔她会想起她的丁丁,自然,内心会有疼痛的感觉,但这疼痛,已经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她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擎举着刚从胎胞里出来的婴儿,如同举着一枚莲花圣果。她微笑着,对某一位叉开双腿仰躺在产床上、面目浮肿、一脸蝴蝶斑、适才还在哭爹喊娘骂男人的女人和声细语:你的儿子(女儿)出生了,2009年8月25日凌晨四点十五分。祝贺你!

    这是多么神圣的职业啊!一切丑陋、一切肮脏,一切不齿,都在这个婴儿诞生的那一刻春风化雨。美好的婴儿让人间变得纯洁,而修缮积德的妇产科医生,却每天要目睹鲜血淋漓的动物般的雌性人体,她如何能把那件与生育紧密相关的男女之事想象得美好一些?这又是多么残酷的职业啊!

    方琳不容易。姚远能改邪归正,真是值得庆祝。

    我举起酒杯,看着这一对从悬崖边起死回生的夫妻说:向姚远学习,戒酒。我宣布,今天这杯酒,是我最后一杯酒。这最后一杯酒,我要郑重地敬你们二位,愿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幸福长久!

    姚远笑说:怎么弄得像婚礼贺词似的?别废话了,吃吧。

    说完,盛了一碗鸡汤给方琳:快喝,很补的。

    方琳面无表情,只沉默着低头喝汤。我怀疑,刚才看到她脸红,是我的错觉。

    其实这顿饭,多少吃得有些沉闷。不喝酒的男人,通常寡言,且饭桌上还有方琳,男人之间的话题就无法展开。晚饭很快吃完,我借口还要赶一个公司的推广计划,早早离开了姚远家。今天这样的气氛,适宜于这对破镜重圆的夫妻重修旧好。

    说破镜重圆不够准确,姚远并未和方琳离婚,虽然他们的确已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但毕竟,他们还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同一个屋顶下,甚至,同一张床上。

    站在姚远家楼下,忍不住仰起脑袋看六楼那扇窗户。一方黄色的灯光,一帘粉红的暖色窗帘,三个月前惨烈的一幕渐行渐远,创痛正在愈合。倘若果然如姚远所说,姚丁丁是为了成全父母的重归于好,才从六楼窗口跳下去的,那么现在,他小小的灵魂一定开心得要发出“咯咯”笑声了。

    这么想着,我发现,我的嘴角也忍不住咧开了。

    六

    又是三个月后,某一天傍晚,姚远打电话给我,邀我晚上去酒吧聚聚,我平稳跳动的心脏不禁为之一颤。不等我发问,姚远就在电话里说:别担心,方琳回娘家了,晚上我一个人,想和你聊聊。

    “回娘家?你们没事吧?”

    “没事,方琳怀孕了,丈母娘要给她补身体。”

    “怎么搞的?你小子一伸脚,老婆就能怀上。我辛勤耕耘了五年,都腰肌劳损了,我老婆怎么还没怀上啊?”

    “晚上给你传授机宜,老地方见。”

    世上就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对于姚远来说,让老婆怀孕是易如反掌。我老婆的肚子,却至今纹丝不动。我们也去医院检查过,诊断结果是,我和老婆的机能都是正常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至今找不到答案。

    打电话给老婆请假,说明原因后,老婆的说话语气即刻变成了哀怨:唉!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有个孩子呢?你要向姚远学习学习,到底是我们方法有问题,还是房子风水不好?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这个古板的公务员老婆,居然也知道方法有问题。我说:啥时候你去请教请教方琳,她是妇产科医生,她办法多。

    我老婆“扑哧”一笑:去你的,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开口问人家?

    自从姚丁丁出事后,我老婆对我和姚远的交往宽松了许多,女人总是适时表现出充分的同情心,并且现在,姚远的生活改变巨大,近乎天翻地覆。我等狐朋狗友偶尔碰头,都要言不由衷地贬低一下没落的大英帝国,而后又真心诚意地表达对姚远的敬佩。男人该当如此负责,否则还算什么男人?天道酬勤,方琳又怀孕了,姚远命中有福。

    晚上见到姚远,发现他瘦了一圈,想必忙于辛勤的繁殖活动,一副心神劳顿的样子。我笑而调侃:你丈母娘应该给你也补补身体,瞧你累得。

    姚远咧嘴笑笑,拿出手机发了一个短信,完了才坐下,喘了一口气,说:小妖吵着要来,来就来吧。

    “小妖?你们没断?”我大惊,姚远居然和这个学龄前儿童还有瓜葛。

    “断了,可她要来,我这个人,最不擅长拒绝。”姚远一脸无奈。

    “这个霉兆星,要不是她……”我没说下去,怕触到他痛处。

    姚远似乎并不忌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又没想和她发生什么,喝杯酒无所谓嘛。

    “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啊!”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眼角余光瞥见酒吧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女孩垂着脑袋进来了,是小妖,换了发型,满头卷毛变成了笔直的齐肩发,且是素色的着装,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小妖一见我就打招呼:费朗哥哥,好久不见,你好吗?

    我绷着脸点了点头,她依然喜欢把所有男人叫“哥哥”,她叫姚远“大哥哥”,叫我“费朗哥哥”,或许,她把她幼儿园里的那些男孩子,叫成“小哥哥”也未可知。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身上有一股妖气,并非贤淑女子所拥有的一种顽劣气质,有点传说中的“太妹”味道。也许,正是她与方琳的天壤之别,才让姚远不舍弃之?

    我们三人坐在吧台边,默默无声地喝酒,听小舞台上的摇滚乐手弹琴哼慢歌。歌手坐在一张高脚凳子上,手里握着一把电吉他,长发完全遮挡住脸孔,有些嘶哑的歌声,电贝司伴奏若即若离。如果不发声音,几乎看不出歌手的性别。摇滚乐手的歌,倘若不激烈,那就一定是颓废的。这会儿,整个酒吧就弥漫着一股颓唐败兴的气息。

    小妖的“大愚弱智”好像有所改观,她安静地坐着,喝啤酒,不再像上次那样吵着要吃冰激凌,或者看上了哪一位女客人的裙子,更没有坐不满十分钟就闹着要去蹦迪。人终究会长大,与半年前相比,小妖几乎脱胎换骨。

    姚远又喝到半醉,嘴巴一掀,真理流淌而出:费朗,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什么是男人?今天我来告诉你,男人,就是妇女用品。

    我笑笑说:“好像在哪一部小说里读到过这句话,是一位男作家写的。”

    “对,这是我们男人自己总结出来的,男人的定义。这位男作家,脑瓜绝对灵,怎么被他想出来的?我非常认同这句话,男人就是妇女用品,奇思妙想啊!

    “纯属胡说八道。”我想阻止他,但拦不住他演讲的激情:“你知道吗费朗,方琳真的怀孕了!”

    “你在电话里说过,我知道了。问题是,方琳怀孕了,你还出来喝酒?”其实我想说的是,方琳已经怀孕,为什么还不斩断和小妖的瓜葛?

    姚远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嘴唇上,小妖及时给他点上火。姚远猛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而后双手一摊:“费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我没什么对不起方琳的了。我非但对得起她,我还对得起男人这个称谓。我真佩服自己啊!枪法哪能这么准?就没有发空枪的时候,以后我可以挂牌了,本人,神枪手姚远……”

    小妖正端起啤酒送到嘴边,刚喝了一口,就“噗——”一下喷了出来,随即大笑。她终于装不下去了,从进酒吧开始,她一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淑女,现在,她终于露出马脚。

    我忽然觉得有些气恼,虽然我知道姚远说的那番话,仅是自我解嘲,但我还是为死去的姚丁丁感到不平。这段日子,姚远周围的所有狐朋狗友,包括我,统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刺激到姚远。然而现在看来,他早就忘了伤痛,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醉生梦死。我不禁为此感到万分遗憾。

    小妖足足笑了一分钟,才停下来,掏出纸巾替姚远擦她喷在他前襟上的啤酒,嘴里还说:神枪手大哥哥,要不要给你脖子里挂块金牌啊?

    说完,又一次哈哈大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妖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取笑男人?我们男人通常喜欢自嘲,那是因为我们宽宏大量,并且心地善良。愿意拿自己开玩笑的男人,是要有一定胸襟的。身为男人,我完全能理解姚远,但我不认为一个不成熟到几乎幼稚的女人有资格来取笑姚远,乃至取笑我,哪怕“男人是妇女用品”的道理存在并合理,她也没有这个资格。

    于是,我一口喝光杯里的啤酒,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喝吧。

    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撞开酒吧的棕黑色原木格子门,扑进霓虹闪烁的夜色,门在身后自动合拢,摇滚歌手颓丧的歌声和着忽轻忽重的电贝司,被关闭在门内。那会儿,我就想,姚远回到小妖这个“霉兆星”身边,就无药可救了。

    七

    这几天,我老婆正积极咨询通过高科技手段怀孕的方法。她鼓动我:医生说了,我们俩都没问题,可以人工受精,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们办公室的小王,她表姐就是人工受精怀孕的,生了一对龙凤胎呢。

    我说:你猜,我想到了什么?记得看过一个科教片,讲养猪的。一到配种的季节,农民就把母猪赶到配种站,让兽医给母猪人工受孕。母猪都不需要见到公猪,就能怀上小猪。

    老婆横我一眼:怎么能这么说?这是科学。如果不是医学发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很多人就永远失去了拥有孩子的权利。

    “可是你不觉得,这等于是让人家来帮你配种吗?甚至,你都不需要结婚,不需要一个丈夫,你只要花钱买上一份充满精子的液体,你就可以受孕,不是吗?”

    “费朗,不要这么说话,我不会要别人为我提供精子的,孩子的父亲应该是你。哼!你们男人真自私,只知道自己享受,不要忘记,婚姻的一大重要功能,就是繁衍。”老婆义正词严,听起来很有道理。

    可是这么一来,人类与牲畜,还有区别吗?我试探着问老婆:假如,我不愿意人工受精,你打算怎么办?

    “为什么不愿意,没道理嘛!”老婆眼圈发红,是真着急了。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行,我又没毛病,我就是要证明,我能怀孕。你要是不配合,当心我把你休掉。”老婆的语气近乎愤慨。

    “哈,原来你是为了证明自己功能齐全。我看,你们女人才自私。好了打住,不谈这个话题了,睡觉。”我知道,再谈下去,难免争吵。

    男人和女人,对婚姻的看法,为什么如此不同?女人总是把我们男人比作禽兽,是因为男人视感官享受高于情感交流?是男人少有专一,容易见异思迁?可女人难道就视情感为第一了吗?她们更加在意的,是生育一个孩子,甚至不需要了解与她的卵子结合的精子提供者当时的心情。我敢肯定,男人提供精子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健康状况、环境因素,都会影响到孩子身体、智力的发育。没有情感交流为基础的人工受精,孕育出来的孩子,能是优秀健康的孩子吗?

    毋庸置疑,从这一点上看,女人更如禽兽。

    老婆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哎,最近姚远和方琳怎么样?

    想起那天在酒吧,小妖一边疯笑,一边替姚远擦前襟上的啤酒的样子,我就撒谎:“不知道,最近没联系。”

    “唉!方琳怀孕快五个月了吧?”老婆一脸神往地看着天花板,她想要孩子都想疯了。

    这段日子,姚远确实没有找过我,我也没有去找他,我们几乎绝交了。小妖的重新出现,让我感到无颜面对方琳。没有人把姚远托付给我让我看管,我是谁?我不是方琳的亲兄弟,也不是姚丁丁的父亲。虽然我开过玩笑,说方琳是我的干老婆,虽然姚丁丁活着时叫我“嘀嗒”,我是他所谓的干爹,但事实上,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姚远的朋友。

    可是,出事那天,是我,把尚存一丝体温的姚丁丁和晕过去的方琳抱上了救护车;是我陪着她们母子到医院;是我,摸着姚丁丁渐渐凉下去的小身体,看着他离开人世;是我,为合上眼睛的姚丁丁擦去嘴角的血丝……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自觉无颜见方琳。

    然而适才与老婆的一番争论,让我产生了些许怀疑,禁欲多年的方琳再次怀孕,难道也仅仅是为生育这一目的吗?女人呐,我承认,我看不懂她们。

    几天后,很意外地接到方琳电话,她问我,下班后能否去一趟他们家。我吓了一跳,心想,肯定是姚远犯事,被方琳发现了。我最怕去他们家,我怕方琳紧逼我的眼光,好像,她能从我的眼睛里间接探察到姚远的胡作非为。方琳说:费朗,你是姚远最好的朋友,你又离得近,来一趟吧,帮忙搬家。

    “你们换房子了?”最近房价暴涨,他们是想炒房产?还是想搬离那间留给他们伤痛记忆的房子?

    “来了就知道了。”不等我问要不要叫搬家公司,方琳就挂断了电话。

    听方琳的语气,不像出了什么事。一下班,我就过街向姚远家走去。很快,我看到了那幢至今令我心有余悸的房子,六层的楼高,姚远家在顶楼。正是深秋的傍晚,夕阳笼罩着整幢大楼,玻璃窗反射出一格一格金色闪亮的光芒。

    远远地,我就看见姚远站在楼下的水泥空地上,仰着脖子看头顶上的天空,地上堆着两个蛇皮袋打包的行李,周围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书籍和零碎物件。看样子,果然像是搬家。

    我走到姚远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嗨,看什么呢?

    我的突然出现,把姚远吓了一跳,显然,方琳请我来帮忙,他并不知道。我说:不是要搬家吗?需要我做些什么?吩咐吧。

    姚远没有回答我,只怔怔地看了我好几秒钟,而后重新仰起脑袋看楼顶。我随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他们家的窗户洞开着,粉色的窗帘在晚风中翻飞飘逸,窗口并没有人。

    “姚远,看什么呢?干嘛不上楼搬东西?”说着,我抬腿准备上楼。姚远终于开口了:“费朗,方琳跟我,离婚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

    “今天下午,我们离婚了。”姚远依然仰着脑袋,没有看我。

    “为什么?方琳不是怀孕了吗?”

    “是,我早就说过,方琳怀孕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我成了多余的人,所以,离婚了。”姚远终于扭头看我。

    “这算什么理由?犯浑!”

    “是方琳提出的,她要离婚。”姚远咧开嘴角笑,晚霞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金红的色彩,他笑得像一尊镀金泥菩萨。

    “莫名其妙,脑子有病吧?”我气急败坏:“不行,我要和方琳谈谈。”

    我拔腿就往楼梯上冲,姚远在我背后有气无力地说:没用,离都离掉了。

    我没有停步,一路飞奔到六楼,601房门虚掩着,顾不上敲门,我一把推开闯进去,大声喊:方琳,方琳!

    没有人回答我,朝南的主卧室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越过客厅,冲到卧室门口,方琳果然在里面。她挺着肚子站在窗边,她胖了,身形有些笨拙,形容却安详,孕妇的模样已初见端倪。我不由地放低声音,轻叫:方琳。

    方琳回头,看见我,笑了笑:费朗,你来啦。

    然后,我惊恐地发现,方琳的一只手里,提着那只巨大的、像小孩一样的、棕色的毛毛熊,另一只手,正伸向窗口。

    脑袋里顿时发出“嗡”的一声,脱口吼道:方琳!你要干什么?

    方琳平静地说:下去吧,下去帮姚远搬东西。我怕他一个人搬不动,所以把你叫来了,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方琳,你们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干嘛要离婚?”

    方琳没有回答我,她牵着毛毛熊的手臂,用力一提,毛毛熊就站在了窗下的沙发扶手上,半个肥肥的身体趴在窗台上,毛茸茸的脑袋探向窗外的天空。

    六个月前的惨烈场面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有些气急:“方琳,你们很快要有孩子了,有什么不能商量的,非要离婚?”

    方琳回头看我一眼,很随意地说:早晚的事。

    说完,她抬起手,轻轻一推。我一个箭步扑向窗口……

    我扑空了,在我到达窗口前,毛毛熊一个腾跃,翻身从六楼窗口跳了下去。我脱口大喊:丁丁——

    它微微蜷曲着双腿,两条肥肥的手臂托开着,就像两扇硕厚的翅膀;它沉甸甸地往下掉着,傍晚的霞光在它身上划出五彩嫣红的流光;它一度仰面朝天,黑溜溜的眼珠看着我,憨憨地傻笑着;它注视着我的眼睛带着幽幽的暗光,直坠而下,越来越远……六秒钟后,“嘭”的一记巨响,毛毛熊着陆了。

    从六楼窗口俯瞰地面,我看到棕色的大熊一头栽倒在依然仰面看天的姚远脚边。大熊的着地产生巨大的冲击波,姚远踉跄着后退几步,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打开一只蛇皮袋,抱起大熊,塞了进去。

    方琳站在窗边,挺着发胖的身躯,使劲地拍着手,好像手上沾了很多灰尘。她一边拍手,一边慢吞吞地说:好了,都拿走了,你也走吧,都走吧。

    彼时,我的脑中一片嗡嗡作响,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退出卧室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孕妇方琳侧身站着,窗户依然洞开,窗框外面,已呈靛蓝色的天空中,布满了一丝丝被余晖染成橘黄和暗红的云彩,一如姚丁丁留下的那幅艳丽到刺眼的画,只是,这幅画的天空中,没有鸟,没有翱翔的飞鸟,亦没有肥胖得像插着翅膀的猪一样的笨拙的鸟。

    这幅画的天空中,只满满地充塞着令人窒息的细菌和游魂,没有一只鸟。

    2009年12月27日凌晨于辰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