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听天气预报,经常会听到“江淮地区,晴到多云”。江,晓得是长江,因为我家就在长江边上,可“淮”我不知道。上初中学了地理,才知道江淮地区就是长江和淮河之间的地方。那时就想,长大了要去看看淮河。
这么一想,40年倏忽远去。时光会让每一个怀揣梦想的人,在某个时间的节点上,抵达他曾经想要去的地方。
丁酉年秋月,穿过整个江淮地区,我到达了淮河岸边的盱眙。
二
我把这一切叫作机缘。
一直相信,世间的事是透着许多机缘巧合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不仅仅指有情人之间。人与自然,人与万事万物,都有着那看不见的“缘分”存在。就像我小时候与一块磁铁的情缘,它让我看见那废弃而细碎的铁屑,是怎样在引力的作用下,去奔突,去聚集,去飞舞,一如生命。而生命的意义不也正是这样吗?选一把筛子,筛掉苟且,筛掉懒惰,筛掉龌龊,用剩下的灵魂去飞翔。
淮河在奔向大海的怀抱时,历尽曲折,在奔突和聚集的过程中,汇入了长江,和长江一起奔向了大海。这是淮河与长江的情缘,更是大江与大河的合唱。
我寄居的江边小城叫“望江”。顾名思义,如果在唐朝,登上城内的钵盂山,可一览江流之胜,故名望江。而淮河岸边的古城盱眙,县名二字中均含“目”,是双目有神,更是登高望远。望江望什么?望长江,望千里江河;盱眙望什么?望淮河,望万里江山。
我总觉得,望江与盱眙,从县名上就透着一种遥相呼应的机缘。虽然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但在过去都同属吴越之地,又同样面江临河,地理位置亦有诸多相似之处。我翻了下《望江县志》,有这样的导言:“望江,古雷池所在地,安徽西南门户。三面环水,一面负山,古称泽国水乡。宋代以前,滚滚长江像脱缰的野马,跳跃奔腾,绕县城东南疾驰而去,甩一汪白水,万顷波涛。登城极目,江湖一体,水天一色,浩瀚无垠。”而古城盱眙呢,本土作家杨绵发在他的新书《都梁梦华》中是这样描述的:“黄河从南宋起大面积入泗夺淮逐渐形成洪泽湖之后,盱眙城背依百里青山伫立在了千里长淮入大湖的湖口浪尖上。山在城中立,水在城边绕,人居山水间。盱眙,虽然只有一座座小家碧玉的山,但有大家闺秀的水。”
长淮之水山上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是水,让望江和盱眙有了遥相呼应的机缘。
原来少时对淮河的向往,从我的起点之地就埋下了深深的伏笔。丁酉年初秋,我有幸从长江走进淮河,从小城望江走进古城盱眙,去感受古淮河的历史与文明,目睹了新时期的淮河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
走进盱眙淮河文化会馆,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听着讲解员的讲述,脑海里泛起的是古淮河的波涛。淮河多难的过去,历代淮河两岸人民治淮以及深受水患之害的历史,恰似一部近代中华民族多难的历史长卷。这部长卷里刻画的是长长的民族抗争史,面对外来的入侵势力,在存亡之际,我中华万万儿女,为了一个伟大的新中国的诞生,不畏生死,不畏强暴,前赴后继坚持斗争才迎来了新世纪的光明。
其间的艰辛与奋斗,我不在此赘述。60多年过去了,现如今的淮河,岸绿水清。站在盱眙第一山的山巅,举目远望,淮河像一条围在盱眙城边的白色哈达,静缓东流。秀美的山色与清亮的淮河水,对映成景,古老的盱眙城因淮河的环绕,越发显现出古朴的光芒来。而流传至今“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的歌谣,恰是对现今的淮河最好的称颂。
因淮河水患,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长江。在我脑海里,对长江的水患有两次深刻的记忆。一次是母亲向我描述的1954年的大水。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满眼都是水啊,望不到边。《望江县志》中记载:“1954年4—7月降雨1649毫米;7月18日,江堤合成圩段溃口。至此,全县49口圩全部溃破,淹没田地33万亩,倒塌房屋13万间,灾民18万余人。”另一次是1998年的长江抗洪,解放军战士用身体为人民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其情其景仿佛历历在目。望江籍战士吴良珠因抗洪积劳成疾,献出了生命,中央军委授予他“抗洪钢铁战士”称号。还有许许多多像吴良珠一样的抗洪无名英雄,在长江边,在淮河岸,为了保卫家园,一年一年与洪水搏斗,同水交手,与水交谈。
几千年过去了,人类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亦是一部与水斗争的历史,与水和谈的历史。“洪水猛兽”,说的是凶猛;“水火无情”,说的是灾难;“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是力量。水,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亦是人类的天敌。在与水的斗争中,我中华民族无疑显示出了极高的智慧。当站在淮安区京杭大运河与淮河交汇的水上立交桥上时,我被震撼了。两条交汇的河流,一个向西,一个向南,人民用智慧架起了桥梁——两条河流既背道而驰,又相依相偎。这是伟大的奇观,更是造福淮河两岸人民的水上大动脉。
四
说到水,不能不提到沉寂于水中并深埋泥沙之下300多年的泗州古城。
淮河的南岸是依山而筑的盱眙山城,淮河的北岸是一茬茬青黄交替的田野和点缀其间的一个个村庄。而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和一排排的房屋之下,谁会想到竟然埋藏了一座古城,那就是有着千年历史的泗州城。据资料载,古泗州城遗址位于淮河北岸沿河村、城根村一带,与盱眙城北老城区隔河相望,全城周长约2.05公里,宽1.2公里,总面积约2.4平方公里。泗州古城遗址全部埋藏在淮河北岸河滩泥土之下2米左右,如今的河滩之上散落着两村的房舍,如果在黄昏,会看到缕缕炊烟从村庄里升起,飘向天空。
盱眙作家杨绵发的《都梁梦华》里,有几张考古人员发掘出的古城遗址图片。据他介绍,现在泗州城的遗址,是清康熙十九年时泗州城。泗州城800多年历史,黄河夺淮700年,大小水患无数次,泥土之下摞着几个泗州城,大的城址还在下面。
杨绵发老师曾多次到泗州古城遗址探访,他说,泗州城遗址还在考古试发掘阶段,还没有正式对外宣传和游览开放。他在书里这样写道:“来到大圣寺发掘区,目光顺着40多米见方由大青石砌筑的灵瑞塔一层层塔基一路扫过来,那330年前轰然倒没在洪水之中高达50米的灵瑞塔,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那露出地面的一截,那一截塔砖至今仍整齐地、紧紧地团抱在一起。此时之景象,几乎一下子把我也拉到那场壮烈、凄惨、悲鸣的时空里了……”
不仅仅是泗州古城,中华大地上有许多像泗州城一样的古城或被水淹,或被沙埋。历史或者说人类创造的建筑文明,绝大部分都被时间的风沙掩埋。要么毁于战火,要么毁于洪水,这是无可抗拒的历史变迁。而最愚蠢的消亡,是现代人“拍脑袋”式的摧毁,让一个个承载着中华文化的古城在他们的手里变成了废墟。一方面,我们的考古学家们尽其毕生的精力,在发掘和保护灿烂的中华文明;另一方面也是我们的双手在拆除老城。历史的进程也许就是一场建设与消亡的博弈吧。
站在盱眙城的制高点——盱眙历史文化博物馆都梁阁的平台上,整个盱眙城尽收眼底。夕阳西照,暮霭四起,高朗的晴空白云飘移。看着保护完好的一排排依山而筑的老城,再看看淮河边耸立的高楼,内心不由得感慨万千。
盱眙是一座千年古城,我居住的望江城也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老城。而今,在望江城里只剩下了一条悬立在高坡上的东门街,街上的居民大部分都移居别处了,明清时的老房子在风雨里飘摇。
五
到达明祖陵已是上午11点,阳光正烈。
我们都戴着统一配发的草帽,也算是遮挡住了头顶的烈日。在明祖陵的石像生前,我们拍了一张集体甩草帽的合影。
之所以说草帽,是因为这里是草根皇帝朱元璋的祖陵。
打开中国历史的大门,你会发现,中国历史上皇帝玩弄政治传说的事例比比皆是。诸如陈胜的夜半神示、刘邦的剑斩白蛇、刘备的白胪脱险、赵匡胤的祥龙瑞生等等。就连现今的西藏选活佛,也还在沿用这一古老的“天降神示”。朱元璋的明祖陵同样是这种手段的延续。
在南京称帝建立大明王朝的朱元璋,他的帝位是自己和众兄弟从最底层打下来的。他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值得炫耀的血统资本,历史上开千古帝业的几乎都比他这个放牛与打扫寺院的朱和尚强。为了给自己的登帝塑造天地之功,证明自己是天意所授,标榜自己血统是天之相承,聪明的草根皇帝朱元璋想到把自己的老祖宗请出来进行神化宣扬。于是乎,在他登基制定祀典时,便追尊高祖朱百六为祖德玄皇帝,曾祖朱四九为懿祖恒皇帝,祖父朱初一为熙祖裕皇帝,并拟建皇陵与祖陵。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族人朱贵出现了,他如朱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在金銮殿上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草莽皇帝朱元璋梦寐以求、内心窃喜的神奇故事。1386年,朱元璋命皇太子朱标,带领文武群臣和大批能工巧匠,开赴泗州城北的杨家墩。在经历了轰轰烈烈的28年大兴土木之后,一座举世瞩目的皇家陵园——明祖陵,在永乐十一年修建完成。至此,泗州城北、千里长淮、大湖之畔的一块平风的滩涂之野,便成了太祖朱元璋“肇基帝运”“钟祥孕秀”和“承天命,治国家”的吉壤圣地与血脉根基。
时间到了1680年,黄河、淮河流域连降暴雨,汹涌的洪水像猛兽一般将明祖陵连同800年兴盛于世的泗州古城一起吞没水底。
走在两边都是石像生的长道,听着讲解员说着这些重新站立的神道石刻的故事,在感慨过去能工巧匠高超技艺的同时,不禁想,这里面浸润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才有了这座被水淹了300年又浮现于世的明祖陵?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些不会说话的石头在民间匠人的手中,通过他们挥汗如雨,甚至是毕其一生的时间精雕细刻,直至活灵活现,经过了那么久远的时光,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再次说出了这句朴素的名言。
尚未开发的明祖陵地宫呈半圆形,地宫前是一汪清水,天工一般封住了明祖陵的地下墓葬。据讲,这里的水下有一条暗流与洪泽湖相通,抽干地宫前的蓄水,要不了多长时间,地宫前又会渗出一汪清水来。风水,在此处达到极致。
但是再好的风水也不能庇护大明江山的永久。大到朝代更替,小到人事变迁,这一切都只能是交给时间。时间没有谎言。明后裔朱慈焕在民间隐居与逃亡了半个多世纪,年过古稀终究还是被康熙凌迟。而泄密的人最终还是他自己。所谓秘密就是自己知道,最后别人也知道的东西而已。一切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显露它本来的面目。
六
明祖陵还没有全部修好,朱元璋还没来得及亲临自己的龙飞之地,去祭拜一下祖宗们就呜呼而去。倒是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在对明惠帝朱允炆发动“靖难之役”路过明祖陵时,对祖宗们进行了夺去大明太子之前的一次祭拜。与此同时,古城盱眙也毁在这一场中国著名的“靖难之役”。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之后,把儿孙分封到全国各地做藩王。这些藩王经过多年经营,势力日益膨胀,个个对大明皇位虎视眈眈。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去世,孙子朱允炆继承了帝位。建文帝面对藩王势力不断强大势必对中央政权构成威胁的现状,特别制定了一系列的削藩措施。坐镇北平早对太祖选晚辈朱允炆继位不满的燕王朱棣,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发动了反抗朝廷的靖难之役。历经四年的靖难之役,燕王朱棣最终一路挥师南下,渡过淮河,攻破盱眙城直趋金陵,夺得了大明天下。盱眙是金陵的后花园,朱棣登基之后以防后患,以修淮河大堤之名,将盱眙城墙一拆干净。从此盱眙虽然有城,却再也无墙。
在冷兵器时代,城墙对于一座城来说,无疑是一道坚固的军事防御,能挡万兵。
我们回到公元450年十二月,魏晋南北朝时期发生的“盱眙保卫战”,可以试着想一下,盱眙城墙是怎样抵挡住十万雄兵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十万大军大举南下,欲夺取南朝刘宋都城建康(南京)。拓跋焘进攻彭城时,宋将臧质领兵一万来救,结果被魏军杀得大败。臧质只带几百人逃入了盱眙城。拓跋焘此时无暇来攻盱眙城,只留了几千人在城外监视,自己带大军继续南下向宋都城建康进逼。当年的盱眙太守沈璞誓与古城共存亡,募集了三千精兵,修城墙,挖壕沟,积蓄器械钱粮,准备御敌。
拓跋焘步骑南下来到了长江边,面对滚滚长江,也只能望江兴叹了。无奈之下,他回头挥师北上。当拓跋焘回到盱眙城时,立刻想到了夺城抢粮“以为北归之资”,他组织大军将盱眙城严严实实地围困起来。战斗异常惨烈,面对拓跋焘十万攻城大军,太守沈璞和大将臧质依靠无畏的意志和坚固的城墙,更依靠城中百姓众志成城,北魏的虎狼之师连续猛攻了一个多月也一直无法得手。拓跋焘见自己的大军伤亡过半,损失惨重,只得元嘉草草,仓皇北顾。盱眙保卫战以守城将士取得大胜而结束。
七
从明祖陵出来,太阳正照头顶。我们没有走回头路,选了一条林荫小道。正值夏秋之交的8月,充满泥腥味的土路上落满了黄叶,路边有一条小河,成群的小鱼从容地在水里游过。枯树俯倒在河流之上,黑色的枝丫斜戳水面,像戟,似剑。村妇新摘的莲蓬摆在路边叫卖,我的思绪似乎还没从泛黄的历史里撤回,径直走过了村妇的身边和那一篮吃起来肯定甘甜的青绿的莲蓬。
因“盱眙城保卫战”,不禁联想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个成语,以及围绕它所发生的战事来。而成语的典出之地,就在望江。
东晋是个战火纷飞的朝代。乱世多豪杰,豪杰中也难得出几个英雄。枭雄都生在三国了。像庾亮和温峤,差不多能算得上乱世豪杰。尤其是温峤,文韬武略,皆不逊色。据史料,庾亮比温峤小一岁,两人曾同为太子司马绍的布衣之交。
咸和三年(328年),温峤与庾亮起兵讨伐苏峻,互推对方为盟主。温峤的弟弟温充建议推举位重兵强的陶侃。温峤于是修书于陶侃,陈述利弊,终于说服陶侃起兵。
这里必须提到“王敦之乱”。苏峻曾出兵帮助朝廷抗击过王敦,使王敦叛乱得以平定。苏峻因此战有功得到朝廷重视,升任历阳内史等多种职务。后庾亮一直担心苏峻谋反(庾亮疑心重),苏峻也担心庾亮会谋害他。于是苏峻与祖约共同起兵,史称“苏峻之乱”。温峤得知苏峻反叛,准备率军从水路进入建康,护卫都城。于是有了庾亮写给温峤的《报温峤书》:“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那一年,庾亮38岁,温峤39岁。
庾亮战略上的错误导致苏峻最后攻入了南京城,他自己也跑到了温峤驻扎的寻阳避难。苏峻入城后,坏事做尽,古老的南京城毁于一旦。最后还是年长庾亮一岁的温峤沉住了气,厉兵秣马,联合陶侃,斩苏峻于马下。
庾亮不仅多疑,且在遇重大决策时喜欢问策于戴洋。戴洋,为人短陋,无风望,然好道术,妙解占候卜数。提到戴洋就顺便提一下郭璞,此人为风水学鼻祖,著《葬经》,曾任王敦的记室参军。324年,王敦欲谋反,命郭璞占卜,郭璞说必败。王敦又问,我能活多久?郭璞说,如谋反不会太久。王敦再问,你能活多久?郭璞说,命尽今日日中。王敦大怒,收璞,旨南岗斩之。时年郭璞49岁。
在王敦命郭璞占卜之前,庾亮与温峤使璞筮之,璞对不决。峤、亮复令占己之吉凶,璞曰:“大吉。”峤等退,相谓曰:“璞对不了,是不敢有言,或天夺敦魄。今吾等与国家共举大事,而璞云大吉,是为举事必有成也。”于是劝帝讨敦。
洪迈在《容斋随笔》里说,人们把《葬经》看作宝贝,更把郭璞当成是神灵来供奉,其实那都是愚者的做法。如果真能占卜吉凶,那么郭璞为何不通过占卜来逃避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呢?南怀瑾老先生曾说,先知者不祥。尤其是郭璞,在那样的境地,占卜断生死,遭此怯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在南宋时期,洪迈能对郭璞表达出鄙夷之言,实非一般。
我们这样来理解那时的纷乱,权当庾亮问戴洋,最近能不能打架?戴洋说能。庾亮有点不放心(他多疑),拉着温峤接着又去问郭璞,王敦异心,我们最近能不能打他一顿?郭璞笑着说,你们最近运气不错。于是发生了王敦与苏峻打了一架,然后庾亮又打了苏峻,苏峻气不过要杀进建康,温峤欲前去护卫,庾亮说,守好雷池,就在那别动。结果苏峻攻进了建康,毁了古城,然后温峤与陶侃联手灭了苏峻。打来打去,时间就这样流失了,人生也这样流逝了,一切都成为历史。文人骚客、豪杰奇士、帝王将相,都在时光里被欲望逼进尘土。不论是非,功过莫说,留待后人评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早发霉变质了,任谁也不能还原。
我把历史与传说混在一起,因为历史的大部分也是传说。值得一说的是,陶侃、庾亮、温峤这些人的文采都不错,且留下了不少文章,只是这些文章后人知晓得不多。家喻户晓的倒是庾亮写给温峤的一片竹简,一个错误的军事决策——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轰轰烈烈的历史留在后人脑海的往往是家常的便笺。
八
说到古代文人以及文人留下的文章,盱眙第一山可以说是一座文化山了。
第一山古曰南山,又名都梁山。北宋书画家米芾登上了南山,饱览了南山的美景和人文历史名胜之后,写下了“第一山”三个大字。从此,那原本的“南山”和“都梁山”,便因米芾的知名度而更名为“第一山”了。第一山因米芾而名扬天下。
明代小说家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曾对第一山做过精彩描述:“山顶上有楼观峥嵘,山坳里涧泉浩涌,嵯峨怪石,盘秀乔松。……白云横不渡,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世间仙境若蓬瀛。”是描述,也是抒怀,第一山成了文人的抒发之地。
据说在历代文人中,苏轼是往来盱眙最多的古代名人,他的一首《淮上早发》可以为证:“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苏轼在南山更是留下了一首绝妙好词《行香子·与泗守过南山晚归》:“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孤鸿落照,相将而去。澹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何人无事,宴坐空山?”自古圣贤多寂寥,人间有味是清欢。
踏上一级级光滑的青砖和石阶,我们来到了第一山的玻璃泉。登上平台,迎面便见石墙上的“第一泉”“月到风来”等非常醒目的碑刻大字。右边一尊玲珑精致的六角飞檐古亭,古亭下有一个古典气息十足的龙头,从镶嵌着多块石刻的墙壁中伸出,涓涓清泉从龙口中潺潺注入六角池中。伸手入池,一丝清凉从指间瞬时传入肺腑,人的精神不觉为此一振。石墙的左壁刻有“驱除倭虏,还我河山”8个字,可见当时盱眙军民抗击日寇的决心。
继续拾级而上,在石阶转角处有一块相传是宋太祖颁布的廉政令,由黄庭坚书刻的“圣谕碑”,人们也称“戒石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巨碑的左侧山岩之上,高高耸立着一座魁星亭。绿树拥抱的魁星亭,那门洞的墙壁之上有一幅非字非画的线雕魁星图。“魁”字为鬼形神像,一脚着地,一手捧斗,是神灵点中了参加大考学子之寓意。这个玄妙的魁星点斗图,自古以来一直被准备应试的学子们奉为神灵。多少年过去了,我在想,魁星亭一定曾让无数的寒窗实现了自己虔诚的祈愿吧。上天是会眷顾发奋读书的人,不然为何在这个文化“第一山”上有这样一座魁星亭呢?
魁星亭前有一对石狮、一对石羊,还有一对既像猫又像虎的石雕。有人说,它叫“j”。这三对石像生均是由盱眙南部山区火山岩雕琢而成的。这个叫“j”的家伙,相貌威严却又透出几分温情。第一山曾经遭受日寇的烧杀掠夺,魁星亭右侧的不远处就发现了一个被日寇屠杀的200多人尸骨坑。这一对蹲坐在第一山面向淮河的“j”,目睹倭虏的残暴,一定发出过无声的怒吼。历史被“第一山”的石头一一铭记,成为警醒后世的碑文。
同行的大部分人上了第一山最高的会景亭,齐呼登高之意。我站在台阶之下,昂首仰望,想起老母亲而止步于阶前。回身面向淮河,千里长淮浩浩东流,夕阳正美,极目远望,是绿色的田野和村庄。陡感人生如烟,而山水无言。海拔只有100多米的“第一山”,因有了历代圣贤的钟爱,才有如此的灵气;更有盱眙军民在此和日寇展开过激烈而又悲壮的战斗,让不高的“第一山”有了另一份厚重与博大。遥看夕阳下美丽而繁盛的盱眙城,人如流水车如龙,好一派盛世繁华。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仙”是古代文人的足迹与笔墨,亦是抗击倭虏的盱眙军民不屈的民族气节。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里的“龙”,可以改为“史”——有史则灵。历史必附着于江山,才显现其壮丽本色。大河日夜流,流的是历史的本质,而非遗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们下山时,正值余晖晚照,淮河泛着金光。下得山来,回望南山,郁郁葱茏。刚刚所游历的一切,都隐没到绿荫深处了。
九
来到盱眙,不能不吃龙虾,不能不说龙虾。
大巴车刚到盱眙县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铜制龙虾,张开前爪捧着一个圆形的图案,似乎是在迎接和欢迎远方的来客。沿路的绿化带中间,不时会看见红色的龙虾雕塑或模型,可以想见龙虾在盱眙人的心中非常重要。从进城到进入城中,我们有一种被龙虾包围的感觉。各种各样的龙虾造型,或直立,或半坐,或憨态可掬,或面露狰容。龙虾,成了古城盱眙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盱眙龙虾”和“中国·盱眙国际龙虾节”在全国掀起了龙虾风暴。每年在长长的夏秋季节里都会席卷全国,香飘海外。小龙虾已成为大众的美食了,许多人都爱吃红红的小龙虾,盱眙龙虾会员店也遍布全国各地。就连我居住的小城望江,在繁华的三号路,也有盱眙龙虾店,是不是真正的盱眙龙虾会员店,我暂时还不知道。但说明了一点,那就是盱眙龙虾的知名度高,不然小店不会贸然打出“盱眙龙虾”的招牌。盱眙龙虾已形成了“一袭红袍平世界,两只大剪定乾坤”的大格局、大气概了。
盱眙龙虾各种口味的都有,但最为著名也最让人们大开胃口的,还是那中药味浓烈的“盱眙十三香”。到盱眙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老盱眙饭店品尝了“盱眙十三香”龙虾,很少吃龙虾的我,一下子吃了四只大龙虾,要不是口腔溃疡了,我会吃得更多一些的。
盱眙,曾经是楚怀王熊心、楚霸王项羽、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立世腾飞之地。盱眙,也曾经因为千里淮河与隋唐大运河相交在此,而数世繁荣兴盛。自从明朝后期黄河夺泗入淮不断加剧,兴盛数百年的古泗州城在清康熙时沉入水底,再之后,随着隋唐大运河因泥沙堵塞废弃而取直改道为京杭大运河,盱眙逐渐变得寂寞,并孤独地被偏之一隅。被冷落或者说被淡忘了上百年的盱眙,在20世纪末还会常常被叫成“于台”的苏北贫困县,忽如一夜春风来,只因一种红红的小龙虾,忽然持续十多年在全国掀起了一股股龙虾风暴。盱眙的经济以及悠久的历史文化和自然的山水景致,以全新的面貌回到了令世人瞩目的情境中。
龙虾,全国各地都有,人且喜食。唯独盱眙,把小小的龙虾做成了大文章,做成了享誉全中国的品牌。现摘录几个数字:盱眙围绕龙虾经济的从业人员超过10万人,龙虾年交易量超过20万吨,交易额突破20亿元,而名扬天下的“盱眙龙虾”,则以65亿元的品牌价值,一举囊括了中国驰名商标、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全国农产品区域公用品牌价值前十强等多项国家顶级荣誉。盱眙小小的龙虾,更是撬动了盱眙经济的快发展、大发展。
盱眙龙虾,何尝不是盛世繁华的一个缩影?!
十
从长江到淮河,从望江到盱眙,两座望江望水的城,相距1000里。
从幼时的向往到今日的抵达,历经的时间是40年。40年太短,1000里太长。时光像一把魔梳,从黑发上穿过,白发顿生;从江河里捞起,是点点滴滴的历史旧痕。
长淮落日圆,江水东流去。历史纷纭往复,不变的是那永恒的江山、天空的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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