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散文典藏·走淮河-享受“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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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陆续整理出版了几本以“单独”为取向的散文随笔集,分别名为《和自己的心情单独在一起》《和自己的脚步单独在一起》《和自己的夜晚单独在一起》。书名有点长,也不好上口,但又不想牺牲其中的意思。这几本集子中的散文、随笔,大多以我熟悉的江淮大地为题材,或为背景;即便是读书随笔集《和自己的夜晚单独在一起》,也基本是在江淮地域的气氛中读写的。我家的祖辈,大约在明朝的某个时期,“自徽迁泗”,就是从江南的徽州,迁到了淮北的泗州。所以我的籍贯,是现在江苏省的泗洪县梅花镇,而我又是在淮河干流上最大的城市蚌埠出生,在淮北平原上的宿州长大,并长期在江淮之间的合肥生活工作的,因而我的口音、生活习惯、判断事物的方式和标准,都带有明显的淮北、江淮特点:地理上南北、东西交汇承接,农事上南北、东西承接过渡,文化上也带有多种文化冲合碰撞的特点。

    可这个特点到底是什么样的特点呢?也不太能说清楚。不过从这几本书里总还是能明显地体验和感觉到。现在总结起来,我想也有可能就是我们文化中“中庸”的取向。所谓的“中庸”,大概就是以中为用的意思,做事、待人、治国、看天下万物,最好都不走“极端”,而选取最佳的那个决定的点位。这是一个宏观指导性的哲学或文化概念,在实际的处理中,事前是无法知道哪里是最佳或较佳的点位的。可树立哲学和文化的标尺很重要,那既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方法,也是永远不可到达但要求你、吸引你永远都要瞄准的参照竿。以前我在生活中说话,在报刊上写散文,熟悉的朋友会说,许辉说话、写散文,最喜欢用好像、似乎、大概、也许、可能,都是模棱两可、不能肯定的词句。那时听到这样的话,总以为是对自己的批评,内心惭愧,就努力去改正。却又总也改不了,在感性与理性、是与非、对与错、进与退、肯定与否定之间摇摆不定。如果口气坚定、态度坚决,反而觉得不是自己想要说的话,不是自己想写作的文了,说话、作文时,那些模棱两可的语词压不住地要冒出来,后来只好随它去。

    这或许是我在成长和生活的氛围里无意中受到的一种传统文化的影响。皖南淮北有许多强势的文化圈,我生活在其中,对这些文化的影响有非常直接的感受。比如儒文化,在历史上淮河最大的支流泗水上,那是要中式进取,要介入社会、影响人伦、管理百姓的;比如徽文化,那是明清以来商贸文化的结晶,要贴紧时代,要不断西式进取、不断努力的。但是当我们进取、进取,介入、介入,终于碰到了障碍,碰得头破血流,或遭遇了挫折时,我们可能自然而然就会求助于淮河另一条大支流涡水上的老庄,汲取他们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精神资源,来医治慰藉我们的创伤、我们受伤的心灵。不“进取”,不在社会上努力,我们完全可以独善其身,完全可以缩回到我们的水草沼滩中去,拖着尾巴,过自己想要“单独”过的生活呀!在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水草泥沼里,时间、空间都是亘古永存的,我们没有必要限时下结论,没有必要轻率做决定。而且在未知面前,所谓的“已知”,永远是微不足道的,完全不足以凭此下结论、做判断;或与其简单而草率地做出决断,还不如不下决断,或仅描述现状。

    这就是我日常生活的文化氛围,或者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能感觉到的文化氛围。在这些都十分强势的“地域文化”的包围中,当我们进取时,我们知道我们有回头的港湾;当我们独自在泥沼中爬行时,我们也知道我们随时可以上岸,走进“庙堂”,参与社会。我们知道怎么走,有什么路径,因为老庄孔孟他们早已为我们指明在那里了,就在我们的身边。在这种地域环境里,人生的前景闪烁着好几个强烈的亮点,你大概不可能只知道一条人生之路,不可能一种选择走到底。表现在我的那些散文里,可能就是一种十分不成熟的无意识,就是瞻前顾后、模棱两可,顺其自然,怎么都行;因为无论进退左右,都会有宽敞的大路和通道,都能找到安息的港湾,都能攀登心灵的高峰,都有强大的精神支撑。这就是一种“中庸”吧?

    为什么是“单独”,而不是从众、随流?这或既是一种个性,又是一种规避或叛逃。通过这种选择,短暂地逃离人类、脱离社会、屏蔽喧闹、回避世俗、躲避强势的信息和知识引导,逐渐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一种轻松,成为非常爽快的放松,成为莫大的享受。

    一刹那间,我仿佛重又恢复了生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切实的、活生生的。我置身于广大无边的平原的浓秋里,像一枚干渴的鱼,重又获得了水的汪润。我半躺在车子最靠前的座位上,陷入了梦幻般的状态。我发现我正飘浮在较接近平原庄稼地的低空中,飘浮,飘浮,一直向我昨天待过的地方飘浮。我又回到我向往已久的故地了。我宽舒了一口长气,心头的抑郁顿时消融了许多。

    夕阳一直在坠落下去……(《向往已久的故地》)

    这是农耕背景中的“单独”享受。

    现在是深夜,也是凌晨,这一段时间,我经常在这种时候醒来,或精力正旺盛。我知道,我正和自己的思想单独待在一起,我是在想着一些事情,一些即将属于我的事情。今天的这一时刻是1997年1月18日的凌晨1点30分,我的周围存在着这样一些事物:嘀嗒的秒针声,猫叫,远处汽车驰过的嘈杂声,一部红色的上面盖着方形手帕的电话机,寒冷的天气,在一个尼龙袋里静静搁置的苹果,快要枯败的鲜花,一幅很大的印有漂亮西方女青年像的招贴画,凝止的空气,我的思想和语言,以及运动着的笔尖,两小摞厚薄不等的书籍,用得很旧了的《新华字典》,更尖利的猫叫声,一张《中国共产党党员组织关系介绍信》,几片草绿色包装的口香糖,等等。我被这些东西或事物簇拥着,度过我的时光。(《和自己的思想单独在一起》)

    这是和自己的思想单独在一起时的享受。

    现在,我的附近到处都堆着报纸、刊物和书籍。我喜欢它们。也渴望能像以前那样,一个人,静静地把它们从前到后读完。那是需要一种沉静的心情的。沉静的心情像春天在无际的原野上的播种:原野是那样的明媚和辽远,整个原野都在心理上属于一个人、一个有心人、一个感觉到了原野上的一切的一个人、一个心如坦原的人,属于一种心情。但是获得那种情境的时刻,对我们来说,总是少而又少的。那种微微战栗的快感不常到来,那只是留存于我们记忆之中的遥远的青少年时期的愉悦快活的往事。

    我们所需要的,也总是难觅的。(《和自己的心情单独在一起》)

    这是单独幻觉中的享受。

    这都是精神上大愉悦的享受。和自己单独在一起时,人总是如水若月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2012年11月20日 合肥淮北佬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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