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虽这样说，忙碌惯的王子扬依然很是焦虑了一把。在家里团团转，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书架理了一次又一次，买了菜谱自己做菜，不知浪费了多少食材。
这天终于在憋得快要发疯之前去了茶吧。
章慎择在里面招呼客人，笑脸盈盈的样子，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舒心。王子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瞧他穿着妥帖而合体的立领春装，提着茶壶往来于吧台与桌子中间的样子，不由得就笑了。
这时候的天气依旧是凉天，但相较于以往的湿意此时的风已经显得柔和了许多。上一个冬日太过冗长，长到春意迟迟不来，长到西北风还没有散尽，长到穿了一整个冬季的棉衣已经令人厌倦。王子扬这日换了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外套，穿了条再普通不多的牛仔裤，外加多年没有机会穿的运动鞋。
章慎择似是有感应似的转头望向门口，露出比对客人更真诚而温柔的笑：“你来了？”他神色那样柔和，欢喜得像等待了经年。
王子扬望着他“嗯”了一声，跨过门槛走进屋来，“哟，今天生意真不错。”
“你今天也很闲。”章慎择笑，“怎样，要喝一杯茶暖暖身子么？”
王子扬点头：“好啊！”言罢在角落找了张空座坐下，又随手去书架上挑了本书，“今天上午我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可以无限量续杯吧？”
章慎择站在桌边笑：“当然，奉送午饭都没问题。”
“你不怕亏本？”
章慎择神秘兮兮地凑近一点，四周张望一遍：“只要你不同这里别的人讲，光请你一个，我还是请得起的。”王子扬挑的位置在书架旁，她又背对门口坐，章慎择这样凑得近了些，从别的角度看过来仿佛像是情侣间一点亲密的小动作般溢满温馨，况且，这俩人看上去又笑得如此自然舒适，真是般配透顶。旁人只当这英俊店主的女朋友来了，不免也就回过头来多瞧了两人一眼。只是这两位当事人竟丝毫不曾察觉。
章慎择替她泡了茶来，见店里的其它客人也都是各顾各地说话喝茶，便也顺势在王子扬对面坐下来：“穿这么少，冷么？”
“外面有点，不过进来了就还好。”王子扬看他，笑：“你今天这件外套的领子可是很中山装啊，跟林轩越在一起待久了果然连穿衣风格都像了不少。”
章慎择低头瞧了一眼，笑：“我可没他高调。哎……你等一下，我拿吃的给你。”
王子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快步走进书柜后的小间，自冰箱里拿了吃的出来给王子扬。
“提拉米苏？”
章慎择很得意地点头：“你尝尝，我自己照着书上做的。”
王子扬笑出来：“你开茶吧又不是开咖啡店，还做什么蛋糕。小心人家甜品店咖啡店告你抢生意。”
章慎择大呼冤枉：“我真是委屈啊！这全是因为来的很多客人都问我有没有点心卖，所以我才在试验商品嘛。”
王子扬笑他：“你要卖也是应该卖绿豆糕南瓜饼啊，怎么卖起提拉米苏来了。”
章慎择分辩：“哪里能卖起来，现在还在学呢。今天刚学会的，做了两个，我刚才自己吃了一个，这个你替我尝尝？”
王子扬点头：“助人为乐，义不容辞。”说罢尝了一口，赞叹说：“只比我吃过最好吃的提拉米苏差一点。”
章慎择乐了，说：“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王子扬点头：“夸倒是确实是夸你，但你茶吧总应该卖点绿豆糕什么的才对吧？”
章慎择点头：“嗯嗯，我说早上起来做提拉米苏的时候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呢……”他脸上的表情又像冷汗又像懊恼，看起来竟然十分孩子气。
王子扬有点晃神，低头又吃了一口提拉米苏才说：“那你下回做了绿豆糕的时候可别忘了叫我品尝。”
章慎择说：“那是自然。还是你提醒教导了我，我怎么能忘了你。”
王子扬欣慰地点头，道：“可算我没白替你出主意。”
章慎择也笑：“我自然不能忘恩负义嘛，你的主意这么好。”随后他站起来，“你看书吧，我先去忙，有事叫我。”
王子扬点头。
章慎择于是转身往吧台走去，哪里知道一旁的桌子边有小孩子突然间冲出来，嘴里含着偌大一块巧克力，嘴角边全是巧克力糊。章慎择即刻忙不迭地往后退，哪知这孩子竟以为眼前的大哥哥是逗着他玩，当下就扑了过来，一嘴的巧克力糊尽数擦在章慎择的衣摆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孩子的母亲听见他咯咯咯地笑声便转过头来瞧，这孩子还是一脸的兴奋，蹭着章慎择抱着他的大腿乐得不得了。孩子的母亲一下子就黑了脸，很是有些尴尬地“抛下”其余三个好友过来把小男孩捞过来，对着章慎择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还小，看到喜欢的人就黏着人家，把你衣服弄成这样……”章慎择这日穿浅米色外套，黑巧克力的色彩黏在身上极其显眼。
章慎择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没关系，小孩子嘛，都这样的。我洗一下就好了。”言罢出了茶吧经过院子回卧室换了套衣服，又将那黏到巧克力的地方放在水里泡了一下，用小刷子轻轻刷干净了，在屋檐底下晾了起来。
不过是五六分钟的时间。
但他回到前面茶吧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结账了，王子扬站在吧台前略显生疏地给人家算钱找零，她大抵觉得开章慎择的柜子未免太不礼貌了，于是自己从皮夹里拿了钱找给人家。那是两个四五十岁的阿姨，见了王子扬十分欢喜的样子，又见她从自己皮夹里拿了钱出来，便愈发觉得她与章慎择关系非凡了，只笑：“你们小夫妻俩真是郎才女貌，态度又是一式一样的好，笑起来的模样真真叫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欢喜。”
王子扬大窘，分辩道：“我们不是夫妻……”说完之后怎么觉得这种辩解如此别扭。
那两位阿姨一脸的“我了解我了解”，纠正说：“那是正在谈朋友了？不是我们年纪大的多嘴，但是小姑娘，你男朋友真是人品相貌样样都好，早点结婚也是理所应当的。下次成了好事我们来喝茶可得发喜糖给我们啊！”
王子扬真叫无力，正要再次辩解，可又觉得同她们说这许多也是没什么用的。正疑惑要怎么应答，章慎择的声音竟悠然自后门口传来，满含笑意：“自然自然，到时候阿姨过来打八折。”
那两位见了章慎择自然更是喜欢，此刻又听他这样，便仿若得了保证般欢喜地出了门。
王子扬回过头去瞧他，看他身穿黑色长款风衣，正是那日画廊聚会之后他送自己回家时穿的那件。那日的情景仿佛依稀还在眼前，王子扬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瞧见他在吧台昏黄的灯光下穿衣服的样子，手指、侧脸、脸上一点似笑非笑的笑意，连想起来都有种难以自制的心动……但回过神来之时却又蓦然间醒悟起来，想起他方才应答那俩阿姨的话便不免就有些窘了，揣测他可是有些什么别的意思，但转而又想，大抵他也是随便说说的，当不得真。遂努力让自己调整好心神，试图不在这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她瞧了章慎择一眼，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吧台正中的位置给章慎择，佯装无事地笑：“进去换了衣服？”
“嗯。刚才那件不小心弄脏了。”章慎择走过来一点，在吧台的正中站定。吧台里间的范围并不大，一个人站是宽松的，两个人未免是有些挤了。
王子扬不断摆弄着吧台上的紫砂壶，显然心里是有些莫名的紧张了，只答：“嗯。我刚才瞧见了……小男孩好像挺喜欢你的样子。”
章慎择闻言侧过头去看她，轻轻拿过她手里的紫砂壶：“那么，你喜欢我么？”他笑得再温柔再真诚没有。
王子扬手里徒然一空，刹那间竟什么反应也没有，只侧过脸来瞧着章慎择，半句话也说不出口。这样子显然有几分傻傻的可爱，但她自己不自知，只觉有种无奈的窘迫，这样的问题她回答不得，“是”或“不是”一样难以说出口。她觉得自己有种木然的无措，然而心脏却又不听话地在胸腔里毫无节奏地玩蹦极，她听见脑海中有微弱的声音在提醒自己：这大概就是表白了是表白了表白了白了了……竟然不住回音。
章慎择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眼里的神奇分明严肃而认真。王子扬觉得自己大脑有种混乱的空白，可耳朵里还是分明听见他用那媲美电台主持的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说：“我可是很喜欢你呢。”那声音像从热气蒸腾的玫瑰花茶里散发出来，有种柔和的、芳香的、甜蜜的、缠绵的、致密的诱惑。
像是被人下了蛊一样。
王子扬定定地瞧住他，尔后觉得自己手背上有温热的掌心覆盖而来：“王同学，我很喜欢你。”他发音吐字那样清晰，一点温热的气息呼在耳畔，耳廓上那些柔软细白的茸毛像是都在他醉人的声色里忘情地跳起舞来，似乎有一些战栗，但那种战栗有种酸涩的不置信的喜悦，像一切都已脱离自己的掌控般。
她想说话。最好坦然承认自己其实也有些心动，不然就是请求他再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或者是佯装没有听懂般糊弄地笑。这些都好--但她偏偏说不出话来，喉咙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或是心里有什么东西梗住，再简单不过的发音成为一场内心的大决战。试图回答得顺心顺口天衣无缝，然而偏偏却一片混乱。
万幸有人来结账。彼时章慎择握着她的手还没有放开，王子扬的手也还依旧压在吧台上。
那客人递了钱过来，章慎择没有接，手依旧没有移开，只用那一脸的期盼去看身侧的人。王子扬只觉那目光像是怀有万千伏的电压，直电得她满心的震颤。
“老板，你今天打算不收钱了？那我走了啊！”面前的客人是熟客，同章慎择相识，今日见得此等情况也没有多少不耐，只是出口揶揄。
章慎择头也没抬：“不用了，今天我请。”
那客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子扬已经回过神来，一下跳起来：“哎呀！我忘了我还有事，章……章同学，我先走了。”她一下把手从章慎择手里抽出来，人迅速地从章慎择身后旋出吧台来，动作流畅且一气呵成，简直像早已在脑内演练过多遍的样子。
章慎择瞧她风风火火地回到自己位置上，手忙脚乱地将手机纸巾本子塞进包里，手忙脚乱之中差点连杯子也要塞进去。然后匆匆地拎了包就要出门。
章慎择啼笑皆非，喊住她：“王同学。”
王子扬脚下的步子顿住，眼神闪躲地回头瞥了一眼：“我，我过阵子再，再来。”竟结巴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有些心如擂鼓，对于章慎择方才的行为与语言都有种恍惚的不可置信。好像是有些欢喜，但蓦然又觉得不可置信：这人竟就这样简单地喜欢上自己了？她自问并没有那样迷人，也还记得不久之前乔念念这样对她说：子扬，我们自己也没有那么好，不是倾国倾城貌，没有万贯家财，也不见得多温柔。真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
彼时乔念念那样讲，是希冀她不要太过不现实，心心念念地期待罗曼蒂克爱情或是沉溺于过往，而放弃眼前待她那样好的陈天南：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尝试拒绝陈天南，但到底不够狠心所以依旧藕断丝连，然而此时她早已薄情地和对方一刀两断。只是这个时候她想起这话来，却是提醒自己未必有别人眼里所见的那样好，从而“小人之心”地怀疑起章慎择为何要无缘无故地爱她：是，她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那为何要爱她？
但假如今日被表白的人是乔念念，王子扬一定分析得头头是道，讲：爱情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倘若有那么多为什么，人人要瞧清楚对方的优缺点再考虑要不要在一起，又念及爱上的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那爱情早就不是爱情了--它十之八九是盲目的，自私的，无理由的……但这些她此刻全然想不到。当局者永远迷，永远看不清，永远不知对错，永远找不到理由。
又觉得自己有些傻，反应那样剧烈又失常，哪里像个二十八岁的人，简直就是十八。
转而又惊恐：陈天南何止对自己说过一次“喜欢”，连“爱”字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但她也一贯波澜不惊，与其说理性，倒不如说无谓。但今时今日面对章慎择“喜欢”两个字她竟是这样的反应，这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不是不清楚。但也正是因为清楚而惊恐，在那个画廊聚会月色如洗的夜里，她就已经发现自己对章慎择有种异乎寻常的好感，但也只是以为是好感--好感不致伤神也不致伤人。只是今天的种种反应，都让她觉得原来她自以为是好感的情感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简单。这本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两个人互相喜欢那还需要什么理由，在一起不就可以？可偏偏王子扬的脑海蓦然间就冒出许博言的影子--所以这才是症结所在。多么无奈--旧时的一点记忆完全成为你新生活的阻碍，最可恨的是那点记忆也未必多么美妙，值得你在多年后依旧念念不忘。
这样的想法令王子扬自己也失笑，心里有些混杂的感慨，又阿Q地想，想不通的事情不如不想，于是回了神，拉好背包趁着绿灯时快步穿过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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