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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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多义

    “……我自小打算揪着耿多义当神来崇拜,他几乎无所不能。可惜他那个哥哥手黑,见天打他。我想出手相救,但他哥打得他胆寒,躲都不敢躲。”

    火车驶入黑夜,柯燃冰林鸣坐软卧下铺,靠着窗。林鸣拉来同游佴城的妹子,叫小代,蜷在一旁。耳机巨大,她一直听歌,到高潮处身体一阵阵抖。餐桌上堆一堆吃食,林鸣惯于将夜火车当成夜宵摊。柯燃冰皱着眉头,叫他讲耿多义过去的事,尽量详细。她预感他这次突然失联,原因就藏在他过往经历中。作为推理控,她知道自己的恋爱只能这样,若无刨根究底的奔走,她无法让自己相信爱上了那个男人。

    林鸣又说:“耿多义肯定是被他哥打坏脑袋,挨打太多,所以只想往阴暗的地方钻。他喜欢山洞,喜欢在洞里写东西,电话打不通不奇怪。”

    “我听你们这一代人说话都这腔调,小时候个个都天才,遭别人迫害毁掉的。自己不行,偏要把童年讲成暗黑时代,还摆出很怀念的样子。”小代说着摘下了耳机,“天才是毁不了的,被毁的都不是天才。”

    林鸣没想雇来一个陪游小妹,却是喷火女郎。他问:“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除了叔叔我,你还跟谁关系紧密?”

    “我爸我妈。”

    “你爸妈好歹大我十来岁,算是上代人好吧?大人说话少插嘴!”

    柯燃冰不知道他俩什么关系,显然滚过床单,当然这并不重要。据说小代这样年龄的小妹,眼下流行援交,挣猥琐大叔的钱,给小男友打电游,仿佛这才真爱。眼下,年龄差几岁,看待对方的生活,都像是魔幻的存在。

    林鸣又下了指示,小代爬去上铺。下铺两人接着聊耿多义,这晚上就只这一个话题。林鸣记得,小时候两家差不多,隔墙为邻。父亲都在水泥厂干点炮,母亲作为家属待在食堂。隔一堵墙,两家来往特别稠密,哪家餐桌有肉,另一家的小孩循味赶来。两家的父亲还商量,点炮着实危险,秒秒钟能飞上天,落地变一摊血肉。两人跟领导要求错开班,要死死一个,活下来的照应两家。那年月,穷得有滋有味,处处是相依为命的患难真情。

    当然,现在怀念过去,不见得有谁真想回去。

    林鸣有一个姐姐林仪,耿多义有个哥,年龄差不多。林仪漂亮,自不用说,十五六岁,街面上的青皮一路跟随,吹起尖锐的呼哨。林父每天接送,严防死守,加之天天放炮练出的火暴脾性,跟青皮干过几架。林仪倒是乖乖女,一心学习,根本不让任何男孩搭话。街面上混混好打发,林父心底惴惴不安的,其实只有一人:耿多好。耿多好跟林仪一起捏泥巴长大,现在成年,不好多有防备。所以,只要耿多好跟林仪在院里讲话,林父便头皮爆裂。冲着两家多年深交,这又如何开口?一个厂里混事,最忌讳便是“狗眼看人低”。

    林母说:“招娣(林仪的乳名)跟多好不是一路人,怎么都不会走到一起。”林父说:“这事你一口说得死?养女十八年,被人祸害分分钟。当年你爸也想不到,你竟愿意跟我过。”

    后面林家就搬到城中心一带,先是租房,很快买了房。林父是水泥厂最早离职的,转行开大卡,全国到处跑。赚来工钱比以前翻几倍不讲,更重要是长起见识,比别人早点看到财路。

    小升初,林鸣和耿多义分开。林鸣考进佴城一中,耿多义就近读松溪庙中学。林父手头多赚,林鸣便有稳定的零花,在一中混得开,很快聚起一票兄弟,经常去看午夜场。各种光怪陆离的影片(都叫成录像)让他们对日后生活既有憧憬,又有一点恐惧。沙发的皮臭里,有想象中大城市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半夜有加演,不敢全裸,香港骚货们极尽撩拨挑逗之能事。那时他们身体正抽条,老二挣扎着翘起来,回过血以后,只剩肚皮饿得响。场子里有人卖盒饭,三块一盒,再加两块五,添一只硕大的腌鸡腿。林鸣主动请几回盒饭,鸡腿一起啃,一人撕一口,味道好得终生难忘。吃人家的嘴软,这帮兄弟随他使唤。

    林鸣有时会想,耿多义现在不晓得搞些什么,若没看过午夜场,实在可惜。林鸣回水泥厂宿舍找耿多义,每一次,耿多义都好好地待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厂门口摆书摊的,是耿父一个断了腿的兄弟,他给耿多义免费,但不能抢最新上架的品种。所以,耿多义只能看翻得稀烂的书,桌上摆着糨糊剪刀窗户纸,边看边补书页,算是一点回报。林鸣走进耿家,走到最里一间看到耿多义,像是走进一眼漆黑的洞。林鸣知道,依耿家状况,还将继续破败下去。他拉耿多义去看午夜场,耿多义终于赏脸,踩着单车与他在夜色中会合。耿多义只跟林鸣看了一次,再不想去,除非是武侠连续剧通宵连播。耿多义喜欢看人打架,林鸣觉得他幼稚。

    “……后来你姐怎么样?”柯燃冰插问。

    “读大学,参加工作,再留学,去了加拿大,结婚也在那里。”

    “你父亲每一分努力都没有白费。”

    “我姐根本不会看上耿多好,她跟我说过。她说老家伙就是个点炮的,在他眼里就这么几个人,必然发生点关系。其实不是这样,离开佴城,出去一走,世界就大了起来。”

    “你姐不走出佴城,也看不到这些事,都是后话。”

    “天晓得。”

    耿父断腿以后,家里日子更不好过。耿多义读到高中,学生月生活费多在一百二以上,耿多义母亲给他八十,问够不够,回答都是够。林鸣一月有两百。林仪当年正好大学毕业,先不考研,去了贵州一家秘密军工厂,据说是生产飞机引擎。林仪时而也给弟弟寄钱,两三百都有。所以,林鸣在同学当中算是有钱人。读到高中,耿多义又跟林鸣同班。林鸣主动提议:“耿多义,我俩的钱合在一起用。”于是两人的钱合一起用。为此,林鸣还吃了班主任一记表扬,是在班会上,老师夸林鸣长期帮扶班上的贫困同学。到下月,耿多义说我自己钱够用。林鸣也不坚持。高二开始,耿多义已能赚钱,门路还是林鸣帮着找来。

    莫小陌还没到佴城一中,林鸣刚读到初三,就听同学在传,她高一会过来读书。莫小陌读的佴城师专附中,只有初中部。他听过莫小陌的名字,颇有些名气,十岁就发表作文,初中成为市作协最年轻的会员。当时市台还发一条电视新闻,莫小陌面对镜头应付自如。林鸣没想到,高中能跟她读一个班。班上其他男生都自惭形秽,不敢靠近这女孩,只有他敢。那时漂亮女孩在小城中极度稀缺,不像现在美女满街走,物以稀为贵,美女往往生活在一种真空状态。何况,莫小陌还小有名气,让男孩更多一层障碍。曾有同级的家伙不自量力,过来凑热闹,林鸣当初在午夜场靠鸡腿聚起的一票兄弟,这时纷纷用上,围城打援,十面埋伏。

    莫小陌似乎也没得选择,只有一个男生围着她转,久而久之,别人看来他俩关系就不一般。

    当然,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这晚上要说耿多义。

    林鸣和莫小陌来往密切,他总是挖空心思,见缝插针地帮她。当时还没电脑,写稿子全是手写,林鸣跟莫小陌讲,耿多义字写得好,让他免费当你秘书,帮你誊写稿子。莫小陌也想自己的事自己做,但字如其人在她是反例。耿多义帮她誊抄几次,四百格的稿纸,字一枚一枚写上去,通页没有一处涂抹。他的字乍看有点呆,成版以后看上去舒服妥帖,这叫行气。莫小陌再写稿子,试探地问林鸣:“老叫他帮忙,他愿不愿意?”林鸣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莫小陌出手快,每个星期日必写一篇,下一星期耿多义用复写纸誊写三份,再往外寄。初中以后,莫小陌开始冲成人的刊物去,《读者文摘》《辽宁青年》《黄金时代》……当然还有《知音》。虽然很难再有正式发表,但因有人帮自己抄稿子,莫小陌感觉自己离真正的作家又近了一步。

    莫小陌的母亲明芳林,人人称她明总,是开印刷厂。当时武侠小说卖得火,她也和地下书商勾结搞一搞盗版,盗多了,门路摸得一清二楚,明总想自己单搞,不但扒港台版,还收原创书稿,随便臆造出版社的名称,安上并不存在的书号,印成册往外卖,只是不能上新华书店。耿多义高二时搭帮明总的地下出版事业,试手写武侠。初中三年他拿着武侠看过来的,有什么套路他了然于心。这种盗版小册印得薄,七八个印张两百来页,段落学古龙分行勤快,字再排稀,十来万字弄成一本。耿多义自己讲,有时整晚不睡,天亮点一点四百格的稿纸足足写够半本。那时候真是不知道累,偶尔累,一想多写一万字多挣一二十块,精神重又抖擞。写这小说基本不走脑,一句一句一段一段顺延而出,写完改都不用改,就能换钱,几乎一手交稿一手付费。他心生感叹,生活真是太奇妙。到后面,章二还让他拥有自己的名号“隆宇烈”。

    柯燃冰这时记起,耿多义杂货铺里有几本“隆宇烈”,自粘胶袋密封,书品簇新,板板正正——原是他个人文集。

    既有赚钱门路,耿多义读书更没心思。高考离本科线差了近一百分,所以连懊悔的资格都没有,去职专学家电维修。他小时的天分又捡回来,物理虽然学得不扎实,电器电路图他一看就会,零件配件一摸就知道怎么安装。他继续写武侠,但那几年,武侠小说迅速式微,很少人看,他便给地方报纸投稿,感觉那才是一个正经作家干的事。

    林鸣说:“我读到大学,耿多义已经工作,不停给我寄钱。”

    “你怎么要他寄钱?”

    “他主动,我也没办法。再说我这样的货,读大学成绩一般,艳遇不断,手头随时都紧。”

    “你不是有女朋友嘛。”

    “远水总是解不了近渴。”他还一声叹息。

    虽然耿多义知道,写武侠长久不了,但只要赚到钱,就坚持写。与此同时,电器维修行业也变得奄奄一息。耿多义感觉自己跟父亲一样,两条腿都瘸。当时他的主要收入,是靠帮人写悼词,但这事他不想任何人知道,做贼似的。

    林鸣看在眼里,劝他尽早改行。林鸣家一个表舅,拉起一队人马到处找矿挖矿,眼下急需浮选工。林鸣劝耿多义去试试,耿多义便去。起初以为要懂化学,其实只是按类定量,往浮选槽中投放对应的药物,长点记性,下笨功夫就能一一记牢。有师傅带着操作,上手很快。这营生好歹强过家电维修,耿多义赚钱比以前翻几番。钱大都寄回家里,母亲一点数,以为好日子要来,催他找个女朋友。他总说,让哥哥先。母亲说,你是要气我。当时耿多好蹲了监狱,持刀抢劫罪,判十二年。

    林鸣表舅钟老板,原有的矿洞出了效益,胆子搞大,在朋友中间集资,要拿下一处大矿。有次通过熟人介绍,国有地勘队提供一片矿区地勘图,一百米一个钻孔,足够详细,绝对权威。光买这资料图,就费几百万。钟老板展开地图,心潮澎湃,跟手下人说,老电影里那些开国将领,就跟我现在一样,只要手指在地图上戳几戳,敌人摧枯拉巧,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钟老板到处集资,许诺分红之前有利息,月息三分。耿多义回到家中,跟父母说起这事,当是话题。过不久,母亲主动跟他说:“我和你爸把老宅基卖掉,这里有二十万。钟老板既然有这么好的事,你拿去投他那里。”耿多义不答应,说我吃技术饭,何必投钱。母亲说:“你那技术,几天就能学会,随便来个人就能替你,哪是安稳饭?二十万放进去,不说分红,至少一月利息六千,这机会也不是天天有。”耿多义说:“这事不是闹着玩。”母亲说:“钟老板我也熟,是个好人,生意一路做得稳当。”耿多义说:“投资就有风险。”母亲说:“钟老板那么大的资产,走下坡路也有一个过程,不会是山体滑坡突然崩塌。你在他那里做事,掌握内部情况,一旦不行赶紧取钱,总比外面人稳妥。”

    耿多义把钱投进去,起初数月还按月拿息,翻过年头突然不行,铅锌锰价格全线下跌,一开工就要倒贴。钟老板融资上亿,停产数月,利息照滚,投资人全变成债主。想抽取本金的人太多,个个都熟悉,都难以割舍。钟老板一一作揖,说我这只是一时困难,大家共渡难关。现在抽钱,也抽不出多少,我一塌台,一分钱也还不上,到时怪不得我了。他还专门跟耿多义说:“小耿放心好了,我一个多亿都不愁,你那也就二十万。年轻人,要有承受能力,日后干大事业。”

    耿多义面嫩,不好追着讨要。回头想想,那当口狠狠心,穷追猛打,钟老板手头百十万还是挤得出。所谓总结经验,又是吃了亏,后悔已来不及。再过几月,钟老板发不出工资,耿多义也不走,想着父母那二十万。转眼又过去两年,本金仍未取到,工资每月一张白条,捏起来已有厚度,钟老板破产已成定局。

    林鸣一想,人是自己介绍过去的,心里毕竟有愧,劝耿多义不要再坚守矿区。还说:“我在韦州混得不错,认识一些能耐朋友。要不然你先过来,跟我一起混,有我一碗饭,也不少你一碗。表舅那边,我帮你盯着。”林鸣想得周全,耿多义也不好再在佴城待,面对血本无归的父母,心里总也不是滋味。耿多义这就去了韦州,找一份编辑的工作,起初晚上住林鸣家。

    对耿多义的回忆,林鸣拉拉杂杂讲了两小时。火车还在卿哐卿哐往前走,柯燃冰盯着窗外,好一阵才回过神,林鸣已经安静了半晌。当然,林鸣只是拣他想说的说。他印象很深的,是耿多义刚到韦州的时候。当时,他住处只一铺大床,不带妹子时,两兄弟可以同床共枕,话忆当年,时有感叹,悄然入梦。林鸣偶尔带妹子回家,耿多义也知趣,沙发上一卧,戴起耳机,不该听的不听。

    天才少女莫小陌

    柯燃冰跟林鸣打听欧繁的事,林鸣几分钟搞定。大概所有接触过欧繁的人,都得来这种印象:她不声不响,频繁转学,来去无踪。

    柯燃冰只好和林鸣聊起莫小陌。“……后来怎么就失踪了?”一俟开口竟发现,“失踪”是让人最好奇的地方。一个天才少女,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二十多岁突然失踪……而且,这一切都和林鸣发生了关系。用他本人话说,他是她“生前唯一的男友”。虽然没有警方确认死亡,大家心里清楚,这么漫长的失踪意味着什么。说起莫小陌,林鸣脸色变得凝滞,仿佛事难启齿。但柯燃冰对他信不过,认为他只是习惯性做出这样的表情。她知道,天才少女莫小陌的故事,林鸣泡女孩时经常讲。这些把妹高手,都爱讲自己不堪回首的往昔,回回不同。

    莫小陌当年在佴城确乎有些名气,倒不是林鸣瞎说,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林鸣时常提起,已没人记起这天才少女。

    林鸣正待开口,柯燃冰还有交代:“别把你平时泡妹子编的故事讲给我听,我要听真实的东西。我明察秋毫。”

    “耿多义那个版本又是怎么讲?”

    “别想串供,你照事实讲就可以。”其实耿多义从没跟她讲过莫小陌。

    他们读小学时,K歌比赛还没有作文大赛多。那时文学极繁盛,小城中的各色人等若想出人头地,除了摸彩中大奖似地考上名牌院校,当作家几乎是唯一的出路。莫小陌当年在小城中闹出名气,靠着层出不穷的作文大赛,每年拿几个奖次。作文在杂志发表,稿费从未超过十块钱,却挣来名气。初中她进入佴城师专附中就读,学校专门为她聘了市作协一个副主席当辅导老师,但她初三那年加入市作协,导师功不可没。这事上了市台新闻,连播三天。当时林鸣追着看地方新闻,三天都见到莫小陌,脑袋蹭出一首诗的名字:一把好乳。他心底漾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他承认对于莫小陌的追逐,始于某种虚荣。高一开学前半月,学校就贴出分班名单。名字按考入分排列,他是班上头一名,莫小陌纵是名人,只能排十几名。耿多义的名字几乎在最后头。当时,林鸣还来不及对莫小陌的名字感到惊喜,就对耿多义的出现有了意外。他以为耿多义去混中专,后面才知道他考不起中专,不包分配的他又不去,只好读高中。那一年,佴城高中招不满额,想读便读。

    林鸣靠近传说中的莫小陌,比想象中容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刚开学,同一间教室里,他间不容发向她靠拢。她起初不冷不热,时间一长,别的男生也不见来,她便对他爱理不理搭几句。只要她表情有一丝松动,他就回报以十二分热情。那时候,男生总是具有现已不可想象的耐心,把女孩当成一块水豆腐端在手心。高二他俩已是出双入对。

    毕竟,早恋尚是禁忌。虽然莫小陌心里不以为意,甚至认为对高中生而言,恋爱比学英文重要,但作为本地名人,她只得收敛,要掩人耳目。跟林鸣出去轧马路,莫小陌带个闺蜜同行。女孩叫欧繁,是莫小陌小学同学,同了一年,欧繁就转校走人,但两人联系紧密。依林鸣看来,她俩性情都有孤僻的一面,彼此几乎是对方唯一闺蜜。他们读佴城一中,欧繁读的是建校,不要考分的中专,当然不包分配。两所学校挨得近,山前山后,且那座山还不大,适合碰头。三人同行,闺蜜总是把林鸣晾在一边,成为拎包的跟班。后面林鸣把耿多义叫上,拎包的事要他干。反正,在同学看来,耿多义早就是林鸣的跟班。

    更意想不到的,耿多义跟欧繁初中时也曾同学一年。欧繁不停转校,认识人太多。所以,小陌只有感叹,欧繁能把所有人变成表同学。

    转眼高三,林鸣个头已经长到现在这样,莫小陌又是出奇地丰满(她自认为是作家的职业病,坐得太多,肉都横长),胸脯硕大得仿佛一用力就可捏爆。他只在想象中,每天捏爆她N次。他俩并肩走在街上,在这老少边山穷地区的小城,在一堆堆发育不良的成年人当中,不免会有睥睨众生的情绪。两人单独相处,荷尔蒙暗中交织,男的必须主动,要不然是对女方不礼貌。他知道那些悄悄恋爱的校园情人,都这样,某一天牵了手,某一天又接了吻,然后某一天将女的身体打开,有点像摸彩票,看两只乳房什么型号。女的会有矜持,没关系,那都形同虚设,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他等到机会,试着搂她。头两次,她坚决地扔开他的手,仿佛扔开一张用废的卫生巾。第三次,她果断地在他左脸刮出尖锐的响声,并厉声警告:“没我同意,你再敢动手动脚,就给我滚!”

    “那你几时才会同意?”

    “你是不是以为,到一起的时间一久,我他妈就欠你的?”

    他发现,她过早成为名人,带来一种副作用,就是失去了少女应有的羞涩,习惯于居高临下处理问题,包括恋爱。在他面前,她没有丝毫被动。高中时候,她已完全将自己当成一个作家,写作要找“有气场的地方”,会带一些私爱的物品,比如一盒香烟,几本经常翻动却从未读完的书,一框杜拉斯抽烟的照片。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房间,一写一整天,她偶尔就抽起了烟,和相框里的老女人对喷。他劝她不要抽烟,这样会老得快。她冷笑,说我就是要老得快。他有时觉得,莫小陌为写作,已出现某种走火入魔的迹象。

    两人一直恋爱,高中时期一直当了老实孩子,从没做爱。现在回忆,有些不可思议,当年倒也没有为此抓狂。

    高三毕业那个夏天,带着一丝疲惫和漫无边际的轻松,四个人大都泡在溶江化工厂。小陌的父亲莫家潭,将逼仄的宿舍打理得井井有条,作为一头老文青,屋内存放巨量的杂志图书以及流行过的磁带,对他们都有吸引力。何况他还弄一手好菜,天天换着花式。偶尔,他开一辆轻度散架的柳微,带他们去河湾洗澡。

    八月的一天,午后,老莫鼓励他们喝几杯酒,脑袋有了令人舒畅的晕眩,又开车去那处河湾。河湾并不深,水是豆绿色,却被本地人叫成黑潭。莫小陌只是懂得如何浮在水面,林鸣的水性不错,可以任意凫水。大家游开以后,莫家潭继续教欧繁在浅水处拍水。耿多义游一会上岸,坐树荫下抽烟。林鸣围绕莫小陌周围,不敢离她太远。他钻进水底,向上仰望她有点笨拙的身姿,她的两条腿被水波的滉瀁放大放粗,一下一下夯砸而来,他要时不时避开。很快,她有点累,动作放慢,感觉要下沉时又加快频率。他在水下看着她迈开的双腿,那片神秘的区域,逆着光,是一片令人神往的暗黑。光忽然又强烈,晃他的眼,忽然他想起来,她老早就是自己女朋友,他却还没碰过她。他得来一阵委屈,便问自己,你还是不是男人?那么,好的,现在你敢不敢动她?

    他不容自己多想,飞快向她游去,到合适的位置手一伸,正好触摸到那片神秘区域。他摸了几把,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怪叫一声,就呛了水。他赶紧抱住她,往岸边去,同时一只手狠狠抓住她左胸,弹性十足,看样子并不容易捏爆。他就放心了。

    那边在问:“怎么了?”

    “没事,呛两口水。”

    老莫还笑:“总要呛两口水。”

    两人默默坐了一阵,后面是她先开口:“你躺下去。”她指了指不远处,有一堆河沙,被太阳晒得很热。他挖一个坑躺下去。莫小陌将滚烫的沙一点点浇在他身上,等他浑身都覆盖了沙粒,她弯下腰,左右一瞥无人,忽然把一只乳房掏出来。一只净白乳房,晃得他两眼生疼。当然,他立时翘了起来,没想她正是引蛇出洞,精准地朝他裆部踩一脚。他记得那一刻,那些沙粒猛然揉搓、刮擦皮肤带来的痛。痛过之后,他知道,自己离她身体不远了。

    果然,再过几天,莫小陌就约他去了她用于写作的洞屋。她喜欢在洞屋里写作,一钻进洞屋全都是夜晚。作家是种昼伏夜出的动物,夜晚越长,创作时间与创作生命就越长。

    他走进那间洞屋,闻见刺鼻烟味。她自顾地写,根本不理会他的到来。她仍是手写,桌上很厚的一沓复印纸。他看着她写,一会儿就揉皱一张,捏成纸蛋扔进垃圾篓。他耐心地等,估计今晚可以在这过夜。屋里有电视,他不敢打开看,一直枯寂地等。后面她抽烟时,他也过去拿来一支。他第一次吸烟,叫自己千万不要呛。

    那天他熬到凌晨一点。她忽然冲他说:“可以开始了。”

    他俩的第一次,就这样被宣告。他走过去。她脱上衣,盯着他看。于是他也脱去上衣。两人轮流脱衣,脱裤,脱内裤,这让他想起一部美国电影里“轮盘赌”的游戏。她身上的附着物比他多出两件(乳罩,还有黑色抹胸),所以是他先脱了个精光。她暂时不脱了,又抽起烟打量着他,要他转身,做几个怪动作,然后开心地笑。所以,那一晚在洞屋,林鸣感觉自己是被莫小陌叫来的鸭。

    “……往下是要忽略还是要详细?”说到这,林鸣停下来问。

    柯燃冰评价说:“味同嚼蜡。”

    “这个版本和以前的不一样,可信度高。”

    “……你再跟我讲一讲洞屋的事。”

    火车进入山区,时而钻进隧洞。林鸣讲莫小陌,远离了耿多义,柯燃冰便不想听。林鸣说到钻山洞写作的莫小陌,柯燃冰记起,耿多义也有同样爱好。最近他一直不在服务区,那么,是否会待在一处山洞?此前,在他的小说里,她多次读到对洞以及洞屋的描写。

    洞屋

    遍布佴城的山洞,以及建在洞内的旅社,是林鸣爱跟女人讲的内容。他泡妹子有若干惯用伎俩,比如手机不知从哪荡下手工着色的老照片,一看就有年份,上面一男一女,一概穿“红旗两边飘”的老军装,脸上擦有腮红。“呶,我家老爷子,我家老太太。”刚认识的嫩妹子一看:“呀,激情燃烧的岁月。”

    “都是军队文工团,很难进去。现在一般的小明星不够这个级别。”

    妹子便要追问:“为什么?”

    “处男处女,严格政审。”

    “你还是处男处女生的。”

    “我是我妈坐的头胎,前面没一个流产,质量不是一般好。”

    往下再翻下,一个胖小孩露肚露臀,小鸡鸡随意翻卷在肚皮外面,倒是他本人。手段不见得高明,但往往奏效,转眼就和妹子有了亲近感,妹子还不知自己上套。他跟妹子们讲起佴城的洞,讲建在洞里那些甜蜜小屋,接下来,林鸣顺势怀念自己在洞屋的初夜,永生难忘的那一夜,黯然销魂。虽然,他分明记得,那次自己几乎就是莫小陌叫去的鸭。林鸣一番开导,年轻妹子突然醒悟,原来做爱也是老派的好呀。这些妹子,正是林鸣的目标听众。

    以前,林鸣去泡妹子,耿多义若在场,林鸣也毫不避讳。他跟妹子说到洞屋,拉耿多义旁证。林鸣说:“洞口有那么大好不?”耿多义说:“有的有的。”林鸣又说:“洞屋冬暖夏凉能省空调。”耿多义回应:“夏天除湿冬天加湿,挂自动挡。”

    柯燃冰也跟耿多义聊过洞屋,她在他几篇小说里都看到洞屋,不免有了好奇。她问那些洞屋有多大。耿多义回答说正常大小。小柯仍是一头雾水。在她主观想象中,所谓山洞,都跟猫耳洞一般,屈体进入,只能存身。耿多义说:“不是这样,有的洞口巨大,轻易咬住十几米高,飞檐斗拱的木楼。”小柯又问:“洞里建屋子,为的什么?”耿多义说:“是不好讲,我们读书那时,洞屋这种地方,正经人是不去的。”她当然又问:“这又是为什么?”耿多义就说问得好,但仍然不讲原因。柯燃冰在平原生长,对于山地,总有一份神秘向往。别说洞,就连山,她爬得也不多,在韦城偶尔去爬的几座山,其实都是公园。一听说佴城地区几乎全是山,少有平地,以为这山单个掐下来,体量肯定不大。她问:“你们小时候捉迷藏,是不是撒开一跑,就穿过几个山头?”耿多义说:“你说的那是坟。”她又问:“那有多高?”耿多义想想,不好做比。她指示:“就拿香山做比。”北京香山,她去爬过几次。在她心目中,这山也不含糊。耿多义就笑。香山半小时到顶,主峰竟然叫鬼见愁,想这北京的鬼,未免大惊小怪。

    这夜,在火车上,林鸣跟她讲了明白。那时空调极少见到,而佴城冬天不冷,夏天酷热。男女要找肚皮下面的快乐,冬天当季,夏天发愁,做爱犹如抱一个火炉,稍一动弹,虚汗淋漓,终究不爽。因此,洞屋应运而生,住进去,洞里吹来凉风习习。男女来这找开心,不用流大汗。所以,洞屋出现,正经人往往不屑一顾,教训自家小孩,洞屋都是臭流氓去的,离那地方远点。有的小孩,偏要问一句为什么。大人就说,不为什么,敢去打死你。但这生意,毕竟对提高人民的生活质量有所补益,那年月,洞屋赶脚似地开张,一家连着一家。佴城和周边多个县份,同属喀斯特地形区,一个地方出现洞屋生意,立即被周边各县效仿,越是禁忌,越有人气,适龄的男女,不去洞屋里搞一搞,就跟不上潮流。

    柯燃冰又问:“那你第一次去,是什么情况?”

    “是莫小陌叫我去,但她把欧繁也叫上。所以,我也叫耿多义一起去。”

    “有点意思,你当是钥匙俱乐部,半夜可以随意换房?”

    “既然去,心里面是怀有这种期待。你知道,那种年龄的男孩胆子不大,脑子里随时幻想,女孩能主动一点。所以她叫我去洞屋,我难免浮想联翩,踩着单车去,脑袋很轻飘,腿脚却很沉重。”

    “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个,男人都懂的。”

    “他是说第三条腿。”铺上面,小代已经摘了耳机,正待要睡。

    “结果怎么样?”

    “什么也没发生,两个女的一间,两个男的一间,敲墙板的声音都没有。”

    那一晚,四人踩两辆单车,去到最隐晦的一处洞屋,还取了名字:云水雅集。灯箱打出蓝荧荧的字体,在夜色中不动声色地闪烁。一路还有说笑,踏进洞屋,四个少年男女,口舌忽然滞重,说话都不利索,打牌也总是闪神,于是早早分了房,两男一间,两女一间,隔着单薄的板壁。那时候,林鸣和小陌俨然已是恋人。分了房,林鸣不免猜想,既然来这里,莫小陌肯定是有安排。她脑袋里经常有古怪想法,今晚就算有人陪着,也不怕,大不了,我过去,把欧繁换过来,大家都没话可说。当时,耿多义和欧繁已经显出亲密的迹象。没想一夜无事,一早四人踏向返程,洞口在身后变小,洞屋融进雾霭。莫小陌双手环着林鸣的腰,贴他很紧。他感受到她的存在,忽然感叹,折磨人不带这么不着痕迹的。

    柯燃冰便作决定,一到佴城,先去洞屋看看,最好是当年他们住过的洞屋,比如说云水雅集。

    一行人到佴城,时间还早,林鸣说要去找宾馆,柯燃冰说:“不找宾馆,就找一家洞屋住宿。”林鸣说冬天洞屋一般都关门歇业。柯燃冰仍是要碰碰运气,她相信一切皆有意外。打到车以后,林鸣跟司机说去樱桃坳。车顺着曲塘河走势,往记忆中的云水雅集去,其实林鸣这些年再没去过那里。车随马路拐个大弯,前面突兀横起一道百十米水坝。林鸣问司机:“怎么有水坝?”司机说:“建起好几年了。”林鸣说:“刚才你怎么不说。”司机说:“我哪知道你不知道。你说来樱桃坳,我以为你就是来水库。”林鸣只有感叹,几年没来,完全变了一番景象。不用说,那些洞及洞屋,都泡在了水底。柯燃冰不甘心,叫出租车往坝顶走。马路没有中断,弯折反复,有如弹簧,几个回合将车弹到坝顶。一汪水面。天光阴蓝,水色阴蓝,水天浑然一色,寒意透彻。有几个本地人拢过来,问两个女孩要不要坐船。好几条有篷的梭子船,都在水库边候着。柯燃冰和小代都有兴致,跟了一个络腮胡上船去。林鸣无奈,后面跟上。船尾一个老汉把持机舵,是老子,船头络腮胡无所事事,是儿子。马达发动,突突地响,梭子船往前直蹿。

    船篷上有帘子,河风照灌进来,冷得脸皮一个劲细跳。小代独自走到船头看风景。她心情不错,看什么都是风景。景倒不说,风是管够的,风声遒劲,擦在耳畔一阵阵锐响。小代迎风张臂,闭目冥思。划船络腮胡一看这粉嫩妹子,一脸表情似有所期待,而这动作,又让人想起一部美国片,是讲沉船,女主角迎风张臂,是一段著名的狗血。同来那男人却不知回应,络腮胡暗自可惜,问妹妹哪里来。小代说:“韦州。”络腮胡问:“韦州有没有黑毛猪吃?”小代说有。络腮胡又问:“韦州的狗子,尾巴翘得高不?”小代已有觉察,这人说话像是下套,不忙回答。老汉在后面骂:“李李,日你妈哟,不要乱调舌子,一桨片劈翻你。”

    一处水湾,有闲人搞起农家饭庄,进去一坐,屋顶是油毛毡打底杉皮苫顶,脚下是杉木板子,夏天的霉苔结了痂。林鸣邀船家父子一块喝酒。酒一喝,问他们樱桃坳一带哪里还找得着洞屋。老汉说:“水坝一百米,山脚那些好洞都淹了。”络腮胡说:“往上去,桂子溪有老板开了酒店,有总统套房,蛮贵,一百多一夜,等你们有钱人住。”林鸣大气地说:“总统套房,要住就是全价。”络腮胡就赞,有钱人是这口气。天冷,几个男人喝起米酒,当是喝水。

    既已找不到洞屋,三个人晚上就住桂子溪,要了两间总统套房,竟然装有抽水马桶,下端却直通溪流,污水下渗,自然消解。条件简陋,这环境十足五星级。酒店建在峡谷,抬头往上看,天呈一线,月光渗进来丝丝缕缕,斑斑驳驳。峡谷之夜过于宁静,待在其中,和记忆中的洞屋,也没太多区别。

    柯燃冰在山谷中睡一夜好觉,早起时,认为林鸣不再用得着。她要林鸣提供给她耿多义可能联系的熟人,尽量地多。此外,她想弄清楚,佴城眼下还有多少处对外营业的洞屋。林鸣忽然想起,耿多义他哥好像在经营洞屋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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