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盘-太阳挂在树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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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们都说中队长好像不会笑,中队长的脸上长年累月地堆积着厚重的肃严和沉默。之外还有什么表情呢?好像没有了。有时中队长也“哼哼”地咧嘴笑一下,但兵们说那根本不能算笑。

    于是过去在民主评议干部的时候,兵们给中队长提了一条意见,希望中队长的脸上有一些阳光和笑容。

    但是中队长脸上的肃严一直没有化解开,中队长曾对批评他的上级首长说:“你们当首长的一年只下来检查几次工作,对战士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可是一队之长,如果整天跟兵们嬉皮笑脸的,就没法带兵,况且我是唱黑脸的,指导员是唱红脸的,让指导员满面笑容就行了。”

    首长再批评,中队长就急了,像是跟领导吵架一样说:“我们基层干部一天到晚如履薄冰,累得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哪还有心思笑,要笑你们笑去吧。”

    应该说中队长的话是有道理的,一个管理百十号人的中队长,脸上不挂一些肃严和沉默,是很难赢得兵们的尊重。其实你只要走进兵营,看到那些直线加方块,就会感受到一种紧张而肃严的气氛,这是一个军队最鲜明的特点。所以中队长脸上的表情,与兵营的大环境还是和谐统一的。但问题是年长日久,中队长竟忘了如何笑了,春夏秋冬脸上就这么一种单调的色彩。

    兵们就很想看一看中队长的笑。有一次,老兵王军挨了中队长的批评之后,对新兵姜光明说:“我已经是第三年兵了,可看见队长还是紧张,我真想在队长的脸上撒一把咸盐,让他不咸不淡的样子有点儿味道。”

    我们现在所说的早晨,是中队长军旅生涯的最后一个句号,两天前他的兜里就揣着今天9点半的车票。这是1月的中旬,一个寒冷的早晨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中队长来说却注定要成为一生值得纪念的日子。

    起床哨还没有吹响的时候,中队长已经对着镜子试穿一身西服,他看着镜子里穿西服的人,就像用放大镜鉴定一件古玩。他很少这么打量自己。

    本来他没有要买西服的打算,是老兵王军给他提的建议。王军觉得队长不笑的原因,是他身上穿着板正的警服,现在队长要转业了,总该脱了警服露出笑脸吧?再说兵们还从来没有看到队长穿便服是什么样子。

    于是王军昨天就对中队长说:“队长,你怎么还穿警服呢?你好像没穿够军装……”

    中队长虎着脸说:“我不穿军装穿什么?”

    王军赶忙说:“穿西服,队长宽宽的肩,笔挺的后背,穿西服一定很潇洒。”

    中队长就决定买一套西服,虽然他确实没有穿够军装,但自己已经是转业的人了,还穿着警服好像对军装恋恋不舍的样子,恐怕让别的干部说三道四的。于是他回屋里和老婆商量,因为买一套西服是一笔不少的开支。老婆是得知他转业的消息后,带着6岁的儿子赶来的,她把许多失望的愤怒宣泄在队长身上是肯定的。她曾满心希望随军成为一个北京人,并且也不只一次地略带炫耀的口气对本村的女人讲述她随军到北京的打算。随着中队长的兵龄越来越长,她的愿望也越来越迫切。当一切都成为泡影时,她的愤怒就像在空气中飘浮的一只气球,升得愈高炸得愈响。她对中队长说:“看你这个窝囊样子,快熬到年头了却让你转业,肯定是你的臭脾气得罪了人,你对战士吆三喝四的,对上级领导也是瞪眼横眉,什么事情都那么较真,图个啥?”

    因此中队长一提出买西服的想法,她就撇撇嘴说:“你穿西服?哼,你这副模样能穿西服?”

    中队长生着气走进了商场,掏了800多块钱买了一套西服,心里说我穿西服怎么了?一样潇洒。当时在商场试衣服的时候,一位长得还算马马虎虎的服务员小姐,怀着对武警亲人的深厚情感,说“哎呀武警同志,你穿这身衣服真帅气”,那股热情把中队长的脸都烘烤红了,最后就差没说“武警同志我爱你,快买了这身衣服吧”。中队长应付这种局面没有多少经验,心理准备不足,经服务员夸赞了几句,就觉得不买这身西服真不该再做男人了。

    兵们出完了早操,操场上一下子寂静下来,于是中队长就穿着西服走到操场上寻找感觉了。

    这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在操场四周清理卫生的兵们都愣愣地站着,用惊异的目光去瞅中队长,并且一个个张大了嘴,嗓子眼里早已含着“啊呀”两个字,却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啊呀出来。兵们似乎忘了嘴还可以说话,只顾得上使用眼睛了。后来,楼房的窗户上也探出了一个个兵头,像从山壁上丛生出的一朵朵蘑菇。

    中队长穿着西服走路的姿势是兵们陌生的,他们从来没有看到队长这样走路。他的军姿虽然拔了起来,胳膊却死板地夹着,两条腿好像始终没有踩着地面,而是踩着空气行走,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身体的重心一会儿摆向右侧,一会儿又摇到左侧。中队长感觉到自己的走路发生了问题,也知道兵们正看着自己,于是努力地去纠正。中队长十几年来一直在纠正兵们的队列动作,算是训练专家,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纠来纠去一直不得要领,而且越走越快无法停止,像一辆方向盘失灵的汽车控制不住了。

    起初兵们只是张大嘴发呆,后来新兵姜光明就急得喊了一声:“队长——身体放松,自然一点儿。”

    兵们开始指挥队长走路,下达着各种口令。中队长也很认真地听从兵们的摆布,操练穿西服走路的步伐。

    所有的兵都加入了指挥的行列,但是谁都没办法纠正队长的动作,于是王军就说:“看你,这么笨。”

    兵们已经忘记了他们训练的对象是中队长,似乎是在训斥一个刚步入军营的新兵,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态,有的兵急得跺脚挥臂,大有上前踹队长两脚的架势。

    后来兵们也不知该怎么指挥队长走路了,喊着喊着竟喊起了“一二一”,队长就真的走起了齐步,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两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于是队长欢快地、有力地甩动起胳膊。

    兵们看到队长恢复了常态,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但问题是队长穿着西服走齐步,仍是很滑稽。老兵王军就后悔了,心里说真不该劝队长买西服,于是急忙跑到操场上拦住了正走得愉快的中队长。

    中队长总算停止了脚步,愣愣地看王军,他觉得王军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说道:“王军,你咋这么看我?我穿西服不好看?”

    王军犹豫着说:“好看是好看,不过我们今天准备列队欢送你,还是穿着军装走合适。”

    中队长说:“我穿西服也行,因为我转业了,可以不穿警服。”

    这时候有许多兵围了上来,中队长就伸手对兵们说:“再见了,以后咱们就是警民关系了。”

    说完,中队长的嘴角竟咧了咧,做出笑的样子。兵们被这突然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眼看着队长的手伸在半空,却没有一个上前握的。他们不易觉察地向后退去,而队长就一点点朝前追去。队长的腰微微弯曲,那只常年在单双杠上拧来搓去的手掌,泛出白色的干裂的厚皮。

    应当说跟一向肃严的中队长握手,对兵们来说在感情上是一次很大的跨越,其实握手的礼仪只适宜一定的场合和一定的范围,比如父子间的离别就很少使用这种礼仪,兄弟之间的离别也不以握手表达情感,握手会使兄弟间难以言表的情感淡化和隔膜。

    总之,兵们无法伸出他们的手,他们对这一夜之间由上下级关系转变为警民关系的现实难以接受。在他们心目中,队长永远是他们的队长,令他们敬畏、爱戴和痛恨。他们从当新兵时就开始观瞻和哂摸队长那张粗糙而淡漠的脸,已经习惯了队长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的样子,他们认为队长的手不是用来握的,而是用来指挥他们走直线加方块的步伐,或是在他们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在他们的眼前有力地挥动表达队长的愤怒。

    中队长已经找不到自己了,而兵们却清醒地记着自己的身份。

    后来中队长只好用力缩回了自己的手,歪歪扭扭地站着,有些结巴地说:“嘿嘿,你们谁对我有啥意见,就给我提,我一定虚心接受。”

    中队长转身走的时候,王军追在他的屁股后面,恳切地说:

    “队长,你最好立即换下西服穿军装。”

    中队长在操场上穿着西服练习走路的时候,兵们的喊叫声惊动了队长的老婆,她就从窗户朝外看,就看到了队长在兵们的指挥下丑陋地走路。

    于是当队长穿着西服回到屋里,又站在镜子前瞅自己时,她就一撇嘴说:“你是小驴推磨——转着圈献丑,就你这死尸一样僵硬的身体还穿西服哩,嘁!”

    中队长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了?我穿西服……哼,我想穿。”

    嘴上这么说着,眼睛依旧瞅着镜子里陌生的形象,越看越生气,就三两下净去西服,又穿上了警服。

    然后再照镜子,挺一挺胸脯,立即找回了军人的感觉和队长的威严。这时候离开饭时间没有几分钟了,中队长就走出屋,想跟着兵们起集合,尽管他不能站在队列前像过去那样说“早饭前我讲三个问题……”,但是他可以和兵们一起唱一首军歌,《咱当兵的人》或者《说句心里话》。

    像往常一样,中队长提前站在中队门前的一排杨树下,等待吹响集合的哨子。兵们都在单双杠上活动,当他们发现中队长已经站在杨树下的时候,一个个又愣住了。中队长两手背在身后成跨立站姿,威风凛凛地扫视着操场上的兵们。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兵们被停止的时间凝固在那里。这时候,一个兵吊在单杠上,一个兵倒立在双杠上,还有一个兵趴在沙坑里……他们姿态各异目光却扭曲着投到一个方向。后来吊在单杠上的兵,胳膊已经酸疼,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扑哧”一声掉在沙坑上,响声惊醒了周围的兵们,紧接着那个在双杠上倒立了半天的兵,也将竖向天空的两腿放下来。兵们情不自禁地跑到队长跟前列队集合,值班的排长竟忘了吹集合哨子。

    等到兵们列队完毕,中队长已经忘了自己是立即要走的人了,不知不觉地又走进了过去的角色,习惯地从排头瞅到排尾,检查兵们的着装,就发现了老兵王军没有穿部队下发的制式衬衣。中队长眉毛朝上一挑,喊道:“王军,出列!”

    王军跑步出列,站在队伍正前方。

    中队长上前把王军的花格衬衣领用力揪出来,问道:“你的制式衬衣呢?”

    “洗了没干。”

    “你就一件衬衣?”

    “丢了一件。”

    “这么说就应该违反警容风纪?”

    王军不说话了。中队长就开始批评王军,说你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兵,应该为新兵做榜样,你看你是个什么形象,吊儿郎当的还不觉得羞耻。中队长停顿了一下,见王军的脸色没有多少变化,就继续批评,语气也加重了,说人要脸树要皮,一个人不要脸面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中队长最后说:“当你要离开兵营的时候,你才知道当兵的时光多么宝贵和值得珍惜。”

    原来王军一直低着头接受队长的批评,但听了队长最后一句话,才突然想起中队长被确定转业马上就要离队了,他可以不听队长的批评,“队长有什么资格批评我呢”,想着就把头抬起来,说道:“队长,你不是说我们是警民关系了吗?”

    中队长立即明白了,梗了一下脖子,像是被王军的话噎住了嗓子,半天才说:“我现在还没有离队,怎么你不想服从我的管理了?”

    王军壮着胆子,声音低低地说:“你已经不是我们的队长了,我们的新队长明天就到。”

    中队长傻愣愣地半张着嘴,眼睛盯着面前这些曾经属于他管理的兵们。此时他眼里的兵都变成了一个个方块汉字,一列列绿色的文字,他想再读读这本自己年年研读却始终没有读透的大书。

    中队长对王军说:“啊呀王军,啊呀王军!”

    中队长说话时,有些气愤地挥动着右手,王军担心他的手突然打到自己脸上,就急忙结巴着说:“打骂体罚是违法行为……”中队长说:“打你又怎么了,我怕什么,你刚才还说我不是你的队长了。”

    王军发现队长举起的手半天没有落下,便把脸朝队长的手下送去,撇了撇嘴说:“你打呀,怎么不打了?”

    队长僵着不动。王军心里在想,队长穿上军装就横起来了,还不如让他穿西服去一摇一摆地走路呢。

    这时候兵们看到中队长的老婆从楼道里跑出来,抓住队长的胳膊拖着就走,嘴里说:“你在这儿发什么神经?回家吃饭。”

    兵们吃过早饭就开始张罗欢送中队长的活动,他们把破锣旧鼓搬到中队门前,叮叮当当地敲打。刚敲了几下,有的兵就说今天的欢送活动搞不成了,中队长在屋里和老婆打架,于是许多兵跑到队长门外偷听。

    队长老婆在屋里说:“你认为你是谁呀,你被部队处理了,还对兵们耍什么威风,你过去少管点闲事,说不定早提升了。”中队长说:“你懂什么,你当过兵吗?你带领过一个中队的兵为荣誉而战吗?你知道什么叫干部的责任?我懂,我把一个后进中队带成一个先进中队。”

    队长的老婆说:“你生过孩子吗?你懂得喂猪种地伺候父母吗?你知道一个女人盼随军熬日子的滋味吗?你知道什么是父亲的责任吗?你别忘了,是我一个人喂了2头猪种了5亩地,还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到了6岁。”

    后来,屋里就传出了辱骂声和叮当的摔打声,队长的6岁儿子哭叫着喊道:“爸爸别打了。”

    但是队长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他先是对着老婆打了一巴掌,之后就觉得手掌麻木而胀热,这种久违的感觉使他痛快而激动,激发了他的欲望,于是他追着老婆去打第二巴掌。老婆奋力抵抗,四处躲闪,他就急不可耐地对老婆喊:“你别躲,让我再打你一下。”

    门外的兵们听着屋里的动静,一个个手足无措,都去瞅老兵王军。当初听到队长转业的消息,一些兵还挺高兴,觉得让严厉的队长走了,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王军甚至说“盼星星,盼月亮,盼走了我们的中队长”。

    现在兵们却一个个脸色黯然,想起了队长带着他们争创先进中队所付出的辛劳。兵们在队长门外急得团团转,还是排长灵机一动,上前敲门说:“队长,快8点了,你收拾好东西了吗?”

    屋里立即静了,片刻听到队长喘着粗气说:“正收拾哩,马上就好。”

    排长又说:“我们敲锣打鼓等你了。”

    中队长8点半从中队出发赶往火车站,他和老婆孩子走出屋里的时候,兵们在中队门前站成两列夹道欢送。中队的几个干部上前与队长道别,排长就摸了摸队长儿子的头说:“好小子,快长大,长大也到北京来当兵。”

    队长的老婆不高兴地说:“他长大敢当兵,我打断他的腿。”然后又说:“儿子,你将来好好读书,来北京上大学。”

    儿子并没有认真听她的话,他的注意力被一队刚下哨的哨兵吸引过去,哨兵带着白手套,胳膊甩得整齐有力。当哨兵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儿子突然也甩着胳膊,对着哨兵喊道:“一二一,一二一。”

    所有的兵都扭头去看队长的儿子,尽管小孩子的口令奶声奶气的,兵们却露出了一脸的严肃和神圣。

    这时候队长老婆非常恼怒,嘴里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对着儿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儿子“哇”地一声哭了。中队长叹一口气,轻轻抚摩着儿子的头,对兵们说:“十几年后你们谁有机会到我们老家带兵,别忘这块兵胚。”

    说完,队长抬头仰望眼前的白杨树,他记得自己当兵的时候,杨树只有手脖子粗,现在却有半抱了。太阳已经升起在树梢上,往常的这个时间,中队长不用看表就知道该吹哨训练了,但今天的这个时间,却是他该朝车站出发的时候了。

    阳光透过杨树的枝杈,照在了中队长的脸上,他仿佛是一个很久没有见到阳光的人,强烈的光线刺痛了他的双眼,于是他立即双手捂住眼睛。

    当他的手从脸上滑下的时候,兵们在队长的脸上看到了被泪水冲刷出的道道沟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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