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哲发现婷婷突然在大街上站住,朝一条小胡同里瞅。柳哲说走呀,她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那种张望的神态让柳哲顿生狐疑,于是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的目光盘结之处有一个小青年悠悠荡荡地走来,身后拖着一串悠扬的口哨,小青年的头不停地左右晃动,似乎半眯缝着眼睛,随着口哨的旋律神志飘然。狭窄的小胡同在口哨声里愈加幽长。
这是5月的一个上午,绽开的杨花柳絮在和煦的阳光下雪亮地飘着,给一条街营造了柔和而温情的氛围。婷婷的头发上已经挂了两团或三团的柳絮,还有许多正从她的耳边和睫毛上滑过。柳哲觉得她身边的柳絮格外多,仿佛她是夜间的一处明亮的灯火,招惹着四面八方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扑来。柳哲就开始仔细观察站在马路当中的婷婷,打量她由于惊喜而明亮起来的眼睛,微微启开的嘴唇,以及欲动未动的脚步。打量完后,柳哲的身上一阵燥热,额头上渗出斑斑汗汁。
柳哲是北京武警部队的一名优秀指导员,部队的首长都称赞他做思想政治工作有一套,对每个兵的思想动态摸得准,但他对自己的老婆的思想动态却始终没有底数。他在炎热的夏天给兵们上防腐教育课时,脑子里经常晃动婷婷的影子,晃动着他家乡的那间租赁的小屋和屋子里宽大的床,晃动出一个个白天和一个个黑夜。
现在,他觉得等待已久的事情来到了,在他探家期即将结束的时候,顺着婷婷的目光他看到了终于出现的男人。
婷婷在一阵犹豫后,于慌乱中发出一声呼喊:
“哎哟——”
口哨在柳哲和婷婷面前戛然而止,小青年晕晕乎乎抬起头,看到婷婷后发出一声惊叫:
“咦,婷姐呀,我找你几天了,你不在宿舍住,搬哪儿啦?”“老街28号。”
“我找了几天呢。”
小青年显出委屈的样子,眼巴巴地盯住婷婷的脸看,看得婷婷有些不自然,避开他的目光问:
“健,快一年了,你跑哪儿去了?”
叫健的小青年兴奋起来,说你说我跑哪儿去了,我能跑哪儿去呢,我去南方跟着姐夫开饭店,现在我又不开饭店了,我从南方往这边倒布呢,婷姐你要布吗?要布我给你送去。
健与婷婷说得热乎的时候,柳哲首先想到的是掂量眼前的对手。他有些失望,其实健还是个孩子模样,白白瘦瘦的,与众不同的是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上去像南方人。本来柳哲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准备与等待已久的男人决战,但对手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然而,他又必须和对手较量一番,仿佛拳击场上遇到一个弱者,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必须经过较量才能决胜负。
婷婷一直想着身边的柳哲,在健的兴奋中她无法截获出一段空档介绍他,最后是健自己发现穿着警服的柳哲有些焦灼不安,才突然打住话头问道:
“他是……”
“还没介绍呢,这是我丈夫柳哲。”
健就朝柳哲伸出手,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一声“柳大哥”,那神态就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穿着一双大人的鞋走路一样滑稽。柳哲不情愿地接过伸向他的手,敷衍了事地握了握。婷婷对柳哲说,他就叫健,为了我他打了厂长一巴掌,被厂长当场开除了。健的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微笑,反复地说开除了就开除了,到哪儿找不到饭吃,你说是不是婷姐?婷婷就内疚地说你才进厂3个月,你为了得到那份好工作花了几千元啊。
那天离开健的时候,柳哲随便说了一句“你有时间去家里玩呀”,听到健欢快的答应声,柳哲就后悔不迭,心里说我让他到家里玩什么呀,那间小破屋子有什么好玩的。直到回部队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柳哲仍恨着自己,设想着这句话的后果,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健从此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他家寂静的小院。
二
健打了厂长一巴掌是因为分房子的事情,其实分房子本来与他没有关系。他是花钱买了个合同制进厂的,在他进厂前那栋家属楼已经竣工了。分房子的那天他跟着去看热闹,厂长办公室楼前贴着一张大红纸,许多人围着红纸瞅了一遍又一遍。
厂长站在楼前的石阶上,公布分房子的原则和标准。厂长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个女工走到厂长跟前,急急地问道:
“厂长,咋没有我的呢?”
这个女工就是婷婷,她进厂4年了,分不到两间也该分一间。人群里有人说是呀,怎么没有婷婷的?这时候,健发现婷婷眼角挂着泪珠,等待厂长的回答。厂长说为什么没分到?房子不够分。婷婷说比我进厂晚的还有分到的,咋分不到我?厂长瞪了瞪眼,说那还要看工作积极不积极,你工作的时候怎么没有要房子这么积极?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像细碎的波纹渐渐荡开,然后恢复于平静。健就是在人群平静的时候走到厂长面前,问道:
“如果按照工作积极分房子,我也应该有房子,我的工作很积极。”
厂长愣了愣,说你刚进厂就干够了吧,你干够了就滚回家,别在这儿搅和。健说回家不回家是另一回事,现在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她的房子。厂长瞅瞅健又瞅瞅婷婷,突然滑稽地笑了,说你刚进厂怎么跟她搅和到一起了,她的男人在部队,你刚成年就想犯破坏军婚罪?厂长脸上的笑还没有尽情开放,就被健一个巴掌掴碎,七零八落地抖落下来,只剩下一张皱巴铁青的脸皮。厂长把手指向健,说你敢打我?啊呀,你已经打了我,你滚吧,别再让我看到。健扭头就走,边走边说你请我都不回来。
后来许多人都不明白厂长为什么不给婷婷分房子,只有婷婷自己心里知道。婷婷是技校毕业的,分在县城棉纺厂工作,因为长得鲜艳夺目,很快成为小伙子追逐的热点,一段日子里竟有十几个愣头愣脑的小子,围着她颠来狂去,拉出逐鹿中原的架势。一个小子见久攻不下,就请出当法院院长的父亲,去找了棉纺厂的厂长说媒,厂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然后乐呵呵地找到了婷婷,上下瞅了她半天,才说道:
“婷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看着厂长笑眯眯的眼神,一脸的茫然。
厂长又说了:
“法院院长的儿子相中你了。”
婷婷眨了眨眼,问道:
“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李院长的儿子看上你了。”
“他为什么看上我?”
“你漂亮嘛。”
婷婷咬着嘴唇费力地想了半天。厂长说你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摇头,她就说了:
“我不漂亮呀。”
厂长苦笑着说你漂亮不漂亮是另一回事,现在说的是院长的儿子看上你了。婷婷说我不漂亮他看上我干什么。厂长说婷婷你漂亮谁说你不漂亮,你就说行还是不行吧,婷婷就说:
“我说我不漂亮。”
厂长咽了两口唾沫,转身走了。
这件事被父母姐妹知道了,就都劝婷婷应了这门婚事,一个院长对大家太管用了,姐姐说可以帮她男人找个工作单位,哥哥说他想在城里开个饭馆,妹妹想考重点高中,他们把婷婷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并在上面构筑各自的梦想。婷婷说我已经有了对象,大家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于是都猜测她的对象的老爹一定比院长更管用。
婷婷说的对象出现在半年后的一个炎热的午后,她在疲软的柏油路上看到他挺着胸脯迈着齐步有节奏地走着,她就情不自禁地眼在他身后走了。穿着整齐警服的少尉走完了一段寂静的马路,又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到了尽头没有路了,才转身返回,仍迈着标准的齐步。她站在那里等待他走近,等待他向自己问路。他果然问道:
“请问大姐,这是狗尾巴巷吧?”
她不说话,盯住他的脸打量,没有一丝害羞的感觉。少尉就脸红了,又一次说:
“大姐,这是狗尾巴……”
她像从梦里醒来似地眨了眨眼,问他找谁,其实她并不熟识这条巷,因此无论他说出什么人名,她回答的都是这样一句话:
“好像没有这个人吧?”
少尉犹豫着,用手去抹额上的汗水,她便递上自己的手帕,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棋。这个少尉叫柳哲,正准备去同学家相亲,没想到提前完成了这一过程。一年后他们两人反复回忆在狗尾巴巷的这一细节,并用种种假设推测可能出现的其它结果。
三
当那个叫柳哲的兵把她放倒在洞房柔和的灯光之下,搓揉着她珍藏多年的情感时,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又回到她眼前,她用梦呓般的声音叫道:
“叔——叔!”
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多年前的寒冷早晨,她向东寻找大鼻子兵就是想叫他一声叔叔。现在她这样叫了一声的时候,泪水流了出来,身体酥软而轻飘,眯缝着的眼前出现一架马车狂奔而去。
灯光静静地洒在凌乱的床上。
那年初冬的一场雪后,村支书捏着粉笔挨家挨户地走,走到婷婷家门口的一棵树前,在上面写着:
婷婷家,驻军两人。
几天后,一支队伍开进了村子,就有两名兵叔叔背着背包走进了她家院子,见了10岁的婷婷便笑着问,你叫婷婷吧?婷婷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兵叔叔眯缝着眼儿指了指那棵树。10岁的婷婷已知道羞了,红着脸低下了头。
她平时话语不多,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兵叔叔挑水扫院子,一位叔叔逗她说:
“叫我声叔叔,给你好东西。”
她羞羞地垂着头,不说话。叔叔变着戏法掏出了糖块儿,塞到她手里,并在她的额头戳了一指。部队在村前的沙河旁支起了灶,开饭号吹响的时候,兵们在沙滩上列起整齐的队伍唱歌,她就和许多孩子围着队伍看,去寻找住在自家的两个兵,并用手指给其他孩子看。一次,那个给她糖的大鼻子叔叔朝她笑了笑,被队列前的军官发现,军官就瞪了眼喊道:
“你笑什么?出列!”
大鼻子兵就跑步出列,挺胸抬头地站在一群兵们面前。军官比婷婷的老师还凶,对着兵叔叔批评了半天,她觉着好像批评的是自己,一肚子的委屈,于是就突然放声哭了,那个军官和兵们都莫名其妙地看她,待到弄明白缘由,就瞅着她嘻嘻地笑,军官便让大鼻子兵回到队伍里。队伍解散后,一群兵围了她瞅,大鼻子兵走过来说婷婷你回家吧,她就乖乖地走了。大鼻子兵吃完饭回去时,在她面前把扣着的2个碗打开,里面露出了4个包子,是乡下人很少能吃到的肉馅包子。
后来的一天傍晚,婷婷家里的两个兵把水缸里挑满水,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大鼻子走到站在一边的婷婷身边,看得她有些害羞的时候,他才说你叫我一声叔叔呀,你还从来没叫我呢。她却摇摇头,大鼻子兵叹息一声,然后抬头静静地看天。他那种失望的样子,就永远留在一个女孩子的记忆里。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没有了兵叔叔的影子,大人们都站在街上议论,说当兵的昨夜开走的时候没一点动静,村里的狗都死光了?没一个叫的。她就朝沙河那边跑,跑到兵们支帐篷和锅灶的地方,眼泪不由地流出来。沙地上只留着杂乱的脚印和垒得整齐的砖块儿,河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据说部队向东开去,或许就在东边的村子驻扎了。婷婷朦朦胧胧地向东走了,迎着寒冬的晨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这个小女孩纯洁的心灵里,有一种朦胧的情感涌动着,虽然混混沌沌却蓬勃旺盛,她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走去,走着问着,每个村子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家人寻回了她。母亲问道:
“你要去哪里?谁带的你?”
她默默不语。村子里的一个老太太说自己亲眼看到一辆小马车拉着婷婷出了村子,却不见赶车人,大家就神秘地猜测。母亲又问婷婷,她仍然不语。于是那个阴暗的早晨,给她的童年蒙上了神秘的影子。
婷婷走进兵营的时候,北京东郊的亮马河畔桃花灿烂,她站在兵营楼房的窗口眺望过去,就看到桃花的对面站着的使馆哨兵,那景象使人感动。蓝蓝的天空下,微风拂动着五颜六色的外国国旗,国旗下的橄榄绿警服衬托着一张张年轻而红晕的脸庞。这些十七八岁的兵们,远离家乡肩负神圣使命,但是他们还是一些大孩子,需要关照和温暖,柳哲做的就这种工作,于是她就觉着自己的男人很了不起。
她闲着就和小兵们说笑,帮兵们洗衣服缝被子,去听他们叫她嫂子的甜美声音。他们列队唱歌的时候,她喜欢远远地瞅,听这些男人们喊出的阳刚之气。她很想把那个大鼻子兵的故事告诉柳哲,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柳哲凶着眼批评兵们的时候,她总是说道:
“人都要面子的,不要当众出入的丑。”
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是充实的,愉快的,满怀希望的。在她离开兵营的时候,柳哲心情沉重地说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她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你好好带兵天天向上。然后,她带着男人不加节制地施予她的幸福和柔情,上路了。
四
健被开除后再也没有露面,婷婷的心里就一直惦念着他,不知道这个为她丢了工作的小伙子怎么生活。其实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在他进厂的很短的日子里,他们只见过几次,似乎说过话,却记不得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多大了,不知道他为什么帮她争房子。尽管厂子里的人对他的举动颇有微词,对他们两人的关系乱加猜测,但她还是希望能见他一次,说一句感谢的话。然而,没有人知道健的去向。
没有分到房子,婷婷仍住棉纺厂的集体宿舍,屋里还有两个年经姑娘,都处在恋爱期的高潮,大多数时间里是她一个人留守空房,寂寞就悄悄地蹲在了她的身边。这时候她才明白一个女人婚前婚后面对寂寞的心境是不一样的,婚前的寂寞是温馨的等待,婚后的寂寞是空洞似的饥饿,女人一旦打开了情欲之门,就再也寻不到夜的宁静。她就学着织毛衣,织了拆拆了织,眼睛盯住蹲在对面的寂寞,听时钟咔嚓咔嚓的走动声。她试图扭转身子避开它,它却已经在她的对面等待了,那是一团挥不去忘不掉的影子。
婷婷有一个女同学茜,就住棉纺厂对面的楼房,婷婷与她的关系其实并不密切,但突然间却特别想她了。茜已经结婚2年了,有了一个女孩,婷婷最初出现在茜客厅里的时候,茜和那个瘦瘦的男人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婷婷的话很多,说的都是兵营里的事情,让一对夫妻激动不已。茜就惊诧地说道:
“哎呀婷你变了,过去你是不爱说话的。”
然而婷婷每天晚上都去茜家里,茜的男人对茜说,这个女人真讨厌,你瞧她那张嘴没个闲时候。再后来他就在婷婷说着柳哲时,打断她的话,不屑地说道:
“你怎么当初找了个当兵的?”
接下来他就列举了一堆当兵的逸闻趣事,说张三转业是个营职,安排到车间当了个副主任,李四的妻子在家里跟经理睡在一个被窝……
婷婷的脸红红的,想争辩又不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就起身告辞了。
五
婚后第二年的5月,柳哲来信说要回来探亲,婷婷觉得日子突然明朗起来,开始投入到准备工作的具体细节里。她首先想到应该有一间屋子,放下两个人的那张床。自从健为房子的事情打了厂长之后,婷婷再也没有找过厂长,但她想那是他与健的事,事隔近一年,厂长应该忘掉健了。她想厂子里没房子,倒腾出一间宿舍还是可以的。
她就去找厂长。厂长哼哼了两声,然后半天不语。婷婷等待他回答的时候,厂长玩弄着手里的一个小魔方,转来转去地拼着各种图案,终于转到一个满意的地方,便哦地叫一声,抬头说道:
“房子?谁的房子?”
婷婷挤出些微笑挂在脸上,虚虚地问:
“厂长,我是说能不能腾出一间单人宿舍,我爱人要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我又没有不让他回来婷婷心里堵得慌。”突然有些愤怒地说道:
“像我们这种情况,男人在部队,应该不应该照顾?”
“照顾?谁照顾我呀,照你这么说我们厂里女工都找当兵的,我这个厂长还没法干了。”
她带着委屈的泪水,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心里想自己如果是健那样的男孩子,就一定在厂长脸上结结实实地掴一巴掌。
柳哲回来的时候,她去车站接他,在出口处抱着他大哭起来。然后他们一起去了旅馆,在写着“旅客之家”的服务台前,办理完了住宿手续。他们白天奔波租赁房子,夜里相互温存,但她却找不到新婚时的那种幸福。
他们在旅馆呆了3天,终于租了一间10平米的小屋子,就慌慌地搬了进去,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家啊。她用女人的精细,布置了一个还算温暖的家,希望使柳哲的假期里能多一些怏乐。闲静的时候,他们聊的最多的话题仍是兵营,婷婷问了中队的小通信员还是否尿床,问到最后突然说了句:
“哲,你明年能转业吗?”
柳哲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瞅着她,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转业。”
柳哲白了她一眼,说我好好的转什么业,你不想随军了?她叹息着却不说话。柳哲说你是不是想要孩子,我不是说过了嘛,孩子早晚会有的,可现在不是时候,部队那边正忙着,你是知道的。柳哲见她仍不说话,就带着些气愤说道:
“你说话呀,你这是……”
她犹豫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起了公园里的一对拥抱的恋人,想起了自己宿舍的两个女工与男朋友遛步的背影,以及自己躺在寂寞的夜里被一种欲望缠绕撩拨时无奈的呻吟。然而她半晌才说出一句蜻蜓点水的话:
“晚上,我害怕。”
那天婷婷和柳哲走在大街上,她无意地朝一条小胡同里瞥了一眼,立即愣住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晃进她的视线。尽管她还没有看清他的面孔,但她断定他就是失踪了很久的健。她的心里一阵惊喜,呆呆地站在大街当中。
这纯是一种偶然,在她已经忘记了健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她注意到健的唇边长出毛茸茸的胡须,眼睛比过去更黑亮了。健似乎一直在等待她和柳哲发出邀请,嘴里反复地说:
“你们住在老街28号?”
柳哲大概急着走路,终于不耐烦地说:
“是啊28号,有时间去家里玩吧。”
第二天,健手里拎着2块花格布,兴冲冲地敲开了老街28号的木门。开门的是房东女主人安姨,50出头的安姨身体肥胖,说话的声音粗厚,她对着门缝那张瘦脸说道:
“你找谁?”
“我不是找你,我找婷姐。”
安姨还没说话,健就伸长脖子朝门内钻,安姨气愤地关紧那道门缝,健便在门外喊叫“婷姐”。健第一次留给安姨的印象,就是不懂道理的小无赖。柳哲没想到健来得这么快,就立即阴着脸向婷婷摆手,示意她不要理睬健,而婷婷却对着院子说:
“安姨,是找我们的。”
健拎着花布走进屋子,不知道柳哲正生着气,用一种欢快的声音说,婷姐我给你带来了2块花布。健就开始说他的花布,说县城里的几家布店都有我的花布,许多姑娘已经穿上了我的花布做的衣裳,用不了多久我的花布就把这个小县城包裹起来。虽然婷婷看出柳哲恨着2块花布,但总不能把花布扔出去,她只能顺着健的话说下去,称赞花布图案别致质地柔软,做套裙一定漂亮。柳哲终于听不下去了,突然对健说道:
“我们家里根本不需要花布。”
“现在不需要,总有一天会需要。”
柳哲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实在没有意义,就撇开了这个话题。但那2块花布搁在桌子上,看上去很扎眼,他想把花布抛到脑后,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那儿瞟。于是他就想尽快把健打发走,然后将花布塞到一个旮旯处。他用一种总结性的语调说感谢你对婷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后你就安心卖你的布吧,我们这儿不用你跑腿了。然而,柳哲没想到健听不出话外之音,反而很义气地说道:
“柳大哥你在部队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婷姐的。”
六
柳哲是不会放心的,回部队前再三叮嘱婷婷,说那个叫健的小痞子再来敲门,就用棍子把他轰出去,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在人情淡薄的商品经济时代里,婷婷已经找到了军属所处的位置,她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同情,因而对健这种撩人情怀的热情,她确实有些手足无措,疑心这个皮肤白净的小伙子,目光盯住了她亮丽的姿色。于是,柳哲走后不久,当健准备帮她修理屋顶的时候,她故意拉着冷面孔说道:
“谢谢你,我是租赁的房子,不需要修理。”
健就笑着说:
“婷姐,我闲着没事,你总得给我点事情做。”
听他叫婷姐的乖顺样子,婷婷抿抿嘴,说你有没有事情做与我有什么关系呀。健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不给我个机会做好事,我闲着就可能去做坏事,就这么回事。婷婷禁不住笑了,看着他黝黑的眼睛不语,健就欢欢地爬上屋顶。
一天,健抱着一条斤余重小狗走进了她的屋子,说婷姐我要去趟南方,一个月或许半年,你养条狗玩吧,这狗东西长不大。她皱了皱眉头,说这点儿的小东西咋伺弄?健就从怀里掏出了准备的奶瓶,试着喂,小东西竟很乖巧地吮吸,后来婷婷喂它,它也吃嚼细的馒头、烤红薯、肉肠,最爱吃的是蛋羹。她将嚼细的食物由掌心托了,送至小狗嘴边,小狗舔了食物又舔掌心,痒得她缩了手“哎咦哟哟”地叫,小狗的肚子鼓胀之后,就躺一个小纸盒里睡了,发出吱吱的鼻息声,她就怜爱地笑了,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虎。
婷婷的生活中有了一条狗,低矮的小平房里就多了一些生命的气息,她每次给柳哲的信里,也又多了一项内容。她详细地讲述了狗的模样及生长状况,告诉他狗的体重,说这个小东西学会推娃娃车、跳绳、握手……柳哲看了信,认为女人搂抱狗不是一种好现象,不过她能有个东西逗着玩,也省了他操心,于是也常常在信中告诉她一些养狗的常识。
健送给他小狗的时候是夏末,等到了春节柳哲又探家的时候,阿虎已经长得有10斤重了,正蹲在门前把守家门,见了柳哲朝门前走,就狂叫几声,柳哲慌慌退着喊道:
“汪汪啥!”
阿虎蹲在门前不叫了,死死盯住柳哲,待他试着向前挪几步,便又汪汪。他就退得远远的,从包里取出路上吃剩下的半拉鸡,拽了个鸡头甩过去,阿虎衔嘴里,猛一甩头就把鸡头拋到远处。柳哲就笑了。房东安姨叫他进她房屋里歇息,柳哲瞅了瞅西边的太阳,估计婷婷快下班了,就在门前远远地蹲着,一直等到太阳坠进楼群里。
门外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阿虎就欢欢地跳起来,摇动尾巴朝前跑,婷婷推门进了院子,狗又朝他象征性地叫了两声。
柳哲略带了些委屈地说道:
“这狗东西让我等了大半天。”
婷婷在阿虎头上轻轻一拍,“叫啥,趴下。”阿虎就趴在地上,尾巴高高翘起,摇来摆去。随后,她轻轻一抬手,阿虎跃起来扑到她怀里,两条前腿搭在她肩上。柳哲看了这一举动,心里有些委屈,觉得此时妻子怀里的应该是他这个远方归来的丈夫。
他就想说这个狗东西几句坏话,就说了:
“狗咬了人会得狂犬病,你小心点。”
“它咬坏人不咬好人。”
“它知道谁好谁坏?”
婷婷瞪他一眼,反问道:
“你不知道好坏?”
“狗是狗人是人,两码子事。”
“狗比人懂情理。”
柳哲就憋了一肚子火,觉着刚刚到家她就说这样的话,很不懂道理。然而他毕竟是个思想政治工作者,心想总不能因为一条狗伤了夫妻的和气,就不再跟狗东西计较了。
然而在家里住了几天,柳哲发现他在家里的地位已经被阿虎替代了,婷婷整天与阿虎说东道西,甚至给它看儿童连环画讲童话故事,而这个狗东西竟装模做样地蹲在她的两腿之间,既认真又好奇地看图画,显出很乖巧的样子。柳哲心里就骂你这个狗东西懂个屁,知道安徒生是男是女吗?
现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从哪方面说,家中养狗肯定是一个错误,浪费粮食且不说,万一伤了人咋办?况且这狗东西总是很不友好地监视着他,他每动一件物品,它都要虎视一会儿,让他很不舒服,好像他是个外来的闯入者。于是他就问婷婷,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条狗?婷婷犹豫了半天,说是健送的。柳哲当即瞪圆了眼睛,说你怎么还和他扯在一起,我说过他不是个好东西,你马上把狗还给他。婷婷白了柳哲一眼,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就算他不是好东西,也不能说这条狗就不是好东西。
柳哲就经常瞪着凶眼看阿虎,觉得它很碍眼。这日无聊,柳哲随手捡起地板上的连环画,想翻弄翻弄,阿虎见他动了它的东西,就扑上去,险些伤了他的手。他就恼怒了,狠狠踢了它一脚。阿虎凄惨地叫起来,并朝厨房里的婷婷跑去。柳哲更气愤了,以为这狗东西狗仗人势,夸张地叫唤,于是就追到厨房。婷婷拎着菜刀,正看阿虎瘸了一条腿,见他追来,愤然地吼道:
“你要干什么!”
“它差点咬了我的手!”
“你是想害死它?”
“害死它又咋样?”
“就是想害死我!”
然后婷婷就呜呜哇哇地哭,要死要活的样子。柳哲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便咽口唾沫压下心中的恼怒,极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为这点事,你值得闹吗?”
“你打坏了我的狗!”
“我还不如一条狗!”
“你打坏了我的狗!”
这次风波之后,柳哲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决心要一个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于是他就在一天夜里怀着一种愤怒,完成了繁育后代的任务。
七
婷婷当初选择了柳哲,父母姐妹都曾发出绝望的叹息,他们分头行动,采取各种手段企图阻止她步入“泥沼”。姐姐说你别傻了,等你后悔了哭都来不及,找他还不如找个有钱的。哥哥的情绪就更激动了,说出的话也是裸体的,还加了些酸溜溜的味道。他说道:
“你想受活寡呀,找个当兵的还不如没有男人呢。”
顿了顿,觉得不解恨,又说:
“屋子没个男人,满院子流祸水,满大街惹是非。”
母亲虽生气却了解婷婷的脾气,就无奈地说你想找谁就找谁,以后受罪别怨我们。在他们的指责下婷婷憋了一肚子气,于是愤愤地对母亲说道:
“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
她便被一家人疏远了,像一只孤雁般在外奔波。
婷婷婚后很少回家,但孩子出生后就不得不回了,她请不起保姆,在孩子的哺育期里去厕所都走不开。母亲还是欢迎她回去的,说外孙长得惹人喜爱,闲静的时候抱着外孙站在大街上,见了婆娘就把孩子晃到人家面前,说道:
“瞧瞧,不像他爸,像俺闺女。”
婷婷的哥哥看到后,就朝娘瞪眼,气哼哼地说:
“瞎抖擞什么,让风吹感冒了,人家不骂你才怪呢。”
孩子的名字叫柳学,是他爸起的,他爸说我叫柳哲儿子柳学,合起来是哲学。母亲说柳学不像柳哲,婷婷却说像,并在儿子的面部指指戳戳,点出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然后夸张地渲染一番。说到儿子的长相,难免要思念起柳哲,于是她常常说完之后,呆呆地出神,又因为思念柳哲的缘故,所以又常常把儿子的面部指给别人看。见了邻居大婶,她慌忙说:
“你瞧婶子,小学的鼻梁像他爸呐!”
见了邻居大妈,她又笑了说:
“小学的嘴巴跟他爸一个模样。”
婷婷的哥哥有个6岁的女儿,一直跟着奶奶住,奶奶有了好吃的东西都给孙女。但自从有了小学,她就经常哭闹着从小学那里抢吃的,难免被奶奶骂几句。婷婷的哥哥因而心怀不满,却又不能明说,于是就从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上做文章。一次村里的电工去收电费,哥哥瞅着婷婷对电工气哼哼地说:
“吃饭的钱都没了,哪有钱交电费。”
电工愣了愣,也有些不满,说你没钱别用电呀。婷婷知道哥哥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忙掏了钱给电工。
婷婷回家的时候,把狗也带回了家,因为忙着伺弄孩子,常常顾不得照顾阿虎,阿虎就日渐消瘦,不得不瘪着肚子四处寻食,偶尔也去猪槽里舔舔,被婷婷的哥哥发现后,就满院子追打,阿虎便呜呜叫着跑到婷婷身后避难。然而狗东西不知道今非昔比,主人已无力袒护它了。婷婷心里难过,又恨哥哥太欺人,于是就把怒气泻到阿虎身上,在它屁股上踢一脚。阿虎立即眼泪汪汪地去看主人,一脸不明白的样子。等到哥哥转身离去,婷婷的泪水就流出来,抚摸着狗头,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然而,日子只能忍气吞声地过着,渐渐地阿虎也学乖了,见了婷婷的哥哥躲着走,瞅见没人的时候就跑到婷婷跟前,婷婷丢一点食物给它,快速吃了。不料这一次正欢欢地吃着半个馒头的时候,被婷婷的哥哥撞见,婷婷料到事情不妙,就慌忙喊道:“是我丢给它的。”
哥哥不听,拿着铁锨追赶,终于一铁锨打到狗头上,狗最怕打的就是头部,这一锨下去狗就沉闷地叫一声,倒在地上抽搐,很快就结束了性命。婷婷傻傻地愣了半晌,多日来憋在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哭喊了一声:
“阿虎——”
之后,她晕晕地倒了下去。
婷婷去西山寻了处僻静的地点,埋了阿虎,并用石头垒起坟包。她跪在坟包前,想起阿虎伴她度过的寂寞的日子,想起阿虎挨打后可怜巴巴的样子,想起哥哥凶着的眼睛,她便哭着叫:
“亲人啊——亲人——”
她在家里一天也不能呆了,她抱起儿子柳学,回到了租赁的小平房里。
八
在婷婷去乡下后不久,健从南方回来了,去敲安姨的门,安姨只说婷婷搬走了,却不告诉他搬走的去向。健就与安姨吵闹,安姨说你再无理取闹我就去告公安局。健气哼哼地扭头走了,一条大街又一条大街地寻找,边寻找边推销他的呼啦圈。健去南方一年多,留在县城布店里的花布早已卖光,布店一直等他倒腾回布来。但这次他没有倒腾布,而是弄回一批五颜六色的塑料圈,说叫呼啦圈。他把呼啦圈套在腰上呼啦给人们看,呼啦圈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从脚脖子转到脖子上,又从脖子上转到腰上。大人小孩子都买了转,很快满大街都呼啦起来。
健的呼啦圈卖完了,却没有寻到婷婷的影子,他就拿着最后一个呼啦圈又去敲安姨的门。这次开门的是婷婷,他愣了一下后就大叫起来,说道:
“婷姐,你没搬走呀?”
不知为什么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她看到健的胡须已经黑黑的,肩膀也宽阔起来,他闪动着明亮的眼睛问道:
“有什么活需要我干吗?”
她突然摇摇头,然后快速地关闭了木门。
当她发现健对自己并没有心怀鬼胎时,危险就在她这一边了,夜深入静的时候,健的眼睛在她面前的一团黑暗处扑闪着,挥不去抹不淡。
或许健还不知道婷婷已被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所围困,仍旧每天围着她的院外转来转去,见到她出门忙跟上去,街上的人就嘻笑起来,他便冲着嘻笑的人说道:
“笑什么笑?”
婷婷快步走,有些恼怒地说道:
“你干吗跟着我?”
健带着一种软弱的忧伤,瞅着她的脸说:
“你总要给我点活干干呀。”
安姨第一次见到健时,就对他没什么好感,后来就经常朝着敲门的健翻白眼。有一次安姨对健说,你一个男人总敲女人的门干什么,再敲我就去告公安局。健说我来是帮她干点活又没干什么坏事,你想告就去告吧,我才不怕呢。安姨说婷婷的活有我帮着干,你跟她不沾亲带故往里掺合啥。健说你能帮她我为什么不能帮,男人帮女人干活就是耍流氓呀。不错,安姨觉得自己帮助婷婷是应该的,而一个男人整天围着女人转,转不出什么好结果。其实安姨是个心地善良的妇女,见婷婷一个人带孩子,就瘪着嘴说道:
“啧啧,娘啊你一个人咋弄呢。”
她常常看着婷婷叹气,留意去照顾她和孩子。安姨家境很不宽裕,男人在厂子里上班,安姨没有工作,每天替别人加工缝纫活,所以半夜还能听到她屋里的缝纫机响个不停。但是安姨有了闲空就忙抱了柳学,让婷婷做些家务活,或者睡一会儿觉。安姨抱着孩子摇晃着,嘴里哼着不伦不类的儿歌,没什么哼的时候,就自编自哼了:
“小学学真听话,明儿带着你找爸爸。”
又哼:
“小学学没人疼,爸爸在北京当大兵。”
孩子半夜里吃奶,一夜要吃几次,婷婷早晨就起床晚,常常懒得吃早饭,安姨见她仍睡着,就把自己的早饭留出一些,放到煤炉上温热着。
安姨家里虽然不富裕,买了鱼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她觉得是稀罕的,做熟了总要送一些给婷婷。日子久了,婷婷心里就过意不去,希望有什么事情能帮助安姨,却始终寻不到事情。
每逢过节的时候,安姨就让婷婷去家里一起吃饭,婷婷不肯,她就和儿子一起拖婷婷,说道:
“你拖着个孩子能做啥?我们加双筷子就行了。”
安姨的热情倒让婷婷进退两难,心里感激着却又不想再给人家添麻烦,于是只好躲避着安姨。本来中秋节的这天晚上,安姨让她一起吃饭,但天还不黑,她就告诉安姨,说有个同学打电话让她去同学家里,安姨打量她一番,见她穿戴整齐,像要串门的样子,就咂着嘴遗憾地说:
“我炖了2只鸡呢,说好了的事你看你,啧啧。”
婷婷忙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安姨。”
安姨说没事没事的,你去同学家热闹呢。婷婷就抱着儿子柳学走了,出了门长长地吁一口气,觉得减轻了许多心里负担。她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想找个小吃摊买些东西吃,但小县城在这样的节日里,饭店和小吃摊都关闭了,空荡荡的一条街没有人影。
天渐渐昏暗下来,街道两边楼房的窗户都闪亮了灯光,营造出温暖而宁静的氛围。这时候的婷婷已经转完了半座城市的街道,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家商场门前的石阶上,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刚升起来的月亮,圆圆的,嫩嫩的,宁静地悬在东边的楼群之上,温和地注视着每一扇窗户。婷婷在月亮里看到了一张脸庞和一座兵营,晶莹的泪水便从眼角淌下来。
怀里的孩子睡熟了,有凉风吹来,她掖一掖裹着孩子的毛毯,估计安姨家里的晚饭早已吃完了,就站起身来预备着回去。
有一天婷婷瞅着安姨家的儿子,心里突然一动,这男孩已经17了,明年初中毕业,听安姨说学习一般,是不是想当兵?她的心里忽然亮堂了一些,大概安姨对自己这么热情是一种感情投资,她想倘若真的这样就好了,自己的心理可以平衡一些,柳哲别的事情帮不了安姨,估计当兵还能想想办法。
她就给兵营里的柳哲写去了信,问他这事行不行,柳哲说只要政治合格就没多大问题。她心里想一个小孩子,政治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在一次和安姨聊天时,拐了几道弯扯到了这个话题上,问道:
“安姨,你家小强考不上学,就让他当兵吧。”
安姨立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啧啧,当兵有啥好的?娶了媳妇两地分居,你瞧你受的这个罪。”
“不过他可以……”
“我不让他当兵,他舅开了百货批发部,让他去。”
婷婷不说话了,心情灰暗起来,只听安姨在说话,却没听清说了些什么,心里乱糟糟的。
九
自从婷婷允许健修理了屋顶,健就想继续修理别的什么东西,而婷婷总是躲避着他的目光。作为一个生理健全的女人,在青春熟透的旺盛期里,拒绝这种目光对自己的精神是一种压迫。有一次她带着无奈的愤怒,对着门外的健说道:
“你想要干什么!”
“我找点活干干。”
“我什么都不用你干。”
“可我想。”
婷婷突然顿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她的目光落在门前一团积水上,门前马路低凹,雨雪天气泥泞难走,且总有积水。于是婷婷就赌气地说:
“你想,你修马路吧。”
健瞅了瞅马路,扭头就走了。第二天他去城外弄来了沙子、石子和水泥,开始了修路工程。他把马路一段段地用石子垫平,然后抹上水泥,干得很卖力。街上的男女瞅着他就骂:
“累死你。”
“累断了你狗儿腰。”
“……”
邻居们已经了解婷婷和健的一些背景,免不了猜测和议论,把闲余的目光投向婷婷门前,对于步入她屋子的每个男性,都惊讶地瞅着。婷婷去市场买菜或是外出办事,街上的女人就主动与她搭话,探听她们感兴趣的事情,问话总是拐弯抹角,不明不暗。
“哟,买这么多菜,有客人呀。”
“你整天一个人在屋里干啥,不闷吗?”
“是你让他修马路的?”
婷婷含含糊糊回答着,总不能使她们满意,于是她们就靠一些猜测和议论满足心理的欲望。健的背影就经常被人指指戳戳,但健并不在乎什么,甚至希望别人议论他。他心里说我不吃你们不穿你们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造飞机造大炮想跳楼自杀,你们管得着吗?健仍旧专注地修着马路,在人们惊奇的目光里平坦的水泥板路一节节延伸着。
婷婷没想到健会真的去修马路,她当时只是要把他打发走。她看到健修马路的时候,就有些心慌,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情。几天之后,健就又黑又瘦,那种满头流汗的样子,让婷婷看了心酸。起初她关紧院门不去看他,不去看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使她产生了一种欲望,就像一个小孩子在炎热的夏天看到了冰棒一样,总有一种吮吸的念头。但是她呆在屋里,心里却想着正弯腰修路的健。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她走到健的面前,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走吧你干嘛浪费力气呢,这条路又不是我家的。健说我闲着也是浪费了力气,我的力气多着哩。尽管健的脸上粘着水泥,但仍没有粘住轻松的微笑,那些微笑从大块大块干巴的水泥底下挤出来,支离破碎地挂在脸上。婷婷瞅着他的眼睛说:
“你一定想喝水了。”
“我修的路平不平?”
“你不想喝水?”
“再过一周你就可以在上面走了。”
婷婷生气地把一杯水搁在地上,说你愿修你就修,可不是我让你干的,我真不知道你这么犟。
路快修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这天老街上的几个待业青年围着修路的健瞅了半天,一边瞅一边嘻笑,最后一个叫牛的胖小子蹲在刚抹平的水泥板路上,用石子画了一个大乌龟。健抹平后牛又画上了,健就说你是想打架呀,打架也要等我修完路,我修完路你想在哪儿打就在哪儿打,牛很痛快地说就在电影院门前打,那里人多。
健一会儿就把这件事情忘掉了,等到他修完路的那天傍晚,牛他们走到健面前,牛说咱们去电影院吧,电影院今晚上映《独臂侠客》。健说你们为什么想打架,你们有力气还不如像我一样修路呢。牛神秘地笑了笑,说不是我们要打架,是有人给我们钱让我们打架,那个人说你在老街上总围女人转,当健听说牛他们已经把那个人给的钱吃了饭时,健就知道必须打架了,跟着牛朝电影院走,边走边说:
“你们吃了饭,让我白陪着打架。”
十
婷婷后来是从安姨嘴里知道健打架的,安姨是听儿子小强回家说的。那晚小强和同学也看了《独臂侠客》,散场的时候看到电影院门前许多人围在一起喊叫,小强就从人缝里钻进去。这时候牛正拉出独臂侠客的架势,一只手插进腰带里,另一只手立掌于鼻子前方,站在健的对面。牛说你上吧,健说你先上,两人迟迟不动手,围观的人就不耐烦地起哄。后来围观的人一点点缩小包围圈,从身后把他们俩往一起推,人群突然间乱成一片,扭打在一起,分不清谁跟谁打了。安姨的儿子小强好容易从人堆里挣脱出来,限角被打青了一块,混乱中他也打出去一掌,用的是独臂侠客的拳法,刚看了精彩的武打谁都想趁机试一试。
安姨因为小强被打青了眼角,就把责任推到健头上,说了健许多坏处。婷婷脑子里嗡嗡响,婷婷想健一定被打坏了,或者打破了头或者断了腿,他那么瘦弱的身子是经不住三拳两脚的。她正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安姨就撇着嘴问她:
“这几天没见他来,一定是住院了吧?”
婷婷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院门上,心里希望听到敲门声。然而,健第二天的中午就出现在安姨的院子里,让婷婷和安姨吃惊地上下打量他半天。婷婷这次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看到健的面部没有一点伤痕,仍旧像过去那样站在门前,用一双清纯的眼睛看着她。她的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笑容,说你没事呀你好像一点没受伤,健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说我有什么事?在一边的安姨忍不住生气地问:
“你没打架?你没在电影院打架?”
“我打架干啥?”
婷婷让健进屋,说我正要找你帮忙,我家的煤球烧没了,你给我买去吧。健买了煤球又给她劈了一堆干柴,太阳就落了下去。婷婷上街买了两条鲤鱼,准备留他吃晚饭,但他干完活就走了。他说我不吃饭我干这么点活吃什么饭,你能经常给我点活干就行了。婷婷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干活,你怎么不去帮别人呢?健说我看着你受累心里就难受,看着别人欺负你心里就憋气,我知道你需要帮助但你又怕别人说三道四,我可不怕我就是让他们说的,其实他们是看我跟你好才生气的,这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婷婷笑了,问他最近去不去南方做生意,说你不能总在家里闲着你要挣钱去。
健走了后,婷婷晚饭吃得没滋没味。她把儿子哄睡之后,自己却坐在灯下愣神,想一会儿健又想一会儿兵营的柳哲,心绪乱乱的。有一种欲望正在她心里膨胀,她不知道自己能抵抗多久。
她开始盘算柳哲的归期,并极力躲避着健,她怕的不是人们的议论,而是他的一双眼睛。但几天见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于是便恨着自己,极力抛开硬闯人脑海里的念头。许多念头土匪强盗一样闯人脑子里,且盘踞不去。于是她给柳哲写了一封信,催柳哲回来休假。柳哲很快回了信,说月底就能回家,她算了算还要打发11个寂寞的夜晚。
然而到了月底,柳哲来信说探家日期推迟,何时探家另行通知。柳哲说中队将代表支队接受上级首长的考核,中队必须在短期内完成多项军事科目的演练。她就一头扑到绵软的床上,让泪水打湿那个闲置了很久的鸳鸯枕头。床是精心布置了的,铺了格调明朗的床罩,且喷洒了桂花香水,床头柜上新添了一个光线柔和的台灯,这一切都是为了温暖那个等待中的日子。
婷婷突然觉得她不能在老街等待下去了,于是收拾了包裹,抱着儿子柳学北上兵营。
十一
远远地见到兵营的时候,婷婷的心里就激动起来,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兵营里有她童年的记忆,有她思念的男人,有她明天要走的路。
然而,柳哲对她的突然到来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所在的中队就要接受首长的检阅,兵营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这个时候她却穿着粉红的衣裳,飘进了划满了白线杠杠的兵营,而且还要把孩子的尿布花花绿绿的挂在训练场旁。于是在她刚到兵营的第一天,柳哲就瞅着她疲惫的面容,责怪道:
“你咋不打招呼就来了?”
婷婷不语,咬着嘴唇。柳哲又说:
“这个时候你跑来干啥?”
婷婷仍旧不说话,只有泪水慢慢地溢出。
不管怎么说,人已经来了就不能回去了,柳哲就像教育兵们那样,给婷婷讲了几条规定,第一不许孩子哭闹,第二不许她到兵营大院露面,第三……。婷婷一一点了头。
别的规定都容易做到,但不许孩子哭闹就难了,柳学哭闹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有时深更半夜哭,把疲劳了一天的兵们都吵醒了;有时上级首长下来视察训练情况,正在训练场给兵们训话的时候,他就突然哭叫起来。首长便朝婷婷住的屋子瞅,站在一边的柳哲的脸就红红的。
孩子哭的时候,婷婷忙把屋子的窗户关紧,抱着柳学摇来晃去,恨不得用东西塞住他的嘴。但柳学哭起来两眼闭着蛮不讲理,任你怎么哄劝也不停,一直哭得没有力气才肯罢休。于是柳哲经常瞪着眼对她说:
“一个孩子都哄不住,你能干啥?!”
婷婷默默地做着事情,她宁可时时被他训斥,也不愿回到老街的小屋子,面对健的那双眼睛。
按照部队的规定,家属住满一个月必须离队。一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时候天气渐凉,婷婷犹豫地对柳哲提出了回去的许多困难,说屋子里没有暖气,自己又不会摆弄煤炉,况且煤炉子对孩子的健康有损害,能不能在兵营外租一间有暖气的房子?柳哲说不行,在外租房子让部队领导知道了,要受处分的。婷婷的眼圈就红了,说道:
“我不回去,要走把孩子留下。”
柳哲想了想,说租房子可以,但无论有什么事情你都不能进兵营大院,也不能给中队打电话,婷婷答应后,柳哲在东郊租了一间房子,里面通的是土暖气,婷婷带着儿子柳学就在里面住了。
柳哲一个星期只能回去一两次,而且常常是利用查哨的机会溜回去,偷偷摸摸的像去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了急事,他都是让通信员去传达。通信员是个新兵,对此事守口如瓶。通信员带了他的口信,骑着自行车赶去,路上买一兜馒头,或者买一些青菜。通信员见了婷婷,就叫道:
“嫂子,队长让我来拿他的东西。”
那东西,大多是大队长偷偷回家落下的,急等了用。通信员回去见了队长,又说:
“队长,嫂子说明天你有时间,让你回去一趟,有事呢。”没住多久,派出所就找上门了。一天晚上,婷婷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急,她吓得半天不敢吱声,门外就喊了:
“开门开门!”
孩子哭了,她惊慌地问:
“干啥呀?”
“查证!”
隔着窗户,她看到门外站着戴大檐帽子的人,就穿了衣服,小心地开了门。一个人就气哼哼地问:
“暂住证呢?”
她愣愣地站着,半天才说没有。那个人又向她要了身份证看,然后详细地盘查,问她到北京做什么。几个人轮番询问,她只穿着薄薄衣裳,冻得直打哆嗦,他们却不紧不慢地边问边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身上缠来绕去。
之后,一个才说:
“拿钱办证,200元。”
她手里没有这么多钱,说明天办行不行,一个人便说你不想办跟我们走,说着就把她朝对面的面包车上拖。另一个像小头目的人说等一等,先给部队打个电话查一查,有没有个柳哲。电话很快打通了,却没有打到柳哲所在的中队,而是直接打到他的上级单位。打完电话回来,他们的态度和气多了,军人毕竟是祖国的钢铁长城,不能硬碰。小头目对婷婷说:
“明天别忘了,去派出所办了。”
查证的人走了不久,柳哲慌慌张张赶回来,婷婷本想向他诉说自己的委屈,但不等她说两句,他就气呼呼地问道:
“你怎么让他们给大队打电话?”
她看着他愤怒的表情,知道事情弄糟了,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于是惴惴不安地说:
“我让他们给打啊,大队知道了?”
查证的人把电话打到了大队,大队长这个人还是比较了解基层干部的困难,所以并没有训斥柳哲,只是让他处理好这件事情。他闷头想了半天,说这个地方不能住了,要另租房子。
几天后他们就搬了家,然而没多久,柳哲又说要换地方,说他回来的时候碰见了部队的一名干部,恐怕被发现了。就这样搬来搬去的,搬到第五次的时候,婷婷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就说:
“不搬了,我回去柳哲也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回去吧,再咬咬牙坚持几年就随军了。”婷婷不吱声,心里想牙都快咬掉了,还怎么坚持。她看到柳哲抱着孩子亲了一口又一口,知道他的心里也难过着,就安慰他说:
“孩子快一岁了,好带,你甭操心。”
柳哲默默地把孩子放在铺上,打量着她说:
“我知道你苦累,我欠你的以后偿还……”
一对夫妻便拥在一起,相互给对方擦着满面的泪水。
十二
婷婷又回到了老街28号,回到了那一院子的寂寞中,在老街人们的目光盘查下走来走去,供他们去品评议论。
健在她回家的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来敲门了。她只开一条门缝,从门缝看到他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问道:
“婷姐,你走这么久呀?”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要再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健说为什么,你总要说出个为什么来。她说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见你。健并不生气,在第二天的某个时间里,又来敲门,对着门缝说道:“有什么事让我干吗?”
他每天都要问一次,从门缝看婷婷一眼,似乎就为了看这么一眼,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开。遇到婷婷上街,他也不管人们如何看他,总是甩着胳膊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追问:
“你要买什么?你要去哪里?”
婷婷不说话,只是急急地走,但是她知道要甩掉这个像幽灵一样的影子,首先要丢掉自己。
已是深秋了,寒冷已经和寂寞狼狈为奸地盘踞在屋里,昼夜压迫着她的神经,使她烦躁不安。她想买一台加热器,去商店看了价钱,就打消了念头,一台加热器300多元,这个数目对她来说已经很大了,她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除去一个冬季孩子的费用和家中必要的生活开支,只有百余元的机动费了。
就与寒冷对峙着熬日子。由于屋子里阴冷,儿子柳学感冒后引起肺炎,住院押金需要1000元,无奈之中她给柳哲打了电话。柳哲一个月几百元的工资,在北京那个高消费的城市,有朋友自远方去,吃顿便饭半个月的工资就没了,而这饭是必须要吃的,且一年总要吃五六次。剩下的钱要养活老婆孩子,还要应付战友结婚生孩子,所以柳哲常常东借西挪,一年有半年的时间负债度日。她看着他生活中的那种节俭的样子,暗暗地心酸,因此对她来说最难为情的就是向他张嘴要钱了。
柳哲得知儿子住了院,在电话里急急逼问怎么搞的,问话里带了埋怨和恼怒的语气,她不知如何回答,流着泪挂上了电话。
一个礼拜之后,婷婷抱着出院的儿子回到老街,发现健就坐在她的家门前,见她走近忙站起来,说道:
“我等你几天了,你去哪儿了?”
她说你走开,说着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脸上挂着可怜巴巴的表情。她的心就紧缩了一下,忙去开门。她本想将他闭在门外,而他在她进门的瞬间,快速闪进门去,似乎还走在她的前面,她就对他幽怨地说道:
“你走,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他略显忧伤地说: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去当兵了。”
“你要当兵,你去当兵干啥?”
“我就想去当兵,反正你是不想见我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浑身软弱无力,担心这个时候他伸出胳臂,自己就会沿着他手臂的方向倒下去。于是她尖尖地叫道:
然后,她就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被她的哭声弄得惊恐万分,走出门时说我不会来了,下月2号我当兵就走了,你多保重吧。她看到他瘦弱的身子在门口晃了晃就消失了。
傍晚时分,邮递员从门缝塞进一封信,是柳哲寄来的,信中表示了他对孩子的极大关切,嘱咐她带好孩子。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家中情况如何?你速来信详告!
夜里她在台灯下展开信纸给柳哲写信,半天没写出一个字,后来想起了在兵营看到柳哲给上级上报的材料中,有两句表决心的话,“前方打胜仗,后方保平安”,于是她只在纸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
后院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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