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虚城老城的街道,交会于此,也终结于此。
这里不是起点,更不是终点,但它是中心。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的中心,还是古滇巫术线条变幻着的中心。那些巫术中的线条,不知从什么方位触及了我,让我时常有种被时光编织般的奇妙纠结。我不得不苦苦找寻,却一直找不到能够救助和容纳我的原点。相反的是,我却在这寻找中,成为了自己被神秘追逐和离奇失踪的现世网络。这是我始料未及,并让我深感恐惧的。
我在皮肉骨头无形的空间里游弋着,任谁谁也看不见,任谁谁也猜不透,任谁谁也进不来。但我还是害怕,我感觉到无论是自己的存在,抑或死亡,都十分可疑。
就像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经,古滇巫术之源印锁东北方的神兽“兕蜚”一样,在无数个风雨大作之夜,向现代晋虚城种下闪亮刺眼的古老符咒。转瞬,便又关上了幽暗神秘、临于天际的石寨山地下宫殿漫漫门道的幻影。
无形震动,从躯体的手太阴肺经开始,穿心鼓莱西面,上西街街道两旁的青石条,燃起了青色火焰。那是些整块整块浮动交错的冰冷固体之火。火焰只在时间世界呈现,而真正的燃烧,却在古滇巫术之源被埋葬的地底异度空间。经过手阳明大肠经,下西街在青色火焰的蔓延(块状火焰的不规则连接)下,暴露了埋藏于地宫深处,冶炼术的影子。在火焰绽放如花一样的花蕊部位,冒出无数条似隐似现的青色蛇信子。再经足太阴脾经,百花街和龙井庙街,被冶炼术牢牢焊接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无可规避的直角。这是交叉的显性部分,隐性的另一半,成为未来我新的躯体,癫狂逃亡之路的拐点……
震动在拐点上跳转。从躯体的足阳明胃经开始,生发出另一条主支系。穿心鼓莱东面,东方庙街连通着大井。这是两口井合而为一体的双圆柱。白天,里面晃动的是清凉甘冽的水,到了晚上某个时刻,却成为了沸腾翻滚的青铜汁液。经过手少阴心经,晋江路,切断了通往盘龙寺、盘龙路头道山门。顺着第二人民医院方向,沥青路边老旧的停尸房房顶,起伏着黄昏灿烂的光线。再往下,横过晋江路,右边有一条复眼一样的无名小巷,巷子里面,一团团旋卷风,像在翻腾张望。再经手太阳小肠经,唱诗班发出的声线抵挡着小巷复眼中,旋卷风的窥探。管风琴庞大的琴身,并没有因为若干世纪以来,时间和空间的进程,而改变丝毫。整座教堂,被秘密编织成一个天国之音。它滑入了尘世的轨道,泛起了另一种音符频率震颤的味道……
泛音对应的重叠震动,在另一个相关位置,发出新的震颤。从足太阳膀胱经开始,第三条主支系蔓延而出。穿心鼓莱南面,上东街中段,盘龙剧场里,反复播放着枪战刀斧下,虚拟的死亡游戏。而剧场下面,连续作战的古滇阴军,正在经受复活前的妊娠之苦,发出一阵阵反律动的死寂之声。经过足少阴肾经,盘龙剧场下的响动,似乎受到毗邻老县府街,矗立的石碑指挥。“汉益州郡滇池县故址”碑,被时光剥落的字迹,并没有消失。它沿着甬道巷蹿入了地下,旁边“铜晋堂”里,乌铜走银理抹的丝线,像古滇冶炼术的一小丝影子,成为从这场地下演奏逃逸而出,破碎的敲打迹象。
再经手厥阴心包经,望鹤街文庙巷已经被封堵死,唯一的道路,被南正街劫持。转拐尽头,第一栋土基房的青色瓦盖,暴露出南玄村一角。不远处的225号老屋,处在震动中心。作为一种阻力,老屋和我未来的新主人一样,自己试图消解自己,反而留下了更多影子,缀在真正的原点摇晃……
不知道被什么突然推了一把,手少阳三焦经倾斜,急剧而下。穿心鼓莱北面,北门街延伸着第四条主支系。街道上,穿梭着时间来往的脚印。这些脚印,叠高了街道尽头的高石坎。高石坎下面,晃动着时间之水,一面阔大无边际的古滇青铜镜,脉络凸显。经过足少阳胆经,直行进入土基村。老君庙,浮动在水与土的交错切换下。庙主已经成为现世活人谭一生。这位神奇骨科医生,理顺过无数病痛的经脉,也被谣传死去过几次,却仍好好活着,继续为一条条经脉的停止宣读。时间之水,载着这些声音折头,有另一条道,通往深渊。再经足厥阴肝经,高石坎下面与土基村路口,泛滥着无数漩涡,漩涡底部贯穿朝东。另一暗道,直通古滇文化广场。一盘棋局,布于现代化复古的群像间。干栏式建筑上,无数太阳纹,翻卷着棋局。金色骑马人与猛兽一战,在所难免。然而,它们都安静地高高耸立。经脉的错觉,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我被一双下棋的手收紧了,但决不能暴露出本来面目。
我悄悄看了一眼,错位而返的时间。穿心鼓莱出发点,手太阴肺经的震颤,已经明显升高了八度。我的无数条行踪,没有完全跟上我。这让我终于明白,每一个部位的震动,并不止于我的连番移动。它们悄然独立呈现,而我,其实并没有能在另一种时间的流动下,稍微停留片刻……
每一次移动后的余震,是十二经别,它们是我离、入、出、合的别行之影。它们比我更有耐心,深入躯体的体腔各部位。在时间之水和时光之土中,我与它们构建而成的,是古滇时期,晋虚城的河流与山谷,而不是现在,一具具行将死亡的肉身的悲喜。
我的流动惯性与凝固之本同时存在。就像古滇冶炼术掌控的液体与固体转换的秘密一样。
晋虚城远古时期,我遍布地上与地下,奔流不息、日夜不停。那时,我是软的、湿的,不知疲倦、随物赋形。我携带着古滇巫术之源的密码,一一授予万物;同时也怀揣古滇巫术之源的钥匙,分别打开万物。我把自己的影子,永久地植入万物体内,就连我自己也无法预知,那些被时间培育的影子,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
作为冶炼术开始的征兆,我时而汹涌,时而沉静,试图让整个世界放出和我一样的光泽。我一直误以为自己是青铜,流动的青铜,超越时间流动的一股股证据。只不过是我被赋予使命的同时,也被古滇巫术解码,成为了水流,一刻不停。
只有在万物的循环中,我才能够重新借助冶炼术回归自己。我渴望凝固,尽管凝固的青铜,也避免不了在另一种时间中流动,我得奋力回归原位,阻止在这个时间世界里被秘密解码的命运。所以,我成为了山谷。
我遍布古滇大地,所有水流流经的地方,我必须阻止成为水流的自己。我大小不一、深浅不同、形状各异。我是凝固的、坚硬的,横向可挡、竖来可拦。我一样携带着古滇巫术之源的解码,以牢固万物之根。
时间世界里,任何事物不可以没有根基,也不可能没有停驻之时。我把万物强行植入体内(产生重力的引力)。我是晋虚城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高高隆起,得益于土地给予源源不断的无穷助力。我是它旋转着的、高傲的那部分,也是冶炼术在这个时间世界最终定型的成品。
我没有理由不是青铜,是被另一种巫术方式解码之后的青铜。我被古滇巫源解码之后,便成了稳固的山谷,也成为了冶炼术指向的终极器皿。我在另一个自己(流水)的浸泡与冲刷下,保持住冶炼术泽被万物的冶炼过程。时间,无疑成为了冶炼术中,不可或缺的犀利之火。我奢望着这火也能被解码凝固。
我需要把另一个自己无法避免的流动,固定在时间世界里,真正融合为一个整体,以破解冶炼术最为隐秘的转换之道。在固态与液态之间,找回万物生与死、荣与枯的秘密门道。故,我不得不颠覆自己而产生振动,以寻求找到庇护的原点。
然而,我的努力和我的振动,皆是一场无形无奈的拼搏。没有谁看得见,就连我自己,也仿佛是在意念之中完成。但我却是真实存在,并振动着的。掌控着这种错位感的,也许还有别的、我所意外的命脉。
趁我的躯体尚在人间之时,不妨顺着他柔软的肉身部位,继续探寻那些幽微之所。也许里面藏着我命运被控制的真实情形,以及令我迷惘之极的真正走向。
这些命门,都和晋虚城传说中的白唛,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
白唛的存在,最早是在石寨山,古滇墓葬偷盗者手上被发现的。
据说,那是距今几百年前的一个深夜,六个盗墓者,窃得了六件奇异的青铜器(有两件两两相扣,也可算是八件)。与其他有着明显可辨认形状与功能的青铜器不同的是,这六件青铜器单独来看什么都不像,但是每一件青铜器上,都布满了神秘的古滇太阳纹。按照纹路,分赃之后的盗墓贼们,纷纷猝死于刚刚被发现的一个个惊天秘密中。
第一件青铜器上的古滇太阳纹,行于器皿腹面正中线。置放于月光下,怦然而动,宛如心脏的律动,更像是女子妊娠时腹中胎动。持此器皿的盗贼,忽感太阳纹借助月光,迅速蹿进自己体内。青铜器皿,随之变得光滑冰凉。盗贼身上任脉与手足三阴经及阴维脉交汇切割……
第二件青铜器上的古滇太阳纹,行于器皿背部正中线。置放于日光下,缓步而行,宛如大脑在思维,更像是脊髓在骨腔中,放任游离。持此器皿的盗贼,忽感太阳纹借助日光,迅速蹿进自己体内。青铜器皿,随之变得光滑滚烫。盗贼身上督脉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交汇穿刈……
第三件青铜器上的古滇太阳纹,分别行于器皿首尾线。置放于清水中,飘然摇晃,宛如血液循环流动,更像是体内之气充盈而走。持此器皿的盗贼,忽感太阳纹借助水流迅速蹿进自己的倒影。青铜器皿,随之变得光滑晶莹。盗贼身上冲脉暴涨,体内的气血组织膨胀爆裂……
第四件青铜器上的古滇太阳纹,分别行于器皿正背季胁。置放于烈酒中,盘旋扭转,宛如舞者弄腰,更像是纵行脉络、横收筋道。持此器皿的盗贼,忽感太阳纹借助酒精迅速蹿进自己的醉梦。青铜器皿,随之变得光滑温润。盗贼身上带脉缠绕,体内的脉象打圈逐一收缩……
第五件和第六件青铜器紧密镶嵌。大风暴露出了镶嵌的痕迹。太阳纹,顺着眼睛般的镶嵌裂痕延展,并在风中,发出叮铃哐啷兵器相交的打斗声。持此器皿的盗贼,忽感太阳纹借助风,迅速蹿进双目中。青铜器皿,随之从镶嵌处,一分为二。盗贼身上阴跷脉和阳跷脉,以极速冲撞在一起……
第七件和第八件青铜器,刚放入大火中,便已自行裂开。太阳纹,顺着火焰的方向,闪耀出缕缕金光,并在大火中,发出尖锐的打鸣声。持此器皿的盗贼,忽感太阳纹借助火光,顺着火钳迅速进入双手中。青铜器随之在大火中,左右分别旋转。盗贼身上阴维脉和阳维脉,以极速转碰在一起……
八件青铜器和六个盗墓贼,自此销声匿迹。
若干年后,晋虚城石寨山村子中的梦游者,目睹过八件青铜器合而为一。它变幻着组合的无穷方式,在电闪雷鸣下倏忽闪现。时而发出青铜器脆生的清越;时而发出肉体浊钝的喘息。它似乎在拼命找寻着什么,又像是拼命在逃避着什么。
它一旦出现,石寨山方圆几里都会有震颤感。开始大家以为是地震,过后,人们才真正明白,石寨山地下宫殿,关不住白唛的灵魂,它即将要跳脱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无形的震颤是否来自白唛。我也不知道,这种震颤里,究竟有多少,是自己;又有多少,是自己之外隐秘的危险。
我不停地在我的躯体内发出警告。我的躯体,并没有丝毫察觉。或者,我的躯体,已经被白唛的灵魂所控制,这是我深感恐惧的事。
我生怕自己所寻找的,也正是白唛正在找寻的。
在穿心鼓莱,我的躯体常常沿着晋虚城老城区,东南西北四个街口出发,寻找一个个目的地。他不知疲倦地在三轮电动车满载的货物中,挑拣出最正确的那一件。每当这时,我便收紧了一下。我徒然悲哀,这具肉身活着的时间,又少了一点。令生命缩短的,绝不是时间本身,而是我仿佛被古滇巫术碰触的感受中的恐惧。
我觉得,白唛就藏在里面。
甚至于,在有着复眼旋风的无名巷子尽头,晋虚城基督教堂唱诗班飘然而至的赞美诗,也未能消除我的躯体忙碌而杂乱的骑行。有一些商品,因此丢失在晋虚城新城区宽阔的新贸大街上。而我的躯体,一直误认为它是弄丢在与之平行的龙翔路转弯处。
教堂就矗立在那儿,我不敢说出某个不敬而荒诞的想象。我老以为白唛的嘴巴,就躲在那里,并且张得大大的。
我的躯体,无数次赶往南玄村外的鑫鑫冷库,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慌里慌张。他错把自己的左脚当成了右脚,结果刚出发,就绊了一跤。
黄昏的光线,从穿心鼓莱一直照耀着我的躯体。三轮电动车后面的货品一路遭受颠簸。它向我发出了某个频率的危险信号。我的躯体却依然无动于衷。这让我对自己的存在更加怀疑了。
路过南玄村,这个信号,没有因为路面颠簸而变得更加强烈。相反,它突然就消失了。我也没有感觉到,我的躯体有丝毫不对。夕阳,继续在他一路前行的身上游动。而死亡,成为比我的存在更为强烈的一种平静感。
出了南玄村,破败不堪的路面,在更大的车轮颠簸中兴奋起来。另一种振动频率,瞬间警醒了我。一直被忽视的光线灼热起来。
它在试图靠近我。
我抽紧了自己,却不料紧握方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脱。车子甩向了阳光照不着的一棵洋草果树下。一个影子,发出了一股更为强大的振动频率。
“鑫鑫冷库”金色的大字,闪耀着璀璨的亮光。我似乎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或者,也可能是看到了白唛吞咽进食的样子。
就像我怀疑自己的存在与死亡一样,振动,成为唯一能够证明我感受存活以及死亡重生的方式。即使我的躯体和那些远古盗墓贼们,先后在时间世界里成为白唛的祭祀品,我也丝毫不怀疑,作为我新的躯体给予我充分陈述的力量和勇气。
终究这让我明白,我要找寻的原点,并不在晋虚城穿心鼓莱。就像晋虚城,变化多样的现代化进程里,穿心鼓莱和我一直向往、却从来没有弄清楚和见证过的“三山九井十八巷”一样,在时间流逝的振动过程中轰然倒塌,成为某个虚幻的传说。而我新的、可爱的躯体,他竟然有着我料想不到的、令我感到安全安稳的隐秘频率。当他一次又一次重新从南玄村225号老屋中出发,去寻找下一个时间世界的存活之物时,我想,我已经见过神秘而高贵的白唛了。
不仅如此,我新的躯体路过穿心鼓莱时,都会莫名异常地兴奋起来。像是同时拥有两个身躯的美妙振动贯穿着我:一个在三轮电动车的呼啸声中,被剥离了血肉,只剩骨骼的阴影;另一个,在晋虚城基督教堂赞美诗飘渺的余音里,不但血肉丰满,而且骨骼强健。
责任编辑 赵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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