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罂粟-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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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时我还是个少女,17岁。而且是属于那种醒事很晚的少女。记得有一回看小说看到一个细节,说有个女孩子每次见到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儿时,总要把大辫子甩到胸前来摆弄,男孩子的目光就直直地盯着她的前胸看。我傻乎乎地想,一个辫子有什么好看的?干吗不看她眼睛?思想如此单纯,就被李群看上了,因此李群每次去见张义光时,都让我陪同。我也就毫无邪念地跟来跟去。李群是我们宣传队的副队长,20岁,张义光是我们宣传队管喇叭的(现在叫音响),也20岁。两个20岁的青年男女总喜欢呆在一起,就算不是恋爱,也和恋爱相去不远了。但李群告诉我他们是谈工作。我也就信了。

    他们通常是在食堂里“谈工作”。那儿既是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是我们排练的地方。他们席地而坐,坐在一张练功用的地毯上,侃侃而谈。“侃侃而谈”这个词儿是我上大学以后才学会的,当时我只觉得他们特别能说,并且特别有话说,说的尽是些我觉得很高深的问题。尤其是张义光,那时候他就已经显得满腹经纶了,讲起什么都头头是道。让李群和我都无比敬佩。有时候他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就会一跃而上,坐在练功的木杠上,低头看着李群说话。我也就和李群一样,仰头看着他。真正叫仰视。当然,张义光的目光从来不落在我身上,我送出去的目光总是无功而返。

    有一回谈完话之后张义光告诉李群,县礼堂放映苏联电影《红帆船》,他认识守门的,可以带她去看。我在一边儿立即叫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张义光有些为难地说,我们骑车去,你又不会骑车。我说你不会搭我吗?张义光说我骑车手艺不好,不能搭人。李群在一边儿笑了,说我搭她吧。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灯泡”。可那时我压根儿不知道“灯泡”里还有人生含义。我傻乎乎地粘着他们去看电影,李群搭着我,骑得歪歪扭扭。张义光看不下去了,只好付出说假话的代价,把我这个包袱接了过去。

    20年后,李群又要我陪她去见张义光,我不由得在电话里大笑。我说李群你干嘛,想让“灯泡”成为我的终生职业吗?李群也笑了,说人家现在哪还敢把你当灯泡?崇拜还来不及呢。我说我不信,那天聚会,他差点儿叫不出我的名字。李群说,谁叫你越长越漂亮呢?所有的人都说认不出你了。李群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美滋滋的,大义凛然地说,说吧,在哪儿见?总不会又是食堂吧?李群说当然还是“食堂”,川西豆花庄吧,那儿清静,好说话。

    我知道那地方就在他们文化局旁边,就说,你不怕你们文化局的人看见吗?

    她笑道:看见怕什么?有你这个灯泡在旁边照着呢。

    气得我大笑。

    星期五晚上6点。不见不散。李群重申了一遍。

    其实我早已预感到会有这次会面。

    上周六,我们在原宣传队何队长的召集下搞了一次聚会,把当年一起共事的宣传队员们差不多都找齐了。十几个人中,大概只有我和李群一直保持着联系,其余许多人都20年没见了。其中李群的官做得最大,任市文化局局长。何队长的进步小一点儿,也是个官,在市消费者协会当秘书长。而我,则从一个不谙人世的少女,混成了一个作家。

    大家相见自然感慨不已,老的老了,油的油了,胖的胖了,蔫的蔫了。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张义光。以前他是以能说会道而著称,现在却以他的沉默寡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模样也变得厉害,头发都不知上哪儿去了,面色苍白,好像常年晒不着太阳似的。而且,关键是而且,他是那天唯一带夫人的。而且,还有个而且,他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夫人说了算。那夫人一脸笑容,却让人不敢和他多说什么。

    我之所以一眼认出了他,是因为那双小而亮的眼睛没变,让我想起了当年他坐在木杠上聊天的样子。我热情洋溢地走上前叫了一声“张喇叭”,他虽然伸出手来和我握,小眼睛里却流露出茫然。有一回演出喇叭忽然不响了,何队长急得大叫,张,喇叭!从此就诞生了一个“张喇叭”的绰号。倒是他夫人很快对我有了反应,微微笑着问他:这位是不是李群呀。一说李群,张义光反应过来了:你不是那个……艾红吗!我说我没说我不是呀。张义光就大笑起来,但笑声嘎然而止,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夫人拽了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他马上转头将他的夫人介绍给我:这是我夫人,小秦。

    小秦盯着我说:怎么这么介绍呀,我就是小,也比她小不了多少吧?

    我连忙谦虚地说:你肯定小多了。你一看就比我年轻。

    在年龄问题上我向来有谦让精神。我转身对张义光小声道:不是说好不带家属吗?

    张义光憨憨地一笑,没有说话。

    小秦眼睛盯着大门说。你们那个李群怎么还不来呀?

    我好奇道:你认识李群?

    小秦说:我哪会认识,还不是听我们义光说的。我们义光常说起她。

    张义光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我哪儿常说起她了?不就是结婚前提过一回吗?小秦不依不饶地说,那你怎么没提过这位……艾姐呀?

    我再傻也能看出端睨了,连忙打岔。我说,听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学教授了?而且还出了好几本书?

    张义光说:你听谁说的?

    我脱口道:当然是听……

    一种本能使我在关键时刻把“李群”二字咽了回去。但张义光已经明白了,脸微微有些红,这让我觉得他很可爱,也有些可怜。

    幸好小秦没有察觉我的失误,主动热情地接过话头,将张义光的情况介绍给我:我们义光好多年前就是副教授了,还享受政府津贴呢。最近刚刚被选为全国戏剧家协会的理事。他从读研究生起,就一直从事元曲研究,已经出了10来本书了。

    张义光小声纠正道:是9本。

    小秦不理他,又说:现在我们义光已经在读博士后了。

    真的吗?我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看来我们宣传队真要产生一个大学者了。

    张义光却摆摆手说,别提这个。

    好像他对此不是很满意。但我还是为他感到高兴。恐怕李群还不知道吧?李群怎么还不来呢?就是当官,也不至于不参加老友聚会吧?我抬眼朝门口张望着,一望,就把李群望出来了。她正好跨进门。我连忙叫道,李群,快过来!

    李群不亏在官场上混了多年,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和张义光及其夫人一一握手,一点儿也不扭捏。还适度地“哇”了一声:哇,你夫人这么漂亮!

    倒是张义光,在夫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下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我看出,张夫人小秦同志被李群“哇”了一声后,斗志有些瓦解,也有些失望,似乎她期待之中的事并没有发生。她也就和蔼可亲地说:早就听我们义光说起过你了,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李群和我一样毫不犹豫地谦让着:不行不行,简直不能和你比。

    吃饭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自然坐在了一起。排位是这样的,从左至右:我,小秦,张义光,李群。本来李群暗示我坐在她和张义光之间,但小秦不知为何,一定要拉我坐到她身边。我看出张义光很不安,总是把头扭向小秦一边。我就拼命找出话题和小秦聊,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小秦笑眯眯地听着,但就像闹钟定了时一样,每隔几分钟,她定会转过头去,给张义光夹某种莱,同时制止他吃某种菜。声音很温柔,但又不容商量。

    我越过张义光看着李群,李群的神情与往日已大不一样了,那种自信、干练、胸有成竹的样子被一种茫然和无奈所代替。

    这让我感到痛心。

    二

    尽管那时候我不谙人世,终于还是察觉李群喜欢张义光,张义光也喜欢李群。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不说。比如何队长喜欢李群,就告诉了她。当然,他被李群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后来宣传队解散了。分手那天晚上,李群和我聊到深夜。她太需要找人诉说了,所以不再在乎我懂不懂。她说:我一直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整个宣传队我就瞧得起他。没想到……

    我像是忽然之间成熟似的,劝慰说:他肯定是喜欢你的。我敢肯定。那他为什么不说?李群逼问我,好像我是张义光的代言人。我想了想说,他怕你。李群奇怪地问:怕我?为什么怕我?我从来没有批评过他。我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就是怕你。

    我的这一感觉一直无法得到证实。宜传队解散后,我们各奔前程。李群再也没去找过张义光了。张义光也没找她。虽然他们,还有我,我们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城市里。

    不过李群却一直在关注张义光,他上了大学,他考了研究生,他当了教授,乃至他结了婚,这些情况,我都是从李群口中知道的。至于李群是从哪儿知道的,我没问过。有时候我看见李群在一些献殷勤的男人面前不冷不热的样子,就会奇怪她为什么独独对张义光难以忘怀?

    也许那是她的初恋?

    李群后来的丈夫,是个普通的机关干部。至今也仍是个普通的机关干部。但他们的家庭生活却很稳定。我从没听李群说过对丈夫的不满,偶尔说起,也是笑着,并不真生气。

    那天宣传队聚会,表现最好的是何队长。20年过去了,他依然可以做我们的队长。他热情周到地招呼大家,像个兄长似地询问每一个人的近况。对于李群,他既不否认当年的情感,也丝毫没有续写新篇的意思。很得体,让我后悔当年怎么没爱上他。

    但后来多喝了几杯之后,他忽然指着张义光说,你小子那时候怎么那么窝囊?明摆着的事,你都不去搞定?让我们宣传队这么好的姑娘成了人家的媳妇?

    此话一出,举座皆笑。我扭头,发现张夫人不知何时去了卫生间。这说明我们何队长没有全醉,还知道“乘人之危”。

    张义光大概一点儿酒量也没有,在夫人的严格控制下喝了那么一两杯,脸就红红的,他借着酒劲儿说:我们这种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明明不可能,何必去碰钉子?

    这话当然也是有道理的。那时候李群不仅是副队长,人还非常漂亮,父母又是国家干部。而张义光就是个管喇叭的,父母又是“臭知识分子”,模样也一般,除了小眼睛发亮,能说会道外,几乎没别的长处。要知道宣传队里的帅男生很多呀。

    大家就笑,就感叹,还真有个帅男生站出来以牺牲自己的面子作证明:张喇叭说得对,我当年就碰过李群的钉子。

    这一来张义光更来劲儿了:怎么样?我说不可能吧?

    这时李群说话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张义光,说:人家做了,知道不可能。你没有做,怎么知道不可能?

    张义光愣了一下,说,当然是凭判断。

    李群说,谁能证明你那个判断是正确的?

    这时小秦已经回来了。她一坐下,何队长就端上酒杯拉着李群离开我们这桌,到另一桌敬酒去了。我听见李群很响的笑声。

    张义光呆呆地坐着,当时我就预感到他和李群会有一次单独的会面。

    我猜想,也许张义光会再次借着酒劲儿,把当年没表的“情”表了。

    三

    没想到星期四李群就又打来电话,说张义光要改时间,将原定的星期五晚上改成星期五上午。其原因是他从没在外面吃过饭,不知怎么跟夫人说,而且星期五晚上是他们家法定的探亲日子——一家三口一起回小秦的父母家团聚。一年52个周末周周如此。因此希望我们谅解。还说他已经把星期五上午的课改到下午了。

    李群一边跟我说一边生气,你说这人怎么这样?连个在外吃午饭的自由都没有,你说他还活个什么劲儿?

    我也表示了极大的惊讶和不满,如今连女人在外吃饭都不成为问题了,他一个大男人还做不到?又不是约会。就算约会不还有我这个第三者嘛。我忍不住又把他和他老婆那天的表现好说了一阵,很是不以为然。李群说,早就听人说了,他是他们学校出了名的“惧内”,平日里除了做学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学生上课也从来上的是望天课。李群感叹说,这么一个大才子,竟然被一个市井妇人给管得死死的。真不可思议。

    我说,我看咱们得好好修理他一下。

    李群说,怎么修理?

    我说,改变他的生活状态,至少要让他单独出来吃一次饭。

    李群表示怀疑,这可能吗?

    我学着她的口气说:你没做,怎么知道不可能?

    晚上我犹豫了一会儿,就下定决心往张义光家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小秦接的。对此我毫不意外。我刚说了我是谁,小秦马上热情洋溢地说,你是找我们义光吧?我去给你叫。我说不,我就找你。她很吃惊:找我?什么事?我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这是我事先想好的。我不相信小秦真的不让张义光一个人外出吃晚饭。于是我在电话里跟小秦非常坦率地说,我和李群想请张义光吃饭,好好听他谈谈这些年他在学术上的研究情况。但张义光说这事要夫人同意才行。所以我只好亲自给你打电话了。

    小秦笑说,真是的,这么点小事,他自己定了就行了嘛。你们二位请他,他怎么也应该去呀。是什么时候?我说就是明天晚上。她稍稍有些犹豫,说,明天是周末呀,我们一家本来要去我妈那儿的。我也作遗憾的样子说,是吗?真不好意思。不过反正就一个周末。以后我们再不请他吃饭了。这话把小秦逗笑了。她说行吧,那是你跟我们义光说还是我跟他说?我说你跟他说吧,我就不说了,明天下午6点,川西豆花庄。

    她爽快地说了声好的,还热情洋溢地说,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儿嘛。

    放下电话,我得意地拍了一下沙发,瞧瞧我们这些人的口才。然后立即给李群拨了电话。我说,报告李局长,我已经为你请到张义光了。

    李群不相信:你怎么说服他夫人的?

    我说根本不用说服,一开门人家就同意了。情况并不像张义光说的那么严重嘛。

    李群说那就好,不然我还真为他难过呢。

    星期五晚上,我和李群差不多同时到达饭馆门口。

    张义光比我们更准时。当我和李群一起进饭馆时,看见他正好落座。从这点看,他还是20年前的张义光。

    见我们走近,张义光欠起身子,分别跟我和李群握了握手。那手握得极轻,挨了一下而已,一点温度也没有。

    张义光小声问我:艾红,你怎么就把我妻子给说通了?以前我上哪儿,她都要跟着。所以她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拿我开心呢。

    我笑了,说,我面子大呗。

    李群一边点菜一边小声说,都90年代了,且是90年代末了,有些人还活得像本世纪初一样。

    张义光看了李群一眼,忽然说:还是我来点菜吧,我做东嘛。

    李群说,算了吧,艾红跟你夫人说的是我们请吃饭,你要是做东,回去怎么解释?

    张义光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叠钱,大概有三四百的样子,得意地说,我既然要请你们吃饭,肯定是有备而来。不瞒你们说,我截留了一笔稿费。

    他露出了从前那种有些狡诈的笑容。我和李群都乐了。

    张义光说,李群,你那天说,你没做怎么知道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李群说,这还不明白吗?李群把茶杯的盖子打开,吹了吹,一口没喝又盖了回去,说:反正现在已成定局了,说说也无妨。我当初一直在等你开口,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的,可你就是不说,让我好失望。

    张义光闷闷地说:我怎么知道……

    李群说,你应该试试呀,试一下又不会要你的命。

    张义光说,说是这样说,可万一你拒绝我,我真是太绝望了。还不如保留一点幻想。

    李群说,不是保留幻想,是保留面子。你可以在心里自慰:不是李群拒绝我,是我不要她的。

    张义光苦笑了一下,小眼睛忽然一亮:不过李群,我虽然错过了你,但我不后悔,试想,如果我娶了你,会有今天吗?

    李群毫不客气地说:你以为你今天的生活状态很好吗?

    张义光愣住。

    李群说,如果你娶了我,我最起码不会让你失去一个人的尊严,活得这么没有自由。小秦她这样全力以赴支持你,不完全是因为爱你吧?恐怕更多的是受传统观念影响,指望着有朝一日夫贵妻荣。当然,她也算是盼到了。从那天她对你的态度上我就可以感觉出来。张义光,我不是说你非得娶我才是正确的,我只是想说你明明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却非要说自己的放弃是正确的,这不好。

    我也不甘心只做灯泡了,接过话说,你看你那天多特殊,我们谁也没带家属,就你带着夫人,让我们不能畅所欲言。我怎么觉得你夫人管你就跟管小孩儿似的?

    张义光终于开口道:你们说我就说我吧,别说她了。如果我现在生活得窝囊,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小秦她嫁给我,确实是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可以说没有小秦,就没有我的今天。

    于是张义光给我们讲述了他和小秦的婚姻。小秦为了他如何放弃了自己唱歌的爱好,如何学会了打电脑,如何料理他的生活,如何独自一人承担家务,抚养孩子,照顾老人等等……

    我和李群听着,慢慢地沉默下来。

    四

    我忽然想到去年我和李群一起,被邀请到香港参加一个书展。在浩如烟海的书中,李群竟然发现了一本张义光写的书。它搁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李群发现后,就停下来认真地翻看着。

    我凑过去,是张义光写的《关汉卿杂剧艺术浅论》。大概也就二百来页吧,却要二十多元港币。

    李群当即表示要买一本。旁边一位书展的负责人士说,李女士别买了,这书我们库房里多着呢,你要多少随便拿。李群正色道:千万别这么说。这书是我一个好朋友写的,我很尊重他。一定要买。于是花了二十多个港币买了下来。

    我站在一旁,一来有些感动,二来为了捧场,也买了一本。

    晚上回到住处,我就把这事忘了,一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香港电视台的节目。李群就趴在床上看张义光的书。

    我偶然回头,见她看得那么专心,就问,好看吗?李群摇头道,写得干巴巴的,一看就是缺少爱情的滋润。我乐了,说你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像我这种人,生活中没有爱情,才老在小说里写爱情。张义光一定是生活中有了爱情,所以写书就干巴巴的。李群说,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我们俩就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和我们一起去的一位先生走进来,顺手拿起书来翻。他是搞出版的,所以对书特别敏感。他看看书名奇怪地说,想不到你们出差还会带这种书看。我说不是带来的,是买的。那位出版先生就瞪大了眼睛:你们跑到香港来买这种书?李群故意说,怎么了,是禁书吗?出版先生笑说,你们脑子简直有毛病。这样的书,送我我都懒得拿回去。李群毫不客气道:那说明你太没文化了。

    出版先生见话不投机,他呆了一会儿就走了。李群拿着书幽幽地说,真是,张义光写这样的书,谁会看呢?

    见她那么操心,我也把书拿起来翻了翻,说,看上两页就知道,该作者智商高于情商。你看看这段写的,恨不能把关汉卿叫作同志了。

    李群乐了。那晚上我们俩差不多就开了个张义光作品讨论会。也不知张义光的耳朵发烫没有?

    眼下张义光坐在我们面前,对此毫无所知,一颗心到另一颗心,到底有多长的路程?

    他说,我今天找你们,其实是想说另一件烦心的事。

    李群说,说吧。也许是为了缓和刚才过于凌厉的攻势,她的语气非常温和。

    张义光说,这事我一直想找人说说,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我们都作出倾听状。

    张义光说,去年我听说北京B大学有一个教授招收元曲博士生,就写信表示想读。那位教授回信说,他早听说过我的情况,非常欢迎我去报考。我就向学校作了汇报。学校也许是不想放我走吧,就说,我们学校也设立这个专业的博士学位了,你要读的话,直接在学校读就是了,不用考试。

    李群插话说:你一定马上放弃了B大学,留在了本校。

    张义光说,你怎么知道?

    李群笑道:因为20年前你就是这种思维方式。

    张义光点点头,叹气说,我怕自己去考反而考不上,因为我的英文始终不太好。没想到等我决定就在本校读之后。那位导师写信来问我为何没去,他说他一直想把那个位置留给我的。至于英文,一个搞元曲研究的人。不一定要多好。我一听,真是后悔死了。

    我说,我都替你遗憾。在B大学读书和在你们大学读书完全是两个概念。来不及补救了吗?

    张义光摇摇头:来不及了。人家已经从参加考试的人里招收了一位……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李群,任何事,没有做就不知道可能还是不可能。

    李群说,我自己一直信奉这一点,凡是自己想做的事就努力去做,不做怎么知道不行?很多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目标,在努力之后往往是能够达到的。

    我也说,比如你和小秦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是可以改变的。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能改变?

    张义光一副听凭批判的样子,不说话。想当初,他一张嘴灌满我们四只耳朵,如今却反过来了。

    李群又说,张义光,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你的生活观念,不然后半辈子可能还会发生类似的错误。

    张义光说,我回去好好想想。也许我真的没对。

    五

    但没对的却是我们。

    我后来后悔得直想掐自己几下。

    我们两个(尤其是我)自以为是的女人,竟用一顿饭的工夫,把人家十几年来建立起来的稳定的家庭生活给搞乱了。

    那天晚上,从来都是一家三口一起回娘家的张义光夫人,忽然变成她独自带着孩子回娘家。很不适应。于是吃过饭,她把孩子留下,早早地回了自己的家。回家后发现丈夫还没回来,就坐立不安地等。

    10点多时,张义光回来了,因为脑子里灌满了我们两个人的启蒙思想,就对老婆爱理不理的。小秦觉得自己够宽容的了,让你和两个女同学出去吃饭,你不感恩戴德都算了,竟然还对我这么爱理不理的,就气哼哼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顿饭要吃4个小时吗?张义光本来想告诉她,4小时里,路途应当除去50分钟,点菜上菜还要除去10分钟……但他忽然感到不耐烦,凭什么我要汇报这么仔细?就前所未有地说了句“你管不着”!

    这话可让小秦太吃惊了,自打结婚起张义光就没这样和她说过话。小秦的斗志立即被激发了出来,说,我不管你谁管你?张义光说,管管管,就是你把我管成现在这个样子,小秦说你现在哪点不好?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舒舒服服地做学问,万事不操心。张义光说,舒服?人家说我连个男人都不像!小秦敏感地说,哪个人家?张义光又来了一句,你管不着!

    小秦立刻泪水滂沱地哭了起来。

    张义光见小秦哭了,有了一半的清醒,可还是不想就这么服输,于是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生闷气。小秦见张义光居然不来哄她,就拉开门往门外冲,以往他们夫妻拌嘴时,小秦也会拉开门往外冲。但往往还没碰到门把手,张义光就会软下来,拉住她认错,求她别跑。可这天张义光着了魔,眼见着小秦跑了,他还是坐在书房里不动。

    悲剧就这么发生了,小秦冲到楼下,见张义光还没追上来,真的伤心起来,又往院外冲。院外正在修路,挺乱的。小秦被一块石头绊倒,哎哟一声,脸就被铁丝划了一个大口子。幸被邻居看见,急忙去叫张义光。张义光一看小秦脸上全是血,吓得不知所措,就给丈母娘打了个电话。丈母娘听见女婿语无伦次,以为女儿出了大祸,一紧张,心脏病就犯了……

    小秦脸上的伤势倒不重,但心里的伤很重,坚决地搬回了娘家。

    眼下张义光放下写了一半的论文,进驻丈母娘家。一边照顾妻子,一边照顾丈母娘。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原载《青年作家》199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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