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庞大伟在电话里那么激动地诉说往事,戴月是无论如何不会去赴约的。她已是年近40的女人了,激情已被岁月熬成浓汤,黏稠得像浆糊,一般的火候是怎么也沸腾不了的。可是庞大伟的那番话,却让戴月在忽然之间沸腾了一下,就是在沸腾的那一下,她答应了去赴约。
当然,这与她当时的情绪也有关,她当时正处在无比落寞的时候。
其实每个晚上戴月都很无聊,丈夫常年不在,孩子早早睡了。她一个人,一手拿着遥控板,一手拿着《时尚》杂志或《世界时装之苑》,以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也许人的生命通常都是这样消耗的,处于有意义有激情有感觉的时候是极少数。但那天晚上戴月除了无聊还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据说月亮圆满的时候,女人的情绪最容易波动。加上逢年过节总要打个电话来的丈夫,今晚也破例没来电话,让她连个发牢骚的人也没有。她只好继续对着电视发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地去看时钟,11点多了。是谁这么晚了还来电话?是丈夫吗?她懒洋洋地拿起话筒接听,但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男人说,你是戴月吗?戴月说我是。他说你听不出来我是谁了吧?戴月说,对,听不出来。戴月已经过了玩儿这种游戏的年龄,她矜持地说,请问你是哪一位?男人说,我是庞大伟呀。戴月停顿了几秒,有了几分热情地应道,噢,庞大伟呀,你好。你在哪里?男人说,我就在你们成都,我来谈个项目。戴月想,又一个做生意的。庞大伟很激动地说,你没想到是我吧,我们有20年没见了吧?太快了,20年了,简直不敢想。戴月说,就是。庞大伟说,我跟他们说我认识你,他们还不相信……戴月说,哪个他们?庞大伟说,就是和我一起合作的人,他们都知道你……戴月想,不是你说,谁会知道我?庞大伟说,前两次我到你们这儿来就想找你的,可没打听到你的电话,这回恰好有个一起合作的朋友知道你的电话,他说他原来和你先生一个单位。找到你我好高兴啊!你好吗?你还是那么瘦吗?你没忘了我吧?
庞大伟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激动,话语如江河水滔滔不绝地涌出,浪头穿过听筒直接扑打到戴月的脸上,终于将已有些倦意的戴月淋湿了。戴月笑道,你听上去还是那么有热情,事业一定发展得很不错吧?日子过得很好吧?一阵汽车的喇叭声掠过,戴月判断出庞大伟此时是在外面,并且是在一家娱乐场所的外面。庞大伟在汽车的背景中说,哪里哪里,比不上你。戴月说,我有什么好,成天呆在家里,无聊。庞大伟说,你别谦虚了,多少人羡慕你呢……戴月,我们见个面吧,我现在正在星光娱乐城的酒吧喝酒,你能来吗?戴月颇为惊诧地说,现在?这么晚了。庞大伟说,现在算什么晚呀,我们平时坐酒吧都要坐到凌晨一两点呢。现在正合适,反正你一个人在家,今天又是中秋。戴月说,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庞大伟笑道,我一听你声音就听出来了,肯定是一个人。来吧来吧,打个出租车几分钟就过来了。我很想见见你。戴月被他说动了,笑道,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哟,20年没见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女人四十豆腐渣。庞大伟说,不可能,在我心里你永远也不会老。
大概就是这句话,让戴月的浓汤沸腾了那么一下,她说好吧,我来。
戴月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装饰自己。虽然她嘴上说女人四十豆腐渣,心里完全明白自己离豆腐渣的状态还远。舒适的生活,雄厚的经济基础,加上依然苗条的身材,令她大大减缓了生命下滑的速度。她装饰完了往镜子前一站,很自信地估计,自己这副模样,绝不至于让庞大伟按捺不住去感叹岁月无情。
尽管她对庞大伟没有任何想法,她也不想让他对自己失望。甚至还想让他称赞自己。40岁的女人也是女人。
不过,当她从车库里把自己那辆小巧的墨绿色欧宝倒出来时,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儿疯?半夜三更地去见一个20年没见的男朋友?但她很快又安慰了自己:偶尔为之嘛。一生中有几个朋友是隔20年才见一回的?
现在戴月开着她的车出了她的居住地棕南小区,前往庞大伟的约会地点星光娱乐城。从她家到娱乐城,并不像庞大伟说的那样几分钟就能到,起码得15分钟才行。那我们就借这个机会来讲讲她和庞大伟的关系,否则一会儿她们见了面,就没我们讲话的机会了。
其实也很简单,20年前,戴月从农村插队回来参加高考。那时候高考刚恢复两年,大家都有些摸不着门,戴月的一个朋友就把她介绍给了庞大伟,说他已参加过一次高考了,只差5分上线,跟他一起复习可以少走很多弯路。戴月就天天去庞大伟家和他一起复习。庞大伟不仅把资料借给她看,还给她讲重点难点,还留她吃饭,还给她夹菜,还把电扇对着她吹,还在讲重点难点时对着她发呆。毕竟都是20出头的年轻人呀。两个星期下来,戴月心里就发毛了,年轻时的庞大伟挺帅,个子高高的,相貌堂堂,而且口若悬河,开口就是《史记》、《资治通鉴》,闭口也是法国大革命、三权分立,这也让戴月心动。
但由于他们在一起复习的时间就一个月,时间紧任务重,所以萌生在戴月心里的钦佩之情和感激之情来不及升华,高考就结束了。有趣的是,戴月考上了,庞大伟却又一次落榜,这回差了10分。他就像个船夫,把戴月送过河,自己又回去了。戴月有些歉意,也有些得意。她拿到录取通知后给庞大伟打电话,他的父母说他南下了,闯世界去了。就这么着,他们失去了联系。
戴月进大学后,具体说是谈了一次恋爱后,再回想起她和庞大伟在一起的日子,才渐渐品咂出了庞大伟对自己的深厚情谊。她觉得有些抱歉。但毕竟她没受到任何伤害,所以很快就淡忘了。只有伤痛才会让人切齿难忘。
这是20年前的故事。
二
现在,戴月开着车去见庞大伟,心里仍有几分期待。她想知道20年后的庞大伟对20年后的自己是否仍有旧情?她还想知道20年后的庞大伟是不是仍能让她感到钦佩?如果这两者都是肯定的,她不拒绝与他交往。
反正她的日子很无聊。
从去年夏天起,她就退职在家,做起了专职太太。丈夫说我挣钱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让你享受嘛。你要是不享受,我挣起来也没劲儿。当时她在单位上正不受用,一赌气就退了下来。起初她很开心。早上开车把孩子送进学校后,就看看书,看看影碟,逛逛商店,会会朋友。丈夫还为她办了一张新时代俱乐部的会员卡,她每天下午都可以去那里游泳,或者跳健身操。可是半年之后她就腻了。由于没了工作,交往的圈子渐渐缩小——毕竟像她这样一天到晚闲着花钱的女人还是少数,就是这少数也让她腻歪,那都是些无法交谈的女人。原先的朋友们个个都忙,就是她买单,人家也没工夫来吃她的饭。她有些后悔退职了。但是重新出来找事做,她又没有勇气。赋闲的日子让她各方面的能力都急剧下降,除了消费。
这样的日子,让戴月的岁月浓汤十分寡淡。
星光娱乐城到了。这个地方戴月来过,是和丈夫一起来的。当时丈夫有个比较棘手的应酬,要她一起去,起初她不明白,去了以后看见好几个靓女在坐,心里才明白几分。这个娱乐城有好几层楼,什么娱乐都有,很复杂,或者说很丰富。她停下车打庞大伟的手机,说我已经到门口了。庞大伟热情洋溢地说,你等着,我出来接你。
戴月慢腾腾地停车,下车,锁车。她很希望庞大伟出来时能看见她是自己开车来的,而不是打什么出租。但是等了半天,出来迎接她的却是一个小姐。小姐走过来问,请问你是戴小姐吗?戴月点头,她知道娱乐场所的人喜欢叫女人小姐。小姐说,庞先生要我来接你,请跟我来。戴月就跟她进去了。走上楼梯,进入一个黑暗的大厅,里面有些嘈杂,桌上点的是蜡烛,显得有些迷乱。不知是不是因为中秋。
戴月的眼睛尚未适应光线,小姐就说,到了。让戴月没想到的是,她面前有整整一桌的陌生男人。在众多的陌生男人中站起来一个,朝戴月伸出手说,怎么,戴月,不认识我了?这一刻戴月才明白为什么不是庞大伟出来接她而是小姐出来接她了,如果是庞大伟本人来接她,她会认不出的,那太尴尬了。庞大伟显然比她更有思想准备。见到庞大伟的刹那,戴月想,谁说男人不老?看看庞大伟,和20年前已判若两人。
庞大伟让戴月在他身边坐下,戴月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她的心里有了一分后悔。她太知道喝了酒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了。庞大伟看看她,既没有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那种吹捧的话,也没有说时光真是不饶人那种扫兴的话,他只是对着众男人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的老朋友戴月,我们有20年没见了。众男人说,庞总那你可得和老朋友好好喝一杯啊。说话的当儿,小姐已经在戴月面前斟了满满一杯啤酒。戴月连连摆手也无济于事,心里有了第二分后悔。
庞大伟给戴月介绍了一桌的男人,戴月一个名字也没记住,反正有经理,有制片人,还有导演。她不知道庞大伟在做些什么,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她说庞大伟,给我一张名片吧,让我也好知道你在做什么。庞大伟连忙拿了张名片给她。可是戴月看了名片仍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因为名片只印着“环球贸易公司总经理”。谁知道他环球贸易些什么。庞大伟解释说,他的公司什么都做,但这一次来,是为拍一部电视剧投资的。众男人就说,庞总现在是我们所有人的老板。戴月就有些明白了。
戴月趁庞大伟和她碰杯时,打量了一下庞大伟。老实说,庞大伟既没有发胖,也没有两鬓斑白,甚至也没有秃顶。他的变化在于神态,在于人气,在于味道。眼下的他,已全然没有了当年翩翩学子的模样,眼神虚浮,脸上放着油光。怪不得戴月没能认出他来。
戴月心里很有些失望,一点重逢的喜悦都没有。
但庞大伟依然兴致勃勃,或者因为戴月的到来,更加兴致勃勃。他连着敬了戴月两大杯啤酒,但并不勉强戴月喝,只是自己一个劲儿地灌。在喝下第二杯之后他坦率地跟众人说,当年我和戴月一起考大学,结果我以几分之差没考上,戴月考上了。众人马上捧场说,哟,戴小姐真不简单。也有人说,庞总你幸好没考上,不然哪有今天。庞大伟说,不不,我还是很后悔,当时我很想上大学的,主要是想和戴月成为同学。大家就笑。戴月说,那时你可是我的老师,我复习时全靠你的指点呢。
戴月把20年前该说的感谢话说了出来,庞大伟很受用地又喝下去一大杯。
那个被人称作吴导的男人说,庞总你也是,没考上大学不等于没本事嘛,怎么不继续追求戴小姐呢?真正识货的女人是不会看重文凭的,对不对戴小姐?戴月只能笑笑。庞大伟说,咱们那时候不自信嘛。戴月把话岔开,说,你早成家了吧?庞大伟笑。那个叫王经理的替他回答说,都成了好几回喽。大家都笑。王经理又说,不过要是戴小姐做了庞总的夫人,我敢打赌庞总只成一回家就够了。大家又笑,连连说那是。
戴月心里已有了第三分后悔。但她知道这些男人都是喝多了的,如果自己去计较就显得小家子气了。庞大伟说,戴月,你还记得吧,有一天晚上我复习完了送你去车站,月亮很好,和今天晚上一样。众男人说,哇,庞总开始抒情了。庞大伟说,未必我们这些人就不能抒情?戴月矜持地说,我不记得了。庞大伟说,你肯定记得。我当时说,戴月,你爸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肯定是生在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吧?你很书生气地说,你不知道披星戴月这个词吗?后来我就问你,你是喜欢明晃晃的月亮呢还是喜欢在云雾中穿行的月亮?
戴月一听这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吴导说,你问人家这个干吗?庞大伟说,你不懂了吧?我是想试探一下她喜欢哪种追求方式。有的女人喜欢直截了当,有的女人喜欢含蓄。这下男人们有兴趣了,纷纷问,那戴小姐怎么回答的?庞大伟说,她老兄很认真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天,回答说,两种我都喜欢。
众人大笑,戴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到今天她才知道庞大伟问她这话的意思,看来自己那时候也真够傻的,完全不谙人世。
王经理说,看来戴小姐相当聪明。吴导说,不不,我看是相当纯洁。庞大伟说,她这一纯洁可就把我给害惨了,我简直不知所措,只好放弃。
男人们大笑。
戴月被他们笑得有些恼,但也只能是和着一起笑。她心里已有了第四分和第五分后悔。
三
我们不妨替戴月想想。
她本来很无聊,一个个白天都自己呆着,晚上又自己呆着。再退远一些,那么多个日子她都自己呆着,没人说话,没人交流,没人让她有活着的感觉,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件让她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事,却不料是这样一个局面。她这么出格地深更半夜地跑出来,见一个20年没见的朋友,男朋友,这个朋友曾对她有意,她也差点儿对他动心,他们失去联系20年了,却在一个中秋之夜相逢。这事听上去怎么说也该是很有情调的。却不料……会是如此。
此刻戴月不但没找到重逢的感觉,反而把以前仅存的一点美好回忆也葬送了。我们可以断定,从今以后她再想到庞大伟,伴随而来的肯定是酒气,而不是青春的欢乐了。
许多美好的回忆就是终止在相逢。
但庞大伟们毫无感觉。他们就月亮那个话题继续说笑着。
戴月不明白那有什么可乐的?显然是酒的作用,或者说酒精的作用。酒精让他们的血液沸腾起来,咕噜咕噜直响,不张开嘴胡说就会胀破血管,随便一个无聊的话题都不会被他们放过。吴导笑得东倒西歪,说,庞总,我看你不是被戴小姐害了,你是被月亮害了。王经理说,哎戴小姐,反正事情都过去20年了,你就说给我们听听,你那时候为什么没看上庞总?好让我们也学点儿经验。
戴月摆弄着手上的杯子,一时不知做何回答,只好笑说,反正和月亮无关。
男人们又大笑起来。戴月心里的后悔已到了第七分。她终于下决心似地抬起腕看了看表,说,哟,1点了,我想先告辞了。
庞大伟说,走什么走,好不容易见一回。他说话时,舌头已有些直了。戴月不容商量地说,不行,我得走了。我孩子一个人在家。庞大伟说,你先生呢?戴月说,你不是知道他不在家吗?庞大伟说,哦,对,我忘了。听说他最近在香港?戴月很意外,说,你怎么知道他在香港?庞大伟说,我不知道江泽民的去向,我还能不知道他的去向?大老板嘛。再说你的事情,我们总是要比较关心的。王经理坏笑道,他还想把自己派出去作替补队员呢。庞大伟说,不敢不敢。
戴月在男人们的大笑声中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她去意坚决。庞大伟和别的男人们也跟着站起来,碰得椅子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但他们人站不住,又纷纷跌回到座位上,他们浑身的筋骨都被酒精泡松了,但他们还是很有礼貌地向她挥手说,戴小姐你走好。
庞大伟脸离开桌子两步,红筋满涨地伸出手说,我……我不送你了。这让戴月很意外,在她看来他至少应该把她送到楼梯口。但她已经没有心情计较他了。女人只计较她在乎的男人。
戴月走出娱乐城,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月亮,月亮果真很好,这在成都是极少见的。一切都改变了,只有月亮和20年前一样。戴月看了一会儿月亮,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走过去打开车门,坐进去,才发现自己把手机拉下了。刚才她怕儿子醒了找不到自己,特意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了桌上。没想到急着走,落下了。
她只好倒回去拿。
还没走近庞大伟他们那一桌,戴月就听见了他们的大笑,听见了庞大伟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我早跟你们说了我认识她嘛,你们不信。这下信了吧?王经理说,你刚才怎么不提呢?庞大伟说,你是瓜的哟,现在就提也太露了嘛。先建立感情,剩下的事还不好说?吴导说,对对,她刚才还说感谢庞总呢。庞大伟说,那当然,不是我,她哪里考得上大学?吴导说,王经理你还不自罚一杯?王经理说,罚罚,没问题,只要资金能到位,你把我化成酒都行。
男人们又笑得东倒西歪。
戴月退了出来。她在门口叫住一个迎宾小姐,说,麻烦你帮我到9号桌拿一下我的手机。我姓戴。
四
如果我们此刻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我们就会看见戴月开着她那辆墨绿色的欧宝,缓缓地驶在清冷的街道上。月色下,汽车泛着幽幽的落寞的光,好像戴月把自己的心境漆上去了。坐在车里的戴月没有知觉地开着车。
这时手机响了。
戴月看看号码,是丈夫。她懒心无肠地接听电话。丈夫说,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戴月说,看个外地来的朋友。丈夫敏感地说,你怎么了?好像情绪不高?戴月说,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丈夫说,谈个项目,刚刚才谈完。戴月说,谈项目谈项目,什么人都在谈项目。丈夫说,是不是今晚成都没有月亮啊?戴月说,你怎么说这个?丈夫笑道,你这个人嘛,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有月亮要伤感,没有月亮要心烦,说吧,今天晚上是什么情况?
戴月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说,什么情况也没有。就是有,也和月亮无关。
《青年文学》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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