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复仇是在自己死的那天,混合着雨水味道的泥土覆盖过自己的脚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直到完全把她吞噬。利用强大的绝望和怨念存在了下来,延伸成妖怪的状态,和附近的妖怪聚在一起,使自己强大更强大,日复一日回顾自己的仇恨,终于到了可以推翻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的仇恨消散的时候。
但是早川没料到,津流会杀了自己的丈夫武重遥斗——嫁入掌控万天天地的武重家难道不是津流的最美好归宿么?
出逃的那天意外凉爽,明亮的月光泛着浅白,像是把所有眼泪都晒干,早川走下石阶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森罗寺,她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但此刻她看着身边反复清点行李的津流,觉得也许有逆转的机会。
穿过森林的路已经变得很熟悉,一边的津流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紧紧跟在一边。
之前的积水已经被晾干,露出了深灰色的地面。早川拉着津流从山坡上走下去,她回头看了看入夜的万天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显得有些荒凉。
“这个隧道好深,看不见底。”津流感到了早川心里的那份担心,她用力扯了扯早川,又抬了抬下巴指着隧道的方向,“都走了,之前和之后的事都别想。”
“谢谢你。”早川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这句话。
津流踮起脚揉了揉她的头发,皱着鼻子摇了摇头,她说:“我从小就没交到什么朋友,早川一直陪在我身边,是非常重要的人。朋友就该是,无论对方的境况好坏,都要在一起的。”
“知道了。”早川看着津流蓬得不成样子的头发,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帮她顺好。
隧道里面黑暗阴湿,常有需要大拐弯并且带着上下坡的地方。走了很久,也不见前方的光亮,早川不知道确切的时候,但应该已经靠近后半夜了。现在她们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朦胧的黑暗,进退两难。
“应该再走走就到了。”津流一直在帮两人打气,但是鼓励的话越多,心里的不安就越明显。
“我们休息一下吧。”早川没等津流同意,就在一旁的石阶上靠坐下来。她看起来很疲倦,整个人都软软地瘫在一边。
津流拍了拍早川的肩:“你没事吗?”她的手覆盖在早川的皮肤上,才发现对方早已是满身大汗,虚弱得不行。这下津流急了起来,她拿出准备好的小柴火,用从寺里偷来的火柴点燃,橙色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烧着,火光渐渐填进整个空间里,映照出事物的轮廓。她看见早川失去血色的脸。
“胎记……疼。”早川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她把头靠在津流的肩上,呼吸缓慢得像要消失了。
津流把早川的袖口掀上去,深蓝色的胎记看上去和平常并无两样,它平静地躺在早川细致的皮肤上。
“不是那里,”早川勉强伸手摸了摸后肩向下的位置,汗水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是这里的胎记。”
“哎?”津流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没听早川说起过有两个胎记,只能惊讶地轻叫一声。
领口的纽扣被解开,衣物被拉扯下去,另一个蓝色的胎记闯入津流眼里,那是一个六芒星的图案,尽管只是个图案,津流却觉得它正在灼烧。
“早川,你还记得吉文屋吗?”津流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她抓着早川的领口,少数头发扫到她的后背。
“我记得,怎么了?”早川不明白这个时候为什么津流要提那些,“不是常在那里吃东西吗?”
“你记得那里?”津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早川感到她搭在身上的手指冰凉,于是费力地回过头去。
眼眶泛红,微皱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担忧,津流的目光与早川交汇的一瞬,隐忍着想要收住原本外露的感情,早川却对她展开一个微笑说:“我很快就会没事,吉文屋怎么了?我真的记得,就是绫趾镇镇口的店。”
津流动作机械地摇了摇头,她像用掉了全部力气,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只有逃,无论如何,早川你一定要逃走。”
早川应下声来,她隐约觉得津流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很快的,早川不好的预感就被印证了,津流消失了。
也就是逃走后的隔天早晨,早川在隧道里醒来,她唤着津流的名字,却无人回应。手在四周胡乱摸起来,再没碰到津流鲜活的肉体,对方的发香还染在胸口,熟悉的气味像在嘲笑孤单一人的早川。
早川在隧道中间犹豫起来,前方逃走的路仿佛突然变成一条噬人巨鲸,荒凉又绝望。这个时候她担心起津流来,她猜测对方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被抓走,可能是去找东西的时候迷路了,也有可能因为害怕回到了森罗寺。虽然最后一种情况听上去多多少少有些凄凉,但是对津流来说:却是最安全的。
几乎就是一瞬间,早川决定回到森罗寺,她要看到津流好好活着,就算她因为害怕不愿意跟自己一同逃走也没关系,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对方先出事了。
每踏出一步,心脏就像又加重了一些,负担压得她快要不能负荷。早川沿原路返回,顺便把森林附近也大致搜索了一遍,但别说津流了,连她走过的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毫无痕迹。
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早川感到自己体力不支,于是撑着路边的树木站了一会儿。森罗寺的后门就在几米开外,早川突然有些惧怕看见门后的人和景。
这一天的天气格外好,黄昏时分天色却依然很亮。热烈的蝉鸣预示着已经进入盛夏,靠近树丛的深处还有富有节奏的蛙鸣,早川想到养在屋子里的那只小金龟子。
手悬在半空中又收回来,她反复踌躇就是不敢推开森罗寺的门,早川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就在她依然犹豫不决的时候,里面有人推开了半边门,那个人的面容映入早川的眼帘。
瘦小的身材,纯白色的长衫,微微泛黄的皮肤上有棕色的雀斑,头发是自然的枣红色,深邃的眼窝下是一双看不透的双眸。
是津流。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接对峙着,面无表情也没有对话,早川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因,却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她知道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也会因为恐惧而退缩。
“滚……”津流不看早川的脸,她轻声说了一个字,准备退回身去。
早川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津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像烧起来一样。
“叫你滚没听见吗?”津流用力甩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她伸手准备关上寺门。
“津流,那是谁?”这个时候主持从不远处走来,她脸上写着疑惑,却又在看见早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离开的小猫回来了,快进来吧,下次不要再因为吵架出走了。”是温柔和善的语气。
早川被拉着走进了院门,她听见津流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却没力气回头再看她一眼。
晚餐只有早川、津流和主持三个人。桌上摆着传统的怀石料理,主持给两人分别夹了牛肉和芋头,汤是由才送来的新鲜刀鱼煮成的。
“你们都长这么大了,”主持并没有吃多少,“虽然总会有分别的时候。”
早川听不出这句话的意味,只能埋头吃饭,对面的津流也一样没有开口,她连筷子也没怎么动。
一餐沉默的饭吃完后,早川反复思量津流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让对方突然讨厌自己。如果就这么回屋里,想必又会是一阵尴尬,这么想着早川决定先不回去,一个人前往木云阁旁的荷花池休息。
池水里透出清凉的气息,浅粉色的荷花开了满池,早川坐在石凳上。她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胎记也没有了敏感的反应,只是体力流失得厉害。
早川是被不高不低的吵架声弄醒的,之前她趴在荷花池旁睡着了,梦才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声音是从小野阁那里传来的,早川在靠近木格窗的地方停了下来,里面的油灯光映出来,屋子里一片暖黄。
“她那么脏,肯定不配留在这里。”一个声音突兀响起,能听出里面强压着怒气。
“但我们都决定了。”这是一个年老一点的声音,相对镇定很多。
早川勾起耳朵,她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那个充满怒气的声音,这次几乎是歇斯底里起来:“早川她都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还能去做那种事?应该立刻赶出去才对。”
“津流,你能告诉我们,很谢谢你,不过我们需要再考虑一下。”主持做了最后的定夺,早川听见了散开的脚步声,她震惊得难以挪动脚步,像是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脏,反复揉搓,难过得滴出血来。
在早川来到森罗寺之前,她住在南万天,那里经济繁荣,邻里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们才会举家搬到了这里,那件事也是构成早川被母亲遗弃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
南万天最出名的便是医药和食品,在早川七岁那年,她被一个药房的老板祸害了。药房的老板被镇上的人唾弃,被迫离开了小镇。虽然早川是受害者,但由于次数不止一次,闲言碎语也就开始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早川不知道为何津流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津流之前表现得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和自己成为了彼此信赖的人,现在却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背叛自己,早川真的想不出原因。
在小野阁旁瘫坐了一会儿,早川拖着近乎崩溃的疲惫身躯,朝寺庙的正门走去。她只一心想要离开这里,她的信任已经被消磨干了,却不料有什么东西朝她的头部猛烈一击,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失去了意识。
阴湿的、黑暗的、几乎要渗出水来的泥土,早川再醒来时,发现正被这些东西包围着。她的嘴里塞着厚厚的布条,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天际才翻了白肚皮,幽蓝的天空有一丝诡异。花了一段时间,早川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现在并不是在地面上,而是被人推进了事先挖好的坑里。头顶传来了孩童天真的笑声,他们的脚步“啪嗒啪嗒”地震动着地面。
有泥土从上面被洒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早川看见了拿着铲子的少年,他们像是在消灭怪物一般,满脸胜利的笑容。混合着雨水味道的泥土覆盖过她的脚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最后完全把她吞噬了。
呼吸在松软的泥土里持续了一段时间,早川已经睁不开眼,她觉得自己快要像积水一样蒸发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上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津流,你也来帮忙埋吧。”是一个女童带着笑意的声音。
接着是一段细细碎碎的对话,早川听不清晰,但仅仅几秒钟后,原本头顶已经停止覆盖下来的泥土,又重新滑落下来。她用尽了力气,撑开眼皮,泥土钻进了眼睛,弄得酸涩又生疼,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早川看见了那个她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属于津流的轮廓。
仇恨像拔节的麦子在身体里疯狂地生长,早川感到胎记热烈地灼烧起来,她脑子里只有津流的样子,只有笑声,怨念令她最终化作妖怪。
“恭喜你津流,帮忙除掉这种人,听说今年武重家选亲,会选到你呢。”
“嫁到武重家的话,以后的日子都不用担心了。”
“听说那家人的早餐都是西式的呢。”
这些是最后钻入早川耳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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