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朗,一溪如画。
空旷的平地上,静坐着一位白须老者,正闭目神游。偶尔能够见到从他的手中,飞出一支又一支寒光闪闪的钢针,针细若牛毛,破空劲飞,支支没入眼前的岩石里。
月行中天,四野皆寂。
白须老者看看已近子时,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箭一般冲向不远处的遂州城,瞬间没入茫茫夜色中。
乾隆十七年冬月初一,遂州豪绅程春的老母亲七十寿辰,前来祝寿的客人多达一百二十之众。当天夜里,风雪交加,远道而来的宾客们,全部留宿在程府上。
鸡鸣三更,有客夜起小解。突听得邻近的上厢房里“咚咚”的异响数声,正诧异间,似有三团黑影大鸟一般从房间窗户掠出,冲天没入院侧的竹林中。客人迷迷糊糊,恍如梦中,揉揉眼返回室内,依旧安然入睡。
翌日晨起,程春大声招呼下人们,抓紧忙活客人的洗漱汤水和食用早点。正团团张罗间,夫人程王氏慌张如遇追命厉鬼,跟斗扑爬地跑到他身前,大声叫唤道:“遭贼了,遭贼了!”
程春闻听此言,吃了一惊,急忙与夫人进入内室。果见箱柜皆被撬开,里面藏匿的什物,悉数被盗!
程家人快马飞报州府衙门。
当其时,陈豫川正与友人饮于盐市街“涪江春”茶园。他一边品着香茗,一边与友人对弈。茶座左侧置一铁架,架上搁铜壶,壶下炉火正红,壶嘴里热气袅袅。右侧茶托上搁二青花瓷碟,碟内各置糕点果脯若干。
陈豫川每投一子,就顺手拈起碟中的糕点送入嘴里,细细地咀嚼,随即小饮一口茶汤,和着慢慢咽下。他每吃一糕一脯,必用一方白巾净手,神态怡然闲适。
当他投下第一百二十九手白棋子时,猛然听得此事,嘴角露出一丝不甚相信的浅笑。他见围观的茶客面面相觑,不由得脸上阵阵发烧,佯装大怒道:“何方蟊贼,敢来遂州地界胡作非为?!”旋即将手中所执白子拍在茶几上,棋子竟嵌入几内而不碎。
旁人见了,纷纷咂舌,无不暗暗称奇。
说起陈豫川,遂州人多少有些自豪。这位陈捕头,早年因捕获梓州巨盗汪雄而闻名蜀中,被潼川府授予“铁血神捕”称号,位列蜀中四大名捕之首。
其实陈豫川既不高大也不魁伟,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做着捕头的公差,闲暇时爱去“涪江春”喝茶聊天,下得一手好棋。平时里把一双手保养得白嫩如玉。不认识他的人,很可能视他为衙门口站岗的差狗,只怪他平时口水滴答,一副小老儿模样。
陈豫川弃子拱手离席,快马赶到西门程春府上。
贺寿的人见陈捕头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
陈豫川目不斜视,阔步走进庄内。
偌大的庄院内,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彼此间神秘兮兮地窃窃私语,见了陈捕头后,立即闭嘴噤音,不再言语。
陈豫川皱了皱眉头,叫手下的兄弟吩咐下去,凡来程府做客的人立即散去,不得在庄上逗留。然后,独自一人绕着程府的院墙,转了一圈又一圈,并仔细地将程府各要害处,彻彻底底地搜索了一遍。
当他做完这一切时,平日里那张笑嘻嘻的脸上,顿时凝成了一团疑惑。陈豫川感到十分纳闷,自己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临近中午,陈捕头来到程春的卧室,见他还躺在床上怄气,便很随意地提了几个问题,想了解一些基本情况。
谁想程春竟一问三不知,只道昨天夜里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明。程春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拿出一样东西递给陈豫川:“不知这个……?”
陈捕头接在手里,见是一支细细的钢针,针尾镌有一只小小的黄蜂,一双大眼突然变得贼亮。他从业三十年,自然见多识广,此针乃是蜀中唐门享誉江湖的独门暗器──无影神针!
陈豫川盯视良久,语气轻松地问道:“府上是否有人得罪过江湖朋友?”
程春很肯定地回答:“没有!”
陈豫川点了点头,把钢针用纸包好,藏在身上。然后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连骑来的马也忘了牵走。唉,偌大一个庄院,竟然看不出盗贼从何而入,当真是奇哉怪也!如不是家贼,那么便是外来的江洋大盗了?如果真是江洋大盗,为什么又偏偏留下唐门的标志?是嫁祸唐家,还是转移官差的视线?
陈豫川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闷闷不乐。回到衙内,哪里还有心思料理公事?痴了一般回到城南的家中,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家里人见陈豫川不言不语,知道他又犯心病了。这种情况他们见得多了,但凡遇到疑难费解的案子,陈豫川就会在床上静静地躺十天半个月,谁要是打扰了他,轻者一阵训斥,重者一记耳光。
家里大人小孩,都远远地躲着他。
一连数日,陈豫川“窝”在家里冥思苦想,偶尔也到街上茶铺里坐坐,听听茶客们的议论。街坊间的人大多认为是家贼所为,也有人说此贼乃京师巨盗,能飞檐走壁,更有人胡言乱语,说什么贼是三兄弟,亲眼看见他们像大鸟一样飞来飞去。还有一种说法,是川东秦门干的。虽然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却没有一种说法靠谱,全都是个人的臆想和猜测。
闲来无事,陈豫川将那枚无影神针拿在手上,仔细地反复把玩。唐门乃蜀中武林泰斗,不可能做如此宵小之事。川东秦门,祖上倒是一江洋大盗,但受朝廷招安后,世代皆为良民,细想也不可能。思来想去,全无一丝线索,心痒痒地躁如猫抓。
陈豫川为此茶饭不思,夜不安寝。
终一日,家人发现陈豫川不见了,像一阵吹过大地的风,消失得无踪无影。邻人们嚼舌,说陈捕头遭强人杀害了,怪他多管闲事,惹恼了江湖朋友。这些话传到他老婆耳里,指桑骂槐地站在街沿上日诀(骂)人,最后还跑到州府里又哭又闹,非要见自己的“死鬼”男人不可。
衙里的同僚们并不知道陈豫川到哪儿去了,连知州大人也不知道。
腊月初二,遂州通往重庆的官道上,走来了一位手执白布招牌的算命先生。此人一路招摇,竟无一人认出他就是陈豫川。
中午时分,陈豫川来到了蜀中赫赫有名的唐门大院外,绕着偌大的庄院转了一圈后,便不走了。既然现场有唐门的独门暗器,唐门就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悄悄寻了一隐蔽处,耐心地在此守候了二十余日。可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二十多天的守候居然一无所获。
陈豫川时常看着那支小小的钢针发呆,不知道思路上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如此重大的案件不仅毫无进展,甚至连一丝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找到。
苦无他计,陈豫川决定返回遂州,再作商议。
陈捕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快到遂州地界时,遇到一位重庆客商。这位重庆汉子言谈甚是豪迈,说到故里的豪门秦家大院,满眼尽是羡慕之色。陈豫川联想到茶肆里的传言,心想何不去碰碰运气?
腊月二十六,陈豫川来到潼南地界,远远看到卧龙山下矗一大宅,气势恢宏,计有房屋百十间,似新近建成。
陈豫川阅历丰富,潼南乃川中小邑,且距遂州城不远,他怎么从未听人言及此地有如此豪富之人?
心里有了疑团,便不走了。陈捕头独自一人来到大宅对面的茶棚里,买了一碗茶,慢慢地一边喝,一边和主人家聊天。谈话中,陈豫川不断地夸赞潼南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富,人民富裕,说得店主人呵呵地笑声不断。
二人言语投机,相谈甚欢,陈豫川慢慢将话题扯到了对面新建的大宅上。“如此豪宅,世所罕见。”
“谁说不是呢?”店主人语气中颇多自豪。
当问及何人所建时,主人却把一个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说五年前秋八月间,来了一位外乡人,出手阔绰,花万两黄金买下这百十亩坡地,动工修建了这座大宅子。
“好像是当年冬月二十六动的土吧?”
陈豫川听到这么一说,心里十分激动,表面上不露声色,呵呵地付了茶钱,转身而去。他无事一般来到附近的镇子上,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每日里,陈豫川有事无事都到茶馆里坐一坐。一连十天,从未发现大宅的正门打开过,只有一个老仆每日里从院侧的小门进出,负责打扫房前屋后的清洁,偶尔也去镇上购些菜蔬。
陈豫川天生就是吃六扇门这碗饭的,能言善辩,机智伪巧。不多日,便与大宅子的老仆熟稔如故。
老仆人乃重庆万州人氏,新近聘来此宅。他对主人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只说主人年近七十,双目失明,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戚。
陈豫川很用心地听着,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偌大的一座豪宅里,平时却只住有一仆、二丫鬟和两书童。
老仆人无意中给陈豫川说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这大宅子的主人每到月圆之夜,不论刮风下雨,都会外出远行。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去干了些什么。“反正出去的时辰,一定是深夜子时。”
陈豫川听了老仆的话,心里渐渐明朗起来。
上元佳节闹元宵,山乡里处处焰火齐明,鞭炮声声。陈豫川仿佛忘记了当天是什么日子,一门心思想着大宅子的种种古怪。他早早地在宅门前的空地上,胡乱放了十几堆秽物,自己则隐匿在一旁的黄葛树上,偷偷地观察动静。
当天夜里,明月如昼。子时,豪宅的大门准时打开了。
陈豫川看见两个书童提着灯笼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位白发银须的老叟。两个书童只顾前行,丝毫没有搀扶老叟的意思。
老叟年纪虽大,脚步却甚是矫健,遇到有秽物的地方,轻快地绕道避开,并不践踏其上。
陈豫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知道这个老叟乃伪作瞽人,绝非善类!联想到贼是三人的传言,陈捕头心里暗恃,两个书童莫不是他的帮凶?
八日后,丑时。
两个书童驮着沉甸甸的包袱,偕老叟从外面匆匆返回大宅。陈豫川看在眼里,兴奋得像一个捡到银元宝的孩童,立即返回客栈,倾壶长饮。
翌日天明,陈豫川扮成算命先生来到大宅门外,高声叫道:“前朝诸葛亮,后世刘伯温,吾本鬼谷子,江湖神算命!”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书童,对陈豫川说:“我家主人有请先生。”
陈豫川彬彬有礼地颔首致谢,跟着书童进了大宅。
院内十分宽大,仅中轴一线,楼宇就多达十六重。每重大门皆紧闭,人从耳门入。
二人行至最后一重,房屋大门自动开启。陈豫川看见银发老叟扶椅端坐厅中央,急忙上前请安。
老叟竟然视而不见。
陈豫川不觉尴尬,笑着相询:“不知府上何人算命?”
老叟闻言笑曰:“你是算命先生吗?陈捕头陈大人!”
陈豫川听他一说,吃了一惊。好在其长期混迹江湖,倒也处变不乱,心想既然被他猜破,不承认反倒示弱。当下凝神戒备,朗声说道:“佩服高人法眼如炬,在下正是遂州陈豫川。”
老叟听罢,淡淡一笑,随即高声赞道:“果不愧蜀中名捕,如此坦荡!老朽如不据实相告,倒显得小气了。我就是唐门二当家无影神针,因与大哥素不相合,愤而出走来此落脚。去岁冬月初一,在贵地将程春家里的金银珠宝悉数盗走,留钢针一枚,原想嫁祸于大哥,让他吃些苦头。不想陈大人侦技如神,这么快就追踪至此,老朽实在佩服得紧!”
陈豫川闻言,十指微动,做虎扑状。无意间瞥见二书童虎视眈眈立于旁,情知险到了极致,设若强行缉拿,恐非三人之敌。情急之下,陈豫川哈哈一笑,一边说承蒙唐大侠夸奖实不敢当,一边言奉上司之命,不敢有违,只字不提缉拿归案之事。
老叟叫二位书童退下,悄声对陈豫川说:“陈大人请先回去,三日内,老朽必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陈豫川知道无影神针之类的人物,言出必行,决不悔言。遂点头同意,放心地离开大宅子,回到镇上的客栈里。
陈捕头待在客栈,天天盼着大宅子的人前来回话,谁知三日已过,非但没有人来,连只言片语的信函也没有。心里不觉生气,径直跑到大宅子,欲问责于叟。
开门的书童对他说:“信早已送给你了,怎么会不知道呢?回去看看枕下不就行了吗?”
陈豫川急匆匆赶回客栈,搜索枕头下,果见黄金百两,小刀一柄。他将小刀拿在手上细细把玩,却不识柄上的毒蝎标志,但可以肯定,此刀绝不是唐门中所用之物。
陈豫川心中骇绝,急忙返回遂州,辞职不再做捕头。携妻儿隐于乡下,至死不敢说贼叟事,怕祸及子孙。
独眼麒麟
遂州顺南街的夜市很有名。
两排穿斗结构的店铺,夹了一条青石街道,向东铺排开去,绵延里许。街道两旁,计有百十家古玩商,林林总总在此经营。每当夜色降临,各家店铺里点一支白烛,不明不暗的烛光,将一条顺南街照得朦胧,甚至有些阴森。
悦来客栈坐落在顺南街临河的中段,富丽堂皇的厅堂,占尽了一街风流。李长林来时,店里已住了一位雅州客商。雅客瘦瘦的,看穿着打扮,俨然大家派头,很有几分豪绅味,人也十分精明。
店主人左目残而无珠,人称独眼龙。虽然少了一目,面容却很友善,给人无限的信赖感。
李长林是那种没有几文闲钱又偏爱热闹的转转古董商,脑子里总想着发大财。空闲无聊时爱去山里的小镇溜溜,时常不留神弄回一两件前朝或更早些时候的古物,有了钱就换酒喝进肚里。虽然淘到过不少值钱的宝贝疙瘩,却始终未见发迹。
近日,他听说遂州顺南街夜市藏龙卧虎,便怀揣一万两银票,过来碰碰运气。
精瘦的雅客却不同,常常将遂州古玩界贬得一文不值,说是来了半月有余,未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上市,枉自负了盛名。从腊月初八起,早上便起得十分晚了,时常闭门参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倒是店主人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见两位爷整日里忙活,总未见收获,便有一丝怜悯。终一日,酌了两壶好酒,切二斤烧腊,邀两位客人同饮。
酒至半酣,独眼店主喃喃自语地叹道:“年关将近,那些破落户怕人前丢了脸面,必有饰物抛售于市,以筹年薪。一般殷实人家,或还债或酬宾,也有闲置之物售于夜市,有心人必有所得。”
想是多饮了几盅,独眼店主晕晕乎乎,喃喃而语,几近梦呓。
雅客闻言,心中震动,感激店家点拨,便从布袋里掇出核桃数枚佐酒。
桃壳坚硬如铁,不易得食。
雅客乘了酒性,两手各执三桃,如杂耍般旋转。哗哗有声,片刻皆碎。
店主人见了,暗叹其勇,敬酒数碗,三人尽欢。
李长林不胜酒力,早早告退,宿于房中。二人独留于厅,倾壶长饮。雅客大醉,唯店主人神色如常。
腊月十二晚,天雨雪。
雅客偶感风寒,不想外出,独自龟宿客栈内。李长林草草用了一碗炸酱面,权作晚膳。餐后,一如既往地只身前往夜市。
雪愈烈,雅客寒不能忍。店主人生炉火,温酒以待。
酒过三巡,李长林裹雪匆匆而入。店主人见他满面喜色,起身作揖道:“恭喜李爷得了。”
李长林要了一杯酒饮下:“托主人家吉言,今日果然得了。”
雅客性急,要见那宝。
李长林本不愿在同行面前炫耀,但此宝果真不同一般,便喜滋滋地拿出来,放在案上。
天,竟然是一枚鸽蛋般大小的绿宝石!烛光下,荧荧闪着绿光。
店主人独眼里有了好奇之色:“此宝必有故事。”
原来李长林去到夜市,漫无目的地溜达。风雪中,一老妪携一篮至,悄声问其要否?李长林不知何物,揭了盖头,见是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麒麟,独眼嵌于额上,爱其造型怪异,便接过来细细观察。雪光之中,麒麟的独眼绿光荧荧,不由狂喜,却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价值几何?”老妪似大户人家仆人,局促回答道:“家里人说了,非百两银子不可售。”李长林装作吃惊的样子:“诓谁呢,一只铜麒麟,竟值百银乎?”老妪坚持不售。李长林随口道:“二十两买眼球如何?我家小儿必喜玩之。”老妪犹豫片刻,便成交了。
店主人失声赞道:“李爷精明,此眼当值万金!”
突然,雅客捧腹而吟:“疼死我也。”兀自撇下二人,急匆匆上街买药去了。
李长林心里高兴,与店主人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饮着酒。
炉火红红地照着雪夜,酒已经不多了。雅客终于回到店里,满脸喜色尤甚李长林回店之时。
店主人忙站起来,十分虔诚地祝福:“爷,真玩家也。”
李长林不知店家何发此言,见雅客从怀中拿出一物,竟是那只无眼铜麒麟!不觉有些呆了,遂问其故。
店主人道:“铜麒麟额上嵌一枚万金宝石,合常理乎?”
金镶玉?
当真是金镶玉!
李长林拜服:“二位胜吾多矣!”
雅客喜不自胜地说道:“李爷不必过谦,一只无眼麒麟,一枚无依附的宝石,怎敌得二物合璧?请店家做个东道,二物合璧,不论价值多少,皆三七分成如何?”
众皆称妙。
三人连夜去了遂州全泰堂,老板出价二十万金,按约分成,各得其所。
两人各以千金酬谢店主人,其皆摇头不受。李长林内心感动,店家重情薄利,少有的侠义之人。
翌日,店主人置酒相送。三人饮于城东涪江畔的花船上,至午时方休。
雅客欲与李长林结伴同行。
李长林摇头,心有不甘地谓之曰:“遂州南市水深,小弟欲乘年关临近,再去摸几条小鱼。”
雅客独自乘舟溯流而西。
雅客去了,悦来客栈只剩下李长林。不知何故,他的心里莫名地惶恐不安起来,夜里居然无法熟寐,脑子里一直想着雅客的十几万金。
隔壁的店主人无声无息,不像雅客在时温一壶酒过来共饮。
李长林有些害怕,点烛围被坐到天明。
巳时,李长林独自落寞地来到南市,一街商众盛传雅客暴毙潼川府寒阳驿,身中数刀,财物尽失。遂匆匆赶回悦来客栈,悄悄地潜到店主人的寝室外,撬窗而观。
店主人正和衣呼呼大睡。
李长林心里十分诧异,店家每日皆早起,今天为何如此贪睡?心念一动,人已破门而入。
店主人翻身跃起,手里握一把明晃晃尖刀,厉声喝道:“你意欲何为?”
李长林拿出一方铁牌,独眼店家一见,手里的钢刀“当”的一声坠在地上。他哪里相信,眼前并不精明的古董商,竟然是遂州赫赫有名的捕头陈豫川?!
李长林见他满脸疑惑,淡淡地笑一笑说道:“遂州南市,数年间古董商失踪百十人,两川震动。朝廷限时破案,吾领命暗查月余,却始终未见蛛丝马迹,不得已扮成古董商宿于你店中。那日,雅客手碎铁核桃,内力何等深厚!酒力却不及你,那么你是何人?我自然有了警惕。你明明知道铜麒麟乃纯金所铸,却让雅客占先,如此的大利皆不屑,岂不更让人生疑?吾与雅客以千金相谢,本属业界惯例,真正的豪士取应得之利自古皆然,而你却一副漠然,必另有所图,怎不叫我小心翼翼?雅客一死,知情者三,元凶是谁,陈某虽笨,也不至于想不到吧?”
“李爷精明,远在我与雅客之上!”独眼店家说完这话,放下手中钢刀,闭了眼睛束手就擒,让李长林押回州衙大牢候审。
是夜,遂州城西卧龙山,戒备森严的大牢内,悄然无息。鸡鸣五更,州衙得报,一狱守吏尽遭殴毙,独眼店家不知去向。
李长林标杆一般站在大牢前,望着漫天飞雪。心,重新开始紧缩……
寒阳驿
寒阳驿坐落在涪江边。
从遂州城出发,沿着古蜀道北进四十里,过了碑亭子垭口,远远就能看到驿站高高飘扬的酒旗。驿馆地处水陆要津,往来京师与川内的人,不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多汇聚于此,实乃川中不可多见的繁华之地。
乾隆二十三年春,寒阳驿突然没有了往日的繁华景象。
州府衙门得报:元宵节后三日内,往来梓、遂二州间的旅客神秘失踪五人。听失踪者随从说,这些人失踪前全都住宿在寒阳驿馆内,夜里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踪影。
捕头陈豫川初时并未在意,料想必是地方官吏治境不力而故意夸大其词。谁知接下来数日,失踪警报源源不断传到巡捕房,他才上了心,亲自带队前往驿馆蹲守布防。更让他吃惊的是,一连七日不仅找不到任何与之有关的蛛丝马迹,寒阳驿里反而又有两名客商失踪。
陈捕头抠烂脑壳也想不明白,七八个兄弟日夜在驿馆里巡逻,两个大活人怎么就失踪了呢?渐渐地,他盯上了一个有些蹊跷的卖油翁。
这个卖油翁年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遂州城,时常挑着一对大油桶大街小巷转悠,低价收购本地菜油,然后挑到梓州或更远的利州倒卖,据说获利颇丰。就是这个卖油的糟老头,让陈豫川起了疑心,为什么他半年多来往返利、梓、遂三州间,长期住宿寒阳驿,却从来没有出过事呢?
三月初九,惊蛰。
遂州“富源商号”老板、人称“铁算盘”的王富祥,带着一个小厮携巨资从梓州返遂,途经云台观山梁子钟幺师店子,歇脚喝茶时遇到了卖油翁。闲谈之中,主仆二人扯到寒阳驿新近发生的命案,语气里颇多忌惮之意。邻座的卖油翁闻言,随口接话道:“老夫长年往返梓、遂间,皆留宿寒阳驿馆中,何来失踪命案?其多半为村夫俗妇杜撰的谣言。”
王富祥听了卖油翁的话,笑着对小厮说:“听到没有?我说没有的事嘛。”他不仅帮卖油翁结了茶钱,还邀其同宿寒阳驿,希望托老翁之福,平安无事。
卖油翁欣然同意。
傍晚时分,三人来到寒阳驿。王富祥吩咐小厮,写了驿馆西厢那套三人间的上房,笑着对卖油翁说:“与老丈同宿一室,心里踏实。”
卖油翁笑了笑,说他的命硬得很,客官尽管放心,不用担心夜里会发生什么怪事。
三人进到房间里安顿下来,王富祥这才发现,卖油翁肩上挑的两只大油桶甚是沉重,暗自佩服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好一身蛮力气!
卖油翁果然是常客,驿馆里的人都认得他。因为是熟人,小二帮忙将油桶挪进房间里,卖油翁很大方地赏了小二一串铜钱。他见王富祥主仆二人占了最里边的两个铺位,笑他二人胆小,一屁股坐到最外边的那张床铺上,当了个守门神。
王富祥净手洗漱完毕,邀请卖油翁一起进餐。
卖油翁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应承下来。三个人有说有笑,一同来到后院餐厅里。
盆大的油灯把餐厅照得如同白昼,那些用过膳的客人们,正陆陆续续离去。偌大的厅堂里面,只有一个卖砂壶的老人和一个占卜的盲叟,还在那里闲谈。
卖油翁是个热烙和气的人,他笑眯眯地上前和二人搭话。中年盲叟告诉他,今晚住宿在驿馆西厢房靠近大门的那间房子里,和卖砂壶的老丈是室友。
王富祥听到二位是邻居,就说出门在外,能同馆共宿,实乃前世有缘,何不一起用膳?他嘱咐酒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硬拉二人过来同桌饮酒。
二人推辞不过,忸忸怩怩地走过来,围桌坐定。
五个人欢欢喜喜推杯换盏,直吃到一更天方止。在店小二不断催促下,各自打着酒嗝,晕晕乎乎回到房间,蒙头大睡。
当天夜里,月如玉盘。
三更时分,占卜盲叟尿胀得不行,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不及赶到茅房,就躲在西厢房前的一笼芭蕉林里,唰唰地屙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过,占卜盲叟打了个冷战。匆匆忙忙屙完,正要返回房间继续睡觉,猛然听得隔壁房间里有利斧劈物的声音,继而又有痛苦的呻吟声传过来。占卜者想到新近诸多失踪命案传闻,背心处一阵阵发麻,他凝神仔细再听,却又万籁俱寂,四下一片寂然。
占卜盲叟站在芭蕉林里,悄悄监听良久,除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蝈蝈声外,唯一地月光皎然。占卜者心中恐惧愈盛,连忙梭回房间,小声地把卖壶老人叫醒,告诉他自己听到的一切。
卖壶老人睡得正香,被瞎子叫醒后,满脸不高兴。他哪里肯信占卜者的话?
占卜盲叟见卖壶者不相信自己,又比又划地把自己刚才听到的一切,绘声绘色地重述了一遍。
卖壶老人听他说得千真万确,立即紧张起来,连忙附在墙壁上聆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隔壁的房间里,唯鼾声正浓。
卖壶老人不屑地瞥了一眼占卜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又要倒下睡去。
占卜盲叟坚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见卖壶老者不相信自己,赌咒发誓地说:“我故意摔破你的砂壶,你起床和我大声争吵,以观动静如何?”占卜者说完,也不管卖壶老人愿不愿意,抓起一个砂壶,狠狠地砸在地上。
卖壶老者没有想到占卜盲叟说砸就砸,骇了一跳,不由得大声骂起来:“狗瞎子,赔老子的砂壶来!”说完,翻身起床,就要过来和他拼命。
隔壁房间里的人,听到有人大声武气吵架,果然拥着被子出来看热闹。夜空中有淡淡的薄雾,他们的面容看得不甚真切,只晓得是三个人而已。
占卜盲叟见有人前来围观,愈加激动起来。他一只手使劲扭住卖壶老人衣领,一只手用力掐卖壶老人的胳膊,嘴里大声叫嚷道:“天杀的,你偷了我的银钱,奈何反扭打于我?”
卖壶老人不知占卜盲叟何出此言,只道他想污赖自己,越发地愤怒。遂大声叱责道:“好你个臭瞎子,砸坏了老夫的砂壶不说,还要凭空污人清白!”他嘴上激动地嚷着,手上的劲也越使越大。
两个人越吵越凶,一馆旅客纷纷出视。隔壁三人见了,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指责卖砂壶的人,要他将钱还给占卜盲叟。
卖壶老人连天价地叫起屈来,越发气愤不已,扭住占卜盲叟就要动手打人。旁观的旅客不由得鼓噪起来,有人大声指责卖壶老人,也有人破口大骂,说二人深更半夜争吵没有公德。
一时间里,帮腔的帮腔,劝架的劝架,整个寒阳驿馆内,闹麻麻地像掀翻了天。
隔壁三人见事情越闹越大,便出来当和事佬,声言二人同住一个房间,让占卜盲叟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众人齐赞好主意。
好事者马上找来灯笼火把点燃,一起将二人所住的房间抄了个底朝天,却并没有找到占卜盲叟所说的银钱。
占卜盲叟急得大哭,哽咽着说道:“我一个瞎子,赤贫如洗,好不容易积得四两银,今夜遭人盗窃,除了卖砂壶的人外,临近西厢房的客人也脱不了干系,万望众位客官为我瞎子讨个公道。”
隔壁三人原本已打算回房睡觉,听到占卜盲叟如此一说,齐声呵斥道:“我等好言相劝于你,为何反诬是贼?”
占卜盲叟不依不饶:“我怎敢单独说你三人?今夜凡住宿本驿馆的人,都有盗我银两的嫌疑,如不一一搜寻,瞎子我必以死相搏,誓不出此门中!”
驿馆主人闻声匆匆来到现场,见占卜盲叟哭得甚是悲切,又恐馆内节外生枝再出人命,便婉言相劝隔壁三人:“既然与己无关,让他搜上一搜,可好?”
隔壁三人听了驿馆主人的话,不由得勃然大怒,声言他的银两不在了,关我等鸟事!言辞间虽然铿锵有力,神色却甚是惊惶。
馆主人见三人不肯让占卜者进屋搜查,便召集十数个杂工,硬闯进他们住的三人间内,仔细地搜索起来。
三人没有办法,只好站在各自的床铺前,任由大伙儿翻看查找。
住在里面的王富祥和小厮想是怕冷,始终用被盖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卖油翁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的两只大油桶,当众人准备掀开油桶时,他死活不让开启,一再声称桶里装的上好菜油,见不得露气。
众人哪里肯信?占卜盲叟更是气势汹汹地说道:“谁说菜油见不得露气?真是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强行打开那对大木桶,里面哪有什么菜油?只见两个桶内各藏着一个大油纸包,纸包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包裹的是什么东西。
馆主人亲自过来打开油纸包,灯光下众人看得真切,包里赫然裹着已被肢解了的遂州“富源商号”老板王富祥和他的随身小厮!
卖油翁大惊失色,面泥一般瘫坐在地上。
原来,卖油翁即是寒阳驿里失踪诸人的罪魁祸首。他以贩卖菜油为名,往返利、梓、遂三州间,每每遇到富商巨贾时,便想方设法套近乎与之同宿。为掩人耳目,他的肩上始终挑着一对大油桶,人人皆以为桶内装的菜油,哪知桶里预藏着两个同谋?夜里等到同宿的客人熟睡后,他就掀开木桶放出同伙来,一起将睡着了的客人杀死,再肢解匿于桶中。翌日不待天明,早早结账荷担而去,驿馆之人如何觉察得了?
半年之间,贼以此法,先后残杀十七人!不想被占卜盲叟窥破机关,终遭逮捕。
占卜者,遂州名捕陈豫川是也。
金蝉寺
一鸠泣雨,四野空寂。
卧龙山金蝉寺里,悠扬的禅钟声,在早春二月和风细雨里,显得格外的清越。
山下,遂州城西门外,林家大院的春天,似乎总比别人家来得晚一些。往年这个时候,后花园里的海棠早已盛开,今年枝头上,却依然是一粒粒青花椒般大小的花蕾。
宅子大门紧闭着,高挑的檐牙上,蜘蛛网空空荡荡,老猫冬眠般充满倦意。
林家大院主人林默然,前朝举人,候补任过富顺县令。卸任后还乡择卧龙山之龙坪,耗巨资造了这座大宅子。
偌大一座林家庄园,占地十亩之阔,居者主仆共九人。平时很少有人进出,偶尔见到林夫人携小女秀秀从后院门出来,那一定是母女俩去后山金蝉寺烧香许愿。
今天是立春节,林举人早早起了床,按例打开紧闭了一冬的宅院大门。立春乃一年首节,林举人甚为看重,立春立春,送别晦气迎来新春嘛!
可是,林老爷显然没有一丝新春之喜,他的脸上布满晦暗的瓦灰色,仿佛一宿未眠的模样。
唉,硬是烦死人。小女秀秀自年前到金蝉寺进香后,就像变了一人,从前温顺听话的乖女儿,一下子成了桀骜不驯的小辣椒!天天吵闹,非要退了和鲁家少爷的婚事不可。
他哪肯答应。
见爹爹不答应,林秀莫名其妙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起来。
女儿病得实在蹊跷,三月二十三,鲁家将花轿迎亲,他这个当爹的能不心烦么?
林老爷站在宅门前阶沿上,对着一轮初升红日,深深吸气,又慢慢呼气。一番吐纳后,胸中那一团郁闷渐渐顺畅起来,脑子也灵光了许多。
哼,女儿的病一定跟金蝉寺有关!只是林举人不明白,夫人为什么也坚决反对和鲁家的婚事呢?
鲁家乃望族,是遂州数一数二的名门。
少爷鲁向东在州衙里干着公差,不仅仪表堂堂,而且满腹经纶。前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得识林秀芳颜后,便害起了单相思,一门心思要娶林小姐为妻。
鲁家打探到林姑娘仍待字闺中,遂托人求婚。
只道女儿家婚事父母做主,林举人满心欢喜地应承了下来。
谁知向来温顺的林秀,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甚至珠泪涟涟地求爹爹不要强迫她,否则,抹脖子上吊一了百了。
林默然很无奈,要是悔了这门亲,他哪丢得起这个人哟?
那日在茶肆里,当着一干乡党的面,答应了这门亲事,现在拿什么去兑现?谁不知道举人老爷林默然,向来一诺千金?
乖女儿咋就不听话了呢?
林秀是林默然的掌上明珠,自幼在父亲书房里进进出出,耳闻目染间,三岁能识字,七岁可吟诗,端的才貌双全。长到十六七岁时,便成了粉团玉雕一般人儿,是遂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平日里,林秀常陪伴母亲佛堂诵经,偶尔也去金蝉寺烧香许愿,祈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乖得很呢。
昨日午后,林秀携丫鬟珠儿到金蝉寺散心,一去大半天,回来后与父亲好生吵闹一场,便病了。自个儿苦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地猫在绣楼里,任谁敲门都不开。
林默然晨练完毕,踱步来到小姐绣楼下,见女儿卧室门依旧紧闭着,直急得来回走动。暗自叹一口气,回到书房里,坐课案前愣愣地发呆。
丫鬟珠儿轻足轻手来到书房,将一张纸条递给老爷,细声细气地说:“小姐让我送给老爷的。”
林默然展开纸条,见上面是女儿工整的兔毫小楷,书写着杜工部《绝句》一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初时不解其意,细细品读后,猛然惊觉,女儿要与人私奔!
林举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以致惊慌失措,将书案上所置砚台拂落地上,直砸得砰然有声。
珠儿猛地听到一声大响,骇了一跳,不由得花容失色,连连惊叫不绝。
林默然望了望珠儿,眼里有了一丝怪怪的神色。突然伸手将其紧紧搂住,就像搂着自家女儿一般,生怕松开手后,女儿会像风一样飘去。
老爷向来严肃呆板,珠儿不知其此刻为何这般孟浪?!一张小脸羞得通红,格外地又平添了几分姿色。
林举人怦然心动,顿时有了主意。珠儿跟随林秀多年,二人生活习性相差无几,平时里受小姐熏陶,诗词歌赋倒也识得,加之聪明伶俐,甚得府上人喜欢。林默然望着珠儿不停地点头,嘴里也不停地说着“很好真是很好”之语。
珠儿见之,越发地忸怩难堪。
林默然主意已定,脸上有了笑容。令家丁严守小姐绣楼,绝不让其外出半步。
三月二十三,百船下河滩!
遂州城东门外,涪江已解冻通航。上游桃花水妖妖冶冶而至,浩阔地向东南流去。
城西,一队娶亲人马数十人,吹吹打打来到林家大院。司仪站在庭院高高的阶沿上,大声宣布:“吉时良辰已到,请新娘子上轿。”
迎亲者欢天喜地,将林家小姐搀扶到花轿上坐定,浩浩荡荡迎回鲁府。
鲁府内宾朋满座,锣鼓喧天,礼炮从午时一直响到申时。百十桌流水酒席,也从中午一直开到夜里酉时。客不分亲疏贵贱,只要前来祝贺,一律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喝酒行令之声,里许相闻。
是夜,月明如昼。
鲁府后花园内,朵朵玉兰盛开。
鲁公子吃得酩酊大醉,在众人簇拥下,东倒西歪入了洞房。
约莫三更时分,众护院突听得洞房里一声惨叫。正迟疑间,只见鲁公子从洞房中踉跄奔出,一路哈哈大笑而去。
众人只道少爷犯了“喜癫”,抿嘴窃笑间,一齐快步上前,欲将公子拦下。
谁知鲁公子一路飞奔如风,众护院哪追得及?鲁向东瞬间到了涪江边,纵身翻上江堤护坡,站在悬坎上不停地手舞足蹈。
众护院骇了一跳,齐齐止住脚步,哑然不敢作声,生怕少爷受到惊吓,不小心掉入江中。
正当众人屏住呼吸不敢乱动之际,江面猛然刮起一阵狂风。
鲁公子几经挣扎欲稳住身子,终因饮酒过度,整个人像一面失去重心的门板,直挺挺地坠入滔滔江水中。
众护院大惊失色,奋力奔上江堤,欲施援手。
惜一江滚滚黑浪,哪里还有鲁公子身影?
鲁老爷闻讯赶来,见江畔月黑风高,江中水涌浪急,料少爷已无生还之理。一口气憋在胸口,顿时昏厥过去。
众人越发慌了神,七手八脚将鲁老爷弄回府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糖开水,总算悠悠地醒了过来。
鲁老爷老泪纵横,颤巍巍掌灯至新房查看情形。
花床锦被上,横卧一女。其身着大红棉祆,下身赤裸,早已气绝身亡。
众人细看之下,此女居然是林秀贴身丫鬟珠儿!
鲁老爷见之,更加悲愤,大骂林默然丧尽天良,不知为何施了调包计。
室中众人皆揣度,谓少爷揭了红盖头,见不是自己心上人,以致惊吓成癫,狂奔落水而亡。
翌日天明,鲁老爷诉讼于官。
州府衙门得报,急令巡捕房将举人林默然缉至州牢候审。又令杂役数十人,沿江打捞鲁公子尸体。然,遍寻涪水上下二十里水域,终无所获。
捕头陈豫川甚觉此事疑点重重,新娘林小姐怎么变成了珠儿?众人明明看见鲁公子坠落涪江,为何又遍寻不见其尸?
陈捕头来到狱中,亲自询问林举人。
初时和风细雨地问,林默然自然不肯多说,慢慢吃不住拷打,便将女儿病危,不能按期婚嫁一事如实相告。至于为何用丫鬟珠儿冒充小姐一事,实乃顾及林家脸面,没有任何他图,也如实一一招供。
陈豫川乃蜀中名捕,拷询犯人经验老到,听林举人所言,知非诳语,一时反倒没了主意。
走出州狱大门,陈豫川来到玉堂春茶楼,习惯性地要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品着。
风从门洞吹入,陈豫川极舒服地躺在竹椅上,满脑子全是林举人招供之词。
当喝二开茶时,陈豫川忽然大叫道,嘿嘿,鲁公子怎么可能在奸杀珠儿之后,才惊吓成癫?按常理论,其成癫时,必为初入洞房见新娘非林秀时。如果此论成立,那么后面之奸杀就无法解释了!
鲁公子向来文弱,就算其仗着酒力,长年习武的护院们怎么追撵不上他呢?莫不是鲁公子醉入洞房,见珠儿已死而受惊吓?抑或其看见凶手正在房中行事而受惊吓成癫?
看来鲁公子新房里面,必有古怪。
陈豫川越想越觉得有理,但一时半会儿理不出个名堂来。遂密报州府,暂时将林默然释放回家,暗地里派人潜入林家大院,日夜守候监视。
陈捕头独自一人来到鲁府,进入新房里细细查看。
洞房布置雅洁有致,唯一床一柜一妆台。
珠儿横尸锦被上,下阴有精液流出。
死者临终前曾拼命反抗过,双手指甲内残留着少许皮肉血迹,当是凶手身上之物无疑。
陈豫川摇摇头,又笑了笑。从现场情形看,珠儿死因确系先奸后杀。想起林举人狱中所言,调包计乃珠儿同意后实施,如果是鲁公子行其好事,她为何要拼命反抗?如果不是鲁公子,那么行奸之人又会是谁呢?
陈捕头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闭门想了一夜。虽未清理出完整的头绪,不过可以肯定,林家小姐才是案件的关键人物。
次日天明,蹲点林家的兄弟们回来说,林秀根本没有病,昨天还到天上宫看了川剧《白蛇传》,精神得很呢。
陈豫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林默然明明说他女儿病危,不能按期婚嫁,怎么可能去天上宫看戏呢?既然林小姐去了天上宫,至少说明两点,要么林举人说谎,要么林小姐有鬼!
当天夜里,陈豫川换了一身夜行服,悄悄潜入林秀绣楼,暗中观察动静。
灯下,林秀果然面如桃花,不仅没有病态,反而呈现出异样的光辉,那是少女情恋正浓的“女儿红”啊。
陈捕头大为惊讶,鲁公子已死,她的心上人是谁?这人莫不与洞房命案有关?
正思虑间,陈豫川猛听得林小姐卧室花窗“剥、剥、剥”响了三下,立即缩身藏匿。
只见林秀满脸喜色地起了身,莲步盈盈地来到花窗前,喜滋滋地打开了窗户。
夜色朦胧中,陈豫川看见从花木窗外,轻盈地飘进一位身材魁伟头戴黑巾的青年男子。
林秀欢天喜地扑到那位青年怀里。
二人相拥入帐内,昵笑声随即不绝于耳。
陈豫川见黑衣青年身轻如燕,步履却很沉稳,知其武技不在自己之下。欲待二人情浓时,一举将歹人擒获。
主意既定,陈捕头紧了紧腰带,正要潜伏过去。也合该此事有些波折,偏偏一只老花猫翻窗入室,适时地撞翻了妆台上的铜镜。
黑巾青年推开林秀,警觉地一跃而起。
陈豫川疑其欲遁,忙纵身跃入室内。不由分说,伸手便拿他肩井穴。
黑巾青年快手如风,不退反进,右手直取陈捕头面门,左手一招“仙人偷桃”,直奔下阴而去。
陈豫川乃堂堂正正之人,见黑巾青年出手阴狠,心头大愤,好一个武林烂崽!旋即左手横格,封住其奔袭而来的右手,身子陀螺一般右旋,右脚斜插左前方一尺五寸,恰到好处地护住了下身紧要处。
说时迟,那时快,陈豫川右手五指突然张开,鹰爪般袭向对方双眼。
黑巾青年果非等闲之辈,见陈豫川招式凌厉,忙取守势。一声不吭地见招拆招,腾挪跳跃,丝毫不落下风。
陈豫川巡捕房公干二十年,破获大案要案无数,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对手,心中豪情顿生。见黑巾青年出招风快,便将家传绝学“漫天飞雪”掌法使出。据其爷爷说,此掌法缘于峨眉山了了禅师观风雪而悟,其速乃天下掌法之最。
果然,一套掌法尚未使完,黑巾青年已连吃了三掌。
护院家丁听得小姐绣楼上打斗甚急,齐声吆喝,提枪拖棍奔上楼来。
林秀见心上人已然不敌,一时方寸大乱,口里连声呵斥道:“还不快走!”
黑巾青年眼见势急,拼力攻出三招,将陈豫川逼得缓了一缓,乘机一个鹞子翻身,夺窗如飞鸟般遁去。
陈豫川内力深厚,轻功却远不及黑巾青年。瞬息之间,那厮已逃到院墙上,眼见追之不及,遂飞出三枚柳叶小镖,直取黑巾歹人上中下三路。镖薄如纸,疾飞似箭,一镖正中黑巾人左小腿。
那厮一声闷哼,跌落院墙外。
一干护院冲进小姐绣楼,见陈豫川一身夜行打扮,只道是贼,四下里散开,将其团团围住。
片刻,林默然上得楼来,见了陈捕头,心里明了。忙呵斥众人不得无礼:“统统退下楼去。”
待众人退去,林举人亲沏一壶香茶,候陈豫川木凳上坐定,直言不讳地问道:“陈大人辛苦了,想必为鲁公子之事而来吧?”
陈豫川毫不客气,接茶在手,徐徐饮一口,回答道:“正是。”
林秀跌坐一旁,嘤嘤而泣。
饮罢茶汤,陈豫川咂咂嘴,转过头来询问林秀,刚才那位黑巾青年是谁?
然,任凭陈捕头口生莲花,林秀只顾低头哭泣,一概不予回答。
林默然知女儿表面柔弱,实则刚强至极。便引陈捕头下楼来到书房,将自己心中所疑据实相告:“陈大人,此事或与后山金蝉寺有关。”
陈豫川听了林举人所叙缘由,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点头称是。双手打拱辞别了林默然,匆匆回到州衙里。
时,天色已明。
陈捕头嘱两个值班兄弟,打扮成香客模样,一同来到金蝉寺。
进入大雄宝殿,陈豫川言其为老母亲还愿,花十文钱燃了一炷高香,虔诚地伏拜于地。两眼余光,却始终不离盘坐于侧的住持和尚。
住持很年轻,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宝相庄严。然不知何故,其颈上似有挠痕,新迹可鉴。
丫鬟珠儿所挠?
陈豫川有些激动,但仍不能依此断定和尚即是黑巾青年。兀自拜地上不动,嘴里叽叽咕咕许着愿,心里却在想,如果和尚左小腿有伤,必是凶手无疑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猛听得身后一香客大声叱道:“尔久占蒲团不去,是何道理?”
陈豫川装作吃惊的样子,就势向旁一滚,极快地在和尚左小腿上一撸。
和尚“啊”的一声惊叫。
听音辨人,乃陈捕头特长,更是其异于常人之特别处。和尚那一声不经意的叫唤告诉他,此人正是昨夜林小姐闺房中的黑巾人!
陈豫川一跃而起,右手极快地死死将和尚小腿撸住,猛地用力往上一提,嘴里一声大喝:“好贼子,果然是你!”
和尚猝不及防,轰然向后倒下。
两差役见陈大人已将和尚擒住,急忙棍索齐下,将和尚杀猪一般绑了,扬扬得意地押回城中。
解至巡捕房审讯,任由差役百般刑法施尽,和尚始终一言不发。陈豫川只得作罢,令将和尚押进大牢,择日再审。
夜里,陈豫川提一壶好酒,一只烧鹅,独自一人至牢内,默默地与和尚对饮。
和尚只顾喝酒吃肉,言及他事一概沉默不语。
陈豫川待其吃喝完毕,从怀里掏出一缕青丝相赠。和尚见了,知是林秀之物,眼内瞬息有泪花溢出,哽咽道:“林小姐,都是了因害了你。”
原来,了因未出家前,乃梓州大户侯万山家四公子,从小文武双修,曾数赴省垣参加乡试不举,愤而出家当了和尚。三年前,了因到金蝉寺任住持,偶遇林秀,一时惊为天人。后林母多次携小女来寺进香,了因皆伴左右礼佛。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得以相识,彼此言谈甚欢,渐次互生恋情。
立春前一日,林秀借入寺进香之机,哭述与鲁公子之婚约。了因大急,密谋与之私奔。
无奈林小姐被软禁绣楼中,了因一时心急如焚,便仗着一身好功夫,决定入洞房抢回自己心爱之人。
那夜洞房花烛,了因潜入新房。揭开新娘盖头,见是林秀丫鬟珠儿,不由大吃一惊。
珠儿见了了因,知其来意,正欲告之实情。适,鲁向东醉醺醺地进入房里。慌忙中,了因匿入大衣柜躲藏。鲁公子醉眼蒙眬,并未认出此新娘非彼新娘,便拥珠儿入帐,行那好事。
了因在柜里左思右想,鲁向东酒醒后见新娘子不是林秀,必定上林家要人,不如现在杀之,免得留下后患。遂乘二人熟睡之机,提刀杀了鲁向东。
珠儿惊醒后,见出了人命,张嘴便要叫喊。
了因一时性急,忙用手捂其嘴,不让她呼出声来。
珠儿误以为了因要杀人灭口,越发挣扎不已。
了因不知不觉中,手越捂越紧,竟然将珠儿活活捂死。
情急之下连杀两人,了因心里难免害怕。在室内呆坐良久,慢慢想出一条妙计来:起身将鲁向东外套脱下,穿在自己身上,再将尸体抛于后花园内枯井中,又把珠儿尸体横放锦被上,裸其下身。然后惨叫一声,直冲而出,造成鲁公子酒醉后见新娘不是林秀,怒杀珠儿以致癫狂而失足江中之象。
陈豫川闻言,唏嘘不已。即差众衙役,至鲁家后花园枯井中,取得鲁公子尸体,又在金蝉寺佛座莲台下,获取了因血衣。诸般物什吻合,遂验明正身,画押送入死牢。
是日傍晚,林默然外出会友,彻夜未归。当晚酉时,夫人偕小女秀秀,焚香沐浴后,双双上吊身亡。
清乾隆四年五月初三,斩了因于遂州犀牛堤,悬首州城东门,示众七日。
库盗
大清自开国以来,历来推崇武备,在全国各地广置军需库,以备战时之需。四川乃天府之国,素为朝廷倚重,辖内九府三十八州,州州设有甲等银库,贮银规模一时为全国之冠。
遂州地处涪江中游,平畴沃野,两川赋税五占其一,州衙库存充盈,有金遂州银潼川之说。
乾隆十二年春,大金川首领莎罗奔叛乱,兵燹波及松茂二州,直逼省垣成都。时两川震动,朝廷云集十万重兵讨伐。
四月王师入川,急令调拨遂州库银以资军饷。
四川巡抚冯永昌不敢懈怠,亲往遂州押解。谁知启库验银,偌大的银库里,官银被盗十之六七!冯永昌大惊失色,着令现场人等严密封锁消息,外泄者军法从事。自己则连夜赶回成都,禀报总督胡昌盛得知。
军备官银被盗,事关平叛大局,胡昌盛哪敢隐瞒?翌日天明,八百里加急文书飞驰京师,据实呈报朝廷。五日,兵刑二部文牒传到蓉城,责令胡昌盛冯永昌限期侦破此案。
二人得令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此事案发天字一号,到期不能结案,项上吃饭的家伙肯定不保。胡昌盛本欲亲自前往遂州,但十万王师过境,应酬接待事务繁多,加之又要征调他州库银以措军饷,一时脱不了身。二人商量后,总督胡昌盛留守省垣,巡抚冯永昌再莅遂州。
临行前,胡昌盛拉着冯永昌的手握了又握,拍了又拍,像生离死别一般,反反复复地叮嘱了又叮嘱。
冯永昌受此重托,一日飞奔两百余里,马不停蹄地赶到遂州,当天夜里即进驻银库中。
银库设在涪江中的圣莲岛上,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小的吊桥与岸上相连。桥长三十余丈,两端皆有重兵把守,严加盘查每一个进出岛上的人。仅就地理位置而言,外盗没有任何入库作案的可能。
冯永昌在银库里悄悄地观察了三天,没有发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思来想去,认定是内贼作案,便在遂州衙门的安排下,乔装打扮成新来的库工,悄然混迹其间,暗中察访。
每日辰时,库工们按例在库房一侧的桥头集体交接工作。值守夜班的库工还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丝不挂地走过小桥,上岸后到衣帽间穿戴完毕,方可各自回家。冯永昌也不例外,一切都严格按照皇家规定程序执行,但即便如此,库中的官银仍时有丢失。
冯永昌心里十分纳闷,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遂州捕头陈豫川,自从奉命协查此案以来,一个人便有事无事地在遂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他认为如果真是内贼所为,遂州城里肯定会有蛛丝马迹出现。
陈捕头的思路常常与众不同,尤其在侦办疑难案件时,一般人认为案发现场才会有线索,其实不然,真正的作案高手,现场怎么可能留下犯案痕迹呢?银库四面环水且工作程序密不透风,那里怎么可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呢?直觉告诉他,真正容易获得信息的地方,当是龙蛇混杂的茶肆酒楼或花街柳巷。
陈豫川有了这层想法,一连几天,都呱嗒呱嗒地趿着一双脏兮兮的木屐,在城东城西到处吃茶喝酒,听茶客酒徒们摆些三教九流或江湖豪客的龙门阵。
谷雨节前三天,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酩酊大醉后,蹲在天上宫戏园子里失声痛哭。茶客们不解其意,见他哭得悲痛欲绝,纷纷出言相劝,但任由旁人百般劝慰,少年人始终痛哭不止。
好事者言说,少年郎与百花楼一位叫香荷的姑娘交好,二人感情甚笃。不想日前被一神秘客看中,出重金包下香荷,不再让他人亲近芳泽。少年前去与之理会,那人一边搂着香荷饮酒,一边抛出十锭马蹄银,羞辱少年道:“此银为大爷在此一夜的过夜费,小子可有银子乎?”少年不堪羞辱,跑到玉春堂酒楼滥酒泄愤,故而哭闹不已。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陈豫川心想这遂州城内,怎么会有出十锭银子上百花楼嫖一宿的富豪?莫不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不成?!
陈豫川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天上宫,悄悄来到位于柳荫街的百花楼。乘人不备,陈捕头一个鹞子翻身越过高高的院墙,潜入到大楼里窥视。香荷的房间内,果然有一客正与之亲热。
陈豫川定睛一看,当下大吃一惊,那客不是别人,正是省垣来的巡抚大人冯永昌!让陈捕头更加吃惊的是,放在案桌上的马蹄银,可以肯定为遂州银库之银无疑!
陈豫川不敢声张,连忙从百花楼中悄然退出,急匆匆赶回州衙报与上司周昌明知晓。
周昌明虽为遂州牧,官位却远不及巡抚冯永昌,听了陈捕头的报告后,心里惊骇不已。但他不敢造次,反复叮嘱陈豫川,在没有获得真凭实据前,只可暗中监控,不可鲁莽缉拿,免得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周昌明表面上要陈捕头注意这注意那,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以陈豫川之能,焉能判断有误?他这么说无非是告诉陈豫川,没有我的正确领导,你怎么可能侦破此案呢?他一边给陈豫川交代注意事项,一边火速草拟呈报公文,画押签章后,遣人连夜快马飞报兵刑二部。
周昌明之所以绕开总督胡昌盛,是想独贪破案之功,借以减轻遂州库银失盗的渎职罪名。
周昌明耍的小心眼儿,怎瞒得了陈豫川?他觉得好笑,但闷在心里并不说出来。回到家里后,依旧满脑子晃荡着冯永昌那张胖乎乎的嘴脸。
陈豫川独自坐在书房里抠脑壳,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冯永昌整日在省垣成都为官,哪有时间来遂州作案?可是刚才在百花楼看到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那些白花花的库银怎么可能假得了?!
陈豫川虽然认为冯永昌没有时间作案,但却坚信遂州库银失盗案与他有关。当天夜里,陈捕头命令手下的兄弟们,在冯永昌临时下榻的寒阳宫四周布控,定要拿到他犯罪的真凭实据。
申时时分,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的陈豫川,一时心乱如麻,决定亲自到寒阳宫走一趟。来到寒阳宫后,天色已经黑尽,隐于竹木间的兄弟们,见陈大人亲自前来夜查,便用暗号和他打招呼,示意冯永昌已经返回了住处。
陈豫川笑了笑,也用暗号一一作答,自己选择了一株离冯永昌卧室最近的黄葛树,纵身隐藏其中。
巡夜的王老头“梆梆”地敲响了二更的鼓声,一路从南门拖拖沓沓而来,嘴里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小心火烛,谨防盗贼。”
隐藏在黄葛树上的陈豫川,猛然看见一位黑衣人飞奔而至,那人来到寒阳宫门前,守卫的兵弁无不对他点头哈腰,神情十分恭敬。黑衣人径直来到冯永昌所住的房间前,伸手敲了敲门。
冯永昌掌灯相迎,灯光下,陈豫川见黑衣人竟然是银库的库工杜亮,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在陈豫川的记忆库里,存着各种人物档案,这个来历不明的库工杜亮,当然是他的重头档案了。
杜亮人称蛮牛,年龄二十七岁,长得虎背熊腰,力大无比。三年前经人推荐,从潼川府振远镖局来到遂州银库当了一名库工。其人平时里表情阴冷,从不与他人往来,在遂州城里无亲无戚也无房产,租小南街上一间十平方米的民房,独自一人居住。
陈豫川忙用暗号遍示众位兄弟,请他们务必将杜亮截获。吩咐完毕后,自己先行一步,匆匆赶到杜亮在小南街的临时住处,反复搜索之下,竟然一无所获。
陈豫川并不失望,又连忙赶到州衙的巡捕房内,兄弟们早已将杜亮捆绑在此相候。陈捕头端坐堂上,面对神情倨傲的杜亮,毫不转弯抹角地单刀直入,大声询诘库银失盗之事。
杜亮听了陈豫川的问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摇了摇头,神色如常地反诘陈豫川所问何事。
陈豫川知道他有冯永昌撑腰,并不把他这个小小的捕头放在眼里,设若简单地向他了解情况,无异于对牛弹琴。为了打消杜亮心存侥幸的念头,陈豫川示意兄弟们乱棍猛杖,下手绝不留情。
众位兄弟长期跟随陈豫川走州闯县,吃香的喝辣的,当然也办过无数的大案要案,对老大点头扬眉间的暗示,早已烂熟于心。当下发一声喊,乱棍齐齐捶在了杜亮结实的身上,下手哪里还管得了他的死活?
杜亮果然是一条“蛮牛”,虽然乱棍加身,始终低着头不哼不号。
陈豫川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曾听师傅阳明生说过前朝库工的逸闻异事,因此知道杜亮不哼不哈并非他很坚强,而是他的身上藏有秘密,怕开口呼号露了馅儿!
兄弟们当然不知道这个秘密,见老大的眉头皱成了一堆,那是下死手的暗号。于是众捕快下手愈发地凶狠,一时棍落如雨,好几根青冈木做的棍杖,已折成了数截。
杜亮终于熬不住拷打,呼号连天地大叫起来。陈豫川看见他的肛中,接二连三地“屙”出五锭库银来。
杜亮见实在无法再隐瞒下去了,遂尽招其秘。
杜亮者,实乃巡抚冯永昌之外侄也,祖籍京师丰台人,偶然得知了库工之秘,偷偷地躲在家里练习。初时,将鹌鹑蛋塞进肛内,逐渐适应后,改用卵石涂抹麻油塞之。稍后,又以铜锭塞肛中贮藏,如此循序渐进,五年其技乃成。杜亮挟此绝技悄悄入川,先到潼川府振远镖局做了个趟子手,后又找舅父冯永昌将自己荐入遂州银库当了库工。三年间,杜亮以此技盗银数以百万计。
交代至此,任由捕快们百般拷问,杜亮再不多说一言。他只承认冯永昌是自己的舅父,既不肯说赃银藏于何处也不肯承认所犯之事与冯永昌有关。
陈豫川知道杜亮说的话有真有假,却再也撬不开他的嘴巴。无奈之下,陈捕头只得将实情报与周昌明知晓。二人密谋商量,暂将杜亮囚于州牢中,并严令消息不得外泄。州衙里的大小官员也像往常一样,陪着冯永昌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十日后,兵刑二部的公文到了遂州。
陈豫川持文牒赶往省垣成都,率众包围了冯永昌的私人府邸,从其家中启得库银一百六十万两之巨,其中大半已熔解成了银块。
陈豫川大喜,交代兄弟们务必将赃银解押回遂州,自己则乘了快马先回州上报告州牧大人。
周昌明得报,大喜过望,连夜发兵将冯永昌抓获。
大清乾隆十二年秋九月十六日,刑部百人会审,轰动全国的遂州库银失盗案画押结具。圣谕:斩冯永昌及杜亮于京师菜市口,悬首西门示众百日。
阿九
合州城北二十里,远望一山孤峰耸立,涪水妖娆地抱山而流。山下一坝,方圆阔约十里,地因山势而名独龙湾。
早些年间,曾有一游方道人登临此山,掏出罗盘东比西划,忙乎了三四天,然后对着浩浩东南而流的涪水,眯起一对绿豆眼说过一句话:“顺水为龙,逆水为孽”。乡中耆老贤达闻之,皆不知老道胡诌何意。
大清乾隆二十二年春,有寡妇陈姓者携一子从外乡来此,择独龙山下宽敞的向阳处,逆涪水西向搭建三间茅屋,租地而居。
陈氏一个妇道人家,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只得租种他人土地艰难度日。儿子阿九,从小性情刁顽,盖因家贫如洗无力供他上学,九岁时犹闲玩在家。陈氏终日为生活忙碌,无暇顾及管束,阿九自觉不自觉地多出一只手来,时常将邻人的菜蔬瓜果摘回家,以饱饥腹。
是年七月,天大旱,涪水几约断流。
一日午后,有打鱼郎数人负担叫卖庄前。
阿九赤身裸体随人往视,乘隙偷偷将一尾鲤鱼藏在身后,紧靠墙根站立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见卖鱼者并未发现自己窃鱼,又悄悄地窃得二尾鲫鱼藏于腋下,垂双臂紧紧夹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卖鱼郎荷担行远后,阿九挟所得回家,交由母亲烹食。
陈氏喜形于色,不仅未斥责儿子的不良行径,反而赞其机敏。
阿九受此鼓舞,胆愈壮,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为精其技,陈氏每日里督促阿九早起,于自家院坝里练习飞檐走壁术。母子俩绞尽脑汁,凭着自己的想象摸高爬低,数年间勤奋不辍,倒也让他练得身轻似猿。
沿涪水西北行九十华里,有巨邑遂州,富甲蜀中。阿九常凭一身功夫,来回往返两地间,投机倒把做些农机种子的生意,偶尔顺手牵羊捞上一把,获利颇丰。
腊月二十,年味已浓。
阿九卯时从独龙湾家里出发,欲去遂州城找些年货,以备母子俩过节之用。
未时一刻,风雪交加。
阿九冒雪来到遂州南津桥,借风雪正紧,悄悄潜入涪水船帮老大尹善明的尹家花园。窥见左右无人,匆匆窃得千金,连夜顶风冒雪返逃。
申时,阿九挟金裹雪出了遂州南门,见地上积雪盈尺,便解下脚上快靴倒着,以混行迹。
夜半,阿九回到家里,几口吞食完老母留在锅里的饭菜,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思。片刻即起,留金少许置于母亲床头,余金用麻布裹了,悄悄来到距家一里外的拱桥处,匿于断桥的石缝里。做完这一切后,阿九撒腿便跑,一路狂奔来到合州城中。
进得城来,天色刚麻麻亮,早市的面铺已经营业。
阿九择一家干净的面馆坐下,掏出铜钱三枚,食炸酱面一碗,顺手将桌上的锡壶匿于怀里。却假意失手,被店家所擒,吵吵嚷嚷地扭送到州衙内。
众人喧嚣良久,终因锡壶价贱,阿九挨了十大板子后,被差狗们轰出大门了事。
遂州盗案,失窃者乃邑境首富尹善明,城乡轰动。州府衙门不敢怠慢,急令捕头陈豫川侦之。
陈豫川得报后,哪敢怠慢?城防兵丁即刻封了州城四门,并张贴告示知晓城中百姓,辰时之前不得出城。复又遣派得力兄弟火速观察四门出城的雪地上,有何蛛丝马迹。
布置完这一切后,陈捕头缓步来到天上宫,气定神闲地坐在戏楼的茶园里,一边品着“碧螺春”,一边等候消息。
天上宫每日的川剧围鼓座唱,辰时才会准点开嗓。今日主唱的“廖偏颈”刚刚坐到鼓架前,还没有试嗓子,陈豫川派出去的兄弟伙,便齐刷刷来到宫里报告:南门出城五里许,通往合州的官道上,有人行走过的足迹,其余三门一无所有。
陈豫川听了禀报,微微颔首。他撂下茶资,骑一匹快马迅速赶往遂合官道。来到三岔路口,他蹲在雪地里,仔细地观察研判,见靴印入雪甚浅,知其人必有轻身术。哼,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大雪弥漫的夜晚,不待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夜行雪地干什么呢?
陈豫川笑了,从大脑的记忆库里,快速而准确地调出了三个飞贼的档案:简州张跃,梓州童飞,合州阿九!
陈捕头丝毫没有迟疑,当即率众直奔合州而去。
同行老衙役疑惑不解地问陈大人:“履迹向西北而行,当返遂州才是,大人何故判断贼乃合州人氏?”
陈豫川笑而答曰:“初入道中的毛贼,想以此来惑我?我料定尹家花园失金案,必是合州阿九所为。”
陈豫川乃蜀中名捕,对于贼道有着极深的研究,破过无数的大案疑案。众人听他这么说,虽然将信将疑,却也只好跟着他一同前往合州拿人。
众人快马加鞭,一阵风似的往前赶。午时三刻,陈豫川率众赶到了合州衙门。
陈捕头叫人向衙门里递了名帖,便立马衙门外静候。
合州一干官员见了陈豫川的名帖,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居然惊动了大名鼎鼎的“铁血神捕”陈豫川。当下哪敢怠慢?连忙集体出迎衙门外。
宾主双方一边寒暄,一边入衙内坐定。
陈豫川不待主人泡上茶水,简略地说明了来意。
合州的官员们一听,松了一口气,齐声大笑道:“陈大人居然也有失算的时候哈。”
陈豫川不明就里,微笑着询问道:“众位大人何故如此发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发话,皆言阿九夜盗面铺的锡壶,被锡壶主人扭送到此,挨了十大板子,刚才才释放出去,怎么可能去到百里之外的遂州城盗金呢?难道他会飞不成?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说完,复又一阵哈哈大笑。
陈豫川没有笑,只淡淡地说道:“陈某当然相信各位大人说的是实情。”他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疑团似乎更甚于来时。哼,以阿九之能,怎会失手于一面店伙计呢?
怀疑归怀疑,阿九盗窃锡壶之事人赃俱获,又有众多的人证,不由他陈豫川不信。唉,只可惜当时自己不在现场,或许多问几个“为什么”,那阿九就露馅了呢。不过呢,众官员的话也不无道理,那阿九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分为二噻!
遂州尹家花园盗案,果真是他人所为?
陈豫川闷闷不乐,只得率领众人灰溜溜地返回遂州。
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到州府衙门。陈捕头顾不得用膳,悄悄向上司密报了合州之行的相关情况。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并一再声称,以盗贼高超的作案手段判断,贼肯定还会来遂州犯案。春节期间,尤须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州牧何麻子采纳了陈豫川的建议,以州衙之名秘密传谕辖内的大户人家:如有可疑事物,须及时报官,不得延误。
自那日遭到合州官员取笑后,陈豫川一直落落寡欢。整个春节期间,他都丝毫不敢懈怠,率领弟兄们四下监控,日夜巡逻在城内的大街小巷。
正月初三,辰时。城西银丰园老板谢太银匆匆赶到衙内,神秘兮兮地告诉值班衙役,从初一到初三,自家大门外始终有一古怪的老丐行乞。那个乞丐日怪得很,只要现钱不要物。夜里,狗一样蜷缩在街口的黄葛树下,伙计们见他衣衫单薄,好心叫他到柴房过夜,也遭到老丐的无端斥责。
陈豫川得到报告后,也不说话,独自一人从巡捕房后门溜出,悄悄来到城西银丰园。远远看见那棵硕大的黄葛树下,一丐瑟瑟地抖如寒冬枯藤。
老丐似乎很怕冷,一直将头深深地埋在怀里。
陈豫川目视良久,终究没有看清老丐的容貌。
却说阿九上次在尹家花园得手后,益发地胆大妄为。他听说陈豫川亲自带人到过合州,又一无所获地回去了,心里暗自好笑,大名鼎鼎的陈豫川不过尔尔,枉自负了“铁血神捕”的名头。
正月初一晨,阿九乔装成一老丐,阴悄悄地来到遂州城西银丰园踩点。江湖上一直传言谢老板很有钱,经过几天观察,阿九满脸笑得灿烂,传言果真一点不假。
初五深夜三更天,星月隐耀,阿九借夜色掩蔽,着玄色夜行服潜入银丰园,撬门进入内室。
室内的榻上,一个红衣绿裤的少女侧卧熟寐,乖巧的小嘴里,“嘘嘘”地打着鼾,睡态娇媚可人。
阿九见了,不疑有他。当下蹑手蹑脚地走向大床左侧的衣柜,放心地打开柜门,从柜内搜得五百金,待要离去。
红衣少女突然从榻上跃起,伸手就将阿九的右手拿住。
阿九未及提防,被她拿住右手手腕,忙以一招“刁手小缠”予以反击。谁知一动一下,整只右臂居然没有了半点力气,心中顿时惊骇不已!
红衣少女松了手,阿九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少女满脸不屑地嗤笑道:“哼!合州飞贼阿九?如此浪得虚名!”招手戏问道,“尔敢来遂州犯案,有何技艺值得炫耀?使来一观。”
阿九见红衣少女言行如同嬉戏,丝毫未将他放在眼里,哪敢撒谎?惶惶地从实告之:“轻身术。”
红衣少女随手掷一个竹编圆箕于地,箕径约二尺许。她让阿九在箕沿上快速行走,说是要看看他的轻身术,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阿九没有办法,只得提气跃上箕沿,狼狈地走了十圈,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红衣少女又嗤笑道:“如此粗俗伎俩,何敢猖獗,直视我遂州无人乎?”
阿九汗流津津,低着头瞥见红衣少女,只见其纤足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已曼妙地立在箕沿上,如鹤立枝头。赓即旋舞起来,其疾如风,至百遭而轻盈如故。
阿九终于大惊失色,立在原地惶恐不敢动,两只眼睛却四下里贼溜溜地转动。他窥见壁上窗户未闭,乘红衣少女不备,纵身从窗户处向往跃出。
红衣少女微微一笑,右手扬了一扬,一小团麻线呼啸飞出。阿九顿觉肋下如遭铁杵,身子也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跌落窗外菜地里。
窗下伏卒一拥而上,将阿九缠粽子一般捆了,闹麻麻地送到州府衙门。
陈豫川端坐在巡捕房的大庭上,两旁差狗吼声如雷。
阿九不待用刑,便一五一十地招了。他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作案经过,心里却很不服气。交代完毕,上前画押时,故意大声武气地对陈豫川说道:“非汝之能,实乃红衣少女之功也!”
陈豫川笑着答曰:“红衣少女?吾小女也。”
阿九闻听此言,一时呆若木鸡,嘴洞张如汤碗。
当朝律典,盗百金者斩。
临刑前,阿九见母亲陈氏泪眼相望,一时心酸。泣不成声地恳请母亲,欲再乳以别。
陈氏可怜阿九行将死去,遂当众解襟以乳。
阿九突然张口咬断母乳乳头,恨恨地大声哭诉道:“倘若母亲从小严加管教于我,儿何至有今日断头之祸?!”
刑场万众瞩目,闻听此言,无不心惊肉跳!
朝廷惊闻阿九断乳之事,感慨世风日下,为教化民众,遂将其演绎成戏文,天下传唱。
素娥
大清朝乾隆三十年春,天下承平日久,当朝特准开设恩科。
是科,川南名士骆时香高中鼎甲第三名,俗称探花郎而名动京师。
越明年,骆时香得乾隆爷嘉奖,破格知任潼川府尹。
潼川古梓州地,历为剑南道东川首府,与成都齐名。涪江穿境而过,两岸沃野千里,民富境宁,实乃大清国久负盛名的大府名郡。
骆时香乃文士,虽为一府之尊,却清正持己。走马上任后,凭着一颗天地良心,不遗余力地肃清吏治,境内的经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又三年,土著中有名望者一百零九人联名上书,言潼川素有文邦之谓,今得骆大人贤明治境,当重修草堂寺,以现当年杜子美寓居梓州旧况。
骆时香素重杜工部,尤推崇其忧国忧民思想。遂顺乎民意,奏请朝廷,拨库银万两以建梓州草堂。
秋九月初七。
骆时香率百十名劳工到郪江象山中采伐大木,以备建寺之料。
一日工完,天将暮,骆大人随众下山就餐,行至山腰龙湫处,夹岸修篁茂密,突闻丝弦之音随晚风袅袅而来。骆时香凝神静听,操琴者所弄之琴非佳品,然技艺非凡,琴音纯正柔美,丝毫无扰耳之噪。
骆大人一时来了兴趣,如此荒郊野岭,居然有这等雅人?骆时香未榜贤书(中进士)时,已是闻名遐迩的川南名士,于博弈音律多有涉猎。夕阳暮景中聆听一曲如饮佳酿,顿时忘了饥饿。他嘱咐众人只管下山吃饭,休要跟随左右叨扰。
随从兵弁素闻府台大人雅趣多多,今日一见,始信不假。骆时香性喜率真而为,平时常一个人到乡下走访,十天半月不回衙中,也是常有的事。
众人说说笑笑,果真无事一般下山去了。
骆时香独自一人乘了暮色,顺着琴音一路寻去。湫潭二亩许,正北方林木丛中隐约现一茅屋,四周竹篱相隔。推栅门入院内,院坝甚是洁净,并无一般农户常见的鸡鸭粪便。左厢房微有光,骆时香上前叩门,琴声戛然而止。
少顷,一素衣女子开门而出。
夜光暮色中,骆时香见女子体态婀娜,神态举止一点也不像山野村姑。遂上前施礼,请教弹琴者为何方高人。
素衣女子见骆时香彬彬有礼,又是一副官员打扮,亦款款道了万福,隔着竹门对屋里喊道:“爷爷,有官人求见。”
“莫非潼川骆大人乎?”
“正是在下。”骆时香一边答话,一边暗想,屋里的人是谁,怎么一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号?
正当骆时香疑惑不解之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呵呵而出,拂须笑曰:“老夫知夜里能造访寒舍之人,必是府台大人无疑,谁想一猜即中。呵呵呵,有缘,有缘。”
时,明月初升。
骆时香见老丈白发白须飘逸如仙,甚有好感。连忙躬身作揖,询问老者尊姓大名。
老翁又是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有缘相逢一识,问那俗名干啥?”
骆时香见老翁不肯说,知世间隐逸之士多有不便让外人知晓的秘密,遂不再问,复打恭道:“老丈高卧之士,骆某无知,叨扰了。”
“哪里,哪里。”翁一边还礼,一边对素衣女子说,“素娥,快去准备饮食,我要和骆大人饮上几杯。”
骆时香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开门的女子叫素娥。
不一会儿,素娥便将四样小炒端上了桌,十分得体地说道:“山中野味,不知合大人胃口乎?”
骆时香看木桌上,四样小炒皆精美,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者捧出一坛老酒,说是自家酿的烧刀子,尚可入口。翁用土碗满满地筛上两碗,递一碗给骆时香,自己执一碗在手。
二人就着昏黄的桐油灯,徐徐对饮开来。
那酒初入口里有一些燥辣,至喉时却又醇厚无比,较之剑南春酒实在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老翁见骆时香微微小酌,又抿嘴闭目不语,知道他在细细品赏酒的味道,就捋着胡须笑道:“骆大人,这酒乃是纯苞谷酿造,比之府上的剑南春酒如何?”
骆时香小酌的一口酒正入肚中,口里余香满腔,不由赞道:“老丈所赐佳酿,胜那国酒远矣。”
老翁捋须颔首,请吃小炒。其味又是精妙绝伦,世间少有。问及何物所作,翁答曰:“乃素娥山中所采黄花、春笋之类野菜,晾干后贮藏于窖,珍贵得很。平素连老夫也少有吃到,还是骆大人有口福哈。”
“爷爷怎么又开娥儿的玩笑了?”素娥嘟起小嘴,却并未真的生气,只把一双杏眼偷偷地看一下骆时香。
“好,好,爷爷不说了,不说了。”老翁笑呵呵地打住了话。
骆时香听得一头雾水,停了手中的酒碗,欲问个明白。
翁见骆时香一脸茫然,又忍不住说道:“平时里,口口声声说骆大人是自己的偶像,怎么见了面又害羞了呢?”
素娥见爷爷喝了几口酒,就把自己的秘密抖了出来,羞得捂住脸躲进了里间。
骆时香依旧云里雾里,不知道他爷儿俩在说些什么。
时,月华如水,一阵轻风吹来,庭中竹影晃动。屋里幽幽传出一阵琴声,如哭如泣,歌曰:“长夜绵绵未五更,荒天老地尽痴情。谁传潇江湘娥怨,一夕千愁万感生……”
骆时香心里一动,似有所悟。素娥所歌者,乃是十年前自己秋游洞庭湖时所作的《秋兴》句也。
翁停了手中酒杯,泪流满脸地对骆时香说道:“娥儿素慕大人才华,十年间竟将大人所作诗词全部谱成了歌曲,日日演唱,以致几成痴癫。三年前听说大人外任潼川,一时痛不欲生,老夫只得携她不远万里从京师而至蜀中。唉,好可怜的娥儿。”
骆时香闻听此言,感动万分,心里满是温馨和慰藉。每每想起家中大妇的蛮横与粗俗,胸口便紧得发痛。骆大人一口接一口不停地饮酒,直至大醉。
翁掩上竹门,披衣乘月坐潭旁。
翌日天明,众人寻至山中龙湫处,正撞见骆大人与一村姑拜堂成亲。人人皆知骆大人有游山玩水之好,哪知他还如此风流。
衙里的差人向众人解释,骆大人早该纳个妾了,谁受得了他家里那个母老虎?
骆时香见大伙儿气喘吁吁地寻来,笑笑说:“今天是我与素娥的大喜之日,放假一天哈,尔等尽可敞开肚皮喝酒。”
一行人见素娥雅洁俊美,又可得一日清闲,欢喜得很,纷纷持酒上前相贺。
酒一直饮到午时,骆时香才准众人离去。自己则兴冲冲携素娥爷儿俩来到潼川城,选一家上好的客馆暂时住下。
当天夜里,骆时香嘱咐心腹之人,抓紧在城西购置一处房产,用以安顿素娥及爷爷居住。
开始的时候,骆时香还有些惧大妇,只得隔三岔五偷偷前往素娥处住宿。久而久之,胆子大起来,常借口到杜甫草堂查看工程进度为由,有时一连几个晚上都宿于城西。
大妇初时以为骆时香公务繁忙,并未特别在意,慢慢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派人跟踪后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便与骆时香大吵大闹,弄得偌大的潼川城里,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上了年岁的人就说,大妇不明事理,骆时香什么级别的官员,纳个小妾还要吵吵嚷嚷地胡闹,活该休了她!那个时候的社会风气,男人二房三房地纳妾很普遍,大妇这么一闹,不出事情才怪。
果然,骆时香厌烦了大妇的粗俗,干脆搬到素娥处住下,白天晚上都不回家,剩下一个“母老虎”在骆府上独自“狮吼”。
那年月世风不好,每到年关临近,盗贼便四处偷窃,扰乱城乡。
冬月十六,潼川府新近来了一位年轻的捕头,仪容丰美。
新捕头极尽职责,领着捕快终日巡逻府城大街小巷。一日偶至骆府与大妇相识,彼此眉来眼去,竟然勾搭成奸。为掩人耳目,大妇叫五岁的幼子称捕头为义父,那捕头便以看义子为名,时常出入骆府中。
骆时香久不回家,五岁的儿子渐渐忘了父亲的模样,加之捕头时常带些糖果与他,觉得干爹比亲爹还好。只要捕头一到府上,便要到他怀里撒娇,外人见了,哪疑有他?
腊月初八,草堂寺工程竣工,骆时香心情舒畅,便回到府上探视老母和幼子。
骆母两眼昏花,久不见儿子问安,心中怨愤不已。骆时香以北上京师公干搪塞,哪敢说出实情?
五岁的儿子见父亲回来了,初时生疏不相认,毕竟血浓于水,很快父子俩即嬉笑玩闹如故。
骆时香不见大妇踪影,好生奇怪,便问儿子母亲去哪里了。儿子竖起左手食指放在嘴唇处,嘴里“嘘”了一声,稚声稚气地说:“爸爸小声点,妈妈和叔叔正在屋里藏猫猫。”
骆时香大惑不解,哪来的什么叔叔?
儿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叔叔好,叔叔不仅给我糖糖吃,还陪妈妈睡觉觉。
骆时香闻听此言,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推门而入,果见捕头与大妇正在床上翻云覆雨。
骆时香呆了一呆,本欲上前殴斗,又怕敌不过捕头。遂强压住心中怒火,愤而离开骆府,回到素娥处。
渐至岁末,大妇见骆时香不再回家,也乐得清静。为与捕头厮守终身,大妇决定让幼子正式拜捕头为义父。
腊月二十,举行“拜保保”仪式,宾朋甚众。
骆时香闻听此事,一时怒气攻心,口吐半盆鲜血,倒卧病榻,奄奄一息待毙。
捕头害怕事情闹大了祸及自己,劝大妇前去探视。
大妇初时不肯,在捕头反复劝说下,觉得捕头说得在理,便带上自己亲手制作的年糕,装模作样来到素娥处打探虚实。
骆时香躺在病榻上,只有进气没有了出气,哪有精神理会她?
大妇并不介意男人的冷漠,心里反而很高兴,巴不得他早点见阎王。脸上却装出十二分的悲切神情,劝慰他好生休息,随手将骆时香平时最爱吃的年糕奉上。
骆时香面无表情,一直闭着双眼,连看都没看她一下。
大妇顺手将年糕放到榻侧的木柜里。
骆时香始终不发一言,沉默至寅时,大妇无趣而返。
素娥见大妇满脸怒容地匆匆而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进入内室,见骆时香好端端地躺在榻上,便放下心来。服侍他吃了一块年糕后,独自回到侧室睡了。
约莫三更时分,素娥突然听到骆时香惨号连连,慌忙起身掌灯查看,只见丈夫浑身上下乌紫发黑,早已一命呜呼了。
素娥大惊失色,扑到骆时香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不待天明,便与爷爷匆匆忙忙来到府衙,状告大妇谋杀亲夫。
惊闻骆大人中毒身亡,一衙官吏皆骇愕。府倅(副职)命仵作验尸,七窍皆流血,舌根紫黑,以银针探其喉,针尽墨色。遂定论,骆时香系中毒身亡。
大妇有重大作案嫌疑,着令逮捕下至死牢。
大清立国百年,此乃大员之妻谋杀亲夫第一案,朝野震动。刑部严命川抚务必严加查办,倘若案情属实,其罪当株九族。
正月二十六,开堂会审。大妇狂呼冤枉,只言与捕头有染,决无谋毙亲夫之实。
复又提审捕头,虽刑讯逼供,口实始终与大妇如一。官疑,莫非案发另有原因不成?
再审素娥,详询当日之情,诘问其是否杀害骆大人反诬陷大妇乎?
素娥早已心力交瘁,闻言,泣不成声。乘人不备,突起身撞柱而亡,以示清白。
官无良策,报请四川巡抚,请求明示。
川抚张忠孝迫于刑部压力,只得亲点遂州名捕陈豫川到潼川会审,命其务必在十日内侦破此案。
陈豫川得令后匆匆赶赴潼川,一路上他都在想,如若硬判大妇死罪,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捕头与她有染,作案动机成立。然此案疑点甚多,试想这个世界上,哪有杀人者蠢到带着自己制作的毒糕,明目张胆去动手杀人的道理?
陈豫川到了潼川府,翻阅了案件的所有卷宗,上面记录的内容一点价值也没有,不外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他便传令将大妇、捕头和素娥的爷爷带到衙内,亲自重新提审了一遍。听完三人的诉说后,陈豫川心里十分气恼,难道潼川府和川抚衙门的人只晓得吃干饭吗?如此重大的案子,竟然没有一个官员到现场查看过,简直荒唐透顶!
陈豫川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带上贴身老仆,连夜赶到骆时香遇害的卧室里,倒腾了一个时辰,居然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时近子时,陈豫川哈欠连天,坐柜旁小憩。冥冥中似有神焉,老仆送来一碟糕点,陈豫川吃了一枚核桃酥后,顺手将剩下的一大碟糕点置于柜上,位置与大妇所置年糕的位置几近一致。
陈捕头一天一夜赶了二百里路,早已累得睁不开眼睛,就靠在花床的栏杆上呼呼而眠。
老仆立一旁,静静相候。猛然间,他听到木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俄尔看见七只黑红色的蝎子,扬威耀武地从木柜的缝隙里爬出来。领头一蝎甚大,其余六蝎跟着它绕糕点爬行。老仆见状,忙用驱蚊的“蚊拍子”扑打,想将蝎子赶走。
陈豫川被老仆的扑打声惊醒,正要责怪,一眼看见碟内酥糕颜色黑红,眼里立即放出迷人的光来。细观之下,蝎子爬行所至,涎液历历在目,不几时,一碟酥糕尽墨。
陈豫川已明骆时香中毒就里,立即出具文案上报刑部。大妇免除一死,但其与捕头苟合一事,实有伤大清官体,从四品诰命夫人削贬为四等贱民,遣回原籍延安府乡下。捕头流放滇西建昌,永不允其返回故里。
云三娘
遂州顺南街,原本是贩夫走卒们栖身之地,清一色窝棚,鸟巢般胡乱搭在江边沙滩上。
大清康熙年间,山西人云十鹤只身来到遂州时,就和一帮脚力在此落脚。凭借着晋人的实干和机巧,短短几年时间,云十鹤很快成了遂州城里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时人称北有“九酱园”,南有“十码头”。
此话讲的就是当时遂州城里两大富商,一个是城北开酱园的张九天,他生产的“九”牌酱油,口感醇厚,名噪蜀中,摊子盖了半个遂州城。另一个就是顺南街涪江码头老大云十鹤,他所统领的船帮,上管梓、遂二州,下辖渝、夔两府,千里涪江十大码头都姓了一个云字。云家的货更是远销滇黔桂粤,船发汉口九江金陵。
人说鹤爷大清早站在码头上咳嗽,半个遂州城都要打摆子,此话一点不假,看看偌大的“云中居”就知道了。
“云中居”是云十鹤的府第,坐落在涪江之滨,占地约有百亩之阔,在繁华的顺南街上十分地显眼。从天上宫绕过州衙大门向涪江边行去,远远就能看到“云中居”高高的院墙和大门两侧雄奇无比的石狮子。十丈高的桅杆矗立在宏阔的广场上,桅杆顶端呼啦啦飘扬着一面“云”字大旗,那是“云”字船帮的威风旗。谁要是能够持有云家布制的“云”字小旗,那肯定是走州吃州,走县吃县。
云十鹤势大财雄,喜欢结交江湖豪客,他看不起浑身酸臭的张九天,整日里围着州衙里的人打转转。那些年,顺南街因为一座“云中居”变得热闹非凡,隔三岔五就有外地的江湖朋友前来投帖拜会“鹤爷”。云十鹤不分贵贱亲疏,一律高规格地款待来者,动辄去“玉堂春”酒楼大醉一台,设若朋友囊中羞涩,少不了有银两相赠,江湖上就送了他一个好名声——“仁义云十鹤”。涪江流域上九县下九县的人,谁不说声鹤爷好?据老辈人讲,云十鹤真的是个人物,豪侠仗义,别的不说,单是“云中居”常年养的食客,就多达百人之众。
常言说得好,一山容不得二虎。日子久了,遂州城里的两个老大自然就心生龌龊。张九天看不惯云十鹤成天扬威耀武的派头,云十鹤更痛恨张九天开烟馆妓院祸害百姓的做法。两家人常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摩擦,后来发展到持械群殴,甚至相互捣毁对方的业务场所。这样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两家的怨恨越积越深。表面上看,每次争端都是云十鹤赢了,暗地里张九天却无时不在盘算,怎样才能铲除“云”字船帮,自己独霸遂州。
直到白莲教起,张九天才找到机会。他怀恨“云中居”的人捣毁“杨柳青”妓院而心生恶念,暗地里禀报州府衙门,信口雌黄地污蔑云十鹤是白莲教匪。阴使下人满城散布谣言,说船帮的人多年来横行遂州城乡,估吃霸赊,欺行霸市,就是有白莲教为他们撑腰所致。
州里的大爷们吃了张九天的“好处”,又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煞有介事,便不问青红皂白,发兵将“云中居”团团围住,凡是寄食在云家的外人一律按匪论处,全部就地斩首。
云十鹤及其家人三十余口,悉数捆绑下狱,打入死牢候审。州府衙门唯恐事生变故,不待刑部核准文书送达,便假以“白莲教匪”之名,夜里秘密将其全部处死。刑斩翌日,即立三十五根百尺高竿于东门外犀牛堤上,一一悬首竿顶,示众十日后弃于涪水之中。
捕头陈豫川听到这个故事,已是二十年后的事了。
那天他在天上宫喝茶,听好友龙彪摆了这段龙门阵,心里就有一个感觉,可能会有后续故事发生。龙彪临走前,特别提到当年官府清剿“云中居”时,漏掉了云十鹤六岁大的幺姑娘,那个女娃儿小名叫三娘,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龙彪是潼川府的船帮老大,大老远跑到遂州城,仅仅为了和豫川兄叙叙旧?他在摆这段陈年逸事时,一共叹息了五次,而且叹息之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陈豫川知道龙彪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也知道他与云十鹤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人曾经告诉过他,没有云十鹤的帮助,就不可能有潼川府的船老大龙彪。陈豫川向来敬重龙彪的为人,说他是真心可以相交的朋友。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二十年过去了,龙彪只要一提到云十鹤,还口口声声鹤爷鹤爷地叫个不停,脸上全是敬仰之色。
陈豫川不知道龙彪为什么多次在他面前摆这个故事,而且这一次比上几次都讲得仔细,仿佛在暗示他什么一样。
傍晚时分,陈豫川辞别龙彪回到家里,他本想和夫人说一说清明节到乡下给祖坟挂青(白幡)的事,丫鬟翠儿却说夫人和小姐到县令魏大人府上吃茶去了。陈豫川没有多想,便独自到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回到寝室里准备休息。正待宽衣解带,大门外传来护院犬两声汪汪的吠叫。陈捕头以为夫人回来了,遂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两只耳朵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说来也怪,那只护院犬叫了两声后,再没有了声息。
陈豫川立即警觉起来。
黑暗中,他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寝室外的木窗下。来人蛰伏片刻后,起身轻轻撬起木窗来。
陈捕头吃了一惊,何方毛贼如此胆大?居然敢来他陈豫川府上胡作非为!当下凝神静气,一声不响地步出后门,悄悄绕过去,准备一举将其擒获。
谁知那人十分机警,以陈豫川之能,居然被他觉察!
陈豫川吃了一惊,伸手便要拿他右臂的曲池穴。那人不待陈捕头手到,身子早已如一只大鸟冲天而起,迅速地越过院墙,向黑暗中遁去。
陈豫川足尖一点地皮,身子亦如飞燕一般轻轻跃起,优雅地朝那人直扑过去。
情急之下,贼从怀中掏出一物,照着陈豫川的面门打来。
陈捕头只觉得一股罡风破空劲飞,心里不由暗自赞叹,好强劲的腕力!当下不敢怠慢,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右手抽出腰间软剑,挽一朵剑花,挡住飞来之物。
“噗”的一声响,暗器直坠地上,轻柔如纸团。
陈豫川又吃了一惊,那人竟以如此绵软之物,当暗器使用,其腕力当真是惊世骇俗了!就在这电光闪逝的迟疑间,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陈豫川不再追赶,转身唤来丫鬟翠儿掌灯,仔细地寻找那件“暗器”,果然是一个小小的纸团。陈捕头就着灯光展开一看,立即吃了一惊,只见笺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要救夫人和小姐,明日独自上象山。”他不明白,以小女之能,何以会落入他人之手?待他细看了落款处后,更是大惊失色,落款处无名无姓,却胡乱地画了一只柳叶镖!
陈豫川混迹江湖三十年,自然识得此镖,那可是涪江惯匪“水上飘”柳如烟的独门暗器啊。瞬息之间,陈捕头想到了十三年前,他擒获潼川大盗汪雄时,汪雄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自有我大哥为我报仇!”汪雄嘴里的大哥,就是指“水上飘”柳如烟。
陈豫川仔细看了看纸上的留言,判定妻女暂无性命之忧。他深知柳如烟一类的人物,虽然心狠手辣,却特别顾面子讲江湖道义。“要救夫人和小姐”一句话,至少告诉了他一个信息,即使要杀要剐也会等到他去营救之后。这就给了陈豫川机会,他有把握让老婆孩子安全回到家中。
十九岁那年离开师傅阳明生后,陈豫川就端上了“六扇门”这碗公差饭。三十年来,大小数百起案件,成就了他威震江湖的“铁血神捕”名头,并凭借超凡的胆识和卓绝的武功,一次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陈豫川坚定地相信,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然,这一次与以往有所不同,他得一个人去面对神龙现首不现尾的惯匪柳如烟!笺上写得很明白:“独自一人上象山”。如果兄弟们去了,岂不坏了人家的规矩?坏了规矩,夫人和小姐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唉,如果自己一人上象山呢?他又怕柳如烟不讲江湖规矩,仗着人多势众,不仅要了自己的性命,身在魔窟的妻女同样难逃厄运。
陈豫川左右为难,一时没了主张。他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柳如烟有什么理由要绑架自己的夫人和小女?难道真的是为了给汪雄报仇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去与不去、一人去还是几人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翌日天明,陈豫川不再犹豫,决定独自一人上山。他知道,只有这样,夫人和小女才可能安全,也只有这样,他才有一丝救人的机会。
象山离遂州城四十里地,属川中丘陵中少见的大山。山中有一座建于隋开皇年间的灵泉寺,唐宋两朝,寺庙屡受朝廷册封,被宋真宗钦定为观音道场,民间盛传其地为观音故里。如今寺庙虽早已没有了盛时景象,但它毕竟是川中佛教圣地,四方香客依旧络绎不绝,每逢观音香会,更是游人如织。
今天是二月十九,正是观音大士的生日。一大清早,上山进香的人,就牵起线线地向灵泉寺拥去。
陈豫川低着头,随着一拨香客步入山门。看到身边接踵而至的善男信女,他心里又开始犯起了嘀咕,柳如烟为什么会选择如此人多嘈杂的地方和他谈判呢?
陈捕头一边沿着青石铺成的山道往上走,一边心神不定地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正行走间,一位香客打扮的矮小汉子,有意无意地用肩撞了他一下,轻声递话给他道:“大捕头,当家的在‘黄狗连裆’恭候。”
陈豫川猛然间被人一撞,心智立即“归一”。他回过神来,正要询问夫人和小女的生死安危,那人却像一阵轻烟,瞬间没入人群里不见了踪影。瞧那人遁去的身形,陈豫川想起来了,此人正是昨夜的送信人。大白天来无踪去无影,一身轻功委实了得,想必是江湖上传得神乎其技的“水上飘”了。
“黄狗连裆”是象山中的一个地名。
象山的后山上,有一棵百年黄葛树被一棵老构树死死地缠住,老百姓俗称“黄狗连裆”。陈豫川知道这个地方,但他并没有急匆匆地赶过去,仍然不急不缓地迈着沉稳的步子,像一个闲适而虔诚的朝圣香客,一边慢慢往上走,一边观看着山中无比美妙的景致。
当年出师的时候,师父阳明生告诫过他,但凡遇到棘手之事,千万不能心浮气躁,一急思路就乱,思路一乱,人就像个白痴,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了。这么多年的衙役生活,早已练就成了陈豫川临危不乱的大家风范。他知道,今天他不能急更不能乱,因为他的对手是柳如烟,而且主动权全在人家手里,他必须把压力抛给对方,让对方感觉到他陈豫川的沉稳和不可捉摸。但是,他又不能太过迟缓,如果表现得太无所谓的话,对方会认为他没有诚意,反倒弄巧成拙,坏了大事。
后山峻峭的山道上行人很少,小路两旁的林木上,歇着很多的画眉鸟,不时地停停飞飞,互相间愉悦地对唱着。
柳如烟文文雅雅地坐在黄葛树下,着一袭月白色长衫,一点也没有江湖豪客的粗俗味儿,倒像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爷。交椅两边站立着八个黑衣玄裤的汉子,倒是威猛得很,显示出这位涪江惯匪的派头来。
陈豫川按照江湖规矩抱拳行礼后,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静听柳如烟的吩咐。他表面上一副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样子,暗地里却将周身上下布满真气,以防不测。
柳如烟很闲散地嗅着鼻烟,又很随意地将鼻烟壶抛向空中,不知是巧合还是炫耀,栖在黄葛树枝上的一只画眉,竟然中壶坠地。
众人拍手叫好。
陈豫川吃了一惊,瞥见那只画眉已被柳如烟强大的劲力捣成了肉酱,不由得暗自叹服,果不愧千里涪江上的“水上飘”!他万万想不到,文质彬彬的柳如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然能把鼻烟壶当成暗器使用,而且信手使来,一点不露痕迹。
陈豫川阅历丰富,如此强劲之敌,实乃平生仅见。他见柳如烟不动声色地露了一手,心里越发警惕起来,便用右眼的余光,将柳如烟浑身上下睃视一遍,想要发现他扬名江湖的独门暗器“柳叶镖”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但是,任由陈豫川百般地观察和搜索,始终没有发现一点端倪,心中越发地佩服有加,这个柳如烟果然深不可测!
陈豫川知道此地已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了,便将身上的软剑和四十只袖箭解下,整齐地放在地上。
柳如烟依然没有说话,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站在交椅左侧居首的黑衣人,上前用黑绸蒙了陈豫川的双眼,又用细绳缚了他的双腕,众人收拾停当后,迅速地上马连骑而去。
陈豫川这才放下心来,夫人和小女不会有问题了。他知道对方蒙了自己的双眼,是为了防止他辨识路径,仅此一点,陈豫川就可以判定,他将被众人带到柳如烟的老巢去。夫人和小女呢,肯定在那里等着他呢。
陈豫川虽然双眼被黑绸所蒙,但他凭借敏锐的两耳辨听,仍然可以判断出众人前行的方位。
初行之时,马蹄剥剥,风声呼呼,所行乃平缓之地。渐次马蹄踏踏,风声习习,似重山叠岭间。陈豫川不用双眼辨识,就已经知道自己被人带到了金华山区。因为遂州一境,有此高山大岭的地方,只有梓、遂二州交界的金华山。多年来,官府对“水上飘”一筹莫展,就是因为他犯案诡秘,行踪飘忽不定,始终找不到他准确的老巢。
陈豫川凭感觉来到了金华山,不由得心里暗自揣度,莫非柳如烟乃金华山的“白衣秀士”?如果真是此人,他就放心多了。
“白衣秀士”原本是梓州豪门的一个破落子弟,早年因得罪官府被迫为匪当了棒客。后白莲教入川举事,“白衣秀士”乘势聚徒千众,占据金华山屡抗官兵。自从他聚啸山林以来,从未听说过有害民扰境的不义举动,在当地老百姓的传言中,“白衣秀士”乃宋公明一类人物,口碑甚佳。
酉时,天色已经黑尽,马蹄声倏止。
一座宏阔的大殿中央,明晃晃两盏大如面盆的油灯,将殿堂内外照得如同白昼。
陈豫川被人掀下马来,蒙在双眼上的黑绸刚被解除,一时还无法适应强烈的灯光,只好闭目养神,慢慢调理视觉神经。
恍恍惚惚之中,陈捕头听得一声惊喜的尖叫声。他揉眼细看,原来自己置身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室内,室的四壁如栅栏一般用坚实的木枋团团围住,形如官府用来关押犯人的牢房。
相邻的一间空室里,妻女二人正抚枋焦虑地向他张望。
陈豫川见妻女安然无恙,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微笑着向小女做个怪脸,示意二人不必惊慌。独自吃过喽啰们送来的晚餐后,就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前来搭理了。
夜里,陈豫川正欲打坐行功,突然看见一位美艳的妇人,手持自己的袖箭和软剑,来到面前不屑地嘲笑道:“人人都夸陈捕头是遂州了不起的英雄豪杰,为何被困此室中?”
闻听此言,陈豫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妖冶之妇,何言男儿事?遂懒洋洋地说道:“我是不是英雄豪杰,关你甚事?”
“我爹爹当然是大英雄大豪杰了!莫说小小一间木屋,就是铜墙铁壁又岂奈何他?瞧你的模样,难道要救我们出去吗?哼!”隔壁室内,陈大小姐显然对美妇轻视自己的父亲极为不满,遂出言高声叱责。
谁知那位美妇人却并不生气,只淡淡地对陈豫川诉说:“我倒是有意救您,却怕您被救之后如蛟龙夭矫天外,而独留我凄然一人,徒自婉转娇啼,枉做贼人刀下之鬼,为之奈何?”
陈豫川见美妇人年纪轻轻而言谈举止文雅,一点也不像久居匪巢之人,难道她另有隐情不成?当下朗声说道:“陈某虽为一介衙役捕快,倒也懂得大丈夫行事,向以义字为先,汝若救我,必同去桑梓以报。”
美妇人不再多言,即以软剑断了陈豫川缚手之绳。
陈捕头在美妇人相助之下得以脱身,旋即救出妻女,又速将袖箭软剑装束于身。四人悄悄寻至马厩,陈豫川叫妻女二人共乘一骑,自己与美妇又乘一骑,黑暗中,两骑寻路脱缰而逃。
猛然间喊声四起,满山火炬如点点繁星。柳如烟飞马奔来,大声悲切地叫道:“三娘果真要离如烟而去乎?”
美妇人伏在陈豫川身后,也泣声答曰:“君之大恩,妾自当铭记于心。然妾思乡心切,今随陈大人去矣。”
柳如烟悲愤交加,左手一扬,三枚柳叶镖直奔陈豫川面门、咽喉和胸窝而来。
陈豫川早已识得柳如烟的手段,岂敢有丝毫怠慢?三只袖箭亦破空而出,“当”,“当”,“当”,三声脆响,镖箭相击,悉数坠落于地。
柳如烟高声叫骂,众贼欲四面夹击。
陈豫川厉声断喝道:“挡吾者死!”又连发十枚袖箭,中之者十人立毙。
贼众始战战兢兢,不敢再近身围堵。陈豫川忙叫小女偕夫人驰马先逃,自己挡了一阵,也拨转马头,飞驰而逝。
柳如烟眼见陈豫川如飞一般逃去,坐在马背上破口大骂,手下的喽啰们仍无一人敢向前追杀。寨门两侧的碉楼上,炮手们急得嗷嗷直叫,示意放炮轰击。
柳如烟忌惮“三娘”与陈豫川玉石俱焚,不忍开炮相击。众贼人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地看见二骑四人,飞奔似的逃下山去。
陈豫川一行四人终得以脱,驰马行至山下坝上,忍不住问美妇人曰:“汝是何人?为何救我?”
美妇人见陈豫川相询,两眼泪水汪汪地答道:“陈大人可曾听说过,二十年前遂州云十鹤之悲惨事乎?妾乃其小女三娘是也。”
陈豫川闻言,心中怦然一动:“汝可识得潼川龙彪?”
美妇人轻声泣曰:“当年正是龙叔拼死救下三娘,才得以留下云家血脉。可恨张九天老贼至今逍遥法外,万望陈大人为妾家洗冤雪恨。”
陈捕头听到美妇人如此一说,心想莫不是龙彪这厮暗地里设下圈套,要陈某人先去救了云三娘,然后再让自己为云家申冤昭雪否?
陈豫川有了这层想法,却不便说破,只吩咐夫人和小女先行驱马返回遂州,自己亲自送云三娘去潼川龙彪处,欲向他问个明白。
亥时,龙彪笑吟吟地站在自家大院的阶沿上,张开双臂迎接陈豫川的到来。他们是好朋友,自然少了他人之间的繁文缛节。丰盛的家宴就摆在龙府的前厅里,偌大的客厅被十盏孔明灯照得雪亮。
陈豫川经过金华山一阵急斗,加上又驰马急行了三十里路,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了。他顾不得许多斯文,只顾拈那些肥鸡胖鸭不停地往肚子里填,全然不知道龙彪说了些什么话,偶尔与他象征性地碰一碰酒杯。待饮了七八杯剑南春后,陈捕头的肚子不再唱“空城计”了,便乘了酒性,直接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龙彪沉思良久,张口欲言又止,表情似有所顾虑。
陈豫川见他为难,大声说道:“龙兄果真为难,不说也罢!”仰头又饮干了一杯酒。
龙彪见陈豫川急了,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极不情愿地说:“豫川兄愿听,龙某哪有相瞒不告之理?”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朗声说道:“陈大人是蜀中名捕,龙某说了,要擒要拿悉听尊便!”仰头又干了一杯酒,才大胆道来,初时语气较缓,渐渐地激昂起来:“三娘十四五岁时,知道了当年云中居惨案的真相后,吵着要为云家报仇,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办得了这等大事?”
说到这里,龙彪还是有所顾忌,又顿了一顿,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陈大人你是知道的,那个时候好友柳如烟正遭人陷害,被迫逃到金华山聚众为匪。当其时,恰逢白莲教传入川中,我历来痛恨官府,便与柳如烟一同加入了白莲教,他是遂州分教主,我则成了潼川府的分教主,两人虽然各自行事,但统一打着涪江‘水上飘’的旗帜,在梓、遂二州之间除暴安良,偶尔也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陈豫川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官府始终找不到“水上飘”的蛛丝马迹,原来他二人都是“水上飘”!
龙彪又饮了一杯酒,声音突然大起来:“我钦佩鹤爷的为人,决心为他复仇,没想到三娘虽是一介女流,却有乃父遗风,坚持云家的事云家人自己摆平。不得已,龙某只好把她送到金华山柳如烟处,让三娘跟随他学习技艺。柳如烟武功既高人又风度翩翩,江湖上都叫他‘白衣秀士’。一来二往,三娘得到了柳如烟的真传,柳如烟也得到了三娘的芳心。去年夏天,柳如烟知道了三娘欲复当年之仇,百般地加以阻拦,他知道三娘虽然武功高强,却难敌张九天十大护院武师,一旦落入包围圈,定遭不测。”
龙彪为陈豫川斟了一杯酒,也为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继续言语道:“由于柳如烟坚决反对云三娘下山报仇,便对她严加看管。云三娘无可奈何,借夫妻二人到寒舍走动之机,向我讨要计策。鹤爷对我有恩,三娘要报仇雪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龙彪实在没有他法,只好出此下策,借陈大人之力将云三娘带下山来。在下没有想到贵千金倒是个性情中人,她听了云三娘的故事后,不仅大加赞赏,还积极地出谋划策,与贵夫人合谋导演了一出遭人绑架的好戏。”
说到这里,龙彪双手擎杯,不住地赔罪道:“还望陈兄大人不计小人过。”
“唉,哪有什么过不过的。”陈豫川连忙饮了杯中之酒。但他终有些不信,“柳如烟不是到了象山吗?他怎么肯与你们配合?”
“柳如烟?”龙彪哈哈大笑道,“陈大人何时见过柳如烟?又何时见过柳如烟用鼻烟壶做暗器?那是我府上贾师爷扮的。为了迷惑于您,他们先藏一人在黄葛树上,将乱石砸死的画眉匿在身边,当贾师爷将鼻烟壶抛起时,树上之人迅速将死画眉扔下……为了表演得天衣无缝,贾师爷一干人等刻苦练习了半年之久。也唯有如此,才不会被您陈大人看出破绽。”
陈豫川听得浑身发热,他自诩出道以来,还没有谁使伎俩骗到过自己。不过细细一想,从昨天夜里夫人小女失踪到今天莫名其妙被人带到金华山中,确实有许多让人费解的地方被自己忽略了。应该说这是任何一个思想健全的人都会犯的错误,往往为亲情所困而不能正常思维甚至丧失理智,睿智如陈豫川者一样不能免俗。
陈捕头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鲁莽汗颜。他双手端了酒杯,对龙彪惶惶地说道:“龙兄,好计谋!只是……嘿,有事何不直说,干吗故弄玄虚呢?”
龙彪满脸歉意,又连饮了两杯酒,再次赔罪道:“实在对不起陈大人!若不如此,何以震得住您?想想看,如果被您看出了破绽,动起手来,谁是您的敌手?”
“就是,就是。”客厅右侧的里间转出一个人来,毕恭毕敬地给陈豫川施了一礼,“还望大人不要责怪我等下人。”
陈豫川忙将此人扶起,仔细端详,这不正是象山中那位柳如烟吗?
龙彪笑吟吟地说道:“此事能成,都是师爷定下的计策。”
那人连忙赔罪道:“若不如此使诈,陈大人怎会拼死救出云三娘来?真是好悬,上午大人沉稳的气度,差点让小可露了马脚。”
“妙!此计端的奇妙!”陈豫川大声赞叹道,“何不请三娘到前厅来,大家一同饮酒,岂不快哉?!”
龙彪拊掌称妙。
贾师爷迅速转身去后庭相邀云三娘,龙彪与陈豫川继续在客厅推杯换盏,倾壶长饮。谁知贾师爷片刻间即匆匆返了回来,惶惶不安地站在客厅外,两眼巴巴地望着龙彪。
龙彪不解其意,停了手中的酒杯,问他为何如此慌张?
贾师爷折腰诺诺而言:“回龙爷的话,三娘已不知去向!”
陈豫川暗叫一声“不好”,连看也没看龙彪一眼,旋即起身奔向马厩,解马直奔遂州而去。
大清乾隆四年寒食,晨。鸡叫四遍,天微明。
薄雾中,捕头陈豫川站在遂州首富张九天的府第“明园”外,一动不动,他已看到张九天的头悬挂在“明园”的大门上端。
经查,张府上下一百二十七人,全部死于非命。死者面目安宁端详,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验尸的仵作告诉他,凶手行凶之时,所有的死者皆酣睡未醒,凶手作案的手法快捷准确,连“明园”的护院武师都毫无反抗的痕迹,疑为武功高绝之人所为。
陈豫川在验尸报告上画了押,独自一人行走在酱园口窄窄的街道上,他心里明白,这桩惨案肯定是他一生中唯一破不了的案子了。
唉,真是可惜!望着小巷飘飞的柳絮,陈豫川叹了一口气。从今往后,遂州城里的老百姓不会再吃到“九”牌这种美味的酱油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