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误算2:生而为人-搬入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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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洛奇在微光中醒来,不知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躺在床上,能感觉到屋里有人来回走动。

    “醒了醒了。”

    是瓦丽的声音,接着那张俊俏而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怎么回事?”他问。

    稍稍转头,能看到叶海山站在门口,正低声跟两个身穿制服的陌生人道别。

    “吓死我了,”瓦丽说,“你差点儿死掉。”

    “你怎么会……”

    话未说完,瓦丽就打断了他,“好在我及时联系了海山,我们俩几乎同时到达,多亏他在这儿处理这些事情。”

    走近床边的叶海山看上去有些憔悴,脸上有些许胡茬,显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叫来的。

    “没事就好,我早说过,所谓智能系统其实并不可靠,关键时刻还得靠人。”

    “刚才那两个人不是大楼管理部的。”洛奇说。

    “医生和大楼管理员早走了。那两个人是中央数据库安全管理中心B科的调查员,他们来检查你家X系统故障问题。”

    中央数据库安全管理中心下辖五个科室,其中C科负责管理虚拟人业务,B科负责工程系统相关问题——大至城市管网,小到家中智能硬件,只要出问题,理论上他们都有权过问。普通市民日常打交道最多的基本就是这两个科室。此外还有A科,负责与生物工程相关的数据管理,只有当涉及器官移植或克隆技术时,才会需要他们出面。至于另外两个编号为D、E的科室,一般人都不清楚其职责。某种程度上,它们简直就像传说中的部门,据说连孔目那样的公务员都不知道它们的功能和职责。

    “故障?”

    洛奇下意识重复着,在脑海里努力检索记忆。

    他想起自己做过一个古怪的梦,古怪到分不清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梦境中的主角不是真实的人,也不是虚拟的人,而恰恰就是——X!

    “当时我跟这个管家系统有过对话,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不是发布指令让它给我订购商品,也不是询问外面天气阴晴冷暖,严格说来,那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双方完全站在平等立场,讨论十分严肃的话题——可惜我暂时记不清具体内容了。梦总是如此,无论多么令人心悸的梦,醒来之后都会像被狂风吹过的乌云,迅速消散在空中。”

    “你走了以后,不知为何,我开始坐卧不安,好像有个小人儿在心里走来走去,踩得人心烦意乱。于是我就试着联系你,可怎么都联系不上,按说那时你早该到家了。越联系不上你,我就越慌。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内心有个声音不断提醒我,得赶紧做点什么。可是又不知该做什么。”瓦丽说。

    站在一旁的叶海山接话了:“瞧你把自己说的,好像真是个没主见的人一样。其实要不是有你,洛奇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了。”

    说着他侧身坐到床边,认真地看着洛奇说:“多亏这丫头,她先联系我,我就让她联系这栋大楼的管理部,让他们检查监控,确定你是否回来了,接着我就往这儿赶。等我到的时候,不仅大门被打开,连急救队都在场。原来,管理部接到瓦丽的联系请求,就调取监控,发现你确实回来了,而且在进屋之前,去敲过五号的房门,里面没有应答,之后你才回自己房间。于是他们开始通过楼宇内部对讲系统呼叫你,然而始终没回应,更奇怪的是,你家的X系统也处于休眠状态,没有响应。大楼管理部的人判断是线路故障。他们把这些信息反馈给瓦丽,她马上要求管理部启动紧急救援条例,以便能进入房间查看情况。

    “你知道,按照规定,任何单位未经许可无权进入私人住宅。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下允许紧急进入,一是房主突发疾病,呼叫紧急医护救助,但必须由家用X系统提出请求,就像瓦丽生病那次;二是向中央数据库安全管理中心B科提出申请,以智能系统故障为由进入,但这需要审批时间;此外,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就是家属申请。作为房主的亲属,在怀疑对方处于危险状态的时候,可以提出特别申请。这种情况下,大楼管理部可以先直接破门进入,之后再进行报备。在新城区,所谓亲属关系已经几乎不存在,因此没人知道还有这个特别途径。幸运的是,瓦丽知道。她以你未婚妻的名义要求大楼管理部紧急破门,同时呼叫医疗系统。这么有条理的安排,还说自己没主见?”

    “可我真不知道那些事究竟怎么安排的,”瓦丽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时脑子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回事,那些话简直就是脱口而出,想停都停不住,好奇怪。”

    洛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没说出口,只是问:“X怎么可能有故障?”

    “谁知道,原先人们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交给X,什么都问它,结果当X有故障的时候,才发现关于X的事反倒没人知道了,比如我们就没法问X:你为什么会出问题?”

    瓦丽随口说的这句话,有玩笑意味,似乎也隐藏着某种深意。

    “于是B科就介入了,他们检查了硬件,同时提取程序的核心代码。而且还要做亲属关系备案。”叶海山说。

    洛奇知道X系统的架构像棵大树,主干是中央处理系统,而分散进入每户的终端则像细小的叶片,针对不同用户需求进行个性化设计,这是个动态调整的过程,需要时间进行磨合。现在看来,B科是怀疑家庭部分的系统存在问题。

    “备什么案?”接着他才想起叶海山最后那句话。

    “瓦丽以你未婚妻的名义要求打开这扇门,这可不是儿戏,是件相当严肃的事,因此必须向上报备,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个部门管这件事,反正很快会有人找你们核实此事。今后你们俩的生活状态就不再是单身,而是预备婚姻状态。未来两年你们可以选择恢复单身,也可以选择进入婚姻状态,就像我跟我老婆那样。”叶海山微笑着解释。

    “那么,我现在没事了吗?”洛奇试着想坐起来,瓦丽忙伸手扶住他。

    “应该没事了,医生说不清具体病因,对照你的基因库,也没发现任何问题。目前可知的是,你睡得过于深沉,以至于中枢神经开始进入某种麻痹状态,实际上等同于昏迷,这种情况极罕见,如果超过一定时间不及时唤醒,就很危险。”叶海山说。

    “怎么会这样?”

    洛奇开始在屋里慢慢来回走动,感觉身体正逐渐恢复正常,就像昏睡两天刚刚醒来那样。

    “不好说,即便如今科技发达到这种程度,人体的某些奇特现象依然没有合理解释。”

    “明白了,那么,”洛奇转头看着瓦丽,“今晚我能继续住你那里吗?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至少今晚不想。”

    瓦丽点点头。

    “这样好,我刚才还想X有故障,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要是有瓦丽照顾,一定没问题。要不现在就走,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叶海山高兴地拍拍手,随即环顾四周,寻找需要携带的东西。

    瓦丽微微一笑,说:“这下显出你们传统人的本色了吧?我们‘新人类’过的都是极简生活,传统意义上的物质,对我们来说只有消耗价值,没有保存价值,哪有什么大包小包要带的东西。”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东西要带,其中就包括洛奇买的那本《罪与罚》,他刚看了开头,还没顾得上往下看。

    来到楼下,洛奇叫住即将离开的叶海山。

    “还有一件事,我想搬家,不知你们老城区容易找到房子吗?”

    2

    叶海山从停靠在站台上的快速轨道列车上跳下来时,感觉左脚轻微扭了一下,不严重;可他还是靠在栏杆上休息了一下,趁机看看远处的风景。

    车站位于高架桥上,视野开阔,从他所处的位置能看到来的方向有一道如城墙般整齐单调的楼群,轨道交通线就从那里一个巨大空旷的间隙里钻出来,之后划出一道线条优美的弧线,穿过一片片低矮老旧的楼群,最终结束在脚下。

    这里是轨道线的终点。以那道楼群为分界,城市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一边时尚现代,另一边则陈旧落后。中间那块巨大空旷的地方是个广场,它位于两个城区的中间地带,也是两种不同生活方式和文化相互交融的地区。最初他就是在那里的咖啡馆里鼓动洛奇走出户外,重新感受真实的生活。只是当时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成果——一个“新人类”居然要放弃新潮生活,重新回归传统生活。面对如此巨大的成果,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老城区建筑由大量五层高的居民楼和十五层高的塔楼组成。普遍外观陈旧,内部设施也很简陋。代表现代化的高科技,都在那道如城墙般整齐的楼群前止步不前,别说什么人工智能、虚拟现实技术,就连无所不在的信息高速通路都在那里遇到关卡,无法进入老城区。

    这是传统人不懈努力甚至斗争的成果,他们最初逃离被高科技全面渗透的新城区,在城市外部边缘建立各个散落的临时定居点,最后又聚合在一处,形成了眼前这个庞大的传统人社区,老一辈人骄傲地将其称为“公社”。有共同价值观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守护着他们共同的信念,哪怕物质生活相对艰苦,也无法动摇他们坚定的决心。

    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了会儿呆,叶海山将注意力转回到脚踝上。试着转动一下左脚,确认并没什么问题,这才顺着高高的台阶慢慢走下去。

    叶海山所在的小区位于老城区边缘,是公社五大社区里规模最大的一个。社区大约有三千户人家,从结构上说属于开放社区,与其他四个社区都可随意联通,只在最西侧临近荒原的地方建起一道一人高的人工绿化带,主要是为了防止社区内的小孩或小动物误入无人居住的荒原。

    顺着临近城市轨道交通线的侧门进入小区,叶海山家所在的那栋塔楼就出现在眼前。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花园长椅上晒太阳,小孩子在周围跑来跑去。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攥着两只小手,走了几步,仿佛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只见她蹲下身,几秒钟后又站了起来,地上有一摊小便的痕迹。此时,孩子家长才不知从何处跑过来。

    一个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象,此刻却让叶海山感觉有些异样,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用“新人类”的眼光打量眼前的一切。

    那天下午,洛奇带着术后不久的瓦丽一起来做客,当时还有孔目,他们从轨道交通车上下来,必须从这条路走过。洛奇不好说,但孔目和瓦丽那时应该都是初次走进这片陌生社区,他们的观感想必很复杂。

    比如看到这些随地小便的孩子,他们一定十分震惊。“新人类”社区不是没有孩子,但那些从人造胚胎里出生的孩子都被妥善安排在特定场所。他们会健康地成长,接受全面的教育,然后按部就班进入社会,其间当然也会在保育管理者带领监护下熟悉外部环境,但他们是有纪律和有教养的群体,绝不会出现这种随地大小便的情形。

    但是洛奇似乎并不反感这里,甚至还很喜欢,否则也不会提出要搬来此处。刚才分手时洛奇说出找房子的话,让叶海山不禁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在短时间里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照理说,自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宣扬传统价值观的优越性,同时也在贬低高科技的影响,可当一个纯正的“新人类”真正接受感召投向传统价值观怀抱时,他却忽然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没错,他在所有“新人类”面前总是竭力维护传统,为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东西辩护:人类迷失了方向,丧失了自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诸如此类——可问题在于,除了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看看身边这些被世界抛弃的人类,他们从母体中刚一出生,就等于自动签署了一份沉重的契约,把属于自己的自由交付出去,背负上亲情与家庭的双重责任。严格说来,这不是个人选择的结果,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说出身决定立场,那么所有生活在这个公社的人,其实都已经提前被预设好了立场。

    现实世界要依靠某种张力维持平衡。比如叶海山站在传统人角度,而洛奇他们站在“新人类”角度,彼此立场对立,于是就形成了今天的局面。可现在,作为反对力量一员的洛奇忽然倒戈,这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叶海山惊奇地发现,一旦阻力消失,自己看待现实的眼光居然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先作为抽象标志物存在的传统生活价值观,此刻摇身一变成为鲜活的现实——污渍斑斑的墙体,斑驳的道路,地面上的垃圾,还有随地小便的孩童,每一样都显得格外刺眼。

    仿佛为了给他的感慨提供脚注,那辆轮椅恰在此时从大楼里推了出来。

    是三洋。

    三洋是这个社区的奇观。因为智力残疾,七岁的他只能坐在轮椅上,每天让妈妈推出来晒晒太阳。在生物医学高度发达的今天,能出现这种病例简直不可想象。

    其实这是个意外的悲剧。信奉传统价值观的三洋父母理所当然地拒绝人工胚胎孕育法,坚持自然生育。七年前,公社的组织管理已经走向完善,医疗保障体系也相对成熟,按说对胎儿的检查和监护都没问题,可三洋父母犯了一个只有传统人才会犯的错误:因为争吵和嫉妒而走入极端。据说三洋爸爸在妻子怀孕期间跟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而且事情很快暴露——在社交过度频繁的公社里,这种事不暴露都很难——于是三洋妈妈服药自杀。当然不是真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想以此吓唬丈夫,可没想到药物却对胎儿产生了严重伤害,三洋一出生就变成了智障儿。

    即便是几乎无所不能的当代医学,也无法治愈三洋的病。道理很简单:过度先进的医学系统根本没将这种不可能出现的伤害计算在治疗范围内——具备理性的人怎么可能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明知肚子里有孩子,怎么可能服用有害药物呢?因此无法提供有效的事后补充治疗手段。换句话说,对于已经出生的婴儿,损害一旦形成就无法逆转。

    于是三洋不光成了他父母的难题,还给整个传统人街区带来困扰——这个看上去怪异的存在似乎在时刻提醒人们:拒绝科技、拒绝进步的后果极其严重,稍不留神,生活就会陷入悲惨境地,而这些又是人们咎由自取。

    或许正因为这层原因,大家对轮椅上的三洋普遍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要看他出来,人们都会远远躲开。

    叶海山最近正跟妻子争执孩子的问题,更不愿看到这个令人不适的小孩,于是他打算临时改变路线,先去花园转转。

    刚一转身,就差点儿跟身后的老徐撞个满怀。

    “哎哟,抱歉,我没看到你。”他赶忙说道。

    “没关系,”老徐下意识将脑袋一侧耷拉下来的头发撩起,重新盖住光光的头顶,“是我走得太急,低头想事情呢,结果……像不像从前传说中的汽车追尾?”

    没想到这小老头还挺有幽默感。叶海山当然知道汽车追尾是怎么回事,虽然那种事在无人驾驶技术成熟之后就消失了,但身为传统人,对那些消失的老事物多少都知道一些。

    “您这是刚下班?”他问。

    “嗯,你也是?”老徐问。

    “不,刚才同事出了点意外,我去帮忙处理一下。”

    “哦?”老徐似乎感兴趣地看着叶海山。

    “同一个项目组的同事,上次还到家里做客来着。”

    老徐点点头。“这么说,上次我好像见过。”

    “是吗?”叶海山有些惊讶,随即想起电梯里那次偶遇,“对,就是上次您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不是那次,还有一次,其中有个漂亮的年轻女孩。”

    “是吗?那是洛奇第二次来了。我不知道你还见过他们。他们都是我项目组的同事,女孩叫瓦丽,刚刚就是她找我,说洛奇忽然病了,更巧的是他家的X系统也出现故障,没有预警,差点儿出大事。这件事,包括之前的一些事,让这两个年轻人对智能系统越来越不信任了,他们甚至想搬到公社来住。看来,咱们这些年的坚持是正确的。”

    “年轻人的想法,往往都是心血来潮。”

    老徐简单地说了一句就不再往下说了,他将目光转向不远处轮椅上的三洋。

    “您不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吗?”叶海山问。

    “也许只是个偶发事件。”

    老徐继续盯着三洋看,好像之前没见过他一样。

    “三洋这孩子,可真是……”叶海山喃喃自语道。

    “是啊,悲剧。人类的悲剧。”老徐说。

    叶海山忽然想起妻子说过老徐的家庭,他有过一个女儿,后来死了。那么三洋在老徐眼里跟在自己眼里看去一定是不同的。

    轮椅从他俩不远处推过去,三洋妈妈面无表情,轮椅上的三洋却用力扭动小脑袋,盯着两个人看了半天。

    那个目光让叶海山觉得不适,它不大像个脑瘫智障儿童的眼神,里面似乎还包含更多的内容。而且那双闪亮的小眼睛让他瞬间产生某种不快的联想——它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倒更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眼睛。

    “那个孩子的眼睛看上去像某种小动物的眼睛。”叶海山不禁脱口而出。

    意外的是老徐竟然点点头。“没错,像小老鼠。”

    听上去语气里毫无嘲讽或贬低的意味,倒更像是有感而发。叶海山相信,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跟自己一样,从没见过那种小动物。不过老徐显然曾经见过。

    3

    起初,洛奇和瓦丽在找房子这件事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按说整个城市管理体系科学有序,找房子这种事应该轻而易举。可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里面存在一个重大缺陷。

    在新城区,理论上任何人想要更换住宅,只需在市政公众平台提出申请,系统就会列出符合要求的房源,一旦入住新居,激活或刷新房屋的X系统,旧房子就会被自动列入待入住房源列表。所有房屋都免费,居住者只需承担相应的生活费用即可。

    但问题在于,这种便利的迁居方式只适用于新城区。而在“传统人”社区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没有X系统,更不用提虚拟现实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房源并不属市政厅管理,而是由相对独立的公社管理委员会进行统筹管理。这也意味着洛奇根本无法通过市政公众平台提出换房申请,只能依靠叶海山帮忙去公社找房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某天叶海山连线到瓦丽家,告知他们,在公社房源异常紧张的情况下,他终于找到一套空房。房主一年前去世,由于没有继承人,房屋便交由公社管理委员会进行管理。目前这套房子处于待出租状态。房屋状况良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邻居住户不大理想——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有智力障碍,只能坐轮椅,无法自由行动,整个社区只有这一个特例,相当特别。公社里很多人出于种种考虑,都不愿意与他们为邻。但叶海山向洛奇和瓦丽保证,他们的日常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洛奇和瓦丽并不介意与谁为邻,而且对他俩来说,这个被叶海山特意提及、被公社居民视为怪胎的小孩,在某种程度上还激发起他俩的好奇心。

    搬家很简单,诚如瓦丽跟叶海山开玩笑时所说,现代人具有高度自由,不会被物质羁绊,这也意味着他们基本以消耗物质而不以拥有物质作为生活标准。即便如此,瓦丽家的东西也比洛奇要多出不少。

    正午时分刚过,洛奇和瓦丽已经坐在位于老城区的家里,开始感受浓浓的怀旧氛围了。

    虽然大楼外观看上去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可这间房子内部却让他们非常满意。那简直就是传说中理想家庭的模样:房间不大,四壁贴着干净的碎花图案壁纸,几样简单的木质家具,坚固耐用。卧室里有张不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新床单和床罩。无论从哪扇窗户看出去,外面都是真实的风景。

    洛奇尤其喜欢那个单人沙发,看上去硬邦邦的感觉,坐上却舒服得不想再站起来。瓦丽喜欢镶在墙上的那排书架,前任房主大约很喜欢书,因此才有这么大的书架,可惜现在上面空空荡荡,那些书都不知流散到何处了。瓦丽那二三十本书放上去,架上显得更空了。

    “你说,这个架子上以前会不会插满了书?”

    整理告一段落,瓦丽站在离书架不远处,一边打量着自己那些书,一边问洛奇。

    洛奇坐在单人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试图想象高大的书架里插满书的样子。这并不困难,因为见过那间名叫“四季”的书店以后,很容易想象满架图书的景象。不过他没法想象那都是些什么书——谁知道前任房主是怎样的人呢?

    “我很好奇,”洛奇环视一下屋内,午后的阳光从西面的小窗射进来,那扇窗子跟叶海山家的大小一样,“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

    据叶海山介绍,类似这样没有继承人的房子,公社回收以后会进行适当清理,以便再次利用。所谓适当清理,是指将物品进行分类,出于卫生考虑,类似被褥铺盖和其他日用消耗品都会彻底清掉,完全换新;但家具等消毒后,不影响重复使用的物品则会保留下来,这也是进行传统价值观教育的一个重要环节。至于图书,大约是被归入消耗品范围,否则的话应该还摆在书架上。

    金黄色的阳光稍微偏移了一点,照在书架上的光线更充足了,空着的隔断看上去有种落寞感。

    瓦丽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两手抱在胸前,仿佛陷入沉思,对洛奇的话也毫无反应。

    洛奇将两腿调换一下,坐得更舒服一些,身下发出衣服跟沙发坐垫间轻微的摩擦声。

    瓦丽的面部侧影异常柔和,只有熟睡中的人才有这种放松的面部线条。

    洛奇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于是问:“你能猜出架上以前都放过哪些书吗?”

    瓦丽抬手将额头一缕头发撩开,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最上面一层,应该都是大部头的套装书,布面精装,平时不大会去翻看;中间这两层是历史书,上面记载的都是所谓发生过的事,但其实历史根本无法被准确描述,里面记载的其实是反映作者观点的所谓史实;下面这一层,会放辞书,就是工具书,有字典、百科全书,还有其他的专业工具书。网络发达以后,大多数人都习惯在网上查找资料,这些砖头般厚重的东西几乎要被淘汰了。不过,显然这里以前的房主很喜欢它们,偶尔会抽出时间不厌其烦地调整书籍摆放位置。空闲的时候,他会从这里抽出本书,翻一下。觉得喜欢了,就回到你此刻坐的地方,也像你一样跷起二郎腿,习惯性地轻轻抖腿。对了,他看书的时候喜欢喝酒——那种气味浓烈的琥珀色液体。”

    话音落地,屋内异常安静。

    洛奇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避免弄出任何声响。听上去,瓦丽不像是在开玩笑地乱说,但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惊讶——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听上去像是真的,可证据呢?”

    瓦丽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家具和生活设施显示他是单身,至少在他去世前五年就开始保持单身状态了。他平时生活简朴,但却很有规律,是那种每次都选择同一时间外出散步的人。整个房间的布置显示他有相当高的文化水准,品位也不错。他不会花钱买华而不实的高级自动汽车,但会花大价钱买那些早已不再生产的爱尔兰威士忌。有这样规模书架的人,工作势必跟书籍有密切关系,所以我推断他是学者或大学讲师。”

    “即便如此,也没法断定那些书是……”

    “别急,等我说完。事实上,如果刚才的推断合理,已经基本可以得出结论了。学者也好,大学讲师也罢,只要搞清楚是哪个领域的就行了。我刚说过,他经常调整书籍,因为书架上有重叠的印痕,只要仔细观察就一清二楚。然后最简单的部分来了,每本书的厚度都不同,如果不是同一本书,就算页数相同,厚度也有细微差别。这有点像人的指纹,看着高度相似,其实是能够区分出差别的。所以,只需把这些厚度的印痕进行分析对比,就能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书了。对比结果,只有历史相关著作符合条件,所以我判断房主是研究历史的学者。”

    她说完,看着书架陷入沉默。

    洛奇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瓦丽——不,爱丽丝身边,从侧面看,她脸上的线条依旧柔和,在这张面孔之下,他似乎看到另一个美丽的影子。

    这简直就是魔法。

    他将手放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肩上。她打了个冷战般回过头来。

    魔法瞬间消失。那些原本放松的面部肌肉重新绷紧,眼神里重新焕发出神采,不过跟洛奇刚才看到的完全不同。

    “吓死我了,你不是在那儿坐着嘛,怎么不声不响跑过来了?”她嗔怪地说。

    “你刚才说那些书……”

    “书?我这些书太少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把这书架填满。”瓦丽说。

    “不不,我们刚说到前任房主,他是研究历史的……”

    “历史?你怎么知道?”瓦丽瞪大眼睛看着洛奇。

    洛奇苦笑一下摇摇头。“没什么,我猜的。”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

    只敲了两下,那扇木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叶海山微微谢顶的脑袋伸了进来。

    “我猜你们就没锁门,果然入乡随俗啊,知道我们这儿平时都不锁门。两件事,第一,记得去我家吃晚饭;第二,公社管委会副主任沙东刚才告诉我,新城区有人对你们这次搬家很感兴趣,很快会来找你们做面访。看来你们这次搬家的动静比想象中大多了。”

    4

    果然,下午三点左右,大楼管理员就跑来通知洛奇去公社管委会会议室,市政厅有关部门的人希望与他进行面谈。

    公社管委会办公室位于社区一角,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建筑,房间并不多,会议室在一层。

    洛奇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其中,公社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沙东,此前洛奇来看房子时,叶海山就给他介绍过,算是认识;另外一老一少则明显是政府公务员的派头。

    “快请坐,房间怎么样,住得还习惯?”

    沙东亲切地招呼洛奇。

    “谢谢,还不错。这二位……”

    年轻调查员早已准备好证件卡,见他询问,便隔着桌子推给他看。上面除了照片和服务单位,只有个简单的编号:20号调查员,E科,中央数据库安全管理中心。

    这种证件洛奇以前见过,孔目不是就有吗?

    他抬头看着那个年纪大些的调查员,至少有五十多岁,比叶海山应该还要大一点,体形偏瘦,穿着整洁的白衬衫,两个袖口都扣着。短短的头发根根直竖,白得毫无杂色,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我同事,一起的。”E20号调查员补充了一句。

    “我也想看看他的证件。”洛奇说。

    “这……”

    很难说具体原因,从进门起,洛奇就被这满头白发的调查员吸引,对方仿佛有股强大气场,令人难以直视。

    白发调查员微微点头,从衬衫口袋里拿出同样的证件卡,顺着桌面推过来,跟年轻调查员那张并排放在了一起。目光停留了片刻,确定洛奇看清楚了上面的信息,才又原路拿回去,重新放回衬衫口袋里。全程他都没有讲话。

    上面的编号是E03号。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两位调查员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好像从此刻才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年轻的E20号调查员先开口了:“我们注意到你搬离了原先的房间,所以需要跟你核实一些信息。”

    “我想不出来这会有什么问题,难道公民没有随意搬家的自由?”

    “当然有,但如实申报自己的居住状况、以便于政府部门提供更好的服务,也是公民的一项义务。”E20号调查员说。

    “若是我不需要那些服务呢?”洛奇问。

    “很遗憾,现在早已不是传说中的原始年代,科技已经将社会生活完全无缝连接在一起,谁也没法分清哪些是自己需要的,哪些是不需要的。”

    “是这样吗?”

    洛奇将头转向沙东。

    沙东习惯性地眨眨眼睛,“虽然公社是相对独立的社区,但由于历史原因,没法跟新城区做完全彻底的切割,双方在各个方面的联系比你想象中更紧密。比如公社很多人需要去新城区工作,水电燃气管网之类的生活设施也需要从新城区延伸进来。所以在管理方面,很多数据是需要双方共享的。”

    “包括我搬家这件事?”

    “当然。”

    “好的,我明白了。那么,”洛奇将头转向桌子正对面的二人,“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我会尽力配合。”

    “感谢。”

    说到这里,E20号调查员的手指开始在便携式信息录入器上滑动起来,看上去在进行设定。洛奇趁此机会又看了看沙东和E03号调查员,前者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一下身体,避开他的目光。白发的E03号调查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光既不锐利也不退缩。

    “好了。首先核实一下你的两个准确住址。”

    年轻调查员一字一句地念出洛奇在新城区的住址和刚刚搬入的公社住址,然后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没错,完全正确。”洛奇点点头。

    “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吗?”E20号调查员问。

    洛奇侧着头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回答:“因为我险些在原先的家里出事,那个智能系统在关键时刻失灵,所以我对智能系统失去了信任,觉得还是尽量不依靠它们更好。对了,当时B科的人去过现场,不知是否查出系统故障的原因了?”

    E20号调查员看了一眼白发调查员,说:“是普通硬件故障,芯片组里一枚芯片沾染了灰尘,自动清理程序没有清理干净,所以导致系统运行异常。据我们了解,B科已经针对相关设备供应商启动处罚和索赔程序,过段时间会有人联系您处理此事。”

    这个答案在洛奇意料之中,身为工程师,他很清楚刚才的解释不仅听上去很合理,而且无懈可击。

    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相信!

    虽然无法清晰回忆起更多细节,但在脑海深处残存的记忆里,他总觉得曾经发生过一些离奇的事,离奇到令人无法相信的程度。正因为无法分辨真假,所以他宁愿选择逃离。

    看到洛奇没说话,E20号调查员问了第二个问题:“可否告诉我们您对新旧两个社区的初步印象,比如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过去生活的地方比较封闭压抑,没法跟旁人交流;现在的社区很开放,我可以随时找人谈话。如果说最大的区别,我想就是这个吧。”

    一直没说话的E03号调查员插话了,声音听上去很有磁性。

    “为什么您会觉得与人交流那么重要?虚拟爱人不是照样可以起到交流作用吗?”

    “感觉不同,我很难准确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可以举个例子。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人与人交流的妙处在于除了语言,还有肢体和表情作为重要补充。比如我拍拍你的肩膀,对你眨眨眼睛,你会瞬间明白出于种种原因我省略或隐藏的那部分内容。你瞧,这就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妙处。可虚拟人不行,我甚至没法触摸到虚拟爱人的头发,哪怕那头发看上去那么漂亮。如果我一言不发,她也没法单从外表判断我的情绪,我与她之间其实并未建立起真实的交流通道。”

    “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点的?我指真实的交流通道。”E20号调查员问。

    洛奇摇摇头:“我不确定。”

    “理论上说,应该有个转折点,某个事件或契机诱发。能想起来吗,无论是什么。”

    “在相处近一年时间后,我对周围的一切开始感觉乏味无聊,无论是无穷无尽的虚拟实境,还是曾经相当依赖的虚拟爱人。但我确实不清楚究竟是具体哪件事诱发了这些不满。”洛奇说。

    “我们知道您跟同事平时有比较密切的来往,现在还跟其中一位建立了恋爱关系。现在看,会不会是因为受他们的影响,才让你对虚拟世界逐渐丧失兴趣,开始向往外部的真实世界了?”E20号调查员问。

    洛奇再次摇摇头。

    “我想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都是外部因素,我宁可把它们看作结果而非原因。正确的顺序应该是:正因为我感觉到无聊,才会主动跟他们靠近,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如果说一定要找个诱因,或许是人类的原始本能在作怪吧。平时我们用理智掩盖它,用道德约束它,结果到了某个时刻,它还是会破土而出,根本不受我们控制。原始本能需要真实的异性,否则无法获得根本满足。这大概是设计虚拟爱人和粉红药丸的人所没有料到的吧。”

    “我冒昧问一句,您能确切感受到那个所谓原始本能吗?”白发调查员问,表情严肃认真。

    “我不确定,但某些特别的时刻,我好像确实能感受到某些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东西。”洛奇说。

    白发调查员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桌面,仿佛陷入沉思。一时间会议室里也安静下来,只有沙东身下的座椅偶尔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未来一段时间您如何规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我想我会继续保留眼下这份工作,除了写程序编代码,我恐怕也干不了别的什么。至于其他,暂时还没有想到。”

    “很好,我们预祝你在新的环境中一切顺利。”

    E20号调查员说着放下手里的便携式信息录入器,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稍后B科会更新一下你家里的智能硬件系统。”

    “什么?”洛奇警惕起来,“是X系统吗?我以为在这里不用……”

    E20号调查员微微笑了一下,这是进门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别误会,不是X,是一个标准化的数据包,用于更新住宅的信息,它会绑定您的个人信息,只有如此,日常生活才能正常运转。我理解您的顾虑,尤其是在经历过X系统的崩溃之后,难免会有心理阴影。但您要知道,只要是人类社会,就离不开智能系统,无论新旧社区都是如此。早在一百年前,相关系统的硬件铺设工作就一劳永逸地完成了,那些设备都植入在每个建筑里,不然那些水电燃气以及维持日常生活的智能系统如何运作?再说清楚一些,你和你的同事又如何在家就能完成公司安排的工作?不都是靠网络嘛。唯一的区别是:新社区软件定期升级,而老城区的软件应用就比较落伍。你们没法享受最新的虚拟现实技术带来的体验,没法享受智能健康服务,没法拥有虚拟爱人,只能靠网络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我觉得维持基本生活就足够了,这也是老城区人共有的价值观,我们珍视这一传统。”坐在边上的沙东忽然冒出一句。

    E20号调查员瞟了他一眼,没接话。

    洛奇想了一下,问:“那么X呢?按照你的说法,这里应该也没有那位智能管家咯?”

    “对,没有。”E20号调查员往前倾了一下身体,将两手握在一起,“因为公社在体制上高度自治,在新老城区交界处设立了网关,信息高速通路无法延伸到此处,所以刚才说的那些技术都没法在此处应用。而且公社每户人家里都有一个硬件开关,确保你们可以把这些高新技术隔绝在外。”

    “准确的说法是,把那些迷惑人的虚拟化产物隔绝在外。作为人类,就应该过人类该过的生活,哪怕它不够理想;更重要的是,人性的弱点决定了大多数人缺乏自制力,因此,无论网关也好、家里的硬件开关也罢,都是用制度规范大家生活的做法,人们需要制度的束缚和管理。”沙东说。

    “好吧,我们继续下面的话题。”白发调查员做了个不争辩的手势,然后对洛奇说,“我们承认你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但同时也需要接受最低限度的管理。所以今天我们很感谢你来接受面访。年轻人,你只需记住,有些事情不是个体能决定的,事物有其自身的发展趋势,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对人类来说,所有进步都要付出代价,任何成就都是付出与所得的综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最后一个问题。”E20号调查员低头看一眼手边的便携式信息录入器,“能谈谈您的婚恋观吗?比如您如何看待生育这件事?”

    “坦白说,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洛奇如实回答。

    “就是说,您还没有想过将来自己的孩子是选择母体生育还是人工胚胎孕育?”E20号调查员追问着。

    “不,我根本就没想过要不要孩子这件事,更别提具体方式了。”

    “明白了。未来也许会有市政厅相关部门就此问题再次回访,希望到时您会有明确的答案。生育虽然是私人的事,但毕竟需要政府医疗资源协助,我们也希望能尽最大努力帮到您。”

    E20号调查员结束谈话般地合上便携式信息录入器,转头看了白发调查员一眼。

    “我有一个不算正式问题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未来,你会考虑重返新城区生活吗?”白发调查员问。

    “我想不会吧,我看不出来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洛奇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谢谢配合。”白发调查员说完站起身来。

    “我有一个问题。”洛奇说,“刚才你们提到我的同事、女朋友,这些你们都特意调查过?”

    白发调查员露出浅浅的微笑。“不,不用特意调查,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公开的信息。每个人的行为本质上都能转化为数据,都会被记录下来,我们只需要找出那几条相关的就行。相信我,在这个年代,个人隐私远没你想象得那么重要。”

    5

    当晚叶海山来到洛奇家,一进门顾不上寒暄,就连忙打听E科面访的情况。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还没坐下,站在那里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居然是那个神秘的科室来调查两个新人类搬家这种小事。你知道E科吗?什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吧,那几乎是个传说中的机构,虽然在市政厅管理架构中有它的名字,但并没公示过它的业务范围和管理职责,几乎没人知道,不,应该说完全没人知道它是干什么的。我以前问过老徐,甚至连他那样的政府公务员都不知道E科的底细。”

    洛奇饶有兴味地听叶海山说完,才半开玩笑地说:“那么现在知道了,看来他们是管理人口流动的。”

    “不可能,他们应该还是管理数据而非人类,否则这世界成什么样了?据我所知,在新城区内更换住宅根本不会有所谓面访。在公社内部换房子就更不用他们管了。你们是特例,因为你们是时隔近十年,再次从新城区搬入老城区的人,大概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新人类搬入传统人社区的事例。”

    洛奇和瓦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奇和诧异。

    “意思就是除了我们俩,以前从没有任何一个新人类从新城区搬来?”

    “没错。”叶海山点点头,“我特意去问过沙东,你们是第一例特殊移民。”

    “沙东当副主任多久了?”洛奇问。

    “十年。”

    “沙东说他有点担心。”叶海山停了一下,说。

    “担心什么?”

    “说来话长,”叶海山看看周围,目光落在那张舒适的单人沙发上,“等我坐下来跟你们说。”

    说罢,他走过去坐下,抬头看见书架上摆的那二三十本书,不觉一愣。

    “这是哪儿来的?”

    “瓦丽买的,她喜欢这个。”洛奇说。

    叶海山看了瓦丽一眼,那个眼神就好像此前不认识她一样。

    “作为一个新人类,你怎么会对这些古老的玩意感兴趣?”

    瓦丽摇摇头。“其实我也说不好。两三年前,我偶然见到一本旧书,不知怎么就勾起了兴趣,此后一发不可收,尽我所能去搜集。你也知道,这些东西现在几乎都是古董了,价格也高,我只能适可而止。”

    “只是书吗?”叶海山问。

    “什么?”瓦丽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只对古书感兴趣,还是对其他那些老旧的玩意儿都有兴趣?”

    “都有。”洛奇插了进来,“看见那个没打开的提包没,里面都是稀奇古怪但又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

    叶海山点点头,又看了瓦丽一眼。

    “接着说,你刚说沙东有些担心,担心什么?”瓦丽问。

    “很多年前,传统人大量离开新城区,那时我还没出生。人们拖家带口,成群结队离开中心城区,去城市边缘开辟新的临时定居点。直到公社成立,那些分散在周围定居点的人集中过来,大家的生活才稳定下来,近年再没人从新城区搬来。沙东原来觉得你们搬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结果没想到影响这么大。今天E科那两个调查员让他心神不宁,尤其是其中那个白头发的级别相当高。据说市政厅公务员的编号大小代表职位高低,3号算是部门领导了。他亲自出马,可见此事非同小可。还有就是数据更新的问题,刷新你家里的信息系统,就意味着需要短暂开放通往新城区的信息高速通路的网关,允许数据包进入。虽然只是很短暂的过程,他还是担心会有安全隐患。因为公社在信息化建设方面很落后,就好像一个免疫力低下的人,任何细菌和病毒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

    “有这么严重?”洛奇问。

    “我觉得沙东有些多虑,当然,作为公社领导,他必须要比别人想得多一些。你们不必担心,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安顿下来,体会一下这里的生活。也许会发现比想象的要差一些,也有可能发现它比想象中更有趣,这些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感受了。”

    说完叶海山站起身打算离开,洛奇叫住他。

    “对了,那个调查员说每户家里都有个硬件开关?”

    “对,全称智能总控开关,只要不开启它,预埋的智能信息系统就无法被激活,无法运行任何高科技应用程序,开关应该在……”

    说着叶海山四处寻找,最后在书架旁一幅水彩画后面发现了那个镶嵌在墙壁里罩着透明保护罩的红色开关。

    “就是它,我猜以前房主很不喜欢它,所以用画盖住了。”

    洛奇跟着他走过去,看到开关确实处于关闭状态。

    “对了,你刚提到老徐,是中央数据库安全管理中心C科的负责人吗?”一直没说话的瓦丽忽然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C科的?他的具体工作我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都对外保密。说起来也奇怪,按说传统人都是被放逐出来的边缘人群,可是在市政厅很多高级管理岗位上,依然有不少传统人担任领导职务,这也让人想不通。”叶海山说。

    洛奇眼前闪过那个个子矮小、声音尖细、头顶没几根头发的小老头的身影,随即又想到瓦丽在那个夜晚曾经拥抱过他,感谢他给予的帮助——不,那是爱丽丝,获得新生的爱丽丝。

    现在他几乎能百分百确定爱丽丝确实存在于瓦丽的体内,同时他也清楚,老徐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只是他想不明白对方何以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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