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革命战争形势的迅猛发展,赣南苏区和闽西苏区连成一片。可是,由于主力红军忙于应对接二连三的反围剿战争,来不及扫除苏区内部的残余反动势力,以致苏区边界处于赤白拉锯状态,苏区腹地也很不巩固。未及逃往白区的国民党反动官吏、土豪劣绅及其反动武装骨干,或占山为王,或藏身于防御坚固的土楼山寨伺机反扑。红军不得不分兵打土围拔白点。
青石寨是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庄,背靠壁立的山崖,前有青石垒砌的高墙,墙下是深深的林莽深深的峡谷,只有一条古驿道贴着崖壁蜿蜒而上,穿村而去。打蛇打七寸,村庄的七寸是两头的入口,而村口正是敌靖卫团重兵扼守的关隘。那条古驿道贯通闽粤赣三省,古往今来,青石寨因商贾云集而发达,其中住着不少世家大户。几年前红军拿下登贤县城,城里和四乡的土豪乃至邻近两个县的靖卫团都逃窜到这里,这里既是土豪劣绅藏身的窠巢,也是反动派觊觎红区的顽固据点。上次三营从正面攻打青石寨,结果无功而返。这成了赖全福的一块心病。
现在,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三营昼伏夜行,翻山越岭跋涉好几十里地,绕到青石寨的后背,潜伏至此,连续两天端着刺刀举着砍刀,只等着今天下半夜瞄准它的要害出手。
水蛇崽躲在青石寨里呢。长水长根他们兴奋不已。这个消息是赖全福告诉钟长水的,他说:看你面善,想不到你蛮狠嘞,把所有的后生子全镇住啦。对敌人要比抢打轿更狠,你狠过他,他才着吓。现在,水蛇崽就在我们后背搂着两个老婆困觉呢。你说要送金银首饰给九皇女?告诉你,红军有纪律,一切缴获要归公。打土豪得到的东西也一样!不过,这次就像抢打轿,哪个抢到头功,我也要奖他!奖一件金银首饰。快哇,想要什么?
钟长水抱着汉阳造,而长根他们的武器是长铳和大刀。黑黢黢的山林里,他眼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玉镯子吧,不,金钗子。嗯……我还是要银颈箍,颈箍子大,老远就看得到。
显然,赖全福喜欢上他了:要大的好办,到水蛇崽屋里剥个桶箍子送她,那个大。
想想赖全福差点成了自己的姐夫,钟长水怯怯地问:营长,你告我爹破坏扩红,是为礼金的事啵?
我是共产党的营长!心眼这么小?他拿礼金买枪也是武装游击队。再哇,我没留话就跟部队走,对不起你姐姐嘞,幸亏她嫁得蛮好。我为何不留话?你姐姐嫌我长相凶,本来就不情愿,也是爹娘逼的。难怪那多妹子要嫁红军,她们要证明自家完全是独立自由的人,再也不相信道士和尚尼姑哇的命运啦!你爹叫我滚出游击队,还会让我进你家门?你爹是条蛮牯,脑壳里一锅粥。现在,红区有苏维埃政府,政府有宪法法律,他这样乱来一气,就怕人民革命还没有彻底胜利,他自家先被人民打倒啦。
钟长水不经意地笑笑,这番话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他岔开了这个话题:我姐夫是个打锤佬,蛮难寻老婆。他用驳壳枪哄得我爹对我姐姐动蛮,硬是把长娇嫁到了画眉坳矿上。女人嫁人是赌博呢,长娇还算命好,已经生了两个崽。我姐夫现在帮红军卖钨砂,红军的衣被药品和弹药,都是用钨砂从白区换来的,可我爹蛮恼火他,驳壳枪还没影嘞。赖营长,九皇女哇,你的相好是读过书的女红军,叫李双凤。她在哪里呀?
赖全福没有回答,只是低沉地喝道:快困一下,天光前行动!他自己却离开了部队宿营的山林,走向更黑的崖边。崖畔,一只惊惶的夜鸟飞来飞去,好像找不到家似的,声声凄厉的呼号,不知是在叩打自己的家门,还是呼喊伴侣的游魂。也许,它的伴侣已经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钟长水忍不住问身边的老战士。一一问过,都摇头无语。然而,他们都抬起头来,望着背后隐隐约约的峰巅。他似乎感觉到什么不祥。他怎么睡得着哟!这么巧,刚刚扛起枪,他就得到了实现诺言的机会。他竟像一个指挥员,开始盘算起来。他的盘算很快就有了结果,他兴奋得跳起来,狂呼乱叫地寻找营长。
赖全福正心急火燎地盼着侦察员回来。他从垭口边闪出来,劈手给了钟长水一个大耳光:混蛋!你给敌人通风报信是啵?
钟长水捂着脸,仍然很激动地说:青石寨是我外婆家,小时候我常来,对里面的情况蛮熟。中间一条长街,两边是店铺,店铺后面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屋,九井十八厅的大屋就有好几座,大屋的墙蛮厚,还开着枪眼,就像一座座碉堡。夜晚就算攻进青石寨,大屋关牢门,还是没法子。
赖全福冷冷地说:你就告诉我这个?上次,我们就是靠那个罗九皇女里应外合冲进村里,结果把敌人赶进几座大屋,我们倒是束手无策了。为避免伤亡过大,只好放弃。
那就白天攻,先掏它的心,冲进水蛇崽的钟家大屋。水蛇崽是大土豪,福建那边都有他的田。
赖全福讥嘲道:你梦到水蛇崽老婆的银颈箍是啵?快去做梦,马上就可以娶九皇女归门啦。我也赶快困,好到梦里讨碗喜酒喝。
钟长水却是认真的:白天大屋不会关门,可以猛地冲进去。钟家大屋地势最高,拿下它,就控制住了别的大屋。
赖全福想了想,问:青光白日怎么冲进村?从村后的崖上跳下去?变成鸟飞进去?
从排水沟钻进去!
赖全福一振。黑暗中,他的眼睛闪闪放光:莫慌。拉顺口条,好好哇。
原来,长水幼时很顽皮,每每来外婆家,由当地的孩子领着到处钻。青石寨建筑在半山腰的一片坪地上,背靠大山,上半年雨水多,为防避山水从崖壁直泻入村,村中的排水系统十分完整。环村靠山的那半圈,开有又宽又深的水沟,走西边村口关隘外出水。而村中街巷两侧和大屋门前也都有水道相连,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的排水网络。这个网络的出水口,对着村子南边的山谷,水道有半人高,猫着身子可以一直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虽然水道上面铺着青石板,可是,因为年久失修,石板多有残缺,出其不意地从地下冒出来,并非难事。困难在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贴着崖壁找到那个出水口。最好的办法是,摸黑潜至出水口附近或钻入水道,待天光后伺机突然发起攻击,分别占领几座大屋,再迅速扑向村口关隘的守敌。
赖全福哈哈一笑,说:水蛇崽老婆的颈箍子是你的啦!大小两个婆子的颈箍子随你拣。拣大的拿!
钟长水犹豫片刻,终是憋忍不住,说:再奖我一个金钗子,好啵?我娘原先有只金钗子,想传给儿媳妇的,被我爹偷去换了一枝老套筒。连我娘的几个私房钱也被他偷走啦。
赖全福说:你爹是巧取豪夺呢。记到来,那礼金我迟早要讨回来。你还想要金钗子?长水,好好干,你的脑壳比你爹有料,你是当连长的料。
我不想当官,就想再奖得个金钗子。
你敢跟我讨价还价?看样子,拿下青石寨你还会要玉镯子。我们为何要坚决拔这颗钉子,不光是要消灭这些顽匪,这里大土豪多,金银财宝多,马上就要过冬,红军的被服给养和武器弹药就靠这一仗呢。奖你个颈箍子,我还舍不得呢,好比割我的肉,晓得啵?
钟长水无奈了:颈箍子就颈箍子。你快点下命令,我来带路。
赖全福却往地上一躺:困一下再哇。离天光还早,黑咕隆咚的,这多人贴着崖壁攀爬,碰落一块石头就会被敌人发现,还不得手,藏不得身,那不是寻死?
钟长水抱枪靠着树干坐下来。他依然念着颈箍子。他记得水蛇崽老婆有着不同的颈箍子,都是银的。大老婆的,上面吊着云锦牌,牌上坠着几个小铃铛,蛮气派。小老婆的,颈箍很细,但上面缀着好多小小的吉兽,很是精致。论好看,该是这个了。不过,长水也喜欢带铃铛的,款款地扭动腰身,带着响呢。听人说,水蛇崽小老婆的银饰出自赣州城里最有名的银匠之手,上面的吉兽都有讲究呢。那个女人三年不曾生养,于是便指定在颈箍子上饰以送子麒麟、多子鲤鱼和不会空肚的兔子,还有象征福禄寿喜的蝙蝠、猴子、寿桃、凤凰图案。钟长水家可是几代单传,无疑,他该拣水蛇崽小老婆的。
钟长水一激灵,摇醒已经在打呼的赖全福:营长,把水蛇崽小婆子的奖给我!
赖全福刷地坐起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吼道:抓住那个恶婆娘,我剁烂她拿她炸丸子的心都有,晓得啵!你看到来!我也要用钻子钻得她浑身稀烂,再撒上石灰。我也要把她的头发一把把拔掉。我也要给她灌屎尿。你们到时候都给我看到来!
这是怎样的仇恨哟!钟长水大惊失色。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营长的仇恨跟那个叫李双凤的女红军有关。莫非,李双凤被捕了,眼下就在青石寨?他怯怯的,想问营长。
赖全福松开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后,说:钟长水,你是新兵,你为相好的妹子当红军,为她报仇来打仗,我相信上了战场你会很勇敢。记到来,革命不是个人报仇,是为整个无产阶级翻身解放。敌人是穷凶极恶的,不把他们连根挖掉,他们还会卷土重来。青石寨的反动派就是这样,你以为他们会老老实实躲在这里?他们经常下山袭扰我红色政权!我们有三个红军战士被抓到,就关在青石寨的钟家大屋里,里面有李双凤。也不晓得他们是死是活。
钟长水说:那我多带些人,冲进钟家大屋先寻他们。
赖全福的声音哽咽着,喃喃道:水蛇崽逼双凤给他做小,他的小婆子是帮凶,每天变着法子折磨双凤。他们猖狂啵?先是叫青石寨群众下山给登贤县所有钟姓村庄下喜帖子,后来竟敢把喜帖子送到了区苏县苏和红军部队,希望红军打枪放炮去贺喜,哇他水蛇崽要认红军做丈人公丈人婆。
水蛇崽是向红军挑战!
钟长水,你记到来,这是两个阶级的生死搏斗!我们要对付的,是所有的土豪劣绅靖卫团和白狗子,所有的反动派!
钟长水忽然有些感动,一个营长竟然把内心的痛苦和仇恨,袒露在自己面前,而在此之前,营长把自己的牵挂包裹得严严实实。
钟长水一直惦记着颈箍子。直到东天微微露出曦色,他依然在怀想那只带吉兽的颈箍子。
大天光之前,三营的一个连由钟长水带路,悄悄从寨子南面绝壁缝中长满荆棘的小道横插到出水口处,钻进其中再沿着排水道深入村中,分兵潜藏在长街两旁和各座大屋附近。另外两个连,则从后山翻过来,在两头村口的山林里设伏,防止敌人弃村逃窜。
已是深秋,水道里流淌的是浅浅的污水,却是臭不可闻。水道里面不像钟长水说的那样,从前他进来时是个孩子,当然觉得还算宽敞。实际上,战士们得在污水中匍匐前进。藏在水道里,能听到上面的声音,透过石板间的缝隙,也能看到上面的身影。而在石板残缺处,探出头伸出手,碰巧了,真能拽下水蛇崽老婆戴的颈箍子。
钟长水领着营长他们几个,爬到了钟家大屋侧面。哪晓得,前面是紧贴高墙的明沟,窄窄的,深深的,瘦小的人侧身挤过去,也会被沟壁突出的石棱划得血肉模糊。长水说,这样的明沟为的是防贼,夜晚盗贼潜入村中行窃,一慌张,就会踩到沟里卡住身子或腿,即使不乖乖束手就擒,也得拗断一条腿。就是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接近大屋正门前潜藏下来,只能从此刻停留的位置发起攻击。而虎背熊腰的赖全福是难以从这里爬上去的,钟长水自己也难说。
爬在长水后面的长根笑了。长根伸手去夺那枝汉阳造,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杀水蛇崽只能靠他,他身体细瘦且身手敏捷。
钟长水不肯撒手,并用枪托往后狠狠捅了长根一下。赖全福抓了把污泥甩向长水,示意他,发起攻击时,让长根和另外几个小个子先冲上去。
三营在等待着各座大屋开门的时刻。盘踞在青石寨的靖卫团和土豪的武装有三百多人,水蛇崽就是登贤县靖卫团的团长。擒贼先擒王,能否迅速攻占钟家大屋无疑是此役胜败之关键。既然这里的出口这么困难,那就必须让附近的伏兵从各个口子冲出后,集中力量攻打钟家大屋。赖全福命令钟长水去传令,长水却说:这多人堵在我后面,我怎么过去?你叫后面的。
从我们身上爬过去!赖全福火了,压低嗓门命令道,甚至举起驳壳枪对准了他。长水只得遵命。
青石寨的大屋,一般都具有防御功能。外墙高达数丈,墙裙是厚厚的青石,上部垒砌火砖。一圈走马楼,也是开有射击孔的碉楼。正门两片门扇足有两寸厚,门背插有三根粗粗的门杠,门头上可从内里倒水出来,以防火攻。由此可见,若是不能迅速夺门而入,事情就麻烦了。清早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个还懵懵懂懂的,有的恐怕还在梦里,理当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终于听到了门响。长根他们几个从水沟里爬上去,直扑大门。随着赖全福一声枪响,其它各处的伏兵也跟着往钟家大屋冲。敞开的大屋,迎进了一群天降的神兵。紧接着,寨子里外枪声大作。
钟家大屋里的二十多个团丁还蒙在鼓里,就一命呜呼或缴械投降了。长根和长水都急着去寻找水蛇崽,他们声嘶力竭地狂呼着:水蛇崽,给爷老子滚出来!
钟长水连续闯进几间厢房,把水蛇崽的两个老婆从各自的雕花大床上揪了下来,还顺手把她们的首饰盒一起搜来了。他把她们押到祖厅里,用枪口顶住水蛇崽小老婆的脑门,喝道:水蛇崽在哪里?快哇,不哇我毙了你!
长根则把滴血的大刀片,架在那个大老婆的脖子上。两个女人都吓得不会讲话了,只是胡乱比划着。
赖全福晚到一步。他卡在水沟里,不顾一切往上挣,好不容易才爬出来,他的胸前后背,不仅衣衫扯得稀烂,皮肉也被磨得割得鲜血淋淋。赖全福一见钟长水怀抱的几只首饰盒,飞起一脚将它们踢落了:混蛋!去寻被俘战士!去捉水蛇崽!你们几个上屋,占领制高点!
占领各处大屋的行动非常顺利,这等于是在敌人心脏里捅了几刀。这时,再里应外合夹击扼守村口关隘的敌人,就易如反掌了。其实,一听到寨中枪声,村口的守敌便开始突围。除了少数团丁逃跑外,这场战斗最大的遗憾就是让水蛇崽溜掉了。水蛇崽是从钟家大屋的后门出去,钻入外围的水道只身逃走的。
长水在大屋上面的走马楼里找到了那三个被俘的红军。两男一女,分别关在两间屋里。确切地说,他们是被塞在三口红漆的棺材里。女的,应该就是李双凤。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毫无反应。长水便冲到栏杆边对着楼下喊:营长,寻到了他们!李双凤牺牲啦!
血肉模糊的赖全福冲上楼,直扑李双凤。他看见了躺在棺材里的脸,再揭开胡乱塞进去遮住她身体的稻草。他惊呆了。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赤裸着,所有的部位都在流血。他跪下来,哭喊着她的名字,去试她的鼻息。那微弱的呼吸也喷着血。
李双凤仍活着。她流泪了。泪水融入血水,也变红了。赖全福大吼一声:你们滚开!接着,便蘸着自己的热泪,为她擦拭身体。一点点的,在她胸前擦,在她腿上擦。依稀可见,那是钻出来的一个个洞眼。被纳鞋底的锥子来钻,被生石灰来螯,那该是钻心的疼痛吧?那样的洞眼遍布她的全身。
钟长水从门口扔进来一包衣物,都是绫罗绸缎。赖全福接过便狠狠抛下了楼,并吼道:把你的脱下来!
赖全福用长水的衣裤包裹住李双凤,抱着她下了楼。只穿着短裤衩的长水几次上前要背她,却被赖全福喝退了。赖全福一直喃喃道:凤妹子,你看我怎么替你报仇,你睁开眼看到来。
赖全福抱着她来到祖厅,轻轻地把她放在太师椅上。祖厅的旮旯里,集中着水蛇崽的家眷,老的少的,有三十多口,告饶声、哭嚎声乱作一团。赖全福问那两个被救的战士:告诉我,水蛇崽是怎么折磨你们的?
一个战士说:部队经过山下的村子,我们刷标语落在后面,碰到水蛇崽的靖卫团。我们被关了十多天,他们哇要留到我们,只要有红军攻打青石寨,就杀我们祭刀,掏我们的心肝下酒。他们对李双凤更狠,每天都要钻她,钻得她死去活来。我们在隔壁听到惨叫声,就骂。他们就往我们嘴里灌粪便。
赖全福急切地追问:你给我哇清楚,哪个钻她?是不是水蛇崽的小婆子?
是她。她几狠毒哟,天下也寻不到这么狠毒的女人!不光钻,还那样搞她,我都张不开口。
叫你哇清楚你快哇!
我当真张不开口。我们就听到李双凤不停地惨叫,听到那个毒蛇说你莫想留给红军搞,你留不到给红军啦,给我老公你死也不肯,我叫你尝尝男人的味道你就肯啦。
赖全福扑过去,从人堆里把那个早已软瘫如泥的女人揪了出来,狠狠搧了她两个耳光。哪晓得,他的耳光竟把那夹了一裤裆屎尿的女人打醒了。她眼里射出了两道凶光,那种凶光不属于女人,而属于仇敌。她咬牙切齿地说:是我钻她的!我恨你们!你们杀了我爹,分掉我娘家的田地财产,还抢走了我们钟家在四乡的田地屋产,把我全家逼上山还不放过。红军,我要叫你断子绝孙!你的女人没用啦,我用这么粗的柴棍子。这么粗嘞。
这是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她像疯了似的,一直用双手比划着。而她眼里的凶光,嘴边的冷笑,又是那么清醒,那么得意。套上团丁衣裤的钟长水大叫一声:营长,你站开,我来毙掉她!
赖全福恨得全身发抖,抖得泪水一串串往下掉。他掏出了枪。颤抖的枪口就要咆哮了。
他回头望望李双凤,嘴唇颤抖着,似在告诉她,自己要替她报仇了。可是,李双凤微微睁开眼睛。她有话要说呢。她在提醒一个红军指挥员呢。
赖全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忍无可忍,就在他把枪口顶在水蛇崽小婆子脑门上的那一刻,瑟缩在旮旯里的女人孩子大声惊叫起来。他收回了枪,喝令战士把几个孩子拖走。
眼看孩子被拖着抱着离开了祖厅,他一抬头,却见祖厅上方的神位,竟和枫岗钟氏宗祠里的完全一样,雕花的神位上写的也是“开基祖先瑞公之位”。钟氏列祖列宗的神灵在上方俯瞰着他。他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了。
水蛇崽的小老婆竟挑衅道:你动手吔。我钟家祖宗看清了你的面相。他们在地下也是富家大户嘞,等到你们红军变成野鬼,讨饭莫讨到他们门前。他们会让你们下油锅!记到来,我叫曾翠华,我也在下面等到你们来。
赖全福拖着她,出了钟家大屋祖厅。不多时,从大屋后背传来一声铳响。让她一枪毙命,太便宜她了,塞满铁砂的铳,才能打得她浑身窟窿。即便如此,也解不了赖全福和所有战士的心头之恨。
那杆长铳是脚板薯长贵填好铁砂后递给营长的,长根递上去的是大刀片。而放铳的,却是钟长水。钟长水从营长手里抢过铳来时的狠劲,一点也不亚于抢打轿。他竟把豹虎子一般的营长给放倒了。他说:你堂堂大营长杀她?好笑!你是打老虎的,踩死一只蝎子的事,让我来。说着,他就点了火。
钟长水忘了在放铳之前摘下那只银颈箍。等他记起银颈箍时,上面已经粘有血污,粘有死亡的气息。
赖全福铁青着脸说:我们总算拿下了青石寨。哇到做到,这个箍子奖给你!
钟长水用稻草把颈箍子擦拭干净,擦得铮亮,再仔细看着上面的吉兽,说:这个狠毒婆子,怕是嫉妒别人会生崽,才这么狼心狗肺吧?
赖全福一个耳光甩过去,搧得他眼冒金星,耳鸣不止。钟长水捂着脸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顿悟。
李双凤遭受了怎样的摧残哟!钟长水不敢要这只箍子,水蛇崽大小婆子的首饰盒里,宝贝还多着呢。可是,他哪里还敢跟营长开口?不时看看摸摸那些小小的吉兽,犹豫了好一阵子,他还是默默地把箍子掖进了怀里。
拿下青石寨,不仅拔掉了白色据点,还缴获了大量武器粮食布匹,没收了十多家土豪地主的浮财。这是个重大胜利,可赖全福却成天阴沉着脸,时不时地带上长水长根,闯进钟家大屋搜寻一番。他好像不相信水蛇崽能够脱身似的。
钟家大屋已经数度被翻得底朝天。一大早,赖全福又瞄上了那里。水蛇崽的大老婆一见他们进门,就鬼哭狼嚎地嚷嚷:红军又要杀人啦!红军没本事杀男人,只有杀女人的野本事!赖全福也不理睬,顾自依次在各间厢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茫无目标地寻找。长水和长根不敢多问,也跟着胡乱翻寻。
女人心眼多呢。她们挖空心思把宝贝四下藏了去,神龛里、香炉中、梳妆台镜子后面、床底下的坛坛罐罐和鞋子里,甚至夜壶里。所以,每次来抄家,多少都会有斩获。这次也不例外。长水先是在水蛇崽大老婆屋里发现藤编的书箱有一夹层,其中藏着好些首饰。长水端到营长面前,问他要找的是不是这个。赖全福瞥了一眼,没有做声,又自个儿忙去了。接着,长水无意间踢到一块微微起翘的地板,用力一扳,发现地板下竟藏有一坛银元。他端着那坛银元又去告诉营长。赖全福不耐烦了,猛然一挥手,坛子落地摔成碎片,银元撒了一地。
那个女人冲过来,扑倒在地上,一边哀求着,一边死死护住那些银元。
钟长水说:营长,你到底想寻什么,我把大家叫到来,把大屋拆掉来寻,好啵?
赖全福一个愣怔,眼里也是一片茫然。上级令三营驻扎青石寨,帮助县苏在此建立红色政权,并随时准备迎击水蛇崽的反扑。也许,他想得到的,是能够判断水蛇崽逃匿地点的蛛丝马迹?
这时,长根跑来报告营长,说大屋走马楼上藏有许多药材。顿时,赖全福双眼炯炯放光,忙不迭地上了楼。钟长水恍然大悟。营长需要药呢,能够彻底治好李双凤的药!可是,水蛇崽囤积的,应是医治刀伤枪伤的红伤药,对李双凤的那些伤能管用吗?
李双凤被安排在钟长水的外公家。那个老人是青石寨最好的土郎中,可他已经七十多岁,走路都要人搀扶,哪里还能上山采草药?长水只能自己去。他记不住草药名,更记不住草药的形状特征,一趟趟地攀悬崖涉深涧,他扛回一篓篓草木和藤子,再由外公从中挑拣出管用的草药来。他把一架大山扛了回来,却无法治好李双凤的伤。外公给长水的回答是,皮肉伤好治,但她作为女人却是不能生养了。李双凤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赖全福每次来看望,她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他看见身上那些结痂的洞眼,甚至不让他抚摸她。
下得楼来,赖全福竟然很兴奋,他说水蛇崽藏着一个药栈呢,比登贤县城的安仁栈还大。
那些药材全被搬到了长水外公家里。可是,老郎中看也不看,只是摇头。赖全福急了,说:我们客家人哪个不懂草药哟!从小生病,在路边讨把草药回去煎汤,一灌就好。百样草治百样病,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能治好她的药!
老郎中捻着银白色的山羊胡子,手指寨后山上的一片古树林,说:你去拜拜仙娘,仙娘菩萨蛮灵呢。
赖全福沉默了。他晓得青石寨的仙娘阁。仙娘阁是登贤乡村所有女人心目中的圣地。那座庙里供奉的主神都是女性,有天妃,有麻姑,有七姑,还有金霄、银霄、碧霄三姐妹。三霄姐妹来自《封神演义》。她们与姜子牙大战,依靠法宝混元金斗和金蛟剪打败了周军。姜子牙请来元始天尊等神收取了三姐妹的法宝,杀死了她们。后来,姜子牙封神,把她们封为感应随世仙姑,执掌混元金斗,主管所有仙凡人转世生育的大权。所谓混元金斗,实为马桶,故尔,被尊为花神的三霄姐妹,又是厕神。登贤乡村,凡小孩出花、收花,妇女求子,都得来仙娘阁敬香叩首,祈求保佑。
赖全福不禁苦笑起来。他信奉的是共产主义,他甚至把搞封建迷信的钟龙兴告了。他怎会去拜仙娘呢?
其实,现在他最需要的,不是结婚的内容,而是一个仪式,一个向世界宣告李双凤是他的女人的形式。恶毒的水蛇崽,到处散发自己要娶女红军做小的喜帖子。赖全福现在也得到了好几张,就在腰包里掖着。这是区苏县苏干部带来交给他的,而且他们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几年前,在赣州城里开着几家商号的水蛇崽,看中了当时正在二女师念书的李双凤,他俩有过多次接触,也不知什么原因,李双凤脱离资本家家庭,跑到苏区参加红军来了。
一连几天,赖全福心事重重的。在这几天里,他一见钟长水就怒目圆瞪,硬说水蛇崽逃跑是长水导致的,并要索回那只银颈箍。钟长水喊冤不迭,只得躲着营长。直到乡苏成立那天。
在庆贺乡苏维埃政府成立的鞭炮声中,赖全福站在钟家大屋里的戏台上宣布,今天他要向李双凤求婚。他说,他和李双凤是在瑞金苏维埃大学认识的,她虽然出身商贩家庭,但革命意志坚强,坚信共产党和苏维埃。她是师部宣传队最出色的队员,经常冒着枪林弹雨向白军喊话打山歌:可怜白军众弟兄,本来就是受苦人,无奈捉丁当白军,长官数钱你卖命。有次在摩罗嶂,两军对峙了几天,每天喊话打歌到夜边,白军士兵舍不得她走,哇哇乱叫,叫她再打支歌子,叫她明早一定要来。她鼓动得白军一个班一个排地反水,她的山歌当得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当得红军的一个连一个营。
他下得台来,对钟长水说:跟我去提亲!我亲自去提亲,不,我拜请马克思做媒人!
钟长水紧跟上他急切的步子,问:提亲要送茶呢,我去寻茶叶来。
赖全福却掏出了那几张喜帖子。那正是水蛇崽广为散发的喜帖子。赖全福要告诉红军告诉苏区的干部群众:被俘的女红军依然是不屈的战士,她被敌人所侮辱所摧残的经历,应该唤醒的是我们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对同志的真诚热爱。他要用自己的爱,去回答质疑的或是麻木的眼神。
赖全福竟手握着那样的喜帖子,来到了李双凤的床边。李双凤撩撩散乱的短发,凄然一笑:求婚?好笑!你拿这个跟我求婚?
她一把夺过,将那喜帖子撕得粉碎。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仇恨:赖全福,以后再也不要把我当女人!我只是红军战士!所以,你再也不要碰我,碰手也不行。
凤妹子,去年中秋夜,我在师部开完会,全村妇女正在迎月光姐姐,人人手里提着灯,有花篮灯观音灯兔子灯鲤鱼灯石榴灯姜公背姜婆灯。你提的是猪八戒招亲灯。我哇我想当猪八戒,你马上就扑到我背上。躲到队伍后面,我背上你去迎月光姐姐。我看你才是传说中眉清目秀的月光姐姐呢,现在还是,不,更是!
莫哇啦。再过两天,我就回部队。以后我们莫见面。李双凤冷冷地说。
哪晓得,赖全福强蛮起来:放你走可以,我们结了婚再走!我们现在就结婚。钟长水,去搞米酒来。我们喝碗交杯酒就算成亲!
米酒是现成的。米酒有几坛子,就放在厨下。钟长水抱了一坛来,剥开封口的泥巴,整个屋子里酒香弥漫。长水倒出两碗,分别递给营长和李双凤。
李双凤的双手颤抖着,晃得酒都溢了出来。当赖全福把酒碗举到她的面前时,她竟然一泼,将满满一大碗酒浇在他脸上头上。黏稠的米酒,像黏稠的泪和血。
赖全福也不抹脸,把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他抱起坛子,仰着脖子往肚里倒。只灌了几大口,他被呛到了,呛得咳了老半天,咳得颈脖上青筋鼓暴,腰也直不起来了。
后来,赖全福偷偷去了仙娘阁。古樟古枫荫蔽下的仙娘阁,有三进大殿,正殿供奉着金霄银霄碧霄三位仙姑,中殿有天妃和麻姑,后殿则是七姑。这里从来香火旺盛,如今却是门庭冷落了,三座大殿的神案上,只有残留的一丛丛线香,成堆的烛泪,而无缭绕的青烟,燃烧的烛火。
赖全福一一端详着那些仙姑的神像。她们是慈眉善目的,多情怜爱的,而且她们都蛮标致。在一个个美丽的传说里,在她们得道成仙以前,谁是谁的娇莲呢?他流连在庙里,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在那些女神面前,一一跪拜。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祷告。不为求子,只为爱着。只为他的爱,依然是那月光姐姐,在月圆时分款款走进他的心里。
没有香烛,却有盛开在崖畔的野菊花。出了仙娘阁,赖全福心里忐忑起来。未敬香火,他的祈愿哪能灵验哟!多亏野菊花,随风朝着他摇曳。那些女神依然是年轻俊俏的妹子呢,他把野菊花献到她们面前时,她们都笑了呢。
打算送给李双凤的那束花,却没有博得她的笑。李双凤毫无表情地说:县苏同志食昼后就下山,我跟他们一起走。我该回部队啦。
不行!你还要养一阵。有三十多里路,你走不动!
那你就叫长水长根跟到我。走不动,让他们抬。反正,今天我必须离开青石寨!再住在这里我会死掉,你晓得啵?
赖全福久久地闻着花香,哀求般的眼神久久滞留在她脸上。直到那只无奈的手,把一朵朵黄花捏碎了。一地的花瓣。
唯一能让他欣慰的是,她收下了他的挎包。那只绣着红五星的挎包,记得他俩在瑞金的相识,在战场上的屡次邂逅,记得她强蛮地塞入其中的鸡蛋番薯和心意。挎包上还留有赖全福的血迹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钟长水悄悄地把那只银颈箍塞进了挎包里。他是在发现仙娘阁里的那一束束野菊花后,决定这么做的。箍子上的各种吉兽,也能辟邪纳吉,它们将跟女神们一道保佑这个女红军。她比九皇女更标致。九皇女才是路边崖畔的野菊花,而她应是庭院里一树石榴花,红红火火的,耀眼夺目的。
在护送李双凤下山的路上,在深秋的暖阳里,钟长水想象着盛开在五月里的石榴花。路经一座村庄时,钟长水还顺手摘了个黄澄澄的柚子,剖了壳撕开来,一瓣瓣地塞进那只挎包里。柚子很酸,但柚子也是吉祥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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