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我力量悬殊,固守在金鸡堡的三营,面对着白军的两个团。头几天,两军对峙着,白军一直按兵不动。随后,白军突然连续发起进攻,势如拍岸惊涛,一阵阵的,汹涌而来,又狼狈退去。这该是三营遭遇的最严酷的战斗了。激战三天,打退白军数十次进攻,阵地前尸横遍野,而三营同样伤亡惨重。更糟糕的是,兵员弹药得不到补充,粮食也送不上来,指战员们是勒紧裤袋拼命。已经被炮火深翻过的山冈上,能够充饥的大约只有葛根了。
赖全福决定派出两支敢死队,在天黑之后,分别从两翼迂回包抄。一支虎口拔牙,偷袭敌人的指挥部。一支虎口夺食,冲敌人的给养去,以改变战场上的被动局面。然而,敌人虎视眈眈的,在金鸡堡北边筑起一座座地堡,那些射击孔就是一只只醒着的眼睛,潜至敌军后背不易,突出重围更难。
赖全福要点将了。他的目光落在钟长水脸上,却是一掠而过。他点到的姓名都是老战士,而长根和长贵竟自告奋勇站了出来。他俩坚决要求上阵的理由很简单。长根豪爽地叫道:营长,我见过女人,死了也值!算我一个。长贵则瞥了钟长水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去。水蛇崽没死嘞,我要捉到水蛇崽来,我看到水蛇崽啦,是他把白狗子引来的。
于是,战士们又为水蛇崽的生死问题争执起来。全歼了县靖卫团,本该庆贺一番,可赖营长一直郁郁寡欢。究竟他是为死难的红属哀伤,还是为水蛇崽的下落不明而抱憾,谁也猜不透。钟长水老说水蛇崽肯定做了鬼,赖营长曾把他痛斥了一番。现在,长贵不仅相信水蛇崽还活着,甚至声称自己是千里眼,这些天他清楚地看到,水蛇崽就在阵地对面,常陪在敌团长身边比划着的那个痩高个儿,就是水蛇崽。水蛇崽长着鹰钩鼻子蛤蟆眼,长着塌肩膀水蛇腰,把他烧成灰,长贵也认得那堆骨头炼成的炭。
在等待天黑的时候,长根和长贵蜷在战壕里,都闭上了眼睛,像是打瞌困。然而,长根却问长贵:那天夜晚你也见过九皇女,是啵?没见过你就舍不得去。
长贵顾自喃喃道:这次回枫岗,我见到了娘,还有薯包子。娘哇,皇妹子跟我嫂子相骂了好几次,嫂子起先嘴蛮犟嘞。嫂子哇你们妇女会天天喊口号,反对带童养媳,我们起来反对有罪呀?九皇女哇,我要嫁长贵,薯包子不是童养媳啦,是阶级姐妹,你们的婆婆也是我婆婆。后来皇妹子蛮恼火,在我家屋墙上刷了一条标语,哇坚决打击虐待红属的言论行为,把我嫂子吓得整天不敢出门,躲在屋里也没了声气,再也不敢欺负我娘啦。
长根叹道:还是我好,没牵没挂。你屋里的男丁个个是秕谷是砻糠,当柴烧都不起明火。难怪你要寻个会相骂的老婆!你拿皇妹子来镇宅是啵?就怕那块石敢当已经嵌在别家的屋墙上啦!
长贵仍然闭着眼睛:我晓得檐老鼠配不上画眉子。不过,也难哇嘞。等我捉到水蛇崽来!
在长水看来,他俩的神情像是很陶醉的样子,两张嘴都嘀嘀咕咕的,嘴角边似有涎水流淌。长水挪过去,轻声说:长根长贵,赖营长没点到我……你们要小心嘞。
长根长贵刷地坐起来,几乎同时掏出九皇女的秀发,分别交到了钟长水的手里。长根轻轻一笑,说:我好贪,剪了她这多头发。要是她当真做了你的嫩娇莲,你们记到来,过了三年,帮我拣金。我屋里没亲人,就靠你们啦。
长水你也帮我收到来。等我捉到水蛇崽回来,再还给我。
长贵说得很自信,泪水却忍不住掉了出来。
钟长水攥着两个巾子的包包,又是激动又是羞愧。他知道,营长在扫视自己的那一瞬间,之所以没有点将,不是念及他是独子,而是窥破了他眼里的恐惧。是的,在那一瞬间,钟长水心里突然充满莫名的恐惧。攻打青石寨时,他仿佛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敢得很。这几天面对敌人的轮番进攻,他也杀红了眼。而即将开始的偷袭,对他来说,就像赴死。他着慌了,他还念着送给九皇女的银颈箍呢。
钟长水猫着腰,从战壕这头钻到那头,找到营长,对他说:营长,要是把箍子送给了九皇女,我也会参加敢死队。当真。
赖全福顾自端着望远镜观察敌情,没有理睬他。夜色渐渐浓了,敌军阵地上开饭了。白军士兵边吃饭边高呼:红军弟兄们,想吃罐头的,快过来呀。罐头蛮香嘞。不过来,就把罐头盒送给你们,拿去给给你们老姐老妹当夜壶!
喊着喊着,污言秽语都上来了。红军阵地上,也有战士破口大骂,骂得也很粗俗,其中不乏不堪入耳的言辞。赖全福将一个骂得极其投入的战士,从壕沟外面拖了回来,斥道:不要命是啵?你再拿女人开骂我撕烂你的狗嘴!
显然,那声咒骂触动了营长敏感的神经。钟长水再次接近营长,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赖全福冷冷地望着他:没送?那好,等我打乱敌人的阵脚,下半夜你从后山下去,拿箍子给我换头猪来!
这是一道死命令。不容解释,不容推脱。赖全福也没有给他一丁点儿时间。因为,这时敢死队出发了。为了掩护敢死队,最好的办法就是骂阵。刚才还制止战士们臭骂的赖全福,灵机一动,命令全营一起破口大骂,骂得越难听越能刺激敌人越好,让敌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对骂上来。
白军弟兄们,你们在前方卖命,你们老婆姐妹都被猪狗不如的长官霸占啦!不愿当乌龟的,就赶快调转枪口!
白军弟兄们,反水吧!打死你们的狗团长,我把妹子许给你!我妹子是登贤县的一枝花嘞!
如此等等。这时,赖全福却觉得不过瘾,他在战壕里跑来跑去,逼着战士们要真正相骂,不是宣传鼓动,是骂娘,要骂得狠骂得恶,拣他们的伤心处戳骂,骂得他们发躁起跳。战士们使劲挤脑水,猛然想到这支白军是从北方调来的,正闹水土不服,于是,随后的骂声就有了股屎臭味。
白军老弟,你们又屙痢了是啵?臭味都飘到北方去啦!屙痢会死人嘞!死掉不要紧,就怕北方的野狗都来啃你的骨头。啃骨头也不要紧,就怕啃掉了你们的寿!没了寿,你们来世怎么做人哟!
北方佬,你们半年没见女人是啵?你们北方佬人高马大,你过来,我帮你寻人高马大的!我们登贤自古出美女出娘娘,有好多花妹子嘞,她们屁股大奶盘大,会气死你老婆吓死你的娘!要啵?
赖全福听着,扑哧笑道:听到哇登贤一枝花在我三营战士屋里,我蛮恼火,我堂堂大营长怎么没得见?介绍给钟家后生蛮好,免得为一个九皇女相争。哪晓得是登贤花猪呀!没错,花猪是叫花妹子。
营长一高兴,战士们更加兴致勃勃。他们对着山下,把白狗子的十八辈子都骂到了。当然,白军阵营不甘示弱,实际上,他们人多势众,叫骂声更加响亮。他们也骂红军的老婆姐妹红军的娘,乃至红军的老祖宗。
双方骂得性起,便有动手打冷枪的。三三两两的冷枪,最终引发了枪声大作。这是敢死队在直捣白军指挥部呢。被臭骂和冷枪所麻痹的白军,猛然醒过神来,慌忙去对付偷袭的红军。赖全福立刻命令全营开火,掩护敢死队撤回。
可是,抢夺粮食的那支队伍没有回来。钟长贵没有回来。而偷袭白军指挥部,好比是在敌人头上砸了个窟窿,让其慌乱了一阵,并不能置人于死地。三营惯用的招数失灵了。这回他们面对的,再也不是不经揍的纸老虎,而是不可一世的强敌。
长根是被两个战友架着撤回来的。他满脸血污,一块弹片扎进了他的右眼。他一边哇哇喊痛,一边骂骂咧咧:爷老子眼瞎啦,回来撑饭是啵?爷老子今天不要命啦!爷老子跟白狗子搏命去!我吊,爷老子打算下阴间,那些鳖崽子还让我摸黑!
赖全福拍拍他的肩膀,算是褒奖了。钟长水仍然跟在赖全福左右,仍然执着于向他袒露心迹。他说:营长,我当真不怕死。等到我把箍子交给九皇女,你让我去死八回好啵?
赖全福讥嘲道:不怕死你慌什么?你眼里六神无主晓得啵?世界上真正不怕死的人,我只见过一个。只有一个。是李双凤。你看看,她被塞在寿材里,她遭受的折磨比法西斯更法西斯。可是她呢?她闭上眼睛。好像她没有身体,没有属于一个女人的一切,只有信念!她只剩下一个信念!她为了这个信念活下来,等到来。你晓得啵?我抱起她的时候,她的身子蛮轻,很轻,就像她蘸着石灰水刷在墙上的标语。那是一句口号啊。我们可以漫不经心高举手臂呼喊口号,也可以撕裂喉咙,用带血的声音呼喊。她是带血呼喊嘞。
山风从北边刮过来,从山下刮上来,带着黏稠的血腥气和焦土味。山风中,一定也渗透了赖全福的泪水气息。片刻的沉寂之后,山下忽然又骚动起来。白军再次撕开喉咙哇哇大叫。
白军燃起了几堆篝火。火光里,但见一根根竹篙直立起来,上面高挑着一颗颗头颅。白军士兵晃动着竹篙,那些高悬的头颅像风中的灯。那些就是刚刚牺牲的敢死队员,残暴的白狗子以此威吓红军呢。三营阵地上的所有眼睛都瞪圆了。
钟长水望着山下的火光,默默垂泪。他和三营都看得分明,长贵也在其中。长贵死不瞑目,而且,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钟长水甚至觉得,长贵眼里脉脉含情,长贵大概一直在心里巴望着九皇女,或者像九皇女那样能够镇住嫂子的女人。
长水紧紧捏着那包在巾子里的秀发,长贵所珍藏的秀发。长贵才是最儒善的人,割九皇女的头发,他竟然那么小心,只割了一小绺。怕是只有几十根。
钟长水掏出了长贵的那块巾子,暗暗数起来。
长根捂着半边脸,面对山下跪下来,跪在战壕边连连叩首:长贵,你该让我替你去死。你还没有见过女人。怪我嘞,我吓到你啦,把你吓跑啦。那时九皇女还没有脱衫子,你怎这么胆小哟!我早就在澡屋子后面等。我看到你溜进竹林里,听到狗叫,你就着吓了。枫岗的狗就是没人性。狗不如我呢。晓得你会死,我就该喝住狗来。你没见过女人,那就是打短命嘞,打短命是进不得祖坟山的。长贵,三年后,我要是活到,我帮你拣金,请兴国三僚的风水先生来寻龙捉脉,帮你寻一块风水宝地。
长根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哭诉着。钟长水发现,远处那高悬的头颅似乎落泪了。泪水滴在火光里,溅起一团团白烟。
赖全福命令钟长水下山买猪,表现的是一种决死的勇气。眼下的阵势,令他很是无奈。如今,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军事决策者,摒弃了毛泽东提出并在历次反围剿中成功运用的诱敌深入、在运动中歼敌的制胜法宝,盲目执行共产国际东方部负责人在上海洋房子里制定的脱离实际的作战方针,什么两个拳头作战呀,御敌于国门之外呀,建立正规军打阵地战呀,一句话,就是在誓死保卫苏区每一寸土地的响亮口号下,死守硬拼。此役,三营只能正面跟强大的敌军相抗衡。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啊。
钟长水也傻了眼。营长命令他用银颈箍去换猪肉,他身上哪里还有银颈箍哟?他不得不道出箍子的下落。
赖全福听罢他的解释,没有做声,悄然消失在黑暗中。没过多久,一个战士给钟长水送来了五块银元。
天光时,沿着后山一条溪涧下山的钟长水,已经出现在山脚下一个叫岭底的圩镇上。这里从前是红军的游击区,今天红军占着,明天白军夺去,不长的一条圩街,两边店铺的板墙上层层叠叠地刷着双方的标语,就像阵地上的对骂一样。因此,老百姓对山那边隐隐传来的枪炮声早已麻木。
让钟长水惊喜的是,岭底三六九当圩。今天正是圩日。晨雾还未散尽,圩街上就开始热闹起来。一些店铺卸去了门板。一些商贩摆开了地摊。圩镇两头,是三五成群前来赶圩的山民。
钟长水在豆腐店里尝了一勺水豆腐,说是卤水味太重,走开了。蹲在卖黄烟的地摊前,捏了一撮烟丝,卷了一枝黑老虎,贪婪地猛吸几口,又走开了。随后,他一一光顾的是街两旁排列成行的箩筐和菜篮,他像一个替大老板来采买的伙计,渐次验看了稻谷、荞麦、花生、黄豆和土糖,连腌菜也不放过,他甚至还抓了几根干笋丝填进嘴里。结果,他被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捉住了。
此人竟是钟长水的姐夫,画眉坳钨矿上的打锤佬。打锤佬用低沉的声音说:蹲下来,装作跟我讨价,这里探子多。说着,他拿出一包烟丝和一小叠卷烟纸,放在面前,他俩各自卷了一枝。
原来,这个圩镇也是红区和白区的秘密交易场所。画眉坳的钨砂有一小部分通过这里,辗转卖给暗中同红军做生意的白军军官,而他们则偷偷把布匹、药品和食盐卖给红军。打锤佬经常运送钨砂来这里,对这里的情况自然十分熟悉。听长水说明来意,打锤佬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胆子蛮大,竟敢跑到圩街上来买肉!哪个屋里一下买这多肉?讨亲嫁女呀?被白军探子发现,就会暴露你们部队的兵力。等下,我帮你寻个白皮红心的群众来。你饿坏了啵?
长水点点头。尽管进村前他在石桥下捡了一些薯根菜叶充饥,可是满街的吃食,还是勾起了他的馋虫。
打锤佬递给他一个烤番薯,眼看着他囫囵吞掉,说:你腰包有银元,倒去沾别人的便宜,拈几粒米叼几颗谷,你拿自家当鸡崽子是啵?
钟长水憨憨地笑了笑,接着,迫不及待地问:姐夫,爹放回转了啵,他没事吧?见到九皇女啵?她也在画眉坳呢。
打锤佬心头一沉,默默地卷了一根黑老虎,塞向长水唇边,并用火镰替他点着了。犹豫片刻后,告诉长水两件事。其一,他爹钟龙兴被关在县里,枫岗群众闹翻了天,一拨三天两头递状子,另一拨则写保书。听到在保卫局的泰和子哇,他可能要被县革命法庭判刑呢,要是定私擅逮捕监禁罪,一年监禁怕是少不了的。看来,这回他是凶多吉少;其二,九皇女蛮能干呢。她去画眉坳没多久,跑掉的打锤佬大多被她动员回来挖砂了。她现在是钨砂公司的干部,红军钨砂中队也把她当作宝。有个副队长好像看上了她,他俩天天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九皇女从前跟长娇几亲哟,也不晓得为何,到画眉坳这么久,她都没来看看长娇。长娇去见她,她就躲。
钟长水激动起来:她当真留在那里呀?她能做什么!叫她挖砂是啵?好笑!她的头发还在我身上呢,我还没死呢,那个当官的就想叫她做娘子?我吊!姐夫你回去告诉那个吊队长,她是钟长水钟长贵钟长根钟长发的妹子!她早就许给了我们四个人中的一个,晓得啵!他要动歪心,带上线香纸钱到金鸡堡来,问问我们同不同意!
打锤佬说:人家看中了九皇女的嗓子,叫她去打歌,做宣传鼓动工作,没哇要娶她。矿山上尽是后生,有个妹子在,挖砂不累呢。她的一个笑,当得一条大矿脉,一支山歌,当得雇了几十个打锤佬。
钟长水抹着一嘴番薯屑站起来,气呼呼地说:姐夫,你回去告诉九皇女,我打死了水蛇崽!当真,是我打的。我一枪放倒他,他滚落到潭里!我发誓,要帮他爹报仇,杀掉水蛇崽。我做到啦。
他姐夫笑了:哇不得嘞。九皇女安葬娘后,听到哇没见水蛇崽的死尸,那几天她每天去孽龙潭寻一遍,没见浮尸呢。人泡了几天,肯定要浮上来。
这是长水不能接受的结果。他说:热天会浮,冷天没那么快。对啦,孽龙潭里有神蛇,他被神蛇食掉啦。还有漩涡,漩涡也会把他卷进去。
他姐夫摇摇头:枫岗人都哇,水蛇崽没死。
那是反革命造谣。白狗子要发动五次围剿,那些乌龟王八在造谣生事,晓得啵?姐夫,这个仗打得蛮凶。要过年啦,我们也不晓得能不能过这个年。也许,食上这顿肉,就是最后一餐年夜饭。
长水想到了银颈箍。如果水蛇崽真的又逃脱了,银颈箍对于去了画眉坳的九皇女就更重要了。趁着姐夫在抽烟,长水神情恍惚地在圩街上走了一个来回,也没有找到银器店。客家女人作兴穿金戴银,只要家境过得去的人家,都会有呢。果然,他一头钻进了南货店,经过凶凶喝喝的讨价还价,花了三块银元,硬是把老板娘的箍子从那干瘦打褶的颈脖上摘了下来。这是普通常见的银箍子,只是在银环上吊了个小铃铛而已。然而,此时此刻,它太重要了,它也许就是诀别的遗言,来世的信物。
长水托姐夫把箍子交给九皇女,可是,打锤佬摸摸自己的衣袋怎么也不肯接。他说:长水,快去退掉来。部队要你下山来买肉,你把银元花掉回去怎么交代呀,打铳佬赖全福会拿你的肉去炆萝卜!
长水蛮横地说:你借给我!要是我今生还不掉,来生一定还你!
打锤佬掏出几张纸币,怕是只能再买几个烤番薯。长水冷笑起来:我就不相信,你是来卖钨砂的,身上会没有钱?你怕我死掉,讨债寻不到主是啵?你寻我爹要啊。讨了老婆生了崽女,莫忘记,你还欠丈人公一把驳壳枪嘞。放心,我爹没事!共产党还能办共产党呀,他是前次革命入的党,资格老。他又不是没做过糊涂事,每次都乖乖把他放回来。共产党有时还需要他这样的蛮牯嘞。
打锤佬尴尬地笑了笑:我替红军做事,又不是替红军掌柜!就是替红军掌柜,也不敢乱花钱啊!你不识字,没念过《红色中华》报,上面登过几个案子,哇红军和苏维埃干部贪污的事,有的判刑,有的被枪毙。依到我哇,快去退掉箍子来。我回到屋里,借钱帮你买个箍子送给九皇女好啵?
这番话启发了钟长水,他叫起来:好哇,现在你帮我借到钱来!你刚才哇,寻个白皮红心的群众帮我买肉。你把这两块银元拿去,叫他买半边猪,放点萝卜,来个萝卜炆肉。炆好来,跟我一起挑上山去。不够的钱,你下次来还给他。
圩街上,人越来越漾。再迟疑下去,仅有的一家肉铺里,砧板上就该只剩下骨头渣子了。打锤佬说:我去试试看。要是他不肯,你赶快退掉箍子好啵?
这时,长水反而教训起姐夫来:牙齿硬有虫蛀,舌头软没虫咬。你多哇几句好话嘛。
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更顺利。那个白皮红心的群众姓温,叫温火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结巴子,靠上山割松脂谋生,就在肉铺隔壁住着。钟长水被姐夫领到他家时,萝卜炆肉已是满屋飘香。温火生叫老婆盛了一碗端出来,说让他俩尝尝。长水抓起筷子一戳,根本戳不动,肉还没熟透呢。
又炆了一阵,温火生说:你你你先食,食一碗好啵?你饿饿伤啦。
长水笑道:快盛到桶里去。肉香把我灌饱了,我占了大便宜,还好意思食呀?
打锤佬将身上的一包烟丝送给长水,不觉间,眼里有泪了:长水,我要回转啦。等下你跟着老温从后门上山,挑担桶,就像去收松脂,别人不会注意。他路熟。你要小心,你欠老温三块银元嘞,元宵节前你要还他。还给我也行,我帮你给他。
这是平安的祈愿呢。长水眼里也潮湿了,他哽咽着说:告诉九皇女,告诉姐姐,告诉我爹,赖营长是常胜将军,跟到赖营长,我们不会食亏。我们要回枫岗过年!叫九皇女也转去过年,过年还要挖砂还要打歌吗?我好久没听到她的歌啦。
圆圆的颈箍子,一定能套牢九皇女的心。九皇女的心,一定被关在澡屋子里了,谁也夺不去。那个澡屋子虽被拆掉了木板,他心里还有间澡屋子呢。他想。
钟长水便要写张借据留给下来。温火生却拒绝。他结结巴巴的,说得倒是坦率。他怕留着红军的借据,给自己惹祸。白军不是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吗?
钟长水说:你藏好来嘛。就算白狗子打过来,他们能猖狂几天?我们一个反围剿,马上就能把他们赶回老家去。前几次围剿,都被红军打败了。
温火生说:打败就好,就就好。这这这次有点难,我到到山上庙里抽了签,是是,下下下签。
牙黄口臭!你信红军,还是信菩萨?
温火生眼神乱了:信信,红军菩萨,我我我都信。
可是,他借故称没有纸笔,依然不肯让钟长水留借据。当打锤佬掏出纸笔时,他激动地扑过去,死活不让打锤佬写字据。他说:你们记记得就还,不记记得就算了,好啵?
显然,那种激动不仅仅是恐慌,还潜藏着更为复杂的情绪。像是舍弃的慷慨,更像了断的决绝。钟长水丢给姐夫一个眼色,打锤佬大约是看懂了,会意地一笑。他用掏出来的纸笔,为长水写下了送给九皇女的话。长水这样说:九皇女,等到我来,你拿到箍子的时候,打支山歌好啵,就唱对河一蔸幸福桃,我会听到的。你晓得我是枫岗的狗,我有一对狗耳朵。还有,长贵蛮勇敢,可他作古啦。长根也勇敢,可长根打瞎了一只眼。
在令人垂涎的肉香中,钟长水和姐夫分了手。而他和温长水则各挑着一担桶,各挑着一担肉香,迎着隐隐约约的枪炮声攀爬金鸡堡。上山的路上,借着歇脚换肩的机会,温火生一再问:这这这红军顶顶得住?白军人人人更多嘞,就怕怕红军顶不住嘞。我把你送到,就就就下来好啵?
钟长水说:你不下来,跟到我们一起打仗呀?
温火生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理顺口条讲清楚。他是说,到了山上,他不能等着挑空桶下山,放下担子就得往回赶。他屋里一下子买了半边猪,炆肉的香味满世界飘溢,又没见其大宴宾客,恐怕经常出没在圩街上的白军探子,正满腹狐疑地盯着他家呢。
钟长水答应了。但他紧接着告诉老温,红军有神助,红军一定会胜利的!这会儿,他左眼皮直跳,左眼跳福呢,听听,这一路上都有鴉雀跟着喳喳叫,抬头看看,东天上祥云缭绕,一切都预示着红军就要打大胜仗啦!
从大天光到昼边,三营又击溃了敌人的两次进攻。可是,至此,整个营的兵力加起来也凑不足一个连,营长赖全福心头更加沉重了。显然,继续被动地死守这座山头,他的部队将拼光老本。战士们把血的誓言写在旗帜上:人在阵地在。一旦人拼光了呢?要保全剩余的兵力也容易,迅速从后山撤离阵地,放弃金鸡堡。可这意味着逃跑,意味敞开了苏区的北大门。这个责任是他承受不起的。他骂骂咧咧发了一通无名火之后,冷静下来。他隐约感到,敌人的第二次进攻似乎没有投入应有的兵力,敌人在策划着什么阴谋呢。
远处,莲花峰的枪炮声却是越来越激烈了。也许,敌人认准红军主力在那里,调集兵力去猛攻莲花峰了吧?赖全福端着望远镜观察许久,终于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既然不能后撤,那就往前冲吧,冲上前拼个鱼死网破也比这样消耗自己痛快。
两担喷香的萝卜炆肉,促使他下定了决心。因为饥肠辘辘、疲乏不堪的战士们欢呼起来,那热烈的欢呼声就是所向披靡的士气,就是摧枯拉朽的战斗力。
赖全福走到桶边,俯身贴着桶沿闻了闻。那是久违的肉香啊。肉是酱红色的,萝卜是酱红色的,香味也是酱红色的。那香味油光闪闪,又黏又稠,沾在鼻子上就抹不干净了。赖全福禁不住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拈了一小块,扔进嘴里,油渍竟从他嘴角边流出来。他舔舔嘴,骂道:钟长水你这小子蛮有本事嘞,也不晓得是把萝卜炆成了肉,还是把肉炆成了萝卜!
钟长水嘿嘿地傻笑着说:萝卜炆肉嘛,两种味道都有。买了半边猪呢,你看肉比萝卜多。依到我,我就要多放萝卜。晓得啵,萝卜炆肉,要食萝卜,萝卜就像肥肉一样,更香,还不腻。
赖全福高喊一声: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啦!大家注意到啵?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我们面前的敌人是虚张声势,他们大部分兵力悄悄被抽去攻打莲花峰了,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进攻,大家注意,是进攻而不是突围,是主动出击而不是被动挨打。我们几个月没食肉。食了肉,就要以一当十!开食!
刚才为萝卜炆肉欢呼雀跃的战士,一个个面面相觑。几经殊死搏斗,他们非常明确自己的处境和责任,而此刻,放在面前的萝卜炆肉,分明是一个号召,一个抚慰。有人竟憋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在血腥的空气里,哭声迅速洇散开来,好些战士的眼睛都红了湿了。战士们用嘶哑的声音喊道:营长,你不能拼掉三营啊!
赖全福说:好笑!拼掉三营,我当光杆司令是啵?给你们食肉,你们不领情?人家钟长水用五块银元买了这多肉,炆好来,让你们解解馋,你们不领情?那好,莫怪哟!长水,我们自家食。晓得啵?我从前跟别人打赌,一餐食掉半头野猪!哪个有种敢跟我打赌,食掉一桶肉来?敢啵?
用绷带包住半边脑壳的长根,冲着大家吆喝道:食肉!食肉比打啵过瘾,比搞到妹子更有味!食了营长的肉,做鬼都是三营的鬼!
长水则夺下身边战士手里的竹碗,逐个替他们盛起来。他把肉碗端给每个人时,都忘不了嘟哝一句:食饱来好啵?好像是央求人家似的。但是,即使端着肉碗,闻着肉香,嘴上涎水滴滴落,人们仍不肯张嘴。都等着营长的一句话。他们不怕死,可他们谁也不甘心就这样拼掉整个三营。
赖全福不得不把话说明白:同志们,昨天下半夜我命令钟长水下山买肉,是从最坏处打算的,老实哇,是想大家做鬼也该打着饱嗝!可眼前形势变了,三营的生路在前方,而不是后背。我们不能后撤,只能前进,撕破敌人的网来。晓得啵?不怕死的,就食饱来往前冲。哪个牺牲掉,我一定会拿红烧肉来祭他!记到来,一个萝卜都不掺,是两寸见方的红烧肉!是我们登贤花妹子的肉!
仗打到这个份上,真是太窝囊了。然而,战士们终于明白了营长的用心。眼下,唯有如此,才能留下三营的旗帜。当然,它得踏过惨烈的牺牲。四只木桶立即被战士们团团围住,一只只用竹筒锯成的碗里,盛满了视死如归的豪情。
都饿坏了,可每个人性格不同,吃法有异。性急的,三下五除二,眨眼功夫,就把一碗萝卜炆肉倾倒进肚子里,之后便懊悔,怎么不品品猪肉的味道呢。沉稳的,一块块地往嘴里填,不时地舔着油嘴,直夸这猪肉炆得烂,一到嘴里就化了。讲究的,则是先挑肥肉和萝卜吃掉,把碗中一二疑似精肉的部分,拨拉到一边,留待最后来细嚼慢咽。钟长根就是最讲究的一个。他吃着碗里的,忽然生疑了,走到木桶边,把剩余的萝卜炆肉一勺勺舀起来,再倒回去。他歪着脑壳,在用他的独眼仔细检查其中的肉呢。四只木桶都被他搜罗了一番,他得出了结论。他的结论就是愤怒地踢翻了所有的木桶。
所谓萝卜炆肉,里面的肉极少,不过是在猪油和槽头肉母猪肉里,掺着大块大块的肥肉一般的萝卜!
赖全福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也不去验看木桶,却一把揪住钟长根,怒斥道:打狗屁!给你们食的是萝卜炆肉,当然有肉有萝卜。你手气背,怪哪个呀。你问问大家食到肉没有?
战士们大多是心满意足的,也是,他们毕竟饿了几天,见了荤腥,那就是令他们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了,谁还顾得上挑肥拣瘦哟!他们此刻需要挑剔是自己的牙缝。果然,细长个子的长发把剔出来的肉丝举到了长根眼前。
长根冷笑着扶起木桶,盛了两碗递到营长和长水面前。他俩都接过去了。
钟长水吃着吃着,脸色变了,就像连着灌了几大碗米酒似的,周身的血往上涌,双手也哆嗦起来。除了油汪汪的萝卜,他只吃到一块咬不烂的母猪肉。他囫囵吞下了肚。
而赖全福却是吃的津津有味。他碗里全是肉。论吃肉,他是精怪呢,每块肉到了他嘴里,他能准确地分辨出那块肉的部位。比如,他此刻先后尝到了五花肉、里脊肉、前腿肉和后腿肉。品味起来,槽头肉是好肉呢,肉活,有嚼头,最好的就是刀口边的第二刀肉。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发言了,他不是打铳佬吗?
在营长的带领下,木桶里的肉汤被刮得干干净净,被长根踢翻桶滚出来的肉块和萝卜,也被几个战士拾起来,连泥带土地扔进嘴里。
可独眼的钟长根一直冲着长水冷笑着。那只眼里射出的寒光,令长水心里一阵阵发怵。长水的确有些紧张了。那个放下担子便慌忙赶回去的温火生,该不会从中做手脚吧?
幸好,营长没有为难他,反而把长根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机枪,交给了他,并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威严的命令:钟长水,你给我冲在前面!你敢后退一步,爷老子就毙掉你!
已是正午,山下的白军准备开饭了。每每撬着罐头,他们便对着红军阵地骂一通娘。此刻,三营这边回击的骂声,带着萝卜炆肉的香味。三营战士骂道:白军弟兄们,我们刚才杀了一头猪嘞。你们闻到红烧肉的香味没有?你们妹子蛮馋吔,跑来讨肉食!也不晓得她用哪张嘴食!
白军那边恼了,回击道:你们的娘说,上面吃肉,下面吃人。你们的娘挺厉害的嘛,把我们的人吃掉挺多!
赖全福掏出了枪,哈哈一笑:同志们,肉是好东西呀,食了肉,全身都发躁。我们现在就代表娘,把他们全部食掉,连骨头都不吐!
一声令下,三营战士如猛虎下山。指望着瓮中捉鳖的白军怎么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几乎是束手待毙的红军竟敢突然发起如此猛烈的进攻。没等白军醒过神来,冲在前面的三营战士已经接近了敌营。钟长水端着机枪,跳跃着,匍匐着,一路狂扫。
也许是杀得性起,好些战士竟顾不得利用地形地貌保护自己,气势汹汹地杀将而去。饿虎扑食一般,神兵天降一般。敌人被这番突袭打懵了,仓皇抵抗了一阵,整个防线便土崩瓦解。
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战斗,是对战局忍无可忍的一次爆发。赖全福不晓得这该不该算作一个胜利。因为,它的代价是四十具遗体整齐地排列在自己面前,何止四十具啊,还有失去头颅的钟长贵他们。加起来,应是四十八。
长贵是长根找到的。长贵的头颅却找不到他的身体了。长贵的眼睛依然大睁着,他是在搜寻着自己的身体,还是在翘望着九皇女的身影?独眼的长根一拳打倒钟长水,从他身上搜出那个巾子包包来。长根把九皇女的秀发还给了长贵。
这时,赖全福突然像疯了似的,夺过长水怀抱里的机枪,将枪口顶在他的胸口上,怒喝道:哇!萝卜炆肉是怎么回事?肉被你食光了是啵?你贪污银元,拿萝卜来糊弄大家是啵?
钟长水瞠目结舌,全身筛糠似的。此刻,他恍然大悟,刚才营长就已看出破绽,只是怕影响战士们的情绪才压住心头怒火。营长令他端着机枪冲在前面,是想让他用牺牲湮灭罪过。可是,为何这么多战士倒下了,而他却仍然活着?死神也不肯饶恕他的罪过呢。
然而,他又觉得自己冤屈得很。他被那个所谓白皮红心的温火生算计了。那是棵墙头草呢。难怪老温连张字据都不敢留。
在营长的再三威逼下,钟长水语无伦次地把经过叙述了一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一点也没记住。赖全福却是大致明白了。钟长水贪污了三块银元,买了个箍子送给九皇女。用剩下的两块银元,炆了一大锅脱掉裤子下去摸也捞不到几块好肉的萝卜炆肉,来欺骗饥肠辘辘的战士们。
赖全福把那四只空桶狠狠地砸在钟长水脚下。嘭嘭,嘭嘭,那是震耳欲聋的四声炮响。
赖全福一挥臂,喝道:给我绑起来!
被五花大绑的钟长水涕泪纵横。三营幸存的几十个战士,每人都过来踹他一脚。没想到,长根和长发踹得最狠。长发不光狠,还阴毒。长发朝他屁股踢去,脚尖却往上一勾,踢到了他的寿。长水捂住腿裆,痛得全身瘫软,满头冒汗。
四十八座新坟把金鸡堡主峰边一座荒凉的红壤凸岗装点得十分悲壮。赖全福兑现了他的许诺。他派伙夫去买来了酒和肉。那才是真正的肉呢,是登贤花猪花妹子的肉,是红彤彤油光光的红烧肉。营长亲自将一只只热腾腾的肉碗端到每个烈士的坟前,然后捧着一只粗大的竹筒,将酒依次洒在他们的坟头上。
大块大块的红烧肉,飘溢着诱人的香味。肉香、酒香淹没了战场上的一切气味。赖全福盛出最后一碗,那是一碗肉汤。营长愤愤地摔在钟长水的脚下,肉汤打湿了他的草鞋。
赖全福咆哮道:这碗算是祭你的!你这混帐东西闻闻!这才叫肉嘞!你胆敢拿萝卜来糊弄他们!现在他们死啦!他们是饿死鬼,你把你的良心掏出来祭他们吧!你跪下,你给我掏!
钟长水跪下来。跪倒在随风弥散开去的肉香酒香里,跪倒在自己的泪水里。
那四十八碗肉,营长不许人收起来。
第二天,两个伙夫企图收回盛肉的竹碗和砵子,被营长发现,关了他俩三天禁闭。
伙夫说,才一夜,所有的肉都没有了,只剩下空碗,且舔得干干净净。红烧肉大概是被那些亡灵食掉了吧?活着的时候,他们饿伤啦。亡灵也有鼻子耳朵和嘴巴的,是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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