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崭新的惆怅,也随着初潮一道,吸盘一样附着在我的身上,扔不掉,甩不脱。
我总是去校园外的小河旁呆坐以消解。这条常年流淌的小河,经过我时,萌发了我的春天。河水在一寸一寸地流,我的春天在一寸一寸地短。男主角已经出现,可精彩的故事却不知何时才能发生。我决不能叫这流水,就这么把我的春天带走,空白的青春是有罪的。我要把我的笑、我的泪、我的疼痛和我的快慰,统统都塞进我的春天里。
学习之余,我和洪敏把心思全花在潘正和四只眼儿张叔林身上了。洪敏这个痴心人,为张叔林写了无数封火热的情书,却一封也没发出去,都撕碎扔进厕所的下水道冲走了。严酷的初三毕业班生活容不下青涩的爱情。情书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不断的大考小考、升学的压力、老师的期望、家长的絮叨,哪还有闲心风花雪月?
临近期末的一个周六黄昏,狂风大作,天陡地变冷了很多。我裹紧身上的厚毛衣,快步朝离校门口大约五百米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去。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我心里没着没落的,茫然地望着马路上疾驰的车辆和缩头缩脑的行人。
上个星期六夜里,后爹又打我妈了。他经常半夜三更打我妈。大人说半夜打架的夫妻多半是性生活不和谐,比白天打架要严重得多。
上个星期六夜里,他打得特别厉害。隔着一道墙,我还能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吭哧吭哧的喘气声。翻毛皮鞋底子打在我妈身上,啪啪作响。他喘着粗气,肆无忌惮地咒骂我妈:X你姐!我叫你不让我X,我叫你让野男人X……我妈可能实在忍不住疼了,少有地尖声哭叫起来,骂了后爹祖宗十八辈儿。后爹的儿子也在杀猪般哭喊,他跟后爹和我妈睡在一个房间。我隔着一道墙,还吓得浑身哆嗦,他比我小,又身临其境,被吓成那样是可想而知的。
打了老半天,我妈可能实在吃不消后爹的翻毛皮鞋底子了,打开门,一丝不挂地冲进了客厅,后爹也光着腚追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翻毛皮鞋。他把我妈按在沙发上,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皮鞋底子。我从门缝里看见了这一切,想冲出去救我妈,一口咬死那个禽兽,又根本不敢出现在两个一丝不挂的人面前!我就这么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门后,咬牙忍耐着,把后爹对我妈的羞辱和着眼泪咽进肚里……打那之后,我一直恨我妈,为什么不带着我离开那个禽兽。虽然她的工资不高,总算有份正式工作,母女俩吃糠咽菜,也比整天受那个禽兽侮辱好啊……
天很快黑透了,眼眶中积聚的泪水朦胧了对面热气腾腾的杨记烩面馆。我抬起手,用手背把泪抹去。杨记烩面馆的食客们一边大口吸面条一边擤鼻涕。大风像海浪一样拍打着我,撕扯着我。我冷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厚毛衣。
忽然,我眼前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竟是潘正!他笃定地站在我面前,昏暗的路灯把他的脸照得黄黄的。我简直吓傻了,木偶般被定住了,怔怔地看着他,连一个讨好的微笑也挤不出。
他对我甜甜一笑,左嘴角现出一个好看的小酒窝。平常老看见他这么笑。可此处与彼处,可不大一样啊。我感动得想流泪,却又隐忍着不动声色。在他面前,我什么也不敢表示,只傻傻地站着,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说啥好。
“张蔷薇,去文化宫看电影吧?”潘正的提议没有我想像中的热情,口气平平淡淡。
“这,太晚了吧……”我嘴上这么犹豫着,潜台词却是说:“好啊,快走吧!”
“怕啥?看完能赶上末班车,我陪你等车。”他的口吻,像大人们在谈工作。
我又忸怩了片刻,才怯怯地跟着他上了人行道,朝市区的文化宫方向走。我根本不敢转头看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前方,只是低着头,看着路灯下两个人忽短忽长的影子。他跟我靠得很近,不时两个人会轻轻撞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觉得我心里不再那么冰冷了。后爹算什么?家庭不幸算什么?我已经有个人了呀,潘正这不是主动来找我了吗?他的到来,不是使我的生命有意义了吗?从今以后,受再大的罪,吃再多的苦,心里都有潘正为我撑着了……
大约走过十来个路灯,他用小手指勾住了我的小手指,我被电得浑身颤了一下。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连,尽管是通过两个小手指——这么不重要的部位。一股强烈的热流,通过他的小手指传遍了我的全身,再辐射给这巨大的世界。世界顿时变得温暖如春,我仿佛看见了叶绿和花开。
文化宫电影院的人真不少,需要对号入座。座位在后排的角落,对看电影来说没好处,可我跟潘正两个人都明白,走进这个电影院,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电影是个黑白港片,故事编得不怎么样,讲一个富家女爱上了一个挺帅的穷小子。但港片中的亲热镜头相对来说,肯定多于国产片。潘正受不了亲热镜头的刺激,坐在座位上显得局促不安。
我与潘正的初次陶醉(2)
终于,他在黑暗之中,悄悄解开了我的毛衣扣子。我很害怕,心慌意乱,本能地挡了挡,没挡住。他的一只手伸了进来,隔着一层秋衣抚摸我的胸脯。这样的触摸感觉比较钝,有点怪怪的。他显然比我先进入了角色,银幕上的白光照在他脸上,表情显得这么生动。眼睛半闭着,无限陶醉……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睛。可是,上下眼皮刚一接触,泪就像溪水一样流了出来,淌在脸上。
“你怎么哭了?”他有些紧张,贴在我耳边轻声问。
“没……没什么……”我掩饰着,抹掉泪水。
“闭上眼睛,别说话,好好享受。”眼泪显然没有胸脯对他的吸引力大。
我听话地闭着眼睛,集中精力,感受着他的抚摸。少女的敏感遍布全身,我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某种陌生的陶醉。这是我的初次陶醉,也是他的初次陶醉,他是处男,我是处女,虽然没有成年人陶醉得那样不成体统,但敏感程度一定比他们强。
接下来的电影,谁也没再看进去。漆黑一团中,他贪婪地看着我,我也贪婪地看着他,我们成了彼此的电影……
王斌是个不要脸的混球(1)
初三下学期,“五四”青年节前后的一个黄昏,王斌说他弄到一盘张蔷的磁带《害羞的女孩》,约我去他家听。
“我不想去你家,你把磁带借给我吧?”张蔷的歌叫我心动。
“去我家听吧!我爸妈都不在家。”他神秘地说,“告诉你,我拿住潘正的把柄了,你去我家我告诉你!”
一听到潘正的名字,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捅了一拳,很快问道:“他有啥把柄能被你拿住?”
“反正跟你有关!”
我经不起潘正的诱惑,就跟着王斌走出了校门。
王斌的家是一座乳白色的小楼,进门是个豪华的大客厅,墙壁上装点着几幅字画,水磨石地板上放着一套乳白色的皮沙发,茶几上有两部电话。彩电很大,遮盖着紫红色天鹅绒罩子。木楼梯的拐角处有只高脚小几,上面放着一盆长势茂盛的吊兰……纨绔子弟几乎没有可爱的,可他们的家、他们的财富却总是不惹人讨厌。
王斌从旁边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琥珀色的洋酒,对我说,“这是法国白兰地,尝尝什么味儿吧?”
“我不会喝酒!”我忙说。
“就喝半杯,醉不了。”他说着,带我上楼,来到了他的卧室。
卧室里摆放着美国进口音响,可以听磁带,也可以听唱片。他把张蔷的磁带《害羞的女孩》放进去,按了“PLAY”键。他要我坐在他的床上,他自己则坐在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里。
张蔷的歌声很快流淌出来,原来我那台单声道录音机还把她的声音丑化了!这个音响连她那轻微的鼻音都能清晰地传达出来。“你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河,掀起涟漪一朵朵。我独自乘一叶无舵的小舟,随着你呀缓缓地流……你呀你呀,为何那样怕羞?总不肯伸出你的手……”
王斌把酒注入两只高脚杯,把一杯递给我,又跟我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口。
“哦,你不是拿住潘正的把柄了?快说吧?”我赶忙直了直脊背。
他不屑地笑道:“你太傻了,怎么可能喜欢潘正?他虽然喜欢你,但啥也不会给你。”
“你怎么知道他啥也不会给我?”我奇怪地问。
“他爸妈都是普通工人,祖辈都是修理地球的,做梦都想攀高枝儿,拿几个孩子打翻身仗。好在他三个姐长得都很漂亮,全嫁了高干子弟。他自己也是个势利眼儿,正在追一个高干的女儿呢。”
“追高干女儿?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孩叫方玲,就住在这个大院里,我亲眼看见她领潘正进来过!方玲在市二高上高一。”
“她比潘正高一级,潘正怎么会追她?”嘴上这么问,其实我心里已经相信了。
“你忘了?潘正是小偷,是留级包!他原来就是跟方玲一个学校的!”
“那个方……她漂亮吗?”
“说真话,没你漂亮。可她老爹有权有势呀。你爸有啥?”王斌一笑,笑得挺恶毒。
我懵了,心中隐隐作痛。张蔷的歌,让人心里难受,歌里的忧伤是少女的忧伤,也正是我的忧伤。歌里的爱情背景总是那么浪漫,而我和潘正的爱情背景却是一条杂八凑的小街,有吸面条擤鼻涕的声音;文化宫简陋的电影院就更差劲了,满场的磕瓜子声和咳嗽声,还有呛鼻的香烟味儿和难闻的体臭……
王斌脸上渐渐露出一种笑,怪怪的,他这么笑的时候真是其丑无比。我想吐,头一次,为一个人的相貌反胃。
“哎,我说,这回对潘正死心了吧?跟我谈朋友吧!我送你一块表。”说着,他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漂亮的女表。
这算什么?用一块表收买我?我看着这块漂亮的女表,迷乱地摇摇头。
“潘正那个穷小子有什么好?不就是脸比我的好看点?你也看见了,我家什么样?我爸只我一个儿子,你要是跟了我,要啥我给你买啥,保证你穿得全校最牛逼!”
我烦得不得了,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准备开门走人。
王斌猛地扑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眼巴巴地望着我说:“张蔷薇,多跟我待一会儿吧!你不要手表,我不给你就是了!你不知道,我……我天天晚上,都是想着你过呀……”
他说得含糊其词,我听不大明白。
“这次你就行行好,帮我一次吧……”说着,他的手就放的不是地方了。
“你胡说什么呢!让开,我要走了!”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赶紧背过身去。
他像一个陀螺,很快旋到我面前,扑通跪下,哭丧着脸说:“张蔷薇,我喜欢你!你就把自己分给我点儿吧!你看看它,就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你啦……”
这算什么?这个不要脸的混球。骗我来他家,原来是想对我耍流氓的!我立即火冒三丈,劈脸就给了他一巴掌。
王斌是个不要脸的混球
他似乎被我打傻了,脸上竟出现了虔诚的笑容,挪动身体,让到了一旁。
我趁机逃出门,他在后面悻悻地说:“辣,真辣!潘正调教得不赖嘛!”
李老师穿着花裤衩
初中升学考试结束后,漫长的暑假来临了。
我天天都在想潘正,天天都想见他。我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就这么看着他,神仙样地过上一辈子。窗台上的紫丁香开了,成簇的淡紫色小花瓣,在夏夜的风里恣意地芬芳。我坐在窗前,伸手摘下一枝。紫色是我的魂,我酷爱花瓣上的紫,只要是花瓣上的,什么样的紫我都会宽容。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潘正却一点儿不知道。关于我的,潘正又了解多少呢?关于我的,他又真正关心了多少呢!看着这淡紫色的小花朵,我流泪了。潘正总能使我无端地流泪。我明白,我早已明白了,这世界上的异性千千万万,和我对应的,只有潘正一个人。
我拿出日记本,在紫丁香的花影里,写下了潘正的名字。也许,我不该怪他了,也不该怨天尤人,在我青春的生命里,能为一个人惆怅和苦闷,能有一个名字叫我念上一遍又一遍,写上一遍又一遍,该知足了。爱是自我的体验,既然我爱他,即便是为他痛苦,也是我的幸运。至于他对我怎么样,也许不必去计较了。
高中分了班,一、二班是重点,三到七班是普通班。其中七班是文科班。
我在一班,洪敏和四只眼儿张叔林二班,潘正和王斌都在四班。分班在学校可有点讲究,一、二班的学生几乎都能上大学,其他班的基本没戏。这意味着我和潘正的爱情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快夭折了。
语文老师和化学老师都是刚分来的,大学毕业生。语文老师姓李,化学老师姓钱。学校暂时没有房子,他们就住在一间闲置的大教室里,两张床用隔板隔开,其他的空间共用。
李老师瘦长,河南人士,五官还算端正。他是个挺讲究风雅的人,也比较精明,喜欢诗词书画,也喜欢风花雪月。钱老师则矮胖,江苏人士,大器早成,20岁就大学毕业了。他戴眼镜,唇红齿白,遗憾的是头发有点花白,外号“白魔头”。他是乐天派,喜欢钻研学问,对人情世故反应比较迟钝。他们都是想干番事业的人,不仅讲课时一丝不苟,每天晚自习都会准时出现在班上,辅导起学生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第一次被李老师叫到宿舍,是因为我进入高中写的第一篇作文。
这天,上午放学时,李老师叫我下午去他宿舍一趟。下午第一节下课后,我跑了去,小心翼翼地敲门。他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叫我自己推门进去。
我以为他正在备课或者批改作业,一推开门,才发现他还赖在床上,上身光着,毛毯只搭了肚脐。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弄得我挺窘的。我忙调开目光,哪知道往下一看,却发现他竟穿着一条大红大绿的裤衩,好像是用被面布做的,松松垮垮地不合身。都八十年代中期了,如果他是个老农民还差不多,可他刚刚大学毕业啊!因为这条“花裤衩”,我不崇拜他了,一下子就不崇拜他了。
“哦,没想到你来这么早!”好在很快他便感到了不妥,叫我回避一下,套上了衣服。
“你那作文是自己写的还是抄别人的?”他问。
“自己写的呀。”我心里挺得意,暗暗想,也许我写得太好了?
“好。”
我不明白他这个“好”指的是什么。
“……你和四班的潘正谈恋爱?”
“没有……”我一下就红了脸,摇了摇头。
“你在说谎,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他这句话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乞求。
我偏不。我的头低得更狠了,脸热辣辣地发烧。
“离他远点。他没有任何前途,毕业后就会变成待业青年!”李老师冷冷地说。
我没有说话,抬起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忽地又变得柔和了:“在班上,我有没有外号?”
他看着我,脸上渐渐泛起一层刺眼的温情,就像癞蛤蟆身上的疙瘩,叫我既厌又怕。可我此时必须面对他身上折射出的一切,无可回避。不知这是不是命运给我设计好的场景,是我人生必经的一个场景。
“你没有外号。”我摇了摇头。
“我有外号!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好,你有外号。”我有些气恼。
“你这是在糊弄我!我看得出来。”他的声音充满了幽怨。
班主任要我金贵自己
高中校园生活真是特别乏味,纯粹是“三点一线”——教室、宿舍、食堂。
我常在下午放学后,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看潘正踢足球。一本装样子的书是我手中的常用道具。
午后的秋阳暖烘烘的,瀑布一样流过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手上裸露的皮肤。在这奇异的状态里,我感到舒适。我从童年开始,就缺乏温暖。秋阳像一只大手,滑过我,抚摸我。我的身体一直缺乏抚摸,也渴望抚摸。我陡然觉得,这秋阳就像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或者是一个恋人,正在给我无私的、无休无止的爱抚。
我身上穿着夹衣,球场上奔跑着的潘正却穿着短衣短裤。他浑身散发着热气,像一个刚出蒸笼的馒头。他的腿细长,没什么肌肉。而王斌的双腿上,却突着老高的肌肉块儿。王斌的力气大得吓人,一脚可以把球踢过半场。自从看过电影《少林寺》,王斌就开始留和尚样的大光头,看上去更没人样子了,他却自我感觉良好。王斌总是在制造机会,往我身边跑,一跑到我身边,那对金鱼眼就炯炯发光,色迷到了极点。而潘正却总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活动,像是有意的。
校园里有很多法国梧桐,随着秋意的一天天加深,叶子黄了,落了。郑州的深秋,索然无味。特别是秋雨绵绵之时,校园里就会铺满深褐浅黄的法国梧桐落叶,像一幅无头无尾的巨幅油画。人走在画中,踩在落叶上,感受到的是死寂的凄凉。看着满地的法国梧桐落叶,想着潘正,想着我和他的将来,真是死的心都有。
我和潘正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在校园里狭路相逢,也没说过一句话,就像陌路人。我不知道他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对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几乎绝望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救赎是留给我的了,特别是爱情上的。他已经摸过我的胸脯了,尽管隔着一层厚毛衣,那也是摸过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我相信王斌的话了。潘正的心没在我身上。
少女的绵长的忧伤缠绕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变得呆滞、麻木而僵硬了。我害怕自己随着叶的落尽而死去。树木还有下一个春天,而潘正肯不肯把下一个春天给我呢?
我的班主任姓吴,上海人,口音很重,咬文嚼字的。他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倒有150斤,面容白净,鼻子扁平,双目炯炯有神。他是数学教研组长,教我们班的数学。光从面相上看,就可以判断他是个好心男人,好得有些固执和迂腐。不过,这样的人人缘极好,不仅师生喜欢,领导也喜欢。
一次我去厕所,路过四班门口,王斌就伙同几个男生起哄,不断地对着我大喊潘正的名字,还挡住了我的去路。恰好,身穿白大褂的吴老师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全校只有他一个老师穿白大褂。他被派到北京参观一家数学研究所,回来就把在食堂工作的老婆的白大褂改小,上课时穿。师生们都取笑他,他却理直气壮地说高级研究人员个个都穿白大褂,既神气又卫生呢。
王斌他们看见吴老师,立即如鸟兽散了。吴老师没对我说什么,也没对王斌他们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打量了我好久。之后,白大褂下摆一飘,便闪过去了。
晚上,吴老师来辅导夜自习时,悄悄走到我身边,把我叫到了教室外头。
“你谈恋爱了?”他小声问。
“没有。”我说。我这是真话,没有骗他。和潘正算是什么恋爱?
“张蔷薇,别以为我老得不明白你们想什么了。今天四班的男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低着头,没说什么。
吴老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张蔷薇,我以男人的身份说句掏心话给你,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爱不爱的?男生嘛,处在青春发育期,冲动得很,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爱惜自己,不金贵自己,以后肯定会吃亏、痛苦……”
我低着头,感觉到泪在眼眶里打转儿了,并不是理解了他的话,而是想起了潘正的冷酷。
吴老师的话是极其善良的真理,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还是一个劲儿地想潘正。或者可以说,不是我在想潘正,而是我心里有个精灵在操纵我。爱情是这个精灵的食粮,它借着我的青春出生了,就得活下去。它依靠着爱情活下去,依靠操纵着我想潘正活下去。
我将初吻给了潘正
元宵节这天,高中部已经开学。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经积了几寸厚,天气奇冷。学校破例允许学生去市区看元宵花灯展。
我离开教室,来到操场上。我怕班上的女生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和她们去。站在白茫茫的操场上,我才清楚地感到,我心里是有所期待的。我希望潘正能找我去看灯,明知道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非常小,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黑漆漆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地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我,夹在这黑的天和白的地上,想望着一个名叫潘正的人,想望着我的爱情。这天地容纳了我,却没给我轻快的甜蜜。我必须沉重,我的心以及我的爱情。
我慢慢地朝操场边上走,我想看雪地上被我踩出来的一个个脚印。走到双杠区,我靠在一棵大杨树上,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我想喊,喊天,喊地,喊潘正的名字。可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的声音也早已不属于我自己了。我的眼睛被这夜的黑刺激得流了泪,我怕泪在脸上结成冰,赶快拿出手帕擦干。
就在我把手帕从脸上拿下的瞬间,潘正在背后叫道:“张蔷薇,一块儿去看灯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转身,面前站着的人确实是他,活生生的。他微微笑着,等待着我的反应。我心里乱乱的,觉得他邀我的声音太亮,太轻飘,和我期望的相去甚远。已经挺晚了,除了一些特别珍惜时间的同学,去看灯的都走了。我猜他先约了别人,没有成功,才又找我的。
可是很快,我又觉得自己不能耍脾气,在他面前,我没有耍脾气的资本。我在校园里徘徊着,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的呀。想到此,我开始感激他了,在这样的雪夜里,他心里还能装着我,我应该感激他。
跟着他朝校门口走去
天很冷,连思维也被冻僵了。两个人并排走在马路边上,没有话,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法国梧桐从身边闪过。我围着我妈的一条旧围巾,浅灰色,很薄。快到市区的时候,他把他的厚长围巾解下来,围在我的脖子上。
围巾上留着他的气息,香极了,几乎窒息了我。堆积了好久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眼前朦胧一片,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我需要他的什么?是他的抚摸?还是他的亲吻?不,都不是。我非常害怕他接触我,我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不明白怎样享受。少女的爱情其实是自恋的变种,几乎没有欲望的成分。也许,我需要潘正给我的,就是一种永恒关系的承诺。
街上灯火辉煌处,人流如织,稍不小心就可能被冲散。他自然而然的,拉住了我的手。
我们来到《西游记》的花灯前,上面的人物惟妙惟肖,并且会转。老百姓爱看稀奇,聚集的人特别多。我个子不高,看不见,他就把我抱了起来,叫我看了个仔细。我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力气也不小。我挺感动,对他微微一笑,泪水跟着也流出来了。
他都看见了,我的笑,我的泪。但他没说什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灯展区,朝着另一条大道走去。两个人都带着手套,基本上感觉不到什么。我机械地被他拉着走,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这是我奶奶的家,她回天津了。”他把我带到一栋临街的单元楼四楼,拿出钥匙开门。
三室一厅的房子,摆设还挺不错。潘正并不是王斌说的穷小子,他家的条件算是中上水平。
他把我领进一间朝北的卧室,叫我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屋里有暖气,暖烘烘的。他把我脖子上的两条围巾都解了下来。之后,泡了一杯热茶,放在小几上。又拿来一盒香酥饼,撕开包装,拿出一块,喂到我嘴里。
“尝尝吧,这是人家送给我奶奶的寿礼。”
我吃了一口,味道不错。他接着我咬过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我一愣,这好像不太合适吧,我一下就冷了脸。他的笑容也僵住了,但没有停止吃饼的意思。接着,他又把那块饼凑到我嘴边,我顺着他咬过的地方,张开了嘴。
就在这时,他却“啪”地一声把灯关了,嘴猛地堵住了我的嘴。两张嘴唇上都沾着硬硬的饼屑。我很怕,就使劲推他,但他的背后好像有一百个人在使劲,我哪里推得开?相反,连我的鼻子都被他的脸挤住了,呼吸有点儿困难。
他顺势往上一蹿,靠在我身上。他的舌头伸进了我嘴里,疯了似地搅动。他喘着粗气,下身像是在干什么力气活儿。很快,他一松劲儿,靠在我的肩膀上,停止了攻击。
他还不是个由着性子乱来的楞头青,我这么想着,他使我有了初吻。我的嘴唇开始有些酸麻,开始了细碎的痉挛。幸福感就像决堤的海,朝我压了下来。我有了初吻,同时也失去了初吻。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时候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另一个潘正了。我的初吻只能属于他,这,不知是哪一辈子就注定了的。
洪敏跟张叔林
春风沉醉的天气到了,校园西边的小河开始雀跃了,水边的垂柳绿得嫩生生的,在风中舒展着柔蔓的枝条。一两只燕子拖着剪刀样的尾巴,倏地飞来,又倏地飞去了。河边开着黄色和粉色的小野花。春风一度,这些属于春天的物事必得到来。这燕子就是去年的燕子,这花儿就是去年的花儿。而属于我的青春的小河,却永远不可能倒流。
坐在这春天的小河旁,我总是想起张蔷的《害羞的女孩》。“你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河,掀起涟漪一朵朵。我独自乘一叶,无舵的小舟,随着你呀缓缓地流。女孩女孩呀,为何那样怕羞,总不肯伸出你的手……”张蔷的歌声里有一份任性,一份调皮,还使着一份小坏。她怎么和我不一样呢?洪敏也和我不一样。我的青春为何这么涩、这么苦、这么忧郁呢?我天生就是一个苦涩胚子?还是这世界上的人都欠了我的?我爸,我妈,还有,还有潘正……
一想到潘正,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迅速从寂寞滑入哀伤。我想他,想见他,想时时刻刻依偎在他怀里。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它竟是如此遥不可及。我和他必须偷偷摸摸,连光明正大的权利都没有。我们的心发芽了,人却还没有成年。那次雪夜的约会,已经随着雪化,随着冬天的结束淡漠了。春天已经来到,可他给我的下一次约会又在哪里呢?
这个周一的傍晚,打了饭,我和洪敏又来到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吃。两个人各买了两个馒头,没有打菜。洪敏的一位“周叔叔”在工厂食堂当管理员,他刚才送来了一包酱牛肉片和一瓶肉丁豆酱。对我们来说,这算是高级营养品了。
“张蔷薇,你狠狠吃。这姓周的老东西不是好货。”洪敏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片。
“他怎么你了?”
“他怎么我妈了!这个老色狼。要不然会给我送吃的!”她说起了她妈的故事,“五年级的时候,有次我课间回家拿个本子,刚用钥匙开开门,就听到里间惊天动地的,那张破床吱嘎乱叫。我害怕,赶紧走进去,里间门没关,我一眼就看见了周畜生正欺负我妈。我气坏了,就顺手拿起门边的黑雨伞,用伞尖狠狠地朝那个恶心的屁股扎上去!他嗷一声叫,鲜血直冒。我吓得赶紧跑出家门……往后,他一直巴结我,是怕我告诉我爸!”
“大人怎么总想干这事儿呢?”我挺烦这些。
“谁知道呢!”她也没什么兴趣。
接着,我们就说起了潘正和四只眼儿张叔林,嚼馒头的速度慢了下来。
洪敏放下碗筷,掐了两朵黄色小野花,递给我一朵。我看看,鼓涨的花心挺好玩儿,不知为何,就联想起潘正带着酥饼碎屑的嘴唇。
“张蔷薇,我和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洪敏忽然冲动起来。
“哦,你说吧……”
“我和张叔林干那事儿了!”
“啥事?”
“唉,你不明白……我……是他的人啦!”她挺费力地找到了一个能说明问题的说法。
“什么时候?”我心里“咯噔”一跳,连忙问道。
“上星期五晚上,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小河边上,树林子里。”洪敏不紧不慢地说。
“是他找你的?”
“我写信约他出来,他就出来了。”
“他先对你动手动脚的?”
“呀,他比女孩脸皮还薄,我叫他动的……他那东西硬得跟铁样的,把我扎流血啦。”
“啊?疼吗?”
“疼……嗯,就像刀刺、火烧样的!”
“那你胆子真够大的。”
“开始不知道这么疼啊!”傍晚的风吹乱了她干燥的短发,吹眯了一双陶醉的眼睛,“可我不后悔,我就想当他的人!”
我挺羡慕她,也有点儿嫉妒。唉,她为什么抢在了我的前头?我也想和她一样,把身子给潘正。也许把身子给了潘正,他就会把心全部放在我身上了。我既害怕、又盼望潘正那东西也像铁一样硬,还盼望刀刺、火烧样的疼,盼望流血……
潘正移情大屁股方玲
近来,班上一个姓范的高才生上课总是头痛,他和我的座位就隔一条走道,经常见他趴在桌子上忍,不愿请假看病。
班主任吴老师看不下去了,托熟人捎口信给他家长。他父母来领他时,我们都以为是他爷爷奶奶。他们是老来得子,儿子又争气,拿了不少各科竞赛大奖,可算是光耀祖宗了。
几天后,班主任吴老师红着一双眼,传达了范同学的死讯。医院没确诊是什么病,大致是脑瘤之类。和他同桌的女生立刻大哭着说她害怕,叫吴老师给她调座位。但是,没人愿和她坐在一起,好像她身上也沾着晦气。吴老师只好撤了范同学坐过的那张桌子,找来一张单人桌,把那女生给安排了。
春天的阳光依然遍地,但我们班却笼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学校和市二高联合起来,组织学生看青春期教育片,死亡的阴影才稍被冲淡。
电影散场时,同学们涌了出来,影院门口腾起了蒙蒙的尘土。就在那片尘烟里,潘正和一个女生的背影被我锐利的目光逮着了。那个女生留着短发,发育过于成熟,腰细,屁股特大,说她20岁也有人信。他们挤过人群,走进了影院旁边的一条胡同。
王斌上帝一样及时蹦了出来,眯起金鱼眼,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看见了吧?那就是方玲!市二高有名的骚妞儿!”
我没理王斌,只朝那胡同里看,心都碎八瓣儿了。
“他们要去干啥?”王斌嘿嘿坏笑着。
“你问他们去呀!”我没好气,剜了他一眼。
“潘正肯定要把那大屁股妞儿带他奶奶家去!”
“他奶奶还没回来?”我脱口而出。
“哟,潘正也领你去过!”他先是一惊,然后忿忿地说,“你,和她一样骚!”
电影院门口已经没人了。我没工夫听王斌扯淡,扭身便走。
“哎——等等!”王斌叫了起来。
我没回头。他追上来,跟着我并排走了几步。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不骚……”
我还是不看他,加快了脚步。
“上次听你和洪敏说,你喜欢她的丁字皮鞋。你脚上这布鞋太土,我带你买一双去……”
“你他妈的就知道废话。”我几乎开始小跑起来。
“对了,我又弄到了张蔷的一盒《星期六》,你听不……”他看看要撵上我挺费劲儿,就放弃了。
我没有回学校,而是跑到了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小河边很宁静,夕阳的余晖在水面上泛着鳞鳞波光,远处有两个小孩在逮蝌蚪。我靠着一棵柳树坐下来,再也忍不住,就把头埋在双腿间痛哭起来。
自从看见了方玲,我的心就像是被剜了一刀,只有我知道,这一刀的创伤永远也不会愈合了。我在心底恨恨地喊了一声潘正的名字,骂了一声这狠心的人。在文化宫电影院里,我把隔着毛衣的胸脯给他了。在他奶奶的家里,我把沾着酥饼的嘴唇也给他了。我把这些当成了一辈子要忠守的纯洁,就是身子烂了,心也不会忘记。可潘正,为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呢?为什么就不把我当回事儿呢!他牵上了市二高的方玲——没准儿他们一直没断过,我才是第三者。方玲要是知道了我和潘正的事儿,也会恨得咬牙吧?他牵上了方玲,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呢?
他把方玲领到他奶奶家,还能做什么?肯定会像抚摸我一样抚摸她,也会像亲吻我一样亲吻她吧?抚摸和亲吻都做了,他会不会和方玲做洪敏和张叔林做的事?也许不会,他都没要我和他做那种事,会要方玲做吗?
这是永远不可知的秘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却是我。
天底下最龌龊的一幅画
几天之后,班里一个女生弄来一本琼瑶小说《聚散两依依》,我第一次跟琼瑶的亲密接触。女生们看入了迷,一个个传阅,心急的,连上副课都压在课本下面偷偷看。书传到我手上,是个周六,我要回家过星期天,可那女生说周日晚上必须还给主人。我怕回家看被发现,就没有搭车,背着书包,沿着公共汽车的路线,边往家走,边一目十行。
走到潘正奶奶家那栋临街的楼前,我正好看完了。往四楼看看,阳台上只有几盆枯花。这说明,他奶奶没回来。那天电影散场后,他可能带方玲来过这儿……
天擦黑了,我合上了书,回忆着书里的诗——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
也曾数门前的落叶
数不清
数不清的是爱的记忆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
这哪是诗啊,这是我心里的伤口。我哭了,对着那个阳台和那几盆枯花。身边大杨树上的叶子,在晚风中哗啦啦地摇动。我用模糊的双眼,望着满树不知疲倦的树叶,心中的无奈达到了极点。此刻,我羡慕阳台上的那几盆枯花,也羡慕身边的大杨树。它们是植物,它们不会说话,没有思想,也不会有痛苦。它们只需要阳光和雨露,就可以延续鲜活的生命,就可以在风中唱出无忧无虑的歌,跳起无忧无虑的舞。
回到家里,我来到厨房,看见我妈给我留的半碗鸡肉。我平时最爱吃鸡,可现在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我躲进自己的小屋里,拿出日记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够我写上三天三夜。可是,拿起钢笔,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泪又流了下来,打在本子上,把上面的字迹都给弄洇了,那深深浅浅的斑斑点点,刺得我的眼睛生疼了。
周一的语文小测验,我没有考好。李老师又把我叫到他的宿舍。他不但很生气,而且很痛心,狠狠地批了我一顿之后,又问我是不是还和潘正藕断丝连。我想尊重李老师,但一想起“花裤衩”,就尊重不起来。我不是鄙视他穿了“花裤衩”,而是鄙视他把穿着“花裤衩”的身体暴露给我。
我又沮丧,又不服气。我必须奋起,我不能学习、爱情输掉一双。我开始中午不休息,发愤看书。
这天中午,我吃过饭来到教室。教室里已有十几个同学,有的在学习,有的趴在课桌上打盹儿。我打开笔盒,发现里面有张白纸,叠得四四方方的。我以为又是情书,打开一看,吓得差一点儿喊起来。上面用钢笔画着一个物儿,直竖着,惟妙惟肖,根部还有一堆乱草。下边还有题字:“潘正的XX”。字歪歪斜斜,是用左手写的——怕被认出字迹,向老师告发。
我赶紧把纸团了,恨得牙根痒痒。这一定是王斌比着他自己的东西画出来的,纯粹是因为嫉妒,才这么羞辱我。我想拿着这张画去找他,又怕他不认账。我想告诉老师,又怕惹祸上身。最后,还是跑到厕所,把它撕了,拉了一下水闸,冲走了。
我很想安静,但各种纷扰总是像这样断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男生想扰乱我,他们心里也和我一样,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吗?他们也像我失控地想着潘正一样,失控地想着我吗?他们对我的念头,也像我对潘正的那样纯洁,那样死心塌地吗?
听说山脚下的桃花开了,李老师高兴得有些过分。今天的语文课上,他提前十分钟讲完了本节内容,给我们补充讲解了《诗经》中的《桃夭》。
周六这天,李老师和钱老师邀我和洪敏周日去赏桃花。
晚饭桌上,后爹和我妈商量,要给他上初一的儿子小新买一辆自行车,每天坐公交车划不来。我妈说买就买呗。小新听了,朝我显摆地眨巴眼睛。我突然觉得脚上的一双红布鞋太土了,就开口问我妈要钱,要买一双洪敏那样的黑色丁字皮鞋。
“你才几岁?就想学你妈发骚?”后爹嗤之以鼻。
我忍住了,没有言语。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妈和他吵起来。他一动手,我妈就得吃亏。
“你也算个男人?能给你儿子买自行车,我不能给我闺女买双皮鞋?”我妈倒是挺有原则的。
“布鞋不是一样穿?”
“坐公共汽车就不能上学了?”
他们又吵开了。我放下饭碗,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趴在被子上,真想大哭一场。这是命吗?我必须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必须受气、必须受苦?因为一双皮鞋,也会发生家庭大战!我害怕这样的家庭,实在太害怕大人吵架打架了!这世界上,有谁能真正解救我呢?这个天,好像不是我的,好像从来就不是我的。泪已经蒙住了眼睛,我才意识到这种时候不能哭。我不能让我妈看见我的泪,她会更不好受的。在我妈面前,我必须扮演成一个感情上粗枝大叶的人。
我赶紧走到窗前,把泪擦干了。楼下走来一对父女,女儿快有爸爸高了,爸爸还揽着女儿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讨好她。看着他们,我的泪哗地就流了个满脸。这世界上原来是有温情的,也不缺乏爱,只是没有分配给我而已。我要是也有这么个爸,谁欺负我都不会怕了,谁辜负我都不会这么无助了。我可以扑到我亲爸的怀里,撒娇,诉说,大哭大笑……
可这一切都只能是想像而已。我没有关于亲爸的记忆,父爱在我心中从来都是一片空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总是提笔给我的亲爸写信,明知没有地方可以寄出,明知写完就得撕个粉碎,我还是十几张十几张地写,每一张都沾着我的泪。我想就那么感动天,让天提醒我的亲爸想起我,寻找我。可是,没有,直到今天,我从没听任何人说过关于他的消息,也没听任何人说他打听过我。他心里没有我,他和潘正一样,没把我当回事儿。
过了一会儿,我妈进来了,问我皮鞋多少钱一双。我说18块。她就给了我20块钱,说剩下2块明天郊游买些吃的。末了,我妈又说,去郊游还是穿布鞋舒服。
第二天8点,我就叫上洪敏,到了百货大楼,买了一双和她的一模一样的皮鞋。我没听我妈的话,穿着那双新皮鞋去郊游了。洪敏有辆自行车,一直带着我到了山脚下。
和洪敏坐在野生桃林里,我感到景色妙不可言。随后,李、钱两位老师一高一矮,在小路上出现了。
“‘白魔头’提了恁大个袋子!里面装什么好吃的?”洪敏笑着说。
“得给李老师也起个外号,不然对钱老师不公平!”我说。
“起什么好呢?他可没什么特点。”
“他的裤衩有特点,就叫“花裤衩”吧。”
“‘花裤衩’?这真笑死人了!”洪敏开始疯笑,笑得前仰后合。
我三言两语把典故给洪敏讲了,她越发笑得花枝乱颤。
“什么事这么可笑啊?”“白魔头”走近了,拖着长腔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要笑大家一起笑,不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啊!”“花裤衩”一开口就能酸掉大牙。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们提议先把食品放下,绕着桃林走一圈。他们二位欣然同意,又不约而同折了两枝桃花,“花裤衩”的递给了我,“白魔头”的则递给了洪敏。这样的搭配,只能意会。我和洪敏趁他们不注意,偷着挤咕了一下眼睛。
刚走了半圈,“花裤衩”便按捺不住,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本席慕容的《七里香》,命令每人朗诵一篇,不然就会辜负大好春光。那么,由他先来。
他用他的“河南二普通”朗诵道:“一阔(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凯(刻),为这,我已在浮(佛)前,求了五北(百)年……”
“我可受不了啦——”洪敏捂着肚子喊道。
“怎么,不喜欢?现在的孩子一点儿也不浪漫……”“花裤衩”说。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拣柴烤白薯吧。”“白魔头”提议。
“俗!”“花裤衩”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处子的身下铺着茉莉(1)
高一期末考试完毕,是星期五的傍晚。潘正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塞给我一张纸条,怕人看见,就赶快跑回教室里去了。
我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才敢把纸条打开。上面写着“下个周五上午去我奶奶家”。之后,我很快把纸条团了,握在手心里。很快,我的手心出了汗,额头上也浸出了汗。窗前的杨树叶被热辣辣的太阳烤了一天,榨干了水分,在微风里无精打采地摇晃着。夕阳渐渐暗了下来,我的心也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霾。
潘正莫非不和方玲好了?不喜欢方玲老爹的权势了?还是方玲把他给甩了?或者是他想脚踏两只船?把我当佐料?如果我是个傲气的女孩,就不应该再答理潘正了,他和方玲的关系,已经亵渎了我对他的爱。我应该有非凡的定力,一辈子不答理他,把对他的爱沤烂在心里。
我的右手握着那张纸条,就像是握着一团火。它烧灼我,又撩拨我。我问自己,爱不爱他,回答是肯定的。既然我爱他,还装什么清高呢?既然我爱他,就是做个贱人又怎么样呢?是的,只要我去了他奶奶家,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了!
想到此,我已经知道,我会去的,我一定会去的。潘正就是我的太阳,我的神。我必须在有限的缘分里,充分把握每一次和他亲近的机会。一辈子又有多长呢?一辈子的浪漫又有几次呢?何况我爱他,我爱他入了骨!我可以欺骗整个世界,却骗不了我自己的心。
约会的日子到了,我换上大姨去上海出差给我带回的连衣裙,把扎在脑后的马尾放了下来。我觉得这样子好看,潘正会喜欢。我妈一早就上班了,后爹正准备出门,看见我在镜子前,他说:“你和你妈一样骚,是男人叫你去的吧?”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但我啥也不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的心情不能被他破坏掉。
我家住郑州火车站附近,我坐公共汽车来到了潘正奶奶家。
潘正给我开的门,他刚洗漱完,前额的头发还是湿的,光着的上身黑红黑红的,显然是游泳晒的,下面穿了一条毛边的牛仔短裤。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害臊。他把我领到卧室里,地上铺着一张凉席,门边有一盆开得挺热闹的白茉莉。他在感情上对我一贯吝啬,今天可算有了一点情调。我喜欢花,就走到花盆旁,一朵一朵地数起来。他蹲在我身边。我研究着花,他研究着我。我数了,一共27朵。他掐下一枝,递给我。
我们坐在竹席上,我拿着茉莉花。他盯着我,也没有更多的话。
可是,有东西在膨胀。他突然一下把我扳倒,疯狂地吻我,饥渴难忍的样子。之后,三下五除二,脱了我的衣服,又以更快的速度脱了他自己的。他身上的皮肤很白,更显那个挺直的物儿和周围毛发的黑。
他趴在我的身上,没有前奏,一心一意想进入我的身体。可它太笨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成功。疼痛使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而它还像刀子样在我伤口上来回地割。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把他推开,但他的胸膛太沉重,像巨人关怀一个弱小者……这真是我生命中不可缓解的疼痛,火烧火燎。他从我身上翻下来,躺在我身边,闭上了眼。他不关心我的痛,也不关心我流出的血。但我却挺感动,就冲着那物儿的笨劲儿,我判断他没有把第一次给方玲。
临走的时候,他发现我的裙边被玷污了,问我要不要换上一条他姐的裙子回家。我不想穿他姐的衣服,只想被包裹在这充满关怀的白裙子里。血迹不深,不知道我今天干了什么事的人,留意不到。但我还是没敢坐公共汽车,顺着一条小路朝家走。
我在路上磨蹭到中午,才进了家,因为中午我妈和后爹都在单位。后爹的儿子小新在看电视,他看见我,就用和他爸一模一样的口吻说:“野哪儿去了,才回来?”说完,眼睛又转到电视上去了。
我悄悄拿了一条干净裙子,来到洗手间。插好门,浑身瘫软地坐在了水泥地上。我把饱受关怀与玷污的白裙子脱下,紧抱在胸前,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拿着洗好的白裙子,打开门,发现后爹站在门口。我以为他要上厕所,赶紧就往外闪。
他却用一只胳膊把门挡住了,脸上的表情邪邪的:“怎么现在洗澡啊?还换了衣服?”
我有点害怕,抓着白裙子的手不知往哪儿放。
“跟男人干什么了?”他的眼神儿和“花裤衩”审问我时的眼神儿一模一样。
我从他的胳膊下面钻了出去,他竟在我屁股上推了一把,我没防备,一下子撞在对面的墙上。他一阵哈哈大笑,比鬼哭狼嚎还要吓人。我额头上碰出了一个大包,小新跑过来指着我的头直笑。我恨后爹,恨他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恶心我。妈的,我豁出去了,猛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咬了一口,一圈儿血红的牙印顿时呈现出来。
茉莉
他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皮带痛打我,像痛打我妈一样。我知道,他的恨已积攒多年,这下逮着了机会,要全盘发泄出来。我裙子的下摆被他撕破了,胳膊和腿上被他打得血痕累累。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实在忍受不了,就抱着湿裙子夺门而逃,一口气从郑州火车站跑到市中心的大姨家。我大姨看见我这般模样,听我把过程说了,立即带上我姨父和刚刚大学毕业的表哥小华,去我家找我后爹理论。
卷毛鸟在我心里做了个窝
他们回来时,带来了我所有的衣服,把我妈也带来了。我妈一见我,抱住我就哭起来,连声说对不起我。后来,她把我叫到一个房间,又关上了门。
“那个畜生动你别的地方没?”我妈挺严肃地问。
“没有,就打我。”
“你怀里咋还抱着个湿裙子?”
“打我的时候,我正在洗衣服。”我以为谎撒得很圆。
我妈怀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湿裙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蔷薇,是妈没本事给你父爱。你交男朋友就交吧,要长个心眼儿,别吃亏。”
我妈这句话让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大姨听到哭声,猛地推门进来了。她拍了拍我的背,把我怀里的湿裙子拿开,叫我表哥小华帮我晒上。
大姨把我揽在怀里,唏嘘着说:“苦命的孩子,以后跟着大姨过,不回那个狼窝了!”
“姐夫的意思呢?”我妈赔着小心问。
“我们生俩儿没闺女,有个闺女还不好?他可不像那个畜牲!”
“蔷薇能从那个家出来,我就放心了。”我妈说。
“妹儿啊,合不来就分了吧,丢人总比挨打好受,孩子也连带着受皮肉苦……蔷薇大了,不把她带出来,我真怕哪天被那个畜牲给糟蹋了!”
我妈听了,捂住脸,强忍着哭声。
少年时的记忆到今天还很清楚。自从那次挨了后爹毒打之后,我开始害怕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尽管他们有魅力并且性感。我喜欢软语温存的男人,捧油瓶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待我。我害怕男人坚硬的拳头,胜过向往坚硬的阳性。
我表哥小华是个帅哥,他身高一米八一,头发天生打卷儿,皮肤有点儿黑,英俊,帅气。他是个短跑健将,拿过不少奖牌。他因为长期锻炼,肌肉发达,一穿上运动装,潇洒得没法说。
他刚从北京一家体育学院毕业,分配到郑州一个体校当田径教练,开学就要上班了。他有晨练习惯,每天早上都带我去文化宫溜旱冰。
他第一次带我溜冰时,出了一身汗,一进家门,就把短袖衫脱了。哇!身上到处是打卷儿的汗毛,胸前的一片特黑,我看了很害怕,脸一下子发起烧来。
“快穿上衣服!”我差点儿蹦起来。
“咋了?一惊一乍的?”他朝我做个鬼脸。
我指指他胸口。
“哈哈,原来是怕这个,这有啥的?我是一只卷毛鸟啊!”
我的脸腾地就热了。
“傻丫头,你可不能怕我,怕我你就在这个家住不下去了。”他摸了我的头一下,眼光和善,感动得我真想流泪。
他家的房子不宽敞,是个筒子平房,前后三间小卧室。大表哥结婚搬出去了。大姨和姨父住在前间,小华哥住后间,我住中间。中间这屋两面不朝外,得靠后间采光通风,墙上开了个窗。我们两个的床都靠窗。每回睡前,他总趴在窗口给我读恐怖小说,吓得我睡不着。我就使性子,罚他趴在窗口看着我睡。他挺乐意,乖乖照办,似乎挺喜欢挨我的惩罚,夜夜都强迫我听。我捂住耳朵,他还是读。
他的睡相很好看。有时我醒来,他还没醒,我就会趴在窗口看他,看个不够。他的睫毛浓密,微微上翘。嘴唇闭着,嘴角弯弯的弧线是那么柔和。鼻翼轻微地一张一合,胸部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看着他,我的呼吸总是能被他带动,和他同步。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我依附在了他身上,成了他的一部分。在他面前,我的依赖感强得不得了。他睡着时真像一只安谧而善良的鸟儿,好多次,我都想把他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脊背,就像爱抚一只睡着的鸟儿。
暑假快完的时候,我弄了一桩尴尬事,使我和小华哥纯粹的表兄妹关系有了那么点儿变化。
这天早上,照例是小华哥叫我起床。我没睡够,就躺着懒了一会儿。他走进来,蹲在床头刮了一下我鼻子,对我做了个鬼脸。但一瞬间工夫,他的笑一下僵住了,一扭头站起身来走了。
“唉,怎么啦?卷毛鸟。”我赶紧招呼着。
“快起来吧,咱们今天……今天不去溜冰了……”他说得含糊。
“干嘛变卦?”
“起来吧。”他一眨眼又溜到大姨房间去了。
我一坐起来,才发现席上一片红,睡裙也红了。我的脸忽地就烧开了,赶忙下床,到后院的厕所换了衣服,再折回来揭了席子,抱到后院的水管下去冲。
冲了好一阵,他才来到我身边,说了声“你起来吧”,就麻利地用刷子“噌噌”地刷开了。我臊得不行,躲进了房间。
当天晚上,他没再像往日似的,强烈要求给我读恐怖小说。两个人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沉默地听张蔷的歌。“相思好比小蚂蚁,爬呀爬在我心底。在那寂静的寂寞夜里,它就在我心里游移……”天幕上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那是看着我和他的无数只眼睛。听着张蔷的歌,我觉得我和他被包裹在了奇异的时空之中。在这个时空之中,他看着我的一双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纯真。我真想让这样的时空,陪伴着我和他久一点,再久一点,多一分钟、一秒钟也好。在这样的时空里,我不烦恼,也不快乐,只是安然地纯真着。可是,小华哥却及时把这样的时空打破了,他说他不想听了。我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听张蔷的歌。他没有回答。我又追问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回答。
卷毛鸟在我心里做了个窝(2)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运气听他读小说,再也没有运气和他一起听歌了。不论是什么样的缘分,也都是这么说断就断了。新学期开始后不久,他就找了个女朋友,半年后结了婚。
这只卷毛鸟,在我心里做了个窝。
你们的恶上部(二)
初恋的我爱上的是爱情
刚开学功课不是太紧,我大姨家和洪敏家又离得很近,我们星期天常在一块儿玩,不是我去找她,就是她来找我。
这个星期天的午后,洪敏骑着自行车来找我,车篓里装着两瓶啤酒。啤酒对我来说可是稀罕物,我只听说过,却从没尝过,就好奇地拿起瓶子左看右看。
洪敏说:“我哥厂里产的,他喝上瘾了,老让我陪他喝,说是液体面包。”
“辣不?”
“不辣,有点苦。我也有点上瘾了。等会儿你尝尝。”
“能喝醉人吗?”
“喝多了会醉。你大姨家有小菜没?拿点儿咱们找个地方喝去。”
我从大玻璃瓶里拿了点儿花生米,又从腌菜缸里拿了几片我大姨做的四川泡菜。洪敏用自行车带着我,来到了一条废弃的火车道旁。我们沿着火车道走了好久,才找到了个小树林。
外面的阵阵热风,一吹进树林,就像是被过滤了一样,凉凉的,很爽快。我和洪敏都大叫了一声。之后,两个人看着彼此的傻相,又哈哈大笑了一阵。
“别笑了,这里不会有强盗吧?”我四处看了看,有些担心。
“有强盗正好!巴不得呢。我做梦都想尝尝当压寨夫人是什么滋味儿!”她没心没肺地笑。
“压寨夫人有什么好?被锁在山上,天天等着干坏事儿的强盗回来。”
“可以穿金戴银啊,可以吃香喝辣啊!”
“但没爱情。”
“是呀,爱上强盗的压寨夫人好像还没有出现过……”
两个人席地而坐,各靠着一棵槐树。除了我和她的声息,这树林里安静得真有点儿可怕,却又挺可爱的。一只灰色的蚂蚱跳了过来,我伸手去抓,没抓到,它又跳走了。我没有追它,这树林是它的领地,我和洪敏是闯入者,不该惊动它。若这世界上的人,都抱定不惊动他人的信念,这世界可就真变成世外桃源了。若是恋人们都抱定不伤害对方,这个世界上的爱情该有多完美!如果一切都能像我想像的一样,生成一个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洪敏她教我用牙咬开瓶盖,叫我就对着瓶口喝。我闻了闻,不是我喜欢的味道。她就托起瓶底,朝我嘴唇上送。我一尝,哇,真苦啊,直想吐出来。
“快吃颗花生蘸蘸嘴,别吐出来!”
“实在喝不了!”我告饶说。
“我非让你喝完不可。醉酒的滋味儿,可舒服。”
我只好一口一口地强咽,味儿真和中药差不了多少。
“给你说,上星期六晚上,我和四只眼儿也喝醉了。”她忽然笑了,眼睛都笑眯了。
“在哪儿喝的?”我好奇的是他们喝酒之后的事儿。
“在他家,他爸妈都出差了。喝完酒他把我拽他床上去了。”
“喔……”我倒不好意思再问了。
“我咋恁喜欢看他的……那个呢?”她说这话时,简直是一往情深,风吹细了她的眼睛。
我听着,血一下子冲上了头,浑身臊得几乎要爆炸。
“咦?你咋啦?潘正也对你干那事儿了?”她一下就看出了破绽。
我点了点头,又低下头。一阵风从我耳边倏地掠过,叫我想起了潘正,只觉得身体的最深处萌动了一下,想立即把他抱在怀里。可当着洪敏的面,想这些是难为情的,我赶紧压抑住了自己。
“嗯……他动了几下?”她饶有兴趣地问。
这叫什么问题?我还以为她会问我在哪里干的,疼不疼,流没流血呢。哪有数得这么清楚的?看来她不是喜欢上了张叔林,而是喜欢上了自己的感觉。她酒喝得顺畅,兴奋得什么似的,脸也红了,额头上浸出细汗。
“潘正出力时候说流氓话不?”
“不说,一声不吭。”
“张叔林那个四只眼儿,看模样文质彬彬,在床上流氓着呢……”她吃吃憨笑。
“别说了。”我拍了她一下,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我觉得他俩挺亲近,我和潘正却隔得很远,好像身子一分开就是陌路。
“咋了?潘正对你不好?”洪敏拿眼盯着我。
我没回答。酒力上来了,我有点儿晕。
“熟了就好了……”她好言安慰着。
我望着生锈的铁轨,忽然觉得,我和潘正的身体虽已交汇,可两颗心却和这铁轨一样,永远不可能相交。未来渺茫,现实冷漠,而我,为什么要这么痴迷?我试着想过,把潘正换成张正、李正、王正,对我来说,也许都是一样的。我爱的也许不是潘正,和洪敏一样,我爱上的是爱情。
王斌说我也是个骚娘们儿
这个周六的黄昏,我背着书包,慢慢地朝公共汽车站走。秋天的第一片梧桐落叶掉在了我的身上,我拿起它,边走边仔细审视着它身上粗粗细细的叶脉。生命的纹路原来是这么细密精致的,上天创造每一个生命都是精心的。这一条脉络朝着这个方向走了,就绝对不可能再朝着那个方向走。我的生命脉络,不也和这片叶子的一样吗?我遇到了潘正,爱上了潘正,就不可能再爱别人,别人也别想再闯进我的心了。
我已经把一扇门关上了,我企图关住一颗心,实际上关住的却只是一个影子,或者说只是一个符号。我把一扇门关上了,把我自己也关在里面了,我陷入了爱情的囚牢之中,陷入了自己的囚牢之中。
走到学校围墙拐角处的一个小百货店门口,我才发现落叶已被我撕成了小碎片,我把它们扔掉了。百货店里的阿姨在柜台里朝我招手,问我吃不吃话梅糖,我就走进去,买了两毛钱的,剥开一颗含在嘴里。
一出门,我就被一脸坏笑的王斌截住了。我往哪个方向走,他就往哪个方向堵。我有点难堪,又有点厌恶。
“你要干什么?”我使劲瞪了他一眼。
“我拿住你的把柄了!”他得意地仰仰头。
“什么把柄?”
“你现在也是个骚娘们儿了,潘正把你糟蹋了!”他恨恨地说。
我的眼前顿时一黑,脑子轰地炸了,头晕得厉害,赶紧往一棵树旁靠了靠。我的第六感历来很准,我猜这个秘密是潘正告诉他的。可这一回,我多么希望我的第六感出错啊!潘正真的这么不把我当回事吗?真能把这么大的事当笑料说出去吗?他这么毫不珍惜地出卖我,真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好!
“你怎么知道的?”我浑身直抖,嘴里的糖块却兀自地酸甜着。
“你跟我来,我跟你说清楚。”他眨巴着金鱼眼说。漂亮的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是可爱的,把调皮放在这样一张脸上真是令人作呕。
他带着我来到旁边一个木工厂院里,把一只脚踩在一条大圆木上,右手打了个响指。接着,他又撩了撩自己的衬衫领口,脖子上一条金项链露了出来。我吃惊不小,就是把我们家所有的家当卖了,也换不来一条这东西呀。我喜欢金项链,真的喜欢,也想戴。
“咳咳。”他故意咳嗽两声,摸了摸喉结,“潘正不是个好东西,下面吃够了,嘴还把你给卖了!说你大腿根儿那儿有个……”
“别说了!”我大喊了一声。
他的这句话真正把我击倒了。我一屁股坐在圆木上,吐掉糖块,抱住头,号啕大哭,彻底忘记了王斌的存在。过了好大一会儿,王斌揪了揪我的衣服,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就是翻来覆去地劝我别哭了。
我好像爱上了我的哭。他就蹲在旁边耐心地劝,好像也爱上了我的哭。等我哭够了,就用袖子抹干眼泪,一抬头,发现天已经擦黑了。
“身子吃亏了吧?真不明白你喜欢潘正那穷小子什么!我的家伙儿不比他的短啊!”
“你再敢胡说!”我恼羞成怒。
“跟我好吧?我把脖子上的金项链给你。”
“不稀罕!”
“我给你金项链,你叫我亲一口!”他百折不挠,解下金项链,放在我手里。
我把项链扔在了地上。他弯腰拣起来,歪着头看看我,金鱼眼开始冒火了:“神气什么!以为自己还是处女啊!就是潘正没动过你,梦里我也早把你给破了……”
这个流氓,全世界最大的流氓!他要是长得好看一点儿,这话听着也不这么恶心啊!我心痛耳灼,再也听不下去,扭身就走。
“你不让我亲一口,我就把你的丑事儿给传出去!”他在我身后威胁道。
我的脚迈不动了。我恨潘正,恨他夺去我处女的宝贝,又毫不爱惜地糟蹋了。如果王斌存心要坏我的名声,我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潘正已经把我出卖了。我都把心掏给他了,他竟把我出卖了。如果王斌真的把我和潘正的事传出去,那我就成什么了呀?我活不成了!这一刻,我觉得没活路可走了。
王斌以为我害怕了,真的直扑上来,用他流着哈喇子的蛤蟆嘴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蛤蟆嘴堵住了我的嘴之后,我开始倒没太怕。我还以为他只是鸡啄米一样亲我一下,就会放过我,并且为我保守秘密。没想到,他的嘴却开始越来越有力地进攻。他用牙齿撬开了我的嘴,粗舌头在里面来回搅动。他的舌头插得太深,顶住了我的喉咙,我本能地呕了。他口气太不清新,我忍不住干呕起来。但我的干呕不但没能阻止他的进攻,反而更刺激了他。
“好,我就是喜欢摆弄性子烈的!”他的嘴放开了我,嬉笑着。
天已经黑透了,四周无人。他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运动裤扒开。他死命地把我的手往那里按,我的手被他操纵着,像是摸到了一个刚剥了皮的热地瓜。
王斌说我也是个骚娘们儿(2)
我疯了样地抽出了手,踢他、推他。但一切都是徒劳,他把我扳倒在满是木屑刨花的地上,死命地要解我的裤子。
“你敢耍流氓,我就告诉你爸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狼嚎一样凄惨。
“张蔷薇,反正你也不是处女了,多进一次少进一次有什么啊!”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软肋,我顿时羞愤难当,想起潘正对我的糟践和出卖,泪水刷地就流了出来。
“我叫你一声姑奶奶行吗……”王斌又在嘻皮笑脸。
“滚,不要脸,畜牲——”
我像一只发怒的小兽,对着他的脸一阵抓挠。他知难而退,不再解我的裤子了,就那么隔着裤子,在我小腹上蹭着。很快,他死狗一样趴了下来,对我失去了控制。我赶紧顺势抽身出来,摸了摸小腹,好在还没什么玩意儿。他是怕我带着证据去找他父母告状。这个混球!我狠命地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他一声惨叫,我拔腿就跑。
我心里烧着一团火,像要把我煮熟了。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耻辱。我在人行道上飞跑了一阵,直到快喘不上气了,才慢慢停下来。
我觉着是在往我大姨家走,不知咋搞的,竟来到了潘正奶奶家的楼下。楼上没有灯。街树伸向阳台,在昏黄的路灯下摇晃着。望着黑黑的阳台,我想起了夏天的茉莉、地上的竹席、潘正艰难的进入、我的白裙子上沾着的他的精液和我的血……
此刻,我的心掉进了冰洞里。正因为潘正刺破我之后又出卖了我,王斌才会这么羞辱我。王斌的理论是,潘正能进的地方他也能进——这理论一准儿是潘正栽进他脑子里的。潘正没把我当成事儿,不过把我当成了用过就扔的玩具。
我又像被充饱的电池一样,往潘正家的方向使劲儿走。我知道他家在哪儿。走到那片平房区,转悠了大约两小时,挨门地找,终于找到了255号。提着那么大的心劲,来到门口时,浑身却像是瘫了。我伸手扶住大门框,长舒了一口气。院子里有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看。
一个高挑的中年女人,我猜是潘正他妈,正把洗好的衣服往绳上晾。她脆生生地朝屋里喊:“潘正,再给我拿几个衣架来!”
这个看上去威严干练的中年妇女,用她的声音威慑住了我。我敲门进去,即便见了潘正,当着他妈,又能说什么话?我不想在他妈犀利的目光下,变成一个可笑的小丑。
我被一个中年妇女给镇住了。
我在门外木立了片刻,想哭,最后,拖起一双沉重的脚,慢慢地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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