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故我在。这话说得聪明。不管那位先贤试图说明什么哲理,他首先证明了脑袋的重要性。假如没有脑袋,我们还存在吗?一个植物人虽然活着,却没有任何知觉,能算人吗?疯子傻子满街乱跑,肢体健康而脑子废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据说,现代医学都以脑死亡为判断病人是否存活的标准,那是非常科学非常英明非常有道理的!脑袋是百官之长,无可取代。
我如此强调脑袋的重要性,因为我本身就是一颗脑袋。没错,我仅仅是脑袋!
你可能有点糊涂,那好,我就把我的状况仔细描述一下。我是一个瘫子,自幼得了一种我懒得称其名字的怪病(那名字太长太长),我的肢体自下而上逐渐萎缩,只剩下一颗大脑袋。我不愿描绘残存的肢体,它完全枯萎了。随便你怎么想象吧: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某种植物干腐的根部……但是,我可以夸耀硕果仅存的脑袋,它聪明、高贵,并且非常漂亮!你只要想一想大卫石膏头像,就等于看见了我本人。可以这样说:我全部的精华都聚集在脑袋上,从外表到实质完全经得住考验。我一生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你会从后面的故事得出结论。
身体牺牲了,却成就了脑袋,这也许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有时候我想,如果反过来,让我长一烂头,天生白痴,那就惨了!许多精彩故事无法亲历,形形色色的有趣人物无法结识,我就算白活了!不思不在,那我等于压根儿没到这世界上来过。
现在我要谈谈身体。众所周知,只有脑袋而没有身体,就构不成完整的人。一颗孤零零的脑袋无法在世界上生存。我是幸运儿,避开了这一可悲的结局。我的身体是另一个人,他叫米小强。我住在Y市一条小胡同里,邻居家诞生了一位与我同龄的男孩,他就是上帝为我预备的身体!我们从小在一起,米小强一直背着我。如今他已是好汉一条,身高一米八五,四肢发达,块块肌肉标致完美,赛过健美运动员。我得承认,作为身体,米小强同志无可挑剔。
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工具,是一条宽阔的牛皮带,铁扣牢牢扣在老米的胸前。在他背部,有一巴掌宽的小座,那自然是我的龙墩。皮带下方悬挂着绒布缝制的口袋,我的枯萎的下肢就藏在口袋里。一年四季,我总是披一袭黑色披风,领口系紧,将老米裹藏起来。还有一样道具,是特意加长的手杖。我拄着它,笃笃点着路面,徐徐前行。手杖闪闪发亮,披风飘飘洒洒,我显得神闲气定,悠然自得。是的,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我有理由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喜欢在夜间散步。路灯下,我拖出长长的身影。行人吃惊地仰起头,朝我匆匆一瞥,加快脚步逃离。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以我这样的身高,如果要打劫行凶,必定给对方带来极大的伤害!在小弄堂里行走,两边低矮的老房子更衬托出我的高大。恰巧二楼有窗户打开,屋里女主人和我打个照面,立刻尖叫起来,手中脸盆、茶杯什么的,掉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转……我摘下黑呢礼帽贴在胸口,低头致歉:对不起,打搅了!
白天,我喜欢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种鹤立鸡群、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令我心旷神怡。各种式样、各种颜色的帽子尽收眼底,却看不见行人的面孔。当然,他们迟早会发现我的存在,于是帽子翻为一片面孔,发出阵阵惊呼:哇,高人,高人!他们甚至主动让开一条道,请我先行。我用手杖点着马路,颔首致意,从容走出人群。在我身后,赞叹的目光如胶似漆,久久粘在后脑勺上。这时,我就会在心中轻叹一声:当高人的感觉真好!
有一则小故事。据说,拿破仑曾对一位高个子将军发火:虽然你比我高一个头,但你继续争辩下去,我将立刻消灭这个差别!我想,假如站在拿破仑面前的是我,我就会继续犟嘴,看看他如何消灭我们之间的差别。他用军刀砍去一个脑袋,那显然是不够的,因为米小强同志仍比他高得多。他必须补上一刀。或者,他干脆把我们拦腰砍断。面对真正的高人,事情总有些麻烦。这位性格暴戾的独裁者,也许会气得发疯!我喜欢做类似的联想,它们让我内心产生小小的骄傲。
当然,凡事有利就有弊。过高的个子,也常使我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烦。
有一次我们乘飞机去深圳,登机时被拦了下来。我努力弯腰,却怎么也进不了舱门。空姐们捂住漂亮的小嘴,眼睛满是惊愕。机长一边朝对讲机喊着什么,一边挤上前来。我明白,如果出现这么高的恐怖分子,其破坏力必定难以估量。我不希望产生误会,主动把两张登机卡递到机长面前。
开什么国际玩笑?机长斗鸡似的伸长脖子,扒开我的黑斗篷往里看——原来是两个人!你给我下来!我向他解释:一个残疾人无法独立行走,你要我怎样登机呢?机长提出无理要求,非得解开皮带,让老米抱着我进机舱。我说:民航有这种规定吗?残疾人只能抱着,而不能背着或扛着登机?机长犯傻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我。
有些乘客拥到机舱门口看热闹,不怀好意地叫起来:卸开,卸开!抱着进来!机长挺直腰板,指指铁扣,不容置疑地道:必须卸开,本次航班就这规矩!
我深感侮辱。“卸开”,这词选得多妙啊!他们就是要看看,一颗脑袋怎样从身体上卸下来。我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哪怕因此耽误这趟航班!我一字一句地说:听过一句名言吗?士可杀不可辱!我把披风系好,整整黑呢礼帽,从容走下舷梯。中途,我又转过身来,擎起文明棍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一群小人!
我非常重视整体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着,是我心底最强烈的欲望。我读过许多书,喜欢沉思冥想。在我看来,世界处于分裂状态,你可以把它视作一堆碎片。聪明的脑袋就是要找到方法,把碎片拼成理想的图案。宗教、瑜伽、气功具有共同本质,那就是通过神秘途径,将艰难人生化为美妙境界。我深知其中三昧,也就消解了与生俱来的不幸。没错,我是瘫子,可我把自己视为脑袋,又得到了身体,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高人,由碎片拼出的完美图案,诠释着一种很牛逼的哲学——我就靠它活着。
当晚霞在天际渐渐消逝,我来到海边唱歌。Y市濒临大海,色彩绚丽,景色壮观。远眺浪花拍打礁石,溅起团团碎玉,我放开嗓门,引吭高歌。清新的气流涤荡着肺部,身心无比酣畅。我随意编造歌词,套入熟悉曲调,用一种奇怪的方法发音。呀哦咦咦——呀哦咦咦——我的声音尖利如母猫叫春,激越如雄鸡啼鸣,穿透海风飞向远洋!我不知道为何发出这样的声音,可一张口它自己从心底冒了出来。词义充满矛盾,交织着对生命的赞美与诅咒。
一位研究声乐的学者跟踪我许久,偷偷在小本上记我的歌。后来我们熟悉了,他告诉我,作为发掘各少数民族民歌的专家,自己从没听过这种发声方法。他甚至断言:一种新民歌诞生了!稍稍迟疑一下,他又补充道:只是,我首先得确定这算不算人类的声音……
海边游人毕竟少真知灼见者。一个黑衣高人吼着独创民歌,在暮色苍茫中慢慢朝你逼近,足以惊魂!人们避之不及,空旷的沙滩成了我的天下。我把手杖当长剑荷在肩上,好像自己是古代游侠,步履蹒跚,衣袂飘飘,狂歌而行。这是我最佳状态,为此瞬间死了都值!人,完全可以获得自由,只要你懂得选择。我的心灵已化作海鸥,在波涛间飞掠盘旋……
2
八岁,我刚上二年级,母亲撇下我走了。这一打击对我是致命的!我不仅失去了最疼最爱我的亲人,更重要的是没人背我上学了。父亲懒惰、木讷,除了上班就是喝酒,一向把我看作废人。若不是母亲坚持,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根本不可能进校门。是妈妈求校长、拜老师,为我争得一席座位,并天天接送,风雨无阻。脑袋的求知欲天生强烈,我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征服了老师和同学。可是,妈妈病逝毁灭了我人生的唯一希望!我躺在床上,脸向墙壁一动不动,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觉得自己将烂在床上,就这样烂掉……
毛大吾,毛大吾。这是我的名字,有人站在我背后执拗地呼唤。
我的同桌米小强来了。我不想见人,不去理他。可他动手了,把我翻过来,背在背上。他说:快走,要迟到了!
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离开米小强的脊背。他父母是慈爱之人,在儿子房间里放一张小床,干脆让我住在他家。
父亲每月发了工资,就过来看看我。他总是说:走吧,回家躺着,我养你一辈子。我也总是回答一句:不,我要站着活!爸爸无奈地摇头,留下一半工资,独自喝闷酒去了。
学校生活是快乐的,老师同学大多善待我。残疾人有种种不便之处,谁都以体谅的态度给予我帮助。但教体育的朱老师却是例外,他坚持对我来说过于苛刻的要求:你必须上体育课,否则吃零分。我试图开玩笑:好吧,我就用脑袋在操场上滚。朱老师不苟言笑,脸铁板着:不,让米小强同学背着你上课,成绩算你们俩的。
于是,我出现在体育场上。米小强刚开始发育,瘦瘦长长的身子好像一根豆芽菜,背着我跑跑跳跳实在不容易。我们跑步,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小强脸上的汗珠啪啪掉在沙土上。我用哀求的目光瞅着朱老师,可他视而不见,仍吹着逼命的哨子,让我们跟上队伍。铁石心肠的家伙,那一刻我真恨透了他!这还不算,我们必须参加短跑比赛。你想想这是怎样的情景吧,起跑枪声一响,同学们野兔似的嗖一下蹿出去,我们却像一只鸭子,歪歪扭扭落在后面。我不是脑袋,而是一只面口袋,在米小强的肩头东倒西斜。跑几步,他就用双手撮一撮我,生怕我掉下来。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我们总是最后到达终点。
最悲惨的是跳远比赛。米小强奔到沙坑跟前一个急刹车,不敢跳了。朱老师板着脸:再来一遍!可再来几遍也没用,关键时刻米小强老是悬崖勒马,拿鞭子抽他也纹丝不动。下课铃响了,同学们急得直跺脚。朱老师面无表情,还是那句话:再来一遍。我哭了,用两只拳头擂他的头:你跳啊,跳啊!米小强红眼了,大吼一声:我来啦——他飞一样起跑,到了沙坑前奋力一跃,我就觉得自己起空了,腾云驾雾似的。接着,眼前一黑,我的脑袋栽入沙窝!同学们一片惊呼:头掉了!头掉了!米小强抱起我,坐在沙坑里哇哇大哭,仿佛自己真的掉了脑袋。就从那时起,我们俩确立了头和身体的关系,一生一世不动摇!
风高月黑,我和米小强又来到操场。我说:丢不起这个人啊,咱们练吧!小强咬牙点头:狠练!我的头脑发挥作用,预先准备好一根尼龙绳,将我和他牢牢绑定。我们一遍一遍地跑,一次一次地跳,终于练得身轻如燕,顺风飞扬!
小学毕业时,体育成了我们的强项。最拿手的是篮球,两人相加,身高优势不言而喻。我双手托起篮球,轻轻投出,每每准确落网。那一瞬间,我体验到成功的欢乐,信心随着落地的皮球,一蹦老高!朱老师让我们在校队打主力,仍板着一张黑脸,逼我们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
多年以后,我去看望朱老师,问他:当初你为啥非逼我上体育课呢?上了年纪的朱老师依然不苟言笑,淡淡回答一句:体育精神,重在参与。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我深受感动。如果一直在教室里憋着,我还真不知成啥样子了呢!朱老师的两句话,足以影响我终生。
生存意识一直给我带来压力,残疾孩子总是想得多。屋后有一棵小杨树,每天放学走过那里,我就指指小树:老米,你踢它三脚。米小强虽然纳闷,仍按我的要求踢了三脚。小杨树摇摇晃晃,立不住的样子。时间长了,一向不爱说话的小强忍不住发问:干吗老让我踢树啊?它惹着你了吗?
我笑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位武功大师,教了三个徒弟。老三最笨,什么拳路也学不会。师父就把他领到一棵小松树下,命他每天打树。招式极简单——一巴掌一腿。好,三徒弟就对着松树一巴掌一腿地练,整整练了一生!松树长粗长大,三徒弟也渐渐老去。可只要他一动手,老松就像幼时一样哗哗颤抖。一日,有个武林高手前来挑战,坐在一座悬崖上,声称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只要把他打下悬崖,就痛快认输。师父已经不在了,老大老二为捍卫师门尊严,奋力一搏。他们拿出毕生武艺,使尽各路拳法,高手却盘坐在巨岩上,纹丝不动。老三离开松树林,说我来试试。自然,没有谁看好他。可是他赢了,且赢得惊天地泣鬼神——只一巴掌一腿,就把巨岩劈下悬崖,坐在其上的挑战者,连影儿都不见了!
米小强听完故事,半天合不拢嘴巴。从此,他见了小杨树就一阵猛踢,直把那棵树踢死了。不过没关系,老米见啥踢啥,像一匹烈马,连我都勒不住他。非凡的脚头功夫就这样练成了,我一生的安全也得到保障。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住的小胡同对面,有一幢高楼,名曰“红旗楼”,净住着有权有势的人家。红旗楼里有个顽皮男孩,叫林大东,是高我两级的同学。这家伙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老拿我恶作剧。他领着一群红旗楼的小孩,放学时把我们堵在胡同口,尽情嘲笑戏弄。他用绳子套米小强的脚,说是绊马索;又往地下吐一口痰,逼我拿帽子擦掉。由于明显处于劣势,我们只能忍耐,尽量拖延时间,直到救星出现。
救星是一位女同学,名叫杨雨妹。她也住在小瞎胡同,是我们的中队长。林大东有点儿怪,见到雨妹脸就红。小姑娘像一只小辣椒,甩着两条小辫冲到他面前,指着鼻尖就骂:不要脸,不要脸!大欺小,多欺少,你还算个男子汉吗?林大东特别在乎男子汉的称谓,蒙着大红脸,带领手下灰溜溜地跑回红旗楼。杨雨妹转过身朝我笑笑,说:走吧,去我家写作业。我们跟在她后面走进小瞎胡同。
我也重视男子汉的尊严,总靠一个女孩子救驾实在没面子。当米小强脚头有了几分功夫,我们决定不再等待小救星。那天,林大东摆出新阵势,男孩子一个背一个,隔着马路冲过来。骑马打仗!骑马打仗!他们喊叫着冲上前,几双手同时抓住我衣服,使劲往地下拽。幸亏尼龙绳已经升格为皮带,我还能抵挡一阵,否则真像林大东喊的那样,我的头要被他们当破瓦罐摔了。这工夫,米小强开始踢树!孩子们密密麻麻的小腿,还真像一片小树林,可是远不如小杨树经踢。只三五下子,对方人仰马翻,地上躺倒了一片。老米还不过瘾,照着林大东连踢三脚,踢得他从人行道滚到街中央!杨雨妹恰好赶到,目睹这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我对雨妹一笑: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我刻意使用“咱们”这个词,将她也包括在内。
总的来说,我们是和平主义者,除了这一仗,再没有与其他男生发生冲突。尤其是米小强,人越长越强壮,脚头越练越坚硬,性格却更加温和。这是天性使然。像他这样的好人,世上罕见!从小学到中学,他不离不弃背了我十多年。许多人为他的事迹所感动,报纸上经常刊登表扬他的文章。读到高中,共青团市委把他树为“学雷锋标兵”,一时轰动Y市!
这家伙,虽然使很多人热泪盈眶,自己却笑嘻嘻地认为沾了我的光!他说:没有你,我能出那么大的名吗?谢谢啦!
3
如果我讲的仅仅是一个学雷锋故事,那就太俗了。信不信由你,在我和米小强之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天长日久的背负,竟使我们两人长到一块儿去了——血肉相连,意念相通,真的长成一个人!
首先,米小强越来越不会思考,因为有了我,他脑袋的功能日益退化。他的作业大多由我完成,考试时我想出各种计谋为他打小抄。鉴于我们的特殊情况,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涉及我俩的事务,一概由我处理,他从来没有异议。说句夸张的话,老米的智力从九岁以后再也没有增长过。而我,离开他就寸步难行,这是不言而喻的。
其次,周围人渐渐不把米小强当作独立的人看待,有事情只冲我说。甚至,同学们不再分别称呼我们,却把两个人的名字和了起来。我叫毛大吾,他叫米小强,大家不约而同地叫我们“毛米”!当然,谁喊毛米,总是由我回答,他连姓名都取消了。米小强则越来越崇拜我,能与我共用一个名字,他引以为豪。
更重要的是,我们产生了神秘的心灵感应。仿佛有一股电流,打通我们的血脉,将意念、动作完全协调起来。我的脑袋往东一扭,他决不会向西走;他肚子饿了,我必产生旺盛的食欲。我郁闷时,他就蔫头耷脑,我兴奋地引吭高歌,他便和着节拍踏出漂亮的舞步……生物体的奇妙难以理喻,仅靠常识许多问题无法解释。我们渐渐进入一个理想境界:智慧的脑袋加发达的身体。如此,试看天下谁能敌?
现在,米小强已经习惯于躲在长长的黑色披风里,见了阳光就头晕。他走路不必远眺,只需留神脚下的石头,由我把握方向呢!透过披风的缝隙,他可以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什么人什么事他心里都一清二楚。语言的功能肯定是退化了,我讲话他只是默默地听,仿佛我在自言自语。独自负责二人的交流,我的话就特别多。于是,你常会看见高人嘴里咕咕噜噜,踽踽独行,似乎精神出了毛病。睡觉时,他才把我摘下来,放在身旁。一旦脱离脑袋,身体便失去知觉,常常是没等我说完一句话,他已经打起了呼噜。我呢,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上九霄,落黄泉,追寻天地间无尽的奥秘。当然,没有腿,我只能在梦里神游。
如果你以为米小强同志因此失去个性,成了一块木头,甚至行尸走肉,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老米调皮着呢!他用特有的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经常搞得我哭笑不得。前面说过,我在低矮的旧楼房穿行,难免与二楼的女主人打个照面。这本是尴尬事情,老米却不失时机地踮起脚尖,使我面孔进一步接近窗口受惊的女人,好像我是故意耍流氓。
遇到我跟他不喜欢的人谈话,他两只脚就像马蹄一样捯动,逼我显出很不耐烦的模样。对方往往是领导、老板,谈的也是有关我们生计的话题,人家自然要皱起眉头,严肃地打量我脚。米小强更加过分,竟然转身就走,害得我连连摆手:对不起,我想起一桩急事,咱们改日再谈。拜拜!
我说:老米啊,这样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人对咱打官腔,求他办事没戏。没戏归没戏,起码的礼貌还要讲吧?你老由着性子来,今后谁还跟我们打交道呀?再说了,外交属于我脑袋的工作范围,你插那么一腿,让我怎么干呢?下不为例,希望你安分守己。
米小强默默地听着,十分谦逊的样子。可我心里清楚,要他安分守己几乎不可能。果然,不出几天,一位脖子上戴着狗项圈一般粗的金链子的大佬,正瞪着两只牛眼训我,老米忽然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大佬往后一跳,惊问:哪里打炮?我只得随机应变:对不起,我想用一下卫生间……
没办法,我只能改变自己性格。一般来说,我比较理智,懂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可让米小强搅的,我也变得愤世嫉俗起来。遇到那些人模狗样的大人物,我不再委曲求全,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挥手拜拜!别人以为我很酷,其实只是抢在老米发难之前行动,免得难堪。这么一来,我倒有了意外收获:敢爱敢恨,快意人生,到底是爽!
说起来,我并不太喜欢自己的性格。身体缺陷,家庭不幸,常使我郁郁寡欢。过多的思虑成为重负,让我过于严肃,过于刻板。说好听点算少年老成,讲得难听便是未老先衰。谁爱老阴天?我心底最渴慕的品质,就是幽默!感谢上帝,米小强带来了幽默。无形之手在背后猛推一把,令我跌入喜剧陷阱。
Y城盛产美女,美女云集在海边。因此,海滨路是个美妙去处。月夜,海面碎银跳耀,我坐在石凳上凝神远眺。其实我在钓鱼,运气好的话总会有妙龄女郎在身旁坐下。谈天说地是我强项,三寸不烂之舌常能把姑娘引得心醉神迷。留下电话号码,到路边排档吃两串烧烤,甚至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大片——这就算有大斩获了!进行此类活动,米小强的积极性最高,经常是我心念未动,他就马嘚嘚,一路奔向海边。青春期,内心难免阵阵骚动。
米小强爱在身上揣一些古怪东西,出其不意地向看中的女性献殷勤。于是,我的披风成了百宝箱,我也不得不充当魔术师角色。比如,我正舞动双手,滔滔不绝地演讲,他会悄悄往姑娘手心塞一把开心果。姑娘一怔,看看我手,看看开心果,百思不得其解。有次送某位小姐回家,胡同里的路灯坏了,四周一团漆黑。女孩往我身边靠靠,带几分撒娇:哦,我有点害怕……话音刚落,我的腹部突然伸出一只超级手电筒,雪亮的光柱顿时扫除黑暗。姑娘一把推开我,惊叫:你是鬼!你不是人!我尽量温和地笑着:哪里有鬼?我会变戏法,为了你的安全,略施小技耳。她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想摸摸电筒。老米及时熄灯、隐匿。我像一个双簧演员,台词立即跟上:请原谅,天机不可泄露啊!
过后,我和老米笑翻了天。我说你这家伙,怎么想得出来啊?要不是我脑子转得快,人家真把我当成鬼了!老米蹦蹦,吹起尖利的口哨。
有些时候,他就玩过界了。遇到不喜欢的姑娘,他会偷偷给人家按一条长尾巴,人家走出老远还不知觉,引得路人一片讪笑。再不然,他在姑娘裙子上别一个小铃铛,使她像小狗一样,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响。层层叠叠的裙子结构复杂,姑娘翻弄半天也找不到那铃铛。
对于米小强同志的这类行为,我很不以为然。每当感觉他要做小动作,我就会咳嗽一声,发出警告:又想捣鬼,又想捣鬼……这又引起姑娘误会,以为我在说她呢:干吗呀?人家好好坐着,怎么就捣鬼啦?我赶紧解释:别多心,我在说自己呢!她瞅我一眼:最好彻底坦白。我支支吾吾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坐在身边,谁不想捣鬼呀?我怕犯错误,所以就提醒自己……总算圆了过去。
老米更有惊人之举,百宝箱里变出大物件!有一回,我好容易约到一位靓女看电影,他差点把人家吓晕。你猜猜,他变出了什么?一只鸭子!影片正演到情深意浓处,男主人公将爱人放倒在床上,凝视她的眼睛。我的披风里探出一个鸭头,不失时机地挨近姑娘小手。要知道鸭头所处的部位相当不雅,仿佛从我裤裆里钻出那么个东西。姑娘颤声问:你想干什么?我两眼盯着银幕,随口打趣:那还用问?他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男女主人公的激情戏达到高潮,热吻,宽衣解带。鸭子也玩得兴起,竟用扁嘴轻轻啄女孩的手心。她叫了一声:你那东西……怎么还会咬人?头就歪倒在椅背上,神情迷离。我这才发现鸭子作案,叫苦不迭!这种事情无法解释,我只得逃之夭夭。
应该申明一下:我曾向老米讲过一则外国笑话,情节与此相似。没想到他老人家照葫芦画瓢,真就这么干了!
接触异性是美妙的,尽管我只剩一个脑袋。与可爱的姑娘在一起,我就心跳加快,热血上冲。仿佛春潮卷来,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随波而去。这使我相信,人的情欲发自头脑,而不是身体。遇到特别喜欢的女人,比方说,那位天鹅姑娘,我竟产生吻她一下的冲动!有了这样的念头,连我自己都吃惊——我怎么了?想干什么?我能算一个男人吗?
那女孩出现在晚霞绚丽的傍晚,落日余晖让她全身散发出迷人的色彩。尤其是脖子,细长洁白,透着软玉似的温润光泽。我晕了一下,紧紧跟上去。我在暗中为她取名“天鹅姑娘”,并决心一定要搭上腔!老米的心情与我一样,脚步也变得格外绅士。当然,如此身高的男人不难引起女性的好奇心,我没费多大劲就和天鹅姑娘坐在一条长椅上。她从西部来,第一次见到大海,欣喜得像个小孩子。我给她讲Y城历史,讲胶东半岛的风土人情。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天鹅姑娘听得着迷,两人的距离很快拉近了。
天色渐渐变黑。几颗大星在空中闪耀,月亮躲入云层里。这样的夜晚我比较喜欢,光线暧昧,女方难以觉察我的弱点。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接近私密性质。天鹅姑娘问我:海边的男人为啥长得那么高?我笑笑:你是说我吗?她点点头:嗯,是不是吃鱼虾多了?我在内陆城市从没见过像你这般高大的男人!我有点骄傲地昂起脑袋,道:是的,大海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蛋白质,可以算得天独厚吧。当然了,我的情况比较不同,在海边男人中也是特例!
这时我的手就挨到了天鹅姑娘的小指,她没有躲避。我的巴掌进一步移动,终于轻轻握住她温柔的小手。我们沉默了,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她把头转向东边,看月亮缓缓游出云端,美丽的天鹅脖子扭成一个诱人的弧度。我情不自禁把嘴唇凑过去,越凑越近,眼看就要接触到她晶莹的肌肤了……
我永远不能原谅米小强同志!在这关键时刻,他犯了致命的错误。老米早就急不可耐,竟向天鹅姑娘伸出罪恶的魔爪!身体受本能支配,忒俗。我不知道他摸了人家什么地方,反正是敏感部位,且下手很重,情节十分恶劣。
姑娘哇的尖叫一声,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花容失色,满腔愤怒!没等我张口,她就重重打我一巴掌,确切地说,给了我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
我喊:冤枉啊……我!
没人给我解释的机会。天鹅姑娘高跟鞋踩着石条铺成的路面,橐橐而去。
这类冤枉气我可没少受。灵与肉的冲突难以避免,人类的错误不都是在欲望驱使下铸成的吗?所以,我也没有过分责怪老米。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有健全的下肢,不也一样时时惦记着终极目标吗?我想坏,却没有能力坏,这就是问题的根本!
我们的钓鱼行动总是以失败告终。这是必然的,因为事情本身就不成立。高人是两个男人,尽管有皮带连接,尽管有披风遮掩,在女人面前迟早要露馅。我们对此早有思想准备。说穿了,来海滨不过为了找乐,给我们乏味的生活增添几道色彩。难道谁还真想找个老婆回去?快乐的单身汉,就像铁块受了磁石吸引,总要向美丽的姑娘靠拢。高人也不能例外。
话虽这样说,人生的难题还是浮出了水面:作为一个脑袋,如何面对爱情?如何面对性?女人,仿佛一道横亘的山峰,挡在我面前。我想用碎片拼图,我想做完整的人,就必须攀越这道山峰!
我能吗?
4
父亲死了。他独自死在老房子里,脸贴着掉漆的方桌,两手垂在椅子旁,地下是一只摔碎的酒杯。他不是醉死的,因为桌上一瓶二锅头刚刚打开,而老爸喝半斤八两白酒没有问题。依我看,他是愁死的,为我愁,长年累月地愁。实际上,父亲是因我的病才开始酗酒,年轻时他是一名好工人。唯一的儿子得了怪病,萎缩得只剩下脑袋,对他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从此以后,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这事挺奇怪:作为患者的我,一直充满信心地生活着;身体健康的爸爸,却因绝望而死!一念之差,竟决定了生命走向,足见脑袋的重要性。
安葬了父亲,我从悲痛中冷静下来。环视着空荡荡的老屋,我对老米说:搬过来吧,我们要独立生活。他诧异地望着我:在我家住不是挺好吗?就咱们两个,怎么过日子?我的语气非常坚定:从今天起,我们不再依赖任何人!你要是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我,那就把我撂在床上,回家去吧!米小强连忙说:你是头,什么事情你都说了算。
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父亲一走,我就断了生活来源。过去,爸爸把工资的一半送给米家,终究是他养活我。如今我不想办法挣钱,难道要在米家吃一辈子白饭?自己不能解决生存问题,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没把这层意思对米小强说穿,是怕他伤心。但我心里明白,面前这道坎必须过去,晚过不如早过。我在为自己争取做人的资格!
接着,我又做出第二个决定:辍学。这下老米不干了!还差一年高中毕业,我的各项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全校的尖子,老师们认定我考清华、北大没问题。老米喊:多可惜啊!我还想背你上大学,指望跟着你出息呢!我摇头叹息:别做梦了,就算考上,哪家大学肯收我?就算收了,谁会同意你背着我进课堂?住宿舍,还能单为你准备一张床吗?哪怕发生奇迹,大学毕业了还要找工作,我能干啥?好吧,算我有出息,考上了公务员,给某位领导当秘书,你能背着我上班?来这么个高人还不把领导吓死了?更进一步出息,我又当上局长,你还能扛着我向同志们训话?市里开什么重要会议,你躲在披风里偷听,当官的秘密都让你知道了,那还了得?……
老米终于沉默了。他跺跺脚,阻止我往下说。
我却要把话说透:还有一条路——咱俩分开,你继续读书。
屁话!没有脑袋,我还读什么书?老米哭了。咱们都这样了,还怎么分?一辈子也别说这种话!
我也哭了:不说了,没有身体,脑袋怎么活?离开你,我就死……
哭了一夜,我们就退学,找工。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个笑话——我都把自己想象成秘书、局长了,结论还是没法干,那普通工作怎么会有我的份呢?所以,我们找工的过程出尽洋相,那才叫光着腚推磨,转圈儿丢人啊!
第一份工找的是大酒店。我想,酒店需要许多东西,从客房到厨房,毛巾牙刷、鸡鸭鱼肉哪样不得买啊?我掌眼小强跑腿,当个采购员总能称职吧?我特制一件新披风,把头发梳得板板正正,去见经理。经理徐娘半老,和蔼可亲,见了我含笑点头:真是好小伙子,赶得上姚明了!做采购实在可惜啊……我心头一热,赶紧表态:不一定非当采购员,我愿意服从安排。经理你看我是什么材料,尽管放心使用!女经理略一思忖,拍拍巴掌:对了,我安排你做大堂经理!这么高的个子在总台旁边一站,客人来了眼前还不一亮?时间长了,你准能成为我们酒店一块招牌!我顿感遇到知音,激动地伸出双手:谢谢经理,你是我的伯乐!
米小强乐昏了头,竟也从披风底下伸出手来。女经理正和我握着呢,咦,肚子上怎么又长出一双手?吓得她尖叫一声,跌倒在沙发上。我赶紧一面说明情况,一面倒水为她压惊。可是女经理挥手打翻茶杯,泼了我一身水。她尖尖的指甲几乎戳到我额头上,嚷:骗子,两个冒充一个,你是骗子!我说:我没想骗你,米小强从小到大一直背着我,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当作一个人。女经理这会儿已经歇斯底里,仿佛我骗走了她的贞操。她招来一群保安,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下达混乱的命令:把他们赶出去!不,打110报警……算了,还是赶走!赶走!
结局非常悲惨:如狼似虎的保安将我们架到半空,穿过酒店大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们球一样扔出玻璃大门。皮带断了,头掉了,高人在光天化日下露馅了!米小强抱起我,狼狈逃窜……
多少年来,每当我们打这家酒店经过,老米总要咕噜一句:当大堂经理,我还以为真的哩……我则以君子报仇的狠劲,对着亮闪闪的玻璃门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它买下来!只要你还想当,大堂经理一定是你的!话虽这样说,心里的酸楚、伤痛却难以消除。
从深深的屈辱感中苏醒过来,我得出一条经验:以后找工作,开门见山,主动亮相。要就要,不要拉倒!免得让人家骂骗子。所以,当我们走进苏厂长的办公室,应聘保安职位时,我没开口先敞开披风,把米小强同志暴露出来。然后讲明情况,希望领导照顾。
啊呀呀,你也真不容易,残疾人心红志坚嘛!苏厂长矮矮胖胖,笑眼眯眯,很像弥勒佛的样子。他表达了深切同情,又提出棘手问题:我心里没有数哦,倘如工厂钻进个把小偷来,以你的情况怎么对付呢?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米小强同志的腿功十分了得,你可以试试!我停顿一下,指指厂门口站着的保安——这样吧,我们搞一场大比武,请贵厂保安扮演小偷,苏厂长你就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使不得!使不得!伤到你们还要包医药费,搞不好真要养你一辈子呢!苏厂长谨慎地避开我的挑战,听他口音好像是上海人。好了,就算你的朋友真有功夫,我还要提一个问题:究竟是你,还是你这位朋友来应聘保安呢?
我把披风系紧,侧身亮相,显露高人风采:苏厂长,你就把我们看作一个人吧,我这样子站在厂门口,还不体面还不威武还不给贵厂增光添彩吗?
那么,我到底给你们发一份工资呢,还是发两份工资?苏厂长显示出上海人的精明,不受我蛊惑,一下子抓住问题的要害。
我傻眼了,这事情还真没有细想过呢!我咽了口唾沫,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你就看着办吧,我相信苏厂长是个善良的人……
先不要给我戴高帽子,账是一定要算清楚的。喏,你看,假如我给你一份工资,那你就吃亏了。明明是两个人,怎么只挣一份钱呢?假如我给你两份工资,那就更没道理了——你这保安个头再高,也不过顶一个岗位,怎么能拿两个人的工资呢?嘻嘻,你不要说哦,这个问题研究下去,还蛮有意思的!
苏厂长兴趣盎然,米小强却不耐烦地捯动双脚。我赶紧让步:你也甭费心算账了,我就拿一个人的工资,吃亏我也愿意,行不行?
苏厂长扳着手指头,不依不饶:别急,账还是算清楚一点好。如果你只拿一份工资,那干吗还要两个人一起上班呢?叫你朋友自己来好了,你在家里吃吃睡睡玩玩,大家都省点精力体力,不是蛮好吗?他背着你站岗到底吃力呀……
那不可能,我们从不分开!我断然拒绝。要说明我们血肉相连的关系,就得重述全部历史,我懒得费口舌,也没必要。
苏厂长越来越可恶了,他刨根问底,仿佛伸出一根手指头挖人家的伤疤。你总要把道理给我讲讲清楚嘛!我实在搞不懂:只拿一份工资,你们还非要在一起,为啥呢?这明明是不科学的,明明是浪费人力资源呀!你骑在别人肩膀上觉得很好玩吗?不会吧,你总得考虑朋友累不累吧?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名堂?我向你讨教,讨教!
这时候米小强就自动开拔了,向后转,开步走,径直离开办公室。我扭头挥手:拜拜了您哪,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许多单位等着我应聘呢……
苏厂长还真恋恋不舍,追到门外喊:哎哎,我们再探讨一下嘛,怎么说走就走呢?我还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你们这种情况哩!
活活叫他气死!回到家,我们躺倒在床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屋子全黑了,也没心情吃饭,正好省钱省粮。
我说:老米啊,看来让社会接受我们,还真是不容易呢!别人没有心理准备,都把我们看作怪物,怎么还肯安排工作呢?我停顿一下,侧脸望望米小强。那个苏厂长讲的也有点道理,你自己出去找工,恐怕要容易一些……
老米睁开眼睛:什么意思?又要说分手的话?
不是,我只想开拓一下思路……
那一夜我无法入眠。生存的门缝越来越窄,仿佛要把我挤扁。我一遍遍祈求上苍,给我留一条生路。前所未有的虔诚,前所未有的投入,我甚至流着眼泪祷告——给我一份好工作吧,让我糊口,让我独立,为此我情愿赌上自己的性命!老天你有眼吗?如果有,就求你睁开一只眼睛看看我吧!
冥冥中触动了什么,命运向我投来惊鸿一瞥。
5
现在,我要讲讲我们发迹的故事。故事从一张钢丝床说起。
我爱看书,也很爱惜书,从小到大积累了许多图书。我在胡同口拉开钢丝床,摆上所有的书,开始书商生涯。说句心里话,卖掉这些宝贝我非常心疼,但为了生存我没有选择。意外的是这条路走得很顺,无本生意,卖一本赚一点。街坊邻居都同情我,很照顾我的生意。有点本钱,我又低价收购别人家的旧书,扩充货源。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我再到大书商那里批发一些新书来卖。
生意看起来神秘,其实就像哥伦布竖鸡蛋一样,你啪的往桌子上一敲,那鸡蛋就站起来了!做买卖就跟做任何事情一样,只要你去做,慢慢就上手了。当然,悟性很重要,任何商业都有其模式,秘密就藏在模式里。我干久了,熟悉了模式,渐渐得心应手。从一张钢丝床到一间铁皮小屋,我有了自己的书店,起名为“星星书屋”。
靠一间铁皮棚子卖书,根本赚不到几个钱。星星书屋只是联络点,生意要到外面做,去远方赚大钱——批发、总发行,这才是图书行业的高端盈利模式!摸清了门道,我就把父亲遗留下来的存款全部投入进去。我们闯荡江湖,发书进货资本像滚雪球似的,超乎想象地积累起来。可以这么说,三年之后我们就告别了生存困境,挖到人生第一桶金。
我们卖书赚了钱,似乎也赢得做男人的资格,婚姻问题便日益凸显。媒人们络绎不绝地出现在我们周围,开始是小瞎胡同的大嫂大娘,后来范围逐渐扩大,书商朋友、老同学、远近亲戚,个个怀着满腔热情,试图把某一位姑娘引入我们的生活。附近比较活跃的女孩们尤其主动,常常来星星书屋泡着,假装翻书,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竭力引起我们的注意。彩蝶翻飞,炫人眼目,形势一片大好啊!
不过,是米小强形势大好,与我无关。所有人都是冲着他来的,这一点我心中有数。谁会跟一个瘫子谈婚论嫁?这场游戏根本没我的份。若是纯讲爱情,我的口才还派得上用场,可惜婚姻与爱情完全是两码事。一大筐现实问题摆在面前,把仅存的浪漫气息一点一点消灭干净!我早说过了,爱情像雪花,在空中飘舞时轻盈而美丽,落到地下与泥土结合,就变成雪泥,污浊而肮脏——这就是婚姻的本质。
我这样怨恨婚姻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排斥我。当我强作微笑,和形形色色的女人谈判时(这项工作仍由我负责),分明感觉到她们没把我当人,尤其没把我当作一个男人。真的,她们根本不把头脑放在眼里,只对身体感兴趣。嘴上莺声燕语和我周旋,眼梢却瞄着我的下半部分。干吗呀?心里总惦记床上那些事情?女人与庸俗是一对宝贝,连等号也无须画!所以,谈对象的过程,也是我受伤害的过程,一场约会下来,我的心就像被小刀划得伤痕累累。
老米很高兴,他喜欢女人。这家伙身手敏捷,不哼不哈,一逮着机会就下手,赚足了女朋友的便宜。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还在百般挑剔女方的缺点,或是一点点剥去她的伪装,使其暴露出对金钱贪婪的真实嘴脸,米小强就在桌子底下摸人家大腿。姑娘在我犀利目光的逼视下正陷入被动、紧张、慌乱,甚至狼狈,忽然就扑哧一声笑了。我问:笑什么呢——你?姑娘挺挺高耸的胸脯,瞟来一媚眼:笑你能装呗,我还以为真遇上不吃鱼的猫儿呢!
但是,老米始终坚守着底线。论起婚姻来,他就毫不含糊地摆明自己的前提:要嫁给我,就得嫁给我的头!谈到这个地步,米小强就露面了,因为双方条件都比较靠谱,由他最后拍板。女方不理解,小心翼翼地探问:那么头,他也入洞房吗?老米的回答明确而肯定:那当然,我到哪儿头到哪儿。女方进一步问道:我们睡觉时……他就在旁边躺着吗?老米话里显露出嘲讽的意味:废话,为了和女人睡觉,我还能扔了脑袋?连我都不好意思了,在一旁妥协道:也不一定睡一张床,旁边摆一张小床就行……米小强一拍桌子:不,必须睡一张床!
几乎所有的女人扭头就走,受到污辱似的满脸愤愤。我是一个休止符号,只要谈到我,《婚礼进行曲》就此结束!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和林大东的表妹棉花谈恋爱。那时我的老对头已经做了书商,我们在长沙发书时遇上了。林大东刚入行,啥都不懂,处处央我提携。他为表妹单独开一个房间,就在我们隔壁,我一眼看穿这小子耍美人计。那棉花人如其名,绵绵软软,黏黏糊糊,整天泡在我们屋里。她有点像我们初中时代的体育委员,大奶子大屁股,走路一扭一扭,总有一股腥膻之气隐隐发散。老米可乐坏了,棉花正是他自幼梦寐以求的那种类型。不顾我再三劝告,对林大东显而易见的阴谋置若罔闻,米小强与棉花打得火热,迅速滚作一团。
发书这件事情挺有意思,我得仔细说说。中国出版界有一怪现象,盛行合作书号。个体书商可以自行出版图书,但你得让国家出版社审稿,并花一笔可观的钞票合作书号。理论上这些书是出版社出版的,属于公家;实际上书商盈亏自负,所出的图书属于私有。出版社拿一笔钱就啥也不管了。这叫双轨制。只要闪开一条缝隙,个体户就格外活跃,如野草,如春笋,立马造出一番声势来。有的大书商渐渐成了气候,每年出版数量可观的图书。他们手中掌握着联络图,一旦新书出版,就打电话召集全国中小书商到某一城市、某一宾馆拿货,快速批发。往往有几个大书商、十几本新书同时发行,所以书商云集,规模浩大,把整家宾馆都包下来。我们所住的蓝天宾馆就是书商窝点,常年不断地发书。在宾馆旁边,有一条黄泥街,窄仄破烂恰如其名。可它在全国书商圈里大名鼎鼎,谁不知道这条图书批发一条街,就甭吃这碗饭了。
书商们喜欢把进货说成开会,仿佛自己成了干部。张口闭口“我们书刊界呀”,如何如何,总觉得从事有关书的生意,便与众不同了。他们基本上比较年轻,有点文化,自认为属于知识分子行列。你踏进蓝天宾馆,就可以看见这群快乐的家伙,大声喧哗,吵吵闹闹,手里挥舞着新书封面,一脸张扬、得意的神情。林大东虚荣心一向很重,混迹于其中,自然是如鱼得水。他不知从哪里招来一小姐,浓妆艳抹地跟在身后,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女秘书,刚从英国回来。相熟的书商就骂:英国你妈个逼,上星期她还跟我睡觉呢!书商们喜欢找小姐,弄得蓝天宾馆乌烟瘴气的。
正当米小强和棉花爱得死去活来时,林大东找我说话了。一天,他领着女秘书来到我们房间,开门见山道:棉花嫁给米小强了,就这么定了!我笑:嘿,你是谁的爹?老林瞪大眼睛:怎么?不想认账?老毛,你也太大胆了,敢把我妹妹当小姐玩?女秘书立即踢踢他。我说:这事得由他们自己做主,咱俩不能包办婚姻呀。林大东一拍巴掌:好,那就让谈判进入实质性阶段,今天必须搞定!
跟以往一样,一涉及婚姻,米小强就打出他那张无理王牌。棉花一听还要搭上我这么一个脑袋,且厮混一辈子,当然不干!林大东倒十分耐心,努力为二人做调解工作。棉花妹子让了一步,同意协助米小强侍候我,但坚决不让我入洞房!
老米遗憾地摊开双手:我总不能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头吧?
林大东急了:谁叫你牺牲头了?只不过让你们睡觉时,把头放到另一个房间去,懂吗?
老米梗着脖子,说出一生中最精彩的言论:头又不是帽子,怎么能随便乱扔呢?你和你老婆睡觉时,也把自己脑袋放在另一个房间吗?
我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这段婚事又黄了!
事后林大东跟我说了实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我问:什么意思?他晃了晃酒瓶子,带着醉意道:把老米嫁出去了,也就把你嫁出去了。你嫁给了棉花,就不用惦记着雨妹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笑得很开心:兄弟,真把我当回事啊?行,只有你还把我看成一个爷们儿!我从他手中抓过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林大东两只巴掌狠搓脸,搓了一阵,发出一声长叹:杨雨妹跟我分手了,吹了!我怀疑过你,又觉得不太可能。还是我自己作的……我一口喝干瓶中酒,把空瓶扔到林大东脚下,骂:就是你作的!整天领个女秘书晃来晃去,对得起雨妹吗?我看着都心疼!他往沙发上一歪,手指老远点着我:你,你人还在,心不死呀……我早就知道!我说:那当然,我忘不了你当众跟我打的赌,还押上自己一对眼珠呢!我等着,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林大东赶走女秘书,在沙发上蹴了一夜。
6
现在你能看出来了,真正和我生命纠缠在一起的女人,是杨雨妹。当然,也包括身体米小强。我们仨——这就是事情全部的复杂性。
这段夙缘还要从小学说起。坦白地说,我从十岁开始就暗恋她。那时候我们读三年级,雨妹和我是班上学习最出色的学生。她是少先队中队长,思想进步,心地善良,经常帮助我。说来惭愧,我却对她想入非非。脑子发达自然就不安分,时时转着坏念头。奇怪的是,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就脸红心跳。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气味,好像是青草发酵,又像是酒缸开封散发出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半夜醒来,我回想到这种气味,就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那时,我竟产生了写诗的冲动,可见诗歌与爱情联系得紧密。怎么说呢,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就在杨雨妹身体散发出的香味中苦苦挣扎。
一个出色的脑袋,在此情况下难免诡计多端。那时候兴学习小组,每天放学,我们都上杨雨妹家做作业。我总是最先完成作业,然后就以各种理由闹腾。我最拿手的把戏是犯头痛病,疼得呀,睁不开眼睛,脑袋快要爆炸了!杨雨妹就叫米小强把我抱到她的小床上,让我睡一觉。我把脸使劲贴着她的枕巾,美妙的幽香直渗我的心扉。我还在她床上不断翻滚,企图蘸白糖一样沾满她的气味,带回家去慢慢享用……
过一会儿,头不疼了,心又疼。我眼泪汪汪,唉声叹气,搞得杨雨妹心慌意乱。她不知如何安慰我才好,坐在我身旁,像小妈妈一样用一块手帕为我擦眼泪。她还给我讲童话,那些故事美得让人心碎。我更难受了,哭得更加厉害,终于把她也惹哭了。我的泪水和她的泪水在那块小手帕上混合在一起……
那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能控制她!
与别的男孩一样,我在少年时代的烦恼根源也是爱情。谁都有青春骚动期,脑袋也不例外。这个问题挺让人迷惑:爱情究竟发之于什么地方——情感?思维?还是纯粹荷尔蒙分泌?换句话说,头和身体究竟谁是爱情的主宰?你若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脑袋是爱情的发动机!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头脑的恋爱对象与身体的恋爱对象绝然不同!我与米小强因此产生种种矛盾,说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米小强十三岁时,也开始追求爱情。他所谓的爱情,完全是性冲动,丝毫不带精神内容。我记得,那年八月十五夜晚,我被大床一阵激烈晃动所惊醒。我以为地震了,想喊,却看见一幅惊人图景:米小强全身赤裸,一炮冲天,正做着那个年龄男孩子经常做的游戏。月光如水,浸润着他小熊般健壮的身体。我作为局外人,默默地观看了整个过程。
当他筋疲力尽,浑身松软下来时,我就开始发问:你在想谁?
他不好意思说,吭哧半天,就不肯吐露他的性偶像。我细细盘问,紧追不舍,真正是灵魂拷问肉体。他终于说出一个名字,却使我大失所望。那女孩是我们班上的体育委员,人高马大,过早地长了一脸粉刺。我问老米:你究竟喜欢她什么?他很快就回答:大奶子,大屁股!
我差点呕吐。
为了树立米小强同志正确的爱情观,我可是处心积虑,费尽口舌。我教他如何辨别女人的气味。比如杨雨妹,她身上那种难言的、令人心醉的香气,男人久闻,简直可以长生不老。而那个体育委员,我毫不客气地指出,浑身一股腥膻之气,就像一头刚刚开膛的猪!
老米终于被我说动了,从此把杨雨妹看作天仙。这是必然结果,我是脑袋,容不得他乱拜偶像。
以后,又发生了林大东欺负人、杨雨妹救驾的事情,我和她微妙的感情更加深一层。当然,她自己对此并不清楚,直到我露骨地表明内心企图。
中学时代,我发动了追求杨雨妹的战役。我天天给她写情书,让老米送给她。老米不敢。我说你不要怕,瞅个机会往她课本里一夹就行。老米说:被她抓到怎么办?我说:抓到也不怕,有哪个姑娘会反对小伙子给她送情书呢?
那时我已经看了大量爱情小说,对爱情心理学自有一番心得。我写的第一封情书只有一个字:爱。以后每天加一个字:爱你、我爱你、我狂爱你……每天一封,句子就越来越长,越来越疯狂!然而,老米这个笨蛋没容我发挥才华,第五天就被杨雨妹抓住了。情书篇幅仅限于五个字,除了犯傻,能起什么作用?
此时的杨雨妹,已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一身正气,端庄美丽,几乎没有男生敢想她。老米怕她怕得要死,出了这事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她倒没发作,只是发出严正警告:下不为例,别再做这种无聊事情了!我脸皮厚,相信滴水穿石,继续让老米往她课本里夹情书——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尽情发挥一番吧?杨雨妹忍耐、烦恼、气愤,终于采取了断然措施!她把那些越写越长、越写越无耻的字条一并交给了班主任,要求老师伸张正义!这一下老米惨了,班主任严厉训斥他,并召开班会批判他。老米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米小强的表现可真不怎么样。这里又引出一个问题:电影中那些革命烈士经受严刑拷打,坚决不肯透露组织秘密,究竟是脑袋起作用,还是身体起作用?米小强同志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回答:仅仅就身体而言,人是不堪一击的!班会刚召开,班主任叫老米站起来,他就像叛徒甫志高一样,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是他,那些纸条都、都是他写的……
真是五雷轰顶!我两耳嗡的一响,差点把脑袋撞到水泥地上。老师也许是照顾残疾人,这场批斗会草草收场。心中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同学们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我,我完全明白其中的含意:一个瘫子,竟敢对团支部书记杨雨妹想入非非,实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林大东专门跑到班上找我,当众下了战书:搞了半天,我的情敌原来是你啊!那么好吧,咱俩正式开始较量,看谁这一辈子能娶杨雨妹做老婆!我还愿意押赌注,如果我输了,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要一对眼珠我也给!
说真的,如果不是一个人的眼神支撑着我,我肯定活不到今天。我会选择死亡。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我会毫不犹豫地朝教室中央那根柱子撞去,撞个头破血流!但是那眼神时时刻刻阻拦我,带着安慰,带着温情,甚至带着那样一种信息:请原谅,我不知道这些情书是你写的……
无须多说,杨雨妹的眼神给我带来了希望。她甚至使我产生那么一种信心:和林大东的较量我不一定会输!我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也不知道仅剩下一颗脑袋的我,如何才能与杨雨妹结合?只凭那萤火虫一般闪闪烁烁的希望,我活了下来,并长大成人。
7
现在,杨雨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星星书屋的成员。
她的性格发生很大变化,这与她遭遇到一连串不幸有关。少女时代,她父亲忽然离家出走,一年多没音信。妈妈急疯了,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全国查找,最后在深圳找到了。可他已经与当地一个女人同居,死活不肯回家。没办法,只得离婚。这一打击杨雨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她从小和父亲最亲,一直以为父亲死了,被坏人谋害了,夜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却没料等到这样一个结果。雨妹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为什么没死呢?如果死了该多好啊……说话时一对大眼睛充满迷茫,使我感觉面前站着一个梦游者。
我确信,她从此恨透天下的男人!
祸不单行。高考那一年,她母亲被检查出白血病,泼水似的花费很快使家庭陷入困境。一向被视为学习尖子的杨雨妹,毅然放弃高考,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她加班加点,积攒每一分钱挽救母亲生命。可是拖了两年,伤心绝望的妈妈还是走了。安葬完亲人骨灰,雨妹就变得抑郁沉默。我怀疑她得了忧郁症,一再劝她去医院检查。雨妹苦笑着摇头:不是病,是命。
只有在热心帮助别人时,杨雨妹的活力才被激发出来。街坊邻居谁家有事,总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瞎子、老人过马路,她会搀着人家胳膊送过去。外地人问路,她常常会亲自带人家走几条街。做这些事情,杨雨妹脸庞红润眼睛闪亮,仿佛吃过兴奋剂。有人笑她傻,背地里叫她“傻大姐”;有人夸她高尚,是当代活雷锋——这些评价都不准确。在我看来,雨妹的行为属于病态,是宣泄内心深处痛苦的一种方式。美丽端庄、精明干练的团支书已经远去,现在的杨雨妹成了一个病人,只是别人难以觉察罢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相比团支书,病人杨雨妹与我更加接近,可谓同病相怜。她在精神上非常依赖我,藏在心里的话只肯对我说。当她消沉抑郁的时候,我总有办法将她唤醒,使她脸上绽放笑容。我们只需交流一个眼神,就能把彼此的心思说透。她喜欢为我梳理头发,纤细的手指一遍遍在我发间滑行。无须语言,万千情愫就在细微的动作中沟通了。这样的融洽,这样的温馨,即使夫妻之间也很少有。
她的形象也与少女时代大不相同,所有特点聚焦于一个“瘦”字。她双眼深陷,眸子黑亮,颧骨微凸,很像越南姑娘。锁骨耀眼,是男人最想亲吻的地方。腰细,行动起来如一缕轻烟。丰满的女人容易引起肉欲,骨相女人则别有韵味,使人联想到国画中的竹或兰。杨雨妹现在的形象更合我意。
早先,我们拉开钢丝床摆书摊,雨妹可帮了大忙!她把自己的藏书全部贡献出来,还动员同学、朋友把看过的图书送给我。小瞎胡同的青少年都被她拽来买书,我的生意几乎变成一场募捐运动。这还不算,她一有时间就守在书摊旁,搬书,吆喝买卖,算账,累得汗流满颊,嗓音嘶哑。罗锅姥爷来喊她吃饭,总要翻出偌大的眼白狠狠瞪我。我过意不去,想分钱给她,杨雨妹立刻恼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喜欢这样做事,你还不了解吗?是的,她的傻大姐精神总归要发挥出来,没有书摊,她会去找别的事情做。但我宁愿换一个角度想问题,私下对老米说:看见了吧?雨妹把咱们买卖当成自己家的事办呢!
有句老话很不中听:好人没好报。落在杨雨妹身上,这话还真应验了。她就业的工厂生产啤酒瓶,本来效益挺好,忽然要搞改制,三改两改,就被上游啤酒厂的外国老板收购去了。其中当然有不少猫腻,原来的国营厂长摇身一变,成了外资代表,个人得到相当份额的股权。工人们可就惨了,拿一点点补偿,统统下岗重聘。多数工人被淘汰,雨妹就在其中。年纪轻轻便失业了,谁的心中不会蒙上一层阴影?杨雨妹从此愈加闷闷不乐。
我竭力安慰她:坏事变好事嘛,现在你可以跟我一起创业了。如今谁还指望铁饭碗呢?有志者,匹马单枪闯天下!
杨雨妹就成了星星书屋的新成员。恰好我刚买下铁皮棚,装门面,摆柜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我暗自高兴,人生目标越来越近,成功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了!然而雨妹的热情并不高,倒不如做义务工起劲呢。她经常心不在焉,眼睛望着马路上穿梭往来的车辆走神。我能感觉到,她正为一件重大事情犹豫不决。
真相很快显露出来。林大东走父亲的门路,给雨妹在设计院找了一份打杂的活。虽然不是正式工,但在那样的单位待久了,总会有出路的。罗锅姥爷避开雨妹来找我,央求我千万别耽误外孙女的前程。我心里很难受,但又没理由拒绝,只能堆出一脸笑容向罗锅姥爷保证:尽快让雨妹离开星星书屋。
和杨雨妹谈这件事情时,天正下雨,没有顾客光临书屋。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叮咚作响,时缓时急,使小棚变成一个音乐盒子。我刚说个开头,她就打断了:别往下说了!本来我就想找你……知道吗?林大东一直在追我,接受了这份工作,我就要,就要……
我们都沉默了。雨下得更大,街面上溅起水花。对面红旗楼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过去的记忆隐隐涌上我心头。
我低声问一句:你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雨妹瞅我一眼,嫌我此刻还提这样的傻问题。她深陷的眼睛闪烁着果敢的光亮,显示她决心已定,要把关键的一层窗户纸捅穿。
好多话憋在心里,多少年了,实在不能憋下去了!假如今天还不把话说开、说透,我们恐怕就没机会了!
我有点晕,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暗恋一个姑娘那么久,忽然面临最后结局,谁的心不忽悠一下荡起来呢?
除了你,我心里从没装过别的男人!这可能是缘分,也可能是天意吧?可是我想知道,你怎么安排我们的未来?毕竟不同于普通男女,我们还面临一些障碍。你是男人,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肯定早就有了计划。我一直在猜想,你准备了什么锦囊妙计呢?
我怔了一下。应该承认,我并没做好心理准备,哪里拿得出锦囊妙计?我脑海里翻腾着无数念头:跟雨妹结婚?怎么睡觉?从此让她背着我?老米呢?他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
老米不安地扭动起来。一般来说,米小强不参与对话,我常常忘记他的存在。但到了关键时刻,他就会以自己的方式表明态度。他使我站起身,两只脚焦躁地倒腾,仿佛跳一种神经质舞蹈。
我环顾左右而言他,说起老米关于头和帽子的笑话,说起曾经介绍给老米的形形色色的姑娘。现成的方案也不能说没有——别的姑娘嫌弃我,不让进洞房,杨雨妹既然爱我,这矛盾不就解决了吗?当然,新郎不是我,而是米小强!
杨雨妹一点不笑,目光如锥紧紧盯住我。一只小蛾在她眼前飞来飞去,也不能干扰她的视线。忽然,我停下来,要紧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我明白,按这个思路说下去,恐怕会伤害杨雨妹。
你是说,让我嫁给米小强,对吗?你把我和那些姑娘放在一起,只是我肯接受你,因此比较理想,对吗?雨妹一字一句地问我,让我产生无地自容的感觉。
你知道,知道我俩的关系,我是头,老米是身子,根本就是一个人!你跟我结婚,就是跟他结婚;你跟他结婚,也是跟我结婚!这种特殊、特殊、特殊情况你比谁都清楚!
雨越下越大,砸得铁皮屋顶乒乓乒乓响。我不得不提高嗓音,情绪更加激动,好像跟整个世界吵架。杨雨妹却愈发冷静,窗缝渗雨,她拿了一块抹布去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是静场,无人说话。除了单调的雨声,书屋久久沉寂着。
我的心一直吊在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杨雨妹洗抹布,铝盆里的水变黑,她开门泼水,转回身来又擦。这个女人呀,我们的命运就像抹布,掌握在你的手中呢。你究竟打算怎么办?赶快说话啊!
我的身体忽然开腔,连我都感到意外——结婚证上可以写你们的名字,我无所谓!这话听上去有点傻,却是老米的重要表态。只要事情能成,婚姻的主体可以是我。
雨妹苦笑:那么,按照你们的原则,身体也该入洞房啰?
我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明确说:是老米跟你结婚,他肯定要入洞房。结婚证写谁的名字都行,那不过是一张纸,一种形式。
杨雨妹把抹布放在盆里,正视我身旁的空椅子,仿佛那儿坐着一个人。米小强啊,你是好人,咱们从小在一起,我比谁都知道你的好!可是爱情不能勉强,我对你没有这方面的感觉,答应嫁给你就是欺骗你。说你们是一个人,头和身体,那不过打比方。真要在一起生活,结婚成家,你还是你,他还是他。要我把你们混为一体,我办不到。
至于你——她转移目光,乌黑的眸子手电似的照着我,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让你失望了,真对不起……
杨雨妹说了一句令我心碎的话:既然你要我嫁给别的男人,我就遂了林大东的愿吧!
她一甩披肩长发,开门冲出铁皮棚子,消失在风雨中。
我追出去。一兜冷雨浇醒了我。仰头看看,漫天飘扬的雨丝,却勾勒出虚幻的女人形象。我笑了,向她挥手致意。
8
杨雨妹跟随林大东没多久,又回到星星书屋。这是必然的,受过父母离异刺激的她,怎能忍受那个英国女秘书?为了生存,她只能回来。
我面临一个严峻问题:如何与杨雨妹结合?头总不能钻进她的身体,而男人女人必须融为一体,才能组成家庭。说实话,我不能忍受她再离开,定要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家住在胡同口,离星星书屋几步远。这也算得天独厚,老屋当书库,构成前店后仓的模式。但家就不像个家样了,到处堆满了书,转身都困难。装书的编织袋一直摞到天花板,我们在书山中挖几个洞,放床,放桌,放橱柜,搞得跟打地道战似的。我和老米睡觉的洞洞靠北墙根,有一扇小窗;南面留一个洞给杨雨妹,有时她在这儿午休。应该说,这样的环境留下某种机会。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形成,我自己也被这念头吓得一哆嗦!如果趁杨雨妹午睡时,让米小强霸王硬上弓,把生米煮成熟饭,她不就入洞房了吗?
我随即抽了自己一嘴巴:犯罪!流氓!这样做太不道德,绝对不行。可我转念又想,既然老米是我身体,他代替我与雨妹结合,又有什么不可以?连我自己都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又怎么能说服杨雨妹呢?
行动,只有行动才能解决问题!我不能让别的男人占有她,既然她爱我,我就有权用自己的身体占有她!
我咬着耳朵对老米说了。老米当时正在摆弄一个钥匙环,手一抖,钥匙环就掉在地下。他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动手,什么叫动手?
我严正地说:你代表我,亲她,摸她,跟她睡觉!
不,不!老米连连摆手:要我对杨雨妹动手,打死我也不敢!她是团支部书记,把我告了,我我我就完了……
忘掉团支部书记,你脑子里只想着林大东的棉花妹子。她来了,午睡了,你找个机会,果断动手!
她喊怎么办?老米还是犹豫,再说,我干不了这缺德的事情。
她不会喊。我咳嗽一声,把话说得有板有眼:我问你,我们是一个人,高人,对不对?雨妹爱高人,高人也爱雨妹,对不对?我们要结婚,要成立家庭,在一起睡觉,缺什么德?老米啊,我们的未来在此一举,身体必须服从头的指挥!
老米终于理解我的意思,慢慢握紧双拳,与我的拳头用力碰一下。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仍然忐忑不安。还有隐约的疼痛感,仿佛我要毁掉珍藏在心底的宝物。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在痛苦与战栗中,我终于等来杨雨妹的午睡时刻。
我和米小强躺在北洞床上,屋内寂静无声。我踢踢老米,他翻身下地,野兽一般钻出山洞。我的身体开始行动,一切无可挽回!
我不想描述事情经过,那是可怕的经历。我闭着眼睛,把头顶在墙上,磨,磨,磨……
老米很好地发挥了身体的功能,那一块块健硕的肌肉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另一个山洞里,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打斗,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我听见雨妹压低嗓音叫我的名字:毛大吾,毛大吾!毛……
我流下了眼泪。泪水像冲破峡谷的洪水,顺着脸庞奔腾,打湿了半条枕巾。锋利的小刀把我的心切成无数碎片。只有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爱杨雨妹。这爱简直能致命!
我恨自己卑鄙,无耻。为了赢得婚姻,竟如此不择手段!
杨雨妹走了。她经过我身旁时,忽然俯下身,在我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9
有必要揭露书摊背后的黑幕了,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的鼻子一向很灵,这在我上小学时善辨女同学的气味就显现出来了。卖书,靠的也是鼻子。说来你也许不信,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种书刊,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嗅。做这种生意,进货是关键,进了好书好杂志,卖起来就像发牌一样,很快就发完了。进错货你可就惨了,那书刊堆积如山,不能吃,不能穿,烧火也不是好柴火,你真是欲哭无泪!那么,啥是好书好杂志呢?我的鼻子就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进货时,我拿起书来就闻,闻到一股臊乎乎、腥剌剌的味道,我就大量买进。真的,根本不用眼睛看。我的眼睛不行,被那些庸俗不堪、污秽肮脏的文字一刺激,立刻就昏花生疼,搞不好就盲了!所以,我闭着眼睛,由老米把书报杂志的封面递到面前。我嗅来嗅去,像一条猎犬。每当我摇头,他就把书扔了,再换一本;我点点头,他就把书留下。也真神,经过我鼻子挑选的书刊,买回来准畅销!看来,广大读者的嗅觉有点问题,他们可帮我发了财。
我甚至亲自出版书刊。那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首先,购买一部散发着臊味的手稿,要强要猛,嗅一嗅就能看见一只老公羊迎头撞来!你若肯开高稿费,很多文人愿意写作此类文字。再到出版社合作书号,也是一个“钱”字,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最后找一家印刷厂开印,事情就成了!聚集在黄泥街蓝天宾馆的书商们都知道,我的鼻子威力强大,选出的书稿部部畅销。
但是,这样干风险也很大,万一被政府扫黄扫着了,可够我喝一壶的。有天夜里做噩梦,一支黑色枪口顶在我的后脑勺上,醒来吓出一身冷汗!我必须退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越怕越来事,我最后一次去长沙,险些回不了家!事情是这样的:我跟湖南书商合作发一本反腐败的书,揭露某贪官包养多名情妇、生活糜烂的内幕。种种细节令人咂舌。我光闻到浓烈的臊味,却忽视了此书稿的政治倾向——更何况作者写的竟是真人真事,所谓贪官仍在台上。这下坏了!湖南同伙刚戴上手铐,立马将我供了出来。
出事那天我恰巧感冒,米小强出去买药,我独自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门忽然打开,闯进几个警察提起我就走。进了局子,见一位长官正在擦枪,满屋凶气。他瞥我一眼皱起了眉头:这就是高人?我怎么看见个残疾人?我鼓起勇气:我是头,有事冲我说吧。他把枪往桌子上一拍:有种!听说你的鼻子很灵,闻闻这是什么味道?我把鼻尖贴近冰冷的枪管:一股死亡之气……他笑:聪明!那就老实交代问题,谁是你的幕后主使?我略一迟疑,痛快回答:钱。他怔了一下:什么?我把声调提高八度——钞票!
审讯。纠缠。他们能拿一个瘫子怎么办?最后罚款,狠狠罚了一笔!
我没受折磨,老米却惨了!买药回来发现我失踪,他发疯一样在宾馆每个房间乱窜。据书商们描绘,当时米小强两眼僵直,双手呈环状举过头顶,好像擎着什么贵重器物,见人就问:看见我的头吗?我的头在哪里?不明内情的客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等他得知公安将我带走,费尽周折找到关我的地方,已经是下半夜了。米小强朝紧闭的漆黑的铁门撒野,用脚踢,用肩撞,甚至用脑袋在铁板上死磕!他像一只野狼拖长声音嗥叫:还我头来——还我头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长沙夜空,搅得四周居民楼的窗户都亮起灯来。
如果说局子里的老大们对我还算客气,老米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同案犯自投罗网,又给机关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还不往死里整他?况且该犯体壮如牛,天生的拳击靶子。总之,待我俩劫后重逢,米小强头脸肿如笆斗,我瞅了半天不敢认他!气死我了!不叫老米拦着,我非得打一场行政官司,一直打到中南海!
别啦,找回脑袋比什么都强!他边说边把我牢牢捆在背上,生怕他的头得而复失。
经过这场灾难,我决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可是,今后的路怎么走?我肩负着生活的重担呢,老米,雨妹,都指望我拿主意,保障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经过洞房事件,我们已是一个家庭了,而我是家长。手上有点钱,但不能坐吃山空。没有牢固的经济基础,家,就如一座白蚁蛀空的旧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我苦思冥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找属于自己的机会。
书商朋友送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碰碰运气。金运投资咨询公司?我翻弄着名片久久思忖。
“投资”这个词有一股磁力,深深吸引着我。我拿出手机,拨通名片上的号码。电话铃响了许久,终于有人接听。一名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女子,打着哈欠说:你好,金运投资欢迎您。我气势磅礴地冒充大老板,口口声声要投资。那姑娘来了精神,话音清脆快速,像清晨树林里一只黄雀。她约我马上来公司开户,现在行情火爆,正是投资的大好时光!
我叫露西,露——西——我决定亲自做你的经纪人!知道吗?公司里的人都叫我金牌露西,我可以让你投入的资金一个月里就翻番!
等等,你们投资什么?怎么能这样快赚钱?
这只名叫露西的小鸟撒欢儿唱道:黄金、白银、铜、铝、铅、锌、小麦、大豆、咖啡、可可、加币、英镑、欧元、日元……
我一阵头晕:你们究竟是什么公司?这乱七八糟的算什么业务?
我们是期货公司,是香港总公司派来大陆的分支机构。全世界的商品期货,在我们这里都能炒。我告诉你,能做外盘期货的公司,中国独此一家!
可是,可是你能解释一下吗?什么叫期货?
露西小姐咯咯地笑起来,接着就撒娇:你过来嘛,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在电话里,人家怎么讲得清楚啊?
我得承认,这一刻我已经难以自拔了。不是因为露西的娇声,而是那丰富多彩、神秘莫测的投资把我灵魂勾去了。
金牌露西接待我们。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五十岁左右、嘴角叼着香烟的老女人,就是在电话里发出黄雀啼鸣的露西小姐!我脱口而出:没搞错吧?她明白我的意思:没搞错!如果你要投资,找我就算找对人了。她干练地向我们介绍期货交易的种种规则,给我们上了一堂启蒙课。
我立马划款开户,成了金运公司的新客户。对于这种形而上的生意,我无比痴迷,就像与一位寻觅已久的姑娘不期而遇。期货采取保证金交易方式,你买一百万元的东西,只要交一万元保证金就行了。获得资金杠杆,你就可以以小博大,有了一夜暴富的可能性。这太刺激了!我对此类生意天生缺乏免疫力,恰如海洛因,只吸一次就上瘾。
客户第一次下单,由我操作!露西喷着烟圈,双手熟练地敲打键盘。再过五分钟,美国公布采购经理人指数,外汇市场肯定大动荡。我帮你捞一网鱼!
我屏住呼吸,看着电脑上闪闪烁烁的外汇图表。我感觉自己身处手术间,正准备接受开颅治疗。露西忽然尖叫:来啦!来啦!快空英镑……她在我的账户打下几个数字,猛一敲回车键——我一晕,颅骨被敲开一道裂缝。荧屏上串串数码飞快跳跃,露西耸着双肩,老鹰似的盯着它们。烟卷早已熄灭,她也浑然不知,拖着老长一截烟灰竟然没掉。我昏昏沉沉,直至手术结束……
好了!露西拍我一下肩膀,我猛一晃,惊醒过来。买入平仓,交易结束。她说着,把带一截烟灰的烟蒂小心翼翼扔进痰盂,又重新点燃一支。漂亮,真他妈的漂亮!知道你赢了多少钱吗?五手英镑,每手十二点,总共赚了六十个点!
我舔舔发干的嘴唇:什么,什么意思?
外盘期货以美元结账。一个点十美元,六十点六百美元,折合人民币四千五百块,这是你刚刚获得的利润!
真的?
傻大个,你以为我只会用小姑娘声音勾引客户吗?金牌露西,决非浪得虚名!她乜斜着眼瞅我,得意扬扬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几乎发疯!墙上的挂钟表明,刚才那场开颅手术总共进行了二十五分钟,我竟然懵懵懂懂赚进了四千五百元!这是什么生意?天下怎么会有这种生意?
露西走近来拍拍我的脸颊:你怎么了?干吗老翻白眼?
还有一个人与我同样深受震撼——我的身体米小强。他可不翻死鱼眼珠,而是以一种更为激情洋溢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俺的亲娘!他在我胸部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伸出双手紧紧抱住老露西的小腰。
这回轮到露西晕厥了。面前这位高人怎么忽然长出三头六臂?任她如何聪明也猜不着谜底。不过金牌露西毕竟久经风浪,她只惊得哆嗦一下,把嘴角叼着的香烟掉在地毯上,马上冷冰冰地道:放手。我也大声呵斥:老米,放手!米小强手臂刚松开,露西就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上。地毯冒起一缕青烟,我急忙拿过茶杯将火头泼灭。
一场虚惊过去,我概略地叙述了头和身体的故事。因为露西刚刚为我们挣了一笔钱,也因为害怕失去面前这张金牌(如以往应聘的经历一样),我的叙述投入格外充沛的情感,讲到后来,竟把自己感动得热泪涟涟。露西倾听,脸上渐渐浮现圣母一般的表情。她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些。我俯身上前,她伸出手掌按住我头顶,用《圣经》上的口吻说了一句话——
小子,你得救了。
我无法描绘此刻的心情,谋生的艰辛如一组镜头在脑际缓缓摇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得救了!我只要敲敲键盘,买卖英镑什么的,几千几万的大钞就会稀里哗啦从天而降。我像快乐的阿里巴巴,偷窥了大盗们的秘密山洞,从此以后一声断喝:芝麻开门——无数宝藏就会显露在我的面前!
当然,今后的成功还得靠你自己努力。按照公司规定,我只能为新开户的顾客下第一单,赢得头彩图个吉利……
一盆凉水浇在我头上:只做一单?你,你以后就不管我了?
哪能不管,我会教你期货知识,及时提供投资建议。但是,投资风险由你自负,这是行业的规矩。她停顿一下,掐灭烟蒂,眼睛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刚才听了你的故事,我就想,只要有一分力气,我也会使在你身上。我要像这位兄弟一样,永远背着你!
我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我把星星书屋卖给林大东,彻底退出书刊界。命运的转折由此开始,找到金运投资公司,遇见金牌露西,一步顺,步步顺。杨雨妹与我办了结婚证,费尽周折,终于建立起我们的三人家庭。
10
雨妹把镜子摆在我面前。
镜子里的头凝视着我。苍白的面容,深邃而忧郁的眼睛,头发天然卷曲,整颗脑袋格外硕大。这就是我吗?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
你原谅我了,对吗?
杨雨妹用行动作答。她为我洗头,就像洗一件无价之宝,小心翼翼,温柔细腻。她用手,用海绵,用毛巾,洗了一遍又一遍,耳朵、眼睛、鼻子每一处都洗得干干净净。她用香膏涂抹我,我的整个脑袋香气四溢。
洗到脖子时,她轻轻抚摸那道疤痕,说:当时,我真想一口咬死你!
你现在也可以咬死我。但我不能失去你,懂吗?
雨妹沉默了,十指抓挠我的头发。她的乳峰在我眼前颤动,很美。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情愫,像白雾像棉絮牵扯不清。邻居阳台传来一阵笛声,清亮悠扬,如溪水在我们心上流淌……
你知道,我爱的是你。而你,却要我接受别的男人的身体,活生生撕裂我的灵与肉。这是多么残酷啊!这样的日子,你让我怎么过下去?
雨妹的泪水打湿我的脸庞。我仰起头,轻轻吻她眼睛。
我明白你的感受。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处于灵与肉的分裂状态,没办法。再往深处看,世界本来就是一面摔碎的镜子,完美只存在于瞬间。你想,生命美好,却有死亡追踪;爱情纯洁,却难敌俗世污染。你爱的人未必爱你,爱你的人你又未必中意。理想如流星,最终坠落于现实……我们能做什么?只能适应分裂,只能弯腰捡起碎片,为自己拼凑一个完整世界。
我的话打动了她,然而她哭得更加伤心。边哭,边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自己却满脸泪珠仿佛淋了一场大雨。
我的声音变得激昂:我们必须拼凑——我和老米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你和我再加上他,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是绝望的勇气,有了它我们才能生存下去!你明白吗?
杨雨妹擦净眼泪,平静地望着我。吻我,她说:你亲亲我!
我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很轻。她仍闭着眼睛,一层红晕从她洁白的脖颈泛起,渐渐覆盖姣美的脸庞。我又亲了她的嘴唇,蜻蜓点水似的那么一蹭。她显然不满足,还微闭双眼等待着。
我的吻没有肉欲,因为我不具备性功能。面对雨妹的期待,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去做。雨妹张开双臂环绕我的脖颈,主动吻我。她把舌尖探入我的嘴里,使我大吃一惊!那是热辣辣的吻,有一种不要命的感觉。她在我口腔中掀起一阵风暴,席卷整个大脑。我晕晕乎乎,直飞九霄云外!
她喘息着在我耳边喃喃:我听你的话……我,我要拼凑一个丈夫!
夜晚,我们同室共寝。老米和雨妹睡大床,我独卧窗前一张小床。窗帘没拉严,一缕月光呈现在缝隙间,我久久凝视这美丽的碎片。
他们在做爱。我灵敏的耳朵捕捉着细微声音,大床上所发生的一切我当然清楚。雨妹很投入,她把与我接吻的热情带到老米那里去了。这样很好,她终于成功地拼凑起一个丈夫。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陷入茫茫黑夜一般的无尽悲哀。正如我所说,绝望的勇气——她把勇气带走了,留给我的却只有绝望。
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望着破碎的月亮,望着破碎的我。
11
我每天夜里泡在交易大厅一角,眼睛死死盯住电脑荧屏,眼珠仿佛生出长长的根须一直扎入电脑深部。咱这里黑夜深沉,人家那边日在中天,正是干活的大好时光。没办法,做了这一行才明白哪里是世界的中心!
晚上九点半,纽约期货交易所开盘,我迅即买入五手黄金期货。从那时起,我就像守株待兔的傻瓜农夫一样,等待黄金在电脑荧屏上一跳一跳地上涨。电脑后边那根电线连接着香港,全球信息如潮水哗的涌现在我的眼前。
路透社财经快讯传来一条消息:阿拉伯某国王子动用巨额石油美元,大量囤积黄金。我灵机一动:跟着阿拉伯王子走,还怕找不到宝藏?于是,我果断买入五手黄金。我没把这宝贵的信息告诉左边的陈放,也没向右边的赌鬼阿钟透露。我悄悄地下单,好像独吞了一笔财富。
黄金果然上扬,我快乐之极。
几天下来,我已经沉溺于期货世界之中。我得承认:吸毒上瘾,炒期货也上瘾。每当我在电脑跟前坐下,看着荧屏上闪闪烁烁的数码,我的血脉就会唰地通过一股电流,变作“热得快”那类东西。我会抛弃一切烦恼,进入忘我的境地。痴迷,陶醉,疯狂……你用这类词怎样形容都不过分。这简直是一个童话世界,现实变得缥缥缈缈,所有的东西亦真亦幻,犹如精灵在我面前跳跃舞蹈!
金运投资公司是港商与军队某机构合资组建的,背景深远,根底牢固。所以我们能够绕开国家有关规定,参与国际上一切期货交易。客户们在公司盘房下单,报单小姐立即往香港挂电话,单子就下到香港老板开的期货公司里。这样,我们人虽在内地,投资行为却已融入全球金融体系。我可以跟着阿拉伯王子买黄金,也可以跟着索罗斯沽空英镑。这一点最令我着迷。
我打开电脑,就好像打开通往世界的窗口。屏幕上一排一排地显示着各种商品的报价,天下万物,尽收眼底:铜、铝、铅、锌、白金、石油、大豆、小麦、玉米、棉花、咖啡、可可、木材、橡胶……甚至还有活猪、牛腩、乳酪!面对大千世界,我兴奋而又惶惑,总有一种老虎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地球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买卖呢?只需敲敲键盘,就能炒作整个世界!
作为一个期货投资者,首先要下功夫研究各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情况,来不得半点马虎。中东炸弹一响,石油马上涨价。有人朝美国总统开枪,不管伤没伤着,马克、英镑、日元准会一阵狂舞。国际财经对时事变化特别敏感,你想干这一行,还真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于是,我完全进入一种大人物状态:双眉紧锁,面色凝重,终日为军国大事忧心忡忡。我觉得自己挺崇高,甚至有点伟大。这种自我陶醉起到催眠作用,以至于我输了钱也不觉得特别心疼。
金运公司的客户是一群古怪的家伙,每个人脸上挂着一丝神秘兮兮的表情。他们输得手烂脚烂,却都保持自信,仿佛掌握着世界的命运。他们开口说话,总要显示出一种惊人的高度。我与他们交谈,常常会吓一跳!
比如那个赌鬼阿钟,竟眨巴着眼睛问我:下个星期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开例会,格林斯潘会不会下决心降息?我无法作答。陈放是东北某乐团指挥,长发飘飘颇有艺术家风度。有一次老米把我放在马桶上方便,他也挤进厕所,一边解皮带一边大声宣告:智利铜矿工人大罢工,你赶快买铜!我一紧张,尿不出尿来了。
我喜欢这些人。我们心中都激荡着一股豪情。看看我们的眼睛吧,尽管已经夜深,却贼亮贼亮,好似一群蹲在树枝上的猫头鹰。毫不夸张地说,给我们一个坚固的支点,给我们足够长的杠杆,我们就能把地球撬起来!
期货是我所遇见的最古怪精灵的东西,它使我陷入一种夸张、变形的生活。期货犹如一面哈哈镜,精准地概括出我们这个世界的荒诞性。
黎明将至,天空黑得更厉害。纽约期货交易所快要收盘了,黄金沉沉下跌。我所期盼的金价上扬并没持续,那位阿拉伯王子可能又改变了主意。一夜的守候泡汤,不过不要紧,还有明天。
露西经常来看我,但没有再为我做单。她教我一些技术分析,交易常识,最后拍拍我头道:小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懂吗?说完飘然离去。
12
我们的家庭,表面平静,暗中却波涛汹涌。
雨妹和老米爆发激烈争吵,原因是他偷了公司三只烟灰缸。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个脏兮兮的东西,还沾沾自喜呢!雨妹顿时变了脸色,要他马上送回公司。老米不干,把雨妹都气哭了。
我批评他:家里没人抽烟,你拿烟灰缸回来有什么用?
雨妹抢过话头:就算有用也不能偷啊!过去没在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毛病。让公司晓得,可丢死人了!
米小强显得厚颜无耻:所以,我就更不能往回送了。
雨妹气极,从屋角落翻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丢我面前。你看看,这都是什么?毛巾一堆,拖鞋无数,还有这些碗、碟、酒杯、打火机……干吗呀?捡破烂吗?我嫁给你,就做一个贼婆娘吗?
我也面红耳赤了:你干吗冲我嚷嚷?又不是我干的……
你是头,你得负责!难道让我跟身子论理,有用吗?
我哑口无言。
杨雨妹出门去,临走下了最后通牒:你们——她特别强调——你们不把这毛病改了,我就不回家!
这下麻烦大了。
我知道,这不是道德层面的问题。老米有病,原因复杂。作为身体,老米似乎总被欲望支配着,而欲望往往乔装打扮,变作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偷窃,是他最近一个时期的突出表现。我们去饭店吃饭,老米会把酒杯、饭碗揣在怀里,捂着肚子回家。住旅店,他又把毛巾、拖鞋偷偷塞进包里。甚至,他上厕所也要顺手牵羊,把一卷手纸带回来……
我无法控制他的一切行为,就如头脑控制不了身体的下意识动作一样。我为此忧心忡忡,头和身子的分裂,总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后果。
我说:老米啊,你为什么要偷呢?咱们的经济条件,买啥买不起呀?
他道:老毛啊,我也不知道,就是手痒痒。见到东西,它就变成一块吸铁石,见啥吸啥,甩都甩不掉!我实在没办法控制这双手呀!
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像精神病人发病时一样。老米,这病不治好,咱们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你瞧,老婆也走了……
他不服,偏着脑袋说:过去你也没怎么管我,就因为雨妹,你现在非得治我?
我脸一板:怎么不听话啦?我还是不是你的头?
老米当然听话。只得背上我,拿着烟灰缸去公司。
我的治疗方案很简单:把老米所有偷来的东西,一样一样送回去,并当面向人家赔礼道歉。这可是艰难的过程,我们要忍受羞辱和难堪,要粉碎自己的自尊心。米小强在我指挥下走上痛苦的还赃之路。
当他面红耳赤地把三只烟灰缸放在露西面前时,露西哈哈大笑:真幽默!你们是寻我开心吧?
我诚恳检讨:不,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主要责任在我……
老米低着头,羞愧而坚决地抢过话头:是我偷的,跟头没关系!
露西有点不高兴了:这是考验我的智力呢!我还不至于蠢到把客户当成贼吧?哼,就为几只破烟灰缸!
老米很难过。背着我在路上走,他不住擤鼻涕。我明白,他哭了。
到底为什么呢?我轻声问道。我们总得找找病根啊!你回想一下,把那些破东西往口袋里揣,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老米烦躁地跺脚,使我无法问下去。
还赃真不容易。遇到露西还算好的,我们把碗送到小饭店,那老板娘干脆破口大骂:怪不得饭碗越来越少,原来有贼!这么大的汉子,连碗都偷,还要不要脸了?
如果能做个大面罩,我们真想永远罩着脸。
经过一系列的强刺激,我相信老米不会再犯顺手牵羊的错误了。但我对他仍不放心,找不到根源,没准又会爆发新问题。我扮演弗洛伊德角色,努力挖掘他的潜意识。
凡事总有原因。你可能在某件事上受到压抑,就用偷的方式发泄出来。好好想一想,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疙瘩?
米小强坐在我对面,眼神婴儿般的纯洁。没有,我没受压抑。他说,你快饶了我吧,再偷砍掉我的手!
我说:咱们长在一起了,你的病就是我的病。身体发生变化,脑袋能不管吗?来吧,说说你最近做什么梦?
我从不做梦。他似乎抓住我的把柄,开心地笑起来:做梦是头的事情,对不对?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老米忽然挺直身子,把手伸到半空中:等一等!有一个声音,在我肚子里说话……
我眯缝起眼睛:哦,你肚子里长头了?它说了些什么?
老米低头,下巴抵在胸脯上,仔细倾听肚子里的声音。
明白了,他说,是杨雨妹。自从她进入我们的生活,我的手就犯贱发痒,总想抓住什么东西……
我瞠目。
13
我慢慢明白了,期货公司其实是一架绞肉机,客户进来少则几天,多则几月,资金就成了肉渣渣。没钱了,走人,所以流动性特别大。我见到的大都是新面孔,熟人站不住。比如陈放,我挺喜欢那位长发飘飘的艺术家,可惜交往没多久,一夜大豆暴跌,到天亮他就挥泪斩仓,黯然离去。
也有例外,比如赌鬼阿钟,他像一只不倒翁晃晃悠悠老站着。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鬼,输掉房屋财产,输掉老婆孩子,带着最后一笔钱扎进期货世界。他把电脑当赌博机,在各种商品上押注,大呼过瘾。奇怪的是,他竟有赢有输,比玩牌掷骰子强多了。
你知道吗?电脑不会出老千,公平,所以我能赢。金银铜铝,豆麦糖油,都是最好的赌具!他摇头晃脑地对我说。
我呢,也是一个例外。作为头,我对抽象的商品世界具有某种特异禀赋。很短时间,我就适应了急速波动的市场,那闪闪烁烁的数字仿佛是我的老朋友,时时向我透露出神秘信息。我出色的战绩引起露西关注,有一天她请我到办公室喝咖啡,专门询问我的秘诀。
成功的投资家都有一套交易模式,你主要使用哪种技术指标?露西点燃香烟,低声问道:黄金交叉?布林轨道?MACD?
不,那些东西我只是随便看看,做个参考吧。
那你靠什么获利?
感觉。
露西惊讶地扬起眉毛:真的?靠感觉就能取得这样的战绩?那你真是传说中的天才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一出手就把我镇住了,二十五分钟赚了四千五百元,你是我真正的老师。我诚恳地说。
露西掐灭香烟,坐直身体:知道我为什么只给客户下一单吗?我怕输。今天对你说实话吧,我干这一行半辈子了,胜率只能达到百分之六十;而你现在已经超过百分之八十了!我知道投资界有奇人,没想到就坐在我眼前。你才是我的老师!
这番谈话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当晚我就召开家庭会议,主题是:将来钱多了怎么办?
我说,我掌握了一颗原子弹,它的爆炸威力超过我们想象,冲击波必将影响未来生活!现在就要做好准备。
杨雨妹将信将疑地瞅着我,待她终于缓过劲来,便和我展开热烈的讨论。买房子,买一套大公寓。这老房子整个是图书仓库,哪还能住人?买轿车,大奔就算了,买个普桑,让雨妹开着买菜买东西。还有,出国旅游……我做书商并没有发过大财,憧憬暴富的未来,真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雨妹红着脸,提出略显过分的要求:你那原子弹真的管用,我想开个孤儿院,把没爹没妈的孩子都接来,我养着……
我严肃点头:我看可以。并且,我还要像比尔·盖茨一样设立基金,帮助全世界的穷人!
米小强一直没发言。他仰躺在大床上,反复做一个古怪动作——双手擎在空中,画一个方框。画完了放到一边,又画更大的方框。最后,他画的框框就和装满书的蛇皮袋一样大小了。
我问:你在干什么?
他答:装钱。停了停又补充道:以后把书扔掉,换上一捆捆百元大钞。我们屋里的墙、床、桌、凳子都用钱袋子摞起来!
我哈哈大笑:那么,你打算怎样用钱?
不用,先这么摞着。我要在钱上打滚。滚着滚着,我就会想出花钱的法子,让你们吓一跳!老米兴奋了,翻身下床,双脚跳跃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望着他,心里隐隐产生不祥的预感。
没等梦想成真,米小强就出问题了。
首先要怪我。这些日子里我赚钱赚疯了,双眼死盯电脑屏幕,忽而买进忽而卖出,像个渔夫手忙脚乱地一网一网捞鱼。干这活用不着身体,老米就把我安放在圈椅里,自己在一旁侍立着。这就带来了问题——我整夜忙活,头和身子长时间分离了。不知啥时老米失踪,我找他总也叫不应。渐渐地,他伸手向我要钱,并越要越多。钱不是事儿,我的账户洪水猛涨,找露西签字就能成捆领出钱来。但他拿钱买名牌西服、钻戒手表,甚至染了一头时尚的黄毛!某一天,我的眼睛脱离虚拟世界,忽然发现老米的巨变,不由暗惊:作为身体,他有必要这样吗?
老米,跟我说实话,最近你在干吗?
他像老鼠偷嘴似的一脸鬼祟表情,不自在地笑笑:既然你问了,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们所在的国际大厦,是Y市最牛的高楼。所有大公司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以显示自己身份。楼高三十八层,顶层是一旋转餐厅。底楼有威威大酒店、曼菲舞厅、杰克吧……我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些地方,因为那都是圈内人熟知的色情场所。一个城市的精英在哪里,小姐就如蚊子追到哪里。而米小强同志近来的神秘失踪,也和这些灯红酒绿的去处有关系。
我们来到了旋转餐厅。深夜生意清淡,没什么客人。但有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散落在餐桌旁,她们不吃不喝,专心等待猎物出现。当我们走进餐厅,所有女人的目光犹如探照灯,唰的一下射来。那目光仿佛有质感,舔得我脸上火辣辣的。老米把我放在靠窗的座位,要了两杯咖啡。几个姑娘立即像泥鳅一样滑了过来。显然,她们和老米很熟悉,口口声声叫着“强哥”,要他多点一杯咖啡。其他女人都朝这边看,脸上浮现出母狼般的微笑。
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发慌。小姐!我想,这就是小姐。我想催老米快走,又想再看看,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正在犹豫之间,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很有些年纪的老女人,一把将我抱入怀里。我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小弟弟,你脑袋长得真漂亮,招人心疼!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另外几位小姐也叫嚷着,轮番把我搂入怀中。各种各样的乳房堵着我的脸,几乎使我窒息。浓香、汗味以及无法形容的腥膻刺激得我直想呕吐。
得到一点儿空隙,我拨露出脑袋大叫:老米,快撤!
老米想把我从女人们手中夺回,可她们嬉笑着把我传来传去,好像传一只篮球。有个调皮的小姐竟抱着我在旋转餐厅飞奔,嘴里说:跟姐姐回家!跟姐姐回家!老米扑上来,她灵巧地一转身,差点把他晃倒。再一扑,再一晃。姑娘不停地灵活转圈儿,像跳舞,又像斗牛……
老米急了,吼道:谁再敢动我的头,我就跟她玩命啦!
年长的女人把我交回老米手中,笑道:别急,我们不稀罕大头。还是谈生意吧!
老米背上我,急匆匆逃离旋转餐厅。
我真是痛心疾首!堕落啊,米小强同志,有钱就嫖娼?你就那么点出息?
他的回答更令我吃惊:不是嫖娼,我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那个抱着我转圈的小姐就是他的心上人,名叫梨花,来自安徽大别山区。老米正苦苦追求她,甚至要娶她。梨花却只跟他玩耍,不肯嫁给他。
你疯了!我喊,你已经结过婚了,忘记了吗?
米小强挺直腰板:你结过婚,杨雨妹是你的老婆。
我急得捶桌子:那好,你说你爱她什么?只要有一条摆得上桌面的理由,我就承认你没胡闹。
你知道吗?杨雨妹从不肯和我亲嘴。我夜里亲她,她死命把我往床下踢。梨花不一样,她喜欢跟我——老米放慢语速,斟词酌句——接吻,甜甜蜜蜜地接吻!
我顿时明白,真正的麻烦开始了。
14
我试图劝说雨妹。为什么不让老米亲吻?你们睡在一张床上,好歹他也是你的丈夫嘛。
杨雨妹的回答斩钉截铁:我只和头接吻,不跟身子接吻。这是我自己定下的原则!
我迟疑地试探:这么绝对,有必要吗?究竟为什么?
舌尖连着心啊!你难道不懂?她眼睛蒙上泪花,说:把丈夫的头和身子分开,多么难啊!我先要把自己切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他。这样很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无语。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如今怎样挽救呢?
雨妹看透我的心思,拉开抽屉,把一包东西丢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瞧:是避孕套!什么都别说了,老米的行为她全知道。
难为你了,苦苦拼凑一份爱情,苦苦拼凑一个家。她温柔地抚弄我头发,叹息道:为了你这片苦心,我接受你的安排。可是,拼凑的世界你能维持多久呢?
我神情恍惚:危机说来就来,为什么?我哪里做错了……
杨雨妹的回答出人意料:原子弹!我看得很清楚,你的原子弹早晚把头和身子炸开。
你说啥?我和老米分开?不不!我们已经长到一块儿了……
雨妹的话平静而深刻:头和身体只是一个比喻。把你们连在一起的是那根牛皮带,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感情、习惯、缘分,等等。你想过没有?贫穷也是连接头和身子的纽带,它比皮带更结实——为了生存,你们谁也离不开谁。你那原子弹带来的生活巨变,首先是炸断贫穷这根纽带,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我歇斯底里吼叫:别说了!我不信,不信——
从此,恐惧和悲伤像两匹恶狼,紧紧追逐我。它们暂时没咬到我,但我已经感到伤口撕裂的剧疼!漫漫长夜,我甚至不敢朝窗外看一眼,恶狼们随时会向我扑来。我只能把目光聚集在电脑荧屏,钻入跳跃的数字里躲藏。
此时此刻,期货成了我的吗啡,我的镇静剂,须臾不可或缺。赢钱的刺激使我忘记烦恼,不断胜利让我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是的,我渐渐进入一种癫狂状态,见神灭神,见佛灭佛。在险象环生的市场风浪中,我自由穿行。行情只要一动,我就知道它往哪里发展,一网下去准能捞到大鱼!整个公司轰动起来,人人称我“神奇小子”。可是谁又知道神奇小子心底在流血呢?
我坐在露西面前,申请提款。我要提两百万,露西惊得眉毛往太阳穴跳窜:出什么事情了?你得告诉姐姐。我正需要靠得住的倾诉对象,就把米小强的变化,淤积在胸中的苦恼,讲给露西听。
我要用两百万赎回我的身体,梨花,那个小姐,拿到钱也许会走的……
露西抱着双肩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你的思路不错,你能赚钱,利用自己长处解决问题。可你想过没有?金钱要用得巧妙,巧妙使用才有效果。贫穷的纽带既然被炸开了,用钱能弥补吗?我怕你使错了劲,适得其反。
我的声音充满绝望:总得试一试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跟别人走了!
可以试,可以谈。你最好跟那姑娘单独见面,不过……她脸上的表情并不乐观,她话锋一转:你先把提款手续办好。我告诉你,按照公司规定,这样一笔巨款必须老板亲自批准。杨生——我的老板常住香港,月底才能过来,你恐怕要等几天。
分手时,露西说出真实想法。她把我安放在圈椅上,拍拍我的脸颊:有一句老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怎么就苦恋一个人,哦,一个身体呢?你的事业正兴旺,今天的两百万,明天可能翻成一个亿。成了亿万富翁,找十个一百个身体又有什么难处?你现在把两百万,未来的种子,送给一个小姐,值吗?听着孩子,米小强只是你的一段记忆,随着生活发展、时间流逝,这段记忆总会淡化,化为一堆碎片……
我尖叫起来,声音锐利吓得露西连连后退:不!绝不——
15
我拒绝接受任何人的劝说,双手拼命推开黑暗。但一切归于徒劳,摊牌的时刻终于来到。
老米主动邀请我去一间酒吧,这样的邀请是他生平第一次。邀请者并不止他一人,还有梨花;就是说,那个小姐今天以女主人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天下小雨,窗外雾蒙蒙。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跑到窗前,对着我用力摇晃手中的红玫瑰。她的花格子外衣被雨水润透了,略微发黄的毛发也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她把脸贴在玻璃上使劲一挤,鼻子、嘴唇都挤扁了,活像一头小猪。小猪瞪着两只乌亮的眼睛,继续摇晃手中的红玫瑰。米小强跑出去,转眼将一枝沾满水珠的玫瑰递给梨花。她把头一偏,靠在老米宽阔的肩膀上,深深嗅着花香。
我低下头,独自饮酒。
老米咳嗽一声,切入主题:这个,今天请你,是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我和梨花马上就要结婚了。
梨花把玫瑰移到右手,向我扬起无名指,亮出一枚漂亮的婚戒。
我控制着震惊,将一杯啤酒灌入喉咙。很好,我把这话当故事听。不过我要提醒你,雨妹听到这故事,会把耳光打到我的脸上。因为我是头,女人只会找头算账。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米小强涨红了脸:我已经说过了,是你和杨雨妹结婚,不是我!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自己心里有数。谁和她每天在一张床上睡觉?我吗?
我,是我……可我只是身体,听脑袋的指挥,你叫我睡我只能睡,不情愿也得睡……我讲不清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米语无伦次了,他哪是我的对手。但我发现了新情况——另一颗脑袋正在指挥他。梨花捅捅他腰眼,悄声提醒:证据,证据。
米小强急忙掏出结婚证,摊开在桌上:对,这就是证据!上面写着谁的名字?瞧,毛大吾,杨雨妹——
叛徒!我怒火中烧,你真是叛徒,为讨好别的女人,把家中最宝贵的东西往外拿……老米,你几时变成这样的?我都不敢认你了!
米小强赶快收起结婚证,喃喃道: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清白……
小妖精又一次从我脚下铲球。她把红玫瑰插在老米脖颈上,拍着小手喊:我相信你清白,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别人教坏你,改了就好。谁没犯过错呀,我不会怪你的!
只要这轻佻女子在身边,我对老米的影响力就大打折扣。我冷冷盯住她,决定使出杀手锏。
干吗呀,不就为了钱吗?好,现在我跟你谈判。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
你的头太好玩了,想收买我哩。他以为做小姐的只晓得钱,不懂爱情呢!梨花笑得前翻后仰,抱住老米乱晃,插在领口的花枝左右摇曳。这么好的老公上哪找?多少钱我也不卖!
两百万。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声音很低,很冷,却很清晰。
一瞬间,场面寂静,仿佛射来一枚冰弹,将空气凝固起来。梨花睁圆眼睛,瞳仁猫一样竖立着,深吸一口气,屏住——再说一遍?
两百万元人民币,现金。我歪着脑袋,欣赏资本原子弹的威力。
我得承认,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连想都没想过。她慢慢站起来,身材像小白杨似的挺拔。米小强有些惊慌,拽住她衣角轻唤:梨花,梨花……她甩开他,继续说话:你肯定瞧不起我们。可我要告诉你,即便是一个小姐,也有自己的理想!我从大别山一个小破村走出来,到了你们这座漂亮的海滨城市,我就发誓要在这里安一个家。我虽然贱,但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理想!米小强不嫌弃我,从此我们摆摊蹬三轮捡破烂,过自己的日子。你就是把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换!
我脸庞一阵火辣,感觉自己成了卑鄙小人。梨花亭亭玉立,通体环绕着神圣的光晕。但我不能放弃身体,还得苦苦抗争。没等我想出新对策,真正的打击轰然而至。梨花款款坐下,像老板娘似的一挥手:分家。
我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她转向米小强:当家的,下面的话该你来说了。
老米忽然成熟了,像一个陌生男人,不,一个陌生的当家男人,他向我摊开双手:好吧,口不好张也得张。今天找你,除了结婚的好消息,我们还想和你商量分家的事情。咱俩都长大了,各自成家了,日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绑在一起过。这些年我们共同奋斗,你动脑我动腿,积累了不少财富,公平分开应该可以的。对吧?哥,你说句话,怎么分,分多少,全听你的。
你能想象我的感觉,我整个儿崩溃了!打死我也没料到,老米是来跟我分家的——头和身子分家,这也太荒诞、太残酷了吧?我实在无法接受!听听他说了些什么?日子不能绑在一起过了,公平分开,怎么分,分多少……我仿佛听见多年牢固的纽带嘣一声断开,脑袋和身体从此天各一方。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慢慢浸润眼眶。
梨花更显示出精明强干:分家得有账,我和老公去公司财务那里调查过了,到昨天为止,你的账户连本带利一共有五百三十万元。根据平分原则,你应该给我们二百六十五万——她一停,略带嘲讽地扫我一眼,而不是你刚才说的两百万!
我真要晕厥,他们竟去调查我的账户!我只知道炒单赚钱,自己也搞不清账上究竟有多少现金。他们真是煞费苦心,有备而来啊!
我凝视米小强。那已不是我熟悉的脸,眼神里藏着一丝丝狡诈,显露出义无反顾的坚定,竟与梨花有了几分夫妻相。天啊,人怎么变得这样快呢!
他们不停地说,两张嘴嘚啵嘚啵急速开合,水中游鱼似的。可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米小强的脸也渐渐模糊,幻化出一组叠影:他背着我在操场上跑步,我像一只布口袋东倒西歪;林大东骑马打仗欺负我们,老米铁腿横扫,踢得他们人仰马翻;大堂经理没当成,一群保安抬着我们扔出酒店玻璃门,可怜的高人在石台阶下断成两截;苏经理鬼笑着抠我们伤疤:到底算你们一个人工资还是两个人工资?老米梗着脖子朝林大东发表妙论:头又不是帽子,怎么能随便乱扔呢?你和你老婆睡觉时,也把自己脑袋放在另一个房间吗?最让我揪心的是长沙惊魂之夜,米小强在公安局铁门外发疯,用脚踢,用肩撞,用脑袋在铁板上死磕!他像一只野狼拖长声音嗥叫: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喂喂!你怎么了?说话呀,到底同不同意分家?米小强隔着桌子推我。
幻觉消失了,当啷啷跌在地下,化作一摊碎片。
真是梦醒时分。我望着隔桌那对猴急的男女,无力地点点头:好吧,分家,就按你们说的方案分。
16
月底,老板杨生从香港回来,这也是我们分家的日子。
公司走廊挂着一排大彩照,我让老米慢点走,仔细看看。彩照的主角是一位麻秆一样细瘦的香港佬,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另一位则是将军,威风凛凛,气度非凡。我注意到香港佬和将军还与公司全体员工合影,像红太阳一样坐在一群白领青年中间。据说,金运投资公司有军方背景,我对将军行了个军礼。
开酒店的梅嫂奔到我们面前,带来一个惊人消息:贝司令被公安局逮捕了,他就在我洪兴酒店被抓的!梅嫂比比画画地诉说事情经过:开始我看他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一身民工打扮,要了一碗打卤面,吃得狼吞虎咽!你们说,我能把他和照片上那位将军联系起来吗?一会儿冲进几个公安,把他按倒在地,戴上手铐,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这是一个职业骗子,冒充司令全国行骗,终于落网了。但是,我们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人们一窝蜂拥向香港老板杨生的办公室。门紧锁着,老板根本没来。金牌露西主持公司日常事务,她要给个说法!大家又冲进露西办公室,人去楼空,一片狼藉。现在明白了,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我出金。上当了!受骗了!这就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事实。
老米解开皮带,把我往窗台上随便一放,跟着梨花到处乱窜。找人商量对策,报警,指天跺地,破口大骂。幡然醒悟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剖析着事情真相:原来,贝司令只是一个小骗子,真正做局的是香港老板。甚至,那个杨生也不过是幌子,叼着香烟的露西才是主谋!赌鬼阿钟最熟悉赌场黑幕,他的说法令人信服而心惊:我们做的单子根本没下到市场,电话线的另一端是老板卧室。露西在跟我们对赌,她料定我们输多赢少,什么英镑马克咖啡小麦,统统让杨生塞进女人被窝里去了……
命运诡异,最后总要露出真相。我并不为失去的财富痛心,因为我彻悟了,这一切本来就是命运安排下的圈套!瞧着面前这群疯子,我笑了。
真静。和煦的阳光笼罩着我,一群鸽子从窗外飞过。我拉开铝合金窗,微风扑面,吹得我格外清醒。远眺海景,月亮湾犹如嵌入陆地的一块翡翠,青山环抱,小岛星落。海浪吐着白沫扑向岸边,撞上乌黑的礁石绽放出大捧雪花。雾气在海湾流荡,如纱如棉如乳,将大海装饰得亦真亦幻……真是美好的早晨!这样的时刻,适合我对人生做一个了断。我想:孤零零一颗脑袋还有必要存在吗?若是纵身一跃,我岂不抛弃所有烦恼,融入窗外的美景中去了吗?我摇啊摇,摇啊摇,身后仿佛有一股强大引力,引我坠入万丈深渊……
窗台离我工作的电脑不远,纽约期货交易所电子盘已开,红色的数字跳动闪烁,像一群小鬼朝我眨着眼睛。我曾以为自己找到一把金钥匙,喊一声芝麻开门,就能赢得整个世界。我还以为自己真是天才,终于寻到属于脑袋的表演舞台。哪知南柯一梦,醒来时发现我早已身陷骗局!快速累积的巨额利润化为乌有,就连我辛苦卖书攒下的本钱也打了水漂。疯狂的世道,疯狂的人,进行着一场充满讽刺意味的游戏!哪里有真实?瞧,我整天买卖的大豆小麦黄金白银,它们都在哪里?我连毛也没摸到一根!实物变成符号,商品化为合约,华尔街用这一切虚构出投资世界,使我之类投机者陷入虚无缥缈、不着边际的梦境。真相是颠倒的,所以你永远看不见真相。这样的人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
最对不起杨雨妹。昨夜她还安慰我,米小强走了不要紧,她来背我,一辈子背着我!可我能答应吗?身体走了,头也走,作为女人她还有希望重新安排生活。让她背我到老,不得耽误人家一生吗?本来就是受了我这颗脑袋的诱惑,雨妹才陷入一段尴尬的婚姻,现在该让她解脱了。
原谅我,雨妹,我不是有意害你,我自己也受到迷惑。我是怎么说的?从懂事起,我就一直处于灵与肉的分裂状态。世界本来就是一面摔碎的镜子,完美只存在于瞬间。我们能做什么?只有适应分裂,只有弯腰捡起碎片,为自己拼凑一个完整世界。我和老米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你和我再加上他,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家庭。我还以为真能做到这一点,可是老米走了,镜子又摔碎了,无可弥补地、彻底地碎了……
老米老米,我的兄弟,我的肢体,我不怪你。你有权选择人生,有权选择爱情,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我的身体!可对我来说,明白这一点太晚了,失去你我已经无法在世上生存。我曾为高人自豪,我们长在一起,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着。我们的篮球打得多好啊,谁也不是对手。我们闯荡江湖,高高在上,走到哪里都引来一片赞叹。高人,由碎片拼出的完美图案,消解了我与生俱来的不幸,诠释着一种很牛逼的哲学——我就靠它活着。如今,你的离去摧毁哲学基础,一下子抽掉我的脊梁骨,使我再也站立不住。我倒下了,就像儿时妈妈病逝,我躺在床上脸向墙壁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将烂在床上。是你背起我,走向学校,走进阳光!可现在你还肯背我吗?不会了,你长大了,要走自己的路。最叫我痛心是你离去的理由:钱,为了钱跟我分家!当你把话说出口,我的心鲜血飞溅,致命的伤口永难愈合!现在我已做出决定:结束痛苦,结束生命。老米,如果知道这样的结局,那些话你还说得出口吗?钱没了,头没了,只剩你一具躯体赤条条四下游荡。我为你悲哀,兄弟。高人毁了,我们都毁了!
米小强似乎听到我的心声,在人堆里蓦地回头,朝我投来惊恐的一瞥。毕竟多年心息相通,最后时刻他还是有了感应。他用力拨开身旁的人,朝我冲来。他喊:头!头!你不要晃,我害怕啊——声音悲催绝望,在交易大厅回荡。
我微笑,目光满是悲悯。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想我时,对月亮湾的海鸥说几句话,我听得见……
你去哪里?带上我,别把我丢下!头和身子长在一起啊!老米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慢慢靠近窗台。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活法,你知道的。我失败了,也就活不下去了。再见老米!
我眼中留下最后的镜头——米小强双腿一软,跪下:求你饶恕我,求求你了……
按照预想,我猛地往后一仰,整个人跌出窗口。老米跳起来,向前一扑,却扑了一个空!我听见他凄厉的叫声:我的头没啦——我的头没啦——
失去身体羁绊的脑袋,自由往下坠落。我清楚,几秒钟后一声巨响,将结束我与这个破碎世界的一切纠葛。我在飞翔,飞的感觉真好!人原来可以这样轻松,身轻如羽,在天空飘荡……
忽然,我停住了。高人的长披风制造意外,被窗台下一铁钩钩住,阻止了我的坠落。这就滑稽了,我在空中晃来晃去,像一只吊着的皮球!所有的设想都落空了,怎么办?这就是头的结局吗?孤悬窗外,随风飘荡,上不够天下不着地,狼狈不堪,荒诞之极!金灿灿的阳光照得我晕眩,我只得闭上眼睛。
谁来拯救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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