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局-珍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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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多年以前,一个暴风雨之夜。

    秦笙驾驶的货轮在黄海成山角一带遇到七级大风。从驾驶台宽阔的玻璃窗往外望,黑暗如迎面泼来的墨汁,渲染出死亡的恐怖。船长疯子一般在秦笙身旁乱跳,发出一道道挽救货轮的口令。秦笙把着舵盘,脸色苍白而忧郁。浪涛汹涌,海风呼啸,他的心却异常宁静。他在思念一位姑娘。初恋结束了。心破碎了。绝望与黑暗混合在一起,构成他眼前的世界。

    秦笙是个出色的海员,但那天夜里他晕船了。过去他从不晕船。船长和其他水手惊诧地看着他呕吐,直到吐出胆汁。他呕吐的冲动都是由一个镜头引起的:珍珍反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椅背,目光幽幽射向左前方某一个点。珍珍母亲话里有话地对秦笙说:珍珍将嫁给一个军代表,这个年轻英俊的军官在珍珍厂里驻扎了半年,成为全体女工的偶像。秦笙你从小是珍珍好朋友,应该祝福她。珍珍迅速地瞥他一眼。秦笙木头一般立在饭桌旁。珍珍将下巴搁在椅背上,晶亮的眼睛似乎有些泪水。目光是复杂的,有留恋,有伤感,那双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仿佛在说: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于是秦笙不断产生呕吐的冲动,几乎要将一颗心呕出来!

    他不顾危险,长久逗留在甲板上。他抱住一根桅杆,一边呕一边哭,急雨将他瘦长的脸颊冲洗干净。货轮被巨浪抛上天空,又急速坠入深渊。海风喧嚣吞没了一切声音。珍珍,他在心底呻吟。他觉得生命到了尽头。就像这只船,它不是随时都可能倾覆吗?秦笙只要松开手,就会像一片叶子飘入大海。失去了爱情的锚链,人就是一片随风飘零的叶子。秦笙真的有几次想松开抱住桅杆的手。他没这样做,他想把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让珍珍获得同样的体验。

    货轮绕过成山角,终于驶入渤海湾较为平静的海域。风虽然还在刮,浪却小多了。秦笙在水手舱的睡铺上奋笔疾书。他在给珍珍写最后一封情书。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封伟大的情书!用生命酝酿的爱,在暴风雨中诞生的激情,是世上任何女人都无法抵挡的。他酣畅地、淋漓尽致地写着,信纸越积越厚。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升华……

    黎明时分,货轮在一个海滨小城靠岸。秦笙下船直奔邮局。雨后小城如美女出浴,晨风吹拂她的长发,朝霞抹红她的面颊。可是,谁能想象呢?昨夜这里曾发生一场血战!Y市两派造反组织为争夺一座大楼展开武斗,甚至把机关枪也用上了。死伤人员尚未点清,战斗刚刚结束。一场暴风雨冲洗掉斑斑血迹,又将小城装扮得如此美丽。真有些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邮局里一位出售邮票、信封的老头告诉秦笙的。秦笙是第一个顾客,老头是邮局里唯一的工作人员。都去打仗啦,老头叹息道。这是一位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小老头,戴着一顶皱巴巴的邮政绿便帽,眼镜滑在鼻尖上,而鼻子像一只通红的圆辣椒。他烤着火炉,不停地对秦笙说话,似乎有强烈的倾诉欲望。秦笙呢,刚经历一场暴风雨,也有急需宣泄的激情。于是,他被邀请到火炉旁,对这个陌生而慈善的小老头讲述自己的痛苦和希望……在这样一个早晨,青年水手和邮政老人的心融合为一。

    秦笙要买邮票。他注意到有一种新出的邮票,放在自己身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抽屉半开半合,新邮票放出一片灿烂红光。秦笙一下子被这红光罩住,心弦一动,便要求老头出售新邮票。老头把帽子捏在手里,有些为难地说:这邮票正式发行日期是在明天,今天不能出售。但是他看见小伙子央求的目光,就不往下说了。他拍了一下大腿,戴正帽子,行使邮政人员的特权。他变得严肃而庄重,老花眼镜后面闪出骄傲的神采。他指出秦笙的信可能超重。老人钩钩的手指变得非常灵巧,熟练地撕下两枚连在一起的新邮票。

    珍珍一定喜欢这邮票。秦笙一边粘邮票一边说。

    小老头望着他,忽然变得十分忧伤。他终于告诉小伙子:他的儿子昨夜参加武斗去了,一直没音信。他一早就来上班,是为了躲避不幸的消息。他说,他希望下班回家时,看见儿子好好的,正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饭。他儿子与秦笙差不多大,并且长得有点像……

    秦笙离开邮局时,小老头一直送他。邮局门口有一棵大槐树。老人在树下站住,嘴里一再念叨:还来,还来,还来……他把帽子揉来揉去,神情悲哀。秦笙觉得老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了。他大步走向海港。老人的儿子正是这样参加武斗去的。并且和他一样,船一旦驶离海港,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邮电局接到上级通知:新邮票停止发行,立即上缴,全部销毁。邮票的名字叫《祖国山河一片红》。

    而秦笙那封信已经于当天寄走了。

    二

    江南古城K市水网密布。街道与河流并行,小船与汽车共驶。近水人家房屋悬挑于河面,过着悠然、秀丽的日子。一对新婚夫妻住进小白河旁边一座陈旧的房子里,建起自己的爱巢。深夜,他们喜欢坐在临河窗台上,看月光下古桥拱起的倒影,看船桨劈开平静的河面,看倏然跃起的银光闪耀的草鱼……

    秦笙与珍珍结婚那天,四五位好友聚在屋里喝酒。他们吵着要看那封在小圈子里已经著名的情书。珍珍红着脸拿出信封,让朋友们挨个传阅。自然是赞不绝口,大家对秦笙刮目相看。一个人怎么会忽然生出飞扬的文采呢?秦笙只是望着新娘痴笑。拼命时候你就会长出三头六臂。这并不奇怪。吴阿三指着信封左下角一片细细密密的针眼喊:喂喂,这是什么意思?众人好奇,定要问个明白。珍珍面颊上红晕洇开,更显娇羞。秦笙替她坦白:读过这封信,思想斗争激烈呀。就拿着绣花针,一个劲儿在信封上戳、戳、戳,心里乱极了乱极了……珍珍用一条鸡腿堵住丈夫的嘴巴。

    确实,秦笙的信在珍珍心中引起强烈震动。当时,由妈妈做主,她已经与军代表确立了恋爱关系。要重新选择,必受到社会各方面压力。但是秦笙信中表达的爱情犹如大海风暴,席卷她一切顾虑。在她眼里原是平平凡凡的秦笙,忽然变得天神一般光辉灿烂!珍珍无法抑制喷涌而出的情感,终于投入秦笙的怀抱。一封情书扭转乾坤,秦笙赢得了与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同样的胜利。

    欢乐的婚宴持续到半夜,朋友们醉醺醺地歌唱爱情。小厉忽然怯生生提出一个要求:信封上的邮票挺好看,送给我好吗?他戴着眼镜的白皙脸庞,比新娘还要红得厉害,说完话便把头低到胸前。小厉是珍珍同学,珍珍在幸福中变得非常慷慨:好的,喜欢你就揭去。小厉小心翼翼欲揭邮票,秦笙却伸手把他挡住了。秦笙心里感到难受。爱情必须完整,缺一个小角角也不行。他把那封信藏好,整得小厉很狼狈。那天,秦笙变成小气鬼。

    生活宁静而幸福,就像窗外的小白河无声无息地涌动。秦笙搂着熟睡的妻子,听乌篷船桨声咿呀地从窗前驶过,不由回想起成山角那个危险的暴风雨之夜。他觉得幸运往往在你最绝望的关头降临……

    珍珍做了妻子无比温柔,烧出一道道美味小菜,使秦笙赞不绝口。新房虽简陋,却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干家务轻捷无声,好像一只小猫在屋里飘忽行走。因为秦笙是船员,在家的日子格外珍贵。珍珍吊在他脖子上缠绵,爱欲永难满足。秦笙点着她鼻子说:现在这样,当初还不要我哩。珍珍亲他,咬他耳朵说:人家以后加倍对你好还不行?

    珍珍果然加倍对他好。一个个销魂之夜流逝,珍珍怀孕了。神秘的爱情果实在珍珍腹中成熟。秦笙因兴奋、激动变得更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仲夏的夜晚,他坐在窗台上畅谈未来。说到激昂之处,他竟一个鱼跃蹿出窗户,扑通一声沉没在小白河里。珍珍趴上窗台叫“秦笙,秦笙”,久久,秦笙在石拱桥下露出脑袋。珍珍骂他,他哈哈大笑。珍珍担心地呼唤:上来吧,河水很深,危险呢……秦笙拍打着水面,溅起朵朵水花,用水手的骄傲口吻说:危险?哈哈,就这么一条小河!就这么一条小河!……

    夏夜,月色辉煌。小白河两岸人家常看见这对夫妻嬉闹: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窗前。他们将幸福毫不掩饰地流溢出来,令人羡慕,令人嫉妒。

    他们的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秦笙为他取名“海望”。尽是小桥流水人家,邻居们抱着男孩“海望海望”地叫着,感到很新奇,也感到一种气魄。

    三

    生活并不总是平静。

    秦笙出海的日子,珍珍孤独而寂寞。离别使她苦恼,也使她脆弱。她伏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小白河。她盼望河水哗啦一响,冒出丈夫的脑袋。然而总是杨柳残月,流水清风。

    如果仅仅如此,珍珍也能忍受,丈夫早晚要回来。问题是她还面临着考验。小厉常常到她屋里来,并且在她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出现。厉宏良在班上最小,读书时像一个小弟弟老跟着她。珍珍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或者说有威胁的男人。但是,秦笙不在家,小厉好像变了。小厉坐在床边,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脸颊发高烧一样潮红。躲避珍珍的目光,垂着头凝视自己的脚尖。然而他身上似乎有强电流射出,叫珍珍心惊胆战。

    小厉你怎么了?

    不怎么了。

    小厉你回家吧,夜很深了。

    嗯,再坐一会儿。

    那时候珍珍觉得小厉是一只烧红的煤球。假如他跳起来,扑入珍珍丰满的胸脯,珍珍就会烫得尖叫。这种情形延续着,危险渐渐迫近。珍珍浑身燥热,难以抵挡小厉无言的进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失足,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想抓住一件武器,或者抓住一只救生圈,保护自己不被欲望的洪水吞没。

    她抓到了那件东西。

    秦笙的船每到一个港口,就寄来厚厚一封信。信越积越多,珍珍把它们装在一只皮鞋盒子里。孚德牌皮鞋。主人穿着它浪迹天涯,寄回来满满一盒子信。珍珍抱出皮鞋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小厉你看啊,秦笙寄给我那么多信!珍珍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我读给你听听,他写得真好,小厉。于是,她捧出扭转乾坤的第一封信,充满激情地朗读起来。读完一封又一封。真挚的爱情在一页页信纸上跳跃起永恒的火焰。

    小厉终于走了。他怨恨地瞅着皮鞋盒子,长叹一声。

    珍珍扑在床上哭湿了枕巾。

    四

    终于熬到秦笙下船,调回K市。

    珍珍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是女孩。这回珍珍不同意再用“海”字取名,她害怕听见任何关于海的信息。秦笙说,好吧,那就叫她河灵。海望,河灵,亲戚朋友都说这对小兄妹名字起得好听。

    秦笙也许是写信练就了笔下功夫,也许他原来就有些天分,总之他的一支笔得到社会承认。他被安排在K市的工人文化宫工作,并且经常在地方报纸发表散文诗。江南古城狭窄的街道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宽阔的背影匆匆闪过。他喜欢穿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让小城人闻到遥远的大海的气息。

    珍珍满足了。丈夫天天回家,她还有何奢求?然而天长日久,人心总会生出新的渴望。珍珍觉得自己的小家太穷了。时代风气大变,经商下海成了时尚。今天听说这人发财,明天听说那人暴富,刺激得人们心中麻麻痒痒。秦笙一家依然住在小白河旁的老房子里,只一间,且日愈破旧下去。珍珍催他想法换新工房住,他却没有门路。在这方面,秦笙没有特长。

    日子渐渐像一杯变了味的啤酒。珍珍的埋怨引起夫妻争吵。虽不激烈,却似石子扔入水潭。涟漪一圈套一圈总难平静。家徒四壁,连彩电也没有。珍珍懒得再收拾,屋子变得零乱肮脏。一家四口共居一室,夫妻做爱就像做贼一般,生怕孩子们听见。新婚时期他们做爱可是惊天动地的!就连小白河也失去了以往的秀丽,机器船轰隆隆驶来驶去,睡梦中总把人吵醒。河水污染得呈酱色,大块油污在河面漂荡。现在,你就是用棍子打,秦笙也不肯往小白河里跳了。

    珍珍三十三岁那年,与小厉的交往又热络起来。小厉已经是K市有名的厉老板,开了一家“松竹斋”古玩店,生意奇旺。他娶珍珍的小表妹为妻,大她十二岁,在小城颇为稀罕。更令小城人吃惊的是,厉老板常常在众人面前指着娇妻赞叹:她长得像珍珍,太像珍珍了!他手指上的钻戒镶着一颗罕见的钻石,足有二十克拉重。这就镇住了娇妻与众人。

    小厉是个古怪的人。他自幼孤僻,不合群。他的行踪鬼鬼祟祟,老在搜集各种古旧玩意儿。“文化大革命”抄家风起,他乘乱偷了城西资本家王伯章一只明朝小香炉,被红卫兵发现痛打一顿。这桩丑闻尚未被人淡忘,小厉又出事情:他深夜蹲在周桥乡一座古墓里,让巡夜民兵揪出来,打得他当场吐血。当时大家都不明白,他蹲在坟墓里干什么?小厉瘦弱文静,老是挨揍,珍珍因此同情他。许多年过去,小厉摇身一变成为K市首富,传说他的“松竹斋”什么宝贝都有。人们方悟小厉种种怪异行为的根由。

    珍珍与小厉有了一层亲戚关系,走动频繁许多。表妹穿金戴银的富裕生活,似乎对珍珍很有刺激。她忽然非常想要一台彩电,有时竟站在商店橱窗前看得发呆。晚上和秦笙看十二英寸黑白电视,看完了她总要黯然泪下。人生一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珍珍觉得很委屈。然而人家是怎么对待彩电的呢?有一次珍珍为小厉夫妻劝架,亲眼见小厉砸了一台二十一英寸松下彩电!当时小厉发神经病一样将彩电掀倒在地,彩电竟没有碎。表妹冷笑:你砸,你砸。珍珍喊:不要砸!不要砸!小厉偏偏捡起一把榔头,对准荧光屏狠狠一击!那彩电就像被补了一枪的犯人,轰然坍塌。珍珍心疼得脸色煞白,慢慢地蹲下……

    小厉请珍珍到他的店里看看。“松竹斋”在著名的天宝古塔下,游客挤满门前麻石板铺起的马路。店堂摆着各色紫砂壶,又有玉、瓷、碑帖、古钱等。小厉说,好东西都在二楼。他冲珍珍神秘一笑,领她走上一条阴暗的楼梯。

    上得楼来,小厉却没有再谈那些好东西。他坐在自己的老板桌后面,用一只拳头支着下巴沉思。他似乎在总结自己的事业,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珍奇的东西,我会用一生去追求!珍珍感到心慌。

    厉老板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扔在珍珍面前。我看得出你想要一台彩电,他说,拿去吧,信封里就是彩电。珍珍拿起信封一看,那里面装着厚厚一沓钱!珍珍说这怎么能行,我不要,不要!小厉淡淡一笑:算我借给你的,将来还我。

    小厉已经成熟,人也开始发胖。他目光幽幽地瞅着珍珍,东拉西扯谈起当今生活种种现象。现在你要会活。爱情不满足可以在婚姻之外寻找,情人已是普遍现象。搞活经济首先要认识自身的价值。你知道吗?你有许多值钱的东西,随便卖掉一件,你就发财了……

    珍珍好奇地问:我有什么值钱东西?

    小厉沉默着。良久,他语重心长地说:那封信,促使你下决心嫁给秦笙的那封信,你肯卖给我吗?

    珍珍浑身一震。当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印象:小厉要她出卖爱情!她已经人到中年了,小厉还这样苦苦追求她。可是她不能出卖爱情,虽然她很穷,虽然她渴望得到一台彩电。她站起来,把装着钱的信封放回小厉手中。

    我不会卖那封信。

    珍珍离开厉老板的办公室。她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酒,脸腮通红,脚步踉跄。她心里有一种巨大的满足,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痛苦。小厉在她身后绝望地喊:我会出最高价钱!……她快步走下长长的楼梯。

    珍珍一直没有搞懂小厉对她的感情的复杂性质。

    五

    也许真的这样:爱情其实是一场马拉松长跑,需要夫妻双方以可敬的牺牲精神,以非凡的毅力,坚持跑到终点。这样的想法似乎有点可怕。但假如不是如此,爱情的价值又如何体现呢?唯其艰难,才显伟大。

    秦笙与珍珍平稳地生活下去。孩子大了,海望读高中,河灵也小学毕业了。秦笙四十二岁生日一过,家庭有了兴旺景象。他提升为工人文化宫副主任。房子解决了,他们搬离小白河,住进东山脚下新盖的楼房。珍珍也圆了彩电梦,一台二十一英寸金星彩电使她心满意足。他们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奔跑。他们的爱情之舟驶入平静如镜的海面。

    但是这能持久吗?

    珍珍万没想到,乌云会从秦笙那方面飘来。不,不仅是乌云,而且是撕裂他们爱情风帆的飓风!秦笙与文化宫业余舞蹈教师武红莲发生暧昧关系,K市传得沸沸扬扬。最先透露消息的是珍珍表妹。她绘声绘色地告诉珍珍:秦笙如何大白天在武红莲家睡觉,四周邻居如何利用小孩子们摸清种种细节,秦笙如何以出差为借口带着武红莲数次去上海……她提醒珍珍,这位舞蹈教师年轻风流,并且离了婚,恐怕是个危险对手。珍珍胸口仿佛被人塞进一团猪毛。但她只是笑笑。她问表妹:是小厉说的吧?是小厉让你告诉我的吧?……然而这样具体的描写,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猥亵、丑恶的图画。

    珍珍忍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天吃晚饭,她终于笑着对秦笙说:你也真沉得住气,人家还不逼你摊牌吗?秦笙脸唰一下白了,端着碗的手不住颤抖。珍珍没再往下说。

    晚上,秦笙让海望、河灵到外婆家睡觉。屋里只剩下夫妻俩。秦笙面对珍珍,嘴唇突突哆嗦,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珍珍料想他要说“我们离婚吧”,于是默默地等着。她忽然变得非常平静,一双秀气的眼睛不眨动地凝视丈夫。好哇,我已经老了,我眼角、额头爬满又细又深的皱纹,不是当年你爱得发疯的珍珍了!你把那句话说出来呀,说出来我就走。爱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有我傻得相信。珍珍心里想着,眼睛模糊起来。她竭力控制住泪水,紧紧盯住丈夫叛徒一般颤抖的嘴唇!

    秦笙终于吐出唇边的话:我和她断,我和她断……

    珍珍让他交代事情经过。其实这没有必要,但珍珍还是落了俗套。也许这是女人巩固自己胜利的方法。秦笙痛苦而狼狈地交代了。珍珍听得并不真切。她被另一种声音扰得头晕。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开始含混不清,渐渐地就清楚了——一个年轻的水手在风浪中抱着桅杆,向心上人大声倾诉爱情。他痛苦,他绝望,正因如此他的爱情才真实才致命才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那声音一遍一遍在珍珍心中回响,又淡远,隐去……

    秦笙不知道珍珍将如何惩处自己。珍珍始终控制着感情,显得冷静、冷淡,甚至冷酷。这更使秦笙惴惴不安。天将黎明,珍珍站起来,打开衣橱抱出一样东西。孚德牌皮鞋盒子。就是装满秦笙从各个港口寄来的信的皮鞋盒子。她捧着它走向阳台,神情哀伤,分明下了某种决心。秦笙惶惶地跟在她后面。

    珍珍要烧信。她用秦笙的打火机点燃一封信的角角。火烧起来了,她把信擎在手里好像擎着火炬。红光照耀着夜空,也照耀着珍珍泪水长流的脸颊。直到这时她才哭了,她心痛,烧这些信她真心痛!秦笙哀求:珍珍,别烧,求求你,别烧啊……珍珍说:算了,烧掉算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呜呜地哭出声音,凄切忧伤。秦笙跪下,撕着头发哭泣。他面前是一堆篝火,火舌正舔着他青春时代写下的爱的文字。他们都很伤心。仿佛随着时光的流逝,爱情真的一去不复返了。青烟弥漫,纸灰飞舞,火光时强时弱地映红黑暗。就这样,他们在黎明前焚烧爱情。

    当珍珍拿起秦笙在Y市寄给她的那封信时,打火机忽然落在地面。珍珍跪下,捡起打火机。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总也打不出火苗。一切都由这封信引起的,她的一生就被这封信决定了。她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呢?不知道。可是要她亲手烧掉这封信,毕竟是困难啊!她犹豫着,把信送向火堆。秦笙认出这封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海滨小城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忽然从远方飘来。火苗变幻出戴着皱巴巴的邮政绿便帽的小老头面容。秦笙抱起妻子,连人带信一同抱回床上……

    当他们筋疲力尽地入睡时,珍珍手里还捏着那封信。

    六

    没法估计外遇给夫妻关系带来的影响。它可能导致家庭破裂,也可能相反,起到某种黏合剂的作用。秦笙与珍珍经过这场风波之后,感情更加亲密。丈夫总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千方百计对妻子好。妻子呢,经此一闹也知道自己离不开丈夫,便对家庭格外珍惜。他们像长途迁移的候鸟,冲过急风骤雨,栖息时紧紧依偎在一起。是啊,人生旅途真够漫长的。

    秦笙遭受严重挫折。那个舞蹈教师的目的没有得逞,就毒蛇似的反咬一口,弄得秦笙狼狈不堪。他的副主任小官帽儿丢了,自己也觉没甚意思,就调到一家中外合资公司跑业务。男人往往更脆弱,经此一番变故,秦笙便渐渐显出老态。这位水手褪尽海洋气息,散文诗也不再写了。他变成一个温和厚道、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但是,奇迹终于在平淡的生活中露出端倪。

    那是九十年代初一个夏季,秦笙到大连出差。大海牵动他往日的情怀,归途中他登上一艘客轮。轮船比其他交通工具活动余地更宽广,人们也更容易在水天相连的背景下交为朋友。秦笙与马教授、小滕就是在这艘“海梦轮”结下了友谊。他们同住三等舱一个舱室,马教授年纪大,秦笙把自己的下铺让给了他。马教授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集邮家。他对面铺位躺着一个姓滕的小伙子,恰好是倒卖邮票的邮商。一路上他们就大谈邮票掌故。秦笙对此一窍不通,轮到他说,他就讲航海的故事。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海梦轮绕过成山角。海鸥在蓝天碧海间盘旋,荒岛巨礁不时从船舷外侧掠过。秦笙对马教授、滕老板谈起一九六八年冬天他在这一带海面遇到的暴风雨。旧地重游,他显得格外激动。巨浪、狂风、急雨,在他口中描绘得如此逼真。当然,他也讲述了自己对一位姑娘的思念,讲述了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情书。结局是喜剧性的,这位姑娘成为他现在的妻子。朋友们松了一口气,都向秦笙贺喜,好像这件事情昨晚上刚刚发生。

    他们又把话题转向邮票。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发行过一枚邮票,叫《祖国山河一片红》。马教授沉思着,缓缓说道。邮商小滕接口道:邮市称它“红票”,近几十年的邮票数它身价最高。现在一枚新红票卖到八万元,不得了!马教授说:至今尚未发现《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实寄封。集邮界一直在争论:这种邮票上缴、销毁前到底有没有被使用过?小滕捏得指关节发出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脸上浮出贪婪神色。啊,谁发现实寄封,谁就得了无价之宝!

    马教授转过身,笑眯眯地对秦笙说:我来讲一段邮票掌故给你听吧。二十多年前,造反派砸烂原政府机构,在全国三十个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庆祝这一新型权力机构的诞生,邮政当局印刷了纪念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邮票尚未发行,就有人挑出了毛病——邮票画面有一幅中国地图,红光闪耀,色泽鲜艳。地图右下方的台湾岛却是白色。问题就出在这肉眼难辨的一点点白色上。台湾为什么是白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不是祖国一部分吗?可是台湾没有成立革命委员会,甚至还没解放,怎么能印成红色的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又无法解决,只好将邮票销毁。通知下达时,有些地方邮局已经出售邮票。这些漏网邮票就在社会上悄悄流传,成为身价昂贵的珍邮……

    你说那邮票……邮票上印着红色地图?

    秦笙惊异地瞪圆眼睛。一股强大的电流几乎将他击倒。他觉得眼前红光跳耀,仿佛大海上燃起一片火焰!是的,他见到过这种邮票。身后的抽屉半开半合,他一转身,蓦然看见新邮票放出灿烂红光!于是,他央求小老头卖给他两张新邮……一连串记忆镜头,证明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秦笙追求珍珍的那封情书,贴着珍邮《祖国山河一片红》。这正是集邮家、邮商们寻觅的无价之宝——实寄信封!

    真不敢相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天下会有那么巧的事?我秦笙会有这样大的福气?……真不敢相信!

    秦笙像傻瓜一样笑着,翻来覆去讲这几句话。但是马教授、滕老板,还有其他几位站在甲板上的游客,都被秦笙所讲的奇特经历惊呆了。两张红票,双联实寄封,天啊!他们半张着嘴巴,看上去更傻。Y市武斗之后的早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红鼻子小老头,尚未发售的新邮票……人们仿佛跟在秦笙后面,回到二十几年前那个雨后清晨,重新目睹奇迹发生的过程。大家内心都受到强烈震动:珍邮就在这样平凡的故事里诞生——一个普通水手追求一个普通女工,他们的情书意外地成了宝贝!瞧,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在海上,你能够看见一个彩色的世界。船,缓缓行驶。绿的海水,红的云霞,黄的岛屿,蓝的天空……这一切旋转着变幻着映入秦笙的眼睛。他与大海有缘。在K市,他的生活像黑白电视机演播的故事。一到海上,他就成了彩电里的主人公。他微笑着,深深吸入海洋的空气。

    哦,他真想留住这五彩世界。

    七

    对于秦笙、珍珍这种平凡人家,突然发现一笔财富,会带来无法形容的惊喜和冲击!这对夫妻终日处于梦幻状态。生活出现如此灿烂的前景,他们不知如何适应,如何把握。他们常常把宝贝情书放在床上,热烈地讨论用它换取一笔巨款后干些什么。夫妻二人长夜难眠。

    他们太需要钱了。日子虽然一点一点好起来,但他们始终没有富裕过。儿子海望已经考入大学,女儿河灵也在读中专,很快孩子们又要恋爱、结婚,一个家庭将裂变为几个家庭——正是大量花钱的时候呀!而珍珍因为厂里发生亏损,已经下岗回家,经济重担几乎落在秦笙一个人身上。房子需要装修;儿女需要学费、生活费;储蓄不能中断;物价还在上涨……他们的经济状况好像一间四处漏风的房子,永远有堵不完的窟窿。

    卖掉。卖给马教授。马教授肯出二十五万元!秦笙拍着床沿,下了最后的决心。

    可是那个姓滕的邮商,他说出三十万元。珍珍表示异议。

    马教授人正派,有学问……

    做生意管人家有没有学问干吗?

    那么,香港张老板的意思,好像出四十万元他也肯干……

    自从秦笙乘船归来,他们的珍贵的信封已经轰动K市。上海、南京,甚至还有香港的邮商,都踏进过他们的家门。面对令人咋舌的高价,夫妻俩无所适从。卖不卖?卖给谁?怎么卖?这些问题既折磨人,又使人兴奋。他们坐在床上,无休无止地讨论着。讨论比结果更激动人心。二十万元,三十万元,四十万元……嘴唇轻轻摩擦吐出这些数字,真有说不出的快感!

    幸运如何降临到他们头上?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他们深入到另一层次讨论问题。幸亏我爱你,秦笙说,真心爱你我才写了这封信。珍珍不服:是我爱你,我把信一直保存着,才会有今天。她说这话时,心中想到了小厉。秦笙感叹:幸亏那天夜里你没把信烧掉,否则……珍珍白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呢!

    是呵,爱情给他们带来幸运,爱情使珍邮保存下来。爱情赋予这只信封价值,这只信封又使爱情升值。真是奇妙的、难以探讨清楚的关系啊!

    要卖掉它了,真舍不得。你再读一读吧,你把它读给我听听。珍珍不住地央求。秦笙朗读他在暴风雨中写下的情书。珍珍就抚摸信封。信封左下角一片细细密密的针眼,使她陷入回忆。那天她正在绣花,妹妹拿着信奔到她面前。哦,看完了信,她心里乱极了乱极了,就拿绣花针在信封上戳、戳、戳……珍珍抱住秦笙,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听见男人的心脏雷鸣一般轰响。她哭了,泪水滚烫滚烫。秦笙总是不能把信读完,因为青春的火焰在体内燃烧起来。他迫不及待抱起妻子,热烈地吻、吻……

    最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

    这话是珍珍先说的。那天夜里,珍珍在被窝里不断翻身,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伏着一只黑幽幽的怪兽,那是K市唯一的山峦——东山。夜深了,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丝无声地飘洒在广阔的江南田野。珍珍披衣坐起,望着窗户沉思。我们短暂的一生,到底什么是最可珍贵的?秦笙问她为何不睡,她就把这个问题告诉丈夫。于是秦笙也坐起来了。他们这次并没有讨论,只是各自默默地思考。他们想得很深、很远……

    八

    小厉最后一次约见珍珍,是在东山顶上。

    K市是明末清初大学者顾炎武的故乡。地方政府在东山建起公园,以顾炎武的字“亭林”为名。亭林公园有顾炎武纪念馆,他们就围着纪念馆转圈儿谈话。这背景倒挺有文化氛围。

    小厉已经秃顶,人极肥胖,爬一座小山累得气喘吁吁。出于习惯,珍珍还是叫他“小厉”。小厉,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搞得这样神秘兮兮?小厉脸红了,仿佛又回到青春时代。他想讲一件事情,吭吭哧哧老是不开口。珍珍非常奇怪:已经这样的年纪了,小厉还对她抱着幻想?从纪念馆西侧俯瞰,正好看见珍珍家的阳台、铝窗。珍珍盯着自己的小家,心中涌起无比亲切的情感。她等小厉说话。

    我还是想谈那封信……看见珍珍警觉的神情,厉老板马上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你别误会,我是纯粹谈生意。我感兴趣的也只是那只信封!

    珍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吃惊,却还是惊得两眼怔怔瞅着对方。小厉有些焦躁,马儿似的不住跺脚。噢,我知道,好多人上你家买那只信封,你们一直不卖。不,是你不卖,你把信封留着,要卖给我。瞧,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来了。你一定在等我,是吗?

    为什么?珍珍更加惊讶。现在明白了,她是为小厉这种态度吃惊。她又问一遍:为什么?

    你怎么不明白?我真要奇怪了!二十多年前你们结婚那个晚上,我就向你讨过邮票,你不是答应了吗?是秦笙小气,不肯给我。后来,我经常找你,我想你会把邮票给我的。你呢,你老给我读那些信。难道我要听另一个男人写给你的情书吗?我走了。又过许多年,我有钱了。我想好吧,我花钱买!我把你请到松竹斋楼上,准备与你商量个价钱,可是你说你不卖。你瞧,我几乎一辈子在追求这只信封!今天你要卖了,能够不卖给我吗?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所以,你必须卖给我!

    听了厉老板慷慨陈词,珍珍鼻子都要气歪了。她盯住他有些发红的眼珠,一字一句地问:你给我说实话,小厉,你早知道这种邮票值钱,是吗?

    是的。任何宝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对我这样、那样,都是为了那只信封——为了不花本钱得到那只信封,是吗?

    不全是这样。我对你一直有好感。到了今天,我也不怕对你讲实话了。你是我一生中最喜爱的女人。所以,我曾经两样都想要——你和信封。你别生气,今天只好现实一点了,我只想要信封……

    啪!

    珍珍打了小厉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然后,两人好像都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互相对望。时间虽然不长,却澄清了一个人生的误会。珍珍转过身,沿着台阶缓缓走下山去。财富和声望达到顶峰的厉老板,摸着脸腮思索这记耳光的含义。

    在他们身后,顾炎武高大的石雕像凝视这场戏剧。这位哲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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