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家安全局是隶属于国防部的联邦层级机关,总部位于马里兰州米德堡,帕塔克森高速公路旁。
自一九五二年成立以来,国安局一直对各样信息进行监控,近几年大多集中在网络和电话上。其权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张,如今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的通话与信息数量已超过两百亿笔记录。
【第一章 十一月初】
法兰斯·鲍德向来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从前他几乎不曾试着承担起父亲的角色,如今儿子都八岁了,对这份工作他仍觉得不自在。但这是他职责所在,他是这么看的。孩子跟着前妻和她那个讨人厌的同居者拉瑟·卫斯曼同住,日子并不好过。
因此鲍德放弃了硅谷的工作,搭上飞机回家来,现在就站在阿兰达机场前等候出租车,几乎处于惊吓状态。天气恶劣到了极点,雨水像鞭子似的打在脸上,他已经自问不下一百次: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像他这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笨蛋竟然要当全职父亲,这念头多疯狂?他还不如到动物园去工作。他对小孩一无所知,大致说来,对人生也所知不多。最奇怪的是根本没人要他这么做。不管是孩子的母亲还是外婆都没有来找他,哀求他承担责任。
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他打算挑战为时已久的监护权裁定,毫无预警地走进前妻住处带儿子奥格斯回家。到时肯定会陷入混乱局面,那个讨人厌的卫斯曼八成会狠狠揍他一顿。但他抛开这些念头上了出租车。司机是个女的,嘴里一边猛嚼口香糖,一边试图找话题和他闲聊。其实就算在鲍德心情较好的时候,她也不会成功,因为他天生不善聊天。
他坐在后座想着儿子和最近发生的一切事情。他辞去索利丰的工作并不完全是为了奥格斯,这甚至不是主要原因。他的生活一团乱。有一刻,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在招惹什么麻烦。当出租车驶进瓦萨区,他感觉全身血液仿佛都流干了,但已经无法回头。
到达托尔斯路后,他付了车钱,拿起行李放在紧邻大门内侧的地方,只带一只空行李箱上楼。箱子是他在旧金山国际机场买的,其外壳图案是一张色彩缤纷的世界地图。他站在公寓门外,大口喘息,双眼紧闭,想象着所有可能发生的打斗与尖叫情节,同时心想:说真的,这也怪不得他们。有谁会这么突如其来地上门,强行将小孩带离家中?更遑论是个一直以来只管把钱汇入银行账户的父亲。但现在情况紧急,因此他压制住逃跑的冲动,咬紧牙根按下门铃。
起初毫无动静,随后门猛然打开,出现的是卫斯曼。他有双锐利的蓝眼睛、壮硕厚实的胸膛和两只巨大拳头,仿佛天生就有伤害人的本钱,所以他在银幕上才会老演坏蛋,只不过鲍德深信:他演过的角色没有一个像真实生活中的他这么可恶。
“天哪,”卫斯曼喊道,“看看这是谁大驾光临啦!是我们的天才先生啊!”
“我来接奥格斯。”鲍德说。
“你来干吗?”
“我要把他接走,卫斯曼。”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他正想解释,只见汉娜从左侧另一头的房间走出来。的确,她已不似昔日貌美如花,因为经历了太多不愉快,抽烟抽得凶,而酗酒恐怕也是原因之一。然而他还是意外地涌上一股激动情绪,尤其是看到她喉咙的一处瘀青。在这种情形下,她似乎仍想说几句欢迎的话,却始终没有机会开口。
“你怎么忽然间关心起孩子来了?”卫斯曼问道。
“因为奥格斯受的苦够多了,他需要一个安定的家。”
“你以为你这怪胎有能力提供吗?你除了盯着计算机,什么时候做过其他事情?”
“我改变了。”他觉得可悲,因为他也怀疑自己是否真有任何改变。
眼看卫斯曼移动庞大身躯、带着郁积的怒气走上前来,鲍德不由打了个寒噤。万一这疯子发起疯来,他绝对无力抵抗,这是再清楚不过了。打一开始,这根本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但说来奇怪,卫斯曼没有发作、没有大吵大闹,只是阴阴一笑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
“时候也差不多了,不是吗,汉娜?大忙人先生终于展现出一点责任感,太好了!”卫斯曼边说边夸张地鼓掌。事后回想起来,这是最让鲍德感到震惊的:他们竟如此轻易便放手让孩子离开。
也许奥格斯对他们而言只是负担。真相难以断定。汉娜朝鲍德瞄了几眼,看不出眼神中的含义,而且她双手发抖、紧咬着牙,却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她本该不断追问他、向他提出千百个要求与警告,并担心孩子的作息被打乱才对,不料她只说: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应付得来吗?”
“我是认真的。”他说。接着他们进到奥格斯的房间。鲍德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他,很羞愧自己竟忍心抛弃这样一个小男孩。他是那么秀气可爱,一头浓密鬈发搭配细瘦身躯和一双严肃的蓝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他的两眼直盯着一幅巨大的帆船拼图,身体姿态似乎在大喊着“别吵我”。鲍德慢慢走向他,就像在接近一头无法预料的未知生物。
没想到他到底还是成功地让孩子牵着他的手,随他走进走廊。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刻。奥格斯在想什么?他觉得当下是什么状况?他既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看母亲,对于他们频频挥手道别当然更是视若无睹。他只是跟着鲍德走进电梯,就这么简单。
奥格斯患有自闭症,也很可能智力不足,不过医师还没有针对后者作出明确诊断,而且远远看去,任谁都可能觉得他天资聪颖。他精致的脸庞散发出一种庄严超然的神情,至少也像在表达他认为周遭的一切不值一哂。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有种深不可测的眼神。他至今尚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一点,他完全不符合所有医生在他两岁时作的预测。当时,医生都说奥格斯很可能是属于极少数没有学习障碍的自闭儿,只要给予密集的行为治疗,前景相当看好。不料事情的发展丝毫不如预期,鲍德既不知道对孩子的那些治疗照护与辅导,甚至对孩子学校教育后来的进展也一无所知,因为他逃到美国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以前的他真傻。但现在他要偿还这笔债,要来照顾儿子。首先他调出儿子的病历记录,并打电话给各个专科医师与教育专家。一件事立刻真相大白:一直以来他寄去的钱都没有用在奥格斯身上,而是一点一滴都花在其他方面,十有八九是被卫斯曼拿去挥霍和还赌债了。他们似乎任由孩子自生自灭,日复一日地重复他的强迫行为,说不定还更糟——这也是鲍德回国的原因。
曾有一位心理医师来电,对奥格斯的手脚、胸部与肩膀上布满不明瘀伤表达关切。据汉娜说,那是因为儿子突然发作,前后剧烈晃动才受的伤。第二天鲍德便亲眼目睹了一次,吓得手足无措。但他心想,这无法解释那么大面积又深浅不一的瘀痕。
他怀疑是家暴,便向一位家医科医师和一位与他有私交的退役警员求助。尽管他们无法证实他的忧虑是否为真,他却愈来愈气愤,着手准备寄发一连串正式信函并提出种种报告,忙到几乎把儿子都抛到脑后了。鲍德发觉要忘记他很容易。鲍德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替儿子准备了一个房间。大部分时候,奥格斯都坐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玩一些超高难度的拼图,把数以百计的小图片拼接起来,最后再全部打散,从头再来。
起初鲍德会盯着他看得入迷,就像在欣赏伟大的艺术家工作,有时候还会突然幻想儿子可能随时抬起双眼,说出一句成熟的话。但奥格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过。就算拼图拼到一半,他抬起头来,目光也是直穿过他父亲,望向俯临大海与海面上粼粼波光的窗子,到最后鲍德也只得任由他去。他几乎不带儿子出门,就连屋外的院子也不去。
依法而言,他并没有监护权,在想出办法解决之前,他不想冒任何风险。所以,买菜、煮饭、打扫,都由帮佣萝蒂·拉丝珂负责。鲍德对于这类事情一窍不通。他很多事情都不在行,只熟悉计算机与算法,因此也就更沉迷其中了。夜里,还是和在加州时一样睡不好。
眼看官司诉讼与风暴迫在眉睫,他每晚都会喝掉一瓶红酒,通常是阿玛罗尼,虽然能暂时得到舒缓,长期下去恐怕也没什么作用。他开始觉得状况愈来愈糟,并不时幻想自己化成一缕烟消失不见,或是离开这里到一个荒凉偏僻、不宜居住的地方去。没想到十一月的某个星期六,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很冷,风又很大,他和奥格斯走在索德马尔姆区的环城大道上,冻得半死。
他们到法拉·沙丽芙位于辛肯路的家里吃饭。奥格斯早该上床睡觉了,但那顿饭吃到很晚,鲍德倾吐了太多心事。沙丽芙对人就是有这种魔力。鲍德是在伦敦皇家学院念信息科学时认识她的,如今沙丽芙是瑞典国内极少数水平与他不相上下的人之一,而且也是极少数能大致理解他想法的人之一。能遇到一个有共鸣的人,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也觉得她很有魅力,但经过多次尝试,却始终打动不了她。鲍德一向不太擅长追求异性。不料这回他们的道别拥抱差点就变成吻别,可以说是往前跨了一大步。和奥格斯经过辛肯斯达姆运动中心时,他还在回味那一刻。也许下次应该请个钟点保姆,然后说不定……谁知道呢?一段距离外有条狗在吠,接着有个女人的声音冲着狗大喊,听不出她是怒是喜。他望向霍恩斯路口——那里可以拦出租车,也可以搭地铁到斯鲁森。感觉好像会下雨。到达路口时红灯亮起,马路对面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神情疲惫不堪的男人,看着有些眼熟。
就在这一刻,鲍德牵起了奥格斯的手,他只是想让儿子乖乖待在人行道上,但立刻就感觉到奥格斯的手紧绷起来,仿佛对什么东西起了强烈反应。他的眼神专注而清澈,就好像一直以来蒙住眼睛的薄纱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掀开来。此时奥格斯不再凝视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思,反而像是看穿那个路口格外深远而重大的一面。因此绿灯亮了,鲍德也不予理会,只是让儿子站在原地凝神注视眼前景象。不知为何他竟满心激动,连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不过就是一个眼神,何况还不是特别开朗或欢欣的那种。但这眼神扰动了他一部分沉睡已久的记忆,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什么。好久好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希望。
【第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
麦可·布隆维斯特只睡了几个小时,因为熬夜看伊丽莎白·乔治[1]的推理小说。这么做其实并不明智。当天早上稍晚,赛纳传播的报业权威欧佛·雷文将要为《千禧年》杂志主持一个策略研讨会,布隆维斯特确实应该好好休息备战。
但他无意保持理智。好不容易才勉强自己起床,用优瑞咖啡机煮了一杯浓得不寻常的卡布奇诺。这台机器是不久前快递送到家里来的,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依你说的,反正我也不会用。”如今它矗立在厨房里,像座美好时光的纪念碑。他与赠送者已完全断了联系。
最近他几乎提不起劲来工作,到了周末甚至考虑找点新鲜事来做。对布隆维斯特这种人来说,这可是相当极端的念头。《千禧年》一直是他的最爱、他的生命,他人生中最精彩、最戏剧化的事件也多半和杂志社有关。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许连对《千禧年》的爱也不例外。再说,现在开一家专作调查报道的杂志社,时机也不对。凡是怀有远大抱负的出版业者无不面临失血过多的紧要关头,他不得不反省自己对《千禧年》抱持的愿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看或许是美好而真实的,却不见得有助于杂志社的存活。他啜饮着咖啡走进客厅,看着窗外的骑士湾水域。外头正风雨大作。
原本秋老虎发威,让城里的露天餐厅与咖啡座持续营业到十月中下旬,但如今已转变成风强雨骤的天气,街上行人全都弯腰快走。布隆维斯特整个周末都待在家里,却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他一直在进行一个野心勃勃的复仇计划,偏偏一事无成,这可不像他——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后来的他。
他不是个甘居下风的人,而且不同于瑞典媒体圈无数大人物的是,他没有那种过度膨胀的自我需要一再地吹嘘安抚。另一方面,他也经历过几年的苦日子。还不到一个月前,财经记者威廉·柏格在赛纳旗下的《商业生活》杂志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布隆维斯特的时代结束了》。
既然还有人写关于他的文章,说明他还受到关注,说明他的地位依然稳固。没有人会说这篇专栏文章写得好,或写得别出心裁,大家很快就会把它抛到脑后,因为这不过是一个心怀妒忌的同行的又一次出击。但不知为何这件事竟闹得沸沸扬扬,事后回想起来仍令人不解。一开始或许可以解释为一场针对新闻媒体的热烈论战,不料辩论却逐渐脱轨,虽然一些大报置身事外,社群媒体上却出现了各种谩骂。发动攻击的不只是财经记者和产业人士(如今敌人暂时变弱,他们当然有理由出手),还有一些较年轻的作家想趁此机会提高知名度。他们指出布隆维斯特既没有推特也没有脸书,根本就该被当成过时的老古董。还说只有他那个年代的人才会有大把时间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慢慢钻研那些落伍的怪书。也有人乘机凑热闹,发明一些好玩的标签,如“#布隆维斯特时代”。全是一堆无聊废话,大概没有人比布隆维斯特更不在乎了——至少他这么说服自己。
自从札拉千科事件以来一直没有重大报道,而《千禧年》也的确陷入危机,这些事实对他当然不利。杂志有两万一千名订户,发行量还算可以,但因为广告所得剧减,又不再有畅销书的额外收入,加上股东海莉·范耶尔不愿再出资,所以董事会不顾布隆维斯特反对,同意挪威的赛纳报业王国买下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事也没那么奇怪,至少乍看之下不奇怪。赛纳除了发行周刊和晚报之外,还拥有一个大型在线交友网站、两个付费电视频道和一支挪威顶级足球队,和《千禧年》之流的刊物理应扯不上一丝关系。
但是赛纳的代表们——尤其是出版品的负责人欧佛·雷文——一再保证他们的集团需要一项声望卓著的产品,而且管理阶层的“每一个人”都很赞赏《千禧年》,一心希望让这份杂志照常运作。“我们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做一点有意义的事。”雷文这么说,并立刻安排一笔可观的资金注入杂志社。
起初赛纳并未干涉编辑方面的事。一切运作如常,只是预算稍微多了些。一股新希望在编辑团队间蔓延开来,有时候连布隆维斯特都觉得自己终于有时间专注于新闻报道,无须再为财务烦恼。可是后来,差不多就在他开始受抨击那段时间,气氛变了,赛纳集团开始施压。布隆维斯特怀疑他们开始见缝插针,干涉杂志社事务。
雷文宣称杂志社当然应该继续保留深入追踪、深度报道、热切关注社会议题等特色,但也不一定非得清一色刊登关于财务舞弊、违法行为与政治丑闻的文章。据他说,写写上流社会、写写名人与首映会也可以是精彩的报道。他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美国的《浮华世界》和《君子》杂志、盖伊·塔利兹与他的经典报道《法兰克·辛纳屈感冒了》,还有诺曼·梅勒、楚门·柯波帝、汤姆·沃尔夫这一大堆人[2]。
其实布隆维斯特对此毫无异议,至少暂时还没有。六个月前他自己也写过一篇关于狗仔文化的长文,只要能找到一个严肃的点切入,不管写什么无足轻重的主题,他大概都愿意。事实上,他总说要判断一篇报道的好坏,关键不在主题,而在记者的态度。没错,令他不满的是雷文话中有话:一场长期抗战式的攻击已经开始。对赛纳集团来说,《千禧年》就跟其他杂志一样,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直到开始获利——并失去特色——为止的一份刊物。
因此星期五下午,一听说雷文请来一名顾问,还要求做几份消费者问卷调查,星期一进行分析报告,布隆维斯特直接就回家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或是坐在桌前或是躺在床上,构思着各种慷慨激昂的讲稿,说明为何《千禧年》必须忠于自己的理想愿景:郊区里动乱纷起、有一个公然支持种族主义的政党进驻国会、人民心胸愈来愈褊狭、法西斯主义抬头、游民与乞丐随处可见。有太多地方让瑞典变成一个可耻的国家。他想出许多优雅崇高的字眼,幻想着凭自己如此中肯而又具说服力的口才,一次又一次征服人心。不止编辑团队,就连整个赛纳集团也将如大梦初醒,决定团结一致追随他的脚步。
然而头脑清醒后他便领悟了,如果没法从财务角度得到大家的信任,这些话就毫无分量。金钱万能、废话无用,简单说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就是杂志社得维持下去,然后才能着手改变世界。他开始纳闷自己能不能设法弄到一个好题材。若有可能揭发重大新闻或许还能激励编辑团队的信心,让他们把雷文的问卷调查和预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布隆维斯特挖出了关于瑞典政府庇护札拉千科这桩阴谋的大独家新闻之后,俨然成了一块新闻磁铁,每天都会收到有关非法行为与可疑交易的爆料。老实说,这些大多都是垃圾,但偶尔——只是偶尔——也会冒出惊人的故事。一起普普通通的保险事件或是一桩不起眼的人口失踪案,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重大意义,谁也说不准,必须有条不紊、敞开心胸、细细检视,于是星期六早上,他就坐在电脑和笔记本前面,小心审阅手边所有的资料。
他一直看到下午五点,也的确发现了古怪之处,若早在十年前他肯定已经风风火火展开行动,但如今却激不起丝毫热情。这是老问题了,他比谁都清楚。在一个行业里待了二三十年,一切多半都摸熟了,就算理智上知道某条新闻应该可以写出一篇好报道,可能还是兴奋不起来。因此当又一阵冰雨狂扫过屋顶,他停下工作,改读起伊丽莎白·乔治的小说。
这不只是逃避心理,他这么说服自己。有时候当心思被另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占据,反而会蓦然冒出很棒的点子,一块块拼图可能会在瞬间拼凑到位。不过他并没有想到任何更有建设性的东西,只觉得应该多像这样优哉游哉地看些好书。到了气候更加恶劣的星期一早上,他已经很起劲地读了一本半乔治的小说,外加三本老早之前胡乱堆放在床头柜上的过期《纽约客》杂志。
此刻的他正端着卡布奇诺坐在客厅沙发上,望向窗外的暴风雨。他一直觉得又累又懒。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站起身来,好像突然决定振作起来做点事情,随后穿上靴子和冬装外套出门去。外头简直就像人间地狱。
又冰又湿的强风猛烈吹打着,寒意彻骨。他匆匆走向霍恩斯路,铺展在眼前的这条路显得格外灰暗。整个索德马尔姆区仿佛都褪了色,空中甚至没有一小片鲜艳的秋叶飘飞。他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继续前行,经过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朝斯鲁森走去,一直走到约特坡路后右转,然后照常钻进Monki服饰店和“印地戈”酒吧之间的大门,再爬上位于四楼的、绿色和平组织办公室正上方的杂志社。他在楼梯间就已经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楼上人异常得多,除了编辑团队和几位主要的自由撰稿人,还有三个赛纳的人、两名顾问和雷文。雷文特地穿了较休闲的便服出席,看起来已经不像高层主管,还学会一些新用语,譬如开朗的一声“嗨”。
“嗨,麦可,一切还好吧?”
“这得看你了。”布隆维斯特回答,倒不是有意表现得不友善。
但他看得出来对方把这句话视为宣战,于是他僵硬地点点头,走进去坐下。办公室里的椅子已经排列得像个小礼堂。
雷文清清喉咙,紧张地朝布隆维斯特看去。这个明星记者刚才在门口还活像只斗鸡,此时却显得礼貌客气、颇有兴味,并没有想找人吵架的迹象。但雷文并未因此感到安心。很久以前,他和布隆维斯特都在《快递报》当过临时雇员,大多都是写些新闻快报和一大堆垃圾。但下班后在酒吧里,他们曾经梦想着独家新闻,曾经聊着自己绝不会满足于老套而又浅薄的东西,会贯彻始终深入挖掘。两人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当时的他们年轻、胸怀壮志,想要全部一把抓,想要一步登天。有时候雷文还挺怀念那段日子,当然不是怀念那时的薪水、工作时数,或在酒吧里混日子、玩女人,而是梦想,他怀念梦想中蕴含的力量。有时他很渴望能再有那股冲劲,想要改变社会与新闻界,想要靠一支笔让世界停顿、强权低头。连他如此自命不凡的能人也不禁纳闷:那些梦想都到哪儿去了?
布隆维斯特的确一一实现了梦想,不只因为他揭发了时下几个大新闻,也因为他确实秉持着他们曾经幻想过的热忱与力量在写作。他从未屈服于统治阶级的压力或妥协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反观雷文呢……不过,真正事业成功的人应该是他,不是吗?目前他的收入恐怕是布隆维斯特的十倍,这让他喜不自胜。挖出那些独家有什么用?也不能买栋好一点的乡下别墅,只能守着沙港岛上那间小破屋。拜托,那间小屋怎么能和坎城的新房子相比?根本没得比!没错,他选择的路才是正确的。
雷文没有浸在报社里努力苦干,而是到赛纳应征媒体分析师的工作,还和霍孔·赛纳本人培养出私人情谊,因而致富,人生也从此改变。如今他已是最资深的记者,负责管理好几家报社与频道,并乐在其中。他深爱权力、金钱和一切附带产物,却也不得不承认偶尔还是会梦想得到另一样东西,当然只是稍稍做个梦,但毕竟难免。他希望自己被视为优秀的作家,就像布隆维斯特,恐怕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拼命鼓动集团收购《千禧年》的股份。有人私下告诉他杂志社的营运陷入困境,总编辑爱莉卡·贝叶(也是他一直偷偷爱慕的对象)又想留住最近招募到的新人苏菲·梅尔克和埃米·葛兰丹,除非有新的资金注入,否则不可能办到。
总之,雷文看到一个天外飞来的好机会,可以买下瑞典媒体界一个顶尖的大招牌。不料,赛纳高层——说得含蓄一点——不感兴趣,有人甚至抱怨说《千禧年》已经过时,又有点左倾,而且到最后往往会和重要的广告业者及业务伙伴闹翻。要不是雷文极力坚持,这计划可能就不了了之了。他是真的坚定。他主张道,就总体而言,投资《千禧年》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钱,或许得不到可观利润,却能带来更大得多的收获,那就是信誉。此时此刻,赛纳历经了几次减产与裁员,名声已称不上最大资产。若能收购《千禧年》的股权,就表示赛纳集团终究还是在乎新闻媒体与言论自由,即使董事会对两者都不特别感兴趣,这一点却还是能听得明白,于是雷文的收购提议过关了。有好一段时间,看似是各方皆赢的结果。
赛纳得到好的宣传效果,《千禧年》保住了员工,还能专心致力于他们最擅长的事:经过仔细调查、用心撰写的报道。至于雷文则是笑得有如阳光般灿烂,甚至还在作家俱乐部加入一场辩论,用他平时的谦卑态度说道:“我相信道德事业。我一直都在为调查报道努力奋斗。”
没想到……他不愿去想。起先他对于布隆维斯特受到的抨击并不特别在意。自从这位昔日同事一跃而上报道界的高空后,每当看见他受媒体奚落,雷文总是窃喜在心。但这回他的欣喜之情没有持续太久。赛纳的小儿子图勒瓦向来对记者说些什么不感兴趣,却注意到这次的骚动,这全是拜社群媒体大肆渲染所赐。而他确实热衷权势,也喜欢耍心机,事情发展至此让他发现得分的机会,至少可以好好挫一挫董事会那些老家伙的锐气。不久,他煽动了直到最近才开始关注这种芝麻绿豆小事的执行长,出面宣布不能让《千禧年》享有特别待遇,他们必须和集团的其他事业一样适应新时代。
雷文才刚信誓旦旦地向爱莉卡保证过,说他不会插手编辑事务,也许只会偶尔以“朋友兼顾问”的身份表示一点意见。如今他忽然觉得手脚被绑住了,好像被迫要在背后玩一些复杂计谋。他费尽心力让杂志社的爱莉卡、玛琳·艾瑞森和克里斯特·毛姆接受新政策,这政策的内容其实从来没有说清楚过——在慌乱状态下仓促生出来的东西,很少能说得清楚——但又多少得让《千禧年》更年轻化、商业化。
雷文很自然地一再强调,绝对不可能放弃杂志的灵魂与批判态度,其实他并不确定这么说是何意。他只知道要让董事们开心满意,就必须为杂志注入更多魅力,并减少针对行业进行的长远调查,因为这些举动可能惹恼广告业者,为董事会制造敌人。不过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爱莉卡。
他希望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此时站在编辑团队面前的他,特地花了心思穿得比平常随意。在总公司光鲜亮丽的西装配领带已成惯例,但他不想以这样的装扮刺激人,而是选择了牛仔裤、白衬衫和一件甚至不是开斯米材质的深蓝色V领套头毛衣。那头长鬈发向来是他展现叛逆的小噱头,今天也扎成马尾,就像电视上那些言辞犀利无比的记者。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一开口就是谦逊的语气——上管理课时老师都是这么教的。
“大家好,”他说,“天气真是糟糕!以前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仍乐于再重复一遍:我们赛纳能陪伴各位走这段旅程,真是无上的光荣,对我个人更是意义非凡。能为《千禧年》这样的杂志奉献心力,让我的工作更具意义,这让我想起自己进入这一行的初衷。麦可,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常常坐在剧院酒吧里,梦想着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当然,酒可也没少喝,哈哈!”
布隆维斯特似乎不记得了。但雷文没有这么好打发。
“放心吧,我不是想缅怀往事,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他说道,“那时候,我们这个行业的银弹要多得多。光是为了报道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发生的小小命案,就会租用直升机、包下当地最豪华的旅馆一整层楼,事后还会买香槟庆功。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去国外出差前,向当时的外国特派员伍夫·尼尔森打听德国马克的兑换汇率。他说:‘我也不知道,汇率都是我自己定的。’哈哈!所以当时我们常常给自己的费用灌水,你记得吗,麦可?那可能是我们最有创意的时期了。总而言之,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尽快让东西印出来,反正怎么样都能卖得很好。但是今非昔比了,这大家都知道。我们如今面临激烈的竞争,现在报纸杂志想要赚钱可不容易,所以我认为今天应该稍微来谈谈未来的挑战。我绝不敢妄想能教各位什么,只是提供一点情况让大家讨论。我们赛纳委托人做了一些关于《千禧年》读者属性与大众观感的问卷调查,有些结果可能会让你们略感吃惊。但各位不该因此气馁,反而应该视为挑战,而且别忘了,现在外界环境正在发生完全失控的变化。”
雷文略一停顿,心中嘀咕着“完全失控”一词是否用错了?自己是否太努力想显得轻松而又有朝气?一开始用这种口气说话又是否过于戏谑,像在聊天?要是霍孔·赛纳就会说:“要说那些薪水超低的记者有多没幽默感就有多没幽默感。”但不会的,我会处理好,他暗下决心,我会让他们都站到我这边来!
约莫在雷文解释说所有人都有必要思考杂志社的“数字成熟度”时,布隆维斯特就已经放空了,所以他没听见雷文说年轻一代其实并不知道《千禧年》或麦可·布隆维斯特是谁。不巧的是,他就在这个时候觉得受够了,便走出去到茶水间,因此他也不知道那位挪威顾问阿朗·邬曼堂而皇之地说:“真可悲,他就那么怕被遗忘吗?”
但事实上,这是布隆维斯特此时最不在意的事。看到雷文似乎认为消费者问卷调查将能拯救他们,他很气愤,创造这份杂志的又不是那该死的市场分析,而是如火般的热情啊。《千禧年》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因为他们将信念投入其中,投入到他们觉得正确而又重要的事中,而不是试图去猜测风向。他在茶水间里呆站了一会儿,心想不知爱莉卡要过多久才会来。
答案是大约两分钟。他试着从高跟鞋的声音估计她的生气程度。但等她站到他身旁时,却只沮丧地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道。
“只是听不下去。”
“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做会让人觉得超级尴尬吧?”
“知道。”
“我猜你应该也明白只要我们不点头,赛纳什么也做不了。掌控权还是在我们手上。”
“才怪。我们是他们的人质呀,小莉!你还不懂吗?要是不照他们的意思做,他们就会抽手,到时我们就只能光着屁股干坐在那里了。”他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道。见爱莉卡摇摇头嘘了一声,他才又放低声音说:“对不起,是我在闹脾气,不过我现在要回家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你最近的工作时数未免太短了。”
“我想我还有很多加班时数没补休完。”
“这倒也是。今晚想不想有人作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爱莉卡。”他说完便离开杂志社,走上约特坡路。
狂风冷雨吹打得他咒声连连,一度甚至想冲进口袋书店,再买一本英文侦探小说来逃避现实。不过最后他还是转进圣保罗街,就在经过右手边的寿司店时手机响了。本以为一定是爱莉卡,没想到是女儿佩妮拉,他这个父亲已经因为为女儿做得太少而心怀愧疚,她肯定是故意挑这最坏的时机来联络他。
“嗨,亲爱的。”他说道。
“什么声音那么吵?”
“应该是暴风雨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很快就说完。我申请到毕斯科普斯阿诺学院的创意写作班了。”
“这么说你现在想当作家啰。”他的语气太刻薄,近乎讥讽,无论如何都对她不公平。
他本该说声恭喜,祝她好运就得了,只是佩妮拉这么多年来一直很不顺,老是在基督教派与课程之间跳来跳去,一事无成,如今又再次改变方向,实在让他感到筋疲力尽。
“我好像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喜悦。”
“抱歉,佩妮拉,我今天的状况有点不好。”
“你的状况什么时候好过?”
“我只是觉得以目前的大环境看来,写作恐怕不是好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真正适合你的路。”
“我不会像你那样写一些无聊的新闻。”
“那你打算写些什么?”
“我要投入真的写作。”
他也没问什么叫真的写作,就说:“那好。你钱够用吗?”
“我在韦恩咖啡馆打工。”
“今晚要不要过来吃饭,我们可以谈谈?”
“爸,我没时间。只是跟你说一声。”她说完便挂断电话,尽管他试着正面看待她的热忱,却只是让心情更糟。他抄捷径穿越玛利亚广场和霍恩斯路,回到贝尔曼路的公寓。
有种好像刚刚离开的感觉。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失业了,即将展开新生活,到时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用再拼命工作。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把房子打扫干净,因为杂志、书和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后来还是改变主意,从冰箱拿出两瓶比尔森啤酒,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更清醒地把一切事情想透彻,尽量以体内有一点点啤酒时最清醒的状态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完全没概念,最令人担忧的是他无心战斗,反而异常认命,就好像《千禧年》正慢慢溜出他的兴趣范围。也该做点新鲜事了,不是吗?他自问道。随即想起凯莎·欧克丝丹,她是个相当迷人的人,他们偶尔会相约一块喝几杯。欧克丝丹是瑞典电视台《特派调查》节目的制作人,已经试图延揽他多年。不管她提出什么条件,也不管她如何郑重其事地保证全力支持、绝不干涉,他都不为所动。《千禧年》一直都是他的家、他的灵魂。可是现在……也许他应该抓住机会,也许“特派调查”的工作能让他重燃热情。
手机响了,他一度感到高兴,并暗自发誓:无论是爱莉卡还是佩妮拉,他都会心平气和认真倾听。结果都不是,未显示来电号码,因此他带着戒心接起。
“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吗?”对方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是。”他说。
“你有时间谈谈吗?”
“可能有,如果你能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李纳斯·布兰岱。”
“好,李纳斯,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我要爆料。”
“说来听听。”
“如果你肯移驾到对街的‘主教牧徽’酒吧跟我碰面,我就告诉你。”
布隆维斯特恼火了,不只因为那专横的口吻,还因为自己的地盘受到侵犯。
“在电话上说也一样。”
“这种事不应该在开放的线路上讨论。”
“我怎么觉得跟你说话很累呢,李纳斯?”
“可能是你今天过得不顺。”
“我今天的确过得很不顺,你说对了。”
“你看吧。到主教酒吧来,我请你喝杯啤酒,顺便告诉你一件惊人的事。”
布隆维斯特只想回呛一声:“别指使我!”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现在除了坐在顶楼公寓思索未来之外,没其他的事可做,所以他回答说:“我可以自己付钱。不过好吧,我去。”
“明智的决定。”
“但李纳斯……”
“怎么了?”
“你要是拉拉杂杂跟我说一堆疯狂的阴谋论,像是猫王没死啦、你知道射杀首相帕尔梅的凶手是谁啦之类的,我马上就掉头回家。”
“没问题。”李纳斯说。
【第三章 十一月二十日】
艾德温·尼丹姆(有时被称为艾德老大)不是美国境内酬劳最高的安全技术人员,却可能是最顶尖的。他在南波士顿区和多彻斯特区一带长大,父亲是个超级窝囊废、烂酒鬼,平时在港口打打零工,但经常喝酒喝得不见踪影,酒后闹事进看守所或医院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但他去喝酒作乐却是家人最快活的时候,算是给大家一点喘息的空间。每当艾德的父亲勉为其难地待在家里,就会把老婆打得遍体鳞伤。有时候艾德的妈妈会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边哭边发抖,听说她才四十六岁就因为内出血去世。艾德的姐姐也染上了毒瘾,对此谁都不会感到讶异。至于不久之后剩余的家人随时可能面临无家可归的命运,也就更不会令人感到惊讶了。
童年的经历已注定艾德一生风波不断,十来岁便加入一个自称“干帮”的帮派。他们是多彻斯特的麻烦人物,一天到晚帮派械斗、暴力伤人、抢劫杂货店。艾德从小的相貌就带有些许暴戾,加上他从来不笑,上排还缺了两颗牙,更显得骇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天不怕地不怕,脸上老是带伤,不是因为和父亲打架就是帮派干架时留下的。学校老师多半怕他怕得要命,每个人都深信他的下场不是坐牢就是头部中弹。然而有几个大人开始留意到他了——无疑是因为他们发现在他目光炯炯的蓝眼珠里,不止攻击与暴力。
艾德求知若渴,这股压抑不住的能量让他能够用捣烂公交车内部装置的精力,很快地读完一本书。放学后他往往不想回家,宁可继续待在所谓的信息教室里,那里头有几台计算机。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一位姓拉松(听起来像是瑞典姓氏)的物理老师,发现他计算机能力特别强。接着在社工介入后,他得到一笔奖学金,并转学到另一所学生普遍较用功的学校。
他的课业表现突飞猛进,获得许多奖学金与荣誉,最后还进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电机工程与信息科学系就读——以他种种的不利条件看来,这简直有如奇迹。他的博士论文探讨一般对于新的非对称式加密系统[3](如RSA)某些特有的恐惧,随后陆续接下微软和思科的高级职位,最后才被延揽进马里兰州米德堡的国家安全局。
即使抛开青少年时期的犯罪行为不论,他的资历也不符合这个职业。大学时期他大麻抽得很凶,也曾一度大谈社会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的理想,还因为伤人被逮捕过两次——不是什么重大案件,只是在酒吧打架。他的脾气依然火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国安局看到了他的其他长处,除此之外,也因为那是二〇〇一年秋天。当时美国的资安部门极缺计算机技术人员,几乎是谁都聘用。接下来的几年间,谁也没有质疑艾德的忠诚度或爱国情操,就算有人想质疑,他的优势也总能盖过缺点。
艾德不只是天赋异禀,他还有一种略带偏执的个性,一种追求精准的狂热和风驰电掣般的效率,在在显示他正是负责为美国最高机密部门建立信息安全系统的最佳人选。他的系统肯定无人能破解。对他而言,这关乎个人荣辱。他很快就让自己成为米德堡不可或缺的人,甚至到了不时地有人大排长龙等着向他咨询的地步。怕他的人不少,因为他经常口出恶言,还曾经叫国安局的头儿去死,就是那个传奇人物查尔斯·欧康纳上将。
“动一动你他妈的那个忙碌的脑袋瓜想想,很可能就会明白了。”当上将试图评论他的工作时,艾德如此咆哮道。
但欧康纳和其他所有人都忍气吞声。他们知道艾德又吼又叫是有道理的——可能因为同事对于资安规定一直粗心大意,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尽管以他被授权的层级,差不多什么信息都能取得,尽管近几年来,国安局已被左右两派人士视为魔鬼的化身、奥威尔笔下的老大哥,而饱受猛烈抨击,他仍不止一次涉入部门里的其他业务。在艾德看来,只要他的安全防护系统保持精准完美,组织想干吗都行。由于他尚未成家,多少相当于住在办公室里。
偶尔喝起酒来,他会变得对过去异常伤感,但除此之外,并无迹象显示他曾将自己的工作内容告诉过外人。在外边的世界里,他始终守口如瓶,要是有人问起他的职业,他总有一套反复演练多次的掩护说辞。
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成为国安局最资深的安全主管,并非运气,也不是靠着阴谋或操作。艾德和手下的团队加强了内部监控,“以免忽然冒出新的告密者,给我们来个迎面痛击”,并在连续几天不眠的夜里创造出他昵称为“翻不过的墙”或“凶猛小警犬”的东西。
“没有得到允许,哪个王八蛋都进不来,哪个王八蛋都不能乱搜乱找。”他这么说道,而且非常引以为傲。
他一直都很自傲,直到十一月灾难发生的那个早上为止。一开始那是个晴朗美好的日子。艾德挺着累积多年而成的大肚腩,以独特的姿态从咖啡机那头摇摇摆摆晃了过来。他仗着自己的资深地位,全然不顾服装规定,穿的是牛仔裤搭配红色法兰绒格纹衬衫,衬衫腰围处的扣子没全扣上。他叹了口气坐到计算机前面。今天人不太舒服,背部和右膝盖发疼,让他忍不住暗暗咒骂老同事亚罗娜·卡札雷斯不该在前一晚千方百计说服他出去跑步。她根本就是虐待狂。
幸好没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只须发送一则内部备忘录,告知与大型IT公司合作的COST计划负责人一些新程序,他甚至更改了代号。但工作并未持续太久,才刚刚用他惯有的浮夸口气写了几句:
为避免任何人再度受愚蠢习性所诱惑,也为了让所有人提高警觉,像个偏执的优秀信息组干员该有的样子,我只想指出……
就被警示音打断了。
他并不怎么担心。他的警告系统非常敏感,信息流中稍有偏差就会有反应。一定是发生异常现象,可能是通知有人试图超越权限作业或是某些小干扰。
结果他根本还来不及探查,一转眼就发生了十分诡异的事,诡异到让他有好几秒钟都不肯相信,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屏幕看。不过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个远端存取木马侵入了国安局内部网站NSANet。要是在其他地方,他会暗想:这些王八蛋,非整死他们不可。但这里是管控最严密的地方,他与手下今年才仔仔细细爬梳过上百万次去侦测每个细微弱点,这里,不,不,不可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仿佛希望看不见,一切就会消失。但当他重新睁眼看着屏幕,刚才起头的句子已经写完了。他的句子底下自动填上了:
你们应该停止所有的非法活动。其实这很简单明了。监视人者,人恒监视之。这里头蕴含着基本的民主逻辑。
“天啊,天啊。”他喃喃地说,至少这代表他已渐渐恢复些许镇定。不料文字仍继续出现:
放松一下,艾德。你为何不开车到附近兜兜风。我拿到Root[4]了。
看到这里,他大喊了一声。“Root”一字让他的整个世界随之崩塌。约莫一分钟的时间里,计算机系统最机密的部分快如闪电地运行着,他真的觉得心脏病就要发作了,此时只模模糊糊意识到开始有人围聚在他的桌旁。
“主教牧徽”酒吧里人不多。这种天气让人不想出门,连住家附近的酒吧也不想光顾。然而布隆维斯特一进门就听到叫嚷与笑声,还有一个粗哑的声音高喊:“小侦探布隆维斯特!”
出声的男子有张红润的胖脸,头上顶着一圈鬈发,留了一撇讲究的小胡子,布隆维斯特在这一带见过很多次。他好像叫亚纳,每天下午两点亚纳都会准时来酒吧报到。今天显然来得比平时早,和另外三名酒友坐在吧台左边的桌位区。
“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布隆维斯特面带微笑纠正他。
亚纳与友人大笑起来,好像布隆维斯特的真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有什么精彩独家吗?”亚纳问道。
“我想把‘主教牧徽’里肮脏下流的勾当全部公之于世。”
“你认为瑞典人已经准备好接受这种报道了吗?”
“应该还没。”
事实上布隆维斯特很喜欢这群人,虽然与他们的交谈全是信口胡诌的戏谑之言,但这些人是当地景致的一部分,让他在这一区有归属感。当其中一人喊出“听说你已经玩完了”时,他一点也不生气。
这话不仅没有激怒他,反而让这整个抨击他的事件,恰如其分地跌到低下而接近闹剧的程度。
“我已经玩完十五年了,酒瓶兄弟你好啊,所有好事都会过去。”他引述诗人弗勒汀[5]的诗句,一面四下张望,看看是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指使一个疲惫的记者到酒吧来。由于除了亚纳与他的酒友之外别无他人,他便朝吧台的阿密尔走去。
阿密尔又高又胖,一派乐天而又勤奋,是四个小孩的父亲,经营这家酒吧已有数年。他和布隆维斯特结为好友,不是因为布隆维斯特是特别熟的常客,而是因为他们俩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互相帮助过。曾有一两次布隆维斯特在家招待女性客人,却没时间到酒品专卖店买酒,阿密尔便为他提供一两瓶红酒,而布隆维斯特也曾帮助过阿密尔的一位没有身份的朋友写信给相关单位。
“什么风把你这位贵客给吹来了?”阿密尔问道。
“我来见一个人。”
“很有意思的人吗?”
“应该不是。莎拉还好吗?”
莎拉是阿密尔的妻子,刚刚动过髋关节手术。
“还在嗷嗷叫,吃止痛药。”
“听起来很辛苦。替我向她问声好。”
“好的。”阿密尔说,随后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
但李纳斯没有现身,布隆维斯特心想这八成是个恶作剧。不过话说回来,要整人还有比骗你到邻近酒吧更好的做法,因此他又多待了十五分钟,聊一些有关金融与健康的话题。然后正转身走向大门准备离开,李纳斯出现了。
谁也不明白嘉布莉·格兰最后怎么会进入瑞典国安局,而最不明白的人就是她自己。一直以来,人人都认定她是那种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昔日同住在耶秀姆高级郊区的女性友人看她都三十三岁了,既没名气也没钱,也没嫁给有钱人(其实是根本就没嫁出去),都为她着急。
“你是怎么回事啊,嘉布莉?你想当警察当一辈子吗?”
大部分时间她都懒得回嘴,也懒得指正自己不是警察,而是被挖角去当分析师了,而且她最近正在外交部写一些具有空前挑战性的主题,又或是暑假期间她都在《瑞典日报》担任写社论的资深记者。除此之外的工作,其实大多都不能谈,因此她干脆保持沉默,即使任职国安局被视为极其低下的工作也只能忍耐——不止那些势利的朋友这么想,身边的知识分子更是这么想。
在他们眼中,秘密警察就是一群行动笨拙、思想右倾的白痴,为了一些基本上属于种族歧视的理由,就对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穷追猛打,但为了保护苏联间谍,即便犯下重罪或侵犯人权也丝毫不会良心不安。说真的,有时候她也有同感。组织里有无能的人也有不健全的价值观,而札拉千科事件至今仍是一大污点。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事实。振奋人心且重要的工作也同时在进行着,尤其是人事大幅改组之后的现在,有时她感觉到最能了解目前世界各地动荡局势的地方就在国安局,而不是在任何社论文章或演讲厅中。不过当然了,她仍时常自问:我是怎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待下来?
说到底,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虚荣心。当初联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的国安局长海伦娜·柯拉芙。她说经过这么多风波和舆论的挞伐,招聘新人的方式必须重新思考,我们需要“引进大学里真正的精英,而老实说,嘉布莉,你就是不二人选”。一切就这么定了。
嘉布莉首先受聘为反间谍分析师,后来加入产业保护小组。她年轻,有种中规中矩的魅力,虽然被取了“爸爸的小情人”“目中无人的上流贱货”等绰号,但她反应快、吸收力强、想法不受限于框架,是新进人员中的明日之星。而且她会说俄语,是就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时学的,不用说,当时的她肯定是个模范学生,却始终不是那么热衷学业。她梦想的不只是从商度日的生活,因此毕业后便去应征外交部的工作,当然也顺利录取。但她觉得在这里也不特别刺激有趣——外交官太死板,头发梳得太油亮整齐了。就在这时候,柯拉芙找上了她。如今嘉布莉已经在国安局工作五年,虽然过程不怎么顺利,但才能终于逐渐受到肯定。
这是难熬的一天,而且不只是因为天候恶劣。组长拉尼亚·欧洛夫森一脸阴沉不快地出现在她办公室,告诉她出任务的时候最好别搞暧昧。
“搞暧昧?”
“有人送花来了。”
“那是我的错吗?”
“是,我确实认为你有点责任。我们实地出任务的时候,随时都要展现纪律和矜持。我们代表的是一个绝对重要的公共部门。”
“真是太棒了,亲爱的欧洛夫森,跟你在一起总能学到一点东西。现在我总算明白,爱立信电信公司的研发主管之所以分不清一般的礼貌行为与搞暧昧,责任全都在我。我现在知道了,当男人看到单纯的微笑就以为有性暗示,而且沉醉在这种完全一厢情愿的想法中,我应该怪自己。”
“别傻了。”欧洛夫森说完便消失不见。事后她很后悔回了嘴。
像这样发泄很少会有好处。但话说回来,这种鸟事她已经忍耐太久,也该挺身为自己说说话了。她很快将桌面清理干净,拿出英国政府通讯总部送来的一份关于俄罗斯对欧洲软件公司进行产业间谍活动的报告,之前一直都没有时间看。这时电话响了,是柯拉芙。嘉布莉很开心,她都还没有打电话去申诉或抱怨,反而先接到电话了。
“我直接说重点,”柯拉芙说:“我接到美国来的电话,事情有些紧急。你能不能用你的思科网络电话[6]接?我们安排了一条安全线路。”
“当然可以。”
“好,我要你帮我分析一下信息,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听起来很严重,可是我不太懂这人传过来的信息,喔,对了,她还说认识你。”
“接过来吧。”
是美国国安局的亚罗娜·卡札雷斯,不过有一度嘉布莉很怀疑真的是她吗?她们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华盛顿特区的一场会议上,当时亚罗娜是个自信满满、魅力十足的演说者,她将演说主题以较为婉转的方式描述为积极的信息监控——其实就是计算机入侵。散会后她们俩一块去喝了几杯,嘉布莉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对她深深着迷。亚罗娜抽小雪茄烟,有着低沉性感的嗓音,说起那些强有力的简短俏皮话与经常夹带的性暗示很搭。但此时在电话上的她听起来颇为困惑,有时说着说着也不知怎的就乱了头绪。
布隆维斯特其实猜不到出现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是个时髦的年轻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不料到来的人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短小身材,穿着破烂的牛仔裤,深色的长发许久未洗,眼神中带有些微睡意与鬼祟。他大概二十五岁,也可能更年轻,皮肤状况很差,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嘴巴上还有一处溃烂,看起来相当吓人。李纳斯不像是握有重要独家的人。
“你应该就是李纳斯·布兰岱吧。”
“没错。抱歉迟到了。刚好遇到一个认识的女生。我们高一同班,她……”
“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吧。”布隆维斯特打断他,并带路前往酒吧内侧的一张桌子。
阿密尔带着谨慎低调的笑容来到桌旁,他们点了两杯健力士啤酒,然后安静地坐了几秒钟。布隆维斯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焦躁不耐烦,这不像他,或许和赛纳之间闹出的这些风风雨雨毕竟还是扰乱了他。他冲着亚纳那伙人笑了笑,他们全都瞪大双眼紧盯着他二人。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李纳斯说道。
“听起来是好主意。”
“你知道‘超技’吗?”
布隆维斯特对电玩游戏所知不多,但连他都听说过“超技”。
“知道,听过。”
“只是听过?”
“对。”
“这么说你也就不知道这个游戏之所以与众不同,或至少之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它有一个人工智能功能,可以让你和一个玩家沟通战略,而你却无法肯定和你交谈的是真人还是数位产物,至少一开始无法确定。”
“是吗?”布隆维斯特回应道,他压根不在乎一个破电玩游戏的复杂细节。
“这是这项产业一个小改革,而我正好也参与了研发。”李纳斯说。
“恭喜。这么说你肯定赚翻了。”
“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们的技术被偷走了,现在‘真实游戏’赚进了数十亿,我们却一毛钱也拿不到。”
这套说辞布隆维斯特以前就听过。甚至有一位老太太声称《哈利波特》全是她写的,却被罗琳用心电感应术给偷走了。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问道。
“我们的计算机被黑了。”
“你怎么知道?”
“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专家确认过,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名字,另外还有一个……”
李纳斯沉吟不语。
“什么?”
“没什么。不过就连国安局也插手了,你可以找那里的嘉布莉·格兰谈谈。她是分析师,我想她会证实我的说辞。她去年发表的一份公开报告中提到过这件事。我这里有文件编号……”
“换句话说,这不是新闻。”布隆维斯特插嘴道。
“对,不算是真的新闻。《新科技》和《计算机瑞典》都写过。可是因为法兰斯不想谈,有一两次甚至还否认有入侵行为发生,所以报道始终不深入。”
“但这就是个旧闻。”
“应该可以这么说。”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说呢,李纳斯?”
“因为现在法兰斯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我想他就坐在火力强大的炸药上面,他对于安全防护变得疯狂到极点,电话和电子邮件只用超高加密模式,而且刚刚买了一套新的防盗警报系统,包含摄影机、感应器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认为你应该和他谈谈,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能让他开口,他不听我的。”
“所以你指使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法兰斯的人看起来好像坐在炸药上。”
“不是一个叫法兰斯的人,布隆维斯特,而是法兰斯·鲍德本人,我没说吗?我是他的助理之一。”
布隆维斯特搜寻记忆,唯一想得起来姓鲍德的只有那个女演员汉娜·鲍德,天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是谁?”他问道。
他看到对方的表情充满鄙夷,不禁吓了一跳。
“你都住在哪里啊?火星吗?法兰斯·鲍德是个传奇人物,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真的?”
“拜托,是真的!”李纳斯说,“去网上搜索一下就知道了。他二十七岁就成为信息科学的教授,二十年来一直都是研发人工智能的权威。他在开发量子计算和类神经网络方面的成就,几乎无人能及。他有个聪明绝顶、前后颠倒的大脑,开创性的思路彻底颠覆传统,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计算机产业已经追着他跑了好多年。不过长久以来,鲍德都不肯受聘,他想独自作业。其实也不完全是独自一人,他总会把一些助理折磨到不成人样。他想要看到成果,老是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拓展新领域……’诸如此类的话。偏偏就有人买他的账,凡事都肯替他卖命。对我们这些计算机痴来说,他就是全能的上帝。”
“听得出来。”
“但可别以为我是什么追星族,绝对不是。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比谁都清楚。跟在他身边能做出一番大事,却也可能粉身碎骨。鲍德甚至不被允许照顾自己的儿子。他把事情搞砸了,而且不可原谅。有很多不同说法,据说他有助理遇到瓶颈无法突破,一生就这么毁了,天晓得还有什么。但虽然他一直有强迫性的人格,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我直觉他一定有什么重大发现。”
“你直觉。”
“你要明白,平常他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应该说恰恰相反——以他在处理的事情来说,他从来是一点也不疑神疑鬼。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他好像很害怕,但平常他真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而他在做电玩游戏?”布隆维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
“这个嘛……因为他知道我们都是游戏迷,很可能觉得应该让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过他的人工智能计划用在这方面也很适合。这是完美的测试环境,我们也得到很棒的结果,开拓了新领域,只不过……”
“说重点,李纳斯。”
“重点是鲍德和律师为这项技术最创新的部分申请专利,就在这时候受到第一次打击。‘真实游戏’的一位俄罗斯工程师刚好赶在这之前匆匆递出申请书,阻绝了我们的专利,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但这也没那么要紧,专利只是只纸老虎,有意思的是他们到底是怎么打探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每个人对鲍德都忠心耿耿,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尽管采取了一切防护措施,还是被黑客入侵了。”
“然后你们就联系了国安局和国防无线电通讯局?”
“一开始没有。鲍德对那些打领带、朝九晚五的人没什么好感,他比较偏爱整夜痴迷地守在计算机前面的笨蛋,所以他去找了一个他在其他地方认识的黑客怪才,那女的马上就说我们被入侵了。她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可靠,要是我就不会雇用她,你懂我的意思吧,说不定她只是胡说八道。不过后来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人证实了她的主要结论。”
“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入侵你们的计算机?”
“不,不,追踪黑客入侵往往只是浪费时间。但对方肯定是专业好手。我们的IT防护可是下足了工夫。”
“现在你怀疑鲍德可能有其他发现?”
“铁定有,否则他举止不会这么怪异。我敢说他在索利丰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在那里工作?”
“对,也够奇怪的。我刚才跟你说过,鲍德本来都不肯被计算机大企业绑住,宁可当个局外人,只注重独立性,不愿成为商业势力的奴隶,而且从来没有人像他做得这么彻底。没想到就在我们的技术被窃取,所有人被杀得措手不及的时候,他忽然上班去了,而且竟然还是索利丰,谁也搞不明白。对啦,他们给的条件除了巨额薪水,还有无限的自由之类的废话,也就是说你想干吗就干吗,可是要替我们做事。这听起来可能很令人心动,任谁听了肯定都会心动,除了法兰斯·鲍德之外。不过有一堆公司,包括谷歌和苹果,都向他提出过类似条件。为什么这次他忽然感兴趣了?他始终没有解释,就这么打包行李走人了,我听说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鲍德继续开发我们的技术,我想他们老板尼古拉斯·戈兰特已经开始幻想数十亿的进账,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你其实所知不多的事。”
“对,我们失去了联系。鲍德几乎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但以我的了解也足以知道事态一定很严重。他向来鼓吹开放,狂热地谈论什么群众的智慧,说运用多数人的知识有多重要,完全是Linux式的思考[7]。可是在索利丰,他先是保密保得密不透风,就连最亲近的人也无从得知,然后砰的一下,他递出辞呈回家去了,现在就整天坐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面,连院子也没踏出一步,更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鬼样子。”
“所以,李纳斯,你要说的就是有个教授好像受到压力而变得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不过他从来不出门,邻居又是怎么看到他的鬼样子?”
“没错,可是我认为……”
“你听我说,这可能是个有趣的故事,我懂。只可惜我没兴趣,我不是IT线的记者,就像前几天有个人写了一句很聪明的话,说我是山顶洞人。我建议你去找《瑞典摩根邮报》的劳尔·席瓦森,他对那个领域了如指掌。”
“不,不行,席瓦森不够分量。这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能力。”
“我想你低估他了。”
“好啦,别这么胆小。这可能是你东山再起的机会呀,布隆维斯特。”
阿密尔正在擦他们附近的一张桌子,布隆维斯特对他露出疲惫姿态。
“我可不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布隆维斯特说。
“什么?好啊……当然可以。”
“下次你要爆料,别试图向记者解释他能从里头得到什么好处。你知道有多少人跟我弹过这种老调吗?‘这将会是你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新闻,比水门事件还大!’如果能够只提供一些实际的基本信息会更好,李纳斯。”
“我只是想说……”
“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应该和他谈谈,我觉得他会喜欢你,你和他一样都是那种不妥协的人。”
李纳斯好像突然间失去了自信,布隆维斯特不禁自问是否表现得过度强硬。一般来说,对于来向他爆料的人,不管听起来有多荒谬离奇,他都会尽量表现得友善、给予鼓励,不只是因为听似疯狂的事也可能写成一篇好报道,还因为他认知到自己往往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多人都是因为已经没有人愿意听才来找他,他是最后的希望,绝对没有理由轻蔑以对。
“其实,”他说道,“我今天过得真的很不顺,我不是故意语带讥讽。”
“没关系。”
“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说,“这个故事里头的确有件事让我感兴趣。你说有个女黑客去过你们那里。”
亚罗娜不是个紧张型的人,也很少会不知所云。她现年四十八岁,高大、直率,拥有性感的身材和一双聪慧的小眼睛,直看得人惶惶不安。她常常像是能看透人心,也受不了对上司过于毕恭毕敬,骂起人来,对谁都不留情面,就算司法部部长来了也一样。这便是艾德老大和她这么合得来的原因之一。他们俩都不看重位阶,只在乎能力。
然而,和瑞典国安局首长通电话时她却完全失控。这不关柯拉芙的事,而是因为她背后开放式的办公室里正在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戏码。坦白说,他们对艾德大发雷霆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她立刻就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非比寻常。
艾德仿佛瘫痪了。亚罗娜在电话线上语无伦次时,大伙就围在他身边,个个满脸惊恐,无一例外。但或许因为惊吓过度,亚罗娜并没有挂断电话或是说稍后再打,而是任由对方将电话转给嘉布莉,就是她在华盛顿认识并企图引诱的那个年轻迷人的分析师。尽管亚罗娜并未成功和她上床,却留下极欢畅的感觉。
“嗨,亲爱的,你好吗?”她问道。
“还不错,”嘉布莉回答道,“现在我们这里狂风暴雨,不过其他都很好。”
“上次见面真的很愉快。”
“可不是嘛,隔天我宿醉了一整天。但我想你打电话来应该不是想跟我约会。”
“可惜不是。我打来是因为我们发现有迹象显示一位瑞典科学家面临严重威胁。”
“是谁?”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这个信息,本来甚至猜不出事关哪个国家。是加密的通讯,而且只用暧昧不明的代号,但是我们利用其中的几块小拼图,终究还是……在搞什么……?”
“怎么了?”
“等一下……!”
亚罗娜的计算机屏幕闪了几下之后变黑,而她放眼所见,整个办公楼层的计算机都发生同样情形。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还是继续通电话,毕竟有可能只是停电,虽然头上的电灯好像没事。
“我还在。”嘉布莉说。
“谢谢,感激不尽。真是抱歉,这里乱成一团。我刚刚说到哪里?”
“你说到拼图。”
“啊,对,我们一一拼凑推断,因为不管多想展现专业,总会有个粗心的人,又或是……”
“什么?”
“嗯……泄漏口风的人,说出了地址或其他信息,这回比较像……”
亚罗娜再度沉默。办公室里来了访客,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国安局里能直达白宫的最资深长官之一强尼·殷格朗中校。殷格朗力持镇定,甚至还跟坐在较远的一群人开玩笑。但骗不了任何人。在他优雅、黝黑的外貌底下——自从当了欧胡岛密码中心的负责人之后,他一年到头都晒得很黑——可以感觉到他的神情带着紧张,此时他似乎想让每个人都聆听他说话。
“喂,你还在吗?”嘉布莉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可惜不能再继续说了,我再打给你。”亚罗娜说完便挂断电话。那一刻她的确变得忧心忡忡。
四下有一种发生了可怕事情的氛围,也许又再度遭到重大的恐怖攻击。但殷格朗仍持续安抚,尽管上唇边和额头冒着汗,他还是一再强调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很可能就是虽然有重重的严密把关,还是被一只病毒跑进了内部网络。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关闭了服务器。”他这么说道,一度还真的成功安抚了人心。大家似乎都在说:“搞什么啊,一只病毒也值得大惊小怪。”
但紧接着殷格朗开始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堆,亚罗娜忍不住大喊:
“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的系统可能被黑了。等情况较为明朗再向大家说明。”殷格朗说话时显得担心,办公室随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又是伊朗人吗?”有人质疑。
“我们认为……”殷格朗没有把话说完。一开始就应该站在这里负责解释的艾德冷不防地打断他,站起身来,粗壮得活像只熊,不可否认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气势非凡。片刻前那个泄气的艾德不见了,现在的他展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
“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说,“是黑客,是他妈的超级黑客,我非把这混蛋阉了不可。”
“那个女黑客和这件事其实关系不大,”李纳斯小口小口啜着啤酒说,“她恐怕比较像是鲍德的社交规划。”
“不过她好像蛮厉害的。”
“也可能只是运气。她说了一大堆废话。”
“这么说你见过她?”
“见过,就在鲍德去硅谷之后。”
“那是多久以前?”
“差不多一年前。我把我们的计算机搬到我在布兰亭街的公寓。说得含蓄一点,我过得不太好,单身、破产,又常常宿醉,住的地方像猪窝一样。当时我刚和鲍德通过电话,他像个啰嗦的老爸叨念个没完,说什么:别从她的外表评断她,表象有可能会骗人之类的。拜托,他竟然跟我说这种话!我自己也不算是标准女婿型的人,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西装打领带过,要是有谁知道黑客长什么样,那就是我了。反正就是这样,然后我就坐在家里等那个女生,心想她至少会敲敲门,没想到她直接开门就走进来了。”
“她长什么样子?”
“超级恐怖……但也有一种诡异的性感。不过很可怕!”
“李纳斯,我不是叫你给她的长相打分数,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穿着打扮,或者她有没有提起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是谁,”李纳斯说:“但我确实在什么地方看过她,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她身上有刺青穿洞,就像个重金属摇滚乐手或哥特族或朋克族,还有她简直瘦得不成人形。”
布隆维斯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向阿密尔打了个手势,请他再上一杯健力士。
“然后呢?”他问道。
“该怎么说呢?我大概是觉得不必马上开工,所以就坐在床上——说实在的也没其他地方可坐——提议先喝点东西。结果你知道那时候她做了什么吗?她叫我出去。她把我赶出自己家,好像这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当然拒绝了。我就说:‘其实我就住在这里。’她却回说:‘出去,滚蛋。’我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好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看到她躺在我床上抽烟,多变态啊?她在看一本关于弦理论之类的物理学书,大概是我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吧,我哪知道,总之她劈头就说她没打算跟我上床,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她这么说。我想她连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她只说我们中了木马病毒,一种远端存取木马,说她看出了入侵的模式和程序设计上的原创度。‘你们曝光了。’她说,然后就走了。”
“没有说再见?”
“连个再见什么的也没说。”
“真是的。”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过没多久,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人也做了同样的检测,他应该更了解这类攻击吧,他说得很清楚: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不管他怎么搜寻我们的计算机,都没有发现任何旧的间谍软件。但他还是猜测我们被黑了——喔,对了,他叫莫德,史蒂芬·莫德。”
“那个女的,有没有做任何的自我介绍?”
“我的确有点逼问她,但她只肯说——而且态度很粗鲁——说我可以叫她皮皮。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不过……”
“不过什么?”
“我倒觉得跟她很配。”
“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说,“我本来已经打算回家了。”
“对,我注意到了。”
“但现在一切有了重大变化。你不是说你的鲍德教授认识这个女的吗?”
“是啊。”
“那么我想尽快跟他谈谈。”
“因为那个女的?”
“可以这么说。”
“好吧,”李纳斯若有所思地说,“但你是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联络信息的,我也说过,他整个人变得神秘兮兮。你用苹果手机吗?”
“对。”
“那就别提了。鲍德认为苹果多少被国安局掌控,要跟他通话,你得先买一个Blackphone[8],或至少借一个安卓手机,下载一个特殊的加密程序。但我会安排让他联系你,你们再约个安全的地方碰面。”
“太好了,李纳斯,谢谢。”
【第四章 十一月二十日】
亚罗娜再次来电时,嘉布莉正穿上外套准备回家。起初她有点不耐烦,不只因为前一次谈话的混乱,也因为她想在暴风雨失控前下班。新闻广播预报风速将会高达每秒三十码,气温也会降到零下十度,今天穿的衣服不够暖。
“抱歉拖这么久,”亚罗娜说,“今天早上我们都快疯了,乱七八糟。”
“这里也是。”嘉布莉客套地说,眼睛却看了看手表。
“不过我之前也说了,我真的有重大事情要告诉你,至少我这么认为。要分析并不容易。我刚刚开始查一群俄罗斯人,这我说过了吗?”亚罗娜问道。
“没有。”
“其实八成也有德国人和美国人涉入,也许还有一个或多个瑞典人。”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罪犯,不再抢银行或贩毒的高级罪犯。现在他们转而窃取企业的秘密和商业机密信息。”
“黑帽黑客[9]。”
“他们不只是黑客,还会勒索和贿赂人,甚至有的会犯下老式的罪行,譬如杀人。说实话,我对他们知道的还不多,多半是代号和未经证实的连接,另外有两三个真名,是资历较浅的年轻计算机工程师。这群人积极参与了疑似产业间谍活动,所以案子才会送到我的桌上来。我们担心美国的尖端科技可能已经落入俄罗斯人手中。”
“我明白。”
“但是要逮到他们可不容易。他们精通加密,不管我怎么试,都无法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只知道他们的老大叫萨诺斯[10]。”
“萨诺斯?”
“对,从萨纳托斯衍生来的,就是希腊神话里的死神,夜神妮克丝的儿子,睡神希普诺斯的孪生兄弟。”
“真有间谍的味道。”
“其实很幼稚。萨诺斯是漫威漫画里的一个大坏蛋,你知道吧?就是以绿巨人、钢铁侠和美国队长为主角的那个系列。第一,这漫画没那么俄罗斯,但更重要的是它……该怎么说呢?”
“既戏谑又傲慢?”
“对,好像一群趾高气扬的大学生在胡闹,真的把我惹恼了。事实上,这件事有很多地方让我担心,所以当我们通过信息监控得知其中有某个人想脱队时,我才会那么激动。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个人身上打探到一点内情,只要能比对方早一步掌握到他。不料当我们更仔细地查探之后,才发觉事情完全不如我们所想。”
“怎么说?”
“退出的那人不是什么罪犯,相反地,他正是因为太老实才想辞去工作,因为公司里有这个组织派去的间谍。他可能是碰巧取得了某些重要信息……”
“说下去。”
“依我们看,这个人现在正面临重大威胁。他需要保护,但直到最近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甚至不知道他任职的公司。但现在我们应该已经锁定目标了。”亚罗娜说道,“是这样的,过去几天里,他们当中有个家伙提到某个人,说:‘都是他害所有该死的T化为泡影’。”
“该死的T?”
“对,奇怪的暗语,但有个好处就是很明确,可搜索度高,虽然关于‘该死的T’仍毫无所获,但通常T——就是以T开头又和公司行号有关的字,我说的当然是高科技公司——总是一再把我们引向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尼古拉斯·戈兰特和他的格言:有容、有才、有团队(Tolerance、Talent、Teamwork)。”
“你说的是索利丰对吧?”嘉布莉问道。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至少感觉上所有拼图都到位了,于是我们开始调查最近有谁离开了索利丰。这家公司员工的离职率一向非常高,这其实也是他们企业哲学的一部分:才能应该流通。但我们开始具体地思考那些T的意思,你对这些东西熟悉吗?”
“就只有你告诉我的部分。”
“那是戈兰特的创新秘诀。所谓包容就是要敞开心胸接受非传统的观念和非传统的人。才能,不只能达到成果,还会吸引其他杰出人士,有助于创造一个让人想加入的环境。而这些有才能的人必须组成一个团队。我相信你也知道,索利丰一直是个了不起的成功典范,在一系列领域中产生出创新技术。但后来忽然新冒出一个天才,是个瑞典人,都是他……”
“……害所有该死的T化为泡影。”
“对了。”
“那个人是法兰斯·鲍德。”
“对了。我认为他平常在包容或团队合作方面并没有问题,可是打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有点像个毒瘤。他什么都不肯和别人分享,而且才一眨眼工夫就破坏了公司研究精英之间的融洽关系,尤其是在他开始指控别人偷窃抄袭之后。他也和老板大闹了一场。不过戈兰特不肯告诉我们原因,只说是私事。不久,鲍德就辞职了。”
“我知道。”
“他的离开可能让大部分人都松了口气。工作气氛变得比较缓和,大家也都重新开始互相信任,至少在某个程度上是如此。可是戈兰特并不高兴,更重要的是他的律师们也不高兴。鲍德把他在索利丰研发的一切都带走了,也可能是因为没有人确实知道他带走了什么,还有传言说他有某些重大发现可能革新量子计算机,索利丰正在研究这个。”
“纯粹就法律观点而言,他所有的开发成果都属于公司而不是他个人。”
“没错。所以尽管鲍德不断抱怨别人偷窃,到头来他自己才是小偷。如今你也知道,事情随时可能闹上法庭,除非鲍德能用他手上的筹码去恐吓律师。他说那项信息是他的保命符,或许真是如此。但就最坏的情形看,那也可能是……”
“……他的索命咒。”
“这正是我担心的。”亚罗娜说,“我们发现一些更明确的迹象显示有件重大事情正在进行中,你的老板跟我说你也许能帮我们解谜。”
嘉布莉看着此时正在外头肆虐的暴风雨,一心只想赶快回家,远离这一切。但她还是脱下外套重新坐下来,心中深感不安。
“我能帮什么忙?”
“你觉得他发现了什么?”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还没能窃听到他或入侵他的计算机?”
“亲爱的,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你怎么想呢?”
嘉布莉回想起才不久之前,鲍德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喃喃地说他梦想着“一种新生活”——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知道,”她说,“他进索利丰之前,我和他见过面,因为他声称自己的研究结果被偷了。我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后来他回来以后,组织里在讨论要提供他某种形式的保护,于是我又见了他两三次。他最后那几个礼拜的变化着实惊人,不只剃光胡子、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变瘦了些,人也变得较圆融,甚至有点没自信。看得出来他很惊慌,有一度也的确说了他觉得有人想伤害他。”
“怎么个伤害法?”
“他说倒不是身体上的伤害,他们的目标比较集中于他的研究和名声。但我不认为他内心真的相信他们会就此罢手,所以我建议他养条看门狗。我觉得对于一个住在郊区,房子又那么大的人,狗会是最好的同伴。但他不听,而且口气严厉地说:‘我现在不能养狗。’”
“你觉得是为什么?”
“真的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当我替他安排在家里装一套精密的警报系统,他并没有太抗拒。刚刚才安装好。”
“谁去装的?”
“我们经常合作的公司,米尔顿安保。”
“好,但我还是建议让他搬到一处安全屋。”
“有那么糟吗?”
“我们认为确实有风险。”
“好吧,”嘉布莉说,“如果你送一些文件过来,我马上去跟上级说一声。”
“我尽量,但没有把握能拿到什么。我们现在……计算机有些问题。”
“你们这样的单位真能出这种事吗?”
“对,你说得对。我再跟你联络,亲爱的。”她旋即挂断电话。嘉布莉静坐不动,望着暴风雨狂打在窗上,劲道愈来愈凶猛。
随后她拿起Blackphone打给鲍德,任由电话一声响过一声。她不仅想警告他,确保他立刻搬到安全之处,而且也想知道当初他说“最近这几天我一直梦想着一种新生活”是什么意思?
谁都不会相信,这一刻鲍德正全心全意在照料儿子。
李纳斯走后,布隆维斯特又多坐了片刻,一面喝着他的健力士,一面盯着外头的狂风大雨。他身后,亚纳那伙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放声大笑,但他想事情想得太专心,完全没听到,甚至连阿密尔坐到他身边正在转述最新天气预报,他也浑然不觉。
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十度。预计今年第一场雪就要下了,而且绝不是宜人或如诗如画的景象,而会是一场国内已许久未见的猛烈暴风雪,并将连带引爆各种灾难。
“可能会有飓风级的阵风。”阿密尔说道,依然心不在焉的布隆维斯特只回一句:“很好。”
“好?”
“是啊……我是说……总比完全没有天气变化要好。”
“大概吧。不过你还好吗?你好像受了刺激,这次面谈没有帮助吗?”
“当然有,还不错。”
“但你听到的事情让你心情烦躁对吧?”
“我也说不上来。现在所有的事都乱糟糟的,我在考虑离开《千禧年》。”
“我觉得基本上你就等于那本杂志。”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或许每件事都会有尽头吧。”
“恐怕是这样没错。”阿密尔说,“以前我老爸常说连永恒也有尽头。”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在说永恒的爱情。这话说完没多久,他就丢下我妈妈走了。”
布隆维斯特低声一笑:“我自己对永恒的爱情也不怎么拿手,另一方面……”
“怎么样,麦可?”
“有个我以前认识的女人……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杳无音讯。”
“诡异。”
“是啊。但现在我听说了一点她的动静,至少我觉得是她。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的表情有点古怪。”
“对。”
“我还是回家好了。多少钱?”
“改天再算吧。”
“那好,保重啦,阿密尔。”他说完从那群常客身边走过,听着他们随口丢出几句评语,然后一脚踏入暴风雨中。
那是一种濒死的经验。阵阵强风直接吹透他的身体,但他仍定定站了好一会儿,沉浸在往日回忆里。他想到瘦骨嶙峋的苍白背上的龙纹刺青,想到在调查一件长达数十年的人口失踪案时,在海泽比岛上度过一段天寒地冻的日子,还想到哥塞柏加农场内一个被挖开的墓穴,有个女人若非坚持着不肯放弃,险些便长眠于此。之后他才慢慢地走回家。不知怎的,门就是打不开,害他转了半天钥匙。他踢掉脚上的鞋子,坐到计算机前面,敲入“法兰斯·鲍德,教授”搜寻资料。
但他烦乱地难以专注,而是在心里纳闷着(以前也曾无数次想过):她到哪里去了?除了从她的前雇主德拉根·阿曼斯基处得到过些许消息之外,他没有听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她仿佛就这么人间蒸发,虽然他们多少可以说住在同一区,他却从未瞥见过她的身影。
当然,那天出现在李纳斯公寓的有可能是别人。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除了莎兰德,还有谁会那么大剌剌地闯入?一定是莎兰德,而且皮皮……分明就是她。
她菲斯卡街住处门铃上方显示的名字是“V.库拉”,而他很清楚她为何不用真名。因为这个名字和国内有史以来难得一见、众所瞩目的一起审判案有关,搜寻度太高。坦白说,这个女人像阵烟一样消失无踪也不是头一次了。不过自从他因为她将一篇有关他的调查报告写得太详尽,而到伦达路敲开她的门把她臭骂一顿之后,他们俩从未分开过这么久,感觉有点奇怪不是吗?莎兰德毕竟是他的……唉,说实话,她到底算什么呢?
几乎称不上是朋友。朋友会见见面,朋友不会这样不告而别,朋友不会只靠着入侵计算机来联系。但他还是觉得和莎兰德之间有一种牵系,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她。她的前监护人霍雷尔·潘格兰常说,莉丝·莎兰德总能渡过难关。虽然经历过可怕的童年,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的生命力特别强。这很有可能是事实,不过谁说得准呢?像她这种背景的女人,加上爱得罪人的怪癖,实在难说。也许她真的疯了,六个月前阿曼斯基和布隆维斯特相约在“贡多拉”餐厅吃午饭时,曾这么暗示过。那是一个春日的星期六,阿曼斯基提出邀约,请他喝啤酒、烈酒,也请吃饭。虽然表面上像两个老朋友聚餐,但阿曼斯基无疑只想谈论莎兰德,几杯酒下肚后,整个人陷入了感伤的情绪中。
阿曼斯基跟布隆维斯特说了不少事情,其中提到他的公司米尔顿安保曾经为荷达仑一家养老院安装过一些个人警报装置。器材很不错,他说。
但就算是全世界最好的设备,一旦失去电力也没辙,又没有人想到去修理一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某天深夜养老院停电,那天晚上某个住户跌倒摔断了大腿骨,是一位名叫露特·欧克曼的女士,她就在原地躺了好几个小时,不停地按警报按钮都无人回应,到了早上已经情况危急。由于当时媒体正好都在热烈探讨对年长者的照顾疏失,这整件事便成了大新闻。
所幸老妇人熬了过来。但说巧不巧,她刚好是瑞典民主党某位大人物的母亲。当该党网站“解析”突然出现阿曼斯基是阿拉伯人的信息——顺带说明一下,他虽然偶尔会被戏称为“阿拉伯人”,事实上根本不是——网站立刻被帖文灌爆。有数以百计的匿名网友说“让黑鬼提供科技服务”就会发生这种事,阿曼斯基实在难以接受,尤其是这些情绪性发言影响到他的家人。
不料,仿佛变魔术似的,所有的帖文忽然不再是匿名。那些发文者的姓名、地址、职称、年龄全都一览无遗,排列得工工整整,像填了表格一样。整个网站可以说是完全透明了,当然也能清楚看到发文者不只是一些怪人疯子,还有许多具有一定地位的公民,甚至还有一些是阿曼斯基的同业竞争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原本匿名的攻讦者完全无能为力,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最后终于有人设法关闭了网站,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发动了攻击——除了阿曼斯基之外。
“这是典型的莎兰德作风,”他说,“你知道吗?我已经八百年没有她的消息,满心以为她不会在乎我的死活,说不定她谁也不在乎。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真不可思议。她竟然挺身替我出气。我用电子邮件寄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她出乎我意外地回信了。你知道她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
“只有一句话:你怎么能保护开在东毛姆区那间诊所的烂人桑瓦呢?”
“桑瓦是谁?”
“一个整形外科医师,因为受到威胁,由我们提供贴身保护。他替一个爱沙尼亚的女人做丰胸手术时毛手毛脚,而那个女人恰巧是一个知名罪犯的女友。”
“不妙。”
“就是。可以说是不智之举。我给莎兰德的回信中写道,我跟她一样,并不觉得桑瓦是上帝的小天使。但我指出我们没有权利作这样的评判。就算是沙文主义者也有资格获得某种程度的安全维护。既然桑瓦受到严重威胁,前来请求协助,我们就提供协助——只是多收了一倍费用。”
“不过莎兰德不买你的账?”
“她没回音,至少没有回信,但可以说给了另一种不同形式的答复。”
“什么意思?”
“她大步走到我们派驻在诊所的警卫面前,叫他们保持冷静。我想她甚至替我向他们致意。然后就直接穿过所有的病患、护士和医生,走进桑瓦的诊间,打断他三根手指,还对他极尽恐吓之能事。”
“我的天啊!”
“这么说太客气了,她根本就是个疯婆子。竟然当着那么多证人的面做这种事,而且还是在医生的诊间。事后当然引起大骚动,打官司、被起诉,一堆狗屁倒灶的事闹得风风雨雨。你想想嘛,有人大排长龙等着这个医生做一连串大有利润的隆胸丰臀手术,你却打断他的指头……这种事情,顶尖的律师怎么看都能看到钞票的影子。”
“后来怎么了?”
“没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似乎是因为医生自己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不管怎么说,麦可,这实在太不正常了。没有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在光天化日下,气冲冲地跑进整形名医的诊间打断他的手指。莎兰德也不例外。”
布隆维斯特心里却想这事听起来很合逻辑,或者应该说很合莎兰德的逻辑,这方面他多少算是专家了。他一刻也不曾怀疑,那个医生绝不只是找错对象毛手毛脚这么简单。但即便如此他仍忍不住暗忖,在这起事件中莎兰德是不是搞砸了?哪怕只是就风险分析来看。
他忽然想到她也许是故意想要再惹麻烦,想再给生活添加几分趣味。但这么想可能不公平,毕竟他对她的动机或目前的生活一无所知。暴风雨打得窗玻璃哐哐作响,他坐在计算机前搜寻鲍德的资料,想到他们俩以这种间接方式巧遇,不禁试图从中看出一些趣味。看起来莎兰德还是没变,说不定——谁晓得呢?——她还送给他一个报道的题材。打从一开始李纳斯就惹他不痛快,可是当莎兰德掉进故事里头来,他便以新的角度看待整件事。如果她特意拨空去帮助鲍德,那么他至少可以更进一步检视这项线索,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顺便多得到一点关于莎兰德的消息。
先不说别的,她为什么会扯进这件事呢?
她毕竟不单纯只是个流动的IT顾问。没错,看到不公不义的事她有可能勃然大怒,但一个对自己身为黑客毫不感到愧疚的女人,竟然为了计算机被入侵一事发火,不免有些令人惊讶。打断整形医师的手指,还可以理解。可是对黑客不爽?这简直就像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也许她和鲍德相识,这并非难以想象的事,于是他试着把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搜寻,却毫无收获,至少是毫无实用的收获。
他转而只针对鲍德。敲入教授的名字得到两百万个结果,但多数都是科学文章与评论。鲍德似乎没有接受过访问,因此举凡他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带有一种神秘虚饰的表象,好像都经过心怀仰慕的学生加以美化。
鲍德小时候似乎被认为有点智能障碍,直到有一天,还在埃克勒岛上学的他走进校长办公室,指出高一数学课本里一个关于所谓虚数的错误。这项错误在后来的版本中订正了,鲍德也在次年春天的全国数学竞赛中获得优胜。据说他能把句子倒着说,还会自己发明长长的回文[11]。他早期在学校写过一篇作文,后来发表在网络上,文中严词批评H.G.威尔斯的科幻小说《世界大战》[12],因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各方面都比我们优秀的生物,竟然连火星与地球的细菌丛差异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中学毕业后,他进入伦敦皇家学院攻读信息科学,论文主题是被视为具有革命性的类神经网络的算法。他成为斯德哥尔摩皇家科技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并入选为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院士。他被认为是当今有关“科技奇异点”这个假设概念——也就是计算机智慧将会取代人脑的状态——的世界级权威。
在大多数照片里,他都像个邋邋遢遢、头发横七竖八的小眼山怪。但他却娶了光彩照人的女演员汉娜·林德。夫妻俩育有一子,根据晚报以《汉娜的巨恸》为题的报道,这个孩子智能低下,不过看起来倒是毫无异常,至少从报上的照片看不出来。婚姻触礁了,在纳卡地方法院上演了一场激烈的监护权争夺战,过程中不可一世的戏剧界奇葩拉瑟·卫斯曼也加入战局,毫不客气地说根本不该让鲍德照顾儿子,因为“比起儿童的智慧,他更在乎计算机的智慧”。布隆维斯特集中精神试图了解鲍德的研究,因此端坐好长一段时间,全心投入一篇关于量子计算机处理器的文章。
之后他进入“文件夹”打开大约一年前建立的一个档案,档名叫“莉丝资料”。不知道她还会不会黑进他的计算机,但他忍不住希望她会,并嘀咕着是否应该打一句简短的问候。私人长信不合她的口味,最好写个简洁、有点像暗语的东西。他写道: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法兰斯·鲍德的人工智能?
【第五章 十一月二十日】
计算机屏幕上闪现出一串字:
任务完成!
瘟疫发出一声沙哑、近乎疯狂的呐喊,这样大喊或许并不明智,不过就算邻居刚好听到,做梦也想不到他在喊些什么。瘟疫的家看起来不像是发动高阶国际信息安全攻击的场所。
这里比较像一个接受社会福利救助的人可能出没的地点。瘟疫住在松德比贝里的霍克林塔大道,一个明显暗淡无光的地区,到处只见单调褪色的四层楼砖房,他的公寓本身更是毫无值得称道之处。里面散发着一股发酸的霉味,书桌上布满各式各样的垃圾,有麦当劳的包装盒和可乐罐,有从笔记本撕下来揉成一团的纸张,还有好几个没洗的咖啡杯和空的糖果包装袋。尽管有些东西确实丢进了(已经好几星期没倒的)垃圾桶,但在屋里每跨出一步,还是很难不踩到碎屑或沙粒。但凡是认识他的人,对此都不感到吃惊。
瘟疫不是一个经常洗澡更衣的人。他整个人生都在计算机前度过,即便不是在工作也一样。他是个庞然大物,体重过重,臃肿而又邋遢,想留一把大胡子,却早已长成一丛乱糟糟的杂草。他的体态吓人,移动时习惯发出呻吟。但此人有其他才能。
他是个计算机巫师,是个能在虚拟空间中自由来去的黑客,能力在这个领域里恐怕仅次于一人,那就是在此次案例中的一个女人。光是看到他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弹跳,就是一大享受。他在较具体的世界里有多笨重迟钝,在网络世界里就有多轻快灵巧。这时楼上有个邻居在重重踩踏地板,可能是杨森先生,他便在此轰然声中回复刚收到的信息:
黄蜂,你这个要命的天才。应该给你立个雕像才对!
写完后他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愉快的笑容,一面回想这一连串的事件,多享受一下胜利的滋味,然后才开始追问黄蜂每一个细节,并确保她把所有痕迹都清除干净了。不能让任何人追踪到他们,一个都不行!
他们不是第一次恶搞强权组织,但这次又更上一层楼,黑客共和国(她所属的一个只收特定成员的团体)里其实有许多人都反对这个主意,尤其是黄蜂本人。只要有必要,黄蜂可以和任何你说得出名号的机关或个人较量,但她不喜欢为斗而斗。
她不喜欢那种幼稚无聊的黑客行为。她不会单纯为了炫技而侵入超级计算机。黄蜂想要的是一个清楚的目标,而且她一定会分析所有可能的后果。不管要满足何种短期需求,她都会权衡长期的风险,如此看来,黑入美国国安局不能说是合理的做法。然而她还是被说服了,至于为什么,谁也不大清楚。
也许她觉得无聊,想制造一些纷乱,以免闷死。不然就是她已经和美国国安局起冲突,因此说到底入侵行动也不过就是她在报私仇,共和国里有人这么说。但也有些人连这点都质疑,认为她是想找信息,说她自从父亲亚历山大·札拉千科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医院遭谋杀后,便一直在搜索什么。
但是谁也不确定。黄蜂向来有很多秘密,其实她的动机是什么并不重要,又或者他们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假如她准备帮忙,那么就应该心存感激,干脆地接受,不用去担心她一开始意兴阑珊或是几乎毫无反应的事实。至少她已经不再闹别扭,不管是谁似乎都不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清楚,最近几年美国国安局已毫无节制地越界。如今该组织不再局限于窃听恐怖分子与可能发生的国安危机,或只是外国元首与其他重量级人物,而是无所不听,或者可以说几乎无所不听。网络上数百万、数十亿、数兆的通讯与活动都受到监视与记录,随着一天天过去,美国国安局愈来愈得寸进尺,愈来愈深入窥探每个人的私生活,摇身变成一只无边无际、随时监视的邪恶之眼。
的确,在黑客共和国,谁也不能自诩拥有更高道德。他们每一个人都曾设法进入一部分与自己无关的数位版图。那可以说是游戏规则。黑客,不论好坏,就是个跨越界线的人,就是要通过这样的作业打破规则,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不一定在乎公私之间的分际。
不过他们并非没有道德规范,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也亲身体会过权力如何令人腐化,尤其是不受控制的权力。如今最恶劣、最寡廉鲜耻的黑客,竟已不再是单打独斗的反叛者或罪犯,而是想要控制人民、如巨兽般的国家机器,想到这点,所有人都闷闷不乐。于是瘟疫、三一、巴布狗、飞力帕、萨德、阿猫与所有黑客共和国成员决定反击,侵入美国国安局计算机,想办法和他们一较高下。
这任务可不简单,有点像是从诺克斯堡[13]金库偷取黄金,而像他们这样高傲的笨蛋,是不会以侵入系统自满的。他们还想取得超级使用者权限,也就是Linux语言中的“Root”,为此他们必须找到系统中未知的漏洞,进行所谓的零时差攻击[14]——首先攻击国安局的服务器平台,接着再进入组织的内部网络NSANet,该机关的通讯监控便是从这里遍及全世界。
这回照常先来一点社交工程。他们必须取得系统管理员和资料分析师的名字,美国国安局内部网络的复杂密码就掌握在他们手上。要是刚好有哪个粗心大意的蠢蛋在安全防护的例行公事上有所疏忽,那也无妨。事实上,通过他们自己的联系便找出了四五个名字,其中一人叫理查·傅勒。
傅勒是美国国安局负责监督内部网络的信息系统紧急应变小组的一员,时时都在留意各种外泄与渗入。傅勒的资历相当不错,哈佛法学院毕业、共和党员,曾打过四分卫,如果他的履历可信,那么他就是个梦幻般的爱国人士。但巴布狗通过他一位昔日恋人发现他是个躁郁症患者,可能还有可卡因毒瘾。
他一兴奋起来,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例如打开档案和资料夹之前没有先放进所谓的“沙盒”[15]里面,这是必要的安全守则。另外他虽然有点狗腿却非常英俊,有人——八成就是巴布狗自己——想到一个主意,说应该让黄蜂到他巴尔的摩的家乡和他上床,给他使个美人计。
黄蜂叫他们去死。
下一个主意也被她否决了。他们想要编写一个资料夹,内含看似炸弹的信息,具体地说是关于米德堡总部的渗入与外泄。然后由瘟疫和黄蜂开发出一种具高度独创性进阶的木马病毒恶意程序,植入其中。他们计划在网络上铺线索引诱傅勒注意到这个档案,运气好一点的话,还能让他激动到疏忽了安全防护。这个计划的确不赖,不用冒着可能被追踪到的风险主动侵入,就能进入国安局的计算机系统。
黄蜂说她不会坐等那个呆瓜傅勒掉进陷阱。她不想仰赖别人犯错,而且常常唱反调、不合作,所以当她忽然想要亲自接手整个行动时,谁也不感诧异。虽然有几个抗议的声音,最后全都屈服了,但她仍不忘下达一连串指令。黄蜂仔细记下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系统管理员名称与详细资料,另外有关所谓的指纹辨识,也就是服务器平台与作业系统的对应,她也主动开口要求协助。但在这之后,她便关上与黑客共和国及外界之间的大门,瘟疫给了她一些建议,诸如不要使用自己的代号、化名,也不要在家里操作,应该使用假身份找个偏远的旅馆,以免被美国国安局的猎犬给追踪到,但他并不认为她听得进去。不用说也知道,她什么事都一意孤行,瘟疫能做的就是坐在松德比贝里家中的书桌前,绷紧神经等待着。因此他仍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有件事他倒是很确定:她成就了一个传奇。外头狂风呼啸之际,他推开桌上一些垃圾,身子往前倾在计算机上打起字来:
说说看有什么感觉?
空空的。
这是她的回答。空空的。
就是这种感觉。莎兰德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恐怕吃喝也太少,现在的她头疼、眼睛充血、双手发抖,最想做的就是把所有设备都挥扫到地上。一方面她是满意的,不过几乎不是为了瘟疫或其他黑客共和国成员所猜想的理由。她满意是因为她正在留意监测一个犯罪集团,正好借此得到一些相关的新信息,也找到证据证明一段原本只是令她怀疑的关系。不过她没说出来,却也惊讶其他人竟以为她会为了好玩而黑入计算机系统。
她不是荷尔蒙冲脑的青少年,不是追求刺激、爱炫耀的白痴。只有在目的非常明确的情况下,她才会作如此大胆的冒险,不过很久以前,侵入计算机对她而言确实不只是工具。在最凄惨的童年时期,这曾经是她的逃避之道,感觉上生活比较不那么受约束。有了计算机的帮助,她可以冲破横阻眼前的障碍,体验片刻的自由。目前的情况恐怕也有那么一点成分在。
首先她展开追踪,从此每当天刚蒙蒙亮她就会从梦中醒来,而梦到的总是一只拳头不停地、规律地击打着伦达路的床垫。她的敌人躲藏在烟幕后,可能正因如此,莎兰德最近才会格外别扭难相处。就好像从她身上新散发出一种阴沉感。除了身材魁梧、喋喋不休的拳击教练欧宾兹和两三个男女情人之外,她几乎不见任何人。她现在看起来状况比以前更糟,披头散发、目露凶光,尽管有时候会努力尝试一下,聊天的口才仍未见长进。
她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一声不吭,至于菲斯卡街这栋公寓……本身就很精彩。这里大到可以容纳一个有七个小孩的家庭,但自从她拥有这个地方以来,完全没有装潢也没有把它布置得像个家。屋内只有几件看似随意摆置的宜家家具,连个音响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她不懂音乐,比起贝多芬的作品,微分方程式能让她看到更多旋律。但她的财富却足以媲美吕底亚末代国王克罗伊斯[16]。她从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那个骗子那里偷来的钱,已经增加到略多于五十亿克朗,所以想买什么都买得起。只不过就某方面来说,财富并未使她的性格产生重大改变,要有的话也许是变得更无所畏惧,而她最近做的一些事情也的确愈来愈极端。
溜进美国国安局内部网络或许是越线了,但她认为有此必要,而且连续几天不分昼夜地完全投入。如今结束了,她眯起疲倦的双眼凝视着摆成直角的两张工作桌。她的设备包括事先买来的普通计算机和测试用的计算机,里头安装了复制的国安局服务器和作业系统。
她在测试计算机上跑了自己的模糊测试程序[17],搜寻平台的错误与小漏洞。接下来进行除错、黑箱渗透测试[18]与各种第二阶段测试的攻击。这一切结果组成了她工具包的基础,其中包括她的远端存取木马,所以禁不起一丁点疏失。她正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检查整个系统,这正是她在家里安装一个复制服务器的原因。要是直接在实际平台上动手,国安局的技术人员马上就会察觉。
如此一来,她便能日复一日心无旁骛地工作,就算偶尔离开计算机,也只是到沙发上眯一下或是把比萨放进微波炉加热。除此之外,她都在不停地工作直到眼睛酸痛,尤其专注于她的“零时差攻击刺探”软件,这个软件不仅能刺探、利用未知的安全漏洞,还能在她实际进入系统后立即更新她的状态,完全令人瞠目结舌。莎兰德写出的程序不只给予她系统的管理权限,也让她几乎能够远距离彻底掌控一个她只是一知半解的内部网络。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不只要侵入,还要更深入到内部网络NSANet,这是个封闭独立的宇宙,与一般网络几乎毫无联系。她看起来也许像个在学校里所有科目都不及格的青少年,可一旦给她计算机程序的程序原始码和一个合理的执行环境,她的大脑就马上咔嗒咔嗒运转起来。她所制造的正是一个经过改良的全新恶意程序,一个有了自己生命的进阶木马。
她找到之前在柏林买的T-Mobile预付卡,装进电话,然后用它上网。也许她还应该远赴世界另一个角落,改扮成她的替身伊琳·奈瑟。
如果美国国安局的资安人员够勤奋,掌握了情况,或许真能一路追查到她在这一区使用的挪威电信基地台。不会查到水落石出,至少以目前的技术不可能,但还是会很接近,这可说是天大的坏消息。然而她认为坐在家里的好处盖过了风险,何况她确实已尽可能采取一切防护措施。她和绝大多数黑客一样使用Tor匿名网络[19],借此她的通讯路径便能在千万名用户之间变换隐藏。但她也知道就算Tor也不是滴水不漏,美国国安局便使用一个代号为“任性的长颈鹿”的技术破解了该系统,因此她又花更长时间改善自己的个人安全防护,然后才发动攻击。
她就像刀片削纸般切入平台,但终究还是不能过度自信。事前已经取得系统管理员的名称,现在必须很快地确认他们的位置,在他们的某个档案里植入她的木马病毒,进而在服务器网络与内部网络之间建立一座桥梁,这一切都绝非易事。在这期间,绝不能让警铃或防毒程序鸣响起来。最后她利用一个名叫汤姆·布雷肯里治的人的身份渗透进NSANet,紧接着……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在她眼前,在她那双使用过度、数夜未眠的眼前,奇迹发生了。
她的木马带着她不断往前再往前,进入这个最机密的机密之地,而她非常清楚要往哪里去。此时她正在前往活动目录[20](或是类似结构)去更新自己的状态。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宇宙里,她将从不受欢迎的小访客变成超级使用者,一旦成功后,她会试着将系统大致浏览一遍。这不简单,事实上多少有点像是不可能的任务,再说她的时间也不多。
她迅速地掌握搜寻系统,找出所有的密码与表达式与参考值等等外人无法理解的内部火星文。她正想放弃时,忽然发现一个标示为“极机密,禁止对外(不可向外国透露)”的文件。文件本身并无特别值得注意之处,但加上索利丰的齐格蒙·艾克华和国安局策略技术保护处的计算机干员之间的两三次通讯连接,就变成一颗炸弹了。她面露微笑,记住每个小细节。接着她又瞥见另一个似乎相关的文件。这份文件经过加密处理,她别无他法只能复制下来,哪怕这么做会触动米德堡的警铃。她恨恨地咒骂一声。
情况渐渐变得危急,再者她还得继续她的公务——如果能说是公务的话。她信誓旦旦地向瘟疫和其他黑客共和国成员保证过,会让美国国安局颜面扫地,所以她努力地想找出该和谁沟通,该让谁收到她的信息。
她最后决定的人选是艾德温·尼丹姆,艾德老大。与IT安全防护有关的地方一定都会出现他的名字,当她很快地在内部网站找到一些关于他的信息后,也不得不肃然起敬。艾德是个杰出人才,但她打败了他,有一度她还再三考虑要不要让计划曝光。
她的攻击会造成轩然大波,但这正是她的目的,于是仍决定放手一搏。不知道几点了。既像夜晚也像白天,既像秋天也像春天,只是在意识深处隐隐然感觉到城市上空的暴风雨正逐渐加剧,就好像天气也配合她的突击同步进行。在遥远的马里兰州,艾德开始动手写电子邮件。
没写多久,一转眼她已经接续他的句子写道:
你们应该停止所有的非法活动。其实这很简单明了。监视人者,人恒监视之。这里头蕴含着基本的民主逻辑。
有一刻这些话看起来都很中肯。她细细品尝那辛辣甜美的复仇滋味,之后便拖着艾德老大一路穿梭过系统。他二人在闪烁不定的世界里雀跃舞动、横冲直撞,而那个世界里充满了理应不计任何代价都要隐藏的事物。
这是个令人悸动的经验,毫无疑问,可是……当她离线,所有的登录档案自动删除后,后遗症就来了。这就像和错的对象产生高潮的后果,几秒钟前看似再有理不过的那些句子,此时愈听愈觉得幼稚,也愈来愈像普通黑客说的废话。她忽然好想把自己灌到忘却一切。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厨房,拿了一瓶杜拉摩威士忌和两三瓶啤酒来润喉,然后坐到计算机前面喝了起来。不是庆祝,已经没有胜利感留存在她体内。有的只是……什么呢?对抗吧。
她喝了又喝,外面风雨狂啸,恭贺欢呼源源不绝地从黑客共和国涌来。但现在的她丝毫不为所动。她几乎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急急地往桌面上大手横扫,然后无动于衷地看着酒瓶和烟灰缸摔落在地。这时她想起了布隆维斯特。
肯定是酒精作祟。每当她喝醉时,脑子里总会忽然蹦出布隆维斯特来,就像老情人一样。于是她有些迷迷糊糊地侵入了他的计算机。她仍有捷径能进入他的计算机系统——那里毕竟不是美国国安局——一开始她还嘀咕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还在乎他什么?他都已经是过去式,只是她曾经碰巧爱上的一个迷人的笨蛋,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还不如就此离开,几个礼拜都不再看其他计算机。不过她还是继续留在他的服务器上,接着一转眼间,她整张脸亮了起来。该死的小侦探布隆维斯特建立了一个名叫“莉丝资料”的档案,而且在里面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法兰斯·鲍德的人工智能?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一部分是因为鲍德。他和她是同一类的计算机痴,热衷于原始码与量子处理器与逻辑的潜力。但她微笑的主要原因还是布隆维斯特竟然和她碰到同一个情况,尽管内心为了要不要直接关机上床睡觉挣扎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回信了:
鲍德的智慧一点也没有人工成分。最近你自己的又如何?
还有,布隆维斯特,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
然后她走进其中一间卧室,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
【第六章 十一月二十日】
尽管满怀诚意想当个全职父亲,尽管在霍恩斯路上的那一刻充满希望与激动,鲍德仍再度陷入那深沉的专注,外人看了可能会误以为他在发怒。此时他头发倒竖、上唇因冒汗闪闪发亮,而且至少已经三天没有洗澡刮胡子。他甚至还咬牙切齿。对他而言,世界与外头的风雨早在数小时前便已不存在,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脚边的情形。底下有一些细碎、古怪的动静,好像有猫或宠物爬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是奥格斯在桌子下面爬来爬去。鲍德茫然地看着他,仿佛那一连串程序码仍像薄膜似的包裹在眼前。
“你在干吗?”
奥格斯抬起头,流露出清明的恳求眼神。
“什么?”鲍德问道,“什么啊?”就在这时候怪事发生了。
孩子从地上拿起一张写满量子算法的纸,兴奋地一手在纸上来回移动。鲍德一度以为这孩子又要再度发作,但没有,奥格斯倒像是假装在写字。鲍德感觉到全身紧绷起来,并再次想起一件重要而遥远的事,就跟那天穿越霍恩斯路有相同感觉。不过这回他知道原因。
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当时数字与方程式比人生本身更重要。他顿时精神一振,失声高喊:“你想做算术,对不对?当然是了,你想做算术!”于是他连忙去拿来几支笔和A4格纹纸,放到奥格斯面前的地板上。
然后他写下他所能想到最简单的数列:费氏数列,其中每个数字都是前两个数字的和:1、1、2、3、5、8、13、21,然后在接下来的数字(34)留下空白。但他忽然想到这个可能太简单了,便又写下一个等比数列:2、6、18、54……其中每个数字都乘以三,因此接下来应该是162。他心想,天才儿童解这种问题不需要很多先备知识。鲍德不知不觉作起白日梦来,幻想着儿子根本不是智障,而是他本身的加强版。他自己也是很晚才会说话、会与人互动,但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便已了解数学式。
他在孩子身边坐等许久,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奥格斯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瞪着这些数字。最后鲍德丢下他,自行上楼喝了点气泡水,随后又重新安坐到餐桌前继续工作。但如今已无法专注,便开始心不在焉地翻阅最新一期的《新科学家》。大约过了半小时,他又下楼去看奥格斯,只见儿子还是保持着跟他刚才离开时一样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跪坐着。接下来鲍德发现一件离奇的事。
顿了一下,他才惊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件不可思议到极点的事。
汉娜·鲍德正站在托尔斯路家中的厨房里,抽着无滤嘴的王子牌香烟,身上穿着蓝色睡袍和一双老旧的灰色拖鞋,虽然秀发浓密并依然颇具姿色,却显得憔悴。她的嘴唇肿起,眼周化了浓妆,但不全然是为了爱美。汉娜又挨打了。
不能说她已经习惯,没有人会习惯这种暴力虐待,只是这已是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她几乎已记不得从前那个快乐的自己。恐惧成了她性格中的自然元素,她每天抽六十支烟还要吃镇定剂,至今已有一段时间。
这阵子她已经知道卫斯曼很后悔对鲍德那么大方,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令人费解。卫斯曼一直很倚赖鲍德为奥格斯寄来的钱,长期以来他们都靠这些钱度日,他还常常叫汉娜写信谎称带孩子去看某个教育专家或接受矫正治疗,而有一些额外开销,但很显然讨来的这些钱根本没有用在类似用途上。所以才奇怪呀。他为何会放弃这一切,让鲍德将孩子带走?
汉娜心底深处是知道答案的。是因为酒精引发的狂妄。是因为TV4电视台一出新的侦探影集答应给他一个角色,让他更加信心大增。但最主要还是因为奥格斯。卫斯曼觉得这孩子诡异得让人发毛,只是汉娜完全无法理解,怎会有人讨厌奥格斯呢?
他老是坐在地上玩拼图,完全不烦人。不过他有种奇怪的眼神,是往内看而不是往外看,一般人见了往往会笑说这孩子的内心世界肯定非常精彩,这偏偏就让卫斯曼感到焦躁。
“天啊,汉娜!他想要看穿我。”他会失控大喊。
“你不是说他只是个白痴。”
“他是白痴没错,但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我觉得他恨我。”
这绝对只是胡说八道。奥格斯根本看也没看卫斯曼一眼,老实说他谁也不看,肯定也没有憎恨任何人的能力。外面的世界会扰乱他,他还是待在自己的泡泡里最快乐。可是发起酒疯的卫斯曼总认为这孩子在计划什么阴谋,八成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让奥格斯和钱从手中溜走。可悲。至少汉娜是这么解读。但是现在当她站在洗碗槽边紧张地猛抽香烟,烟草都黏到舌头上了,却不禁怀疑会不会真有什么。也许奥格斯真的恨卫斯曼。也许他真的想为了自己挨的那些拳头惩罚他,也许……汉娜闭上眼睛咬咬嘴唇……这孩子也恨她。
自那天起她开始产生这些自我憎恶的感觉,到了晚上,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渴望涌上心头,她也不由得怀疑自己和卫斯曼会不会真的伤害了奥格斯。
不是因为奥格斯在数列中填入了正确答案,像鲍德这样的人不会对这种事有特别强烈的感觉。不是这个,而是他看见数字旁有一样东西。乍看之下像是照片或图画,但其实是一张素描,确切地画出了他们那天傍晚过霍恩斯路时遇见的红绿灯,再微小的细节也都巧妙地捕捉到了,呈现出一种百分百的精准。
画中散发出光辉。没有人教过奥格斯怎么画立体画,或是怎么处理光与影,他却似乎能完美地掌握这些技巧。交通信号的红灯对着他们闪,霍恩斯路上秋天的夜色将它包围,而路中央还可以看到当时鲍德也注意到并隐约觉得眼熟的男人。男人眉毛以上的头部被截断了,他的表情显得惊恐,或至少是慌乱不安,仿佛是被奥格斯看得慌乱了起来,而且他走路摇摇晃晃,但天晓得这孩子怎能画得出来。
“我的老天,”鲍德说:“这是你画的吗?”
奥德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向窗户,鲍德顿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人生从此再也不一样了。
汉娜需要出去添购点东西。冰箱都空了。卫斯曼随时可能回家,要是连瓶啤酒都没得喝,他会不高兴的。但外面的天气糟透了,她便拖着没出门,而是坐在厨房里抽烟,哪怕抽烟对皮肤有害,对什么都有害。
她滑着手机将联络信息浏览了两三遍,希望能有个新名字出现,不过当然还是只有原来那批人,他们全都对她厌倦了。虽然明知不妥,她还是打给了米雅。米雅是她的经纪人,很久以前两人还曾是最要好的朋友,梦想着要一起征服世界。如今汉娜却是米雅内疚的源头,她那些借口已经多到数不清。“女演员有了年纪可就不容易了,叭啦叭啦叭啦。”何不直接把话说白了?“你看起来好苍老,汉娜,观众再也不喜欢你了。”
不过米雅没接电话,这样倒也好,反正通上话对她们俩都没好处。汉娜忍不住往奥格斯的房间里看,只为了体会失去的痛楚,这种痛让她觉悟到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任务——为人母——已然失败。说起来有点变态,她竟在自怜的心态中寻求安慰,当她站在原地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买点啤酒,电话铃响了。
是鲍德。她做了个鬼脸。这一整天她都好想——可是不敢——打电话给他,把奥格斯讨回来,不只因为她想念孩子,更不是因为她认为儿子跟着自己会比较好。纯粹只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幸。
卫斯曼想再拿到儿子的抚养费,她暗忖:万一他跑到索茨霍巴根去主张自己拥有的权利,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他说不定会把奥格斯拖出屋子,吓得他半死,再把鲍德痛打一顿。她得警告他一声。不料当她拿起话筒打算跟鲍德说这件事时,却根本插不进话。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件怪事,说什么“真的太了不起、太不可思议”了,诸如此类。
“对不起,法兰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奥格斯是个学者[21],他是天才。”
“你疯啦?”
“正好相反,亲爱的。我终于清醒了。你得过来一趟,真的,现在就来!应该只能这样了,不然你不会明白。出租车钱我付,我保证你看了会疯掉。他肯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懂吗?而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自己就学会了立体画的诀窍。画得好美、好精确呀,汉娜。它闪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什么东西?”
“他的红绿灯。你没在听吗?我们那天晚上经过的红绿灯,他为它画了一系列完美的画,其实不只完美而已……”
“不只……”
“该怎么说呢?他不只是照着画而已,汉娜,不只是复制得一模一样,他还加了其他东西,一种艺术面向。他的画有一种非常奇特的热情,矛盾的是也有一种绝对精准的感觉,就好像他甚至对轴侧投影也有些许了解。”
“轴……”
“那不重要!反正你得过来看看。”他说,这时她才渐渐听懂了。
奥格斯突然像个大师一样——至少据鲍德所说——画起画来了,若是真的当然再好不过。只可惜汉娜还是不快乐,一开始她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幡然醒悟。因为事情发生在鲍德家。事实显示,这孩子跟着她和卫斯曼同住多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只会坐在那里拼拼图、玩积木、一声不吭,只会脾气一发作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体前后剧烈晃动,惹人不快。现在呢,哇,才跟爸爸住了几星期就成了天才。
太过分了。不是她不替奥格斯高兴,但就是心痛,最糟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惊讶。相反地,她仿佛早有预感,不是预感到儿子会画出精细且栩栩如生的红绿灯,而是预感到在表面之下还有一些什么东西。
她是从他的眼睛感觉到的,每当他情绪兴奋时,那眼神便好似记录下了周遭环境的每个小细节。她也在其他地方感觉到了,例如孩子倾听老师上课的模样、孩子翻阅着她买给他的数学书本时的紧张神情,最主要的是他写的数字。那些数字倒没什么奇怪,只是他会连着好几小时写下一系列大到令人费解的数目。汉娜确实曾努力想去理解,或者至少抓住其中的重点,但不管她怎么试都解不出来,现在她心想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事。她太不快乐、太封闭,无暇去探究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
“我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什么?”鲍德气愤地问。
“不知道能不能去。”她正说着便听到前门有骚动。
是卫斯曼带着老酒友罗杰·温特进门来了,她吓得畏缩起来,喃喃地向鲍德道歉,心里则不断想着自己真是个坏母亲——这么想已不下千次。
鲍德站在卧室的方格地板上,手里拿着电话咒了一声。他把地板铺成方格图案是为了投合他有条不紊的精确性格,可以看到方格无穷尽地延伸倒映在床铺两侧的衣橱镜子里。有时候,他会把镜中大量繁殖的方格看成一个生气勃勃的谜题,一个从简图中冒出来、有了自己生命的东西,正如同从神经元生出的思绪与梦想,或是从二进制编码产生的计算机程序。但这个时候,他却沉浸在截然不同的思绪里。
“好儿子呀,你妈妈是怎么了?”他说出声来。
坐在他旁边吃着起司腌黄瓜三明治的奥格斯抬起头来,表情专注,鲍德顿时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他即将说出成熟有智慧的话来。但这显然是痴心妄想。奥格斯一如既往地沉默,对于年华老去、受忽视的女人也一无所知。鲍德之所以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当然是因为那些画。
在他看来,这几张画——到现在已有三张——证明了他不但具有艺术与数学天赋,还有某种智慧。这些作品在几何学的精确度方面是那么成熟复杂,鲍德实在无法相信以奥格斯的有限心智能画得出来,也或许他是不想相信,因为他老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为自闭儿的父亲,鲍德早就略微察觉许多家长都希望孩子有学者般的脑袋,可以当作安慰奖来弥补认知缺陷的诊断。但这样的几率并不高。
根据一般估计,只有十分之一的自闭儿具有某种学者天赋,而且这些才能虽然往往伴随着惊人记忆与入微的观察力,却不像电影中描画得那么神奇。譬如,有些自闭症的人可以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几,时间范围涵盖数百年,在某些极端的案例中,甚至可长达四千年。
也有人对于某个狭小领域无所不知,例如公交车时间表或电话号码。有人能心算极大数目,或是记得自己人生每一天的天气状况,或是不看表就能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总之有形形色色、或多或少堪称卓绝的才能,据鲍德所知,拥有这类技能的人被称为奇才学者,相较于在其他方面的障碍,这些才能的表现显得相当突出。
还有一群人更罕见得多,鲍德希望奥格斯就属于这一类:也就是所谓的天才学者,他们的才能不管怎么看都是顶尖。金·皮克便是一例,他也是电影《雨人》[22]的灵感来源。金有严重的智障,甚至无法自行穿衣,但却背下了一万两千本书的内容,而且几乎所有与事实有关的问题,他都能在刹那间回答。他有“金计算机”的称号。
或者是史蒂芬·威尔夏,一个患有自闭症的英国男孩,幼时极度封闭,直到六岁才说出第一个字,而且刚好是“纸”。到了七岁,只要很快看过一眼,史蒂芬便能完美且巨细靡遗地画出建筑群。他被安排搭乘直升机飞越伦敦上空,回到地面后便画出整座城市令人目眩神迷、难以置信的全景图,并带有美妙的个人笔触。
如果鲍德理解得没有错,他和奥格斯看待红绿灯的方式必然大不相同。不仅仅因为是孩子就专心得多,也因为鲍德的大脑会即刻删除所有非必要因子,以便专注于红绿灯的关键信息:走或停。他老想着沙丽芙,观察力多半因此变迟钝了,而奥格斯肯定看到了十字路口完完整整的模样,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之后他就把那幅景观像优美的蚀刻版画一样带着走,直到过了几个星期才觉得有必要把它呈现出来。最奇怪的是他不只单纯地临摹了红绿灯和那个男人,还赋予一种令人不安的光线,鲍德就是抛不开一个想法,总觉得奥格斯想对他说的不只是:看看我的本事!他凝视这些画已不下百次,这回仿佛有根针刺入心脏。
他感到害怕,却不明所以。那个人似乎不太对劲。他的眼神炯炯发亮而严峻,下巴紧绷,嘴唇出奇地薄,几乎像是不存在。尽管这几乎构不成憎恶他的理由,但不知为何看着他愈久愈觉得他可怕,蓦地鲍德感觉到一股冰冷恐惧袭将上来。
“儿子,我爱你。”他喃喃自语,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同样的话可能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这些字眼愈听愈陌生。
他感受到一种新的痛楚,因为他发觉自己从来没说过这几个字,从最初的震慑中恢复之后,才猛然惊觉这其中有种卑劣的成分。难道他爱儿子是因为他的特殊才能?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典型的他。他这辈子一直都执迷于成就。
他从不为那些不属于创新或高技能的事物费神,无论在离开瑞典或硅谷时,他都同样想也没想到奥格斯。鲍德自己一心只忙着追求卓越的发现,基本上在他的计划中,儿子只不过是个恼人的东西。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暗自发誓。他会将研究与最近几个月折磨着他的一切搁置一旁,全副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他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日】
杂志社发生了另一件事,不好的事。但爱莉卡不愿在电话上详述,而是提议到他的住处来。布隆维斯特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你那美丽俏臀会冻僵的!”
爱莉卡没理会他,要不是她说话语气不寻常,他倒是很乐意她如此坚持。打从离开办公室后,他就迫不及待想跟她说话,也许还想把她拉进卧室扒去她的衣服。但他隐约感觉得到现在这是不可能了。她听起来心烦意乱,只嘟哝一句“对不起”,却只是让他更担心。
“我马上搭出租车过来。”她说。
她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出现,无聊之余,他走进浴室照镜子。他的状况肯定大不如前了,一头需要修剪的乱发,眼睛底下也出现眼袋。基本上这都是伊丽莎白·乔治害的。他咒骂一声走出浴室,开始动手清理。
至少这是爱莉卡唯一无法抱怨的事。无论他们认识多久、生活上交织得多密切,他至今仍为洁癖所苦。他是劳工的儿子也是单身汉,而她是上流社会的已婚妇女,在索茨霍巴根还有一个完美的家。无论如何,他让住处看起来体面些总是无伤大雅吧。他把碗盘放进洗碗机,擦干水槽,把垃圾拿出去丢掉。
他甚至还有时间吸客厅地板的灰尘、给窗台上的花浇水、整理书架和杂志架之后,门铃才响起。除了门铃,还传来不耐烦的敲门声。他一开门简直吓坏了。爱莉卡整个人都冻僵了。
她浑身抖得厉害,但不只是因为天气。她连帽子也没戴,漂亮的发型被风吹乱,右边脸颊有一处像是擦破了皮,早上并没看到。
“小莉!你没事吧?”他问道。
“我的美丽俏臀都冻坏了。拦不到出租车。”
“你的脸怎么了?”
“滑倒摔的。大概有三次吧。”
他低头看着她脚上那双暗红色高跟意大利皮靴。
“你还穿了恰当的雪靴呢。”
“是啊,完美得很。更别提我早上出门时决定不带保温瓶了,多英明啊!”
“来吧,我替你暖暖身。”
她扑进他怀里,当他将她抱紧,她却抖得更厉害。
“对不起。”她再次说道。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事。因为赛纳。因为我是个笨蛋。”
“别说得这么夸张,小莉。”
他拨落她头发和额头上的雪花,并仔细瞧了瞧她的脸颊。
“不,不是的,我全都告诉你。”她说。
“不过你先把衣服脱掉,泡个热水澡。想不想喝杯红酒?”
她想,然后端着酒杯泡澡泡了许久,当中又重斟两三次。他坐在马桶盖上听她说,尽管全是坏消息,谈话中却有一种和解的味道,仿佛最近在两人之间筑起的墙正一步步被突破。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笨蛋。”她说,“不,别否认,我太了解你了。不过你得理解克里斯特、玛琳和我别无选择。我们网罗到埃米和苏菲,真的感到很骄傲,他们可以说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记者,对吧?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声誉,显示《千禧年》还很活跃,也引起极大回响,《摘要》双周刊和《传播日报》都有十分正面的报道。就好像回到风光的往日,而且我曾向苏菲和埃米保证杂志社将会有稳健的未来,这一点我个人感触特别深刻。我说我们的财务稳定,有海莉·范耶尔在背后撑腰。我们会有钱可以做很棒的深入报道。你知道吗?我自己真的也相信。没想到……”
“没想到天塌下来了。”
“没错,而且不只是报章杂志的危机,或广告市场的瓦解,和范耶尔集团的整体情况也有关联。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他们里头有多乱。有时候我觉得几乎就像一场政变。家族里一大群反动的老男人,其实女人也是——说真的,你应该比谁都了解他们。一群有种族歧视、思想倒退的老人联手往海莉背后捅了一刀,我永远忘不了她打来的那通电话。她说,我摔了个大跟头,被打垮了。当然,她为了振兴集团、让集团现代化所做的努力,接着又决定指派维克多·高德曼拉比的儿子大卫为董事,确实惹恼了他们,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这你是知道的。安德雷刚刚针对斯德哥尔摩的乞丐写了一篇报道,我们全都认为是他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到处有人引述,连外国也不例外。可是范耶尔家的人……”
“认为那是左派的垃圾言论。”
“还更难听呢,麦可——说他在替一群‘连工作都懒得去找的懒家伙’宣传。”
“他们这么说?”
“差不多是这样。我猜和报道本身无关,那只是他们的借口,想借此进一步削弱海莉在集团内的角色。他们想把亨利和海莉支持的一切全部中断。”
“白痴。”
“就是说啊,但其实那对我们的帮助不大。我还记得那段日子,感觉就好像突然失去支援,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多让你参与才对。只是我以为要是让你专心写你的报道,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结果我还是没交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你尽力了,麦可,你真的尽力了。不过我要说的是就在那个时候,当一切跌到谷底,雷文来电了。”
“应该是有人向他密报了情况。”
“一定是,甚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一开始我是抱持怀疑的。赛纳感觉很像最低级的八卦小报,但雷文一如往常地鼓动那三寸不烂之舌,让它大大改观,他还邀请我去坎城的豪华大别墅。”
“什么?”
“对不起,这个我也没跟你说,大概觉得丢脸吧。反正我正好要去参加影展,替一位伊朗导演做侧写。你知道的,就是因为拍了十九岁少女莎拉被人用石头打死的纪录片而遭到迫害的那个导演。我心想让赛纳帮忙出旅费倒也无妨。总之,我和雷文彻夜长谈,还是没有消除我的疑虑。他自吹自擂到荒谬的地步,把游说的十八般武艺全施展出来。但最后我还是开始听他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的性技巧高超。”
“哈,不对。是因为他和你的关系。”
“这么说他是想和我上床?”
“他对你无限仰慕。”
“狗屁。”
“不,麦可,这下是你错了。他热爱他的权力、金钱和坎城的别墅,但更甚于此的是,他很懊恼自己不像你那么酷。要说信用的话,他很穷,你却超级富有。他内心深处很希望能够像你,我马上就能感觉得到,但没错,我也应该要察觉到那种羡慕有可能变得危险。你应该知道这次大受抨击是怎么回事吧?你不妥协的态度让人觉得自己可悲。你的存在一再让他们想起自己出卖了多少,你愈受到称赞,他们就愈显得微不足道。这样一来,他们反击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拖下水。那些屁话还给了他们一点点尊严——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谢了,爱莉卡,不过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那些抨击。”
“我知道,至少我希望自己多在意一点。但我那时认为雷文是真的想加入我们,想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他希望利用我们的名声沾点光,我认为这是好的动机。如果他抱有想和你一样酷的野心,那么他便无法忍受让《千禧年》变成赛纳旗下一项平凡无奇的商品。假如他因为毁了瑞典最具传奇性的杂志之一而出名,就算本来还仅存的一点信用也会从此化为乌有。所以我真的相信他说他和集团都需要一家声誉卓著的杂志社,说他只是希望帮助我们写出我们相信的那种报道。坦白说,他的确想要插手杂志社的事务,但我视之为虚荣心,认为他是想炫耀,想对他那些雅痞朋友说他是我们的公关顾问之类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敢试图染指杂志的灵魂。”
“偏偏这正是他现在在做的事。”
“很不幸,的确如此。”
“那么你那精彩的心理学理论从这里头得到什么结论?”
“我低估了投机心理的力量。你也看到了,在这一波抨击你的言论开始前,雷文和赛纳的行为都中规中矩,但在这之后……”
“他在利用机会。”
“不,不是他,是另一个人,一个想抓住他把柄的人。我后来得知雷文费了很大工夫,才说服其他人支持他买下杂志社的股权。你应该想象得到,在赛纳不是每个人都有新闻记者的自卑情结,他们大多只是普通的生意人,瞧不起为重要大事辩护的所有言论。他们形容雷文那是‘假理想主义’,也正是这个激怒了他们,因此在针对你的抨击当中,他们刚好逮到机会勒索他。”
“天哪,我的天哪。”
“你难以想象。一开始看起来还可以,毕竟我们多少得因应市场需求,而且你也知道,我觉得有些意见听起来相当不错。毕竟我花了大把时间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打入年轻读者群。我真的觉得我和雷文有过具有成效的对话,所以他今天发表的谈话我并不太担心。”
“我注意到了。”
“但那是在一切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之前。”
“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破坏他演说所引起的骚动。”
“我什么也没有破坏,爱莉卡,我只是离开而已。”
爱莉卡躺在浴缸里,啜一口红酒,然后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
“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她说道。
“我想我已经开始领悟到了。”
“看来并没有,否则你应该明白在一场关于自己的杂志社的演说中途离席,这就是件大事,不管布隆维斯特是不是有意要把事情闹大。”
“那么我为自己的破坏行为道歉。”
“我不是在怪你,现在不了,相信你看得出来,现在是我在道歉。是我让我们陷入这个局面。反正不管你有没有中途离开,结果很可能都不如预期。他们只是在等待机会打击我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走了以后我们都很泄气,而自尊心再次受到打击的雷文也不管什么演说不演说了。他说,没有用。他打电话回复他老板,话八成说得有点重。我猜我原本寄予希望的那股羡慕之情已经转变成小心眼的怀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回来说集团准备全力支援《千禧年》,并运用所有管道营销这本杂志。”
“你听了不觉得高兴。”
“对,早在他说出第一个字之前我就知道了,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他脸上散发出一种交织着害怕又得意的神色,起初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大多只是含糊其词地说集团希望我们多深入探讨商业话题,加上以较年轻读者为对象的内容,加上多一点名人的消息。谁知道……”
爱莉卡闭上眼睛,拨梳着湿发,接着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
“他说他要你离开编辑团队。”
“他说什么?”
“当然无论是他或集团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们更承受不起《布隆维斯特遭赛纳开除》之类的标题,所以雷文话说得漂亮,说他想给你更大的自由空间,让你专心做你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写报道。他提议策略性地将你派驻伦敦,还让你享受优厚的特派记者待遇。”
“伦敦?”
“他说瑞典是个小池塘,容不下你这条大鲸鱼,但你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觉得要是我继续留在编辑团队,他们就无法贯彻改革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话说回来,当我和克里斯特与玛琳直接拒绝,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时,他们应该也不觉得惊讶。安德雷的反应就更不用说了。”
“他做了什么?”
“跟你说这个实在好尴尬。安德雷站起来说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可耻的事,说你是我们国家最好的资产之一,是民主与新闻界的骄傲,还说赛纳集团的人都应该惭愧得抬不起头来。他说你是个伟人。”
“他是故意夸大其词。”
“不过他是个好青年。”
“他的确是。结果赛纳的人怎么做?”
“雷文当然有所准备,他说:‘随时欢迎你买下我们的股份,只不过……’”
“股价已经涨了。”布隆维斯特替她把句子说完。
“没错。他说不管用什么基础来评估,都会显示赛纳的股权转让价格至少应该是当初买价的两倍,因为他们创造了额外的价值与商誉。”
“商誉!他们疯啦?”
“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过他们很聪明,想要糊弄我们。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一箭双雕:完成一桩好交易,同时让我们破产,以便铲除一个竞争者。”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啊,麦可,拼出个你死我活。我会拿出一点自己的钱买下他们的股份,努力让这本杂志成为北欧最棒的杂志。”
“这当然好了,爱莉卡,但接下来呢?我们最后会陷入连你也无能为力的财务困境。”
“我知道,但没关系。比这个更艰难的情况我们都熬过来了。你和我可以暂时不支薪,我们没问题的,对不对?”
“一切都总有结束的一天,爱莉卡。”
“别说这种话!永远别说!”
“即使这是实话?”
“尤其是这样。”
“好吧。”
“你没有什么正在进行中的东西吗?”她说,“随便一点什么可以震撼瑞典媒体界的东西?”
布隆维斯特将脸埋入手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女儿佩妮拉。她说她不会像他一样,而是要写“真的”,也不知道他写的东西有什么不“真”之处。
“好像没有。”他说。
爱莉卡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浴缸里的水,溅湿了他的袜子。
“拜托,你肯定有点什么。这个国家就属你得到的密报最多了。”
“大部分都是垃圾。”他说,“不过也许……我现在正在查一个东西。”
爱莉卡从浴缸里坐直身子。
“是什么?”
“算了,没什么。”他打了退堂鼓,“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得一厢情愿。”
“没错,可是都只是一团烟雾,什么证据也没有。”
“但你心里有几分相信,对不对?”
“也许吧,但那是因为一个和故事本身毫无关系的小细节。”
“什么?”
“我的老战友也出现在里头。”
“姓氏开头是莎的那个?”
“正是她。”
“那就更有看头了。”爱莉卡说着跨出浴缸,一丝不挂,美丽动人。
【第八章 十一月二十日晚上】
奥格斯跪坐在卧室的方格地板上,看着两只青苹果和一只柳橙构成的静物摆设,旁边一只蓝色盘子上还点着蜡烛,这是父亲特别替他安排的。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奥格斯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风雪,鲍德不禁怀疑:给这孩子一个主题有意义吗?
他儿子只须往某样东西瞄上一眼,印象就能深植于心,所以又何须旁人替他选择该画什么?尤其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奥格斯脑子里肯定装了成千上万的影像,也许一个盘子和几只水果说有多不对劲就有多不对劲。鲍德再次自问:儿子画的红绿灯是不是想传达什么特别的信息?这素描并非漫不经心的随意观察结果,相反地,那红灯闪亮得有如一只愠怒不祥的眼睛,说不定——鲍德又哪会知道?——走在人行横道上的那个男人让奥格斯感受到了威胁。
这一天鲍德已经凝视儿子无数次。真丢脸,不是吗?以前他总觉得奥格斯古怪难以理解,如今不由得怀疑其实儿子和他很相像。鲍德年少时,医生不太喜欢作诊断,当时远比现在更可能以一句“性格古怪”草草打发了事。他本身肯定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太一本正经,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在学校的游戏场上谁都觉得他无趣。他也觉得其他孩子不怎么有趣,于是躲进数字和方程式的世界,不需要开口便尽量不开口。
专家很可能不会将他和奥格斯归为同一类自闭症患者,但在今日却可能给他贴上亚斯柏格症的标签。他和汉娜都认为早期诊断会有帮助,结果几乎什么也没做,直到现在儿子都八岁了,鲍德才发现他有数学与空间方面的天赋。汉娜和卫斯曼怎会没注意到呢?
尽管卫斯曼是个混蛋,汉娜基本上却是个细心的好人。鲍德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第一次邂逅。那是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的颁奖晚会,在斯德哥尔摩法院举行。当时他获颁一项他自己毫不在意的奖,一整个晚上无聊得只想赶快回到家中的计算机前,忽然有个他隐约有点印象的美女——鲍德对名人界的认识很有限——走上前来与他攀谈。鲍德只当自己还是塔普斯壮中学那个只会让女生轻蔑以对的书呆子,不明白像汉娜这样的女人看上他哪一点。他很快就发现,那个时候的她正值事业巅峰,而当晚她竟诱惑他、与他发生关系,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过。接下来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只不过……二进制编码战胜了爱情。
他工作到最后使得婚姻终于破裂。卫斯曼上场,汉娜的情况愈来愈糟,奥格斯恐怕也一样,鲍德当然应该怒发冲冠,但他知道自己也有责任。他花钱买到了自由,不必为儿子的事烦心,或许监护权听证会上说他选择了人工智能的梦想而抛弃自己儿子的那番话,道出了事实。他真是个超级大白痴。
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搜寻更多关于学者技能的信息。他已经订购了一些书,打算和平时一样自学所有相关知识。他不会让任何一个混蛋心理学者或教育专家抓到错处,告诉他奥格斯此时需要些什么,他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清楚,于是他继续不断地搜寻,最后有个名叫娜蒂雅的自闭症女孩的故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罗娜·赛夫的《娜蒂雅:拥有神奇绘画能力的自闭儿案例》与奥立佛·萨克斯的《错把太太当帽子的人》两书中,都描述了她的遭遇,鲍德读得入迷。她的故事扣人心弦,而且两人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娜蒂雅和奥格斯一样,出生时看起来非常健康,直到后来父母才逐渐察觉有些不对劲。
这女孩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直视人,不喜欢肢体接触,对母亲的微笑与尝试沟通的意图没有反应。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内向,还会不由自主地将纸张撕成细条。直到六岁,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她却能像达·芬奇一样画画。早在三岁那年,突如其来地就画起马来了。与其他小孩不同的是,她不是从一整只动物开始画,而是从某个小细节开始,例如马蹄、骑士的靴子、马尾,等等,最奇怪的是她画得很快。她以惊人的速度将这些部位东拼西凑,直到呈现出完美的整体,可能是奔驰或漫步的马。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鲍德在青少年时期就知道要画一只行进中的动物有多困难,无论如何努力尝试,结果总是显得不自然或僵硬。至少要大师级的技巧才能细细描绘出动作中的轻盈感。娜蒂雅三岁时便已是大师。
她的马有如完美的定格画面,绘画的笔触灵巧,明显看得出并未经过长期训练。她纯熟的技巧如泄洪般爆发出来,让同时期的人为之惊艳。她怎能迅速地画上几笔,便跳越过艺术史上数百年的发展历程?澳大利亚专家艾伦·史奈德与约翰·米奇研究过这些画后,在一九九九年提出一个理论,后来逐渐为众人接受,大意是每个人天生都有达到那种技巧境界的能力,只是大多数人的天分被封闭住了。
举例而言,倘若我们看到一个足球,不会马上理解到那是一个立体的物体,而是要在大脑经过一连串闪电般的细节处理过程:分辨阴影的方位以及深度与色调的差异,然后才能对形体下一定的结论。这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行,但必须先分别检视各个部分,才能得知眼前看到的是球体而不是圆圈这么简单的事实。
随后大脑会产生出最后形体,这个时候我们便不再看到最初映入眼帘的那些细部,就好比无法将树木看成木材一样。但是米奇和史奈德觉得只要能重现内心的原始影像,就能以全新的方式去看世界,或许还能重新创造世界,就像娜蒂雅完全没有受训练也能做到的事。
娜蒂雅看到了尚未经过大脑处理的无数细节,所以才会每次都从马蹄或鼻子等个别部位画起,因为我们所感知到的整体尚未存在她的内心。尽管在理论中看到一些问题,或至少有一些疑问,鲍德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从许多方面来说,这都很像他在研究工作中一直在寻找的独创观点:绝不将任何事物视为理所当然,而是看穿显而易见的表象,深入直视小细节。他愈加沉迷于这个主题,欲罢不能地往下读,最后忽然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甚至大喊出声,同时瞪着儿子看,一阵焦虑油然而生。这和研究发现毫无关系,而是看到娜蒂雅第一年上学的情形。
娜蒂雅被送进一家专收自闭症儿童的学校,教导重点放在让她开口说话。这女孩有一些进步——她说话了,一字一句慢慢开始。但付出了极大代价。她开口之后,掌控蜡笔的才华随之消失,据作者罗娜·赛夫说,就好像一种语言取代了另一种。娜蒂雅从原来的艺术天才变成有严重障碍的自闭女孩,虽然能说一点话,却丧失了原本震惊全世界的才华。这样值得吗?就只为了说几句话?
不值得,鲍德想这么大喊道,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准备要不计代价成为他这个领域的天才。绝不能平凡无奇!他一生都以此为宗旨,然而……聪明如他自然明白,他本身的精英原则如今不一定是正确指标。几幅令人赞叹的画作,也许根本比不上能开口讨杯牛奶喝,或是和朋友或父亲交谈几句。他又哪能知道呢?
但他不愿去面对这样的选择。这是奥格斯出生至今所发生过最美好的事,要他放弃他办不到。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一个家长应该做此决定,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怎么做对孩子最好。
他愈想愈觉得不合理,他发现自己并不相信,又或者他根本不想相信。娜蒂雅毕竟只是一个案例。
他必须找出更多案例。但就在此时电话响了,这几个小时当中电话响个不停,有一通未显示号码,另一通是前助理李纳斯打来的。他愈来愈不想花时间应付李纳斯,甚至不确定还信不信任他——总之现在真的不想跟他说话。
不过这通他还是接了,可能纯粹出于紧张。是嘉布莉·格兰,国安局那个美丽的分析师,他脸上终于露出微微笑意。比起沙丽芙,嘉布莉几乎不遑多让。她有一双美得闪闪动人的眼睛,而且十分机敏。他向来抵挡不住聪明女人的魅力。
“嘉布莉,”他说道,“我很想跟你谈,但我现在在忙,没空。”
“听了我要跟你说的话,你肯定有空。”她的口气严肃得出人意外,“你有危险。”
“胡说八道,嘉布莉!我告诉你,他们可能会告得我倾家荡产,但最多就是这样了。”
“法兰斯,很抱歉,但我们得到一些新的消息,而且消息来源非常可靠。看起来确实有风险。”
“什么意思?”他心不在焉地问,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正在浏览另一篇关于娜蒂雅失去天赋的文章。
“我发现信息很难评估,这点我承认,可是我很担心,法兰斯,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那好吧,我郑重承诺我会格外小心,我会照旧待在家里。不过我刚才说了,我现在有点忙,何况我几乎可以确信是你错了。在索利丰……”
“当然,当然,我也许错了。”她插嘴道,“这也不无可能。但万一我说对了呢?万一真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是我说对了呢?”
“那……”
“法兰斯,你听我说。我想你说得没错,在索利丰没有人想伤害你,那毕竟是个文明的公司。不过公司里好像有某个人或某些人,和一个在俄罗斯与瑞典活动的犯罪组织有联系。威胁是从这里来的。”
这时鲍德首次将目光移开计算机屏幕。他知道索利丰的艾克华在和一群罪犯合作,他甚至得知那伙人的首脑的几个代号,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他不利。或者他是明白的?
“犯罪组织?”他喃喃说道。
“对,”嘉布莉说,“就某方面来说不也合理吗?一直以来你说的约莫就是这些,不是吗?你说一旦开始窃取另一人的点子,并利用这些点子赚钱,那就已经越线了。从那时开始情况就一路恶化。”
“我想我说的其实是你们需要一大群律师。有了一群精明的律师,才能安全地随意窃取你们想要的东西。律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职业杀手。”
“好吧,也许是这样,但你听我说:你的贴身保护令还没得到批准,所以我想让你搬到一个秘密地点。我来接你。”
“你在说什么?”
“我想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不可能。我和……”
他沉吟着。
“你那边还有别人?”
“不,没有,只是我现在哪儿都不能去。”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我听得一清二楚。但请恕我直言,我觉得那多半都是臆测。”
“臆测是评估风险的基本工具,法兰斯。而且和我联络的人……我其实应该不能说的……是美国国安局的干员,他们一直在监视这个组织。”
“美国国安局!”他嗤之以鼻。
“我知道你不信任他们。”
“说不信任未免太客气了。”
“好,好,不过这次他们是站在你这边,至少这名干员是。她是个好人。她从监听当中得到某个信息,非常可能是计划要除掉你。”
“我?”
“根据各种迹象显示。”
“‘非常可能’和‘迹象显示’……听起来都很含糊。”
奥格斯伸手拿过铅笔,鲍德注意了他一会儿。
“我不走。”他说。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你要是得到更多信息,我会很乐意离开,但不是现在。再说,米尔顿安装的警报系统非常好,到处都有摄影机和感应器。而且你最清楚我是个顽固的混蛋,对吧?”
“你身边有任何武器吗?”
“你在讲什么,嘉布莉?武器!我所拥有最危险的东西就是新买的起司刀。”
“你知道吗?……”她话悬在这儿没说完。
“什么?”
“不管你要不要,我都会安排人去保护你,而你恐怕根本不会发现。但既然你固执得要命,我再给你一个建议。”
“说吧。”
“公开,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媒体,那么,要是你够幸运,他们再想除掉你也没意义了。”
“我再考虑一下。”
鲍德留意到嘉布莉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
“好吗?”他问道。
“等一下,”她说,“有人打电话进来,我得……”
她转走了,而理应有其他更多事情需要思索的鲍德,却发现自己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教奥格斯说话,他会失去画画的能力吗?
“你还在吗?”过了一会儿,嘉布莉问道。
“当然。”
“我恐怕得挂电话了。但我保证会尽快安排让你得到一些保护。我会再跟你联络。保重了!”
他叹了口气挂上电话,再次想到汉娜、想到奥格斯、想到反映在衣橱门上的方格地板,等等,在此时此刻看似毫不相关的人事物。他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自言自语:“他们想对我不利。”
他看得出来这并非不合理,只是他一直不肯相信会真的诉诸暴力。不过说真的,他哪能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何况,他现在也无心处理这件事。他继续搜寻关于娜蒂雅的信息,看看和儿子会不会有所关联,但这根本是失去理智,等于把头埋在沙堆里。他不顾嘉布莉的警告继续上网,不久发现一位神经学教授、学者症候群专家查尔士·艾铎曼的名字。但他不是像平日那样继续阅读下去——鲍德向来偏爱文字胜过话语——而是打电话到卡罗林斯卡学院。
这时他猛然惊觉到时间已经很晚,这位艾铎曼不可能还在工作,而网络上又没有他家的电话。等一下……他也是埃克林敦的负责人,那是一个专为具有特殊才能的自闭儿设立的机构。鲍德试着打到那里去。电话响了几声后,一个女人接起来,自称是林德罗斯护士。
“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鲍德说,“我想找艾铎曼教授,请问他还在那里吗?”
“是的,他的确还在。这么可怕的天气,谁也不会启程回家。请问是哪位找他?”
“我叫法兰斯·鲍德。”他说,心想也许会有帮助,便又补上一句,“法兰斯·鲍德教授。”
“请等一下,”林德罗斯护士说:“我去看看他能不能接电话。”
鲍德低头凝视着奥格斯,只见儿子又再度迟疑地抓着铅笔,这让他有些忧虑,仿佛是个不祥预兆。“犯罪组织。”他又喃喃自语道。
“我是查尔士·艾铎曼,”有个声音说道,“请问真的是鲍德教授吗?”
“正是。我有一个小……”
“你不知道我有多荣幸,”艾铎曼说,“我刚去斯坦佛参加一个研讨会回来,我们讨论的正是你写的关于类神经网络的作品,我们甚至自问:我们这些神经学家不也有很多关于大脑的知识,需要走后门,也就是透过人工智能的研究来学习吗?我们在想……”
“承蒙谬赞,”鲍德打断他的话,“但现在我有个问题想很快地请教你一下。”
“真的吗?是和你的研究有关的吗?”
“完全无关。我有个自闭症的儿子,他今年八岁,还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前几天我们在霍恩斯路穿越一个红绿灯,然后……”
“怎么样?”
“他就坐下来用闪电般的速度把它画下来了,而且画得完美无缺,真的很惊人!”
“所以你要我过去看看他画的东西?”
“能这样当然很好,不过这不是我打电话的原因。其实我很担心。我读到书上说画画或许是他和周遭世界的互动方式,如果学会说话就可能失去这个能力。”
“听得出来你看的是关于娜蒂雅的书。”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方面的讨论总会提到她。不过……我可以叫你法兰斯吗?”
“当然。”
“好极了,法兰斯,我真的很高兴接到你的来电。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根本不用担心。相反地,娜蒂雅这个例外只是常规的反证,如此而已。所有研究都显示语言发展确实能增进学习能力。当然,孩子有可能失去这些技能,但多半是出于其他因素。也许是无聊,也许是生命中发生重大事件。你应该读到了娜蒂雅失去母亲的事。”
“是的。”
“原因也许在此,只是我们不论谁也无法确知。不过像她这样的演变几乎没有其他案例记录,我这可不是未经大脑随口说说,也不是仅凭自己的假设。现今普遍认为发展各方面的技能对这些孩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
“他对数字也很厉害。”
“真的吗?”艾铎曼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同一个‘学者’兼具艺术才能与数学天赋的情形非常罕见。这两种不同技能毫无共通处,有时候似乎还互相抵触。”
“可是我儿子就是这样。他的画中有一种几何学的精确度,就好像他事先知道确切的比例。”
“太惊人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我也不晓得,目前我只想听取一些建议。”
“那么我的建议很清楚:和孩子一起努力,给予他刺激,让他培养各方面的技能。”
“我……”鲍德感觉胸口有一道奇怪的压力,压得他说不出话来。“我要谢谢你,”他好不容易说道,“真的谢谢你。现在我得……”
“很荣幸能和你说上话,要是能够和你与令郎见一面就太好了。请容我小小吹嘘一下,我为这类‘学者’设计了一个相当精密的测验,能够帮助你更了解儿子。”
“是,当然,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现在我必须……”鲍德嘟哝着,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再见了,谢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真的。希望你很快能再跟我联络。”
鲍德挂断电话后静坐片刻,双手交抱在胸前,双眼望着儿子。奥格斯还在盯着燃烧的蜡烛,手里握着黄色铅笔。鲍德的肩膀一阵哆嗦,泪水随即涌现。鲍德教授这个人怎么形容都行,但绝不是一个轻易掉泪的人。
事实上他已记不得上次掉泪是什么时候。不是母亲去世时,也绝不是在看或读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自认为是铁石心肠。不料现在,面对着儿子和他那一排铅笔与蜡笔,鲍德竟哭得像个孩子,而且毫不掩抑,这当然是因为艾铎曼那一席话。
奥格斯将能在学习说话的同时仍保留绘画能力,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振奋了,不过鲍德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个而哭,还因为索利丰的戏剧性事件、那死亡的威胁、他所与闻的秘密,以及渴望汉娜或沙丽芙或任何人能填满他内心的空洞。
“我的乖儿子!”他一时情绪太激动,没有注意到笔记本电脑自动开启,出现屋外一部监视器的画面。
院子里,狂风暴雪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铺棉皮夹克,头上一顶灰色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面容。无论他是谁,都知道自己被拍摄到了。尽管他看起来精瘦敏捷,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步伐却让人联想到一个正要上场出赛的重量级拳击手。
嘉布莉坐在国安局办公室里搜寻网站与单位里的记录,但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有种不熟悉的忧虑,一种模糊的感觉在啃噬着她。
打断她与鲍德谈话的是局长柯拉芙,再来找她还是为了之前那件事。美国国安局的亚罗娜想和她继续谈,这次她听起来比较平静了,也再次带点打情骂俏的口气。
“你们计算机的问题解决了吗?”嘉布莉问道。
“哈……解决了,喧腾得可热闹了,不过我认为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很抱歉,上次说话可能有点神秘兮兮的,但我别无选择。我只想再强调一次,针对鲍德教授的威胁是真实的也是认真的,尽管我们尚未掌握到任何确切实证。你有时间处理吗?”
“我跟他谈过了,他不肯离开他家,说他现在在忙什么事。总之,我会安排人前去保护。”
“很好。相信你也猜得到,我对你做过更详细深入的评估。格兰小姐,你给我的印象好极了。像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去为高盛集团效力,赚取百万年薪吗?”
“不合我的口味。”
“我也是,我不是跟钱过不去,只是这种待遇超低的窥探工作比较适合我。好了,亲爱的,事情是这样的。根据我同事们的说法,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就是不以为然。不只因为我深信这个集团对我们国家的经济利益造成威胁,我还认为这其中牵涉到政治。我之前提到的那些俄罗斯计算机工程师当中,有个名叫安纳托里·哈巴罗夫的人,和俄罗斯某国会议员伊凡·戈利巴诺夫有关联。此人恶名昭彰,还是俄罗斯天然气公司的大股东。”
“我懂。”
“不过到目前为止,多半都只是死胡同。我花了很多时间试图破解领头那个人的身份。”
“就是被称为萨诺斯的男人。”
“或女人。”
“女人?”
“有可能是我错了。我知道这一类人倾向于剥削女人,而不是把女人提升到领导地位,而且这个人大多都是以男性的‘他’来称呼……”
“那你为什么觉得有可能是女人?”
“可以说是一种崇仰吧。他们谈论萨诺斯的口气就像千百年来男人谈论自己渴望仰慕的女人。”
“换句话说,是个美人。”
“对,但说不定我意会到的只是同性间的色欲。要是俄罗斯帮派分子和权贵大亨能普遍多纵情于这一方面,我是再高兴不过了。”
“哈,说的也是!”
“事实上我之所以提起,只是希望这堆乱七八糟的事要是最后送到你那边去,你能多听听其他意见。你要知道其中也牵涉到不少律师。这有什么稀奇,对吧?黑客负责偷窃,律师负责将偷窃合法化。”
“的确。鲍德曾经跟我说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只要付的钱一样多。”
“对,这年头如果请得起厉害的律师,什么罪都可以开脱。你一定知道鲍德的诉讼对手是谁吧?就是华盛顿的达克史东联合法律事务所。”
“当然知道。”
“那么你应该知道大科技公司也会利用这家事务所,来告死那些希望靠自己的创意得到一些微薄酬劳的发明者和改革者。”
“这点我在处理那位发明家霍坎·兰斯的诉讼官司时发现了。”
“讨厌吧?不过有趣的是,我们好不容易从这个犯罪网络追踪并译解出寥寥几段对话,其中一段竟冒出了达克史东,不过只以‘达联’或‘达’简称。”
“所以说索利丰和这些罪犯用的是同一批律师?”
“看起来是的,而且不只如此。达克史东打算在斯德哥尔摩设立办公室,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发现的吗?”
“不知道。”嘉布莉回答。她开始有压力了,很希望就此结束对话,赶紧让鲍德确实获得警方保护。
“通过对这群人的监听,”亚罗娜继续说道,“我们知道哈巴罗夫随口提到过一次,显示他们和事务所有关联。这群人早在消息公开前,就知道要设立办公室的事,还有达克史东联合事务所在斯德哥尔摩的办公室是和一名瑞典律师合开。这个律师姓波罗汀,本来专办刑事案件,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对当事人好得过头是出了名的。”
“晚报上那张经典照片我记得很清楚——肯尼·波罗汀和几个帮派分子到城里的声色场所,两只手在一个应召女郎身上摸个不停。”嘉布莉说。
“我看到了。你要是想查这件事,我敢说波罗汀先生是个好起点。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正是大企业和这群人的中间人。”
“我会查一查。”嘉布莉说,“但现在我有其他事要先处理。我们一定很快就会再联系的。”
她打电话到国安局贴身护卫组,而当晚的执勤官不是别人,正是史提·易特格伦。她的心立刻往下沉。易特格伦六十岁,过度肥胖,酗酒出了名,尤其又喜欢在网上玩牌。有时候大家会叫他“做不了警官”。她以最权威的口吻解释情况后,要求他尽快派一名贴身护卫前往索茨霍巴根保护法兰斯·鲍德教授。易特格伦照常回答说这实在太困难,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当她反击说这是局长亲自下的命令,他模模糊糊嘟哝一句,听起来很可能是“那个难搞的贱货”。
“我没听到,”嘉布莉说,“总之一定要马上办好。”当然没有了。她一面敲桌等候,一面搜寻关于达克史东联合事务所的信息和其他一切能与亚罗娜刚才所说联系得上的信息,就在这时候,一种熟悉得可怕的感觉袭上她心头。
但她说不上来。还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易特格伦便回电说贴身护卫组都没人了。他说当天晚上王室的活动多得不寻常,好像是要和挪威王储夫妇出席某个公众场合参与活动,还有瑞典民主党主席被人往头上丢冰淇淋,警卫却来不及阻止,这表示他晚上在南泰利耶发表演说时需要加强防备。
因此易特格伦派了“两个很优秀的正规警员”彼得·波隆和丹·弗林前去,嘉布莉也只能勉强接受,尽管这两人的名字让她想到《长袜皮皮》故事里那两个警察空隆和匡郎。她一度深感忧虑不安,但一转念又很气自己。
都是因为她自以为出身高人一等才会用姓名评断人,其实要是他们有个像纪兰朵夫之类的时髦姓氏,才更应该担心吧,因为那有可能是不负责任、游手好闲的人。一定会没事的,她暗想。
于是她又接着工作。这将是个漫长夜晚。
【第九章 十一月二十日深夜至二十一日凌晨】
莎兰德醒来时横躺在加大的双人床上,猛然发觉刚才梦见父亲了,威胁感宛如斗篷将她覆盖。但她随即想起前一晚,认定很可能只是体内的化学作用。她宿醉得厉害,摇摇晃晃起身后,走进有按摩浴缸和大理石砖等等设备奢华到荒谬的大浴室去吐。结果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接着她站起来照照镜子,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也不怎么令人安心,两眼红通通的,但话说回来,现在午夜刚过不久,想必只睡了几个小时。她从浴室置物柜拿一个玻璃杯盛水,与此同时梦中细节涌现脑海,手一紧,竟捏碎了杯子,鲜血滴到地板上,她咒骂一声,发现自己是不可能再睡得着了。
是否应该试着破解之前下载的美国国安局加密档案?不,那没有用,至少暂时没用。于是她拿毛巾将手缠起来,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那是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者茱莉·塔密的最新研究,叙述超大恒星如何坍塌形成黑洞。她斜躺在俯临斯鲁森与骑士湾那扇窗边的沙发上。
开始看书之后心情舒坦了些。血继续渗过毛巾沾到书页,头也还是痛个不停,但她愈看愈入迷,偶尔还写个眉批。对她来说这些都不是新知识。她比大多数人都清楚恒星的存活是靠两股力量反向作用:核心的融合反应将它向外推,万有引力又让它得以凝聚。她认为这是一种平衡、一场拔河,直到反应的燃料用罄、爆炸力减弱时,其中一方终于胜出。
一旦重力占了上风,整个星体便会像被刺破的气球一样皱缩,愈变愈小。一颗恒星可能就此消失无踪。莎兰德喜欢黑洞,觉得黑洞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但她和作者塔密一样,感兴趣的并非黑洞本身,而是产生黑洞的过程。莎兰德相信只要能描述这个过程,就能拉近宇宙中两个不兼容的语言:量子物理与相对论。然而她无疑是力有未逮,就像那个该死的加密法,于是她不由自主又想起父亲来了。
她小时候,那个令人厌恶的家伙一次又一次强暴她母亲,直到母亲受的伤害永远无法平复。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莎兰德,以可怕的力量予以反击。那个时候,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父亲是从苏联军情局叛逃的大间谍,更不可能知道瑞典国安局内有个名为“小组”的特别单位不计代价地在保护他。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受得到这个人四周环绕着一种神秘气氛,一种谁也不许触及的黑暗面,就连名字这点小事也不能提。
札拉,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亚历山大·札拉千科。若是其他父亲,你可以去通报社会局和警方,但札拉背后的力量大过这些机关。
对她而言,这一点和另一件事才是真正的黑洞。
警报器在一点十八分响起,鲍德惊醒过来。屋里有人闯入吗?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伸手摸向床的另一边。奥格斯躺在旁边,想必又是像平日一样偷溜上床,这时他发出忧虑的唉哼,约莫是警报器的凄厉响声钻进他梦里去了。乖儿子,鲍德暗喊一声。紧接着他全身僵住。那是脚步声吗?
不,肯定是幻觉。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警报器的声响。他担忧地看了窗外一眼,风雨好像更大了。海水打上防波堤与海岸,窗玻璃哐哐作响,眼看都要吹破了。警报器会不会是强风启动的?也许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还是得确认一下嘉布莉安排的保护人员最后到底来了没有。两名正规警察本该三个小时前就要抵达,结果是闹剧一场,他们因为暴风雪和一连串互相矛盾的命令而耽搁了。反正肯定是两者其中之一,真是够无能,这点他与嘉布莉有同感。
他应该找时间处理这些,但是现在得先打电话。偏偏奥格斯醒了,而此时此刻鲍德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用身体猛撞床头板的小孩。耳塞,他灵机一动,那对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绿色旧耳塞。
他从床头柜取出耳塞,轻轻塞入儿子的耳朵,然后哄他入睡。他亲吻儿子的脸颊、轻抚他凌乱的鬈发、将他睡衣的领子拉正,并挪一挪他的头,让他安稳枕在枕头上。鲍德很害怕,本该尽快采取行动,或者应该说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谁知他却慢条斯理,细心照料起儿子来。或许这是危急当中的感性时刻,也或许他想拖延时间不去面对外面等着他的状况。有一度他真希望自己有武器,哪怕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拜托,他只不过是个老来才培养出为父本能的程序设计师,根本不应该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索利丰、美国国安局、犯罪帮派分子,都去死好了!不过现在他得掌握情势。他一路紧张兮兮地偷偷来到走廊上,什么事都还没做,甚至还没往外头路上看,就先关掉了警报器。这噪声搞得他神经紧张,在瞬间降临的寂静中,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这时手机响了,虽然吓了他一跳,他还是庆幸能有件事分散注意。
“喂。”他说道。
“你好,我叫约纳斯·安德柏,是今晚米尔顿安保的值班。你那边没事吧?”
“这个……应该没事吧。警报器响了。”
“我知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指示,警报器响的话,你应该要到地下室一个特别的房间去,把门锁上。你去了吗?”
“是的。”他撒谎。
“好,很好。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被警报器吵醒,不知道它是被什么启动的。会不会是强风?”
“不太可能……请等一下!”
安德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怎么了?”鲍德紧张地问。
“好像……”
“怎么搞的,赶快告诉我啊。”
“抱歉,请别紧张,别紧张……我正在看你那边监视录像机上的连续画面,真的好像……”
“好像什么?”
“你好像有访客。是个男人,待会儿你可以自己看看,一个瘦瘦高高、戴着墨镜和帽子的男人,一直在你家周围徘徊。据我所看到的,他去了两次,但就如我所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得再仔细看一看才能多告诉你一点。”
“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很难说。”
安德柏似乎又在研究画面。
“不过可能是……我也不知道……不,不能这么快做臆测。”他说。
“说吧,请说下去。我需要一点确切的信息,这样我会好过些。”
“好吧,那么我至少能向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步伐。这个人走起路来很像毒虫,像个刚刚吸了大量安非他命的人。他移动的姿态有种自大浮夸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显示他只是个普通的毒虫、窃贼。不过……”
“怎么样?”
“他把脸隐藏得很好,而且……”
安德柏再次沉默不语。
“说啊!”
“等一下。”
“你让我很紧张,你知道吗?”
“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要知道……”
鲍德呆住了。从他车库前的车道上传来汽车引擎声。
“……有人来拜访你了。”
“我该怎么办?”
“待在原地别动。”
“好。”鲍德的身子多少有点不听使唤了。但他并不在安德柏所想的地方。
一点五十八分电话铃响时,布隆维斯特还没睡,但手机放在牛仔裤口袋而牛仔裤扔在地上,他没来得及接起。反正来电没有显示号码,他便咒骂一声又爬上床闭起眼睛。
他真的不想再次彻夜难眠。自从爱莉卡在近午夜时入睡之后,他便辗转反侧思索着自己的人生。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对,甚至包括他和爱莉卡的关系。他已经爱她多年,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她也怀有同样感情。但情况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单纯。也许是布隆维斯特开始有些同情贝克曼。葛瑞格·贝克曼是爱莉卡的丈夫,是位艺术家,若是责怪他小气或心胸狭隘,实在说不过去。当贝克曼理解到爱莉卡永远忘不了布隆维斯特,甚至压抑不住冲动,偶尔就得把他的衣服扒个精光时,贝克曼也没有发脾气,反而和她达成协议:
“只要你最后回到我身边,就可以跟他在一起。”
后来果然就演变成这样。
他们做了一个突破传统的安排,爱莉卡大部分时间都回索茨霍巴根的家和丈夫过夜,但偶尔会留在布隆维斯特位于贝尔曼路的住处。多年来,布隆维斯特都觉得这确实是理想的解决之道,生活在一夫一妻这独裁制度下的许多夫妻都该采用这方法。每当爱莉卡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更爱我丈夫了。”或是当贝克曼在鸡尾酒会上友善地搂着他的肩膀时,布隆维斯特都很庆幸自己福星高照才能得此安排。
但最近他开始产生疑虑,也许是因为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思考,他忽然觉得所谓一致的协议,其实并不必然一致。
相反地,某一方可能以共同决定为名来促成自己的利益,长期下来就会清楚地看到有人是痛苦的,哪怕他(或她)信誓旦旦地说没有。这天晚上爱莉卡打电话给丈夫,显然就得到不好的回应。谁知道呢?说不定此时贝克曼也一样睡不着。
布隆维斯特试着不去想这些,有好一会儿,他甚至试着做白日梦,但是帮助不大,最后干脆下床做点比较有用的事。看看有关产业间谍的文章吧?干脆重新为《千禧年》草拟一个筹措资金的替代方案,不是更好?他穿上衣服,坐到计算机前查看信箱。
一如往常多半都是垃圾信件,尽管有几封信确实让他略感振奋。有克里斯特和玛琳,也有安德雷和海莉,为了即将与赛纳开战而来信为他摇旗呐喊,他回信中充满战斗力,事实上却没有这么积极。接着查看莎兰德的档案,本来不期望会看到什么,但一打开后,他的脸瞬间发亮。她回信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显现了生命迹象:
鲍德的智慧一点也没有人工成分。最近你自己的又如何?
还有,布隆维斯特,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
布隆维斯特微微一笑,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圣保罗街咖啡吧见面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留意到她的短信里包含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不带恶意的小嘲弄,或许也有点令人遗憾,因为其中不乏一丝真实。他最近在杂志发表的文章都缺乏智慧与真正的新闻价值。他和许多记者一样,一直都是孜孜不倦,偶尔写些陈腔滥调,不过目前暂时就是这样。他对于思考莎兰德的第二个问题热衷得多,倒不是因为她出的谜语本身让他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他想要给个聪明的回答。
他暗忖着: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他走进厨房,开了一瓶矿泉水,坐到餐桌前。楼下的葛纳太太咳嗽咳得很痛苦,远处的喧嚣市声中,有辆救护车在暴风雪里呼啸而过。他细细沉思:那么打个比方,就会有一部机器除了能做我们本身能做的所有聪明事,还能再多做一点点……他大笑出声,顿时明白了问题的重点所在。这种机器将能继续制造出比它本身更聪明的机器,然后会怎样?
下一部机器仍会发生同样情形,然后再下一部,再下下一部,不久之后最开始的源头,也就是人类本身,对于最新计算机而言就跟实验白老鼠没两样了。到时将会发生完全失控的智慧爆炸,就像《黑客帝国》系列电影里面一样。布隆维斯特微微一笑,回到计算机前写道:
要是发明了这样一部机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连莉丝也不那么神气了。
回完信后他坐望窗外,直到目光仿佛穿透飞旋的雪花看见了什么。偶尔他越过开着的房门凝视爱莉卡,只见她睡得香甜,浑然不知那些比人类聪明的机器,或者至少此刻的她对这些还毫不在意。
他似乎听见手机响了一声,肯定又有新的留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忧心。除了前女友喝醉酒或想找人上床而来电之外,夜里的电话通常都只带来坏消息。留言的声音听起来颇苦恼:
我叫法兰斯·鲍德。我知道这么晚打电话很失礼,很抱歉。只是我的情况变得有点危急,至少我这么觉得。我刚刚才发现你在找我,真是奇怪的巧合。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些事,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如果你能尽快和我联络,我会十分感谢。我有预感,这事可能有点紧急。
鲍德留了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布隆维斯特很快地抄下,静坐了片刻,手指一面敲弹餐桌,然后拨了电话。
鲍德躺在床上,又焦躁又害怕。不过现在心情平静了些。刚才驶上车道的车正是终于抵达的护卫警员。两个四十来岁的男警员,一个高大,另一个相当矮小,两人都显得趾高气扬,也都留着相同的时髦短发。但他们礼数非常周到,还为拖延了这么久才抵达岗位而道歉。
“米尔顿安保和国安局的嘉布莉·格兰向我们简单说明过状况了。”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知道有个戴帽子和墨镜的男人在房屋四周窥探,也知道他们必须提高警觉,因此婉拒了到厨房喝杯热茶的邀请。他们想查看一下屋子,鲍德觉得这提议听起来百分之百专业而又合理。至于其他方面,这两人并未给他留下十分正面的印象,但也没有太过负面的印象。他把他们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后,便回床上去陪奥格斯。这孩子蜷曲身子熟睡着,绿色耳塞还塞在耳朵里。
不过鲍德当然不可能再睡了。他竖起耳朵倾听屋外的风暴中有无异常声响,最后在床上坐起身来。他得做点什么事情,不然会疯掉。他看了看手机,有两通李纳斯的留言,口气听起来不只暴躁,还动了肝火。鲍德本想挂断电话,但忽然听到一两件还算有趣的事。李纳斯找《千禧年》杂志的布隆维斯特谈过,现在布隆维斯特想和他取得联系,听到这里鲍德心里琢磨了起来。麦可·布隆维斯特,他喃喃自语道。
他会是我和外界的中间人吗?
鲍德对瑞典记者所知极为有限,但他知道布隆维斯特是谁,也知道他向来以一针见血的报道著称,绝不屈服于压力。光凭这点不一定就表示他适合这个任务,再说,鲍德隐约记得听过他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于是他又再次打电话给嘉布莉,关于媒体界,该知道的她差不多都知道,而且她说过今天会熬夜。
“嗨,”她立刻接起电话,“我正想打给你。我正好在看监视器上的那个男人。现在真的应该让你转移了,你明白吧。”
“可是拜托,嘉布莉,警察已经来了啊。他们现在就坐在大门外。”
“那个人可不见得会从大门进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米尔顿的人说他看起来像个老毒虫。”
“这我不敢说。他带着一个专业人士才会用的箱子。我们应该谨慎一点。”
鲍德瞄了一眼躺在身旁的奥格斯。
“明天我会很乐意离开,或许有助于安定我的神经。不过今晚我哪儿都不去,你的警察看起来很专业,总之够专业了。”
“如果你坚持,我就吩咐弗林和波隆站到显眼处,而且整个屋子四周都要小心提防。”
“好,不过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这个。你叫我应该公开,记得吗?”
“这个嘛……记得……你没想到秘密警察会给你这种建议,是吗?我仍然认为这是好主意,但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们你知道些什么。这件事让我有点担心。”
“那么我们先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再说。不过问你一件事,你觉得《千禧年》的麦可·布隆维斯特怎么样?要找人谈,他会是适当人选吗?”
嘉布莉轻笑一声:“你如果想让我的同事中风的话,找他肯定错不了。”
“有那么糟吗?”
“国安局的人躲他像躲瘟神一样。他们说,要是布隆维斯特出现在你家门口,你就知道这一整年都毁了。这里的每个人,包括海伦娜·柯拉芙在内,都会强烈反对。”
“可是我问的人是你。”
“那么,我的答案是你的推断是正确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记者。”
“他不是也受到一些批评吗?”
“的确,有人说他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说他的文章不够正面或乐观,诸如此类。但他是个极其卓越的老派调查记者。你有他的联络方式吗?”
“我的前助理给我他的电话了。”
“好,好极了。不过在跟他联络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们。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答应,嘉布莉。现在我要去睡几个小时的觉。”
“去睡吧,我会跟弗林和波隆保持联系,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替你安排一间安全屋。”
挂了电话后他再度试着休息一下,但还是一样办不到。暴风雪让他愈来愈焦躁不安,感觉好像有个邪恶的东西正跨海而来,他忍不住忧虑地侧耳细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他确实答应过嘉布莉会先跟她谈,但他等不及了,埋藏了这么久的一切正争先恐后地想出头。他知道这很不合理,没有什么事会这么紧急。现在都已经三更半夜,而且先不管嘉布莉怎么说,现在的他都比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更安全,不但有警察保护,还有一流的保安系统。但这些没有帮助。他还是心烦意乱,于是拿出李纳斯给他的号码拨了过去。布隆维斯特当然没接。
他怎么会接呢?时间实在太晚了,鲍德只好用压低的、略显不自然的声音留言,以免吵醒奥格斯。然后他起身打开床头灯,床边书架上有几本与他的工作无关的文学作品,他带着忧虑、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史蒂芬·金的旧小说《宠物坟场》。不料这让他更加想到暗夜潜行的恶人。他手捧着书呆坐许久,突然一阵忧惧袭来。若是大白天,他可能只会自认无聊不去在意,但现在似乎完全有可能发生。他顿时有股冲动想找沙丽芙说说话,或是找在洛杉矶机器智能研究所的史蒂文·华伯顿教授更好,他肯定还醒着。他一面想象着各种令人不安的情节,一面望向大海、黑夜与天空中急匆匆飞驰而过的浮云。就在此时电话响了,仿佛是来回应他祈求似的。然而来电者不是沙丽芙也不是华伯顿。
“我是麦可·布隆维斯特,你在找我?”另一端的声音说道。
“是的。很抱歉这么晚还打去。”
“没关系,反正我也醒着。”
“你现在能说话吗?”
“当然,其实我正在传一封信息给一个我们俩应该都认识的人。莉丝·莎兰德。”
“谁?”
“抱歉,我可能没搞清楚状况。我还以为你雇用她检查你们的计算机,追踪一个可疑的资安漏洞。”
鲍德笑道:“喔,是啊,那女孩可真是奇怪。只不过我们虽然有一段时间经常联络,她却从没跟我说过她姓什么。我想她有她的原因,我也从未逼问过她。我是在皇家科技学院讲课时认识她的,那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一次经历,我很乐意和你分享,但我想问的是……老实说,你八成会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
“有时候我喜欢疯狂的想法。”
“你想不想现在到我这里来?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这里压着一个我认为相当爆炸性的消息。我可以付你往返的出租车费。”
“谢谢,不过我一向自己付账。告诉我,现在是大半夜,为什么我们非得现在谈?”
“因为……”鲍德欲言又止,“因为我直觉这件事很紧急,或者应该说不只是直觉。我刚刚得知我正面临威胁,而且大约一个小时前,有人在我家外面鬼鬼祟祟。坦白告诉你,我吓坏了,我想把这个消息说出来,不想再当唯一知情的人。”
“好。”
“好什么?”
“我去,如果拦得到出租车的话。”
鲍德把地址告诉他之后挂上电话,然后打给洛杉矶的华伯顿教授,两人用加密的线路热烈交谈了大约半小时。接着他穿上牛仔裤和黑色套头高领毛衣,想去找一瓶阿玛罗尼红酒,或许这会是布隆维斯特喜欢的东西。不料才走到门口他就大吃一惊。
他好像看到什么动静,像是有个东西一闪而过,不由得焦虑地看向堤防和大海,但外头依然是暴风雪肆虐的凄凉景象,不管刚才那是什么,他都当成是自己凭空的想象、是神经紧张的产物。不再多想,或至少试着不去想。他走出卧室,上楼经过大窗时,蓦地心头又是一惊,立即转过身去,这回确确实实瞥见了邻居的屋边有个东西。
有个人影从大树下迅速奔过,即使鲍德看到那人只不过几秒钟时间,却看出他身材魁梧,穿着暗色衣服,背了一个软背包。那人奔跑时蹲低身子,移动的姿态看上去受过训练,好像以这样的姿势跑过很多遍,也许是在远方的某一场战争中。
鲍德摸索手机花了一些时间,接着又得回想已拨号码中哪个是外面那两名警员的。他没有输入他们的名字为联络人,现在实在难以确定。他用颤抖的手试拨一个他认为应该对的号码,一开始无人回应,铃声响了三次、四次、五次,才终于有个声音喘着气说:“我是波隆,怎么了?”
“我看见一个人沿着邻居屋外那排树跑过去,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但很可能就在你们附近那条路旁。”
“好的,我们会去看看。”
“他好像……”鲍德说道。
“怎样?”
“怎么说呢,动作很快。”
弗林和波隆正坐在警车里聊着年轻的女同事安娜·贝瑟柳,还有她的臀围。
这两人最近都才刚离婚,一开始十分痛苦。他们都是家有幼子、有对他们感到失望的妻子,还有依不同程度骂他们是不负责任的人渣的岳父母。然而一旦尘埃落定,不但获得孩子的共同监护权,还有尽管朴实却全新的家,两人这才同样惊觉到:他们有多怀念单身的日子。最近,在无须照顾孩子的几个星期间,他们变本加厉地纵情声色。事后,就像青春期那样,详细讨论所有的派对,尤其是派对上认识的女人,重新将她们品头论足一番,还评论她们的床上功夫。但是这次他们却没能尽情深入讨论贝瑟柳。
波隆的手机响起,两人都吓一跳,一方面因为他把来电铃声改成了下流电音舞曲《满足》的极限混音版,另一方面又是因为深夜的暴风雪和这一带的空旷让他们神经紧张。此外,也要怪波隆把电话放在口袋,裤子又太紧——参加了太多派对,腰围也跟着膨胀——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来。挂断后他面露忧色。
“怎么了?”弗林问。
“鲍德看见一个人,好像是个动作迅速的王八蛋。”
“在哪儿?”
“隔壁邻居家的树那边,很可能正朝我们这边来。”
波隆和弗林于是下车。这个漫漫长夜里,他们已经下车多次,但这是头一次打寒颤打到骨子里去。他们一度只是站在原地,笨拙地东张西望,人都冻僵了。接着波隆——较高那个——发号施令,叫弗林留在路边,他自己则往水边低处去看看。
那是一段短短的斜坡,沿边上有一道木篱笆和一条刚种了树的林荫小径。下了很多雪,地上湿滑,而底下就是海水。巴根湾,波隆心想,他很惊讶海水竟然没有结冰,有可能是因为海浪。波隆咒骂着这场暴风雪和今晚的勤务,既让他感到精疲力竭,也毁了他的美容觉。然而他还是尽可能做好分内的工作,或许不是全心全意,但也算尽心了。
他听着声响,环顾四周,起初什么也看不清,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一盏街灯照进正对着堤防的庭院。他走了下去,经过一张被风雪吹得东摔西撞的庭园椅,紧接着他可以透过大玻璃窗看见鲍德。
鲍德站在屋里靠内侧的地方,面朝一张大床弯着腰,身体呈现紧绷的姿势。也许在拉整床单吧,很难说,好像是忙着在料理床上的什么小细节。波隆无须在意这个——他的职责是监视屋子周遭——只是鲍德的肢体语言中有某样特点吸引了他,让他分神一两秒后又重回现实。
他忽然一阵毛骨悚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便突然转身,眼睛狂乱地四处搜寻。什么也没看到,一开始没看到,心神正慢慢平静之际,他留意到两件事:篱笆边闪亮的金属垃圾桶旁突然有些动静,还有路边传来车子的声音,随后引擎熄火,车门开启。
两件事本身都没什么大不了。垃圾桶旁边也许是有动物经过,而即便是深夜,也可能有车辆来来去去。但是波隆的身体完全僵住,有一刻就这么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然后他听见弗林的声音。
“有人来了!”
波隆没有动。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于是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大腿边的配枪,同时想到母亲、前妻与孩子们,就好像真的即将发生重大事件。弗林再度高喊,这回带着一种绝望的声调:“警察!你!原地停下!”波隆听到后向马路跑去,然而即便在这种状况下,前去支援也不算是个毫无疑义的选择。他摆脱不了恐惧感,因为想到自己把某样带有威胁与恶意的东西留在垃圾桶旁。可是伙伴都叫喊成这样了,他也别无选择,不是吗?其实他暗暗松了口气。他不想承认自己有多害怕,只是匆匆跑着,跌跌撞撞来到马路上。
弗林在前头追着一个步伐蹒跚的男人,那人背部宽阔,穿着单薄得离谱,尽管几乎不符合“动作迅速的王八蛋”的描述,波隆仍追了上去。不久之后,他们把他带到排水沟边。一旁有两个信箱,一盏小灯投射出浅淡灯光照亮整个现场。
“你到底是谁?”弗林咆哮道,隐含着令人惊讶的攻击性——他心里也害怕——那人则是困惑又惊恐地看着他们。
他没戴帽子,头发和下巴的胡茬上都是白霜,看得出来他快冻坏了。但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格外面熟。
有那么几秒钟,波隆以为逮到了知名的通缉犯,内心满是骄傲。
鲍德又回到卧室,重新替奥格斯盖好被毯,也许是想把他藏在被毯底下以防出事。接下来他脑中浮现一个彻底疯狂的念头,这是受到方才的预感刺激而产生的,尤其和华伯顿谈过后,这份预感更强烈了,也很可能他的心思只是被惊慌恐惧所蒙蔽。
他发觉这念头并不新,是在加州那无数不眠的夜里,从下意识慢慢发展成形的。于是他取出笔记本电脑——他的这部小型超级计算机,连接到其他一系列机器以便能有足够的容量,然后开启他奉献了一生心力的人工智能程序,接下来……
他删除了档案与所有备份。他几乎毫不犹豫,就像个邪恶之神摧毁一条生命,或许这正是他在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包括他在内,他坐了一会儿,心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懊恼后悔死。真是不可理解,不是吗?只要敲几个键盘,毕生的心血就没了。
但说来奇怪,这反而让他平静下来,就好像这么做至少保护了他人生的某一面。他站起来,再一次望向窗外的黑夜与暴风雪。这时电话响起,是弗林,另一个警员。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抓到你看见的人了。”那名警员说,“也就是说你可以放轻松了,情况已经在我们掌握当中。”
“是谁?”鲍德问。
“还不好说,他醉得厉害,得先让他安静下来。我只是想先让你知道,等一下会再找你。”
鲍德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旁边,试着为自己感到庆幸。现在那人被捕了,他的研究将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可是他还是不放心,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随即才猛然想起:刚才沿着树木奔跑的人绝没有喝醉。
至少过了整整一分钟,波隆才发觉他们抓到的其实不是恶贯满盈的罪犯,而是演员卫斯曼,他的确经常在银幕上扮演盗匪和职业杀手,但本身并未因任何罪行遭通缉。弄明白事情后,波隆丝毫不觉得平静,不只因为他怀疑自己不该离开下方那片树林区与垃圾桶,还因为这整段插曲很有可能变成丑闻与头条新闻。
凭他对卫斯曼的了解已足以知道这个演员无论做什么,最后往往都会登上晚报,而他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太好。他一面翻身要爬起来,一面气呼呼地咒骂,波隆则试图问出这个人大半夜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你住在这一带吗?”他问道。
“我他妈的什么也不必跟你说。”卫斯曼气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波隆转向弗林想了解这整件事是怎么开始的。
但弗林已经站得稍远在通电话,应该是和鲍德。他八成是在告知捕获嫌犯的消息,以炫耀自己的办事效率,如果此人真是嫌犯的话。
“你一直在鲍德教授家四周鬼鬼祟祟吗?”波隆问。
“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搞什么啊,我正优哉游哉地散步,那个疯子就忽然挥着手枪跑出来,太不像话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谁,要是我们反应过度,我道歉。相信我们还有机会再来谈这件事。不过我们现在正处于紧张的情势,我要你立刻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到鲍德教授家来——不行,你现在别想逃跑!”
卫斯曼可能根本不是想逃跑,只是身子无法保持平衡。然后他夸张地清清喉咙,往空中一啐,结果痰没吐远反而像抛射物一样飞回来,冻结在他脸上。
“你知道吗?”他边说边抹脸。
“不知道吧?”
“这个故事里的坏人不是我。”
波隆紧张地望向水面与树径,再次想着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不过他仍继续站在原地,被这荒谬的情况搞得动弹不得。
“那么谁才是?”
“鲍德。”
“怎么说呢?”
“他带走了我女朋友的儿子。”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你就不应该问我了吧!去问里面那个计算机天才啊!那个王八蛋对他根本一点权利也没有。”卫斯曼说,并伸手往外套口袋里摸。
“他屋里没有小孩,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波隆说。
“铁定有。”
“真的吗?”
“真的!”
“所以你就想在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在烂醉的情况下把孩子接走?”波隆说完正想再来一句犀利的评论,却被一个声音打断,那是从水边传来轻轻的喀嗒一声。
“什么声音?”他问道。
“什么是什么声音?”弗林回答,他就站在旁边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那个声音的确不是很响,至少从这里听起来不响。
但波隆还是打了个寒噤。他正想走过去查看,但又再次犹豫起来。当他焦虑地四下张望时,耳边又听到另一辆车驶近。
是一辆出租车,驶过后在鲍德家前门停下,这让波隆找到借口可以留在马路上。司机和乘客在算钱的时候,他再度忧心地往水边看了一眼,觉得好像又听到什么,而这个声音并没有令人较为安心。
他不能确定,这时候车门打开,下车的是个男人,波隆困惑片刻后认出他是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天晓得这些名人到底为什么非得挑这大半夜聚集到这里来。
【第十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
卧室里,鲍德站在计算机和手机旁边,看着奥格斯躺在床上不安稳地唧唧哼哼。他纳闷这孩子梦见什么了,一个他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吗?鲍德想要知道。他感觉到自己想要重新生活,不再埋头于量子算法与原始码以及他那一堆偏执中。
他想要快乐,不想被体内那股时时存在的沉重压力所折磨,他希望投入某样疯狂又美好的事物,甚至想谈个恋爱。短短几秒钟内,他满怀热情地想到令他着迷的那些女人:嘉布莉、沙丽芙,等等。
他也想起了那个原来姓莎兰德的女人。他曾经对她意乱情迷,如今回想起来,却看到她新的一面,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让他想到奥格斯。这当然很荒谬,奥格斯是个有自闭症的小男孩,而莎兰德尽管年纪也不大,还可能有点男孩子气,但其他方面和奥格斯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一身黑衣,带点朋克调调,个性倔强毫不让步。然而此时他忽然想到她眼中那怪异的光芒,和奥格斯在霍恩斯路上盯着红绿灯的眼神是一样的。
鲍德是在皇家科技学院的课堂上认识莎兰德的,那次讲课的内容是关于科技奇异点,也就是假设计算机变得比人类聪明的状态。当时他正要开始以数学和物理的观点解释奇异点的概念,只见一个骨瘦如柴、一身黑衣的女孩推开讲堂大门走进来。他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可惜这些毒虫没有其他地方好去。旋即又怀疑这女孩真的有毒瘾吗,她看起来不像吸了毒,但话说回来,她确实显得疲惫乖戾,好像也不认真听课,只是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后来,当他利用复杂的数学计算方式讨论奇异点的时刻,也就是答案到达无限大那一刻,直接就问她对这一切有何看法。真卑鄙,何必非挑她不可?但结果呢?
女孩抬起头来,不但没有随口胡诌一些模糊的概念,反而说他应该怀疑自己的计算基础何时会瓦解。她指的并非物理性的实体崩解,而比较像是在暗示他本身的数学能力未达水平,因此将黑洞里的奇异点神秘化纯粹是在炫技。其实主要的问题再明显不过,那就是缺乏以量子力学计算重力的方式。
接着她冷漠而明确地全盘批评他所引述的奇异点理论学家的论点,而他一时答不出话来,只能愕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在那之后女孩又让他吃惊数次。她能以闪电般的速度或只是机灵一瞥,便立刻明白他在做些什么,当他发现自己的技术被盗时,也请她协助过。这让他们之间建立了联系——一个共同的秘密。
此时他站在卧室里想着她,思绪却被打断。他再度被一种不寒而栗的不安感所笼罩,于是越过门口朝着面对海的大窗看去。
窗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身穿深色服装,头戴一顶紧贴的黑帽,额前有一盏小灯,正在窗上动手脚。他迅速而有力地往窗面横向一划,仿佛画家着手在空白画布上挥洒似的,紧接着鲍德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整面窗玻璃便往内倒下,那人朝他走来。
通常,杨·侯斯特都告诉别人说他从事产业安保工作。实际上,他是俄罗斯特勤部队出身,现在专门在破解保安系统。他有一个小小的技术团队,像这次这样的行动,大致上都会耗费极大的工夫做准备,因此风险并不如想象的大。
没错,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以五十一岁的年纪来说,他锻炼得很勤,体格保持得不错,而且效率高、临机应变能力好都是出了名的。万一情况临时生变,他会加以思考并在计划时纳入考量。
他的经验足以弥补青春不再的缺憾,偶尔,和极少数几个能够畅所欲言的人在一起时,他会谈到一种第六感,一种由经验获得的本能。经过这么些年,他已经知道何时该等待、何时该出击,虽然两三年前有过一段低潮期,暴露出一些弱点——他女儿会说这是人性——如今他却觉得技艺比以前更加纯熟。
他又重新能在工作中找到乐趣,找到昔日那种兴奋感。没错,现在行动前他的确还会使用十毫克的“地西泮”[23],但只是为了提升使用武器的精准度。在关键时刻,他仍能完全保持清醒与警觉,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总能达成客户交办的任务。侯斯特不是那种会让人失望或将事情撒手不管的人,他是这么看自己的。
可是今晚,尽管客户强调事情紧急,他却想要取消。天气恶劣是原因之一,但只是暴风雪绝不足以让他考虑取消任务。他是俄罗斯人又是军人,比这更恶劣许多的状况都遭遇过,而且他最恨那些无病呻吟的人。
令他伤脑筋的是不知从哪儿跑出了守卫的警察。屋外那两名警察他并不放在心上,他从藏身处看见他们不太情愿地在屋外的四周探头探脑,就像在坏天气里被赶出门的小男孩。他们宁可待在车里瞎扯淡,而且很容易受惊吓,尤其是个子较高那人似乎怕黑、怕风雪,也怕漆黑的海水。刚才他站在那里瞪着树丛,看起来心惊胆颤,或许是感觉到侯斯特的存在,但侯斯特担心的不是这个,他轻而易举就能快速无声地割断此人的喉咙。
然而,警察到来的事实并非好消息。
他们的存在大大提高了风险层级,特别是这显示有部分计划外泄,对方加强了防备。说不定那个教授已经开口,那么这项行动将毫无意义,甚至可能让他们的处境更糟。侯斯特绝不会让客户暴露在任何不必要的风险中,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大优点。他总会纵观全局,虽然从事这一行,但往往都是他建议客户小心为上。
他已数不清家乡有多少犯罪帮派都是因为太常诉诸暴力而失败。暴力能赢得尊重,暴力能让人闭嘴、让人胆怯,还能避开风险与威胁,但暴力也可能造成混乱和一连串不必要的麻烦。
躲在树丛和那排垃圾桶后面时,这些事情他全都想过了。有几秒的时间,他已经决定放弃行动,回到旅馆房间,但他没有真的这么做。
有辆车来了,吸引了警察的注意,他找到一个机会,一个空当。他没有停下来评估动机,便将头灯的弹性带往头上一套,从左侧的夹克口袋里取出钻石切刀并掏出武器,一把1911-R1型手枪加装了订制的灭音器,放在手上掂了掂,然后一如既往地说道:
“愿你的旨意遂行,阿门。”
但他甩不掉不确定感,这样做对吗?如此一来就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行动。没错,他对这栋房子已经了如指掌,波达诺夫也来过两趟,黑进了警报系统,何况警察又嫩得无药可救。就算在屋里耽搁了——比方真如众人所说,教授没把计算机放在床头,使得警察有时间赶来救援——侯斯特也能简简单单解决他们。他甚至十分期待这一刻。因此他再次喃喃说道:
“愿你的旨意遂行,阿门。”
接着他拉开手枪的保险,快速朝面对海的大窗移动。或许因为情势不明,以致当他看见鲍德站在卧室里,不知专注地在忙些什么时,一股格外强烈的抗拒感油然而生。但他还是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没事,目标清晰可见。不过他始终悬着一颗心:该不该撤退呢?
他没有撤,而是绷紧了右臂的肌肉,拿着钻石切刀使劲划过窗户往内推。窗户轰然崩落,他匆匆进屋,举起手枪瞄准鲍德。鲍德双眼发直瞪着他,一只手挥了挥,宛如绝望的招呼手势。他开口说了句话,语意不清但态度郑重,听起来像祷告,像在不断地祈求垂怜。但侯斯特听到的不是“主”或“耶稣”,而是“智障”。他只能听出这两个字,反正无所谓,面对他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他毫不留情。
那个人影很快地、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进入卧室。这段时间里,鲍德很意外警报器竟然没有响,并注意到那人的衣服上有个灰色蜘蛛图案,帽子与头灯底下的苍白额头上有一道狭长疤痕。
随后他看见了武器。那人拿着一把手枪对准他。鲍德枉费力气地举起一只手想保护自己。但即使自己的性命悬于一线,内心也被恐惧紧紧攫住,他仍只想着奥格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他自己非死不可,留儿子一条命吧。他冲口大喊:
“别杀我的孩子!他是智障儿,他什么都不懂。”
鲍德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忽然整个世界冻结了,黑夜与暴风雪仿佛压倒下来,接着眼前一片黑。
侯斯特开了枪,而且如他所料,正中目标。他朝鲍德的头部开了两枪,鲍德便像一只展翅的乌鸦倒地不起。他死了,绝无疑问。但就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一阵狂风从海上吹进来,拂过侯斯特的脖子,像个冰冷的、有生命的东西,有一两秒的时间令他陷入茫然之中。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鲍德的计算机就在那边,正是他事前被告知的地方。他应该直接拿了就走,他必须展现效率。可是他却站在原地仿佛无法动弹,直到延误得出奇地久了,他才明白为什么。
在那张大双人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几乎整个人埋藏在羽绒被当中,头发乱蓬蓬,用呆滞的眼神看着他。那双眼睛让他不安,不只因为他好像被看穿,还有其他原因。但同样地,这并无差别。
他必须执行任务,绝不能让任何事情危及此次行动,让所有人暴露于危险之中。这里显然有个目击者,尤其是他露了脸,当然不能留下证人,于是他举枪指向男孩,直视他闪着光的双眼,第三次喃喃自语:
“愿你的旨意遂行,阿门。”
走下出租车的布隆维斯特穿着一双黑靴、一件他从衣橱里挖出来的宽羊皮领白色毛大衣和一顶父亲的旧毡帽。
此时是凌晨两点四十分。广播电台的新闻快报报道,由于一辆集装箱卡车发生严重车祸,导致瓦姆多主要干道大塞车。但布隆维斯特与出租车司机什么也没看见,一路驶过惨遭暴风雪蹂躏的黑暗郊区。布隆维斯特精疲力竭,一心只想待在家里,钻进被窝重新躺到爱莉卡身边再睡一觉。
可是他无法对鲍德说不,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出于某种责任感,觉得如今杂志社面临危机,自己不能再那么优哉,也或许是鲍德的口气显得孤单害怕,让布隆维斯特既同情又好奇。他倒不以为会听到什么大新闻,而是冷静地预料自己会失望。说不定到头来他只会像个治疗师,像个暴风雪中的夜巡者。但转念想想,谁也说不准,再者他又想起了莎兰德。莎兰德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何况鲍德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以前又从未接受过访问。结果很可能会有点意思,布隆维斯特环顾漆黑的四周,心里这么想。
一盏路灯的淡蓝色光线投射在屋墙上,而且还是一栋出自设计师之手的豪宅,有大片的玻璃窗,外观有点像火车。信箱旁边站着一名高大的警员,年约四十来岁,原本晒黑的肤色变浅了,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显得不自然。马路较远处还有另一个身材较矮的警察,正在和一个手臂乱挥的醉汉争执。这里的状况之多,倒是出乎布隆维斯特意料。
“怎么回事?”他问高个儿警察。
始终没得到答案。那名警察的手机响了,布隆维斯特无意中似乎听到警报器未能正常运作。屋子较低处传来一个声响,一个令人胆怯的爆裂声,他凭直觉联想到这通电话。他往右边走两三步,看见一道斜坡往下一路延伸到堤防与海边,那里也有一盏发出同样淡蓝色光的路灯。就在此时,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布隆维斯特随即明白,出事了。
侯斯特扣下第一次扳机后,正打算开枪射男孩,却听到马路边有一辆车驶近,他立即住手。不过其实不是因为那辆车,而是因为脑海里忽然冒出“智障”二字。侯斯特很清楚教授绝对有可能在生命最后一刻撒谎,但现在定睛看看孩子,他不禁怀疑或许是真的。
孩子的身体纹丝不动,脸上散发的是惊奇而不是恐惧,就好像根本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神太空洞、太呆滞,完全无法流露正常的表情。
侯斯特想起调查期间看过一些资料,鲍德确实有个严重智障的儿子。报章杂志与法院文件都显示教授没有监护权。这肯定就是那个孩子,侯斯特既下不了手也没必要杀他。这么做没有意义也违反他的职业道德,有了这层认知后,他大大松了口气。当时他若是多想一想,应该会对自己这样的反应起疑才对。
这时他只是放下手枪,从床头柜上拿起计算机和手机塞进背包,然后循着自己保留的潜逃路线奔入夜色中。但还没走远,便听见身后有人出声,他转过身去,只见路旁站着一个男人,不是那两个警察,而是穿着毛皮大衣、戴着毡帽的新面孔,身上散发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或许正因如此,侯斯特才会再度举枪。他感受到危险了。
此人身手矫健,一身黑衣,帽上有个头灯,不知何故布隆维斯特觉得他是与多人合作行动,因此本以为还会有更多人从黑暗中出现,而感到十分不安。他大喊道:“喂,你站住!”
他做错了。那人身子一定住,布隆维斯特就知道错了,他的动作就像个作战的军人,难怪反应如此迅速。当他掏枪射击时,好像这是世上最自然的一件事,布隆维斯特则已弯身躲到墙角。几乎没有听到枪声,但有个东西啪一声打中鲍德的信箱,发生什么事也就不言而喻了。高个儿警察赶紧结束通话,但全身一动也不动。唯一出声的是那名醉汉。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他用异常耳熟的声音咆哮着,直到此时两名警员才紧张地低声交谈:
“有人开枪吗?”
“好像是。”
“现在该怎么办?”
“呼叫支援。”
“可是他逃跑了。”
“那我们最好去看一下。”高个儿说道。接着他二人缓慢而迟疑地掏出枪来,往水边走去。
漆黑的冬夜里可以听到一只狗在吠叫,是只脾气暴躁的小狗。风从海上猛吹而来,雪花到处翻飞,地面滑溜,较矮的那个警察险些跌倒,两只手臂胡乱挥动起来像个小丑。运气好一点的话,他们也许能避免撞上那个持枪的人。布隆维斯特可以感觉到那个人毫无困难便能除掉他们两人。从他快速而利落地转身举枪看得出来,他受过专门训练,布隆维斯特琢磨着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毫无自卫的东西。不过他还是站起来,掸掉大衣上的雪,再度望向斜坡。警察正慢慢沿着水边走向隔壁屋子,持枪的黑衣人已不见踪迹。布隆维斯特也跟着往下走,来到屋子正面后发现有一扇窗破了。
房子开了一个大洞,他琢磨着是否应该把警察叫来。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便听到一个低低的、奇怪的呻吟声,于是他踩过碎玻璃走进一条走廊,那细致的橡木地板发出微光,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他慢慢顺着声音来处走向一扇门。
“鲍德,”他喊道,“是我,麦可·布隆维斯特。你没事吧?”
无人应声。但呻吟声变大了。他深吸一口气,步入房内,随即震惊地呆住了。事后他也说不出自己先注意到什么,或者最令他惊骇的是什么。不一定是地上的尸体,虽然那张脸上满是鲜血,表情空洞而僵硬。
有可能是鲍德旁边那张大床上的景象,只是很难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床上有个小孩,大约七八岁,五官清秀,一头凌乱的暗金发,穿着蓝色格纹睡衣,正用身体规律而使劲地撞着床头板。孩子的嚎哭声不像一般幼童的哭闹,比较像个极尽所能想伤害自己的人。布隆维斯特还没能想清楚,便急忙冲上前去,但孩子不停猛踢。
“好了,好了。”布隆维斯特说着张开双手要去抱他。
男孩却以惊人的力气扭转身体,最后——可能因为布隆维斯特不想抱他抱得太紧——他成功地挣脱了,冲出房门跑进走廊,赤脚踩在碎玻璃上,朝着破窗而去,布隆维斯特紧追在后高喊着:“不,不要。”
就在这时候孩子撞上那两名警察。他们站在雪中,一脸惊惶失措。
【第十一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
事后据说警方的程序有问题,未能及时采取行动管制该区交通。射杀鲍德教授的人想必是从容不迫地逃离现场,而现场的警员,即在局内被蔑称为“花花公子”的波隆与弗林警探,发出警报太慢,至少他们发出的警报不够急迫或具有威信。
重案组的鉴识人员与探员直到三点四十分才抵达,还有一名年轻女子与他们同时到达,她自称嘉布莉·格兰,看她那么激动应该是亲戚,后来才知道她是国安局长亲自派来的分析师。这对嘉布莉并无帮助,承蒙警界普遍的性别歧视,也可能是为了强调她被视为局外人的事实,他们将照顾孩子的工作交给了她。
“你看起来好像很会处理这种事。”艾瑞克·赛特伦说道。他是当晚侦查团队的负责人。他看着嘉布莉俯身检视孩子脚底的伤口,尽管她厉声反驳说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正视孩子的眼睛后便投降了。
奥格斯(他们是这么叫他的)吓得全身僵硬,有好长一段时间裹着羽绒被坐在顶楼的地板上,一只手在红色波斯地毯上机械式地左右移动。在其他方面都不怎么积极的波隆,竟然设法找来了一双袜子,还给孩子的脚贴上创可贴。他们也发现到他全身瘀青、嘴唇裂伤。根据记者布隆维斯特的说辞——他的出现为屋内制造了明显的紧张气氛——这孩子不停用身体撞床和楼下的墙壁,还赤脚跑过一楼的碎玻璃。
不知怎的,嘉布莉迟迟不愿去和布隆维斯特正式打照面。尽管她马上就意识到奥格斯是目击证人,却怎么也无法与他建立任何关系,无法安抚他。一般的拥抱与温柔言语显然都派不上用场,只有当嘉布莉坐在一旁,保持些许距离,做她自己的事,才是奥格斯最平静的时候。只有一次似乎引起他的注意,就是当她和柯拉芙通电话,提到了门牌号码七十九。当时她并未多想,不久之后便联系上了情绪激动的汉娜·鲍德。
汉娜想马上让孩子回去,而且令嘉布莉惊讶的是汉娜建议她去找些拼图出来,尤其是瓦萨号战船[24]那幅,她说孩子的父亲应该是随手乱放在什么地方了。她没有说前夫非法带走孩子,但被问到卫斯曼为何跑到屋外讨要孩子,她也没回答。看起来他肯定不是因为担心孩子而来。
然而,孩子存在的事实倒也解开了嘉布莉稍早的一些疑团。如今她知道鲍德为什么对某些事支支吾吾,又为什么不想养看门狗。一大早,嘉布莉便安排一位心理医师和另一位医生将奥格斯带到瓦萨区交给他母亲,除非结果显示他需要更紧急的医疗照顾,随后她忽然兴起另一个念头。
她猛然想到这次杀鲍德的动机或许不是为了灭口。凶手也很可能是为了抢劫——不是金钱那么明显的东西,而是他的研究结果。嘉布莉不知道鲍德在人生这最后一年里研究了些什么,也许没有人知道,但不难想象:极可能是研发他的人工智能计划,这项计划在第一次遭窃时,便已经被视为一项大革新。
他在索利丰的同事穷极所能地想一窥究竟,有一回鲍德自己说漏了嘴,说他守护它就像母亲守护孩子一样,嘉布莉暗忖,这意思想必是说睡觉时会把它放在身边。于是她叫波隆照顾一下奥格斯,她则下楼到一楼的卧室去,里头的鉴识小组正在严寒的气温下忙碌着。
“有谁看见这里有计算机吗?”她问道。
鉴识人员全都摇头,嘉布莉于是再度拿出手机打给柯拉芙。
卫斯曼不久便被确定失踪了。他必定是趁乱离开了现场,这让赛特伦又是咒骂又是叫嚷,后来得知卫斯曼也没回家,他叫骂得更凶。
赛特伦考虑要发出通缉令,年轻同仁阿克瑟·安德松听了便问道:是否应该将卫斯曼视为危险人物?安德松可能把卫斯曼和他银幕上扮演的角色搞混了。不过也不能太苛责他,目前局势看起来是愈来愈混乱。
这起凶杀案明显不是家人间寻常的算账报仇,不是酒后争吵失手,不是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行。这是经过缜密计划、冷酷无情的攻击。让事情更复杂的是省警局局长杨亨利·罗傅也提出他的看法,认为这起命案势必会冲击瑞典产业的利益。赛特伦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桩国内重大政治事件的核心,即便他不是警界最聪明的人,也明白自己现在的作为将会造成重要且长远的影响。
赛特伦两天前刚过完四十一岁生日,生日派对的后遗症还没消退,而且他从未负责过这么重要的案件。之所以被派来,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全是因为当晚没有太多能人执勤,上司又决定不去吵醒国家凶案组成员或是斯德哥尔摩警局内任何经验较丰富的干员。
于是赛特伦就这样置身于这场混乱当中,愈来愈没自信,不久开始大声发号施令。一开始,他试图挨家挨户进行实际查访,但愿能尽快搜集到愈多证词愈好,虽然心里不抱太大希望。此时是深夜,天色漆黑,外头又风雪大作,附近住户八成什么也没看见,但世事难料。因此他亲自向布隆维斯特提问,天晓得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
瑞典最知名的记者之一出现在现场,对厘清案情并无太大帮助,有一度赛特伦还想象布隆维斯特正带着批判目光检视他,以便写一篇大揭秘。但很可能只是他的不安全感在作祟。其实布隆维斯特自己也大受震撼,整个问话过程,他始终客客气气并期盼能有所帮助。不过,他能提供的信息不多,据他所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单是这一点就很值得注意。
嫌犯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残暴而利落,布隆维斯特说以此推测那人若非现役就是退役军人,甚至可能是特种部队。他转身瞄准然后开枪的姿态似乎十分熟练。由于紧套的黑帽上绑着灯,布隆维斯特没能看清任何一点五官特征。
他说他离得太远,而且那人一转身他就立刻趴到地上,能保住一条小命应该感谢福星高照。他只能描述出那人的身材与服装,而且描述得极为详尽。根据这个记者的说辞,那人似乎已不年轻,应该有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比一般人高,大约介于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五之间,细腰厚肩、体型魁梧,穿着靴子和黑色军款服装,背着一只软背包,右腿上好像绑着一把刀。
布隆维斯特认为那人是往下走,沿着水边穿越隔壁住屋后消失不见的,这与波隆和弗林的说辞吻合。这两名警员坦承完全没看见那个人,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沿着海边跑去,他们随后追去却无所获——他们是这么说的。赛特伦对此抱持怀疑。
他推断波隆和弗林心生怯意,只是呆站在夜色中,害怕得什么也没做。总之,大错就是在这一刻铸成的,他们没有确认嫌犯的潜逃路线,试着管制该区交通,甚至可说是什么也没做。当时弗林和波隆还不知道有人被杀,等他们得知后,又忙着应付一个打赤脚、歇斯底里冲出屋外的男孩。在这样的状况下当然很难保持冷静,但他们错失了宝贵时机,虽然布隆维斯特描述案发经过时语带保留,却也能清楚看出连他都不以为然。他曾两度询问警员是否已发出警报,他们都以点头作为回应。
稍后,布隆维斯特无意间听到弗林与行动指挥中心的对话,这才发觉他们点头极可能是代表没有,或者顶多是在慌张失措之下,未能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他们过了许久才发出警报,但即便通报了,事情还是没有照正常程序发展,恐怕是因为弗林没有清楚转述情况。
瘫痪状态扩及到了其他层级,赛特伦万分庆幸这怪不到他头上来,因为当时他尚未插手调查。但另一方面,他人既然在这里了,至少应该避免把事情搞砸。他最近的个人表现不太令人满意,正好趁此机会全力以赴。
他现在在通往客厅的门口,刚刚结束和米尔顿保安的通话,谈到关于当晚稍早在监视画面上出现的人。他完全不符合布隆维斯特对杀人嫌犯的描述,看似一个瘦巴巴的老毒虫,只是想必身怀科技绝技。米尔顿保安认为那个人侵入了警报系统,让所有的录像机与感应器停止了运作。
这个说法对于办案当然毫无帮助,对方不只有专业的计划,甚至不顾警方的保护人员与精密的警报系统,仍犯下杀人案,这是何等自大?赛特伦本来打算到一楼与鉴识小组会合,却仍待在楼上,满心困惑地呆望前方,直到目光锁定在鲍德的儿子身上。他是他们的关键证人,却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可以说是在这种命案现场差不多该有的反应。
男孩手里拿着一小块非常复杂的拼图。赛特伦起步走向通往一楼的弧形楼梯,但又忽然停下来。他回想最初对小男孩的印象,当他到达现场,还没完全掌握状况时,这个孩子看起来就跟其他小孩没什么两样。赛特伦会形容他是个异常漂亮但外表正常、拥有一头鬈发、似乎受到惊吓的男孩。后来才知道他患有自闭症,并有严重的心智功能障碍。他心想,这表示凶手若非本来就认识他,就是察觉到他的状况,否则几乎不可能冒着被指认的风险让他活命,不是吗?赛特伦虽然没有花太多时间把这事彻底想清楚,却受到第六感的刺激,急忙朝男孩跨出几步。
“我们必须马上讯问他。”脱口而出的声音出乎他意料的响亮而急迫。
“拜托,就饶了他吧。”布隆维斯特说。
“你别插手,”赛特伦厉声斥道,“他有可能认识凶手。我们得找出一些照片让他瞧瞧,我们多少得……”
这时男孩忽然用力地横扫拼图,打断了他的话。赛特伦喃喃道了声歉后,便下楼找鉴识小组去了。
布隆维斯特继续留在那里,看着男孩。感觉上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也许他又要发作了,而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孩子再度伤害自己。男孩身子变得僵硬,右手开始在地毯上激烈而快速地画圆圈。
接着,男孩停了手,抬起头露出恳求的眼光。尽管布隆维斯特自问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但是当那名警员——现在他知道他姓波隆——坐到孩子身边,试着哄他再玩拼图后,他便也放下这个念头,径自到厨房去安静片刻。他筋疲力尽,也很想回家,可是好像得先看一些监视器拍下的画面。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切都很费时,也显得杂乱无章,而布隆维斯特只渴望回到自己床上。
到目前为止,他和爱莉卡通过两次电话并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他们一致认为布隆维斯特应该针对这起命案写一篇较长的文章,刊登在下一期。不只因为命案本身明显就是重大事件,而且鲍德教授的一生也值得评论,还因为布隆维斯特个人牵涉在内,这将使这则报道更具特色,让他比竞争对手多一分优势。他在深夜接到一通戏剧性的电话,使他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光是这点就让他的文章占了上风。
赛纳的情况和杂志社的危机都隐含在他们的谈话当中。爱莉卡已经计划让临时雇员安德雷先作初步调查,布隆维斯特也可以趁机睡个觉。她的态度相当强硬,既像慈爱的母亲也像强势的总编辑,说她不许手下的明星记者都还没开始工作就过劳死。
布隆维斯特毫无异议地答应了。安德雷有抱负又好说话,若能一觉醒来发现准备工作已全部就绪当然很好,最好还备妥了与鲍德亲近者的名单,他应该一一去拜访。之前曾有几天晚上,安德雷在磨坊啤酒屋向布隆维斯特吐露过心声,说他与异性之间总是问题不断,布隆维斯特想起此事,也乐得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安德雷年轻、聪明而又英俊,应该是个好对象。但因为他的个性有点柔弱,又黏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甩,让他深感痛苦。安德雷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始终梦想着大独家与神圣的爱情。
布隆维斯特坐在鲍德家的厨房里,望着漆黑的屋外。在他面前有一个火柴盒、一本《新科学家》杂志和一本写了一些难以理解的方程式的便签本,旁边摆着一张很美但气氛略显不祥的素描,画的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旁站着一个男人,微湿的眼睛斜睨着,嘴唇很薄。虽是刹那间捕捉到的影像,他脸上的皱纹以及铺棉夹克与长裤的皱褶却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外表难以给人好感,下巴处还有一个心形的痣。
这张画中最醒目的是红绿灯。这个信号灯发出一种意味深长、令人不安的光,而且是以某种精准的技术呈现,手法极为高明,几乎可以看到隐藏其下的几何线条。鲍德想必另有画画的嗜好,但令布隆维斯特纳闷的是为何选择如此不寻常的主题。不过话说回来,像鲍德这样的人又怎会画夕阳和船呢?对他来说,红绿灯很可能和其他一切同样有意思。还有一点勾起了布隆维斯特的好奇,那就是这幅画有如快照,就算鲍德坐下来仔细观察了红绿灯,也不太可能叫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过马路吧。也许这个人是想象出来的,又或者鲍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就像……布隆维斯特陷入沉思。之后他拿起手机,第三次打给爱莉卡。
“你要回家了吗?”她问道。
“可惜还没有。还有几样东西需要我看一看,不过我想请你帮个忙。”
“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
“你能不能打开我的计算机登入?你知道我的密码吧?”
“我知道你的一切。”
“然后点进‘文件’打开‘莉丝资料’的档案。”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哦?我要你写……”
“等一下,我得先打开档案。现在,可以了……等等,里面已经有一些东西。”
“别管它们。我要的是最上面那个。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
“你就写:‘莉丝,也许你已经知道,法兰斯·鲍德死了,头部中弹。你能不能找出为什么有人想杀他?’”
“就这样?”
“我们这么久没联络,这样算是相当多了。她八成会觉得我这个要求太厚颜无耻,但我想若能得到她帮忙也不错。”
“你是说偶尔非法入侵计算机一下也无妨?”
“我没听见。希望很快就能见到你。”
“但愿如此。”
莎兰德好不容易又睡了一觉,七点半才醒来。状况不是太好,头痛又想吐,但比前一晚好些了。她包扎好受伤的手、换了衣服,吃了两块用微波炉加热的饺形碎肉馅饼、喝了一杯可口可乐当早餐后,把几件运动服塞进运动袋便出门去。暴风雪已经平息,市区里随处可见垃圾和报纸。她一边从摩塞巴克广场沿着约特路往下走,一边喃喃自语。
她一脸怒容,途中至少有两个人机警地避开她。其实莎兰德只是决心坚定。她不是迫不及待想做运动,只是希望坚持日常的例行公事,将毒素排出体外。因此她继续走上霍恩斯路,就在到达霍恩斯路之前转进位在地下一楼的“零”拳击俱乐部。那天早上,俱乐部看起来比平时更破烂。
这个地方真该上一层漆,稍微让门面焕然一新,说不定这里从七十年代起就没有装修过。墙上依然贴着阿里和福尔曼的海报,看起来那传奇的金沙萨一战[25]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这应该是因为俱乐部负责人欧宾兹小时候在现场看过这一战,观战之后还在奔放的豪雨中奔跑,口中继续高喊着场内的口号:“阿里,杀!”当时的快步狂奔不只是他最快乐的回忆,也是他所谓“纯真岁月”的最后一刻。
不久以后,他和家人便被迫逃离蒙博托[26]的恐怖统治,生活也就完全变了样。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何他想将昔日的那一刻保留起来,带到斯德哥尔摩索德马尔姆区这个冷清荒僻的拳击馆来。欧宾兹仍经常聊起那场比赛,但其实他总是经常在聊些什么。
他又高又壮,顶着个大光头,是个超级大嘴巴,也是莎兰德在馆内的许多爱慕者之一,不过他也和无数人一样认为她有些疯狂。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练拳练得比谁都凶猛,像个疯婆子一样打吊球、打沙包、打陪练对手。她拥有一种原始而又狂暴的能量,欧宾兹难得见到。
在他和她还不太熟的时候,曾有一次建议她参加拳击赛,不料她竟不屑地嗤之以鼻,之后他便没再提过,但仍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练得这么拼命。其实也不是真的需要知道,拼命练拳有可能毫无理由,这总比酗酒来得好,比很多事情都好。
大约一年前某天夜里她对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说她想做好体能的准备,以防最后又再次遭遇困境。他知道她以前碰上过麻烦,网络上关于她的消息,他字字句句都读了,因此明白她说要做好准备以防过去某些恶毒阴影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他自己的双亲便是遭到蒙博托派来的杀手所害。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每隔一定的时间,莎兰德就会完全停止练拳,完全不运动,只吃垃圾食物。那天早上,她一如往常高调地身着黑衣、露出张狂的穿洞钉环来到拳击馆,这距离上次欧宾兹见到她已经隔了两个礼拜。
“嗨,美女。你跑哪儿去了?”
“在做一点高度违法的事。”
“想想也知道,又把哪个飞车党打得半死之类的吧?”
谁知她对这个玩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愤愤然走向更衣室,他则做了一件明知她最痛恨的事:挡到她面前,直视着她。
“你的眼睛好红。”
“我宿醉未醒,别挡路!”
“那我就不想在这里看到你,你知道的。”
“少废话!有本事你把我打趴下!”她啐了一口,从他身边闪过便去换衣服。等她穿上太宽松的拳击裤和胸前画有黑骷髅头图案的白背心现身时,他发现也只能顺她的意,别无他法了。
她被逼得往垃圾桶里吐了三次,他极尽所能不让她好过,而她也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然后她就掉头走开,换好衣服离开拳击馆,连声再见都没说。每当这种时候,欧宾兹就会感到无比空虚,也许他甚至有点爱上她了。总之肯定是动心了——面对打拳打成这样的女孩,谁能不动心?
他最后看见她的身影是上楼时慢慢消失的一双小腿,因此也无从知道她来到霍恩斯路后,感觉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她靠在大楼墙面大口喘息,接着才起步往菲斯卡街的公寓走去。一回到家,她又喝了一大杯可口可乐和半公升果汁,然后一头栽到床上,看着天花板十分钟、十五分钟,想这想那,想着奇异点、视界线[27]、薛定谔方程式的某些特殊观点,还有艾德·尼丹姆。
她等到世界恢复了正常色彩后才下床坐到计算机前面。不管有多么迟疑,她总会被计算机吸引过去,这股力量从她小时候就没有减弱过。但是今天早上她丝毫无心于疯狂入侵。她黑进布隆维斯特的计算机,转眼间整个人呆住了。他们才开过鲍德的玩笑,如今布隆维斯特竟说他被杀了,头部中弹。
“天哪。”她喃喃说道,然后看了一下网络新闻晚报。
没有指名道姓,但不难猜出“瑞典学者在索茨霍巴根住宅遭杀害”说的就是鲍德。目前警方守口如瓶,记者无法挖出太多消息,无疑是因为他们尚未察觉这是多大的新闻。当晚的其他事件占了更多版面:关于暴风雪、全国大停电以及火车严重晚点,另外还有零星几则名人新闻,莎兰德根本懒得去了解。
关于凶杀案的明确相关报道只有:发生时间约在凌晨三点,警方正在附近找寻目击证人,看看有无任何不寻常迹象。到目前为止并无嫌疑人,但似乎有人看到屋外出现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士。警方正在追查更多相关信息。报道结尾还说当天稍晚将举行记者会,由督察长杨·包柏蓝斯基主持。莎兰德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和包柏蓝斯基(有时也被称为泡泡警官)渊源颇深,她暗想只要不安排一些白痴到他手下,调查工作应该会很有效率。
随后她又把布隆维斯特的信息重看了一遍。他需要帮助,而她想也不想就回信说“好”,不只因为开口要求的人是他,还有个人因素。她没有显露出悲伤,至少不是以传统方式显现。然而,愤怒是有的,一股冷冷的、不断酝酿的怒气。虽然她对包柏蓝斯基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却不怎么信任执法人员。
她习惯一切靠自己,而且她有太多理由想找出鲍德被杀的原因。其实她会去找他,会对他的处境感兴趣并非巧合,因为他的敌人很可能也是她的敌人。
最初是从一个老问题开始的:她父亲是否以某种形式继续活着?亚历山大·札拉千科不仅害死她母亲、毁了她的童年,还建立并掌控一个犯罪组织网,贩卖毒品和武器,并靠着剥削和羞辱女人谋生。她深信这种恶性绝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成其他形式。自从一年多一点之前的某个黎明,在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上的艾茂城堡饭店醒来后,莎兰德便一直在独自调查他留下的人事物后来怎么样了。
他的老伙伴们似乎大多都变成废人、堕落的盗匪、令人不齿的皮条客或是些小奸小恶之辈,没有一个像她父亲那么坏。有很长一段时间,莎兰德都相信札拉千科死后,那个组织已经改变并瓦解了。但她并未就此松手,最后无意间发现一件事,指向一个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此事涉及札拉的一名年轻助手,一个名叫席格菲·葛鲁波的人。
札拉还在世时,葛鲁波便已算是组织中较聪明的人,与其他同侪不一样的是,他攻读了计算机与企管双学位,也显然因此得以接触较上流的圈子。最近他忽然出现在几起据传针对高科技公司所犯的罪行:盗取新科技、勒索、内线交易、黑客攻击。
正常来说,莎兰德不会继续追这条线索,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两三家富有的集团被骗走一些新技术,但忽然间事情起了变化。
她从位于切尔滕纳姆的英国政府通讯总部弄到一份机密报告,发现里面有一些代号和某帮派有关,而葛鲁波现在好像就是那个帮派的成员。这些代号让她起了警觉,之后便再也无法置之不理。她尽可能地搜集有关该帮派的信息加以拼凑,一再发现有个传言说这个组织偷走了鲍德的人工智能技术,转卖给俄美合资的游戏公司“真实游戏”。她的消息来源并不可靠,是个半开放的黑客网站,但她正是为此才会出现在皇家科技学院的讲堂,拿黑洞深处的奇异点来刁难鲍德,又或者应该说那只是部分原因。
注释:
[1]伊丽莎白·乔治(Elizabeth George,1949—),美国推理作家,她笔下的“林尼探长”系列大受欢迎,BBC电视台曾改编成电视剧。
[2]这里提及的盖伊·塔利兹(Gay Talese,1932—)、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1923—2007)、楚门·柯波帝(Truman Capote,1924—1984)、汤姆·沃尔夫(Tom Wolfe,1931—),均是撰写新闻报道的名家。而塔利兹所写的人物专题报道《法兰克·辛纳屈感冒了》更是广受好评,名列推动“新新闻主义”的经典作品之一。
[3]非对称式加密系统(Asymmetric Cryptography),又称公钥加密系统,使用者可通过公开的金钥对资料进行加密,再由另一位使用者根据他持有的私钥来解密,取得资料。
[4]Root是每一套Unix或Linux作业系统预设的管理者账号,权限最大,能够进入所有的资料夹。
[5]古斯塔夫·弗勒汀(Gustaf Fröding,1860—1911),瑞典知名诗人,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6]思科网络电话内建信息显示屏幕,本体像按键式电话机,另附有显示屏幕,可呈现另一端使用者的画面,它本身也有摄影机,能撷取本地端画面,让对方看见。
[7]Linux式的思考,是指开放原始码运动的公众授权风潮,也就是开放程序的原始编码让一般大众可以自由更改、分享、使用。
[8]Blackphone是一种为了保护隐私而特制的手机,透过特殊平台把拨号信息与简讯都加密防护,让第三方无法窃听和窃取信息内容。
[9]黑帽黑客(Black Hat),在未经许可下,利用公共通讯网络,如网际网络和电话系统,登入他人系统的黑客。相对的,白帽黑客(White Hat)是指负责侦错和分析计算机保安系统的黑客。
[10]萨诺斯(Thanaos),漫威超能英雄里亦正亦邪的角色,绰号“疯狂的泰坦”,是神族一员,体能过人,又拥有读心术、念力等超能力。
[11]回文(Palindrome),不论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念起来都是一样。例句:Madam,I'm Adam.(夫人,我是亚当。)
[12]H.G.威尔斯(H.G.Wells,1866—1946),英国小说家、记者,其著作《时间机器》对科幻文类影响深远。《世界大战》描述火星人进攻,企图控制地球,人类科技落后,全然无法对抗。
[13]诺克斯堡(Fort Knox),位于美国肯德基州,是存放美国黄金的金库,同时也是陆军装甲中心,防护十分严密。
[14]零时差攻击(Zero-day Attack),黑客利用已知漏洞,在官方尚未发布软件或系统的更新、修复之前实行攻击。由于要在最短时间内进行攻击,才能得逞,因此被称为“零时差”攻击。
[15]沙盒(sandbox),模拟的计算机系统环境,以测试应用程序,多半用于恶意程序或档案的侦测,例如模拟一段很长的执行时间或特定的系统存取动作,使潜伏的恶意程序以为已经进入能够执行指令的状态,而开始活动,如此侦测系统就能判定该应用程序或档案具有安全威胁。
[16]克罗伊斯(Croesus),中亚古国吕底亚(Lydia)的末代君王。该国可能是最早使用钱币的国家,贸易相当繁荣,富强一时。到了克罗伊斯在位期间,国力进入全盛时期。
[17]模糊测试是一种检测软件或系统安全漏洞的技术,是透过随机生成的大量数据,发送给受测方,检测其反应与是否存在漏洞。
[18]渗透测试比模糊测试更为实际,通常是用专门测试软件或雇用资安专家、黑客发动模拟攻击,试图取得其管理者账号与系统的权限,借此确认受测方能否防御得了同类型的恶意行为。
[19]Tor(The Onion Router),又称洋葱路由,一种网络匿名技术,透过一层层加密与变换路径,让使用者不会被追踪到。
[20]活动目录(Active Directory),企业内部网络的身份认证系统,记载企业所属的计算机设备与使用者身份信息,凡要存取内部网络上的档案服务器和打印机,都必须通过账号、密码的验证程序才行。
[21]学者(savant),又称“学者奇才症候群”,这类人有发展过程失常、心智缺失症状,却又具有惊人的能力与才华,例如记得上千本书的内容、听过一次就能弹奏钢琴协奏曲。
[22]《雨人》(Rain Man),一九八九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描述自闭却有高强记忆力的哥哥,与分开多年的弟弟相会,并前往赌城冒险的故事。
[23]地西泮(Stesolid),是一种抗癫痫、抗焦虑药物,有放松、镇静作用。
[24]瓦萨号战船(Vasa Warship),十七世纪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下令建造的船舰,是至今仅存的十七世纪古战舰。
[25]一九七四年,年过三十的阿里在金沙萨挑战当时还正年轻有力的世界拳王福尔曼,以技巧与积分赢回拳王宝座,令许多人跌破眼镜。
[26]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1930—1997),曾任刚果共和国的总统,在任期间贪污腐败严重。一九九七年刚果内战中被推翻,出逃后死于摩洛哥。
[27]视界线(event horizon),天文物理学名词。原指视界线内的信息因无法克服黑洞重力,传递不到外界。这里是转喻超级人工智能出现之后的事会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测及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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