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相信你的话了。”
“你相信得太晚,我们被关得太久了,妈妈,现在我们出不去了。”
“是的,很难了。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能怎么办呢?”
“我已好多次问这个问题,想不通怎么会这样?爸爸要是还活着,我敢肯定没有人会这样对我们。”
“是啊,打死他们也不敢。但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是用他的钱在生活,从来没有用来做过其他事情。大概他曾经的对手看到铲除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知道那些家伙都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安娜苦笑着,尽管她满口的牙齿还完好无损,双眼却不再神采飞扬,身体也因操练和劳作变得僵硬不堪。她庆幸没有镜子,不想看到自己松皱下垂的皮肤和蓬乱打结的头发。
“这也太狠了吧,把我们划成犹太人。犹太人?这怎么可能呢?”
“别再问这些蠢问题了,孩子。他们贪恋我们的财产,但又不能直接拿走。我们没有政治靠山,只是靠钱获得生活安全。今天这世道,政客们只要大笔一挥就可以对你的身份进行重新定义,有些人,有些地方就是专门干这些的。犹太人的财产是注定要被没收的,所以他们就把我们变成了犹太人。就这么简单。当国家规定仍然有效时,他们要做的就是重新划分我们的身份,让其符合政策规定。然后一切就合法了,所有的国家规定就可以对我们运作了。”
“但我们不是犹太人,可以这么颠倒黑白吗?我们全都受过天主教洗礼,就读在天主教学校,先人全都葬在天主教墓园。”
“我认为他们不可能为我们拨乱反正,上头一旦下了指示,一切就没了回旋余地。”
“那我们就注定等死了。”
“除非事情发生变化。世事难料,肯定不会一成不变。希特勒不可能一直都在台上霸着。”安娜联想到了自己命运。她在护士站第一次碰到梅耶以来,历经了多么漫长的人生之路。尘封的记忆一经开启,安娜难掩笑意。
“什么让你好笑?”
“没什么,只是记起了一些事。我想到了第一次遇见你爸爸的情景,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伊丽莎白默默地听着。妈妈最近愈来愈多地沉浸在那段回忆中。现实离她愈来愈远,日常情况几乎不再与她相关。伊丽莎白明白这一切,可她不想显得没有教养地打断她的回忆。
“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肯定是有新犯人来了,”伊丽莎白回答。
“不是,是音乐。”
“我觉得这音乐令人很不舒服。他们把我们国家优秀的音乐家关到这儿,硬说是同性恋,逼着他们在新犯人到来时演奏欢快的音乐。”
“我不再关注他们的冷酷无情,我只是想听我自己的音乐。”安娜闭上眼睛,幻想被送到了当年自己筹办的聚会现场,俾斯曼首相来了,尽管他那时已被解职。她想象着,如果梅耶能活到今天,得知约瑟夫唯一的儿子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他那张苍老的脸肯定会焕发出光彩。她感觉到梅耶的双臂紧紧地搂着她,俩人伴着留声机缓缓地挪动着舞步,聚会结束时,梅耶老迈的双腿有些发颤。留声机不如现场音乐动听,可他们肯定会一遍一遍地听,绝对听不够。
“我们必须出去,否则会有麻烦。”
“让他们来带走我吧,我讨厌做这些荒唐的工作。”
伊丽莎白看看周围。“妈妈,不能这样说,坚强些,他们不可能永远把我们关在这儿的。”
“是的,我们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死掉。”安娜说着,脸上带着心甘情愿的满足,甚至是期盼的神情。
“不会的,听我的,现在就起来。好,走,到外面去,继续走下去。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管弦乐队的演出。”
战争爆发后,犯人数量大增。许多人,包括伊丽莎白在内,觉得伙食定量大减,一些犯人相比以前更加瘦弱。每当新犯人抵达,老犯人就被命令列队欢迎,奏起欢快的音乐,还要拍手鼓掌。配着音乐演奏,犯人必须唱歌,虽然歌很难听,但鼓掌却很到位。看守士兵一个个都很享受这种娱乐方式。
“你看到约瑟夫了吗?他在那。”她指着儿子边说边挥手,可儿子并没有看到她。
“他好像很健康,看来劳动对他有好处,让他减掉了体重,多余的脂肪变成了肌肉。”
“妈妈!不要这样说,我们又不是在健身房。”
“嘘,别忘了,我们目前都是在这自我想象。当我越接近死亡,我就越多地想象过去,”她拽了拽皱巴巴的外套,接着说,“我期望这一天最终来到。”
看着妈妈拉拽衣服,伊丽莎白回忆起她曾经那双精致、美丽的玉手,而如今却皮肤松弛下垂,耷拉在下巴和脖子上。她双眼已无法完全闭合,头发稀疏苍白,干结打团,用一块破布挽结,真该洗洗干净了。
“我希望能像奥托那样有门手艺,你最近看到他了吗?他去工厂上班了,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觉得他甚至都喜欢上了那些活。我们三人现在都成了普通劳工。”
“我们没有技能,只会花钱和指挥周围的人,”安娜想象着这幅场景,露出了笑脸。
“谁说我没技能,”伊丽莎白反驳道。
“噢,我们有,对的,宝贝。有时候,生活很仁慈,足以让我们养尊处优,把我们的技能与环境很好地匹配起来。”她朝远处望去,看到约瑟夫笔直站在那里,赞赏他的良好身材。安娜的记忆又开始飞回到上大学、当护士,以及与西格伦相处的时光。西格伦自杀,对她是个极大打击,让她至今难以释怀。梅耶娶她时,她发誓要不把自己私事告诉梅耶和别人。这帮人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假如我现在还像伊丽莎白那样,年轻美丽,我肯定不去劳动。我要让那个指挥官为我发情尖叫。如果搞不定指挥官,那就进攻克莱因小姐,让她求我充当床上知己。这样我就能活下来。安娜边想边低头盯着自己的身体,我真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安娜闭上眼睛,开始随着音乐摇摆起来。她伸出双臂,拥着想象中的西格伦,踩着乐队节奏翩翩起舞。旁边犯人起初并没在意,后来见状纷纷为她腾出空间,让她尽情舒展到乐手前的那块空地。在那里,看守士兵和犯人,全都有幸目睹了全欧洲大富翁的妻子仿佛坠入情网般的翩翩舞姿。受到这份激情的感染,他们默默摇曳,与安娜一起穿越现实,回到了充满热爱和希望的往日时光。音乐也很合时宜的继续着,当音乐戛然而止时,安娜睁开眼睛,终于记起了身在何方。她低头鞠躬,掩饰尴尬,然后回到了宿舍。第二天早上,伊丽莎白发现妈妈离开了人世。
∞
1941年
“他们让我们建火葬场处理尸体,我认为这总比让尸体腐烂要好得多。”多年来,约瑟夫就已顺从命运,不再抱怨。当自己有幸活过6年时,他开始思考,自己会不会被他们放出去,可能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据说有些犯人没劳动几年就被释放了。
“劳改是为了他们能更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杀掉,”伊丽莎白说。兄妹俩找到了一个见面谈话的秘密场所。虽然这样做不安全,但他们需要交流沟通,需要感觉家庭的纽带依然存在。“你看过他们怎么虐待犯人吧,当那些犹太人被关进来后,我亲眼见到他们毫无理由地被爆头杀人。”
“可那些都是犹太人,你能对他们做什么呢?他们对我们作恶多端,相信我,没错的。你还没有了解到另一半人的故事呢。”
“还有其他人被杀?俄罗斯人?诗人?”
“异端党人和同性恋,他们都该死去。”
伊丽莎白打住话题,他们没有闲情逸致去争论无根无据的东西。她也不愿意点破,在约瑟夫儿子奥托身上,佩戴粉红色三角形标识的含意。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是不是奥托?这个与他们把妈妈称为犹太人和同性恋是一回事,是我遇见最为荒唐的行为。他结过婚,生过孩子,怎么可能还是同性恋呢?”
“约瑟夫,我们不要意见不一。他们让我们建造什么我们就建造什么,我们是死是活,都不由我们自己决定。既然无从选择,还操这么多心干什么?”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啦?”约瑟夫用手摸了摸妹妹的脸。
“怎么这么瘦了?你看到过自己吗?只剩皮包骨头了。”
“特殊饮食造成的,以后我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详情。”他笑了笑,发现妹妹并不像自己这般憔悴。二人分手后,哥哥往工地走去,妹妹则独自来到了克莱因的营房宿舍。
伊丽莎白进来时,克莱因已等在那儿,拿着从犯人行李中翻出的那件睡衣。睡衣是白色的,和她身上穿的红色睡衣式样差不多。克莱因金黄长发松开,一直披散到后背。她双腿健硕,正跪在床上,不时踮起一只脚尖,放在另一条腿的小腿肚上。
“怎么样?”她问。“像不像医生要求的那样?”
“你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伊丽莎白回答。她关上门,开始脱囚服。
“来,快点,他们很快就要来了。”她帮着伊丽莎白脱衣服,直脱到一丝不挂。俩人胴体相依,相互凝视。克莱因的手在伊丽莎白的曲线间游离,亲吻她的脖子,伊丽莎白也不断亲吻对方。“我们必须快点,他们随时都会进来。”克莱因喘着粗气,把伊丽莎白压到身下。然而正当俩人缠绵不休时,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新调来的指挥官出现在门口。
指挥官盯着俩人赤身裸体,俩人也紧盯着他看,双方都一动不动。于是他转身准备关门,在反锁的过程中,她们听到了金属碰金属的声音。指挥官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步步的从门口走到床边。看到不知是克莱因还是伊丽莎白似乎想要起来时,他伸出手示意不要动,保持原样。然后指挥官慢慢掏出鞭子,在伊丽莎白身上蹭了一阵后,在她的臀部轻柔拍打了下去,之后同样在克莱因身上如法炮制。伊丽莎白注意到,克莱因眼中的恐惧消失了,代之以新伴侣在她肌肤之欢中增添的极度兴奋。这一销魂时刻颇具感染力,使得伊丽莎白不禁嘴巴大张,几乎窒息。克莱因先是慢慢动了动,像一只猫正在享用美食,特别害怕突发的任何动静。接着,她慢慢抬起头,盯着这位新晋指挥官,开始解开他的皮带。对她们而言,这不啻是危机时刻,俩人的命运将由他的下一步行动直接决定。但是当看到指挥官闭上了眼睛时,俩人明白,她们安全了。
∞
奥托到集中营的第一个月便找到了保护人,就是从火车站开车把他们送到的集中营的看守士兵埃里克·鲁代尔。他曾在纳粹德国空军服役,在西班牙当过伞兵。当其军衔升至士兵最高级别后,他被调到靠近家乡柏林这儿,从事较为安全的工作。
“我如果不干这行,一辈子也碰不到你,”埃里克正在和奥托分享黑麦三明治上面几块煮熟的牛排,“吃点上面的芥末,增加点活力。”
“你可从没尝过他们配给的那些东西,”奥托说,“你带来的样样都好吃。”他狼吞虎咽了半块三明治,把沾在脸上、手上的芥末舔个精光。
“你看样子真是饿极了,要不要一起欢乐一下?”埃里克边问边开始脱制服。这样的见面他们每周一次,此时的集中营悄无声息。
这每周一次的见面报告已成为奥托的附加工作,狱友们为他感到惋惜,责备集中营因为他同性恋的身份而强加于他的工作。可是没有人跟他说话,人人都躲着奥托的眼光。约瑟夫想去干涉,但被奥托说服,儿子让他静观一切,保全生命。
“我是冲着欢乐来的,食物只是额外奖品啦,”奥托脱去犯人穿的条纹衣衫,露出壮硕的身材。埃里克用眼睛饱尝了遍后,开始享受接下来的真正美宴。
云雨结束后,埃里克显得比平时安静,只顾抽烟。“我升职了,”话顺着烟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调往哪儿?”
“现在还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不可能让一位训练有素的伞兵在这儿侍候一帮骷髅。”
“我可不是骷髅。”
“许多人都是,你最近观察过吗?”
“没有,我们是比以前消瘦,但那不是因为工作量太大吗?”
“我想照顾你,但我无法把你弄出去,我曾经尝试过。某人要让你们统统待在这儿,永远不要出去。”
“我明白,我们家有仇人,我希望知道他们是谁,这样才能让整个事情可以忍受,也就是要弄清,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遭受惩罚。”
“不管他们是谁,你们都要小心。借助你们的金钱和实力,应该能够买通所有事情。”
“现在晚了,我们已被他们划为犹太人。”
“他们应该做过详细调查,”埃里克笑着说。“他们从来就没相信过你们是犹太人,尤其是你。”
奥托拿起离手边最近的东西,扔给埃里克,那是奥托的囚服外套。“别笑话我,最早的时候,我曾做过这样一件事,就是脱掉裤子让他们查看,可他们还是不相信我。”
“好了,朋友,以后你必须宗教的虔诚,每天祈祷。此外,我也帮不了你更多。”他站起身,穿上衣服,然后离开了。这是奥托与埃里克的最后一次见面。
∞
1941年圣诞节期间,作为一种习俗,监狱把一棵树摆放在了绞刑架旁。上面尽管没挂彩灯,但人们还是允许在旁边吹拉弹唱,引吭高歌。而其他人都挤成一团,相互取暖。
“真不知道今天为啥与往常不同,奇冷无比,以前从没碰到过。”伊丽莎白与克莱因同床越来越频繁,既是为了更多食物,也是为了更多温暖。她享受克莱因大腿的温暖,陶醉依偎在她乳房间的快感,不再去考虑丈夫和孩子,仿佛他们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按原来方式生活,不再自欺欺人,不再回忆过去,不让自己陷入痛苦。她的生活完全掌握在安娜·克莱因手中,一个嗜性成瘾、贪男恋女的虐待狂泼妇。她既要男人,也要女人,甚至两者同时都要,但也就只有伊丽莎白可以有效缓解她内心的狂躁。作为回报,伊丽莎白可以得到所需的食物和温暖。
“外面太冷了,”克莱因嘟囔道。
“将有更多的人在这个冬天死去。”
“他们迟早都会死,只是有的早些而已。”
“其余的呢?”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真不知道我们如何养活这些人,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到这儿。”
克莱因用一只胳膊撑着,坐起来说,“别操那些心。”
“我可不关心,可是有些人却很在乎,他们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让他们去聊吧,那又能咋地?”
“没啥,我只是说说而已。”
“别谈这些了,睡吧,难道你还想再睡回你们的宿舍不成?”
伊丽莎白不再言语,努力让自己入睡。她发现,约瑟夫一直忙着建造的新焚尸炉已经投入使用。白色烟雾一直不断,尤其是在无风日子里,还会飘出灰尘。她明白,从卫生角度看,那些人的尸体需要处理。可随着更多士兵聚集到这里,暴行也在不断上升。上个星期,她亲眼看见克莱因处决一名妇女,只因她看克莱因的眼神有些异样。这一幕使她浑身血液瞬间停止,仿佛被冰冻一般。但当克莱因触摸到她时,她的身体却又激动地予以回应。这一点,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我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变成了恶魔?
一星期后,她得到了答案。
几个月前,一位新到指挥官接手管理集中营。新的犯人陆续从车站走到营地。这位新到指挥官在检查集中营时,也一直在巡查每位看守,情况一如往常。当他走到仿造工厂时,一位老技工突然摔倒在台阶上,挡住了他的路。
“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物,指挥官先生,一个犯人而已,可能是昏过去了。”
“我不管他是死了、昏了、醉了、还是都赶上了。他挡了我的路,而我不可能为了个政治犯让路。只要我还在任一天就甭想。”
“明白,先生。”旁边军官指着奥托,示意他把老人拖开。
奥托赶紧跑上去。这位指挥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情绪暴躁起来。奥托盯着老人一看,发现是盖比特,就是他初来乍到第一天给忠告他的老人。
他托起他的头部,理顺他的头发,对他说:“没关系的,彼得,现在就站起来吧。”
他说的最后一个单词突然被枪声淹没。奥托脸上溅满鲜血,而子弹已从他双手间穿过。血从弹孔涌出,盖比特的脸顿时变得惨白,身体抖动几下,便再无动静。
“我不是让你给他唱催眠曲,”军官吼道。
“我是叫你把路清空,如果2秒之内你还没搞定,下一颗子弹就在你的脑袋里。”停一会,他说“1秒。”
奥托使出全身力气,尽快拖开尸体。老人本应像羽毛般轻得不能再轻,可是奥托却毫无气力拖动他。经两次拖动滑脱后,他绝望地转向指挥官,看到的却是直接对准他的手枪。这是他生前所见最后一幕,接着子弹穿过了他的头颅。
“现在,两具尸体挡着我的路,如果15秒内不再拖开,我要继续就地执行纪律,直到问题解决。”
这时,5名犯人冲过去,把尸体拖到一旁,然后毕恭毕敬站着,等待指挥官通过,而他没看他们一眼。伊丽莎白就是5人之一,她站在那里,心中掩盖着自己的悲痛,并为侄儿的死而伤心祈祷。
“猪!”
指挥官和他的一位助手突然停下,脸上露出似乎听错般怀疑的表情。克莱因慢慢转过头去,看见是她的爱侣在大声谴责谩骂着,看着指挥官。两个男人转过去,盯着伊丽莎白。克莱因发现他去摸随身的鲁格尔手枪,但是中途又停了下来,转而去扣押了她。
“带上她,”他命令旁边这位军官,“把她带到食堂,通知男人们,今天晚上要加一份甜品了。”
“是,长官。”这位军官朝另一位士兵点头示意。接着,伊丽莎白的头发被这位士兵拽着,而她尽量扶住士兵的手,以免头皮拉疼,一边蹒跚地跟在士兵后面。然而在她路过克莱因时,她发现对方扭头看向了别处。
那夜,她先被指挥官强奸,然后各个下属军官又轮流侵犯了她,接着门口的看守士兵也加入了进来。她身上被打出血,无助地躺在地上,最后进来的是克莱因。克莱因过来帮她站起,扶她向住处走去,全程伊丽莎白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抹着眼泪。当她俩走到平日经常路过的拐角处时,伊丽莎白一声不响看着克莱因。克莱因看都没看她一眼,就一胳膊把她推进电网栏内。瞬间电流穿过她全身,她痛苦的双手紧抓带刺的铁丝网,拼命地挣扎,直至悄无声息后,尸体缓缓倒向了新年的第一场雪里。克莱因凝视着自己断碎的爱侣,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转身离去。
一星期以后,约瑟夫才得知妹妹的死讯。她的尸体被运走,并在黎明前焚烧完毕。因为在集中营每周一次的亲属见面会上,伊丽莎白没有露面,这才引起了约瑟夫的焦虑,最后才得知她已不在人世。关于她的死,当时的说法是她企图逃跑,之后在集中营也就不再有这方面消息。
“当别人骨瘦如柴,而我儿子依然健康时,我并不对此提出质疑。我也不向伊丽莎白提出这个问题,毕竟他们活了下来。”他自言自语,如同有人在集中营听他讲述。他眼睛潮湿,试图挤出泪水,但体内已经干涸,眼泪根本流不出来。
“也许他们离开人世是一个好的解脱,”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也许吧,但这真要做起来却不简单。”
他惊愕麻木,难以自拔,在一旁自语道。
“我们永远离不开这里。”
“你难道现在非得点明这些吗?”同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带任何幽默。
“我想就此死去,但某种东西阻止了我,不让我自杀。我真想走进那些电网,或拳击那个指挥官。我真想死前做点什么,让世界知道我曾活过。”
“也许你永远无法做到,”同样的声音响起。
约瑟夫当时疲惫至极,无法动弹,无法争辩。也许我永远无法做到,他想着,比以往更加沮丧。
但是,死亡并没有到来。约瑟夫眼睁睁看着集中营如何转变为死亡营,犯人在那里从早到晚工作,只能得到果腹食品,或一张床位,直到精疲力竭死去,最后被焚烧处理。在士兵和犯人之间,社会尊严的所有表现形式都被抛弃。1941年8月,6万名俄罗斯囚犯被押到这所集中营,就地执行枪决。他由此明白,他们为什么需要建焚尸炉,否则那些枪决的士兵不得不就地掩埋。
建造焚尸炉当时是为了处理那些累死的人,或是之后被毒气处决的人。大多数没有工作能力的人被简单地装船运走。据说,约瑟夫就是按照他人指点,用某种方式,活了下来。
“您的秘诀是什么?”一个犯人直截了当地问他,听说约瑟夫是留在集中营时间最长的犯人。
“我也不清楚,我跟别人一样被打,跟别人一样不够吃,也许是上帝,也许是指挥官不要我死吧。”
“您可以稍稍讲点不同之处嘛,”这个犯人说。
“我儿子被前一个指挥官枪决,我妹妹被一个士兵推入电网里电死,可都被说成是自杀。我记不清这些事发生在多久以前,仿佛就在昨天,也像是三年前。”
“我1944年9月从华沙到这,很高兴没被送到别的集中营。”
“我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约瑟夫想了解,但他显然无法弄得明白。
“德国人到处都有这类集中营,他们焚烧犹太人、吉普赛人以及发配到这儿的每个人。整个村庄都被清空。是凡不受纳粹帝国待见的人都被吸入……”
“打住,我不想听。这些也许都是四处散发的谎言。”
“看着我,约瑟夫。我是一个犹太人,来自华沙,很明白我看到的一切,很明白我做过的一切,而且我还要继续做下去。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是一帮畜生。”
“他们是我的同胞,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出这些。你说的只是一个谎言,你也许是他们派来刺探我们的密探,希望听到我们说些反对他们的东西。可是,我不会这么做的。我热爱我的国家,虽然我不认同让我们待在这里的方式,但我热爱我的祖国。现在,你还是不要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赶紧离开,让我安静地待着。”
第二天,这位来自华沙的犹太人被毒气处决。
∞
“大家马上起床,快,快,快。”
一名士兵冲进宿舍大喊,外面拉响警报。
“立即到广场集合,接受检查。”
宿舍内一片忙乱,男犯一个个弓着脆弱躯体,从床上爬下,跌跌撞撞奔向广场。每个犯人都明白,这又是一次来回折腾的行动,但谁都不敢提出异议。为了保命,人们尽量少说。
“我动不了,”约瑟夫说,但没人理会。每个人仅存的那点力气只够支撑自身。
“如果他们问起,就说我无法下床。”
“我可不想吸引他们注意力,约瑟夫,省省吧,否则他们就会把你装船运走。”
约瑟夫点点头。入夜前他就恶心反胃,但并没有过多理会身体状况。尸体的焚烧、腐烂气味一直在集中营飘散,盖住了宿舍内几百个男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这些宿舍的最初设计容量是40人。9年来,他从未感到身体像今天这样虚弱,身体完全拒绝任何挪动。他默默躺在床上,看着室友走过,把门关上,最终警报停止。
这些男人再也没有返回。第二天,他的脑袋、双腿已经能够活动,走到宿舍门口时,听到有人大声叫喊。他侧过身,想听得清楚一些。
“瞧那边,我看到那边还有一个人!”
这是一串不同的语言,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可能属于某种斯拉夫语。
约瑟夫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快速走来,后面紧跟三名士兵。他们走近时,停了下来,伸出双手,就像接近一只小狗,轻轻说着什么。每个人都注目凝视,不发声,朝他走来,偶尔相互侧身而对,似乎想表达什么。当发现约瑟夫听不懂他们语言时,其中一位转身跑开,高声叫喊着什么。过一会儿,另一个人跟着他返回,再看到约瑟夫时,停了一下。他们走动的姿态仿佛是在教堂,或是在墓地。
“喂,我叫谢尔盖,我们是俄国人,您听得懂我说的话吗?”他用德语慢慢地说。
约瑟夫看看士兵的举动,点点头,“听得懂。”
“您知道这里的人都在哪里吗?”
约瑟夫摇摇头,“不知道,他们昨天都还在这里呢。”
这些军人转过身,互相商量着。
“您自由了!我们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名义宣布,我们解放了萨克森豪森集中营。您现在彻底自由了!”
他听清了这句话,但没能理解。“我听不明白。”
“我们从德军手里夺取了集中营,打败整个德国只是早晚的事。”
在约瑟夫看来,德国被击败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他短时间内甚至都无法接受,只好回身坐下,过了会儿,他们看见他的眼泪顺着脸颊默默流下。而这眼泪,在弟弟和妹妹死去时,他人都未曾见过。
∞
俄国人于1945年4月22日解放了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德军在西部战场于1945年5月7日投降,在东部战场于1945年5月9日投降。在报道部队胜利战况时,约瑟夫与士兵合影的照片也公之于众。当时,他在俄军临时搭建的一所医院接受治疗时。一天,一位身穿军装的男人过来探视他。
“您是希尔德布兰特先生吗?”问话的人带着一个记事簿,身穿美军军官制服。
“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想您会讲英语吧?”
瞧这美国人,约瑟夫心想,“会讲,找我干什么?”
他身上的疼痛好像比在集中营更加厉害。他睡的床过于柔软,身体也难以接受配送的营养食品。他胳膊绑着接受静脉注射,这让他好歹没那么难受,不仅如此,他还有漂亮的女护士陪着他说话,并不时靠近他,弯过身子把枕头整理舒坦。十年来,他都没有触碰过女性,而这份感觉就像在天堂一般。
“您就是约瑟夫·希尔德布兰特,梅耶和安娜·希尔德布兰特生的儿子吗?”
“是梅耶和西格伦·希尔德布兰特生的儿子,安娜是我的继母。”
“哦,是的,对不起,您和儿子奥托、妹妹伊丽莎白、继母安娜,当时都在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对吗?”
约瑟夫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穿军装的男人有些滑稽,但应该不会对他做出连纳粹也没下手的事,便回答道,“对的。”
“好吧,我奉命把这个东西给您。”
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支针筒,然后突然用全身重量压住约瑟夫,把针头扎进他脖子。整个过程不超过5秒。接着,他把针筒放回上衣口袋,盯着约瑟夫。
“干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我到这儿来不是来回答问题的,我只有一项任务,而我会眼睁睁地确认任务完成。别担心,您不会感到一……”
约瑟夫眼睛盯着这个男人,但是在这之后他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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