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与酸奶-巴桑寺的C大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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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太阳就要落山了。

    太阳蹲坐在西山顶上,满脸涨红,很疲累的样子。看着眼前似乎是触手可及的太阳,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天的麦迪,忽然也觉得四肢有些酸软。他示意马车夫停下车来。马车夫有些疑惑,但还是勒住了马缰。随着一声刺耳的刮木[1]摩擦车轴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麦迪从拉着他和他的行李、皮箱的马车上跳下来,坐在路边突兀着的一块巨石上,休息起来。他眯缝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太阳。太阳的确很疲累,是那种一丝不苟地工作了一天之后忽然放松下来的疲累,这也是麦迪,这个来自美国的植物学家、这个工作狂经常会有的感受。

    太阳好似有些不甘心,硬撑着,挥洒着自己的余晖,那余晖便有了一种类似火焰即将熄灭时的暖红,很柔和,很美。太阳喘息着,它知道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

    蓝天听到了太阳的喘息声。蓝天觉得太阳除了累,还有些冷。蓝天就像是一个无微不至的女佣,把漫天的红霞披在了太阳的身上,就好似把一袭硕大的绛红色袈裟披在了太阳的身上,太阳裹拥着红霞的袈裟,感到了几分暖意。它依旧蹲坐在西山顶上,有着持重老成的高僧大德一般的庄重和平静,它心里感念着蓝天的好。太阳微闭着眼睛,慢慢地消耗着自己最后的光亮,正在经历着一次涅槃。麦迪看着慢慢坠落的太阳,他心里有着“夕阳无限好”的赞叹,也有着“只是近黄昏”的无奈,虽然,他对中国文化知之不多,更不知道这样两句唐诗。

    马车停在麦迪的身后,马车夫坐在车辕上,他不看太阳,依然有些疑惑地看着麦迪。马车和马车夫是麦迪从县城雇来的,马车夫寡言少语,甚至了无情趣,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说话,这一整天的路程因此显得很长。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吧,麦迪似乎对孤独地在天上运行了一整天的太阳很是理解,他有些同病相怜地看着太阳,没有顾及马车夫的感受。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那一缕隐忍着的,不耐烦的目光,急忙回头,有些歉疚地向着马车夫点点头,回身跳上马车,坐在马车上的皮箱上,拍拍马车夫的肩膀,示意他赶车往前走。

    马车夫猛拽一下马缰,拉车的马忽然一惊,马车便又在山道上颠簸着前行开了。转过一个山湾,巴桑寺赫然出现在眼前。

    巴桑寺依山而建,在太阳的余晖里,错落有致的寺庙建筑群变成了温暖的暗红色,浓重,热烈,又不事张扬,就好像是一团潜然燃烧着的火。麦迪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亚布斗,西扎亚布斗[2]!”

    当麦迪乘坐马车来到寺院山门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渐渐暗淡的暮色里,几个小喇嘛正在山门前追逐、打闹。他们看到麦迪,便叫喊着,朝着麦迪跑了过来。麦迪穿着羊板皮的藏装,头上是一顶卷边藏式礼帽,俨然是当地人的打扮,但依然难掩他的异域身份,那几个小喇嘛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们跑到近前,忽然停了下来,脸上挂着惊异的表情。在暗淡的天光下,麦迪和小喇嘛们无言地对视着。

    “钦然塔叶活佛在寺院吗?”麦迪跳下马车,用藏语问道。

    小喇嘛们听到他说藏语,不由互相看看,大笑起来。一个大胆的小喇嘛向前走了一步,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来拜见钦然塔叶活佛。”麦迪说。

    小喇嘛们又互相看看,对麦迪的答非所问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知所措。

    “活佛在府上。”正在这时,一个少年喇嘛从后面走来。那些小喇嘛看到他,便纷纷退到一边,给少年喇嘛让出了道。少年喇嘛走到麦迪身边,“我带你去见活佛。”他说。

    那位马车夫要连夜赶回去,少年喇嘛便让几个小喇嘛把马车上的行李和皮箱搬下来,吩咐他们抬到自己的僧舍里放好。小喇嘛们答应着,分成两组,吃力又有节奏地挪动着行李和皮箱。马车夫赶着空马车,踏上了回去的路。

    少年喇嘛带着麦迪,向活佛府走去。麦迪双手合十,朝着抬着行李和皮箱的小喇嘛们说了一声“图吉切[3]”,又转身对少年喇嘛说了声“图吉切”。小喇嘛们再次大笑起来,少年喇嘛双手合十,向麦迪还了礼。

    “请问怎么称呼?”麦迪问少年喇嘛。

    “久美南杰,叫我久美就行。”

    “你好像知道我要来这里?”麦迪问道。

    “不知道。”久美回答着,语调平静。

    “那你怎么会来接我,还要带我到活佛那里?”

    “刚好路过。”久美说,“你是客人,活佛说过,来者都是客。”

    “……”

    久美带着麦迪,绕过大经堂,攀缘着蜿蜒陡峭的山梯,向着半山腰上的活佛府走去。麦迪从怀里拿出了一只手电筒,打开了,紧跟在久美身后。身后忽然出现一道光束,久美不由惊奇地止步回过头来。麦迪把手电筒晃了晃,说:“这是灯。”

    “知道的,阿拉[4]那里也有一只。”久美说,“里面装的电没了。”

    夜幕渐渐深重。

    这是上世纪20年代盛夏的一个夜晚。

    久美带着麦迪来到活佛府。活佛府双开的木门敞开着。久美停下来,侧身站在一边,伸出右手,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把麦迪让到了前面。麦迪颔首向前,抬腿跨过足有一尺多高的门槛,等久美也进了门,依然让久美引领着,朝着屋门走去。麦迪随即关上了手电筒。

    屋里很暗,却氤氲着一片暗淡的光,那光亮来自佛堂前的酥油灯。酥油灯摇曳着如豆的火苗,映照着供奉在佛堂里的铜佛,也映照着端坐在佛堂一侧的一位老者。老者盘腿打坐,暗淡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恰似一尊坐佛。

    “请坐!”看到久美带着麦迪进来,老者说。

    “这是活佛。”久美在一旁轻声介绍。

    “哦,阿拉钦然塔叶仁波切,您好!”麦迪双手合十,向活佛行礼。

    “你好你好!”活佛应道,“我正在等你。”

    麦迪听活佛这么说,有些惊愕:“你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也不知道。”活佛说。

    活佛的回答,让麦迪更加疑惑,他愣怔片刻,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双手捧上。这时,从活佛背后的黑暗里忽然冒出一个僧人来,向前一步,接住了麦迪手里的信,唬得麦迪不由站直了微微前躬着的身子。这是活佛的贴身管家。站在一侧的久美看着麦迪的样子,无声地笑了。

    管家把信函转呈给活佛,钦然塔叶活佛接在手上,顺手放在了一侧的藏式矮脚方桌上,让麦迪坐在藏式方桌的一侧,随即吩咐管家:“给客人上茶!”

    管家答应着去了,久美也随即告辞。麦迪见活佛并没有看那封信,便指着方桌上的信,说:“这是县城里的百户长田大人给您的信,您看了信就知道我是谁,我来干什么了。”

    “哦,是吗?”钦然塔叶活佛拿起信函,看了看,却并没有启封,又放在了方桌上。

    “活佛为什么不看信?”

    “哈哈,你这不是已经来了吗?我已经看到你了,知道你是谁了。”

    “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是啊,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而已。至于你来做什么,我不必知道,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只要是善业,尽管提出来就是。”

    “……”麦迪听了,满脸疑惑,更加愣怔了。

    这时,管家打了酥油茶端了进来,还拿来了一只装着糌粑、酥油和曲拉[5]的木匣子。整整一天没有吃饭的麦迪见了吃食,也顾不得矜持和客气,接过酥油茶,一边大口喝着,一边很熟练地拌起了糌粑。

    活佛看着麦迪吃饭,说:“你在藏区生活过。”

    “仁波切真是未卜先知。”麦迪惊讶着,“我在川藏待过一段时间。”

    “哈哈,我并不是未卜先知,是你吃饭的动作告诉我的。”活佛说着站起身来,“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一定累了,吃完饭早点歇息吧,你就去久美那里吧,你的行李在他那里。”

    麦迪很惊讶:“您怎么知道我的行李在久美那里?”

    “是他带你来的,就应该在他那里吧。”

    麦迪半张着嘴,感到意外又新鲜。

    麦迪吃完了饭,管家便带着他去了久美的僧舍。久美坐在火灶旁,拨弄着念珠。火灶里的牛粪火是屋里唯一的光亮。麦迪进了屋,久美站起来说:“我在等你。”

    麦迪又是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你这里?”

    “你的行李不是放在我这里了吗?”

    “……”

    牛粪火渐渐熄灭,就要睡觉了,麦迪拿出他的日记本,打开手电筒,开始记日记。

    久美见了麦迪的手电筒,说:“看看你的灯。”

    “噢……”麦迪有些犹豫,“里面装的电快没有了。”他说。

    “我不点灯。”久美说。

    麦迪便把手电筒递给久美,久美接过来,用手轻轻抚摸了几下,还给了麦迪。“这个真好,就是会没电了。”久美说。

    “没电了可以换电池,可是这里买不到。”

    “是啊,没有了电就不好了。”

    “是的,我尽量不会用的。”

    写日记,这是麦迪多年来的习惯。日记是书信体的,每一篇都是写给他的妻子塞琳娜的。这一天,他在日记里写道:亲爱的,今天我到了巴桑寺,寺里的活佛和喇嘛们好像早就知道我的到来,为我做好了一切安排,他们唯一不知道的,是我的名字……

    写完日记,他即刻关闭了手电筒。

    2

    清晨,太阳在杜鹃鸟的鸣唱中醒来。这是一轮脱胎换骨的太阳,黑夜给它服用了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使得当它轰隆一声跳出东方的地平线时,有着犹如精力过剩的少年一样的好动和顽皮,它随意泼墨,尽情挥洒,山川大地成了它涂鸦作画的一张纸,四处都流溢着色彩斑斓的颜料。它不怕挥霍铺张,用阳光的金汁给大地涂染着明暗和光点。它全然不是昨天麦迪看到的那般老气横秋,疲累不堪,青春的朝气洋溢在它的全身。杜鹃鸟的鸣唱是对它青春韶华的真诚赞美。

    麦迪睁开眼睛的时候,久美已经在火灶的一侧低声诵念着经文。麦迪还没醒来之前,他就去大经堂上完了早课,诵完了早经。此刻,僧舍里弥漫着点燃了柏香枝的浓郁的香味,这是麦迪熟悉和习惯了的味道,他抽动着鼻翼,闻着这只有藏区才会闻到的植物的香味,即刻想起他此次来巴桑寺的一个愿望。他穿好衣服,收拾了被褥,静静地等待着久美。久美看出了麦迪有事要问他,便停下正在诵念的经文,问道:“有什么事吗?”

    “哦,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工作。”麦迪抱歉地说。

    “没关系。”久美说,“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麦迪说,“离这里不远有一棵神树‘拉香秀巴[6]’,我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噢,你连‘拉香秀巴’都知道啊?”久美听了麦迪问及的问题,有些意外。

    ——“拉香秀巴”是一棵古老的柏树,被这里的人们奉为神树。神树枝叶繁茂,盘根错节,伟岸高大,受到了人们的敬拜。神树四周环绕着绚丽的经幡,枝头挂满了多彩的哈达。

    “当然知道,我是个植物学家,我几乎认识这里所有的植物,叫得出所有野花的名字。”麦迪说,“我听有人提到过‘拉香秀巴’,就在离你们的寺院不远的地方。”

    “是的,就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子的村口,离这里大概有一顿茶的路程。”

    “这么巧啊,那你一定带我去看看!”

    “不行,”久美不假思索地说,“现在是‘夏修’季节,不能随便离开寺院的。”

    “‘夏修’?‘夏修’是什么意思?”麦迪感到很意外。

    “就是到了夏天,外面的花啊草啊,小鸟啊小虫子啊都活了,喇嘛们出去的话,就可能会踩死它们,所以就在寺院里修行,不能出去。”

    ——夏季天气渐暖,草木滋长,百虫惊蛰,万物复苏,其间寺院喇嘛外出活动难免踩杀生命,有违“不杀生”的戒律。因此,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喇嘛们就在寺院关门静修,这便是“夏修”。

    麦迪听了久美的话,愣怔片刻,慢慢明白过来,他有些不解地说:“这里的夏天这么短,天气又好,阳光也好,不出去走走,反而待在寺院里……”麦迪摇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是啊,所以要把这美好的夏天留给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花草和小鸟小虫子它们。”

    “难道你们就不需要享受夏天吗?”麦迪摇着头,表示不解。

    久美笑笑:“我们刚好可以静心修炼。”

    麦迪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那么这个‘夏修’要到什么时候结束呢?但愿时间不是太长。”

    “整个夏天,到这个月底结束,还有半个多月吧。”

    “噢,这么长时间啊,”麦迪摇着头说,“太遗憾了。”

    “……先吃饭吧。”久美说。

    久美在上早课的时候,在大经堂里吃过饭了,他为麦迪准备了简单的早餐。麦迪洗漱完毕,吃了早餐,前去拜见钦然塔叶活佛。不大一会儿,他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阿拉仁波切说了,从今天起,到我离开寺院之前,你一直跟着我,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麦迪说着,难掩心里的快乐。

    “仁波切真的是这么说的吗?”久美有些意外。

    “是啊,他还让他的管家叫来一个喇嘛,说他是‘雅本[7]’,让他特许你带我去看‘拉香秀巴’。”

    “哦呀[8]。”久美应道。

    “他还让你带我到一个叫……叫,对了,一个叫宁隆的地方去看看,说那里的风景很不错。”麦迪说着,开起了玩笑,“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仆人啦!”

    久美见麦迪开起了玩笑,也随着麦迪开起玩笑。他立即站起来,双手合十,做出十分谦恭的样子,向麦迪深深鞠了一躬,说:“给主人请安了。”说着,笑了起来。

    “那主人要你今天就带我去觐拜‘拉香秀巴’!”麦迪说着,双手叉腰,双目微闭,做出一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样子。

    “这个……”久美听了麦迪的话,心里有些犹豫:虽然得到了寺院的特许,但去觐拜‘拉香秀巴’,他还是有些顾虑,因为去觐拜‘拉香秀巴’,就到了自己的家乡。这几年里,他是不愿意回家的。自从出家为僧,尘缘已经断了,父母也已经不在了,他也就不去家里了,可是,他不回家乡,却还有一个原因……

    “你好像有些犹豫?”

    “没有……”久美说。

    “那怎么不给主人说‘哦呀’呢?”

    “……”久美思谋片刻,说,“我虽然是仆人,但是对主人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刚才说,你叫得出所有野花的名字?”

    “可以这么说。”麦迪有点信心满满的样子。

    “那好,既然得到了活佛的特许,今天我先带你去宁隆,如果你真的能叫出那里的花草的名字,我就带你去觐拜‘拉香秀巴’。”

    “这个没问题。”久美的话激起了麦迪的兴趣,“咱们现在就走。”他说。

    沿着巴桑寺山门一侧蜿蜒的石梯,绕过山路,有一条动物踩踏出的羊肠小道,顺着小道小心攀爬,到了山顶,再从山顶往下,眼前就是一条平坦延伸着的葱茏的向阳的山谷。这片山地,叫宁隆,向阳的山谷之意。这里林木繁茂,野花繁乱,高大的云杉遮盖住了整个向阳的山坡,像一片翠绿的云雾缭绕在山间,远方的雪峰把一条清溪派遣到这里,让它从一面崖畔上飞流直下,形成一片喷珠溅玉的瀑布在山间喧响,山石云遮雾罩,有一种水彩画一样的朦胧美。山下,溪水积聚成了碧潭,鱼群在水中嬉戏,鸥鸟在水边觅食。得到了阳光和雪峰的特殊眷顾,这里也就成了各种花草树木的乐园,它们争相在这里伸展着枝叶,炫耀着各自不同的色彩。

    久美带着麦迪翻过山头,一片大美的天地在他们面前豁然洞开,麦迪不由惊叫了一声:“Oh, My God,这里真是太美了!”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丛丛的高山杜鹃。杜鹃花张扬着粉红色的花瓣,从他们脚下延伸而去,使整个山头有了一种热烈、青春的气息。看着这样的景致,麦迪有些激动,他就近摘下一朵开得正艳丽的花朵。

    麦迪摘花的时候,久美急忙伸手去阻挡,但没有来得及,久美不由“哎呀”了一声,默默地念起了六字真言。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麦迪问道。

    “‘夏修’的时候不能摘花的。”久美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是我的错。”说完,继续念着六字真言。

    “这个‘夏修’还有这么多规矩啊!”麦迪不由高声说道,“可是,我已经摘下来了。”

    “……没关系,不知者不为过。”久美说,“那你就说说这花的名字吧。”

    “这是达玛梅朵,汉语叫高山杜鹃,植物学名称是Rhododendron。”麦迪说着,向着花瓣吻了吻。

    在杜鹃花丛里,还掺杂着许多不同颜色的野花。久美走过去。指着草地上一簇雪青色的野花,“这花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邦锦梅朵,汉语叫蓝玉簪龙胆。”麦迪走过去,说得不假思索。久美看着麦迪,不由向麦迪伸出了大拇指,他说:“我也能叫出很多花的名字,走,咱们比比谁认识的花更多!”

    “好!”

    穿过丛林,沿着溪流指引的方向,久美和麦迪沿着山谷一路走去,一朵朵野花向他们走来:金黄灿烂的梅朵赛琼、星星点点已经过了开花季节的雅毛唐哇、开在山畔迎风招展的鲁目梅朵、异香扑鼻的梅朵热佳、三三两两在山头傲然绽放的梅朵欧贝[9]……久美惊奇于这里的植物的多样性,他张开双臂,向着一朵朵的野花迎面扑去,好像要与它们拥抱一样,嘴里还不断地赞叹着:“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每次几乎都是抢在久美前面说出野花的名字,久美便不断地向着麦迪伸出大拇指。麦迪享用着这真诚的夸赞,手舞足蹈着,不由哼唱起了一首美国南部的乡村歌曲:

    Oh I'll twine with my mingles of raven black hair

    With the roses so red and the lilies so fair

    The meadow so bright with it's emerald hue

    And the pale and the leader and eyes look so blue

    I will dance, I will sing and my laugh shall be gay……

    麦迪一边唱着,一边对久美说:“你也来一首!”

    久美摇摇头:“出家人是不能唱歌的。”

    “这也是‘夏修’的规矩吗?”麦迪再次高声说。

    “不是,这是平常的规矩。”

    “……”麦迪摇摇头。

    久美在一块突兀在草丛中的石头上坐下来,麦迪也凑过去坐在了一起。

    “刚才我唱的这首歌叫Wildwood Flower,歌里提到好多野花的名字。”麦迪说。

    “可惜我听不懂。”久美说。

    “这首歌好像是特意写给这里的,看到这样的美景,让人忍不住要唱起来。”

    “哦,很好听。”

    “你说喇嘛们不能唱歌,可是我每天都听见你们在唱歌。”麦迪说。

    “不可能,怎么会?”久美侧头看着麦迪,对麦迪的话有些意外。

    “每天早上,你们在大经堂念经,那就是在唱歌啊!”

    “唱歌?那可不是唱歌!”

    “是唱歌,而且是多声部的合唱。”麦迪说。

    “……”久美愣怔着,说,“如果你觉得那就是唱歌,那我就给你唱一首歌吧。”

    “真的吗?”麦迪立刻做了一个OK的手势,“哦呀!”

    久美思谋片刻,用诵经调诵念起一首诗歌:

    如果是遂了姑娘心愿,

    此生就无法与佛结缘;

    如果去深山修行参禅,

    姑娘的情缘难以了断。

    久美念完了,麦迪学着久美的样子伸出了大拇指,“我听懂了,这应该是情歌!”

    “不是,这是道歌,是六世嘉哇仁波切[10]写的道歌。”久美笑笑,遥望着远方,默默诵念起了六字真言。

    “小时候,学着大人唱这样的歌,总是这么唱着,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真的明白了,却不能唱了。”半晌后,久美说。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有,我一个出家之人,俗缘已尽,还会有什么心事呢?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可是看你的样子,好像在思念着什么,回忆着什么。”

    “是啊,想起了儿时的一些琐碎杂事。”久美说着,忽然站起来,说,“不早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麦迪看着久美,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日上中天,太阳仁慈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久美和麦迪缓步穿行在一片美景之中。他们正往寺院走去。

    “谢谢你今天带我到这里,你让我见识了这里的美!”

    “我也要谢谢你,你让我见识了你的学问。”

    “哈,比起这里植物的茂盛,我的所学不算什么。”麦迪说,“我要把今天的所见写进日记里,回去就写!”

    他们回到寺院,吃过简单的午饭,久美默念了一阵经文,拿出一支削成斜头的竹笔,蘸着用锅底灰做成的墨水,开始抄写经文。他认真抄写着的,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道歌。麦迪则倚在他的皮箱上,拿出一支鹅毛笔,也在写他的日记。“亲爱的塞琳娜,今天我去了伊甸园,看到了那里所有的美景,我还看到了一个人,他的神情像忧郁的亚当……”他在日记里写道。

    3

    “夏修”就要结束了,寺院里正在准备着“夏修”结束后的跳神舞活动。喇嘛们戴上了各种面具,在大经堂前的平地上练习着神舞。久美扮演着护法神的角色,无暇顾及麦迪的事。麦迪也被这奇异的宗教仪式吸引着,沉醉在这神秘的异域文化之中,拿着他轻易不会使用的照相机,围着跳神的喇嘛们跑前跑后地忙碌着。几天里,一直没有走出寺院。那天久美带他去宁隆,他没带照相机,所以他和久美相约再去一趟宁隆,“我要把那里的一切都拍下来。”麦迪说。

    麦迪再也没有向久美提起去觐拜“拉香秀巴”的事,他隐约感到久美似乎不大愿意带他去那里。没想到的是,“夏修”刚刚结束,久美主动提出要带他去觐拜“拉香秀巴”,这让麦迪高兴异常。

    这一天,寺院里表演跳神舞,这是巴桑寺一年里规模最大的宗教活动。法号长鸣,海螺声声,在锣鼓和铜钹有节奏的敲击声中,身着华丽服饰,戴着各种护法神以及动物的面具的喇嘛翩然起舞,为众生祈福禳灾,驱邪除魔。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到寺院里观看,许多人还特意带着酸奶、酥油等吃食,犒劳在寺院里度过了寂寞夏日的喇嘛们。在寺院山门的左右,人们进行着各种贸易,自然形成了一个市场。一时间,寂静的寺院显得热闹非凡。麦迪拿着照相机穿行在人群里,忙得不亦乐乎。跳神活动的开始,预示着“夏修”结束了。

    跳神舞活动刚刚结束,久美还穿着神舞服饰,戴着护法神的木制面具。他走到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麦迪身边,对他说:“我带你去觐拜‘拉香秀巴’。”

    “现在吗?”

    “是的,马上出发!”

    麦迪有些不解:“为什么要现在去呢?”

    “‘夏修’结束了。”久美说,“今天那里没有人,很安静。”

    麦迪还是有些疑惑,但他马上答应了。“马上出发!”他说。

    他们走出人群,疾步走向寺院山门。出了山门,久美这才把身上的行头和面具拿下来,包裹好,放到就近的一座嘛呢堂里,便带着麦迪向宁隆走去。

    日上中天。太阳像盛开在天宇的一朵欧贝梅朵,孤傲地伸展着金黄的花瓣,而整个天空则像是一片蓝色的牧场,这片牧场,不是为了养育牛羊,而单单只是为了这朵花儿的绽放。蓝天的牧场围拥着太阳的花朵,用全部的空旷和博大呵护着这耀眼夺目唯一的灿烂。

    阳光普照,微风习习。天气很好,麦迪的心情也很好,他看着与他并肩走着的久美,由衷地说:“You’re a trustworthy person.”

    久美愣怔地看着他。

    麦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英语,他急忙又用藏语说了一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说英语了,这会儿很想说说英语。

    “我教你英语吧。”他对久美说。

    久美急忙摆摆手,说:“我学不会的。”

    “怎么学不会,我不是学会藏语了吗?”麦迪说。

    “……”

    “James.”麦迪忽然说。

    久美愣愣地看着麦迪。

    “This is your name.”

    久美冲着麦迪笑笑。

    “This is your name from now on.”

    久美像听懂了一样点点头。

    麦迪不由笑了起来,“‘James’是个人名,这个名字的发音有点像‘久美’。”他用藏语说。

    久美点点头,说:“你说英语!”

    “OK!”麦迪说。

    一路上,麦迪就这样一直说着英语,还不断地打着各种古怪的手势,久美也做出听懂了的样子,不断地点头或者摇头。他们的笑声便不断响起,惊飞了路边的野百灵,惊扰了几只觅食的牦牛犊,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们。

    不大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拉香秀巴”的跟前,久美不说话了。

    “拉香秀巴”矗立在阳光下,就像一个寂寞的哲人,它身后的小村子显得很安静,麦迪知道,村里的人们今天都去了寺院。麦迪看着“拉香秀巴”,他不由高声叫道:“Oh, My God!”

    麦迪疾步走到“拉香秀巴”前,先是按照藏族的风俗,向着神树磕了长头,然后起身走到跟前,抚摸着“拉香秀巴”粗大斑驳的树干。“终于见到你了!”麦迪说,“正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麦迪从各种角度拍摄这“拉香秀巴”,还让久美站在树下拍了一张,以人与树的比例和反差显示树木的高大。

    他还采集了许多枝叶和掉落在树下的树种,他要把这些枝叶和树种带到他的美国家乡去。采集这些的时候,他看着久美,说:“可以吗?”

    久美点点头。

    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们看到“拉香秀巴”树下有人,便向那里围了过去。他们见了久美,便向久美打着招呼,很惊奇地看着麦迪。麦迪依然忙碌着,久美却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他催促麦迪快点做完工作回寺院。麦迪有些不解,但他还是加快了速度,做完了工作,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拉香秀巴”,踏上了回去的路。

    久美走得很快,麦迪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后面。当他们走出不远的时候,从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姑娘的歌声:

    即便是能够成佛成仙,

    却要忍受苦修的孤单;

    快快回到姑娘的身边,

    她会给你幸福和温暖。

    麦迪疑惑地转头看去,却没看到任何人的影子。久美一直没有回头,步伐迈得更快更急了。歌声一直继续着,麦迪看到久美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回到寺院,久美一直在诵经念佛,麦迪没敢去打扰他,他拿出日记本,开始写他的日记。“亲爱的塞琳娜,今天我觐拜了‘拉香秀巴’,采集到了它的标本,也采集到了我一直想引种到家乡的树种。我还目睹了一出悲剧,那可能是爱情。”

    4

    清晨,天刚蒙蒙亮,麦迪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忙碌着,但还是吵醒了久美,这也是麦迪第一次在久美之前起床。久美起身,一边穿袈裟,一边有些意外地问麦迪:“这么早起来,你要出去吗?”

    “不,今天我一整天都不出门。”麦迪说。

    久美疑惑地看着麦迪,洗漱完毕,便到寺院的大经堂去念早经了。

    麦迪继续忙碌着。他拿出那天采集来的“拉香秀巴”的一枝树枝,又变戏法似的从一条布袋里拿出了一簇簇一朵朵的野花:浅粉色的达玛梅朵、雪青色的邦锦梅朵,还有梅朵赛琼、鲁目梅朵、梅朵欧贝、热佳梅朵等,这是他昨天天黑前一个人偷偷到宁隆去采来的。他把这些色彩艳丽的野花插在那枝柏树枝上,做成了一个花环,戴在脖子上,又从自己的行李箱里郑重地拿出了一件东西。

    这是一台留声机,一台用电池驱动的留声机。

    麦迪拿出手电筒,把里面的电池拿出来,放到留声机里,然后拿着留声机,走出了僧舍。

    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它为它的出升准备了一个盛大的仪式:漫天铺张着猩红的朝霞,仿佛是婚礼上的红地毯,云彩聚集在山头,好似是拥挤的宾客在翘首期盼。麦迪迎着霞光,向着大经堂前的平地走去。喇嘛们的诵经声从大经堂传出,那是一部低沉浑厚的齐唱,不时地,会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忽然跳出,宛若一只苍鹰忽然飞起,接着又淹没在齐唱之中。麦迪知道,那是领经师的声音。

    麦迪坐在平地上,静静地听着喇嘛们的诵经声,他在等着早课的结束。

    终于,大经堂里安静了下来,喇嘛们陆续走了出来,麦迪看到这些,急忙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按下了一个按钮。

    留声机里忽然传出来的声音让喇嘛们很吃惊,一开始,他们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惊讶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声音传出的地方。顺着声音,他们看到了麦迪,便纷纷向着麦迪围拢过来。麦迪站起身来,向着向他走来的喇嘛们鞠着躬,嘴里不断说道:

    “Welcome to you!Welcome to you!”

    越来越多的喇嘛围拢过来,他们被这会唱歌的机器镇住了,许多人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惊奇地看着那个四方的物件、听着这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奇异的声音。

    “你这是做什么呢?”久美从人群里挤到前面,疑惑地看着麦迪,他看着麦迪身边的留声机,惊奇地看着留声机上不断转动的唱片。麦迪向他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喇嘛们围拢在麦迪周围,他们一个个愣怔着,疑惑地互相询问着,猜测着,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远远地,几个喇嘛趴在地上磕起长头,他们认定那是来自上天的声音,是人们无法听懂的神谕。

    这一天是公历7月4日,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也是麦迪和塞琳娜的结婚纪念日。留声机里播放的是莫扎特的C大调小夜曲《浪漫的行板》,这是塞琳娜特别喜欢的乐曲,在麦迪和塞琳娜的婚礼上,他们也特意播放了这支乐曲。

    乐曲连续播放了好多遍,直到因为电池的原因,声音出现了变化,麦迪这才把留声机收起来。那一天,他还去拜见了钦然塔叶活佛,让活佛为他和他的妻子祈福。

    回到久美的僧舍,他向久美解释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久美也真诚地祝福他和妻子的生活幸福美满。接着,麦迪便开始写他的日记了。他在日记里写道:“亲爱的,今天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为这个特殊的日子举行了一个纪念仪式,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邀请巴桑寺所有的喇嘛参加了这个仪式。我在仪式上专门播放了那支百听不厌的乐曲,莫扎特的C大调小夜曲《浪漫的行板》。为了这个仪式,我一直不敢多用手电筒,担心电池会被用完。现在,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夙愿,我用这样一种方式,怀念着我们的爱情,也用这样一种仪式,希望我们早日相见。塞琳娜,我深深爱你,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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