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是一条标准的入警路线:报考警校,毕业后分配到地方公安局。学的也是让不少从警人员满怀憧憬的行侦学专业。也就是说,我是通过正当途径正儿八经地当上警察的。
我和王正伟刚分到云南德宏州瑞丽市公安局的时候,局里还专门为我俩开了一个欢迎宴。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惯例,让我们受宠若惊的是局长也来了。
老局长姓金,和他平级的市县领导们都叫他老金,局里的同志则叫他老金局长,既显身份,又显辈分。我和王正伟是刚从学校分配出来的愣头小子,当然叫他金局长了。金局长稀发浓眉,五官端正却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凸显的大肚颇有些领导风范,一招一式举手投足也有模有样。我和王正伟心里明白:这位年龄看上去已过更年期的老领导就是我们以后的老板。
饭局设在滨江路的孔雀大酒店,来了两桌人,大概都是局里的同志,这倒让我和王正伟意料不及。看来,今天是金局长做东,他把局里的同志一个个地介绍给我们,我和王正伟傻里傻气地和各位上司客气着。打了一圈招呼后,菜也上齐了。服务生把酒斟上,金局长端起酒杯开了口也算作饭局正式开始。
他说:“同志们,今天好日子呀,两名大学生志愿到咱们局工作,志向不小,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好男儿志在千里!俩小伙子从北京来到僻地,志已在数千里之外了,有男子汉气概吧。”
听了金局长鼓舞人心的话,我和王正伟很激动,心里特别兴奋。大家都和我俩碰了杯,我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还好是名酒五粮液。服务小姐又把酒斟满,局长继续说:
“啊,小伙子们,你们来的正好,局里现在就缺你们这样的大学精英,到局里到处走走看看,一大堆案件等着你们处理呢。尽快上手,既大展你们的身手,也可以让我们局里的一帮老同志松口气。你们太辛苦了,是不是?”
局长的问话是对其他同志说的,大家都随声附和着,气氛显得格外的好。
“有困难有意见就提出来,局里会尽量解决的。预祝你们工作顺利,早日融入到我们这个战斗队伍中来。”
大家又举杯饮尽了酒。当第三杯在手时,我脑子有点模糊了。
“今天难得有空闲,大家陪两位小同志多喝几杯,要不说咱们局没文化没气氛,两位小伙子也别客气,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就在一个战场上出生入死。明天你们休息,我安排人让你们熟悉局里的环境。”
金局长又说了几句激动人心的话,大家就把第三杯酒干了。
三杯酒下肚后,同志们开始一个个与我和王正伟碰杯。这时,金局长电话响了,他走出大厅接了一通电话,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灌下了七八杯酒。
金局长端起酒杯走到我和王正伟面前,又把酒杯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拍拍我和王正伟的肩膀,说道:好好干,局里专门为你们配了台电脑,里面一些专业软件也安装好了,用来记录罪犯档案和调查报告什么的。我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不得不提出来:金局长,我和王正伟是搞行侦的,档案记录那块归档案科呀。局长“哦”了一声说:新来的同志都要熟悉一套完整的办案程序。你们俩这段时间处理的案件由你们立档再交由档案科。主要是想锻炼你们,给你俩配电脑也是特例,也算作是照顾你们吧。你们可别辜负了大家的希望!我和王正伟立即作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态,大声回答:是!局长谈笑着又和我俩碰了杯。
我想酒真的喝多了,脑袋越来越迷糊,对各位上司本来恭恭敬敬的话也越说越模糊不清。我看了一眼王正伟,他的脸已喝到发紫了,我想自己肯定和他差不离。
这场饭局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才结束。我和王正伟是搀扶着回局里宿舍的,叫别的同志送会让我们特难为情,所以我俩已醉装醒,定要自己叫辆出租车,歪歪斜斜地回去。好在酒店离局里宿舍并不远,七分钟车程就到了,不然我就得把肚里的东西吐到出租车上,招来一身麻烦。回宿舍后我在卫生间一阵狂呕,之后感到特别困乏,草草洗了脸倒在床上横竖不成行。王正伟突然说了句:我怎么有点想哭呀!我看他眼睛红红的,说:我也是。
我和王正伟是北京某一警院同专业的同学,家里条件也差不多,属于那种既没后台又没钱财的一类。加上性格、爱好有诸多同点,从认识后就走得近些,久后也就成了哥们儿。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在警校里,这为人之道很流行。同学们非富即贵,现实的优越感很明显,所以大都学习做事哼哼哈哈。我惊讶的是:若通过同学的背景,我可以把北京的公、检、法系统熟悉个遍。像我和王正伟这样凭着对警察的一种盲目崇拜就上纲上线的人,之间的友谊就显得格外的珍贵了。
快毕业的时还心存留京的幻想,但名额有限,而且早已内定,就只能自认命苦,往地方靠。也没想到会到云南来,家里有一个不常往来的亲戚在昆明市郊开了一家化工厂,自己做老板。听说了我这事儿,说跑跑这边看行吧。亲戚门路还算广,一跑这事儿还真成了。我厚着脸皮多要了一个名额,老板极不情愿地表示有困难,但最终还是办到了。我不知道家里塞了多少钱,但明白的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归宿了,王正伟也有了。他就这件事儿不知道谢了我多少次,请我吃过多少次饭。我倒不挂在心上,每次都说:先别谢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在下地狱呢。王正伟很诚恳地说:交你这个朋友算交对了,我上辈子也不知道积了什么德,上天派一个好兄弟来帮助我。我连忙摇头晃脑:言重了,言重了!以后需要你帮忙的事儿还多着呢,只要你挂在心上别推辞就行。
去单位报道之前我回了趟老家新疆。我约了王正伟,他很高兴,愿意同往,说我还得当面酬谢伯母呢。这样,我们就在一个夏末,收拾行李西去。王正伟在路上几乎成了运输员,行李搬上搬下的累得满头大汗也不让我插手。列车驶进了天山山口内,看到一片片戈壁,一座座雪山,王正伟却也啧啧称赞,说这是上帝的疏忽与补救。我说上帝从来就没有公平过,西部人民凭什么要面对自然得另一面——残酷。王正伟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说在残酷生存条件下生存下来的民族才是优秀的民族,才是强悍有力的民族。看过《狼图腾》这本书吧,在自然法则面前,虎豹勇猛于狼,为什么绝于前者而存于后者,那是因为狼团结且智慧,能整合最多资源和最优资源为己所用。而这些本领虎豹都不具备,环境稍稍恶化便无法生存啦。咱们以后做警察就应该有点狼性,这是生存原则。
列车到首府乌鲁木齐南站的时候我睡着了,是王正伟把我叫醒的,他把我摇醒,兴奋地对我说:亚森,快看看窗外,哪个是你妈妈?到了站我也很高兴,笑着说我可还没练得一双火眼金睛能在这么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我妈。王正伟先下了车,我把两只小木箱子从窗口塞给他,然后自己也下了车。
我们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但不见母亲的影子。我说咱们出站去,她可能在出站口等着呢。然后两人各拖一只箱子走了出来。母亲就站在出站口门外不远处,我向她挥挥手,她显然看到了,迎了上来。
我把王正伟介绍给母亲,王正伟很干脆的叫了声伯母,母亲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儿子每次打电话都说起你,欢迎到新疆来玩儿。然后母亲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你看,咱们别光顾着说话,赶紧回家,晚饭都做好了,咱们边走边谈。母亲想帮王正伟拎行李,王正伟连忙推让说伯母让我来吧,这点小东西我一次能举十个呢。我也说:妈,你就让他拉着吧,你身子也有病。母亲也不勉强了,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走到了南站广场。因为家在民主南路,离车站较远,就打车过去,下车前王正伟抢着把钱付了。天尽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家了。
饭菜还是热的,母亲便把盘子从厨房端出来,有牛肉、羊肉、鱼和新鲜蔬菜什么的,电饭煲里面的米饭也是热的。王正伟从包里拿出一瓶葡萄酒来,说今晚就喝这个吧,喝啤酒白酒都不好。我就跑到厨房找了三个平底杯把酒盛上,母亲和王正伟又一番客套,我们才端起杯子喝下了第一杯酒。母亲放下杯子后摆摆手说:我不喝了,不喝了,我喝不惯酒的。亚森,你陪小王多喝点,我再喝就醉了。我对王正伟说:我妈是不喝酒的,今天高兴才喝了一杯,你也别介意,我们俩喝。王正伟连忙说:亚森,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伯母能喝多少是多少呗,伯母多好一个人,我都想认伯母作干妈,和你做亲兄弟。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套高级营养品来,对母亲说:伯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老不要推辞。我工作的事也让您费了不少心思,要不然我没工作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飘着呢。母亲从来就没有收过别人的礼,一时间倒显得手足无措。我看了一下营养品,估计价格不低于300元,说:王正伟,干嘛呢,搞这玩意儿,廉明纪律都忘脑后了,别把院里发的补贴两下捣腾完了又来借我的呀,到我家就把这儿当作你家,还送什么东西。母亲也推让着不收。王正伟急了,说:伯母托了关系送了钱帮了我天大的忙,我这点东西简直就是微不足道,您老再推让可让我以后心里背多大的包袱。母亲让了几次也不好拒绝,就收了放在背后,王正伟这才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母亲感慨的说:以前都是送别人礼,这还是第一次让别人送礼。我这孩子他爸在他出世三年后就出车祸死了,是我东拼西凑供他读完书的,也苦了他呀。我说:妈,您怎么又说起这些伤心的事儿来了。母亲也不管我,和王正伟天南海北地聊着,倒让我插不上一句话。
吃完饭,我和王正伟都洗了澡。因为头发未干,就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陪我们看了一会儿就去睡觉了,待头发干的时候,我和王正伟都困乏得不行了,关了电视也去卧室睡觉。因为房子小,才两室一厅,王正伟就和我挤一张床。可能是舟车劳累之故,我俩一倒下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母亲去上班,我和王正伟胡乱弄了早餐就出去玩儿了。我做向导,把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超市店铺都逛了个遍。王正伟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番评头论足。到了红山公园他就说这是绿洲中的绿洲,看了国际大巴扎他说这是少数民族文化的奇迹,走了开发区他说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还搞这玩意儿?我说开发区是一个城市的希望呢。
给王正伟印象最深的是维吾尔族少女,他想不到走在大街上衣着时尚,酷似老外的美女居然是本地产的少数民族姑娘,惊叹得难以置信一般。他在我面前发了誓:我王正伟今后一定找个美若天仙、温柔贤惠的维吾尔族女人做我老婆,找不到打光棍,找到了马上结婚。我说省省吧,是不是还要把他带到老家跟人说娶了个老外满足一下虚荣心?要找少数民族的云南还不多了去,再说维吾尔族人虽然从小接受双语教学,但沟通还是有困难的,而且动不动就拿民族说事儿,谁受得了。王正伟问我:维汉通婚的人多吗?我说多。他说那不就得了。
我们就这样玩了几天,心情格外地好。这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有时候我想:一个人一辈子图什么呢?只要身体健康,亲戚朋友健在,生活过得去,那就是福了,还要求那么多干嘛。很多人追求的不就是成都人那种摆摆龙门阵,涮涮麻辣烫,打打小麻将,看看歪录像的闲散而舒适安逸的生活吗。
但我知道这种日子即将结束,我还得去新单位报到。我得工作,得养活自己,以后养活母亲,结了婚还得养活妻儿。这就是生活!
母亲把我和王正伟送到车站,她倒显得很洒脱。母亲知道一个人总是要工作的,就像她现在也还努力工作一般。最让我放不下的是母亲的病:胆囊炎伴有轻微的水肿。看了很多医生,吃了不少药,但始终没法根治,动手术母亲又不愿去。钱花得差不多了,母亲也就不敢再往医院跑,就买些中草药,隔三岔五地煎熬成汁大碗喝下去。母亲说:去吧,去吧,儿子你去吧,到了那边打电话报个平安。别惦记着我,我生活会很好的,啊!记着隔一段时间来一次电话……说着说着母亲就流下泪来。王正伟把话插进来,说:伯母,您放心,我和亚森会相互照应的,况且局里还有那么多同志,你就把一百个心都放下来好了。
列车轰隆隆的开出去好远,我恍如隔世。王正伟说:你母亲真了不起,一个人供你读完大学。我自豪地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跑到警察这一线的。王正伟喃喃的说:是啊,咱们是警察,警察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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