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所猜测的,她们是双胞胎。“日比野看上去很喜欢佳代子,但是那对姐妹像在随意地玩弄他。”
稻草人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日比野也有可怜的地方啊。”
“可怜?”
“那对姐妹看上去很漂亮,但是,人类总是残酷的。”
在我的印象里,日比野看起来可没那么可怜,他看上去更像是随心所欲地活着。但在听到优午的这番话时,不知为何,我对日比野产生了怜悯之情。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像是感受到了日比野的孤独。说“同情”更为贴切吧,这一定是蓝色夜空给我带来的感受。
我问,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吧。即便是无业状态,我也很想知道自己要承担怎样的工作。我没有期待得到回答,却听到优午立刻说:“自行车。蹬自行车。”我感到非常惊讶。
“啊?”
“你去蹬自行车吧。”
“什、什么意思?蹬自行车?什么时候?”
“据我刚才所知,你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呢。”优午故意转换话题,没有回答。旋即问道:“你遇到田中了吗?”
“大概见过了。”是那个在市场上看到的、腿部残疾的小个子男人吧。
“他有告诉你关于奥杜邦的事情吗?”
我皱了皱眉。这是国名还是人名啊,我不知道。
“他是美国人。约翰·詹姆斯·奥杜邦。在一百多年前出版了自己画的鸟类图鉴,《美国鸟类》。”
我虽然看到了田中,但连句招呼都没打。“这个话题和我有关吗?”
稻草人陷入了沉思,仿佛语言被它脚下的地面吸走了一般。“可能没关系,只是我想让你听一听。很有趣的故事,奥杜邦的。我喜欢和鸟有关的故事。”
“和鸟有关?因为你是稻草人?”
“你真会说话。”优午像在讽刺我。
最后,我问了一个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听说这座岛上欠缺什么……”
优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谨慎地追问。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沉默后,优午语调平稳地给出了回答。谜一般的回答,并不亲切。但我能理解它想说什么。比如说,即便优午知道水果的形状和颜色,却无法知道味道,因为它不能吃东西。可以问它感想如何,但它无法亲身感受。知道但是不了解,它的意思一定是这样的。
优午似乎不愿再开口了,我便没有继续提问。
没有路灯,我在凛冽的寒风中走上回去的路。虽然道路并非错综复杂,但因为我一直是个路痴,还是便迷路了。头顶上,宛如大海的夜空延展开去。
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我怎么都找不到路,好几次踩到道路之外的泥土中。而且我的视力不好,一到夜晚就几乎看不到了。我应该问问优午怎么回去的。
我在黑暗中眯起眼睛,可以隐约看到远处山丘的轮廓。我走走停停,考虑着要不要就地休息,然而无法下定决心。
可以看到耸立的高塔,像一只在黑夜中潜伏的长颈鹿。那是“瞭望塔”,我终于得以把握前进的方向。把那座塔当作坐标。那座塔至今都没有被破坏,真是不可思议。
我拐上横向道路,望望四周,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往前走。我眯起眼睛看,立即认出那是白天见过的人。是园山。
大半夜的,他在做什么呢?日比野说过,园山每天会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情。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我一直盯着园山,直到他远去。
我回到房间,一时难以入眠。
厨房里有冰箱,里面放着白天得到的草莓。对了,这座岛的电力供应系统是怎样的?我感到好奇,很难想象这座被世人遗忘的小岛上有发电厂,通过电线将电传至家家户户。虽不是像霞中飞鸟那样绝对不可能(注:“霞中飞鸟”(霞に千鳥)是一句日本谚语。因为霞只在春天出现,千鸟只在冬天出现,便以二者同时出现来形容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也差不多了。冰箱背后的插头的形状,与我所见过的有些许不同。
我突然下定决心,走出了家门。我走到房子的背面,看到那里有像电源一样的东西。像黑色的骰子,也像是铁制的盒子,或是放大后的汽车电源。盒子连接着不少像用洗衣夹固定着的电线,我回想起自己还是系统工程师时使用的故障频发的服务器。
我回到房间,从冰箱里拿出草莓,坐在床上吃了起来。
望向窗外,看到了月亮。淡黄色的月亮。它的形状和我所知的月亮一致,真是幸运。
我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明信片,开始思考关于优午的事情。虽然全是些难以置信的事,但这个会说话的稻草人身上没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人类是会养成习惯的动物,也是容易厌倦的动物,就这样活着。有空闲的年轻人总是傻傻地想着“没什么有趣的事情”,诸恶之源或许就隐藏在这之中。
我本想着自己终于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没想到醒来之后,发现岛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寂静的夜晚,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优午被杀了。
再没有比早晨被人叫醒更让人生气的事了。那天早上,我因为有人粗暴地敲着大门而醒来,首先生出的是一股冲向头顶的愤怒。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深蓝色的窗帘缝隙间钻进亮白色的阳光,照在被子上。
我打开门锁,日比野冲了进来。他累得直喘气。虽然这里并不算我的房间,但我仍对他毫不顾忌地直接进来感到厌恶。
“伊藤。”日比野在玄关处探着身子,呻吟道,“优午被杀了。”我的睡意一下子烟消云散,急忙穿上放在床边的鞋。
出了门,日比野拼命地奔跑,我在后面追着。
田野中围着半圈人,有二三十个吧。大家半张着嘴或一脸忧郁,呆呆地站着。
白费了这明媚的晨光。
我发现了几个见过的人。邮递员草薙带着妻子百合站在那里。
日比野像是认为我们有特权一样,拨开人群向前走。他这么厚脸皮却也并没有让人生气。不是所有人都在田地里,也有不少人站在田间小路上远眺这边。岛民们垂头丧气地站着,我感受到了他们所散发出的沉重气息。可以说,他们失去了指引未来人生的指针,状况可能与在森林中丢失了指南针一样。
日比野所言不假,优午倒在地上。我不知道说“倒在地上”是不是合适,总之在我看来,优午倒在了地上。
景象凄惨。与其说是优午,倒不如说那是优午的一部分。稻草人的腿,还是该说脊椎呢?那根粗壮光滑的木头被从地里拔起,扔到了一边。木头原本似乎埋得很深,拔出后能看到颇长的一段痕迹。
手的部分被残忍地扔到了远处,固定的绳子也被肆意剪断。不,比肆意更放肆,可谓剪得乱七八糟。已将木头紧紧绑了上百年的绳子全被割成了碎片。
优午的T恤被揉成一团埋在土中,像一块抹布。
我走近木头倒着的地方蹲下。没有人对我表达不满,也没有人阻止我。日比野蹲在一旁,恍惚地说:“优午碎了。”
我们从木头的头部望向脚部。包着头的布就掉在附近,但是四处都没有看到原本应该包在里面的球状物。
我看着木头,它本来是能预测未来的稻草人。我发现了奇怪的疤痕,在连接优午头部的地方有无数细长的小孔,非常细密地布满木头表面。一眼看上去像是自然形成的痕迹,但稍微细看便能看出,排列得如此整齐肯定是人为的。
我贴近了看,并摸了摸表面,发现那些痕迹实际上是小小的瓣膜。我翻过瓣膜,木头里面是空的。就像换气口啊,每个气孔上都附着瓣膜。
这些小洞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啊?木头颇粗,是用锥子,耗费大量精力凿出来的吧。也可能是用刀子不停地刻。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无比费事的工作。
“这些小洞是什么?”我问日比野,但他没有回答。
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木头表面的痕迹,发现那些瓣膜会随风微微颤动。
我眯起眼睛想,这可能就是嘴吧。与笛子的原理相同。风穿过洞,瓣膜振动发出声音。晃动非常轻微,但一晃动便有声音,灵活使用这些声音的话便可以说话了,是这样的原理吧?我想着想着,惊呆了。骗人的吧。
我又看了看连接头部部分的横切面,年轮的形状也很奇妙。
不,与其说是年轮,倒更像是沟槽,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沟槽。是年轮变成这样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我将食指伸进沟槽中摸了摸,有不少细小的纹路,摸上去颇为粗糙,像是晒干了的柚子皮切口。
沟槽中有土,还有小小的果实和几片稻壳。土一点一点地从沟槽中溢了出来。
然后有小虫接连不断地从年轮处涌出,我“啊”地叫了一声,把手指收了回来。像是瓢虫的虫子,约二十只,沿着沟槽的内壁爬下来,探出头。我本以为里面只有植物的果实,没想到还有虫子。
日比野也注意到了小虫子,他不快地说:“这虫子是怎么回事啊。”然后将虫子拂走。有的虫子重新钻入沟槽,有的飞走了。
我感叹道:“这就是头部啊。”
“什么?”
“像人的头部。大脑皮层有褶皱,沟槽就像褶皱一样。”
“这就是大脑的褶皱?”日比野冷笑道。
“这些沟槽非常复杂。我原本以为是年轮,但似乎不是,它遍布整个木头,就像遍布全身的神经。”
“神经里面住着虫子?这你怎么解释?”
“人类的大脑里有神经电流和脑内物质等在运作,我认为它们相当于这类物质。也许小虫子就是起这样的作用的。”说着说着,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言乱语。
“虫子起什么作用?”
“代替电流。爬动的虫子为大脑带去刺激,使之运转。”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论,“混沌”基本是由“单纯的东西”组合而成的。就像优午的脊柱与头部相连的部分,也全部是“单纯的东西”。土、植物的果实、虫子,还有从天空中射来的阳光,可能就是这样的组合吧。
“真是胡说八道。”日比野说。
我又有了新的想法。虫子的动作就像条件反射一般敏捷,这不正符合大脑嘛。
“总之,这里原有的优午的头部去哪里了?”脊柱上连着一个球形物体。布掉落在地上、沾满泥,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消失了。是干了这事的家伙拿走了吧。”日比野使用的说法是“干了这事”,将稻草人从土里拔出来,使之四分五裂并弃之不顾。
优午当时发出悲鸣了吗?身处无处可逃的田地中央,又无法反抗,它被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我“啊”地低声呼喊了一句。是单纯的疑问。日比野的视线与我相会,他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为什么优午没能预测到自己会被杀呢?”日比野如此说道。
日比野俯视着优午曾经站立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洞。木头曾在此挺立长达一个半世纪。
我也和日比野一样站着看那个洞。优午曾在这里,眺望着远处的山丘,也眺望着即将到来的未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转身回到大家所在的地方。
“喂,小山田!”日比野突然喊道。他在叫一个穿着深绿色夹克的男人。
“是你啊。”那个人应道。年龄看上去和我们俩差不多大,但显得比我们俩都成熟。
“这家伙是怎么了。此时该轮到你们出场了吧?”日比野故作深沉地说。
鼻梁挺拔、面部轮廓深邃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物品破坏。”
物品破坏,也说得通。只是一个稻草人被破坏了。但这是法律上的说法,不通人情。
“警察总是死脑筋。”日比野的表情变严肃了。
“不是死脑筋,我也很难过,但在法律上就是这样的。”他拥有超出年龄的镇静。胸膛厚实、脊背笔直。也许是因为他的眼中透出诚实,我觉得他像一名武士。
但我被“警察”这个词打断了思绪,并立刻想到了城山。
法律上,小山田说。他说这话恐怕并非出于本意,他估计也无法接受优午之死带来的冲击吧。
“刚才那个人,是警察?”男人离开之后,我问日比野。
“是的。”
“这座岛上也会发生案件吗?”
“好多呢。”日比野坐在木桩椅上,弯下腰捡起脚边的石头,在手中把玩,“偷盗、抢劫、强奸、杀人、事故,这类事情无论哪里都有啊。”
“是啊,可能是哪里都有。”比如我,就因为抢劫未遂而被逮捕。
“警察的工作只是仔仔细细地巡视。”
“巡视?”
“事件发生后,警察首先会去找优午,问他罪犯是谁。然后警察找到那个人并逮捕他,就可以了。是这样的吧?所以说,他们的工作顶多只是确定事件发生时某个人在什么地方。就是巡视啊。”
这与我所知道的警察的办案方式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舞台剧或者即兴表演。但是他说得没错,如果优午在,就可以知道罪犯是谁。
“就像名侦探一样。”我感慨道。
身边的日比野将脸凑近我。
我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经常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读推理小说。比起读程序设计指南,还是小说更能放松心情。小说中出现的侦探并不是为了防止事件发生而存在的,而是为了解决事件。虽然最后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却无法改变结果。静香也读过我所读的小说,而且说过以下的话。
“你知道名侦探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吗?是为了我们哦。为了拯救身处故事之外的我们。很白痴啊。”
我认为这是个值得深思的想法,名侦探处于比事件本身更高一层的立场上。这么说来,优午也就处于同样的立场了。他们不是为了拯救以我们为主人公的故事,而是为了处于更高层次的某人而存在的。
因此,不能在事件发生之前告知未来,不能阻止事件的发生。
“不过还有那个叫樱的人吧?”我说。
“是呀,如果樱先找到罪犯的话便会将他射杀。”但他又补充道,“没人知道樱是以怎样的基准杀人的。”
“你和刚才那个叫小山田的刑警很熟吗?”
日比野露出厌恶的表情。“小时候的事了。”
“从小就是好朋友啊。”
“怎么可能。”日比野的表情毫不客气,也一点不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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