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佝偻着背,走到院子里,直到月亮重新探出头来,在夜晚比在白天精神的一株昙花才看清他。他拎着半袋垃圾,站在垃圾桶前,却迟迟不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他向远处张望,等待着什么。昙花动也不动。没有风。这个没有风的秋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干燥,老人也更干巴,手指上粗粝的裂纹扎破塑料袋收紧的提带,似乎再略一用力就能使它断开。要是一个年轻人,大约只会反过来嫌提带硌手。人如花,什么阶段就是什么处境,九月都快过完了还没有开花的昙花,被人连盆带枝扔在这里就是一个证据。可它突然开花了,洋洋自得地看着这个黑暗的世界。它还看出老人频繁失眠,这么晚了从三楼走下来,扔垃圾只是一个借口。
老人终于想起走到外面来的目的了,手荡了一下,垃圾袋准确掉进桶里。咚!他像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匆忙往左边迈开一步。其实是听见脚步声了。他避开眼前放置在砖砌的花坛沿上的昙花才能把来人看得真切。
是了,还哼着歌,这个死丫头。月光下,她缓慢地跨着大步,高大的身影除了她的父亲,谁离着这么远看,都会以为是个男人。
“翠花。”老人叫她。
她停了一下跑起来,捂住头,就好像下雨了。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啊?”
她跑到他跟前时埋怨他,脚下并没有停。装了感应灯的门洞无声地亮了,她的影子立刻改变了方向,洒到站在她身后的老人身上,只一下,就跟着她上楼了。
老人盯住她,腿脚尽量快,尽量跟紧,辨认出她头上顶着的是一团绿色,这才猛然收住,手抓住栏杆,紧紧地,有心刺破那锈迹斑斑的铁似的。
“你看看你!”
老人追进她的房间,眼睛从即将埋没它的眼皮中鼓出来,露出轻易突围出来的亢奋和凶狠。
“你看看你!”
他照着她的头用力拍了一下。
“啊!”
翠花大叫一声,把父亲推出房间,反锁上。
高高瘦瘦的母亲披上衣服走出来。一个只够放下一张双人沙发和一个电视柜的小客厅,立刻显得拥挤了。母亲还动手拉父亲,两个人四只手交错挥舞着,眼前就更觉混乱了。
“她把头发染成了绿色!”父亲冲母亲喊叫。
“你又不是第一天见她这样。”
“她还办不办事?”
“她就没想办。”
“不办拉倒!”
“这可是你说的……”父亲身后的门突然开了,里面没开灯,翠花伸出头,客厅的光照耀着她的脸,把原本就有点泛黄的眼珠照得浅淡薄情了许多。她情有独钟的像把方便面顶在头上的铺排发型,在半边光的照射下分出层次来,凸起的门牙嵌在大嘴巴里,醒目地打着战,左脸上的酒窝黑黑的,像一块熟透的伤疤。
“拉倒就拉倒!”
父亲再次举起巴掌,落下之前,翠花的头缩回去了,门也重重关上。
父亲甩起脚,对着门砰砰砰乱踢一气。
母亲在翠花露出头之时就不再管了,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看了一会儿,看到父亲恨不得以头撞门,厌恶地转过身,快速回到床上,又敏捷地起来,把窗户关紧。
秋日夜色中,喧噪的蝉鸣都不能侵吞掉的吵闹还是穿过砖块和木头的空隙从三楼扩散出去,一些升起,一些沉落。仅有的几户邻居暗中打开窗户,竖起耳朵想把是非听得连贯。
楼下的昙花静悄悄的,花瓣受惊般地颤动着伸展开来。
第二天黎明开始的凋谢也是这样,无声无息,独自向泥土冲撞。
翠花肿着眼泡从被遗弃的昙花旁经过,与之前已经经过的零星的几个人一样,脸庞还缩在睡眠中,有待被更多的晨风吹开。在她微寒的身上,显出精心搭配的痕迹,虽然材质略为粗糙,但看上去仍不失为讲究之人。卡其色雪纺短上衣,袖口像灯笼一样膨起,好不容易才套上的咖啡色磨毛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挎包侧面挂着长长的流苏——这是翠花尤为喜欢的设计,认为它们又酷又甜蜜。
翠花的老上级崔明亮有一次对她说,要么酷要么甜蜜,方向有一个就好。她回他,九十度是方向,四十五度也是方向。崔明亮便不再理她。他很少理她,怕她得寸进尺。她得寸进尺的做法是,在他劝说,而她辩解,三四个来回之后,她会突然说,你对我这么上心,是不是爱上我了?承认吧!也不管现场还有没有其他人。他应对的方法只有两个字,不理,就像没听到她说什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然后宽宽脖子上的领带,站起来走了。边走边自责,吃饱了撑的来管她。可是他不管谁管呢,人是他招聘来的,还对他一往情深。爱慕这件事,多一个人对你,你的心头就会多一层微妙的喜悦,总是难得剥掉的。崔明亮虽说已经跳槽走了好几年了,仍会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过问一下翠花的事。翠花得到鼓励,乐得在原来的轨迹上走着,这是她唯一能时不时得到崔明亮富含私人性质的关照的方式。她混乱的审美即是方式之一。不只是挎包,任何带流苏的东西都会引起她强烈的占有欲,现在脚上套着的这双靴子便是这样。
天蒙蒙亮,这双浑身扑扑腾腾的脚踩着楼下水泥板上微凉的露水一步步离昙花越来越远。折腾到半夜才睡的父亲鼾声正浓,早被留在身后了。母亲蹲在厕所里,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应该不会像往常那样,站在窗户那儿深呼吸。这样不声不响,没有牵扯地离开最好,翠花想,形式如同她想了无数次的永别。
但翠花并不是完全出于回避才起这么早的。
晚上公司包下一个剧场做周年庆典,偏偏她今天得去一个地级市处理业务。虽然来回路上也就四五个小时,坐最早一班长途车过去,顺利的话晚上还是赶得回来的,可谁知道会不会顺利呢,甲方是大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约好九点见,他们十点能到就谢天谢地了,你还不能生气,得赔笑,感谢他们赏脸。只要到那个地方去,就得早早去,晚上住酒店,第二天下午回,这是经验。甲方突然间的安排让翠花措手不及。在跟甲方协调改个时间再去未获应允后,原本跟同事合排节目,准备在周年庆上好好秀一把的翠花,便从节目组退了出来。
周年庆很重要吗?关我一屁民什么事!翠花这样宽慰自己,却并不能按下心底升起的怨愤——就因为是屁民啊!
带着这些心意的早起令人极不愉快,翠花怏怏走在晨雾中,整个人从里到外湿哒哒的。
从翠花家到长途汽车站需要坐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公交车。附近正在建一个长条状的大型公园,沿线一系列建筑都在拆,这个车站也在计划之内,已经拆得只剩下一个遮雨棚,后面的广告箱是破的,站牌也不知去向。说起来这个车站也只不过才建了三四年,当初从堤坝那边开始,一直越过车站和它前面的马路,全部都是荒地,被当地居民抢占,一块一块分割了,开垦出来种菜。后来不让种菜了,建了个超市,过了几年要修路,就把超市拆了。现在又要动,四下里从早到晚尘土飞扬。翠花揉了揉鼻子,打出一个大喷嚏,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视线模糊间,公交车摇晃着来了。车上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坐在靠前的位置上,头抵着玻璃窗,昏昏欲睡。翠花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车一开动,她背后就升腾起巨型黄色尘烟,翻卷着跟随出四五十米远。翠花特地回过头来看那些尘烟,从她第一次发现它们开始,她就控制不住地每次上车后都要扭着头去看,感觉那就像一个披头散发的怪物,想要吞噬她。她抓紧扶手,犹豫着,怀着紧张和强烈的冲破现状的欲念。
之前翠花打电话给甲方,小心翼翼道出周年庆的事,希望调整时间,那个掌握采购生杀权的女人,翠花听着她缓慢而克制的喘息,想到她定是在电话那头因深感冒犯而颤抖了,便禁不住生出小小的得意来。女人说,二十多万的单子,不大,但也不算小,你看着办。翠花的得意砰地破碎了,连忙说,我知道,我只是问问,当然还是会就您的时间。电话挂断后翠花觉得自己可悲又可耻。现在回想起来,便觉得这可悲和可耻是双倍的。
去他妈的吧!
翠花站起来,从最后一排摇摇晃晃走到后门,靠在扶手上。二十多万不大不小?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翠花中途下车,换乘后直奔公司,在楼下慢悠悠吃了一碗放足了辣椒油的牛肉面,完事后把沾满鼻涕和眼泪的纸巾团扔进垃圾桶,按下电梯的上行键,一点一点被带到十八楼。
“哇!石翠花!”
同事们纷纷围上来细看她的头发,神色富含喜悦与震惊,带着有事可做的那种满足。人群中,如果一个人坦然于在自己身上实践各种想法,会形成一股带动的力量,即使少有人会真的跟着去做,但至少不会引起广泛的嫌恶。镇静是慑人的。石翠花在这个人人都唤她全名的地方,站在几个人中间,扬起眉毛,嘴巴绷着,淡定地转了个圈,全方位展示她的头发。
“呵!”他们拍起手来。
这些叫她全名的反倒比家里那两位叫她昵称的友好和令人振奋,尽管这些表现一部分来自于他们没必要真的关心她的命运,他们只是这个社会中临时凑成的一个小单位,不时有人出入,命运产生交叠,但绝少能够长久相关。只是石翠花要的就是他们不深度关心的那种友好。友好的另一个意思是距离。没有人知道她对距离的渴求有多强烈。这来自于她的父母,更多是父亲,他简直憎恶透了她老大不小了还跟他们挤在一起的现实。
转了几个圈后,石翠花突然想到时间还早,这么多人这么早就来到公司实在可疑。她指着其中一个细眯眼,嘴巴上全是泡的女人,问她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做了一晚上标书。见她点头,石翠花摆手轰人:“都走吧,没一个有用的。”大家不安又听话地散开了。一会儿工夫,细眯眼就来示好,问石翠花怎么没出差。石翠花爱理不理的。细眯眼转而夸石翠花的头发,问是在哪儿做的,她也想变化一下。石翠花偏着头,并不看细眯眼,轻轻哼笑道:“你也只敢变变头发。”在她目光的尽头,一盆茉莉张开叶子,粉色晨光落在它白白嫩嫩的花瓣上。细眯眼转了个身,挡住茉莉,说:“哪个有你胆子大!”
前一天晚上,差不多快九点的时候,石翠花的烦躁到了头。
“飞机晚点了。”接到领导短信的同事大声通报。
留在公司加班的有五个人,与石翠花同属一个业务小组,当时正在做事的只有一个,其他人有的闲聊,有的上网,细眯眼在帮着迟来的外卖人员收拾脏盘子。这一切就是为了让领导看看他们有多卖力。领导自己也很卖力,晚上七点要出差回来,上飞机前通知说,下了飞机不回家,直接赶到公司检查标书的准备情况。为了等他,一件两三个人合作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的事,分散在了五个人头上。
“不等了。”石翠花当即做出决定,“还有谁走?”
其他人躲闪着,不说话。
“我明天还要起早搭长途汽车。”石翠花这么说着,却在下楼后,一转身走进旁边的美发店。
“染个什么颜色好呢?”石翠花粗大的手指扳着厚厚的色板,睁大眼睛凑近去看。
“要参加周年庆?”发型师俯下身子,关切地问。他年纪不大,石翠花大学毕业到楼上的公司上班时,他才十六岁,刚刚学会给人洗头,现在也不过二十六,已经与女朋友合力把这家店盘了下来,做起了老板。小老板跟喜欢染发的石翠花已经是老朋友了,大街上出现的新鲜玩意儿,那种形似火鸡羽毛的红发或是老人般愁煞人的白发,石翠花都在他的建议下尝试过。周年庆的事石翠花老早就跟他提过,他说到时候一定给她整一个出彩的。
“参加不了了,”石翠花撇着嘴说,“正好出差。”
“要这么想,周年庆有没有,咱都得漂亮。”
“对。”
“这个!”小老板的手指坚定不移地落在一小撮绿色的假头发上。
石翠花哇了一声,叫:“太夸张了吧!”接着把色板合起来,双手举到嘴巴前,像个少女那样捂着,哧哧笑,说,“这个就这个,吓死他们算了。”
染发的过程简单但繁琐,耗时两个小时。将近转钟之时,小老板掀开石翠花身上的塑料罩衣,扔到身后空空的沙发上。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工作区的大半个场子都已经熄了灯,户外的霓虹灯更多地投进来,将石翠花头上的绿色迅速统一了进去,成为城市夜晚闪亮的色彩中平凡的一抹。石翠花很满意,痛快地掏钱。小老板抓抓头皮,想让自己精神一些。他站在刚刚为石翠花染发的座位旁收工具,身子骨看起来单薄细小,就像另一件工具。
石翠花哼着歌走了。
那个先前她和同事一直在等的领导,五分钟后终于降临,整幢写字楼三分之一灯火通明,单从电梯上行的情况看,不了解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儿。
他和留下来的细眯眼他们在公司加了一通宵的班。
整个上午,石翠花看见这个爱岗敬业把公司当家的领导窝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那是一间靠窗的玻璃房,卷帘放下时被墙根的一盆绿萝拦住了,大概是放得急,没注意,就那么缩成一团,搭在绿萝上,形成一个可以窥探的视角。石翠花的工作台背对领导的办公室,转身就能看到领导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半截腿。裤腿卷到膝盖那儿,腿肚精瘦,前面多毛。石翠花突然觉得很恶心。整件事情都很恶心。细眯眼已经送标书去了,今天是最后限期。赶在最后限期上完成的事,都透着虚弱、假装和活该的恶心劲儿。石翠花懒洋洋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让不时特地过来欣赏她的头发的同事有些不知所措,说一句头发说一句别的。有人告诉石翠花,中午她还得去租跳肚皮舞的服装。石翠花鼓动那人现在就去。
“怕什么,后面那个……”她指了指领导的办公室,说,“还不是在睡觉。”
那人摇头:“人家是领导啊。”
“呵!”石翠花发出鄙夷的笑,“我跟你说,那种衣服的码都不准,你们这个舞八个人跳,高矮胖瘦不一,选了之后要试,不行了要换,没得换的话得自己缝。这种事麻烦着呢。赶紧去。”
那人又夸了一句石翠花的头发:“太有个性了!”便含笑走了。
距公司一站路的天明剧场在一幢商业楼的四楼,很小,所谓舞台,不过是与观众席仅一步之遥的一块空地。六点一到,跳肚皮舞的八个人摸黑从两侧上场,站定后头顶上的大灯齐齐开了,音乐响起,她们开始扭动。石翠花不禁看呆了,这些人居然穿着工作服——白衬衣和黑色的一步裙在跳。肚皮呢?她们会突然解开扣子,拉开裙子,露出里面的性感装束,然后将外面那层累赘举起来,狠狠甩掉吗?这倒是个不错的创意。可她们跳了好一会儿了,没有任何脱衣服的迹象,而且动作僵直、畏缩,脚步不齐,彼此总撞着,表情时而不好意思时而又有着豁出去式的坚硬。
石翠花挠了挠头,俯身侧着脸看了看坐在最中间的几位领导。他们面带笑容,双手举在胸前,准备好了随时鼓掌。睡了一上午觉的那位此刻神采飞扬,上身坐得笔直,嘴巴紧紧抿着,兴致盎然地盯着跳舞的人。有人跳着跳着裙子突然绷线了,在屁股上,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洞。透过那个洞可以看出她把白衬衣塞进肉色的连裆长筒袜里了。观众们理所当然地比舞蹈开始时看得还投入,却不可思议地显出正经的神色来。石翠花当即要起身。恰在这时,舞蹈跳完了,可舞者们并没有集体离开的意思,仅仅是停了下来。裙子绷线的女人往前走了两步,代表团队发言。
“我们忙得没时间去租衣服,所以临时决定穿工作服表演。”
石翠花一把扯掉身边一位男同事的外衣,冲上台。
“希望大家喜欢我们的工装肚皮舞……”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石翠花拦腰包裹住,拽着,形似绑架,三步两步走出剧场。
背后隐约有人高喊:“喜欢!太喜欢了!”
女人在入口的过道处挣脱了石翠花。石翠花拿开遮盖的衣服,让她自己看。她退后一步,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难为情地皱起脸,迅速从裙子里拉出衬衣,让下摆盖住破洞,左手拍打着,想让衣服看起来平整一些,右手推开石翠花,气急败坏地走了。
余下的节目中规中矩,高潮似乎全部在第一个节目上释放掉了。
晚上九点,曲终人散,大家陆续走出剧场。他们惊讶地发现,整个世界都湿透了,眼前清晰了许多,却又神秘了许多。走在树下,偶尔会有水滴落到脖子里,看样子,雨才停下不久。石翠花冷不丁抱住一棵树,猛烈地摇晃起来。水滴成串成片地扑落。大家跳起来,迅速往前跑,大笑着骂石翠花无聊。石翠花捂着嘴笑得身子直抽,前襟被挂在糙裂的树皮上的水拓得湿乎乎的。她的绿头发在黑暗中低垂的发黑发黄的枝叶下新生儿一般鲜活。
“最闪的还是石翠花。”细眯眼跟几个方向一致的人一同走过马路,边走边聊。
“哈哈,她就是瞎闹腾。”
“得有这么一个人。”
听不见这些话的石翠花已经一个人往城市东北方向的家中前进了。
夜班车上人不算多,人们尽可能拉开距离,默不作声,耳畔只有车厢晃动的金属挤压声,和偶尔从电子报站器中传出的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站名。窗外越来越安静和空旷,又慢慢变得热闹。再次陷入冷清之时,石翠花的头猛地一抬,像遇到突然袭击一样,紧张不安地看着窗外缓缓掠过的长堤。从小到大,这个地方无论怎么变化,有着漫长斜坡的长堤始终都在,它就像这一带土地上凸起的一根筋,就像一个人始终杀气腾腾。这是石翠花充满感情又令她深感恐惧的地方。她跳下车,快步走到马路对面,转进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个丁字路口,门面林立,她父亲的修车行和母亲的缝纫铺面对面躲在其中,招牌已经褪色。
左转继续走,不多远就能看到六幢七层高的楼房背对来路一字排开,从任何两幢间走进去,迎面又可见一幢楼房,与两侧的楼房形成品字形,中间各有一个小花坛,圈着几株挂青果的海桐,外围散落着几棵樟树。与植物的葱茏相比,楼房墙体灰暗斑驳,陈旧不堪,就好像准备好了随时塌陷,与大地合二为一一样。在晚上,这样的比较并不能看得真切,但因为住户不多,灯火黯淡,死气沉沉的样貌倒比白天更甚了。石翠花的家在最中间两幢楼之间的那幢,要绕过小花坛才能过去。昙花还在花坛沿上,叶子上有泥印,花已不复存在。它看着石翠花犹豫黯然地经过,竟然感受到她在不由自主地颤动,如它自己盛放时那样。三楼的灯很快又亮了一盏,重重的关门声和尖厉的对骂声模糊地飘起来。
“哪怕你结了再离。”
“这不混蛋话吗!”
邻居中最喜欢推开窗户探听的是楼下的一个婆婆,短发,鬓角泛白,眼珠黑亮有神。她有两个孩子,都在外地。从早到晚,她跟老伴一同照顾大女儿刚满四岁的儿子。听了一会儿,她轻轻把窗户关好,对老伴说,逼翠花结婚呢,好像就是咱们上回在楼下碰到的那个。
“尽是老一套。”老伴说。
楼上,石翠花的父亲声音高亢撕扯:“明天开始,一个月生活费涨五百!”
石翠花打开房间的门,一边冲撞着出来,一边从钱包里掏钱,往餐桌上拍下六百块,说:“我再给你涨一百!”
“呵!真多啊,一百,你再给我涨一百,你一个月多少钱啊再给我涨一百,这么多,心疼死你了吧!”
她的母亲已经关好了所有窗子,静静坐在床上,修补裤子上的拉链。
石翠花反锁上门,缩进被窝,给崔明亮发了条短信。
在干吗?
发出后,她把手机丢开,鼻孔探出来,贪婪地呼吸了两下,再次蒙住头,闭上眼睛。崔明亮不会回消息的。她也从没指望过他回。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她给他发信息的冲动除非强烈到连理由都顾不上去找了,不然是不会发出去的。
大多数情况下她能忍住。
有次她去相亲——她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去一下的——那是一个日语翻译,据说因为不怎么爱说话剩下了,想找个个性互补的。此人人高马大,从某个角度看去特别像崔明亮。石翠花问他,不爱说话怎么能当好翻译呢?他说,我妈妈说,我只是不爱说闲话。以后每说一句话必带一个前提——我妈妈说。这件事石翠花忍住了。
还有一次,石翠花收到同学毛毛统一发出的短信,说她已经辞职,如果有事请直接打手机,单位的电话就不要打了。毛毛在机关工作,离开那里在石翠花看来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毛毛事先没有向石翠花透露任何消息,知会的方式也如此一视同仁,而石翠花一直以为自己跟她的关系很亲近,至少和一般同学不一样,便有些气恼。事后石翠花再也没有联系过毛毛,毛毛也没找过她。尽管有一肚子疑惑,石翠花还是按下了它们,包括打电话给崔明亮。她觉得崔明亮一定比她知道得多,又立刻为这个想法感到心酸和不安。
最近的一次是,两个月前,石翠花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当中自然有秘密。长久以来石翠花认为这个秘密能够不断持续的原因是她跟那个人两不要求,互不相欠,没有任何负担。可是堕胎让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她想把这件事告诉崔明亮,像忏悔之人扑倒在神像面前那样哭泣,请求原谅。但她再一次忍住了。请崔明亮原谅她一直把他的形象附着于那个男人身上?滚吧,这个念头能滚多远滚多远。所有的事最终都能归于平静,只要忍住。她没问题,她不需要他。没忍住也不是因为需要他,你看她都不需要他回复。
石翠花又把头往里埋了一下,下巴触到胸头,柔软的发面一样的胸部开始的地方,她抬起手压了压,下身一阵骚动。她突然扑开被子冲门外喊:“别吵吵了!”与此同时手机似乎响了一下。不会吧。她立刻跳起来在枕头下翻找,看到的却是领导的名字。
他问她,今天你没去签单?!
问号加叹号,代表强烈质询和愤怒。
多大点儿事儿啊。
石翠花撇着嘴回忆了事情经过,想起自己一大早从公交车上跳下来之后,给甲方发过短信,说病了,高烧,人都在路上了还是得回去,抱歉。也算处理周全了。
你病了你换别人去啊。
那是我的单子我换谁去啊?
那不是你的单子,那是公司的。
话说到这儿,领导就再没动静了。石翠花也没有回他。她自知理亏。她在公司做了十年,熟知业务程序,如果真是病了,必然会像领导说的那样去处理,问题是她没病,她说谎。说谎这事最理想的情况便是一对一,牵扯一个人进来就多一些事情,找人做她的替补,她想都没想过。她只是想从疲惫、烦躁和委屈中冲出来,一时半刻就好。至于后果,大不了不做了,她早就厌倦了。石翠花把手机扔开。门外的责骂声拉拉扯扯就没断过。她重新蒙住头,眼睛却睁着,渐渐将被窝里的黑色分出层次来。她的身体在其中是最亮的。她翻了个身,烦躁不安的情绪还是令她控制不住地竖起耳朵。父亲已经由大事往小事上扯了,从她搞不成一个对象到一顿饭吃太多……这意味着,他差不多很快就能消停了。石翠花慢慢探出头,咬紧被角,木然而坚决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领导刚在公司现身,石翠花便主动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右手捏着叠好的辞职信,背在身后。
“来得正好。”领导的脸色发黄,尖下巴上胡子拉碴,一看就是又熬夜了。他急切地说:“照我说的去做,将功补过,既往不咎。”
石翠花轻轻甩了甩已经开始起腻的头发,迷惑并且警惕地看着领导。
“你那一单被其他公司抢了,今天下午签合同。”领导坐下来,指着对面的椅子,让石翠花也坐。
石翠花摇了摇头。
领导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他们只知道这一单是我们公司的,但如果知道是你石翠花的,可能就不会做得这么不仁义。”
“他们是指抢单的那家公司?”
“不然呢?”
“我哪有那个威力。”
“那家公司的老总是你同学。”
“谁?”
“毛毛。”
“呵!”
“我只是说可能,你可以去试一下,二十来万的单子对她一个公司老总来说算不了什么,又这么不正当,对你个人可就不一样了。”
石翠花脸色转白,血直往脑门上涌。
“你昨天还说这是公司的单子不是我的,我确实觉得自己错了。”她把辞职信亮出来,扬了扬,调了个方向,端正地摆放到领导面前。
“石翠花……”领导的声音低下来,但更有力量了,“别不知好歹。”
石翠花满不在乎地转过脸去,深呼吸一口之后,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她努力使自己走得稳当,但身体轻微而全面颤动着,左脚落地之时右脚马上抬起来,就好像走在火上,这使得她呈现出与自己的期望截然不同的状态,看起来激动、不知所措。她挤出笑意,露出酒窝,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办公区有一个穿着迷彩工装的中年男人进进出出,他皮肤黝黑,嘴巴歪得厉害,右半边脸缩成一团。他先把一些叶子枯掉的植物搬出去,再从外面的推车上卸下长势好的,搬进来,一一安放好。这会儿他走到离石翠花不远的那盆茉莉前,左手拇指伸进花盆,按了按土,右手举起刚才才拎进来的塑料壶,往花盆里倒水。石翠花走过去,让那个人把塑料壶给她。她把余下的水统统倒进了花盆里。水迅速从花盆底下的托盘中溢出来,顺着窗台的大理石台面一条条往下流。太多了太多了。这一条条就好像茉莉在说话,水太多了。搬花男人问:“你这是干什么?”石翠花把空壶往窗台上一放,说:“好玩。”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桌上竖着摆着十几个文件夹,最边上那个薄一点的,通常放的是最近要办的事项,现在,当中只有一份待签合同,就是刚刚丢掉的那一单。
我只不过想休息一下,石翠花想。继而调整:不,根本没有休息,只不过是不想像他们那样。
搬花男人在石翠花的余光中已经拿来了拖把,粗野地晃动着。
“你累不累?”石翠花突然问他。
“什么?……这只是第二家,后面还有三家等着我去换花。没什么好累的。要是能再多几家就更好了。我们在印广告……”
石翠花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崔明亮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的。石翠花没有接。她等的就是这个但她没有接。她知道崔明亮一定会打过来。他离开公司后领导才接替他正式出任领导,领导常对石翠花说,小心我告诉崔明亮。就好像崔明亮是她爸爸。
石翠花你算了吧,多大了都,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崔明亮稍后发来短信。
搬花的工人已经走了,刚刚擦过的地板湿乎乎的,窗台上的水还在那里,他忘记擦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石翠花把电话打过去,“老地方?”她问。
这是2011年秋末,虽然早有梧桐树叶打着旋儿缓缓飘落,但气温一直没有完全降下来,人们还穿着刚入秋时的衣服,各忙各的,偶尔谈论一下暖冬的危害、环保的重要性,而就当下的身体感受而言,置身于暖阳下又是舒服的,便不会有人真的在意,最多两分钟就会转去聊些别的。崔明亮的脸庞还像从前那么圆,五官肥厚端正。他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本抢鲜出版的《乔布斯传》。乔布斯是这段时间里人们密集谈及的话题。在他身后,几个看上去也在等着谁的男人刚刚从暖冬中走出来,将焦点落到乔布斯身上。石翠花来了,焦点就落在了她身上。他们看着她,窃窃私语。崔明亮冲石翠花举了举手中的书。石翠花顶着蓬松的绿头发,大大咧咧走来,一屁股坐下,照例只在看清崔明亮修得妥帖的鬓角、干净的手指和扎得整整齐齐的领带时,才显出不自在来,轻轻摩挲自己的鼻头。
十年了,石翠花的头发由黄变红,由红变黑、变蓝、变白、变绿,她只要走到崔明亮面前,就是被一种新的颜色统领之时,像是一个失败者企图冲破什么的尝试。每一次她都会想起那次面试,都会觉得自己在面试。这一次,这位面试官的无名指上戴了枚戒指。
彻底失败!石翠花心想,慢慢地,都发生了什么?说出来却是:“那个,还挺好看的。”
二
十年前,2001年,一切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夏天的时候,石翠花一夜之间火了。
那是在有形的人际间刚刚兴起无形之网络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在日常之外竟然存在那么多新奇的事物,而他们眼中的寻常在另外一些人那里竟会成为特异,尤其是,人们各自持有的观点和态度是可以共享的,大家一起举起手鼓掌,也可能挥动拳头,被赞美的和被贬低的,所拥有的呼声一大,便能迅速传播开来。人们的视野被开了天窗一样,了无边际了。
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
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
多亏一个东北人
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
老张请他吃顿饭
喝的少了他不干
他说:
俺们那旮旯都是东北人
俺们那旮旯特产高丽参
俺们那旮旯猪肉炖粉条
俺们那旮旯都是活雷锋
俺们那旮旯没有这种人
撞了车哪能不救人
俺们那旮旯山上有真蘑
这个人他不是东北人
翠花,上酸菜
从被传到网上到街头巷尾连三岁小孩都能唱上几句,这首歌传播之快,好似一场台风登陆,带热了至少两个词,FLASH和音乐评书。还带火了至少两个人,一是颠覆了民众对明星所有想象的词曲及演唱者雪村,二是站在人群中因为身材粗壮显得十分打眼,又明显是从小就受到不良审美影响,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石翠花。
“翠花,上酸菜!”
人人见了她都这么跟她讲。
一开始石翠花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当回事,木然地走开——她正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陈力去了上海。她父亲说,你要是跟着去我打断你的腿。这话其实是不管用的,石翠花早就悄悄打包了自己的衣服,去男生宿舍楼下等陈力,却被同学告知,陈力早就走了。石翠花撒腿就往火车站跑。火车站到处都是送行的学生,有的三三两两,有的十几号人,东一团西一团,每个人都在哭。石翠花也哭了。当天去上海的票已经卖光了。那明天呢?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去了再找陈力,管不了那么多了。明天的也没有。售票员隔着玻璃窗打哈欠。后天呢?没有。大后天呢?也没有。这些票早就被订光了。石翠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默默守在电话旁,除了去食堂打饭去开水房打水哪儿也不去,一直到七月中旬学校开始驱赶毕业生了才十分幽怨地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一接通响起的却是陈力母亲的声音。
“对不起!”
石翠花慌忙放下电话,捂住脸。
她在心里拼命把陈力的名字和跟着这个名字走的一切事物往下按,这才好不容易想齐了家中那一组七个数的电话号码,哭着拨过去。
她父亲说:“晚一秒钟我就出门了。”
父亲嘴巴里的出门通常指的是出远门,去汽配城买零件。汽配城已经很偏远了,但相对于他们家,却已经像在市中心一样。
他们家那个地方叫新堤,处在城市东北方向上,颇具历史由来。
很久以前那里是一片低洼地,洪灾泛滥。清朝末年,相当于现在的省长的总督先生下令撤拆防固城堡,修建堤坝,费时两年,终使一片荒泽之地上升为陆地。尽管如此,水患还是没有放过这座城市,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洪水不时漫过堤坝,扑向城市中心。1957年,一方面出于“使相当大的一批干部回到生产中去”的要求,另一方面为了发展农牧场,扩大耕地面积,以及加筑防洪工程,政府号召广大人民群众到这个地方的外围进行围湖垦殖。一声令下后,一下子从全国各地涌进来几十万人,石翠花刚满十六岁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他跟着大哥从安徽一个穷乡过来,感觉大家都急着去的地方也许是有饭吃的。他们走了四天四夜,到地方一看,哭了,传说中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要比这儿好多了——鸟被浩荡的人群吓跑了,这里唯一有点生物气息的东西就是鸟屎了!满目尽是荒湖杂草,没有人烟,更别提路了。
哭够了就干活儿吧,总不能再走四天四夜原路返回,鞋底早就穿了,回不去了。他们挽起打着补丁的裤角,跳进淤泥中,打夯,填土,先搭茅棚解决睡觉的问题,然后修坝,筑路。任务完成后,哥哥跟着一位非常器重他的领导去了四川,弟弟则同大部分人一起留了下来。这些人依据知识水平、业务能力和情商高低的不同逐渐产生分层,有的成为基础生产工作者,有的成了教育文化工作者,还有医疗救护工作者,等等。就这样,户口本上,安徽某县成了石翠花爸爸的“祖籍”。他娶了新堤一户农民家的小女儿,两个人先是一同在饮料厂做工,后来工厂倒闭,出来后,一个开了个规模很小的修车行,一个在对面租了个门面做织补。
那天下午,石翠花的母亲在呼啦作响的电风扇前满头大汗地踩缝纫机,忽听到石翠花的父亲跑进来说:“姑娘来电话了,叫我去学校拉行李,问她工作的事一个字也不提……哎,这到哪儿找工作呢!”他把家门钥匙往缝纫机上摊着的一块花布上一扔,转身出去了。石翠花的妈妈没来得及反应,手一扯,把布往针头下送,钥匙就被拉到地上去了。
“喂!”
她喊了一声,而石翠花的父亲已经走远了。
“到哪里找工作到哪里找工作,”她学着石翠花父亲的语气说了前半句,随后换回自己的,碎碎念,“一句话叨叨三年了,丧气,能找到也找不到了,找不到就跟我踩缝纫机,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捡起钥匙,往身后堆满碎布头的桌子上一丢,转过身来,把脚放到踏板上。
到那天,石翠花才算彻底从学校出来了,也才知道每次她打饭打开水,路上零星遇到同学,大家都要说上一句的翠花上酸菜是一个叫老张的虚拟出来的人,在一场虚拟的见义勇为事件后,吃饭时来的那么一句。
她特地跑到网吧,把《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听了好几遍,越听越兴奋。那就是说,如果陈力还活着——这个自然是肯定的,为了听到这首歌他也得活着——他必定也会时时被“翠花”这个名字轰炸,被翠花轰炸就是被她石翠花轰炸,哈哈,陈力,你躲不掉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躲不掉的。
这时候石翠花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多么憎恶自己的名字,对应的就是革命时期给游击队队员送饭的村姑嘛,头上包着白头巾,一身粗布,蓝花上衣斜襟盘扣,灰裤子又肥又短。
“你看人家毛毛的名字多洋气。”石翠花说。
毛毛与石翠花住同一个寝室。
石翠花的父亲不以为然:“那不就是一条狗的名字嘛!”
石翠花能说,这么说,一条狗的名字都比我的名字好听了?不能。她父亲是从农村逃荒出来的,没上过几天学,说他名字起得不好,等于说他没有文化,这个令他深感羞愧的事实,他听到了脸上一定会浮现出不被理解,孤独得要命的神态,哆嗦着慢慢走到门口,呆呆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那个样子看起来真可怜。石翠花不得不闭嘴。关于名字的讨论没有哪次不像这样有开头没结尾的。这下好了,这个俗气的名字突然间充满了喜感,被街头巷尾的人们津津乐道,最终会传到陈力的耳朵里去,他会因此想起她,想起她为他做的那些事情……原来这个名字是负有使命的!
石翠花哈哈大笑。
网吧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有人打游戏闯关失败了,对着有着厚厚外壳的显示器大声骂娘;有人红着脸,使用无比朦胧的名字在虚拟聊天室里与陌生人勾勾搭搭;有人在注册QQ账号,并不顺利,主要是不知道该怎么玩,一脸茫然。只有石翠花哈哈大笑。没有人理她。她头上扣着有线耳机,幸福而孤独地不停歇地点击重播键……翠花……翠花……翠花……哈哈,她鹦鹉学舌,用东北腔叫出这个名字,觉得有趣又充满希望。
整整一个通宵,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回,石翠花终于不想去点重播键了,她眯起红肿的眼睛盯着屏幕,感觉光线如此刺目,忍不住俯下身子,头刚一沾着桌面就昏昏欲睡起来,又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回头一看,她父亲佝偻着身子,似有怒气,又带着心疼,甚至可怜,虽然降了几度,但仍沉重有力地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翠花!”
她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
好吧,都过去了,找工作,开始找工作。
石翠花是1997年考上大学的,次年政策下来,大学毕业生自主择业,进入人才市场,与用人单位双向选择。从那时候开始,“到哪里找工作呢”就被石翠花的父亲绑在了心头,跟着心脏的律动过活,觉得紧迫了就发出沉重的杂音来。他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早先在国营单位工作,虽说效益不好,但了解那种稳当,后来自己干,年纪轻轻背就有些弯了。石翠花考上大学,他寻思着这就进了保险箱了,没想到如此无常。
石翠花却丝毫没有她父亲的那些烦恼,包括他时常跟她说起的,她没有兄弟姐妹的问题。
作为一个外省过来讨生活的人,石翠花的父亲特别希望能多生出一些人丁来,尤其需要有男孩子,他们才能让石姓在新堤扎下根来。可命运好像是他的仇家喂养出的。与石翠花的母亲刚结婚的那些年,眼看着她怀一个掉一个,两个人到处看医生,拜菩萨,折腾到他三十六岁,总算如愿给老婆种实了,保胎情况很顺利。没承想,突然之间就计划生育了。石翠花呱呱坠地的时候,他明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石姓都没法在新堤发扬光大了,很是羞愧和无奈,倒也死了心,转而对女儿寄予了儿子式的期望。石翠花考大学的那段时间里,他呼呼啦啦瘦了十几斤,主要是睡不着觉,考之前担心,怕女儿生病去不了考场,怕题目太难;考上之后他又担心,还是怕女儿生病,怕出意外,怕她上不了这个学。等到石翠花在学校办妥手续正常上课好几周了,他才慢慢放下心来。那时候楼上楼下住户多,他跑上跑下地给人送糖报喜,在自己的店里见谁都乐滋滋的,说这下好了,女儿吃饭的问题算是解决了,有份好工作,再嫁个好男人,这辈子就齐了。没承想——这已经是第二个没承想了——工作的事一下子变得这么复杂。
那时候国家为了推行大学毕业生自主择业政策,下大力气打造各种规模的就业市场,一时间,展览馆、体育中心,甚至街头的露天广场都被利用起来,由政府出资,邀请企业前去布展,进行现场招聘。不仅如此,招聘会开幕前,组织方还会在报纸上集中版面为这些企业发布招聘信息。到了周末,那些原本空阔的地方一下子就被塞满了,到处是红底白字的横幅,彩旗招展,人头攒动,供需双方在这些个临时赋予了新鲜名字的地方——人才市场,展开初步接洽。自由、开放、对口、热烈、发展,这是这些走向市场的用人单位和他们所采取的招聘方式带给人们的感受。相对于此,那些保有传统的人事结构,进入难,离开难的机关事业单位,依然门一关我行我素,外面怎么变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留给普通大众的印象是人多事少,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纸,成了僵化的爬虫,混吃等死的代名词。
恰好在大三下半学期,石翠花去毛毛进行暑期社会实践的一个专门做学生工作的机关科室去看她,见识到那些题目大到无边的简报。事实上毛毛哪儿也没去,不过是根据各个高校发来的总结再行总结一下就弄出一份份红头文件来。而当毛毛埋头在电脑上制作这些东西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正烦躁不安地翻看报纸,右手不时伸向桌边满是茶垢的玻璃杯,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他仍每每举起来,抿一下,再放回去,与此同时抬起头来,瞥一眼正门上方挂着的壁钟。分针刚一指到半点,他便站起来,嘱咐毛毛把文件收好,自己匆匆离开了。
如果一辈子这么工作,倒不如像自己爹妈那样,做自己喜欢又在行的事,至少能保证工作起来全力以赴,不会虚度时光。尽管石翠花一直没搞清楚她喜欢什么,又长于什么,但并不影响这样的观念在她头脑中扎下根来。自己找工作,找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啊!
怀揣着朴实而笼统的理想,石翠花踏上了找工作的征程。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除开一直没有消息的陈力,同学们早就已经各就各位了。学食品工程的他们,工作单位五花八门,报社、银行、小学、中学、石油公司、广告公司……毛毛则进了当初进行社会实践的那家单位。
“你不是说无聊吗?”石翠花问她。
“先干着呗。”毛毛漫不经心地回答。
透过她软绵绵的声音,石翠花能想象她细致小巧的五官,猫一样的动作,此刻她一定是把电话架在肩膀上,用头抵着,两只手缓慢地捋弯弯曲曲的电话线,像是准备好了一万个耐心将那些小卷一个个拉直。她在寝室接任何人的电话都是这个样子。
毛毛转而说还在学校的时候,有很多单位来招聘,她去叫石翠花,石翠花根本不开门。
石翠花大着嗓门回她:“我不是让你去找陈力来叫我吗?”
毛毛仍淡淡的:“去上海?”
石翠花一笑,说:“去北京也成。”
“什么?”
石翠花继续笑:“他跟我说去哪儿就不会去哪儿,全中国除了上海,都有可能。”
“终于想明白了?”
“明白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石翠花这样说着,就知道,毛毛在电话那边肯定翻起白眼了,两条漫长的细线,很不冷静地往上往斜方向拉扯,但并无恶意,属于拿你没辙儿一类。她好像对谁都没有恶意。她离大家不远不近的,什么活动都参加,但总是当观众。寒暑假归来会给寝室的姐妹们带小礼物,也不招呼,随便往桌上一放,大家感兴趣的话自取。考试的时候隔壁桌探着脑袋看她的卷子,她可以直接把卷子扔给人家,与石翠花关系好是因为全寝室就她一个表示可以接受石翠花呼噜打得震天响这件事,还私下帮石翠花联系医院带她去看耳鼻喉科。石翠花因此觉得她们是可以亲近的,干什么都叫上毛毛,毛毛有什么事倒不会都叫上她,她也毫不在意。比如那次暑期社会实践,她后来才知道毛毛大热天的天天顶着大太阳去上班,找过去一看,我的天,这事这么无聊,倒同情起毛毛来,拉她晚上去吃“有意思”的麻辣烫。
“虽然无聊,倒还是有些意义的。”毛毛说。
“我可没办法忍受无聊,再有意义也不行。再说,什么叫意义?”石翠花说。
麻辣烫就在学校东门边上,招牌名“红云麻辣烫”,门面很小,四套四人桌椅就塞满了,门口总是排着长队。说它有意思,其实是老板娘红云有意思,常常在门外人最多的时候出来给大家唱小曲儿。她人比较胖,嗓子倒尖细甜美,人也大方,长年穿一件带口袋的格子围裙,头发绾在脑后,额上光溜溜的,看到外面开始有人抱怨了,就站出来,用忽长忽短的四川绵阳方言叫大家安静一下,听她唱一曲,还装作特别严肃地说,她唱一首歌得管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不许再闹了。这一招那是相当管用,屋里的人吃得爽心,门外的人等得舒心,时间长了,连校外的人都慕名而来,手里拿着圆珠笔写在纸片上的号,心甘情愿地等啊等。石翠花特别喜欢老板娘红云,几次要不是毛毛拦着,她都要站起来,走出去,走到红云身边,同她一起唱起来。那天因为学校放暑假,时间又在晚饭和宵夜的中间,人不多,石翠花和毛毛便不必等,直接进店开吃了。小店最里面靠近收银台的位置有一个落地空调,石翠花坐在正对面,冷风呼呼地吹着她,她仍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大呼过瘾。
“我可没办法忍受无聊。”
石翠花想起自己说过的话,点点头,感觉自己是对的。
第二天是周末,尽管有些迟缓,石翠花到底走进了人才市场这个抽象,单一,又富足的海洋。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包括拒绝。她特地穿了一条一步裙,把白色短袖衬衣扎进去,发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变一下的,她嫌自己脸大,头发就那么披着,可以遮住突出的咬肌。挤在人群中,石翠花一边顺着人群慢慢往前走,一边还能因为个头高,毫不费力地看到走道两侧各个单位的招聘海报,遇见看起来还不错的,就从人流中踉跄而出,把复印好的简历交给工作人员。大多数单位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理由主要是专业不对口和他们想要个男的,或是,不招没有工作经验的应届毕业生。这是相对于校园生活的另一种对话语境下的声音,残酷,但听起来很新鲜,让石翠花产生了与新身份建立连接的趣味感——伴随着挑衅的是巨大的吸引。一开始石翠花只去招聘现场布置得比较排场的单位递简历,第二轮开始退而求其次,到市场快关门的时候,她会跟那些只有一个人在现场招呼,摊位只有一间隔断,海报也只有一张的单位工作人员聊上几句,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抓紧时间猛烈地介绍自己。
整整一天,石翠花只投出两份简历。
第二天再来,又是两份。
到第三天,她发现在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启事的单位并没有全都到人才市场来。这个发现让她兴奋不已,将手中的简历通过电子邮件群发给她认为合适的用人单位,收到回复的比例是十比一。
半个月后,石翠花陆续收到了一些面试通知,但由一试到进入复试,又过去一个月了她都没法统计出比例来,当然若是以一个月为限,那么比例为,零。
天气转凉了,为面试专门购置的短袖衬衣和一步裙眼看就要用不上了,一场雨下来,大街上别说短袖了,穿毛衣的都大有人在。石翠花把衣服收进柜子,看看窗外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转到阳台上,把刚刚晾晒到阳台外的衣服收进来。弄妥这件事后,她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小沓钱,底下压了张小字条,一看字迹歪歪斜斜的就知道是父亲写的。
我儿,拿去买衣服。
嘿,这老头儿,怎么不直接给我呢?
石翠花放下字条,数了数钱,有五百块。她略一迟疑,三步两步走到门口,把钱往包里一塞,又取了雨伞,出门了。两个小时后石翠花出现在父亲的店里。这是一个十来平米的临街建筑,比较矮,房顶上被楼上的住户扔了些零零碎碎的垃圾,这还是她父亲半年一清的结果,不然还要多。一个往房顶上方高高竖起的与门面等宽的招牌已经褪色发白,勉强能看清写的是什么。卷闸门向上缩起,把光亮引进屋内。雨还没有下下来,石翠花的爸爸蹲在门口,手执扳手,对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弯下腰来。
“我去订了个招牌。”石翠花在父亲身边蹲下来。
“什么?”石爸爸停下来,歪着头看石翠花。
“那个……”她指了指头上,“早就该换新的了,设计制作加安装,正好五百块。”
“你不找工作了?”
父亲的头发已经半白,脸黑黑的。他的眉心有颗长毛的瘊子,毛有一小撮,两公分长,离近了看有些滑稽,可他不肯剪,说那都是福气。他一生气,眉间就会竖着皱起两道褶子,几乎要把中间的瘊子遮盖起来。
石翠花笑嘻嘻伸出两只手,拇指对着放到父亲的眉间,往两边拉,像是要把褶子抚平一样,说:“给你把皱纹熨一熨。”
父亲把头弹向一边,举起扳手作势要打石翠花:“没大没小!”
他虽然皱着眉头,脸上却泛起隐约的红光,嘴角向上,拉起法令纹,生出笑意来。这张苍老的脸,严厉但和善,流动着幸福的气息。
当天下午,石翠花收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复试通知。在家里接到电话的一刹那,她跳起来,双手上举,发出拳击手赢了时那样激烈的吼叫。接着她把短袖衬衣和一步裙从柜子里取出来,念叨: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她的声音被窗外突然响起的轰隆声压得一点也听不清了。大雨倾盆而下。石翠花跑到阳台上,伸出手去,雨水打湿了她的手,脸上也落了些,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后退着跳回客厅,开心地笑起来。客厅很小,仅可以放得下一张双人木头沙发和电视柜,在阳台和客厅之间有一个与客厅差不多大小的空间,放着一张老式的铁支架圆桌,面上的漆皮都快掉光了,露出三合板毛糙的已经被磨黑的破损面。三个木头方凳收在桌子下。右手边是厨房,地砖跟客厅里铺的一样,方形,泛一点淡淡的青色。台面、水池和墙面,包括自家砌的柜子,贴的都是另一种又细又窄的白瓷砖,时间长了,颜色已经发污了,擦得倒很干净。多少年了,从石翠花记事起,这个家就这样,现在她终于可以想想,也许很快就能让它发生变化,一点一点的,先把吃饭的桌子换张新的,再把沙发换个软和点的。慢慢地,换一套新房子都有可能啊!
这场大雨时断时续下了一夜,第二天也没停。石翠花冻得直哆嗦,想来想去还是在准备好的衣服外面套了件毛衣。走进写字楼后,她看看周围,好像穿得都很光鲜,就自己有些不伦不类,就把毛衣脱下来,塞进包里。感觉好点了之后,她略一停顿,挺胸抬头走进电梯。到别人公司一看,排队的有二十好几个人,坐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人多,空间小,加上兴奋,石翠花一点也不觉得冷。她从八点半一直等到十一点,开始觉得冷了,也终于轮到了。被人带进一个更小的会议室,刚一进门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面试过程中毫无预见地又打了好几个,鼻涕都喷出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
这以后,面试通知慢慢多起来,但情况都不理想,好一点的地方竞争激烈,不用进入正式面试环节,坐着等的时候看看对手,石翠花就能猜出自己有没有戏——她虽然毕业于本地一家名校,但专业太冷,普通话也说得不够好,长相平平,实在没什么优势;差一点的呢,试用期连基本工资也没有。石翠花的头一天天低下来。白天,她要么在网吧搜面试技巧,默默背着,要么在父母那里帮忙,有面试就去试一下,傍晚时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一个人在新堤上散步。堤坝地势高,上堤的斜坡被附近的居民开垦出来种菜,有菜薹、红薯和白菜,粪味大水汽重,蚊虫特别多,而且凶猛,差不多要到初冬时分才能完全消失,石翠花的蒲扇就是用来扇赶它们的。她常常由自家辟出来的那一小块菜地处攀上去,顺着长堤往西走出两三里,之后再折回来。每次回来,远远地,她父亲站在堤上巴巴看着,看清是她,就踮起脚尖,像是这样就变得高大好认了,然后冲她挥一下手。她母亲则弯腰打着手电在菜地里自顾自地摸索。在石翠花依旧慢吞吞往这边走的时间里,父亲背起手,脸上是看到孩子归来的喜悦之色,嘴巴里却一个劲儿地叹:“到哪儿找工作呢?”
“行了啊!”石翠花的妈妈头也不抬地说,“又来了。”
最后还是石翠花的名字救了她。
那家公司是做小家电的,属于国内的名牌企业。当天有三个面试官,两个穿着随意,看起来懒洋洋的,只有一个显得非常正式,穿一套浅棕色西装,打着带黄色花纹的领带,脸上似有倦意,目光却很明亮,在石翠花正对面,刚一落座就露出一个微笑来,看着简历慢慢抬起头:
“叫……翠花?……有酸菜吗?”
石翠花为面试预备的矜持、规范一下子土崩瓦解了。找工作以来,还从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好脾气和亲切的,她咯咯一笑,原形毕露。先是露出酒窝来,然而大嘴巴一张,那翻翘的门牙和大嗓门,便旋即遮蔽了刚刚闪现的可爱劲儿,直奔鲁莽去了。
“有啊!如果你们录用我,我天天带酸菜给你们吃!”
拿“翠花”开玩笑的人哈哈大笑,另两位却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他们一起随便问了点别的——参加过哪些社会实践活动?在哪里实习过?有什么特长?这些问题明明都在简历上写着。石翠花简单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遗憾的是,本人没什么特长,简历上写的画画那是硬写上去的,谁还不能画上两笔?总不能在那个位置上写‘没有’两个字吧,空着也不好看。有些事情可以说,但写出来就很奇怪,是吧?”哈哈大笑的那位当即看了看左右两边,说,这人我要了,接着转过脸来,露出慷慨之人送出礼物时自然展现的那种大气和明媚的笑容,说:
“明天来上班吧!”
“明天?”石翠花那时有个齐刘海,惊讶时眉毛会往上一抬,隐进刘海中去,留在外面的黑眼珠便被放大了一般,显出炭烧的质地,黑得吓人。她保持着这种夸张的表情,忽地站起来,一个劲儿地点头,“好!明天我来!带酸菜来!”
左右两边的人不知道是谁,手中的笔哒的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三
坐在正对面的那个人现在仍在正对面。阳光一下子消失了,他原本坐在阴影中,现在坐在混沌中。风也来了,从刚刚进来的一个人推开的门那儿过来,吹在石翠花的后背上。她强忍着,努力不受冷风的干扰,以便刚刚说出的“挺好看的”听起来充满热量。可惜话一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对味,马上换成打趣的口吻,转议乔布斯。
“你一个小公务员看什么乔布斯啊!”她端起桌上的咖啡。
“乔布斯精神适宜任何领域。”崔明亮扬了扬眉毛。
“你现在的领域有什么精神可言?”
“……你把辞职信收回去,好好在公司待着。”
“其实我们公司也没什么精神可言,你又何必拦我?”
“不是我拦你,还有好几次是人家让你走被我拦住了。上次你告人社局的事,以为那么容易就算了?”
“都一样。”
“不一样。”
石翠花腾地站起来。
“坐下!”崔明亮命令她。
下一句就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了。石翠花看着他。
“一点长进也没有”和另一句话——“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招你进来吗?”是每一次崔明亮出现在石翠花面前都会说的话。
石翠花站着不动,抢先道:“我有事先走了。”她把漆皮挎包斜套到身上,形式感强烈到差点儿顺势鞠一个躬。她不想给他说那两句话的机会了。以往她都会安静地等着,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笨蛋,听见他说“一点长进也没有”,就会露出孩子般的羞赧,好像真的认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有多幼稚。她也会很高兴再听他讲一遍当初是怎么把她招进公司的。一开始她当然只知道故事的一部分,他坐在正对面,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感兴趣,当场拍板要她第二天就来上班。另一部分是,他其实没有权力这么做,问题是在此之前,人事部与他商议人选时,有三个他认为还不错的——重点是长得漂亮——都被他们给毙了,理由从学历到个性,总结陈词时还不忘说一句,不能光看长相。他一方面怀着不满,另一方面,助手离职已经整整两个月了,他事无巨细,已经抓狂,亟须立刻解脱。那就来个不漂亮的吧!石翠花不漂亮,但坦率、大方,还隐隐带着点儿泛着傻气的幽默感,学历没问题,家境偏下,应该可以胜任,并且会非常珍惜工作机会。这个气赌得不算太过分。石翠花听到这些也不生气,漂亮的家境好的被毙了,单从这个结果来看,不漂亮家境不好又怎样,都说万物生长靠太阳,都是太阳都那么灿烂怎么受得了,得靠均衡,阳光雨露,一样来点儿才算好。但她不说谢谢,她对崔明亮从不说谢谢。崔明亮一遍遍重复这段往事,就是在一遍遍说她其实不配得到那个职位,说他的功劳,说她应该感激和珍惜。石翠花觉得她不生气本身已经表达了感激,她至今在职已经表现了珍惜。她坐着不动,仰着脸听完崔明亮的话,只是笑笑。崔明亮接着说,我把你招进来的,就负有责任,对公司对你都是这样,我得看着你,在后面赶你,让大家看到,当初我的选择是对的。可是你呢,一次比一次离谱。
“她是谁?”石翠花忽然问。
“什么?”她没在听他说,这让他立刻焦躁起来。
“结婚。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毛毛去了吗?毛毛一定去了。”
等了一会儿,见崔明亮不回答,石翠花转过身去,茫然地四下看看,犹犹豫豫地迈开步子,好像地上堆满了东西,无从下脚一样。
“我也快了。”
在原地晃了两下,她轻飘飘,很不自信地说出这么一句后,第一步终于踏了出去。
接着她就踏实起来,挂满流苏的靴子毫不迟疑地一下两下朝门口走去。都这样了还来管我。都这样了还来管我。都这样了还来管我。都这样了还来管我。都这样了还来管我。她默想了五遍这句话之后,手搭上门把手,拉开,走出去。她没有回头,却从对面的玻璃外墙上隐约看到崔明亮站起来,无端地伸了个懒腰。她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她抹了一把脸,走进大厦,在电梯口按下18这个数字。
斡旋失败。
她要上去回复领导,你搬来崔明亮也没有用。你可能还不知道崔明亮跟毛毛的关系,如果直接向崔明亮开口要毛毛让出这一单倒是还有希望。但这没有道理。二十万,谁人之间的感情可以声称值二十万?毛毛辞职单干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赚更多的二十万吗?逆潮流而行,她的行为令人感到惊讶,细想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毛毛干什么都可以,她有充分的自由。表面上看起来这两点人人都具备,但根本不一样,主观意愿只有在现实条件具备的情况下才能实现,毛毛所拥有的现实条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诞生于庞大的关系网中,从选择经由哪家医院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到大学毕业去哪个单位工作,都是只要想,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这就像是她拥有一种法力,可以抵达意愿深处,没有远近和难易之分。
石翠花见识过这种法力。
时至今日石翠花所能想到的最受重视的经历是去毛毛为她联系的医院治疗打呼噜。她跟在毛毛身后,不用挂号,电梯门一开就有人向她们报以欢迎的微笑,接着被带去做一系列检查,一直有人领着,不用排队,检查者毕恭毕敬,结果也很快就出来了。治疗时十分谨慎,平时只需二十分钟的三镜合璧小手术,他们足足做了一个小时,效果非常好,一举摘掉了石翠花粗鄙村姑的帽子。寝室安静了。与此同时同学间传言毛毛来头很大。身份是一种无形的屏障,一些同学开始绕毛毛而行。石翠花没有,虽然毛毛表现得并不亲近,但她一点也不在意,也或者是没注意,照例帮毛毛占座位,打开水。有人说她抱千金大小姐的腿。呵!她笑,我自个儿就是千金大小姐!毛毛为她做的那件重要的事,交换她为毛毛做这些小事情,可是绰绰有余的。这就是她全部的想法。后来她把心思转到陈力身上,就渐渐离毛毛远了。
陈力是个精瘦的,眼睛亮晶晶的小个子男生,外地人。石翠花注意到他缘于他在同学生日聚会后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她无比惊讶,他比她整整矮一个头啊!但他又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对她示好的男性,她被突如其来的可以产生性幻想的优待袭击得晕头转向。那时她刚刚做完鼻腔手术,需要定期复检,她就拉上陈力,让他跟自己和毛毛一起去医院,最后一次干脆只叫上陈力,仪式般地结束了这段在医院享受特护的经历。那天他们坐公共汽车去的,看见空位石翠花自己不坐,身子拱着,挡住其他人,扯住还在扭捏客气的陈力,将他按在座位上。她像一个母亲爱护孩子一样对陈力百般好,不由自主、挖空心思。周末从家里返校,她常常发愁给陈力带点儿什么才好。自家菜地番茄成熟的时候,她欢天喜地摘下七八个最红最饱满的,兴冲冲拎到陈力的寝室,抓出一个最大的洗给他吃。我自己种的!她说。陈力没有更多表情和动作,只是接了。室友们大笑。陈力在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更多表情和动作。她总问他,你这么害羞怎么当初敢追我?陈力否认,说,男生送女生回家很正常啊。哎哟,又害羞了。她用厚厚的肩膀撞他。他们只是走得比较近,不是恋人。这是除了石翠花之外所有同学的共识。毛毛有次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石翠花跟陈力怎么样了。石翠花说挺好啊,你看,她甩了甩染成小麦色的头发,摆出一个笨拙的妖冶造型,女为悦己者容。毛毛习惯性地翻了一个白眼,带着并不厌烦,无关痛痒的表情走远了。
石翠花关于毛毛的记忆在大学里也就这么多。后来工作了,两个人的工作属性差着十万八千里,一直没什么来往。交集产生于崔明亮。有天崔明亮问石翠花,你认识毛毛吗?
“嗯?哪个毛毛?”石翠花有点蒙。
“毛毛啊。”
“噢,我有个同学叫毛毛,是一个人吗?”
“肯定啦,她提起你。”崔明亮告诉石翠花,他请客户吃饭,客户带了一个女的来,看了他的名片后对他说,她有个同学也在这个公司。
“石翠花,”崔明亮有些兴奋,胖胖的脸上泛起一层亮油,“她可真是个美女啊,”他问,“她结婚没有?”
毛毛是相对于石翠花的另一种存在,皮肤白皙,头发顺滑有光泽,眼睛不大,眉毛细细的,神情巧慧,安静。她平常是不大讲话的,走路也悄无声息,她坐的那个位子,有时候前一秒看上去还是空的,再看一眼人已经坐在那儿了。她不住校,但在寝室有床铺,供中午休息之用,晚上有重要讲座的话偶尔也会留宿。大学四年,她真正出现在同学中间的时间不多,但只要出现,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可她真算不上是个美女。石翠花皱了皱眉头,瞪着眼睛鄙夷地说,你的审美有问题。崔明亮难得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盯着桌上一小钵用金线捆绑起来的富贵竹,它们一根根细细的,尽量笔直地往上长。石翠花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回应说,以前是,不然怎么会把你招进来。
一周后石翠花出面把三个人约在一起。石翠花抄近道穿过露天停车场时碰见了毛毛。她本来想拥抱毛毛的,但是毛毛淡定地伸出手来,她也只好伸出手去。她的黑色毛线手套与毛毛的棕色皮手套挨了挨,收回来时顿觉满手香气。她看到毛毛的眼睛变得又大又黑,惊呼,做双眼皮了?毛毛微微一笑,拉住石翠花的胳膊,借她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跨过道边未及清理干净的积雪。站定时石翠花看了一眼毛毛锃亮的高腰黑皮鞋,突然想要用自己边缘已经挂满泥水的仿麂皮短靴踩上去,把那漆黑却闪烁着光芒的一尘不染破坏掉。而崔明亮已经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冲她们招手了。他新剪了头发,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目光亢奋。石翠花索然地停下来,对毛毛说,你先去,我去趟洗手间。她在里面待了二十多分钟也没人来找她,她就走了。一个小时后崔明亮发来短信,只两个字:谢谢。
半年后崔明亮离职,正式脱离打工一族,进入毛毛单位所在的大楼里工作。石翠花复在网上查了一遍,没错,崔明亮就任的岗位有一千多人报名,只录一个。她把电脑关掉,一个人躲在黑暗中,细细想着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崔明亮在备考她不是不知道。那阵子公司在做新的绩效方案,这本是件正常的事情,问题是,公司每隔一年就要这么来上一次,工资一会儿这样算一会儿那样算,提供了高薪的可能,但实际上一直在研究如何让员工更难取得高薪。更大的麻烦还在于,就算方案确定下来,也不会全然照章行事,老板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种情况下,人员流动率特别高,要不是崔明亮拦着,石翠花也早走了。崔明亮说到哪儿都一样,如果忍受不了这家,你同样忍受不了别家,其结果就是不停地换工作。现在出路只有两种,要么转入另一个系统,要么忍。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这些问题,不安全感与日俱增。恰在这个时候,机关事业单位开始改革,一时间,原先被政策鼓励的,散落在四面八方的企业职员蜂拥而至,上千人争一个在他们看来可以结束漂泊身份的公职是常有的事。石翠花根本没信心跟别人争,崔明亮也只说试一试。
就不该试!
石翠花一看到崔明亮想要离开的样子就想拿个绳子套住他。不过她也知道,他离开和他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再说他也走不了,她早就查过了,一千多比一,怎么可能会是他?
结果偏偏就是他。
石翠花呆坐了好一会儿,又恍悟般跳起来,摸黑把塞在衣柜最底下的一个扁平的盒子取出来,对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好像它是透明的,可以照见里面装了什么。她把盒子打开,轻轻摸了摸里面的东西,又合上。如果是一个铜制的雕塑,这么些年来日复一日的,也能被摸出光泽来吧。她愈发沮丧,倒在床上,感觉床变大了,自己深深陷在中间。
这些事情想得石翠花头昏脑涨,她怏怏叩开领导办公室的门,说想立刻办手续。
“明亮已经跟我说了。”领导看起来非常痛惜,但又不失理智,“离开公司以后去哪儿想好了没有?”
“他结婚你去了吧?”石翠花答非所问。
“什么?……这个,去了。”
“那你怎么不直接跟他讲,跟他讲就是跟毛毛讲啊。”
“你觉得我可以开这个口吗?”
“你觉得我就可以开这个口吗?”
“这个单子是你没有把握好。别人其实也没什么错。我只是想试一下。”
“是,是我的错,我从来就没办法把握好任何事情。”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窗外刮起狂风,拉到一半的卷帘扬起又落下,底轴撞在窗棂上,发出“得滴得滴”的声音。大家都在会议室开会,公共办公区空无一人。
石翠花把窗户关好,临窗站了一会儿。对面一幢伫立了三年的烂尾楼终于重新披上了绿色的工程防护网,透过连接处的缝隙,石翠花看到一些工人站在升降机上往下降。旁边一幢只有四层的原先作为家居卖场的小楼花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变身为美食集中营,招牌从上到下挂得五花八门。
嗯?石翠花探了探脑袋,她看见在这些招牌中,有一幅特别大的,红底黄字的,居然是“红云麻辣烫”。快下雨了,乌云满天,这几个字显出昏黄之色,而它身边的其他招牌,那些小的,更让人觉得无力和匮乏。
石翠花莫名地紧张起来,心跳加速。
路上蚂蚁大小的行人都在跑。天色愈发阴沉起来,窗户上印出石翠花的影子。她对着影子拢了拢头发。茉莉花也在窗户里面,一团灰。一股无论如何都要变化的气息鼓舞着空气中的一切。石翠花转过身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早就准备好的请柬,在每一位同事的办公桌上都放了一张。发到细眯眼那里,石翠花多放了一张,并在里面夹了一张便条,请她代转园艺师傅。
从公司出来,石翠花下楼转到美发店。小老板热情地招呼她。
“黑色。”她对他说。
“哦。”
长久以来,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足够的默契,石翠花没主意的时候,小老板提供意见,石翠花有主意的时候,小老板听从。明天我再来染。石翠花刚刚说完这句话,窗外一声响亮的惊雷之后,大雨倾盆而下。不要紧不要紧,小老板安慰在店里做头发的客人,我们这里预备了伞,你们可以拿去用,下次来带过来就行。
“每次下雨你都要说一遍,累不累?”石翠花嫌小老板多此一举。
“不断有新客人来啊。”小老板笑嘻嘻地说。
两分钟后,石翠花举着印有美发店名称的广告伞走到马路上。等到快到家的时候,雨突然停了,太阳好像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黄昏,冲开西边的云层,露出被水冲刷过似的新鲜、夺目的脸庞。石翠花慢慢从公交车上下来,走到马路对面去,在丁字路口母亲的店前抬头看了一下。招牌上方有一层没有阳台的房子,外面横着缠绕着各种粗细不一的电线。电线上挂着好几件湿透的衣服。石翠花从门后拉出一个长竹竿,举着挑下衣架,把衣服一一收下来。这些衣服是楼上房东的。房东应该是出门了。每逢这种情况,如果到了关店门的时候都不见人回来,石翠花的母亲就会帮着把衣服先收进店里。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收衣服?”石翠花问母亲。
“不是又晴了吗?”母亲头也不抬地说。她的头发随便束成一个大髻子,松松垮垮掉下许多,垂在耳朵边上。她上身俯在缝纫机上,双手平放在一块花布上,指尖对着缝纫机的针头,跟着缝纫机的节奏,缓缓推送布料。
“我把请柬发出去了。”石翠花小声说。
“跟你爸说去。”母亲手脚并用继续忙碌着。
石翠花透过敞开的门看了看对面。她父亲早就看到她回来了,这会儿正气呼呼地对着一辆旧摩托车用力挥动工具。他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白T恤,在靠近店门刚刚好可以照进一片阳光的地方蹲着,看起来低着头,胸脯低陷,可石翠花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背拱得更厉害了。可怜的糟老头儿。石翠花看着他,并不打算立刻走过去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那其实是他的打算。
男方是一个水果商,新堤人,在水果市场有三间气派的门面。是门面啊!父亲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大声嚷嚷,他就算犯懒不卖水果了也够你这辈子吃穿用了。石翠花问父亲,你问了他的学历没有?学历?父亲激动地摊开左手,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上面划。你有学历吧,可是一没有工作。我有工作!合同工算什么工作!二没有钱,长得还不好看,年纪也大了。你在人家跟前还真不能提学历的事,现在最怕的就是你这种啥都不行只有学历的人,不能当饭吃还总端着。
石翠花记得当时她辩称“我有工作”之后就背过身去。父亲后面的话子弹一样一发发穿透她,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个个空洞。她常常有这种感觉,身上到处都是洞,那些空洞会慢慢变大,最后占领她。她走在人群中,人们彼此打着招呼,却独独看不见她,他们穿过她的身体,与迎面而来的人拥抱。
“你就当我不存在吧!”她对父亲说。
“早知道这样,读什么大学?到头来高不成低不就。”父亲蹲下来,双手垂地。
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石翠花不止一次地想。从前,不管什么考试,父亲为了让她吃好休息好,正式考试前一周开始,每天下午他早早关闭店门,买菜做饭,接她放学。高考那几天,他比她还要激动。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他手捧着,到处给人看。而母亲对这些事是不大管的,永远一副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样子。石翠花找到工作不久,父亲开始催她嫁人。趁年轻,他说,赶紧地。谁知日子一晃石翠花就过了三十,父亲一天比一天着急。
“结婚,生子,养孩子,往后事情多着呢,你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后面咋整?”
水果商是父亲不知听谁介绍来的第N个他自己认为非常合适的人选。这N个当中,有一半石翠花见都不见,剩下的心情好的时候见了,当中三分之二的人看不上石翠花石翠花也看不上他们,另三分之一石翠花看不上他们。水果商属于这三分之一中的一员。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前十分钟石翠花不停地打哈欠,为了让自己精神一点,她双手伸到头发里,使劲儿按着。当时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某天出差在一个小镇上染的,非常失败,像是半截在阳光下暴晒的鸡毛掸子。她偶然发现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头发看上去不那么干枯,那就是连着几天不洗头,让头发使劲儿出油。那些天她的形象就是这样。第十一分钟上,石翠花接了一个电话,对方刚一开口,她便炮弹一样叽里呱啦戗了一堆,完了咔——把电话挂了。整套动作连贯帅气,话说得像是很有道理。
“我专门查了今年一月一号起实施的新《工伤保险条例》,上下班路上遇到车祸都算工伤,公司组织的旅游怎么就不能算呢?旅游是公司组织的,由公司提供经费,属于公司行为。另外这是带薪旅游,所谓带薪即是给付报酬,什么情况下需要给付报酬?工作,公司组织旅游是为了提高员工的凝聚力和工作效率,可以视为工作的延续,或是另一种工作,一种希望我们工作得更好的工作。你们要是不作为,我明天直接把申请书报到人社局去。”
“怎么了?”水果商很好奇。
石翠花本来不想跟眼前这个瘦子费什么口舌。他眼珠凸起,眼皮皱巴,嘴巴常常不由自主地打战,手指头干枯,一下一下无缘无故地敲击桌面,不大合身的短袖T恤上有一只拓上去的,已经被洗掉大半的老虎头。这样一个充满家暴气息的人,很难想象与他长久地待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但石翠花实在太气愤了,电话里办公室主任跟她说什么申请批不了……批不了我找上面批去,她打开话匣子,把事情的始末一点点说与水果商听。
“就是前不久,我们公司组织旅游,云南东北线,最后一站是昭通大山包,那地方你去过没?哎呀要去,太美了。我们到山脚下已经是晚上了,按计划应该是下午,天黑之前到山上去,这样就能在第二天起个大早,去逛大山包乡街上的集市,那可是独具特色的。可我们到山脚下已经是晚上了。怎么办?后来大家商量还是摸黑上山,开慢点就行,给我们开车的司机以前不是没这么干过。结果出事了。小事,都是皮外伤。可事情虽小,该怎么解决还是得老老实实的。我说这是工伤,要公司给我们几个负伤的员工申请工伤赔偿。刚才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来说经过慎重研究——狗屁的慎重,就是蠢,无能——这事不属于工伤。我想好了,他们不报我自己报。”
水果商下来对介绍人说,他一直想找一个能管事的,他的摊子越来越大,得有个知识水平比较高的厉害女人持家。
多好的事啊!父亲乐坏了。石翠花却在那次一冲动说了许多话的相亲之后,再也不愿见水果商一面。父亲的修车店成了水果商与石家的临时联络站。水果商几次三番转过来,开一辆落满灰尘的旧别克,也不多说,寒暄几句,放下两箱稀罕水果,山竹提子什么的,叮嘱趁新鲜赶紧吃,转身上车,哧溜一下闪没了。父亲追到门口,遥望汽车离去的方向,眼前空空如也,料定那句“趁新鲜赶紧吃”必有深意。可是他闹也闹了,还往外赶人,石翠花就是不转念头。没想到又过了两个星期,水果商来到店里商议婚礼的事,说是石翠花已经答应了。细问才知道,俩人这期间又见了一面,缘于水果商给石翠花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告了没。
什么?石翠花懒懒回复了一句。
你不是说要告人社局吗?
石翠花那时正为此事受训于崔明亮。崔明亮打电话给她,还是老几句,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石翠花开心坏了,心想,终于过问了。事情每到这一步,就是她石翠花收手之时。她乐颠颠跑去见崔明亮,还是那间咖啡馆,还是临窗,多少年了都没变过,听他教训她,看他因为劝住了自己而露出满意又有些得意的表情。就在那个时候水果商发来短信,问石翠花告了没有。石翠花一面频频冲崔明亮点头,一面暗中回短信。她问他,你希望我告?当然啦!他答,有理就告,管他是谁。石翠花抬起头,崔明亮坐在阳光中,浓眉大眼,煞是好看。可这他妈的跟我有关系吗?石翠花不由自主晃了一下腿,脚上的流苏跟着轻轻摆动起来。
回来以后石翠花答应跟水果商再见一面,地点是水果市场大门外东边最里面的一家酒楼。水果商问石翠花喝不喝酒,石翠花说喝。水果商说好,他们家自酿一种酒,比茅台还好。石翠花喝了两杯舌头就硬了,水果商说什么她都僵着,含糊地说好。婚事就是那天定下来的。水果商说我已经四十好几了,玩够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都别折腾了,搬到一起就是一个家。
吃完饭,石翠花坐着水果商的旧别克回家,在楼下被风一吹,醒了。她回身看看自家那幢楼,再三确认确实是站在自己家楼下,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一掌推开水果商让他走。
太危险了。她刚刚才从流产手术的阴影中走出来,追根溯源,孽债还是因为当初结下了孽缘,同学会、往事、酒,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将她推向一段还在行进中的隐秘关系,不可思议,却因为持续解决着她的生理欲求而被保持了下来。既甜蜜又残酷的关系,是正在经历的经验,又是已经总结的教训。
水果商纸片一样呼啦了几下撞在花坛沿上,疼得一跳。石翠花事不关己地看着。那时候昙花还没被遗弃,花坛沿上空无一物,几簇疏于打理的海桐在里面懒散地呼吸。
石翠花嫌弃地冲水果商喊:“你那车就不能洗洗啊。”
“反正旧了,洗也洗不出来。”他答,然后揉了两下腿,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石翠花开始后悔,回去一句也没跟父亲提。不过父亲问起来,她也没有把话说死,她知道自己的条件,什么条件找什么人,不接受自己所具备的条件就只能接受单身一人的局面。这就像找工作,毕业那年她虽然没有具体的理想,但自己找工作,找不无聊的工作作为一个大方向还是引导了她,她走在这个方向上,一开始觉得这是自己的选择,自愿的,多好。慢慢地她才明白,根本就是因为她是这样的条件,才走上了这样的工作岗位。她这样的人,还能怎么样?也许父亲是对的。她该干吗干吗,还把头发染成了绿色。唯一留了一手的是,她这边亲友的请柬一直压着没发。
现在,石翠花从母亲的店里出来,走在夕阳中,影子比她更先抵达父亲那里。等她终于站在父亲面前了,才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把请柬压下来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发出去了就发出去了,本来父亲就是这么以为的,根本没必要郑重其事地向他汇报。她蹲下来,嗅着父亲身上的油污味,他的双手黑漆漆的,闪动着机油的光泽,粗大的皱纹和干燥的血管越发醒目放肆了。这两只手突然把扳手一扔,随着一声“当啷”,父亲站起来,只到石翠花下巴那儿,说,后天咋整,你就这个样子?
“就这个样子。”石翠花站起身来。
除了石翠花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
就连石翠花从没想过要去试一下的婚纱母亲也给她拿出来了,母亲居然暗中做了一件下摆拖地的婚纱。婚礼的前一夜,石翠花在自己房间里抱紧母亲的肩膀大喊大叫,妈啊,你这是干什么!哇哇哇!母亲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拉开门,去陪外面的客人。
母亲的娘家人和父亲的朋友都来了,狭小的客厅里挤着三个人,铁支架餐桌那里坐着两个,楼下的婆婆也来了,眼看没地儿站,便倚在门口看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第二天的安排。石翠花把婚纱脱下来,挂在衣柜把手上,自己慢慢退后,退到床上盘腿坐着,静静欣赏着母亲的杰作。真好看啊!还有规律地缀着珍珠,虽然是那种仿制的,但离远一点根本看不出来,只觉得精致,大气。如果母亲没有做这件婚纱,她明天穿什么呢?石翠花想来想去,发现自己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石翠花起身把婚纱移开,从柜子最底下摸出盒子,打开,摩挲着里面的东西。天气冷了,这个柔柔的东西也变得冰凉了。她握着它,慢慢地一点一点把它从盒子里拉出来。一条天蓝色的领带。一条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的天蓝色领带。她突然激动起来,把领带塞进盒子里,往包里一扔,拉开自己的房门,穿过叽叽喳喳的客厅,从楼下婆婆侧身让出的大门那里出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悄悄染回了黑色。
昙花还在那里,石翠花跑着经过它,带来一阵风。
“喂,在哪里?”石翠花一边跑一边打电话。
沉重的黑暗积滞在她身后。老楼经年已久,设施陈旧,户型设计不科学,位置也偏远,十年来,邻居们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卖不出去也无人租住,许多房子闲置下来,一天天衰老破败了,好几扇窗户上的玻璃整块脱落,成了鸟儿躲避风雨的通道,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飞进飞出。到了晚上这一切就被黑暗和包括石翠花家在内的几户人家稀疏的灯火遮蔽了。很深的寂静和从这寂静深处传来的叹息笼罩着整栋楼。那些煞有介事的讨论并不能冲散叹息声。石翠花听到楼下的婆婆突然之间发出冲动而尖厉的喊叫:给你们也买房子了?好啊!搬出去!搬到新房子里去!总算熬出头了!石翠花加快脚下的速度,转过侧面的楼房,便让叹息重新归于了叹息。
她跑到路口招了一辆出租车,沿着堤岸朝市中心奔去。窗外是大片大片的工地,架着吊车,灯火通明。菜地没了,超市没了,就在昨天,公交车站也没了,不知道移到哪里去了。叮咚,短信来了,提醒她,以前他们固定去的酒店不见了,关了,全黑着,不知道改成什么了。石翠花把车窗摇下来,已经发生的变化更清晰地在她眼前闪动着,她目不暇接,直到出租车停下来,她才突然感到眼前其实什么也没有。
乘电梯上八楼,右转第一个房间,石翠花将过来开门的一个矮她一头的男人扑倒在床上。
“等等,戴套。”陈力说。
“不用。来!”
“再怀孕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石翠花平摊在床上,台灯照出的温润的光花一样开在两边。陈力大呼小叫地忙碌着,很快筋疲力尽。
“你当初送我回家打的是毛毛的主意是不是?”石翠花照例问。
“是是是!不听这话你就不爽吗?”
石翠花傻笑起来。
“结婚以后还要来找我啊。”
“我是想结束来着。”石翠花说,“我们之间,结束。我辞职了。跟你说啊,我走了以后,公司还会不会租你表哥的花木我就保证不了了。”
“没事,他肯吃苦,你走了也不怕,他跟你们公司的业务断不掉。”
“这个,拿去。”石翠花把盒子甩给陈力。
“什么?……领带啊,我他妈什么时候戴过领带啊?”
“哈哈,你当初躲我,以为躲我就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怎么着,到头来还是姐让你人模狗样!”
“戴个领带就人模狗样啦?”
“当然!”
石翠花满脸是泪,一边笑一边叫。
“疯子!”陈力骂了一句,穿上衣服,把石翠花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一一捡起来,扔到床上,“快穿,明天可是重要日子,早点回去。”
石翠花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嘴巴,半晌才闷闷地说:
“不回去了。”
“什么?”
石翠花的身子慢慢往下缩,慢慢将头埋进了黑暗中。
在黑暗中,她重复:
“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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