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的说法在王姐这里是行不通的。
每当王姐的名字一闪一闪地出现在香远的手机上,绝对等同于她本人冷不丁迎面走来,迫使香远小学生遇见老师一般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烦哪烦。作为安心家政的大当家,王姐的大嗓门和喜欢把芝麻吹成大豆的作风成为许多暗地里想成为她的女工恨到深处即是爱的原因,她们称之为江湖味儿。香远也不例外,她因此一度认为有匪气的人才能干出大事。所以香远怕她躲她,又在不得不面对她时表现出对她发自内心的爱戴。
这种爱戴在这个时候表现为电话响到最后一声时香远接了。
来看看啦,名人!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她。王姐永远开门见山。
为了应对大音量,香远已经习惯性地将手机从耳朵边上拿开了一拳左右,就算这样,在王姐发出的每一个高音掷地后,她还是会忍不住地眨巴一下眼睛。
不得不说,虚张声势这一套,王姐之所以惯用,也仰仗下面的人耐受,香远明知道王姐的话就是那沾了水的海绵,但也像其他人那样,经常性地、善良地想,总有一次来真的吧。而世间多数上当受骗的原因还在于当事人自认为有利可图。香远是一个人打工养活全家的那种人,自然不会错过任何近在眼前的好处。王姐太了解香远了,从她一定要让她的儿子用贵死人的奶瓶和在城里上幼儿园就能看出,她心目中的好处不全是钱,还有迫切地想要脱离现实生活,向她心目中的优雅体面全速靠近的愿望。
香远是吃这一套的。
她现在手上有四份钟点工,每天除了在人家家里八个小时爬高爬低地打扫外,单是骑自行车在城市西南区风雨无阻地来回穿行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如此,她还是被王姐刺耳的声音精准地击中了。她想着,五份工和四份工区别大吗?名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个什么样的家庭?见识一下总是好的。
抽空到家政公司一看,等她的果然是个很特别的女人。特别之一是说不准年纪,虽说脸上没一点褶子,但就是觉得有些岁数了,眼神和动作,包括声音都摆在那儿,没经过时间的打磨不会稳成那样,然而要说究竟多大了,又实在不好讲;二是她的那身衣服,毛衣裙,胸前叠了好几层,下摆刚刚遮住屁股——那只有点肥硕的屁股被一条黑色紧身裤兜着,再无遮掩地跟着女人的动作,稍微有点大的话就会显一点山水出来。这一点还真让香远觉得脸红。她心想要是她穿,肯定要再套一条七分裤,不只是因为安全,更是因为那样才好看。当然,总体上是美的,是那种有钱又有闲颐养出的美,尤其是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拢到脑后,盘成一个漂亮的发髻。香远想,我早上盘得再好,骑自行车两分钟不到就能被风吹乱了。
可她不是名人吗,我根本不认识嘛。香远把王姐拉到一旁去问。
是名人,昨天我还在电视里见过她的……不对不对,王姐的声音一旦降低了八度,重点就来了,是社区什么晚会上,她带一帮老太太跳舞来着,两个礼拜前。
香远有点沮丧,却见名人因为听见了王姐的话,转到她们身边来,说,什么跳舞啊,我独唱,我以前歌舞团的。语气中颇有一点清高的意味。香远的崇敬之意再次升起。
两个人一开始没谈拢,女人要她做白班保姆,早上去晚上回,以带孩子为主,附带着做些家务。
香远说不行,早晚我还得接孩子呢。
女人看着香远有些不舍,说那还真是遗憾噢,看了这么多人了,就跟你有眼缘。
香远听清“眼缘”这两个字时,友好地笑了笑。很明显对方是喜欢她的,香远在这一点上很自信,家政公司喊她过来见的人,十有八九只要看她一眼就能定下来,因为她看起来干净。
一个人要看起来干净其实挺难的,有些人穿得再好再一尘不染也脱不了七荤八素的气质,衣服像是偷来的。偷来的又怎么能显得干净呢?香远的衣服都是在路边小店里买的,四五十块钱就能搞定一件,碰上甩货,十块钱买条裤子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就是这样打扮的香远,看起来却清清爽爽。这一点很奇怪,全村的人都很奇怪,从她出生到走出喜山,就停不住有人对她母亲说,香远这孩子将来是要嫁个富贵人家的。
富贵个屁!她母亲总是这样回别人。
有次香远离开家时,她母亲靠在风烛残年裂成一道道沟壑的门板上,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一边吐瓜子皮一边说,还不是伺候人的命,伺候不完的人。
香远像没听见,拖着行李箱往院子外面走。行李箱滚在碎砖铺就的小道上,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
呸!这么坏的路还用这种箱子,轱辘磕掉了就抓瞎了,学人家城里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命。
香远仍然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一来二去,再往外走的时候,她除了拖着箱子,还拖着儿子。
其实在儿子之前,香远还有个女儿,基本上是被香远背在身上长大的,香远在田里她也在田里,香远去打鱼她就看打鱼,香远去猪圈里加料她也跟着加料。公婆从来不帮忙,母亲更不会。他们三个有时候会在一个牌桌上碰到。母亲骂香远从不避讳那老两口。她骂香远活该,生个丫头不累她累谁?香远二胎生了儿子后,公婆就从牌桌上下来了。可香远仍不让他们带,她已经去城里见了世面,也要儿子出去见见。香远给公婆钱,让他们去打牌,他们倒不打了,良心发现般守在家里照顾孙女。香远的母亲把她生女儿的事儿说够了,这才说她装洋拖那种箱子。等到箱子的事情也说腻了,便转来说香远的儿子:
不就生了个儿子吗,尾巴翘上天去了!翘上天去了还不是没人带,就一个伺候人的命,伺候不完的人!
香远懒得跟母亲废话。在乡下,像母亲这样的疯婆子太多了,自己苦,孩子们也得苦,不然就觉得被命运彻底抛弃了。相较之下,公婆还算强的,最起码有护犊的心意,他们不愿意香远把孙子带走,突然变老实了帮她带女儿也是在讨好她,目的还是想她把孙子留下来,他们来疼。香远不买账,他们还把孩子藏进山里过。那一次香远气得把箱子举起来摔得砰砰直响,里面的奶瓶也给摔碎了。她呼啦一下把箱子反过来倾倒残渣,开口就骂:一帮蠢货!搞烦了老娘不干了!
公婆一听这话,赶紧把孩子给牵回来了。这一家老小要不是因为香远在外面一个月少说赚个两千三千的,哪里能盖得起新房子?香远看着脸上满是泥巴的儿子,脚下把一块玻璃渣子踩得咔吧咔吧直响。
这奶瓶四十多块钱一个呀!香远的心在滴血。她在蔡老师家做工的时候,看到老两口为即将出世的孙子准备生活用品,其中就有这个牌子的奶瓶。香远拿起来看了看,却被蔡老师叫住了,让她小心。
是玻璃的。
蔡老师去掉老花镜,走过来从她手上拿开奶瓶,一边说一边仿佛不经意地带了下她的手。蔡老师总是这样,以提醒的方式接近着香远。
第一回是教香远用他儿子从日本带回来的可以预热的马桶。
动这里,动这里。蔡老师说。他抓起香远的手直接去触马桶右上方的按钮。香远立刻觉得自己被一片干涸开裂的土地席卷了。真是奇怪的感觉,土地怎么能像地毯一样翻起来了呢?她慌忙抽出自己的手。以后她再来蔡老师家做事,就学着蔡老师爱人的样子,戴一副橡胶手套。那个老妇人还以为香远私自戴了她的手套,责怪她没有家教。香远举着湿哒哒直滴水的双手——绿色的双手说,这是我自己买的。那一次香远差点被辞退,只因老妇人说她没一点干活的样子,还戴手套。好像香远干了一个多月把他们老两口的房子收拾得齐齐整整这件事一下子就被眼前这双绿手套给抹杀了一样。蔡老师出来打圆场,说香远干得挺好的,再换人也麻烦,就这么着吧。这件事就这么搁着了。但老妇人却从此逢人便讲,我跟你说啊,我们家那个保姆做事还戴手套!
香远问蔡老师为什么是玻璃的,冲牛奶的话又烫手又容易摔碎,哪点好?蔡老师见缝插针拖起香远的手,轻轻拉掉手套,似拍似摸地触动香远裸露的皮肤说,玻璃无毒无害,对孩子好啊。就像这手,涂护手霜啊戴手套啊都只能保护表面,要想双手滑嫩,还得吃得好,从里面保养。香远的手抖了一下,想抽却抽不出来了。
蔡老师……她哀求他。
我给你加钱。蔡老师另一只手环住香远的腰。
啪!香远狠狠甩了蔡老师一个嘴巴,塑胶手套增加了力道,蔡老师的右脸立刻红了起来。香远三步两步跑向门厅,抓起自己的包,开门时转过身来,一边脱手套一边说,老娘在别人家根本用不上这玩意!
一个月的工钱就这样没了。
香远总不能在那种时候还能清醒着讨要了工钱再出门吧。从那天起香远决定一个月至少要做三份工,不然吊在一棵树上,一旦出事,那个月就颗粒无收了。不过,一个月的工钱换了一条知识,就是用玻璃奶瓶好,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好在哪里,但文化人的说道还是要听一听的,所以也值了,不想了。香远决定给自己的儿子换奶瓶。女儿那时已经九岁了,性格不知道像谁,总跟人反着来,功课也不好,语文数学加起来能有三十分就不错了。她觉得这也许是奶瓶的原因。
可这四十多块的昂贵的奶瓶就这么没了。
香远拉着儿子的手,一边往长途车站走一边说,奶瓶没有了,笑笑就不用了,笑笑长大了,不喝奶了。
还差一个月三岁的笑笑走路并不稳当,要不是香远拉着,早就摔跟头了。他仰着头冲香远傻笑。香远停下来抱紧他,哭着说,妈妈不好,妈妈本来就没有奶,现在还不让你喝牛奶了,妈妈不好。可是妈妈没办法呀,四十多块钱哪,总不能摔一个买一个吧。
儿子的奶就这么给停了。这还是停得晚的。跟香远租住在一起的保姆阿珍有个五岁的女儿。阿珍常常斜着眼睛看香远给儿子冲奶粉,撇撇嘴说,这么大了还喝奶啊,我们家的一岁就断了,不也长得好好的,穷讲究!香远不理她,奶瓶才买了一个月,奶断了瓶子不是白买了?再说阿珍那女儿跟自己的女儿一个样,笨,这么大了数字只要上了十,一准数不下去,还有脸说长得好。
奶瓶没了,香远家也就再也看不到奶粉了。香远想想,相对于女儿、阿珍的女儿,还有村里那些孩子,儿子笑笑也算喝够本了,没什么遗憾了。下一步是想办法让他上幼儿园。阿珍的女儿在租住区里的民办幼儿园里上了半个学期,因为经常生病,阿珍觉得不划算就没再送了,结果望着望着,一个本来就笨的孩子慢慢加了野性,完全不可救药了。香远可不想笑笑变成那样。笑笑满三岁后,香远如愿以偿地将他送进了幼儿园,从此工作有了一个早晚对称的时间禁忌,专门接送孩子。
好多人问,孩子他爸爸呢?他爸爸可以接呀。这个名人就这么问了。香远摇摇头说他爸有事。说的时候鼻子直泛酸。她已经有四年多没见过孩子他爸了。当初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有个工头要人,就去了。香远不让他去,说你一个一天到晚只会说我有什么办法的人,出去能干什么?他打了她一巴掌,愤怒地说我能干的事多了!他刚一走香远就有了身孕,托人给他报信,却是再怎么也联系不到他了。生下儿子后,一家人又有了找他的热情,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说他为了几百块工钱把工头给揍残了,跑了,那帮人也在到处找他呢。香远一听再也不敢打听了,打听出了不是也得把人交出去治罪吗?好在名人没再多问,盯着香远细细长长的眼睛说,那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真遗憾。
没谈成就算了吧,兼五份工跟四份工还是不一样的,香远安慰自己。她也就是想看看名人长的什么样,跟电视里那些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裙,露着胸脯的女人一不一样。事实证明,不一样。香远有点失望。她蹬着自行车,一边骑还一边想,怎么就不一样呢,电视上唱歌的个个奶子大得不行,跟奶牛似的,怎么这个看起来就是个平的呢,屁股倒挺大。想着想着,恍惚间那个名人又出现了。她开着车,与香远并驾齐驱,还冲她喊:喂,停一下停一下。
香远回过神来后赶紧停下来。名人就坐在车上跟她打商量:行,你早晚弄你的孩子,时间交给你,你就中间来帮我。我的小外孙下个星期就要来了,不能再等了,就你了。香远心里感叹,哇!她有孙子了!虽然觉得这人岁数应该不小了,但似乎还不至于到有孙子的地步。
名人说你说吧,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我觉得吧,你这算白班保姆,时间上又掐头去了尾,也就一千五吧。
香远不乐意了,做白班保姆就意味着需要辞去所有的钟点工。她说,我现在做钟点工一个月都能挣两三千,你让我只做你一家,一个月又才给一千五,没有这种亏法。
名人又说了,你不是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吗?这样,我允许你每周两次带孩子来我家跟我外孙一起学习,这其中的好处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掂量吧。工钱呢我还可以再涨两百,这是底薪,干得好了我给你发奖金。
香远动心了。
名人一看香远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成了,问她有没有健康证。香远连忙从包里找出健康证,塑料套封里还夹着身份证复印件,一起拿出来给名人看了。
名人非常满意,看着香远的证件一个劲儿地点头,你这名字真好听,她说。不过呢,加上姓就不好了,叫前面两个字或者后面两个字都好,特别好,就是不能叫全名,陈香远,俗了。香远嘿嘿一笑,并不管这名字的事,名字不就一个符号吗?她转而问名人的外孙多大了。
三岁多了,跟你家的正好是个玩伴,名人说。
她让香远在身份证复印件上留下电话,说定开工日期,这才挥挥手让她骑自行车先走。正是九月,天高云淡,道儿边刚栽的挑着几个枝丫的树像一个个热心肠的人一样,冲她一直招手。香远上次打这儿过的时候还嘀咕,这是什么季节啊,栽树,瞎整。但这会儿她感觉好极了,觉得那些树已经活了。儿子能在名人的家里学习和玩耍啦,天哪,这是多好的事情啊。到手的钱少了就少了,儿子好才是真的好啊。
二
香远开始一家一家地辞工,说家里有事,不做了。前面三家还好,虽然感到意外,但好歹没什么拉拉扯扯的事情。最后一家常年就住着一个女人,孤零零守着一幢双层别墅。香远听到女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对着话筒跟她男人说,你放心吧,家里还有香远呢。香远觉得做幌子别扭,但又舍不得一个小时三十块的高薪,别的地方可才十五块啊。
香远到女人家时是上午十点,通常情况下香远应该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一次她因为辞工,挨家说,前一天晚上谈妥了两家,今早又搞定了一家,轮到女人家时就是上午十点。她有女人家的钥匙,开门就傻了,女人跟一个男人抱在沙发上。听见动静,男人立刻把堆在两人小腿周围的一团丝绒毯拉起来盖住了头。女人本来与男人平行纠缠在一起,毯子被男人抽去,立刻就现出了裸体。这一幕上演时已经是香远打开门的动作进行过了好几秒钟之时。在这之前她本能地将头偏转到右侧,心突突地跳。她看到门边上放着一个行李箱,再下一秒才忽然想起自己应该退到门外去。如此一来,与男人蒙头女人裸体同步的是香远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五分钟后,女人强装镇定地打开门,看到香远还站在门外,生气地问她今天怎么来这么早。香远就把辞工的事情说了。女人一听,立刻拉下眼睑,看起来无比悲伤。她说香远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没办法的。她往前移了半步,嘴巴贴近香远的耳朵,小雨唰唰般地急又细地讲,我怀孕了,过两天手术,没你照顾可不行。
这事香远是知道的。
而她装作不知道,是因为自打她接下女人家的活儿就没见过她男人。但是,见过男人来过的痕迹。比如电视停在体育台,比如地毯上时不时能扫出个把烟蒂。上个星期,香远就是在倾倒一小撮烟蒂时看到垃圾桶里的测孕纸的,两道杠。
这个东西前一周香远才在阿珍那儿打过一回照面。
香远刚刚搬去跟阿珍做邻居时,门口卖馒头的大妈暗示过她好几次,说这里不好,快搬走。香远心想便宜最大,再找不到比这里更便宜的房子了,再说我又不是多讲究的一个人,折腾什么,执意住了下来。结果半夜听到阿珍一阵阵野猫般的狂叫。第二天一早两个人打照面时,香远都不好意思直视阿珍。她自己干这种事情时都是被老公捂着嘴的,情急之下还会连鼻子一块捂,憋得香远死命挣扎,却是越反抗钳制得越紧,那双长年累月做粗活的男人的手,遒劲如裂口的藤条,纠缠与裹胁才能滋生源源不断的激情。男人在上面展示他的生,想当然地以为看起来要死了才是女人的顶峰。香远不得已集结最后的力气甩了他一巴掌,他这才放开手去抓自己的脸,但仍坚持说,婊子养的,爽死了吧?就算香远告诉他实情,他仍不会当真,也无法控制,以至于香远几次三番梦见自己死在床上。然而就算它可以带来死亡之感,也因为业已成为遥远的往事而显出诱惑的一面。香远听着阿珍叫,双手探寻自己的身体,发现行到末端,男人给她的极致和她自己给自己的极致竟然是吻合的——如果不理会过程,快乐到死和痛苦到死都是一回事。这让香远每一次孤独地寻访都变成对命运的嗟叹。可她不能理会这些,只当是自己月事将近,心烦意乱罢了。当然她也不能理会自己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嫌弃阿珍是出于什么,她本能地关注着她,听她吼叫,在床上在任何地方。
要死了!一周前,阿珍攥着测孕纸跑来借香远的电话,一边拨号一边吼,狗日的,在老娘身上留了种了!电话接通后她的情绪涨到极点,声音就像冲出身体的气,发射状喷出,噼啪作响。
他妈的让你戴套你不戴,买个套子才多少钱,打个孩子得多少钱,不会算吗?给老娘过来,钱带好,不然住你家生孩子去!
不等电话那头的人表态,阿珍就用力按下手机上的红色键,完了把手机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拍,说,操,还不接我电话,不接我就没办法了?老娘借电话打!
香远拿起手机试了试,见没被拍坏,踏实一些了,就问,他怎么说?
说什么?不让他说,他说也只会说没钱,就不让他说,来不来看着办。
他要真不来呢?
找别人呗,挨个打电话,抓住谁是谁。
香远愣了。
这两件事后来的情况都是,像没发生过一样。女人还跟以前一样整天无所事事躺在床上,阿珍还跟以前一样只要出现就骂骂咧咧。当然她们跟香远每天只是打个照面,主动的一方不主动,被动的一方便永远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女人看着香远,眼睛里有水样的东西晃动着,说,香远你不能走,你得照顾我。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门内传出一声沙哑的喊声,把门关上!她往后退了一步仰着身子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回身的时候就势拉上门,然后回过头来说香远你先别走,我进去一下马上出来。等她出来,话就变了,她说好吧香远你要走就走吧,但有一条,今天的事还有孩子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香远尴尬地含糊地说,啊,说出去什么呢,你看,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的眼睛瞬间回了神,说,知道我为什么待你好吗?因为你懂事,不乱讲话。她转回房间,拿了一沓百元大钞出来,往香远随身背的布包里塞,一边塞一边说我多发你半年的钱。
香远见状连忙拽住女人的手,硬是把钱从自己的包里拽出来。
不行不行,多的钱我一分不要。
女人挣脱了一下,抓着钱的手又强行伸进了香远的包里。
两人推搡间突然同时停了下来,装作没事的样子。
女人家的别墅有个小院子,石板小路从门口通向院外,一棵细细瘦瘦的桂花树在私家小院与公共空间的连接处轻轻晃动着枝叶,像发愁的老人在叹气,一声接着一声。比较醒目的是刚刚粉刷成白色的木栅栏,挨着高过人头的夹竹桃,新鲜的颜色明亮耀眼,衬得行将腐朽的残花即使还握有一点桃红,也自动退为背景。越过它们,杂草狂放已至极限,等待被驯服。来的时候香远看到这一幕,立刻知道男主人快回来了。以前多次出现过这种情况,突然有一天疏于打理的庭院开始被女主人惦记,其间的物什各自有机会脱离野性,呈现出条理性,很听话的样子,那一定是女主人作为女人的一种讨巧。香远问过她,院子要收拾了呢,怎么想起来了?女人的喜悦如花瓣层层打开,最终以欢颜的形式落定。女人始终没说为什么,但香远就是觉得事实就如她猜想的那样。她知道按照以往的规律,今天会有人来修剪院子里的杂草,还会让门口的桂花树美美地喝上一顿。现在,看样子那个工人来了,他已经走到了桂花树旁,准备进院子了。
香远收起余光,背过身去,右手还压在背包里面,压在钱上,嘴角的肌肉不自觉地跳个不停。
你等一下,女人冲远处的工人挥了下手。
工人中等个头,踩着一双白球鞋,上面还有个耐克不像耐克、李宁不像李宁的标志。这双落满尘土,褶皱处皮革开裂的鞋子,非常听话地停了下来。
女人嫌他离得还是太近,喊,你去门口超市里买箱矿泉水,再给自己买包烟,我一会儿给钱你。
工人犹豫了一下,晃了晃身子,走了。
香远接着跟女人拉扯,女人一着急,一把把钱甩出,任它们纷纷扬扬自由落体,说,不要就扔了吧。然后转身回房,啪的一声合上了门。
香远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再一想,反正它们在女人家的门口,自己一走,她肯定要出来收拾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件事在香远骑上车子远离了女人家的院子,骑出小区,骑过与之比邻的小学校,骑到大马路上之后,就被她翻了过去。她还有更值得上心的事情。先得去名人家里踩踩点,算一下往返时间。还要买一身新衣服,这是每当她辞旧迎新必做的一件事,讨个新气象。名人要她第一天就把孩子带过去,让两个小家伙先熟悉熟悉,这样的话还得给笑笑买身衣服,免得站人家跟前差距太大。香远觉得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一切努力还不是为了孩子,孩子还小,不应该有身份意识,她想尽最大的努力,让这种不应该维持得久一些。
可那个把钱扔了一地的女人死了。
女人像一阵挂着霜的秋风,将香远吹来吹去。香远想的是像落叶那样深深扎进土里重新萌芽,女人却裹紧了她让她继续忽上忽下地随风飘扬。香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叩开她房门的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当中一个体型稍胖的问她是不是叫陈香远,她说是。又问她认不认得一个叫赵菲的女人,她说认得,她在她家做过钟点工。胖警察紧接着就朝香远急跨一步说赵菲死了,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赵菲就是那个曾经被香远羡慕到骨头里的女人,丰衣足食什么事都不用干,除了需要偶尔撒谎。但香远觉得这与她得到的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他妈的都是男人不见影子,不见影子拿钱来呀,看看人家!香远在心里骂。
但现在,香远除了害怕,更多是可怜她了,长得那么漂亮,虽说生活有点不检点,但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得领死。所以当胖警察问香远前一天在女人家里的种种细节时,她便没有多说一句。她没有拿女人多给的钱,但她的死比她没有给出的钱要贵重多了,可以让香远永远闭嘴。香远于是只说她去辞工,门都没进,在门口说清楚了自己就走了。警察看着一直低着头的香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香远摇筛子一样摇着头,力图把嘴角的抽动掩盖过去。事实上早在警察说出“赵菲死了”四个字时,香远的心就已经被另外四个字坠得沉甸甸血淋淋的——一尸两命。然而沉默和与沉默意思相近的说不知道是女人临死前交代过她的,她怎么可以不沉默怎么可以说知道?她多希望警察嘴巴里的赵菲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尽管做工的时候她叫她赵姐,但私心里,她就称她为女人,无名无姓,无比自在,比她接触过的任何女人都更像女人的女人。
胖警察盯着香远,目光如刺。香远一哆嗦,又说了一遍不知道。
一个陌生的警察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推门而入,无视香远的存在,大大咧咧地对胖警察说找到了一条新的线索。看到胖警察的注意力不再停在自己身上,香远舒了一口气,但旋即复又紧张起来。她听出他们所说的线索是那天被女人支出去买水的工人。
香远不确定那个工人有没有看到她跟女人手持一沓钱推来推去。他要是看见了,被他们找来问,会平白扯出多少事来?解释不清了。好在情况变得至少是暂时不需要香远再解释什么了。警察们在获得新的线索后立刻让香远看笔录。香远随便扫了一遍,看到凡是自己说话的地方都写着“不知道”三个字,就放心地按照警察的意思签了名,还伸出大拇指按了个红手印,然后迅速离开。她走得飞快,生怕他们反悔似的,脚下生风,走了半个小时才在一个公交车站边上停了下来。她看到站牌的最上方写着“甲坊”两个字,这正是她住的地方,便嘴巴一张几乎要叫出声来,就好像这半个小时不是她在走,而是浮在云上。她就是要回这个地方啊。她开始熟门熟路地往那一片私房聚集地走,路口卖馒头的大妈率先跟她打招呼,先是很大的嗓门问她去哪里了,接着眼睛一瞥一瞥的,带着“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的调调小声说,阿珍底下流血了,走着走着裤子上就现出一大摊,丢死人了。这个死女人,不知道又要祸害到谁头上。
啊!
香远这一声“啊”立刻与卖馒头的大妈划清了界限,使得她立刻收拢了先前的八卦风头,回归到一个小商贩的面貌上去了,眼睛盯着挂在三轮车侧边裹着塑料袋的扩音器。她自己在里面说,甜面馒头,一块钱两个。香远已经跑远了。
不能啊阿珍,香远气喘吁吁地敲门,心里念叨,不能啊,别又是一尸两命。
门吱的一声开了,香远惯性拍出的一巴掌差点拍到阿珍苍白的脸上去。
要死啊,阿珍说。她皱着眉头,右手扶着后腰,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势倚到门框上去,像是再站一秒就能一头倒地。
看来是没事。香远这才彻底放下一直提着的气,微微弯下腰大口换气。
你尽早去医院把孩子拿了,别三天两头吓唬人。
阿珍已经一扭一扭回到床上去了。
我没有钱。她说。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地掀开被子,把自己罩了进去。
香远看着床上起起伏伏仿佛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阿珍的身体,在它从轻微地颤动开始转向猛烈的震颤之时,问她,上回你打了电话的那个,他认不认啊?
呜呜呜,阿珍哭了起来,他认,可是他也没钱。
房间很小,窗帘闭合,强光穿过稀薄的棉布织缝,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地毫不犹豫地将床上的阿珍覆盖,却又不负责任地弃她而去,去抚摸她身下的床和地板,以及枯立的香远。
三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第二天,香远正式上班了。尽管她深受其害,当晚还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头没了,居然还在手舞足蹈,唯一的观众是她的儿子,她因为终于看到他惊愕的双眸才立刻害怕起来。但梦醒时分看到东方有了亮光,她就立刻将恐惧扔到了一边。没钱养儿子才是真正让她感到恐惧的事。
名人家在一幢画了“拆”字的大楼里,这样的房子香远见过很多,“拆”字都快被雨冲没了都不见动静。名人特别预备了一双新拖鞋,进门就指给香远看。香远初入新环境时的忐忑一时间被淡化了好多。她换好鞋子,直起身的同时将袖子撸起来,有意以实际行动回报名人的贴心。
我现在就开始做事吧,先拖地?
不慌不慌,先带你看看家用电器,我教你用。
名人这房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虽说门窗都按现今的习惯重新装修加固了,但家具上的油漆黯淡的黯淡,剥落的剥落,时间留下的印迹一目了然,加上客厅很小房间很大,足以判定它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的人们是热衷于串门的,却将最大的空间留给了自己。这矛盾头尾交换延续到了今天,一再证明,人和由人生成的东西统统逃不出矛盾这个符咒。香远在那么多人家做过,一眼扫到这些,迅速进行起她的职业化加工——她想,那个喜欢动手动脚的蔡老师家就是这样的结构,深藏着日积月累的顽垢,得花更多的时间更大的力气去对付。还有就是,地板脏了,马桶脏了,冰箱里没菜了……至于电器是不是新鲜玩意,香远一般不会考虑,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兵,她早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记住ON是开OFF是关就行了,大乱子不会有。她的眼睛瞟了眼被门拦死的门外,说,不用不用,我都会的,直接干活吧,先拖地?
嗯……名人光洁的额头上扬起一道浅浅的皱纹,又很快消失,快到东张西望的香远根本没注意到。不用慌,她再次说。这一次虽然她仍在微笑,但语气变得不容置疑起来。
那好吧。香远开始揉搓双手。
天然气灶、微波炉、烤箱、消毒柜、酸奶机——名人说他们一家人必须每日食用自制的酸奶,然后是冰箱、电视机、DVD、空调、加湿器、洗衣机——一大一小,大的洗大件,小的洗内衣内裤。香远本想问一下是否全家人的内衣内裤都用这台机器洗,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想让这道程序快点结束。再然后,精油灯、灭火器。香远愣了,居然有灭火器,这是电器吗?名人拎起这个一身红袍的家伙,说,这房子老了,很容易起火,还总停水,必须防患于未然。你看,右手要托着这里,她指的是压把,左手托着这里,她拍了拍底部,把这个弄掉,她指着铅封,然后拔掉这个,这个叫保险销……香远看得眼花缭乱,这并不是因为她第一次接触这玩意,而是她根本心不在此。她的心在门外。这层楼再上半层,她的儿子站在楼梯拐角处。她想先干点什么事再让儿子进来。他第一次到这样的人家里来,总不能随随便便地来,她想让名人感到让他来是值得的对的,她想尽快证明这件事情,只为孩子进门后像个客人而不是用人。她为自己想到这一层而感到羞耻,但也为自己想到这一层而感到庆幸。她知道自己还算聪明,虽然这聪明还不够改变她的命运,但也许刚刚好可以帮助孩子。
名人终于讲完了灭火器,香远就手抄起厨房的抹布,打湿后往地上一跪,大刀阔斧地擦起地板来。名人退到客厅,以欣赏的目光看着香远,夸她,你真能干。
对了,不是说今天就带你儿子过来认门的吗?名人终于想起来这码事了。
香远的大动作变小了,背着身轻声说他在门口。
啊?名人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你这是干什么?她转身去开门,香远心里一热起身跟在后面。门开了,名人的眼睛平视扫了一下,余光感觉到楼上有动静,抬眼就看到十级楼梯上有个小男孩。他老老实实地靠着墙,头低着,在名人打开门的刹那间哆嗦了一下,一股尿液顺着裤管歪歪曲曲地流下来,很快在脚边聚了一摊。
这孩子!香远难为情起来,冲到楼上把孩子一拽,骂,出息!多大了还尿裤子!
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他没哭就不错了,还管他尿裤子。名人走上来,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后,轻轻引着他下楼。
嘿,他还真跟你走。香远尴尬地笑了起来。
名人瞪她一眼,手脚更轻柔了,说,你下回把他再搁得远一点试试,我去捡,捡回来就是我的孙子。
香远的眼睛迷蒙起来。我……我……她站着不动,语无伦次,我是想干一会儿活儿再让他进来,不然心里发慌。
名人停在门口,回过头来,露出淡淡的怜悯的笑,说,快进来吧。
一直乖乖任名人牵着走的孩子也喊,妈妈,快进来吧。
香远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赶紧抬手用袖子擦了。
房门一关,香远立刻想起她在这个空间当中该时刻铭记的身份,便站好,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却见名人从沙发上取来一条才从阳台上收下来的裤子,小小的一点点,正是儿子的尺寸。
这是我们家帅帅的,他俩差不多大,正好换。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他爸爸带他去看医生了。没什么大碍,有点咳嗽而已。
香远拉过自家的孩子,拍掉他含在嘴巴里的手,对名人说,他叫笑笑。
名人弯腰捏了捏笑笑的鼻子,说,奶奶从此以后就有两个孙子了,谁是哥哥呢?
我。笑笑虽然声音小,但接得快。
哈哈,名人笑得更大声了,夸,这孩子机灵。她又问,你喜欢什么玩具呀?
手枪。笑笑做了个打枪的动作。
那太好了。名人从茶几下面摸出一支玩具手枪,递给笑笑,说,奶奶家这样的手枪太多了。
说话间名人已经把孩子拉到沙发边上了,褪下他的湿裤子,自己先坐下来,再让孩子坐到她腿上,给他换裤子。她的额头明晃晃的,眸子发亮,眼角纹路深长,十分慈祥。香远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她这会儿在干什么?门上的春联变白残缺,她是否还能倚着门框跟它比老比朽比这辈子就这样了?
正当香远含着悲戚与改变的决心一转身重归厨房之际,一个声音从楼下飘上来,虽若隐若现,却让她身子一凛,立刻站住。
这个声音尾随在一阵孩子叫奶奶的声音之后,香远竟可以跳过孩子的声音直接去感知它。
它在香远那里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沙哑。
开门开门。这是它的内容。了了四个字,还拖着长音,却对应起记忆中另外四个说得短促的字:
把门关上!
不是,一定是自己听错了。香远站了一下随后跨进厨房,蹲下来接起之前未完成的活计使劲擦拭起来,耳朵却留在了外面。他们进门了。先是一个孩子,咳了几声后大叫,他是谁?名人说哈哈他是笑笑。然后是那个声音——楼洞的门铃怎么还没修好啊?他问,他们来了?就是这个孩子啊。香远的双手在同一个地方擦个不停。声音跟长相一样,会有相像的,一定是这样。她忍不住转过头来,偷偷看向那个声音的发出者,那个男人,她并不认得。可就算真是他,她一样不认得。她只见过那个人的裸体,还是一瞬间的事。
帅帅跑上前从笑笑手里抢走了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手枪。
不许这样。男人说。
这声音!香远马上转回头去,心脏怦怦直跳。
香远,香远。名人叫她。
香远定了定神,从厨房里走出来。
男人看到香远,礼貌地点了点头。
香远却不敢看他。
笑笑这条裤子你洗一下晾起来吧。名人说。
哦。香远赶紧接了。
男人从包里取出几盒药,说,扁桃体的问题,得消炎,按时吃药。我得去上班了。
香远在男人离开时斗胆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穿着黑西装,胖瘦适当,走出的几步稳稳当当,看起来挺正经的一个人。走啊。她本能地道了句送行的话。男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香远,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含意,至少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回头。
香远吓了一跳。
四
秋天不该有这样的气氛。
秋的清朗能使一切均匀散布的浓郁黏稠不利于呼吸的东西分化掉,像水溶化盐那样,像阳光凝固血液那样。但现在,停留在香远唇边的却是永不流动无法稀释的物质,它缩成一团,边缘长着仙人掌才有的可怕的刺,一动不动,本身就代表了疼痛。香远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这一刻她还活着,所以是安全的,她维持着这一刻的姿势,怕稍微动弹一下就会引来杀身之祸。这姿势是站在厨房门口,头探着,脖子显得很长,手里攥着黑糊糊的抹布,停在大腿外侧靠上的位置。当男人看她时,她就以这样的形象和方式焊死了一样站着,直到他不再看她。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难熬的漫长。
等一下,名人在男人拉开门的瞬间叫住他,你把香远带出去,让她到菜场买点菜。
香远啊了声连忙说,我知道菜场在哪里的,我自己可以去。
名人摇了摇头说还是算了,今天我去吧,你初来乍到,家里这摊事就够你熟悉了,明天你再去,明天小家伙不跟来,好办。
香远立刻如获大赦,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我也要去!帅帅抱住名人的腿。香远家的笑笑虽说没抱名人的腿,但也跟着大叫他要去。
香远把眼睛一瞪,说去哪儿啊哪儿也不去,你别添乱。
没事没事,一起一起,反正有车,高兴了一会儿走回来,不高兴了还是让他给送回来。
妈,我要上班,都耽误一上午了。男人不耐烦起来。
耽误就耽误,那又怎么样?名人抱起帅帅。
香远见状赶紧去拉笑笑。
没事,一起一起。名人的视线只要落到孩子身上,必定是笑着的。
笑笑挣脱了香远一步蹿到名人身后,又蹦跳着蹿到男人身旁,踮着脚去够门把手。
搞邪了你还!香远作势要去打他,被名人拦住。干什么?在你自己家我管不着,在我家咱们得说好,不能打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打,你的孩子来了也不能打。
不是,香远左右为难,他刚来就这么调,我怕日后更管不好了。
他这样好啊,不认生。你去干你的吧,卫生间有一堆衣服,赶紧洗了。孩子我带出去玩会儿。名人把笑笑一拉,笑意随即回到了脸上。走,跟我们玩去。
大人孩子就这么走了。
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
香远不放心,跟到阳台边上,隔着落地玻璃窗看他们一个个现出身子,忍不住打开门喊了一声,老实点!别跟丢了!
笑笑扬起头做了个鬼脸。一张无可挑剔的鬼脸,孩子们弄出来鬼脸,再怎么鬼都好看。香远在女儿这么大时也这么想。可是那孩子一天天不像孩子了,仿佛控诉自己一天天不像母亲了。她只好更多地在儿子笑笑身上去补偿,做任何在女儿那里没做的事,用玻璃做的高级奶瓶,上幼儿园,买超过一百块的衣服给他,让他有机会交到一个特别的朋友,他们一般大,却是那么的不同。那个帅帅一直被名人抱着,从打算出门的时候就没下来。香远看着他们,最后还是把视线移到了男人身上。一个标准的城里的男人,穿戴简单整洁,头发利落有型。他跟那个死去的女人有关系吗?或许唯一的关系不过是他同那个女人的男人,那个抽烟爱掉烟蒂的男人,声音很像罢了。但愿如此。香远突然想到去找找这间屋子里有没有男人抽烟的证据:烟,烟灰缸,有可能掉到地板上的烟蒂。她的心陡然紧实起来,那是找到方向后的笃定之感,去找去找,她催促自己。
茶几上没有。卧室呢,她走了进去,走到床边扒拉床头柜,没有。她趴到地上,仔细查看地板,仍然一无所获。她走出来,转到卫生间,扫了一圈后又退出来。书房,她想起来,书房要看。她经过客厅来到书房,刚进门就看到电脑前有只木制的烟灰缸,腿开始犯软。她慢慢走过去,拿起它,不由自主地闻了闻,鼻子立刻吸进一些灰垢,呛得她咳了起来。她放下它,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自找的所谓的证据。我在自找麻烦吗?她想。思维在这个问题上稍事停留的结果是她不得不停留更长的时间。她突然感到鼻子里吸进的烟味跟她曾经在女人家里闻到的是一样的。她怀疑,烦躁,痛恨,害怕。她是真的害怕了。她在无比紧张的空气中呼吸着一个男人的气味,她想把它们打散,并且真的动起手来,上下左右扇个不停,还将悬挂在桌子一侧上方的相框碰了下来,哐当一声,几乎吓破了她的胆。
这个男人杀死了那个女人!这是香远最后的结论。
可是,别逗了。香远无数次试图推翻这个结论。因为他的嗓音沙哑?因为他抽烟?这太搞笑了。可这样的否定虽然来自于她,却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老天在暗示她吗?是另一种死不瞑目的托梦,让她去警察那里告密。但香远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让私情入土为安重要还是报仇重要。她在极度紧张中磨磨蹭蹭了近两个小时,什么事也没干。等她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一面慌张地跑进卫生间收拾脏衣服,一面不免担心起来,买个菜需要两个小时吗?她把衣服投进洗衣机,按下开关,发现毫无反应,便在经验的指使下掉头去拧水龙头。果然停水了。她索性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停水,是被刚才的那个疑问吓的。停水正好,让她有了可以一心沉浸于不安中的理由。但她很快又被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吓得跳了起来:
笑笑被他们拐走了!
他们是名人,是有钱人,什么事都可以干,杀人,抢孩子……一定是的,名人不是说他们家帅帅有病吗?一定是很重的病,快死了,他们想再要一个孩子,一般大,父母好欺负。天哪,他们选中了我!
菜场……菜场……她念叨着,菜场在哪儿呢?她飞奔下楼,在楼道口险些把个老婆婆撞飞。香远越过她,又转回来,抓住她的胳膊问,菜场在哪儿?最近的菜场在哪儿?
那里。老婆婆很认真地指了指东南方向。
香远望了一眼那里,模糊的那里,几朵云罩在上面,看不见任何具体的东西。
而她的步子已经飞起来了。
那里并不远,一路问过去,顶多两站路的样子,入口藏在一条巷子的中段,行人必须先进得巷子才能看到菜场,旁边就是夕住寺。
夕住寺虽不大,但鼎鼎有名,平日里烧香拜佛之人络绎不绝,节假日更是人头攒动,香火缭绕。据说寺庙里大香炉里的焚香袅袅升空,飘出后墙,直冲菜场,能把里面所有的菜都熏得有了寺院的味道,就像在香积橱里堆放了一夜,就像得道开光了一样,与别处大不相同,价钱也就更贵一些。此说法一出,进寺庙烧香,出寺庙买菜成了夕住寺南来北往的香客们的集体意识,周围的居民更是因为近水楼台可以随时进得菜场买那些被烟熏火燎过的菜而庆幸,从不考虑价格。关于价格还有另外一种解读,多来自于一些买房只能考虑三环以外的人,他们咂吧着嘴说,此地因夕住寺的存在而被视为风水宝地,寸土寸金,所建楼盘无论户型大小均被称为豪宅,住得起豪宅之人,哪里会在乎黄瓜番茄每斤有没有比别处贵上一块两块?
夕住寺夕住寺,香远心想,既然眼前就是寺庙,那些人为什么还会如此大胆?她转过巷口的一棵大树,看到不远处有个警察。警察!她立刻向他跑去,离近了才听到他在训两个小贩。
谁打谁了?啊?谁打谁了?没事打110玩吗?浪费警力懂吗?罚款的知道吗?够你们卖一个月菜的明白吗?还不快该干吗干吗去!
两个小贩都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皱巴巴的,听闻此言他们立刻各自推着一车水果和蔬菜朝两个方向逃也似的散开了。
香远被其中一个的车子撞了一下腿,重重的咚的一声,小贩听得脸都变了,却没停下来。香远弯下腰,捂住腿,眼睛却不忘看着警察,生怕这一耽误就再也找不到他。但他却在她疼痛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走远了。香远没有一点勇气去喊住他。
她得自己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发出压抑的呜呜声。接着她站起来,走进菜场,搜寻起来。她走得很快,一路恍惚遇到很多人,说说笑笑的,还有带着小孩的。香远看着其中一个孩子,几乎以为那就是笑笑了,却看见他的嘴巴两侧糊满风干的鼻涕,脚上的鞋绊断了,走起路来拖拖拉拉。这不是笑笑,绝对不是。走到尽头她依然一无所获,就绝望地回过头来。被她猜中了!她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大过了另一种她所熟悉的恐惧,唤起了她应对恐惧惯用的方式。是的,钱,没有钱才是让她真正恐惧的事,她必须准备尽可能多的钱来应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那些胆大包天的人需要钱吗?需要,他们有钱,但需要更加有钱,他们不允许减少财富,不然他们就会去买一个孩子了。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拿钱换孩子的,假如他们愿意跟阿珍谈一谈的话。阿珍。香远想起阿珍来,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阿珍她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张口闭口那么自然地与她谈论钱的事。可阿珍没有钱。香远对这个女人也有所隐瞒,她其实可以借钱给她去打孩子,却没那么做,她怕她还不上。真是卑鄙啊,香远咒骂自己,得到报应了!
二十分钟后香远回到甲坊,急匆匆翻出一张存折,这是她存着准备给儿子上学用的钱,这么多年了省吃俭用,除了寄给老家的以及她和儿子的日常开销,一共也就攒了两万多。她抱着这张存折往外跑,跨出门的时候碰到披头散发的阿珍。
喂!我给你钱。
什么?阿珍根本不听她说,自顾自拍了拍衣服口袋,意思是那里面装着钱了。
我现在去医院。
不行,你得用我的钱。香远拉住她,往她口袋里塞了五百块钱。
什么啊?阿珍摸出钱来,感到莫名其妙。
香远已经跑下楼了。
她要去找蔡老师。他不是对她有意思吗,他买得起四十多块钱的奶瓶,儿子还买进口的抽水马桶给他用,肯定有钱,她借,做牛做马都行。
五
蔡老师一个人在家,开门的时候一脸惊讶。他左右看看,一把将香远拽进门。你阿姨带孩子去儿子家了。他有意告诉香远当前绝对安全。香远就势抱住蔡老师瘦骨嶙峋的身子,心里有种抱着父亲的伤感。她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有时候会梦见他,没有脸的那种,就是一个影子——连影子都不是,她从来不会记得他是什么形状,都干了些什么,但她记得那是他,梦醒时分她清楚地记得,刚才的那个梦里有她的父亲。她因此禁不住哭出来,泪水打在蔡老师的肩膀上。这个苍老的男人已经迷醉到快要昏死过去,根本无暇察觉肩头那两三滴的冰冷。他的体内升起的一股久违的阳刚之气,支持他猛地抱起香远,轻轻松松就到了房间里。
可是当他开始撕扯香远的外衣,他看到她的脸上爬满泪水,它们侵占了她的脸,填补了五官凹陷处的空隙,也漫过凸起部分的棱角,这张脸模糊到根本无法认出它属于香远。这个可怜的近视的老男人,摘掉眼镜后竟然会看不清近在咫尺之人是谁。他怎么都硬不起来,只好停下来,五指如巨齿梳一样穿过香远的头发,问,你……他差点问出你是谁来,但也很快明白这是自己许久没有碰过女人的原因。他已经忘了那滋味了,就算它再次到来,他也已经失去了去辨认的能力。他只好又戴上眼镜,这才看清香远哭了。他有些着急,不是为自己事到临头败下阵来,而是,看样子他是真的进入不了一个女人了,找不到入口,也寻不见心门。他问她,你怎么了?
香远根本不知道刚刚过去的几秒钟内这个几近枯竭的男人身体里起了怎样的波澜,更无法了解他那时看她,犹如她在梦里看她的父亲,都看不清脸。而她此刻泪流满面,虽然很确定并不是出于即将失去贞洁,但真正出于什么她也很难说清,她不太愿意承认她的儿子和父亲轮流在她的眼前出现,她不愿意让他们看到她跟别的男人这样。她哭着说出事情的原委,声音大到直到终于赶走了内心的恐惧,让她可以顺其自然地说出十万块这个数字。
多少?蔡老师立刻从床上蹦到地上,光着抽着青筋的大脚丫。
香远已经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了,她羞愧难当。蔡老师的表情太像遇到了骗子,他当她是个骗子!
但是他突然用他干涸开裂的土地般的大手抹了一把她的脸,说,别难过了,我帮你。
香远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盯着他,直到他挑起眉毛,嘴角拉长露出一个微笑,很确定地点了点头。她立刻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去脱裤子,却忙中出错总也拉不开侧面的拉链。太紧了。她尴尬地抽了一下鼻子。不。蔡老师动手制止她。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已经失去了干燥尖利之感。她听见他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不会趁火打劫。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手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真的给了她十万块。
这件事顺利到香远本能地眺望了一眼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儿子,并且坚信自己已经看到了他。而蔡老师除了钱之外所说的那些忠告,更是让香远产生了儿子已经回到身边的错觉。他要她引以为戒,再找人家做事的话,一定得先了解清楚情况,像她碰到的这种事,明显是那家人早有预谋。不调查了解,你帮着做事的要是个杀人犯呢?蔡老师严肃地说。他说完这些话后才把举了半天的存折放到香远手上。
密码是……他在她手心上画了几下。
香远惊慌地跪了下去。
六
接下来要去打扰王姐。
因为在蔡老师这里拿到了超出想象的钱——虽然事实上她从银行只取到了五万块现金,再多一点就得出示蔡老师的身份证,她没有,只好说回去拿太麻烦了,能取多少取多少吧。但是,揣着这五万块真金白银,香远的心脏一下一下地往外蹦,让她觉得它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就像这些钱,无论想象了多少,到手的都是想象之外的。——这样香远就有了情不自禁地与远方不知道在哪里的儿子对视的时间和心情,她觉得已经看到他了,他在鼓励她。
就在这个当儿,王姐的名字开始在香远的手机屏幕上跳动,那样的频率一如她本人木头桩子一样的身板由远及近地晃过来。香远一时产生了这是在通常情况下的错觉,忘记了自己原本就要找她,内心躲躲闪闪,放任手机铃音响到了尾声。
王姐找香远自然没别的事。这回是个军官!……她展开大谈特谈的架势。
香远回过神来,打断她,王姐,我儿子被人抢了,我得用钱换,救命啊王姐!
要死啊这样吓唬人!
是真的,我快急死了!
接下来王姐花了十几分钟问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这当中有近一半的时间被香远因为着急无助而讲不下去的伴随着哭泣声的沉默所占用,她也就安静地听着,直到再也没什么可问的,这才收起大嗓门,可怜兮兮地说,香远,你真是命苦啊……可是我的命也没好到哪儿去。你看着我一个人撑这么个大摊子,吆五喝六很风光的样子,其实赚不到什么钱,我手上四五十号人,真正走程序的不过一半,中介费加起来也就能抵个房租,你这家的活儿不是就越过我自己接了?
香远一听这话脸上猛地起了热辣,急忙解释,王姐,我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只这一次本来没谈成,后来她又找到我,我一时糊涂就直接跟她谈了。
这种本来说一却在二上纠缠的讨论显然是无益的。
王姐最后说,算了,你下次注意吧。
香远看着王姐的名字从手机上消失,像旧灯泡那样啪的一声爆碎,光亮全无。
她是不是以为我跟她说着好玩的?我家孩子被人抢了啊!
现在只有七万块,够不够呢?香远决定与名人谈谈条件。
但她很快失去了谈条件的资格。
蔡老师在香远拦了辆出租车正要上车之时打来电话问香远取了钱没有。香远说取了。蔡老师马上说对不住啊香远,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你阿姨心脏病突然发了,说是还检查出了别的毛病,我正往医院赶呢,那钱……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叫我怎么办?
在出租车开往医院的路上,香远默念着蔡老师画在她手心的密码,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曾记得的数字,是母亲承受了分娩之痛就是为了有个人可骂的生辰。她默默念着,容忍自己像个失去礼物的孩子,在从来都舍不得坐的出租车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一个又一个陌生人。
蔡老师站在医院的门口冲香远招手,接过存折和钱的时候他完全不敢看她红肿的眼睛。
你……他试图说点什么,但根本说不下去。香远也不容他说下去,东西一递,低着头就走了,走了好几步才知道应该向后转,她从哪里进来的就得从哪里出去。她尴尬地继续往前走,绕了大半圈才绕回到入口的方向。她感觉蔡老师还在看着她,在嘲笑她,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嘲笑她,即使是一些走路都需要搀扶的病人。
她甚至看到阿珍。
真的是阿珍。
香远猛地抱住阿珍,呜呜痛哭起来。
你没事吧,跟着我来医院的?阿珍惊讶又心虚地越过香远的肩膀,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男人。
手术做完了?
还没有。
快进去吧。那个男人靠过来。
香远与阿珍分开,垂着眼睑抹眼泪,隐约看到男人像是走了十万八千里的破烂鞋子上,一对海鸥翅膀般的标志,让人一时想到耐克,又一时想起李宁。
一辆救护车拉着长笛快速驶进医院,在它后面跟着一辆无声无息的警车。
世界突然安静到只剩下一种声音,急于救护的声音。
七
他们很快就把香远放了出来。
出来之前香远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那个女人那儿有我五百块钱,你们帮我拿回来吧。
出来之后香远打出租车回名人家,行得急切但稳当。
车窗外阳光清透,四季常青的大树安静地伫立在路边,车辆和行人沉默往复。香远在这迷人的深秋的城市中移动着,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她问出租车司机,怎么还没到呢?司机说,你才上车啊。过一会儿她再问,怎么还没到呢?你以为坐飞机啊。再问司机便懒得回答了。香远就自己回答,快了快了。
她用这种方式打断自己对阿珍和那个男人的想象。
男人四年前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先在路边揽活,后来找到一个建筑工地搬砖头,在那里他遇到了阿珍。阿珍是工地上唯一的女性。她当时怀了一个小工的孩子,找过来后那人不认,她说你不认我还不走了,就跟着他,他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结果孩子当场流掉,血染工地。小工连忙招呼离他最近的男人帮忙把她抬到医院。事后阿珍成功勾引了男人,称之为报恩。
不久之后男人被工友带进一家物业公司的工程队,除了修补墙面外,他还学会了换水管、通马桶和修剪花草。前些天别墅区一户业主想要整理花园,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透过夹竹桃的缝隙,他看到两个女人在门口拉拉扯扯。怕影响开工时间以至影响收工时间,耽误他中午去跟远在城郊的工友借钱,他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桂花树旁,并且右脚不管不顾地已经往前迈了一步。但漂亮性感的女主人高喊着拦住了他,让他先帮忙买箱水。等他折回来时,女人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她们可爱得多的钞票落在门口,足足有几十张。他看到它们时不由得就放下了可能会拖重脚步声的那一箱子矿泉水,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他想都没想就开始捡那些钱,心花怒放。阿珍说怀了他的孩子——妈的,这个母猪是不是想怀谁的孩子就能怀啊,点菜一样?他骂她,并且不再接她的电话。但她换了个电话打给他,声称再不拿钱就去他住的地方生去。他知道她做得出来,只好四处借钱。
有了这些钱问题不就解决了?
但他还想更有钱。
他刚把钱捡完门就动了一下,他赶紧闪到一旁,借高高的灌木隐蔽起来。一个男人目不斜视,拎着行李箱走了出来。
只剩下女人一个人在家了。
这个小婊子,一下要他把水搬到厨房,一下要他搬到楼上,还嫌他的脚脏,要他套两层鞋套,该死!
香远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四年,男人来到这个城市四年了。
香远想象自己坐在一张桌子前,就像刚才,面对那个男人,她与他对质那天的事,他一一承认了,但每点一下头都会接着说一句,我有什么办法!听得香远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他几眼。如果是他他会怎么说?她的意思是,她的男人,如果是他,除了这句我有什么办法,他会怎么说?
他们在追我。
他会这么说。
我都快没命了还能管你们?
他还会这么说。
香远认真打量着这个人,矮矮的发际线,落满尘土的胡子楂,眼珠浑黄,单薄的耳朵紧张地努力向上拉伸,脖子上有一道凸起的疤痕……她越发坐立不安起来,眼前这个人竟然不是她的男人,他们竟然不是一个人,有这么多相似之处也不是一个人。
香远在男人的嘴巴停下来之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洞,她真想让它永远说下去,把这空洞填满,让她无暇反应。
最后警察说你可以走了。
最后出租车司机说喂,到了。
香远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五百块钱齐齐递了出去。
司机长久地盯着香远,直到她自己意识到错误。
下车以后还要转过一个弯道才能看到名人家那幢写有“拆”字的房子。那真是一所危险的房子,随时有可能消失。香远暗暗想着,她这么害怕,原来根儿在这儿,怕名人和名人家的房子突然间不见了。如果这一切都不见了,会怎么样?他们带着她的孩子,炸掉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拍拍头,小声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发生意外。只有老天爷能随时让意外发生。老天爷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的呀!他会弄出水灾,但不可能,名人家停水了;或者火灾,也没问题,名人家有灭火器。
可是,她还不会用灭火器!
香远跑起来。
喂!找到夕住寺没有?香远下楼时遇到的那个婆婆还在那里。
哦,她真是太老了,昏了头,香远明明找的是菜场,她当时问她最近的菜场在哪里,而不是夕住寺在哪里。
香远听到自己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名人”两个字在上面电流一样忽闪着。
香远,我们已经回来了,你怎么没在家?
我,香远放慢脚步,一阵轻松,说,我太害怕了!
什么?
没什么,我太害怕了,只是太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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