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子,是兼有黄鼬和狐狸共性的一种动物,只在夜间活动,因多为白色,故也称“白貔”。
——题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鲁北平原一带多貔子。有关貔子的故事数不胜数。因故事中牵扯的人物,多是周围村庄的近邻友好,讲述者又言之凿凿,故不由人不信。
笔者村子东边,即是徒骇河,乃“大禹治水”时疏导的九条大河之一。历经数千年的大河,堤坝上丛林密布,灌木横生,暗藏着数不清的狐獾洞穴。一到夜间,这些生灵们便倾巢而出,四处活动。而堤上的土路,是村子直通县城的唯一出路,白天倒也太平,一到夜间,就会出现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
后村屠夫赵疤瘌,冬日晚,在十里铺帮人杀猪,完毕后又和雇者痛饮一场,回家时,已是深夜。行至徒骇河堤坝,忽闻啼哭之声。循声望去,月色朦胧之中,见一白衣女子正趴在路边的一座坟丘上低泣。赵疤瘌见她哭得可怜,就上前问道,姑娘,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痛哭?姑娘止住哭声,回转过头,小声说,俺娘刚死,俺爹又续了弦,后娘心狠,把俺赶了出来,俺无处可去,只能在娘坟上哭诉。赵疤瘌借着月光一看,见这姑娘肤如凝脂,双目妩媚,又想起妻已携子回娘家,顿心动,说,姑娘要是真的无处可去,如不嫌弃,可跟俺回家。姑娘当即点头应允,并千恩万谢。赵疤瘌将姑娘领回家中,一番云雨,毫不快活。二日晨,邻人赵四来串门。见赵疤瘌在炕上酣睡,而一只通体雪白、双目通红的貔子,正立在一边,作欲扑之势。赵四惊呼,畜生!那物受惊,逾窗而去!赵疤瘌惊醒,忆起昨夜之事,恍恍忽忽,犹在梦中。
第二年,一个盛夏中午,赵疤瘌骑自行车外出访友,独行于徒骇河大堤上。忽见一白衣女子拦在车前,言,大哥,能否捎我一程?赵疤瘌见姑娘有些面熟,当即允诺,遂使其坐于后座。行不到二里,对面遇上同村刘某,刘某忽满面恐惧,喊,屠夫!你后面是什么东西?赵疤瘌回头,见一道白光跃下后座,随即隐于灌木丛中。而那白衣姑娘,已经不见踪影。问及刘某,刘某称见一貔子蹲在车后座上。赵疤瘌摇头不信。当日晚,赵疤瘌访友归来,行至午间遇刘某之处,见前面站一白衣女子,依稀就是白天所见。那女子故伎重施,求赵捎他一程。赵疤瘌假意顺从,待女子上车,他一手握把,另一手入怀,掏出剥刀,朝身后就刺!女子惨叫声中摔下。赵疤瘌下车,见那刀已插入女子前胸。女子呻吟道,小女子只想和大哥嬉戏,并无加害之意……言未毕,现出原形,原是一只白貔。赵疤瘌将白貔提回家中,剥了皮,卖与皮货商人,得人民币一宗。貔肉炖了一锅,家人俱享。二日深夜,赵疤瘌于梦中惊醒,见炕前立一白貔,疵牙咧嘴。遂从枕下取出剥刀,一刀刺去,那物惨叫而倒,声音有异。忙取出灯盏点亮,大痛,中刀者竟是六岁爱子。后全力救治,终因刀中心脏,不治而亡。后,赵疤瘌终日持刀在徒骇河堤坝上寻貔,日久,头发胡子皆白,长过尺,如同野人。后不知所终。
鲁北农村,家家都有养鸡之风,少则几只,多则几十只。笔者幼年丧父,家母为维持生计,每年均养鸡数十。然,无论鸡窝怎样加固,都难逃被野物祸害。鸡为求自保,将院中的两棵枣树作为栖息之地。每日傍晚,鸡们纷纷振翅,先飞上院墙,再飞上树梢。再有野物来袭,鸡们狂飞乱叫,母亲惊醒,大声喝叱,野物便纷纷遁逃。笔者十六岁时,自制一土枪。每日晚饭后,在里屋伏案读写。临睡前,土枪便架于窗台,枪口对外。一夏夜,笔者刚刚媳灯,还未入睡,忽听外面有鸡叫之声,透窗张望,见枣树下立一物,高约尺半,通体雪白,二目莹绿,如灯笼般游动闪烁。遂持枪在手,拉开枪栓。此时,母亲已起身过来,小声示意不要开枪。然为时已晚,笔者扣动了扳机,枪未响,但撞针之声惊动那物,倏忽不见。二日,笔者请教一资深猎者,猎者将枪缚于一棵树上,扳机上系一长绳,二人于五米外埋伏,拉动长绳,枪响,枪膛竟爆炸。笔者心有余悸,百思不解:是貔作祟?枪有瑕疵?无解。
具丘山记
我的出生地是山东省禹城县(1993年撤县设市)后邢村,村人不足二百。村子东傍“大禹治水”时疏通的九河之一——徒骇河,河的东岸就是县城。村西三华里处,有一土冢,名“具丘山”。相传,当年大禹治水时曾在此具丘为山,登此丘察看地形水势,留下了这个“高十仞、广倍之”的土冢,人称具丘山。
明代时,为纪念大禹的功德,当地官府在具丘山上修建了禹王庙。清康熙五十三年,知县曾九皋募资重修,并置办庙产、招募僧人。雍正二年,地方官吏重新改建,比之以前宏伟壮观,香火更盛。
笔者幼时,常和伙伴们一起去具丘山上玩耍。山虽不高大,但有密密的槐林,茂盛的花草,深不见底的洞穴,倒也有趣,常常乐不思归。有时,还见到持土枪的村民堵着洞口,点燃了野蒿草,用蒲扇往洞里送烟,俗称“熏獾”。有一年秋天,马庄村人马四擒住了一只獾。那獾肥实,全身的黑毛油光水亮。它是经不住烟熏火燎,从洞口蹿出来的,刚一出洞,就陷进了网里,被马四摁在了地上。据说,用獾肉炼的油可治烧伤烫伤,很灵。马四正满心欢喜,旁边一位割草的老者摇头叹息道:作孽呀,祸害这冢上的灵物,要遭报应的呀!马四不信,笑着将獾塞入背篓离去。不几日,马四在庄稼地里干活时,牛受了惊吓,把他踩在蹄下,一只腿落下了终身残疾。
很早以前,具丘山上的灵物们是与当地居民和睦相处的。一只受了枪伤的狐狸,被乡村医生邹先生治好后,患有不育之症的邹先生,忽然在自家的门洞里捡到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个典故笔者已经写进了短篇小说《像风一样消失》里,在此不再赘述。但我们村二木匠给狐狸精修房子的事儿,还鲜为人知。
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村,家家户户都有木匠。二木匠,是跟自家大哥学的艺,大哥是大木匠,他就是二木匠了。那还是刚解放不久,是个晚上,二木匠手里拿着锛,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木匠行有个规矩,出门干活,晚上回来时,其它工具都可以放在东家家里,只有锛,必须拿回来。这个说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人解释得清。但有两种较靠谱的说法:一说是锛的刃如果钝了,比较难磨,放在东家家里,怕东家乱用,崩了刃;二说锛是木匠工具里刃最锋利、柄最长的,最适合防身。那时,出村干活是早出晚归,两头见不着日头,又都是靠步行,所以,手里拿个锛,可以防身壮胆。
二木匠喝了点儿酒,步行从具丘山的南边经过,他醉眼朦胧中,忽见一老妇人,手提马灯,拦在路中。他握紧了手里的锛,惊问,你干什么?那妇人笑道,别害怕,俺家里有点儿活,想劳师傅去辛苦一下,必有酬谢。二木匠见天色太晚,稍有迟疑,后觉妇人言辞恳切,就应了下来。随老妇穿过一片高粱地,来到了一宅院门前。妇人道,此门太过窄小,家人出入常挂破衣服,求师傅辛苦,把门改大一点儿。二木匠见此门只有框,没有门扇,边框犬牙交错,凹凸不平,想也是穷苦人家的,就用锛把门框的四面都刨下了一点儿,又全部刨平。妇人千恩万谢,并塞给他一个精致的锦盒。二木匠归家心切,不及细看,就急奔回家。第二天一早,二木匠打开那个锦盒,里面竟是十块银元。惊诧之余,感觉酬资太重,遂送回。待顺原路返回一看,他昨晚来的地方,竟然是具丘山,附近也没有宅院。正奇怪间,忽然发现具丘山半腰的一棵古槐下,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而洞口盘根交错的树根,被削得整齐有加,茬口崭新。二木匠愣了一阵,将那钱撒在洞口,转身走了。
晚上,二木匠做了个梦,那个老妇人冲他笑咪咪地说,师傅呀,咋就把钱退了哩?这是你应得的。二木匠说,这么多的钱,俺不敢要。老妇人说,那好吧,如果今后有了难处,就来这里找我,在树下点柱香,如果你看到树动了,就说出你的事儿来。
第二天醒来,二木匠以为这不过是个梦,而那晚上的遭遇,可能是自个喝多了出现的幻觉,遂抛脑后。
不久,二木匠新婚。以前,村里办席,所用桌凳,都由村人拼凑。恰巧,这天日子极好,本村有三门喜事。二木匠一家告借全村,只借到办两席用的,离十席之数相差甚远。无奈之间,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别无良策,决定一试。当晚,二木匠悄悄来到具丘山,按老妇人的嘱咐,在那棵古槐树下燃起了一炷香。香未燃下半寸,那棵槐树竟真的无风自动。二木匠又怕又喜,战战兢兢地说了自己所需。槐树却恢复平静,他等到半夜,周围仍无声息,只得怏怏而归。当晚,那老妇人又出现在他的梦里,对他说,明天日头出来之前,可套车来取,一定要自己来!二木匠点头应下,那老妇人才隐而不见。
第二天一早,二木匠醒来,虽对梦中之事半信半疑,但也不愿失信于老妇。就套上牛车,赶往具丘山。他赶到时,恰逢日出,朝阳之中,大批的桌椅整齐地码于古槐树下,细数,竟正是八席之数。
此后数年间,又有人仿效二木匠,前去具丘山借用桌凳,时灵验,时不灵验,凡不灵验之人,必是平日里奸滑刁蛮之辈。后经“文革”,山被挖,亭被毁,树被砍,再无灵验。
蛇杀记
钱如是,成功商人。女儿在国外读书,夫人伴读,自己独居郊外的一幢别墅里。
钱如是常年出入星级酒楼,吃厌了山珍海味,经常面对满桌佳肴,无从下箸。
一次去南方出差,偶尔尝到蛇宴,觉美味可口,归后仍念念不忘。但因北方人不吃蛇,各酒楼饭庄都不经营蛇菜。钱如是口馋难耐,竟想起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句名言。于是稍有闲暇,便持自制的蛇钳,手提藤篓,于田头沟沿上捕蛇。因当地无人捕蛇,蛇较多,钱每次出门均有猎获。北方无毒蛇,故无危险。
每次捕蛇回来,钱如是都亲自动手,剥皮、切段、洗净后,或红烧、或清沌、或辣炒、或黄焖,变着花样地做着吃,竟久食成瘾。
一初秋傍晚,钱如是在徒骇河堤下的草丛中寻蛇。忽见一大一小两条红花蛇正缠在一起嬉戏,遂伸钳挟之,先挟住了那条大蛇,小蛇慌忙往草丛深处遁逃。钱如是将大蛇放入藤篓,捂上盖子,疾步去追小蛇,小蛇并没跑远,追上,钳住“七寸”,捉了回来。他打开藤篓,正想将小蛇放入,不想,那大蛇竟猛然蹿出,夺路而逃!钱如是把小蛇扔进篓内,捂严盖子,又去追大蛇。大蛇游动极快,几次下钳都没钳住,便挥钳砍之,竟砍下五寸多长的一截尾巴,那蛇负痛之下,游得更快,几下钻进草丛不见了。钱如是又寻良久,未果,只得捡起那截蛇尾,悻悻而归。
当晚,钱如是将小蛇处理干净后辣炒了一盘,自斟自饮了一瓶干红,酣然入梦。二日晨,忽忆起昨天的那截蛇尾,便想拿来剥皮剁了,暂存冰箱,待再抓住蛇时一起烹了。不想,蛇尾竟然不翼而飞了。哪去了呢?钱如是不喜宠物,只养了一条德国“黑背”,用铁链拴在院子门前,无法靠近厨房。钱如是因是独身生活,对安全尤为注意,每入室均随手关门,睡前检查门窗锁,野猫野狗更难入内。正犯疑惑,电话响了,接完电话,他匆匆出门,去见一重要客户。蛇尾之事,遂忘。
一日晚,钱如是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勒自己脖颈,惊醒后,按亮床头灯,见一条大红花蛇正缠在自己的脖子上,他顿觉魂飞魄散,拼命用双手掰扯,但蛇身油滑,用不上力,他便摸索着用力捏住蛇头狠攥,欲逼蛇松劲,蛇却勒得更紧,他眼前一黑,万事皆休。
钱如是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那蛇还在他的颈上缠绕,却软而无力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杀死了蛇,并缓了过来。将蛇掷于地上,细看,蛇尾巴五寸处,有一圈明显的接痕,忽回想起那段丢失的蛇尾,顿心下骇然:蛇竟然找到这里自行续上了断尾,生命力太顽强了。
钱如是将死蛇丢在厨房的地上,开车去外面参加一饭局。
下午归来,他来到厨房,想把那条蛇剥了,伸手一提,轻飘飘的,竟是一张蛇皮。
钱如是冷汗袭身,蛇竟缓过来,跑了。他知道,那条蛇是来复仇的,它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自此,每到晚上,钱如是便心惊胆战,不敢睡觉,他一闭眼,就觉那条蛇又缠上了脖颈。只好经常请朋友来家里喝酒、搓麻,用各种理由留朋友住下来,为己壮胆。
冬日来临,钱如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蛇是要冬眠的。
钱如是恢复了正常生活。
钱如是死于第二年的夏天。他的颈处有明显勒痕,警察便断定他是被人勒死在床上的。但门窗都锁得完好,没有一点儿被破坏的迹象。现场亦没有任何痕迹,侦破工作受阻。
此案一直悬而未破。
逃逸记
鲁北商人严士高,爱好驾车,虽腰缠万贯,却不聘司机,自驾“宝马”出入各种场合,酒后驾车已成家常便饭。
一夏夜,严士高连赶了两个酒场,饮酒过一斤,归时,已晚十点有余。行至徒骇河堤上,酒意上涌,醉眼朦胧,仍勉强支撑。忽听一声惨叫,极其凄厉。忙踩刹车,下车借灯光一看,一女孩倒在车前,满脸鲜血。顿大惊,酒意已去半。他蹲下身子,仔细观望,见女孩上穿黑色西装,系红领带,下身着一黑色短裙,胸前佩戴一标牌:万春大酒店领班黄盈盈。严某激烈思索一番,终不想承担酒后肇事之重责,瞅前后无人,遂驾车逃逸。
几日后,严士高外出应酬晚归,行至城乡结合部一无人路段,忽见车前方现一行人,急踩刹车,按下窗玻璃,正想斥责,见前方竟空无一人。他将车灯全部打开,不断变换远近灯光,疝气大灯将路面照得亮如白昼,仍不见人影,疑是花眼,遂上车继续前行。刚刚提速,那人又出现在前面,依稀是一女子,穿黑色短裙、着黑色西装。他连连摁动喇叭,那女子却依然慢慢行走,并不避让。他将车刹住,下车,正欲谩骂,人又消失。他再次上车,刚将车启动,那女子又现车前,轻飘飘地行走在马路中央。严士高已觉有异,决定从一侧绕过女子。不想,那女子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严车靠左,她靠左;严车靠右,她靠右。严再下车欲与之理论时,人又消失。如是三番,严士高怒而生恶,加大油门,朝那女子后背撞去!一声巨响,那车竟撞在一棵大树之上,严士高从前挡风玻璃甩出,顿时魂归西天。
第二日晨,出现场的民警看到一辆“宝马”车撞瘪在一棵大杨树上,车主被甩在路边的一座新墓前,尸已僵硬。墓前立有一碑,碑上有字如斯:爱女盈盈,年方二十,夜遇车祸,身负重伤,贻误抢救,不治身亡,为父心碎,立碑纪殇。立碑人:黄××。
杀猪记
一九九三年早春,清晨,和敬民兄去田庄买猪。昨天敬民已经联系好,与卖主谈好了价钱。
见了那猪,我吃了一惊:那猪大似牛犊,鬃毛又粗又长;嘴长过尺,左右各有一颗獠牙兀出,白得有些阴森。离得近了,一股浓重的骚臭之气直逼过来,几欲作呕。这是一头六岁的种猪,已到了退役的年限。主人为便于它平日的交配,自幼年便在它脖子上系了一副铁链,那铁链一半被它磨得锃亮,离它远的那一半,却锈迹斑斑,还粘了些许粪便。交了钱,敬民顺手将铁链子一牵,我在后面拿根秫秸赶着,猪便顺从地跟着走了,铁链子叮叮铛铛响了五、六里路,竟没有一丝挣脱的举动。
它当成了平日里去行那传宗接代的好事,安能不从?
屠宰便在敬民家里。将铁链缠在一棵榆树上,勒紧。而后,我们在猪的右侧蹲下,敬民在前,我在后,互相交换眼神之后,共同疾伸双手,我抓两只后蹄,敬民抓两只前蹄,共同发力,往横里一拽,那猪先是右边的两蹄子离地,而后庞大的身子訇然侧倒。猪这才警醒,然而,为时已晚,它虽力大,但四蹄朝天,蹬不到地,千斤之力也无从发起,只能拼命嚎叫,对天乱踹。不消片刻,二人将猪的前、后两蹄各用麻绳绑紧。我摁住猪的后半身,敬民用膝盖压住猪头,左手抓住猪下巴,用力一掰,猪脖子露了出来。随后,敬民就拿起了气刀,那刀窄长,锋利。敬民右手持刀,刀刃朝外,运力,将气刀插入猪的咽喉,刀只进去半寸,已插不动。猪拼命挣扎,眼看已按不住。敬民满脸大汗,右手加力至发抖,刀仍不进。猪痛,一声大嚎,竟翻过身来,二人均被甩在一边。那猪的四蹄一着地,只三两下,便将麻绳挣断,遂冲我扑了过来!缚它的铁链也应声而断!猪来势甚猛,两眼已现血光。我大惧,见一鸡窝依墙而垒,遂纵身跃上,稍一缓力,又跃上土墙,刚刚坐定,那鸡窝已被猪羝塌。猪接着撞击土墙,因土墙多年受潮受碱,墙根多处已经碱透,十分薄弱,被撞之下,竟剧烈晃动起来,差点将我闪下墙头。敬民于惊惧中醒来,抄起一铁锨,朝猪脑袋上猛拍一锨!那猪一声哀嚎,转身又朝敬民扑去!我从墙头跳下,寻了一把镢头,对准猪头乱砸。那猪见二人都抄了家什,不再攻击,围着院子逃窜。但大门早已锁好,猪无路可逃,周旋空间又小,便发狠,不顾我们手中的家什,向我二人轮番攻击!二人竟不敌,敬民躲闪之下,脚下一绊,仰天跌倒。猪欲扑,我持镢横在敬民身前,瞄准猪太阳穴,用力一击!正中。猪终于晕了,摇摇晃晃倒下。敬民翻身爬起说,快快!乘它没醒。重新将猪绑好,合二人之力,将气刀插入猪之咽喉,血疾喷而出!喷出五尺有余!腥骚之气随之漫开。敬民几次欲呕,其妻拿一毛巾,给他蒙了嘴,才敢接近那猪。随后,卸蹄、斩头、削尾,敬民是老手,持刀在猪蹄、猪脖、猪尾的骨缝间游走,疱丁解牛般,只用五、六分钟的时间,便已拾掇利索。接下来是剥皮,我持剥刀,先从咽喉的刀口处行刀,沿胸肚正中一路挑下去,直至肛门,挑出一条白花花的中界线。我和敬民各站一侧,从猪肚皮的中界线开始分别往两边剥皮。猪皮足有半寸多厚,抓到手里,直硬,弯不过来,且不能握紧,与以往所剥猪皮的柔软完全不同。敬民叹:怪不得刀捅不入,这家伙简直是铜皮铁骨。只好让刀离皮远点,贴着肉走,方能剥开。耳闻“扑扑”之声,如割老草。待剥毕,摊开,好一张大皮,如一床毛毯。剥了皮的猪通体雪白,仰卧皮上,如同雪堆。稍事休息,遂用铁钩挂住猪后臀,欲用撬棍将其挂上横架,但是猪太重,二人气喘如牛,多次尝试而不成。遂唤敬民嫂,外出请两名青壮帮工,方才将其倒挂上架。开膛,依然是从肚皮开始,用尖刀轻划,恐伤及内脏肠肚。划至胸,一大砣肠竟溢出,欲坠。敬民将刀叨在嘴里,双手抓住大肠的尾处,用力一扯,一挂下水倾泄而出,落在地上的大盆里,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儿。下水和心肝肺之间,尚存一层隔膜,敬民取刀,伸入膛内,左右各划一刀,耳闻嗤嗤之声,隔膜顿开。伸手入内,一掏一拽,一套心肝肺带着残血,连带着气嗓管子被卸了下来,随手丢在一个净盆里。
最后,需将猪肉分成均匀的两片。我站在猪的背面,左手把住猪腿,使其稳定,右手持砍刀,先轻轻浅砍一刀,在尾骨中间砍出一道豁口,然后,握紧了刀,对准那道豁口垂直砍下,一刀下去半尺,刀口正在脊椎中间。敬民赞,真准。随后一鼓作气,又砍数刀,终将猪肉分为两片。从刀口处看,猪通体只有薄薄一层白肉,如同棉絮,里面包的,全是红肉,肉丝粗赛牛肉。敬民说,这猪年头太久,普通人家,不易使其熟烂,只有送到火腿厂,高压高温焖熟灭菌,方可食用。我亦不想到市场去卖,招致食用者恨骂,遂同意。二人将两大片猪肉抬上三轮,送到了火腿厂。结算完毕,抛去成本,每人得人民币百元有余,相当于普通工人一月薪水。都大喜,且天已近午,就近入一饭馆,点豆芽、豆腐各一盘,伴地瓜烧一斤下肚,烂醉而归。
那头种猪五百余斤,在我杀猪生涯中,堪称杰作。后来我弃刀从文,从业二十年,也未能有杰作超越。
鸡香记
笔者幼年家贫,长到八岁,尚不知鸡肉为何味。
人问,什么最好吃?
总答,油条。
问的人便笑,听的人也笑。笔者不知所以,也笑。
一个周日,去同学家做作业,至中午,收拾书包回家,经灶屋时,一阵异香扑鼻而来,肠胃一阵翻滚,咕咕作响。问同学,什么?这么香。同学答,俺娘在炖鸡。说罢,瞅见他娘不在,领我进了灶屋。一口大锅上,压着木头盖子,香气正从盖子周边和木头缝隙里溢出来。同学掀开盖子,探手入内,抓了一块鸡肉出来。那肉正烫,他受热不起,赶紧放到我的手上。我也经受不起,遂填到口中,虽烫得“咝咝”吐气,仍觉奇香无比,几口吞下,连骨头也未吐出。回家后才觉口痛,拿镜子一照,舌头上竟烫了两个大泡。自此,才知鸡肉乃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母亲常年养鸡,用鸡所生之蛋,换来平日所需之油盐酱醋。那时,农村多狸子、貔子、黄鼬等物,常来偷鸡,防不胜防。每丢一鸡,母亲必伤心数日。因此,不敢心存吃鸡之奢望。
一日凌晨,鸡叫之声兀起。母亲打开屋门,边喝叱边拿手电筒往鸡窝处晃动。一只黄鼬拖着一只鸡,逾墙而走。天亮后,母亲沿着血迹,找到屋后的苇子湾里,寻回半只黄鼬吃剩的毛鸡。母亲将鸡褪了毛,剁成块,洗净,在大锅内炖出了满院子的香气。兄妹四人,每人分了半碗,吃得风卷残云,滴汤不剩。
这年秋后,玉米入库,小麦播种。一只鸡吃了拌了农药的麦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中,一头栽倒。我大喜,依稀闻到了鸡肉的香味。母亲却不慌张,拿了一把裁衣用的剪刀,划根火柴,把剪刀烧了烧,算作消毒。然后,将鸡抱在怀里,用剪刀铰开鸡膆子,把里面的麦粒子全部清出,又用清水反复冲了冲,然后,往鸡膆子里塞了几粒玉米,用缝衣针一针一针地缝合。母亲给它做完“手术”,将它放在了鸡窝前的草窝里,就去忙了。那鸡始终如死了般,半睁半闭着眼,一动不动。我觉得它必死无疑,便拿一支马扎坐在旁边,静静地瞅着它。秋阳照在鸡的羽毛上,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我忍不住用手在它的羽毛上摸了摸,光滑,柔软,一如用新棉花刚刚做成的被子。我的手刚刚离开,它竟动了动。我以为看花了眼,仔细看时,它的小眼睛已经睁开了,眨了又眨,然后,它缓缓站了起来。我甚感遗憾,到了嘴边的肉,就这样活了。
不几日,家里又丢了一只老母鸡。母亲在房后的苇子湾里唤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只得黯然作罢。午后,我悄悄潜进了苇子湾,拨开已经枯黄的芦苇,对整个苇子湾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我最希望看到的,是半只被狐或貔吃剩的毛鸡,只有鸡到了这种状况,我才可以吃到。我花去了半天的时间,把苇子湾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一根鸡毛,却竟外地捡到了一窝鸡蛋,有七、八个之多,总算对母亲有了一丝慰藉。自那时起,我即养成一嗜好,常于闲暇之时在草丛柴垛之旁搜索,希望发现鸡蛋或鸡雏,但终未能如愿。时至今日,每到郊区农村闲走,见了草丛柴垛,仍下意识地搜索一番,竟难改陋习。
那只老母鸡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时光缓慢地行走在我幼小的生命里,对于吃鸡的渴望与日俱增,尽管我知道这只能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美梦。那只老母鸡淡出我们的生活之后,忽然又奇迹般出现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多的光景,它慢慢地踱着步子,像一个凯旋的将军,来到院子中央,它忽然伸展开双翅,从两翅下竟降下一群叽叽欢叫的雏鸡,我数了数,竟然是十一只。母亲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见状大喜,回屋抓了一大把金黄的玉米粒子,撒在了它的身边。其它的鸡想凑过去分享,统统被母亲拿笤帚赶开。母鸡已饿良久,贪婪琢食,但仍不忘护雏,每见有雏走远,即用翅圈回身边。我心下一暖:这多像我们一家呀。作为“功臣”的老母鸡,终被母亲所杀。它已经养成了在外产蛋自行孵雏的习惯,俗称“不着调”。但外面着实凶险,它产的蛋不是被蛇所吞,就是被别人所获。母亲在一个月没看到它产的蛋后,终于狠下心来,拿它为我们兄妹解馋。那是我们家第一次杀鸡,也是全家吃到的第一只完整的鸡,每人得一平碗,大快朵颐。
时年,笔者十岁。至今忆起,鸡香犹在胸腔。但今日之鸡,远非幼时之鸡,再食,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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