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朗斯·尼美毕达《晚娘》

    那是一个雨天的周末，下午的天空暗的像月光消失的黎明，阵阵凉风带着湿气从破了的窗子突围而入，使男生的鞋臭味儿更加浓郁，也使沉睡的我鼻子开始抽搐，醒了。无聊的青春在高一不算紧张的学习氛围中更加无聊。这是一个没有多少娱乐地方的小小县城，此时正飘飞的雨丝也使户外活动成为不可能。当扑克成为我们每天必备的精神食粮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要不要改变一下。也许我是想出去到巷子的入口处买一包烟，也许我的空虚让我想看看一个更精彩的世界。

    总之，那一天的下午，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鞋子，走出了宿舍门，也走出了这个浑噩的午后。我走进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录像店，和我的几个同学。至今我已经忘记那天是我提议去看电影还是他们约我一起看电影，总之我们几个半大小伙子踩着泥泞的马路，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下了数步台阶，掀开一个破旧的帘子，进入一个黑暗又精彩的世界。我们每人交了一元钱，那时我们抽的烟是一元五角的“祝尔慷”。加起来，为了精神生活的富足，那天我应该是花了两元五毛钱。

    我们看了两部电影，第一部是梁家辉和徐锦江演的《英雄本色》，此片与吴宇森的电影同名不同肉，讲的是豹子头林冲和大和尚鲁智深之间的情义故事，打得很精彩，狭小而怪味浓烈的屋子里笑声不断，我们都看的群情振奋，早已忘记室外的阴雨绵绵。当我们看第二部电影时，似乎时间已到了晚上的八九点吧，因为我的肚子有些饿了。但是，这种饿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们看的是《晚娘》。

    一个在初中时就偷偷看过黄色书刊的男生，一个瞥到漂亮女生的胸脯会不自主的紧张的男生，一个在半夜里常有一种异样快乐感觉的男生，一个喜欢在寂静的房间里对着镜子发呆的男生，当他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即使他再装作成熟的老谋深算的样子，他的眼神还是羞涩的，他的心还是蹦蹦跳的，他的喉咙还是有些干涩的。当时，对于这部电影，我们忘怀了它所有的台词甚至它的故事，但不能忘记的是钟丽缇那饱满的肉体。尽管当初我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但在之后的岁月中，我会不自觉的把她作为一个标准去衡量一个叫做“女人味”的东西。

    在电影史上，无数的经典电影用他们深刻的思想和独特的艺术为观者留下丰富的财富。而在我的成长史上，《晚娘》用它无可比拟的初夜般的痛楚和欢愉留下永恒的记忆。当然，这是我从感性层次对《晚娘》的印象，这是一种偶遇，或者说是缘分。也许对于一个成长在道德基础严谨的家庭的我来说，它并没有因此改变我的成长轨迹，它只是悄悄在一面墙上涂了一道印记。而这道印记就像我的脸上曾经摔破的一个疤痕一样，是不会消失的。

    六年之后，也许是七年，当我逐渐把电影作为自己的事业，开始用专业的目光来对待自己观看的每一部电影时，我又想起了《晚娘》。尽管促使我走上电影道路的不是她，是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但冥冥之中她在我的精神领域造成的一种对感觉世界的享受也起了必要的作用。所以，我要重新审视这部电影，重新回忆那个午后，我们带着一身湿气走进录像厅的时刻。

    重新审视之后的效果是知识的增长。我知道了这是一部泰国电影，而以前我对泰国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这是一个盛产大象和人妖的地方，《晚娘》的创作也使我们看到了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有杰出的艺术家在思考和表达着自己的东西。《晚娘》的拍摄资金主要是来自香港，由艺术导演陈可辛担任监制，他的参与无形中也增加了影片作为艺术片的分量，而情色的噱头相对减少。它的导演是泰国人朗斯·尼美毕达，我注意到他的大学专业是视觉沟通设计专业，难怪他在《晚娘》能够把画面效果拍摄那么好，让炽烈的情欲能够在优雅的氛围中游弋和展开。而钟丽缇作为曾经的亚洲性感女生，在影片中也很好的发挥了自己身体优势，将一个寂寞而时尚的晚娘形象淡淡的推给观众，不眨一下眼睛。至于她后来在大陆电视剧《天龙八部》中的演出，我是不做赞赏看待的。对于这个过早将自己的美丽损伤在婚姻和家庭的女人，能让我们乐道的只不过是她的的两部电影，《晚娘》是一部，另一部是《色戒》。同样都具有异域的风情，一个是在泰国，一个是在印度。

    我们对新奇事物的惊艳感，会随着司空见惯力量的溶蚀而沉入默然的境地，而后是更深层次的挖掘，更理性化的思考。这是作为一个学者的悲哀，当知识的积累削弱了你作为原始人的欲望之后，你不能再像青春那样敞开怀的去享受，而是皱着眉头去思索一项事物的本质。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人的进步，但有时候我却为自己的这个“优点”感到厌烦，宁可一无所知的把《晚娘》作为情色电影来观赏，而不是为它的艺术价值作陈述。事实上，它也的确是一部情色电影，只是他“色”的太艺术了。

    这个年头，看电影的渠道越来越多，我得以有机会领略到更多与肉体有关的电影。对他们的看法，首先是视觉上的冲击，而后是灵魂背后的探索。这是一项很累的任务，因为你要常常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有着生殖器的男人，变成一个太监去中和各种观点。帕索里尼的《索多玛的120天》、贝托鲁奇的《巴黎最后的探戈》、金基德的《悲梦》、李安的《色戒》、让雅克阿诺的《情人》、朴赞郁的《老男人》以及《布拉格之恋》《撞车》《我心狂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等等电影都在用肉体的撞击来表达感情和哲学，《晚娘》只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对于中国男人来说，这是具有异域情调的一粟，她和《情人》一样使你无法忘怀。

    重新回到《晚娘》，这是一部借情欲和肉体的外壳来包裹伦理的电影，它的娓娓道来的毫不急躁紧张的自传式构造，让我们如临其境，体会到那种被压抑、被虐待同时又施展压抑和虐待的罪恶。影片在多次运用倒叙手段来讲述故事的同时也赋予它佛家轮回的思想，似乎这就是人类永远逃脱不了的恶，在噩梦中成长的孩子不由自主的又给别人创造了噩梦。

    一个泰国大庄园家庭，伴随着一个男婴的降生，他的母亲离开人世。父亲以此为借口把他作为一个罪犯来对待。这个叫真的男孩，他的童年是在咒骂和体罚中度过的，这在他的成长历程中留下了黑夜的阴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事实证明了他的论断，原来他的妈妈当年在回乡下老家的时候被土匪轮奸，怀了孕，无奈之下妈妈和这个男人结了婚，条件是把家产转给男人。后来在真出生的时候，妈妈又因难产而死。父亲在悲痛之中把他当作丧门星，动辄打骂加身。但是，他的父亲本身又是一个荒淫无度的人，这个庄园里的所有女人都没有逃过他的魔掌。他喜欢在一个沙发椅上和女人做爱，而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挂的就是真的母亲的画像。老爷一边看着自己的妻子一边和另一个女人做爱。

    从老爷对真的咒骂中，我们似乎体会到他太爱自己的妻子所以恨这个导致妻子死去的儿子。但是，他对于其他女人的肆无忌惮的占有又使我对他的爱产生了怀疑。当初，对于娶一个被别人轮奸而怀上孕的女人，他的心里难道没有苦楚吗？与其说这份婚姻因爱而存在，不如说是因利益而诞生。女人是为了遮羞而选择男人，男人是为了财产而选择女人。所以，他们的结合就注定了以后不平凡的历程。老爷疯狂的与其他女人做爱，只是因为他忘记不了自己的妻子曾经被男人轮奸，他对真的仇恨一方面是因为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是因为妻子的死使他没有办法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罪恶和苦难在真诞生的那一刻就存在，一切都是在宿命的文印中掌控，没有人能够逃脱这个轮回。当真的母亲死后，母亲的妹妹名叫华的女人来到庄园照顾真，这个女人也逃脱不了老爷的肉欲。他们在蚊帐中做爱，而睡在旁边的还是小孩的真看到了这一幕，听到了那急促的喘气声，也许当初他不明白这是什么行为，但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就像当初我在录像店初看《晚娘》一样，那种朦胧的燥热正是生命的正常体现。

    真对男女的性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成熟，并在家中男仆的帮助下和女仆有了初次的云雨，体会到了那一刻的美妙。当故事进行到这个时候，晚娘出场了。她是老爷以前的情人，现在嫁给了老爷。真对晚娘这个漂亮性感的女人是有一种期待的，但是在老爷的压制下他并没有产生什么非分之下。一切的发生看似偶然，其实在暗中有一种勾引的力量在作怪。晚娘对真很好，邀请他到自己的房子去看书，教他念英语。

    在一个热天的午后，真满头大汗跑到浴室准备洗一下脸，这时候他看到了晚娘赤裸的上身。晚娘没有动怒，更没有责怪，她只是用平常的语气让他上楼帮她一个忙。晚娘趴在床上，裸露着光滑的背部，真用冰块在她的皮肤上轻轻的划着，冰与火的交融化成纯净的水流入股沟里。他的手不经意间碰着她的乳房边缘。他们相视而望，真脸上的汗与晚娘眼中的暧昧在道不明白的欲望里清晰。第一次，他们没有发生什么，第二次，他们也许没有发生什么，第三次，他们不可能不发生什么。缠绵的粗喘和呼叫在这栋新盖的楼房里回转，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在道德下匍匐前进的人，又有拿着大砍刀向道德阵地进攻的人。

    真与晚娘到底算不算乱伦？从名义上来说，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尽管是后母，但性爱的发生就意味着乱伦。但是从实质上来看，他们并不存在血缘关系，他们只是两颗寂寞的心需要彼此的慰藉。在这段情事中，晚娘扮演者勾引者的角色，她的手法非常高明，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魅力折服了真。我们是厌恶晚娘，还是同情晚娘？这不重要，我们不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曾是老爷的情人。如今，她嫁给老爷这个荒淫的暴君，她的美被糟蹋了，尽管她是愿意的，可是心中那颗对真正男人的渴望是任何力量阻挡不了的。

    就在真与晚娘进行着不明不白关系的时候，真爱上了他同班的一个女生。他羞涩的与她打招呼，傻傻的陪她一起回家，单纯的眼神里一幅纯真的爱意。女孩对她也很有好意，没有拒绝他的献媚，而是快乐的看着真的脸庞，心中有阵阵甜蜜涌上。为什么真在爱着这个女孩的时候，还能够与晚娘做爱？他的心中没有愧疚感吗？在这部电影里，我们看到了精神之爱与肉体欲望的完美分离和完美结合。在精神上，真对女孩是极其纯真的一种向往，就像在夏天的晚上仰望天上的星辰一样。在肉体上，真抵挡不了晚娘的诱惑，他是一个没有被道德感强化的孩子，因为在他几乎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看见了父亲做爱的情节。他也在青春期里早早尝到了禁果。也许在他看来，肉体之爱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从父亲那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反而精神上的纯真的爱他从来没有尝试过。所以，他对女孩的爱是神圣的，是可以单独提炼出来培养的，而他与晚娘的爱只不过是在重复父亲的生活之路。

    在电影里，女孩与晚娘只不过是真的三个女人中的两个，另一个女人是他的“妹妹”，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与的妻子关系正如他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一样荒诞。

    真的姨妈华为老爷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继承了爸爸的暴虐性格，并在爸爸的影响下，从小就对真极其鄙视。当女儿长大，她竟然成了变态的同性恋。一次，她对女仆的变态行为被真发现，她反而倒打一耙，诬告真要强奸她，父亲一怒之下，将真赶出了家。三年之后，他的妹妹怀孕了，为了遮盖家丑，他重新被召回家，娶了他的妹妹，条件是将房子的版权转让给他。一切都按照他母亲和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延伸。这就是宿命的力量，轮回的故事在这个家庭上演。他与这个妹妹没有丝毫的感情，有的只是互相的仇恨。在他们结婚那个晚上，真尾随着第一次给他性爱的女仆来到一间黑屋里。完事之后，真开了灯，发现他们刚才做爱的地方就是他父亲曾经和无数个女人做爱的沙发椅，墙上仍旧挂着他母亲的照片。

    真大吃一惊，他感受到了宿命的力量，他不愿这么做，但是他无法抗拒。他的一切都在婴儿的时候被决定，那一天他醒来，看见了父亲和姨妈在旁边的床上做爱。这一个情节在此后的一生中始终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消失，反而愈加强烈的昭示着他与女人的所有瓜葛。而他的父亲在威风了大半辈子之后，在老年的时候也尝到了被鄙视和压抑的味道。那一天，老爷子拄着拐杖轻轻的上了晚娘的小楼，他似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喘息声，他推开了房门，看到真和晚娘正在床上进行甜蜜的战斗。他的身子支撑不住了，他倒在了地上，从此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他躺在床上，不会说话，没有意识，他再也不能咒骂真了，他的女人正在被真搂抱着。

    在很多导演的作品里，性总是和暴力联系在一起，性是一种软性暴力，是以暴制暴，是硬暴力的一个反面。在《晚娘》中，导演把性和战争联系在一起，片中有一个镜头：太平洋战争爆发，炮火到达了泰国，在浓浓的枪炮声中真带着家人躲到地窖里，这时他发现妻子和晚娘没有下来，于是他返回去寻找。他冲上楼梯，来到晚娘的屋子，看到了两个赤裸的肉体在床上纠缠着，外面是炮火连天，但在这个小屋里，两个女人却在占据着彼此的肉体。他们忽视了战争，忽视了僵硬的子弹，只是享受此刻的快感。这与其说是对欲望的讽刺，不如说是对战争的讽刺。

    《晚娘》的整部片都充满着浓浓的欲望，这其中有变态之欲，有同性之欲，有乱伦之欲，每两块肉体的碰撞都体现着一个家庭的一道伤口，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家庭，一个被诅咒的男孩，一个被诅咒的命运。性在这里只是一种表象，是被压抑和扭曲的灵魂寻找解脱的突破口，而在灵魂深处我们看到了伦理道德对人性的伤害，看到了人的狭隘的欲望。他们只能喜爱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对别人的东西充满仇恨。基督之博爱精神和孔子之仁爱学说在这里找不到丝毫的影子，除了真对女孩的爱给人们带来暖意之外，其他的一切都笼罩着原始的对物质和肉体的渴望。片中的战争背景也象征了这一点，正由于人类缺乏最广大意义上的爱，才出现了争夺利益的战争。

    《晚娘》已被贴上“情色电影”的标签，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它的艺术属性要更强烈一些，从他初开始的画外音独白我预示到将有一个不平凡的故事发生，随着情节的进展，导演用倒叙、插叙和第三人称介绍的方式试图让我们一步步逼近这个庄园，看看这个小小的空间有多少丑恶的东西存在着。

    在画面上，导演朗斯·尼美毕达像中国的张艺谋一样喜欢用象征性的镜头，例如晚娘屋子里装的电扇，轻轻的闪着凉风，但是电扇并没有降低温度，反而燃起了真与晚娘心中的欲火。在这里，风扇既是一个象征物，又是一个旁观者，它的运转昭示着两人的爱事正在进行，它和张艺谋的《菊豆》中的飞速下滑的红布是一样的作用。当云与雨的交融达到高潮之时，画面上又出现了盛开的牵牛花，在红色的花瓣里伸展出黄色的花蕊，这使我想起了曹文轩的小说《天瓢》，在那本书里，北大文学教授用了许多大自然事物的交配来象征人之间的性爱。在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中也出现了用众多空镜头来展示植物的生命状态，将人物的性格和植物联系在一起，富有东方文化的气氛。

    我想起了，几年之前当我们在录像厅看《晚娘》的时候，我们对影片中的真并没有多少的同情，反而非常崇拜他的父亲，因为他可以随时随地和女人做爱。我们心中充满了嫉妒，甚至还希望自己也能处于这样的家庭，这样就有机会和晚娘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了。也许这就是情色电影带给人的效能，它总是燃起观众胸中的热火，让我们想要尝尝那种感觉。为什么这些电影不允许未成年人观看，就是因为在那些艺术家觉得正当的镜头往往会引起心智未成熟的小伙子的误解，从而走上罪恶的道路。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受到过《晚娘》的影像而改变了一辈子的命运，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很庆幸自己是在高中的时候看这部片子，尤其是看这部片子的那一天，外面正下着连绵的阴雨。

    那是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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