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急急地从屋里子跑出来，高高兴兴地往他的怀里扑。他呢，就蹲在屋檐下，梳一把雪白雪白的胡子，咪着一对有精有神的眼睛，看着我踉踉跄跄地朝他跑去。末了，他就一把把我抱了起来，然后用他那鱼腥味十足的手，掀掀我的小肚子，问我今天吃了几碗饭，听不听妈妈的话？可我就是不说话，用小手使劲地扯他密密浓浓的胡子。我一扯，他就啊唷唷地叫起来，还皱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装出很痛的样子来。那样子滑滑稽稽的，我就特别开心，就咯咯地笑，就在他的怀里笑得东倒西歪的。他就装出很有劲，却很轻很轻地拧我的小屁股，和我一样的开心，笑得那张老脸满是道道深刻的皱纹。
我妈闻信出来，总是很武断地把我从白胡子老公公的怀里夺走，放落在地上，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让老公公累着了。我就在那里奇怪了，就朝老公公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不高兴。白胡子老公公就笑着，说，不累不累。他说着，就笑咪咪地朝我招招手，我就又高高兴兴地挤进他的双膝间了。
那时候，白胡子老公公已经有六七十岁了，而我才五六岁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和白胡子公公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成为老朋友的。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哪瘩儿人。我只知道我叫他白胡子老公公，他叫我老朋友。他一年四季在钱塘江里捕鱼，来去都得经过三角街。每次捕鱼回来，他就在我家歇歇脚，喝杯开水，和我开开心心地玩上一会儿。
白胡子老公公走的时候，都要从老爷车上那只用雨布做的袋里摸出鱼儿来，往我家的地上一扔。那些鱼儿就在地上别别地跳，跳得我冲上去想抓在手上玩。我妈见了，就忙过去捡起来，往他那雨布袋里塞。白胡子老公公就生气了，说，这是我给老朋友的，这是我给老朋友的，你作啥呀？！这时候我就特别的得意。说着，白胡子老公公就费力地扛起老爷车，调转头，急急忙忙地跟逃似地走了。我妈就挺不好意思地谢谢他，叫他慢骑。白胡子老公公就又恢复了那张慈祥的笑脸，从老爷车上回过头来，朝我说，老朋友，再会了。
也有的时候，白胡子老公公要走了，挺不好意思地拍拍他那空空洞洞的雨布袋，朝我挤挤眼睛，说，今天喂了一天的鱼，连根毛毛也没有捞到；老朋友明天给你捉条大的。我就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学他的样也朝他挤挤小眼睛。他就咧咧嘴，又把老爷车一放，过来摸摸我的头，说，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
每次白胡子老公公离开我家，我就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我是怕他从老爷车上回头跟我说老朋友再会了。他匆匆忙忙地回过头来，又匆匆忙忙地回过头去，那老爷车就剧烈地摇晃一下，他就像要从车上摔下来似的。我就心里头也剧烈地一震，为他捏一把汗。他就在我默默的凝视中，摇晃着骑出我家屋边的小路，一拐，上了那条大路。我心里头憋着的那口气，才长长地舒叹出来。
我小时候就是不肯说话，窄窄的额头上天生三条深深的皱纹，像个小老头儿。大家也都这么叫我，连我妈也常在白胡子老公公面前叹苦经，长吁短叹地说，这个孩子可怎么办呢？白胡子老公公就没事似的瞧瞧我，有时候还很认真地把我前前后后看个遍，然后摸摸自己的胡子，很自信地说，我看这个孩子挺好的，没啥。
我听了心里头就暖暖乎乎的，我觉得白胡子老公公对我最好了，他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每天每天都盼着他来，盼着他用鱼腥味十足的手掀掀我的小肚子，问我今天吃了几碗饭；盼着他抱我时，我用小手儿扯他密密浓浓的胡子。
我和白胡子老公公交往了两三年的时光，后来就不见他来我家了。我就天天默守在我家屋边的小路口，盼着他踏着那辆老爷车，咔嚓咔嚓地踏进我的视野里。但那条大路我所看得见的地方，始终没有出现那辆老爷车和我的老朋友。
我这一奇怪的举动，一直延续了那年的整个冬天。我妈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拎回家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小路口。爸爸妈妈非常不理解我的心情，只埋怨我变得越来越古怪了，还不怀好意地说我是不是落下啥毛病了。第二年的春天，我才很艰难地向我妈打听，白胡子老公公到哪里去，咋老不来看我呢？我妈很奇怪地盯了我一眼，说，白胡子老公公早已过世了，你还在想他呀？
我心里头非常非常难过，我怎么会不想着他呢？他是我的老朋友呀！这么大的事情，白胡子老公公不会不让人来告诉我的，都这么多个月了，我妈也不告诉我，他们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我想他们一定是见我和白胡子老公公那么好，只跟他说话，他们心里头就不高兴了，就把他得罪了，所以白胡子老公公才不到我家来看我了。但白胡子老公公一定会明白我对他的好，迟早有一天，他会骑着那辆老爷车来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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