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歌-逃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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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道德经》

    1

    单青海留着一头长发,胸口挂着奥林巴斯的胶片相机——那是他从一个冲洗店租来的。单青海要去看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叫胥碧,在麦当佬干活——和麦当劳一字之差,卖的却是一样的汉堡和鸡翅,至少在单青海看来是一样的,他也没看过真正的麦当劳,南溪县里没有。他喜欢看女朋友穿工作服的样子,可是她只能在工作时穿工作服。单青海的意思,是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他挂着租来的相机,在柯达店里装好了胶卷,他会突然出现在女朋友面前,说:“阿碧,我们一起去拍照吧。”他想,她至少也得原地跳一下。

    时间是中午,正是麦当佬人最多的时候——麦当佬挺好吃的,单青海吃过一次,那次,她坐一辆尾巴冒烟的破中巴跑三十里的路,去扇背镇找他,就为了给他带一份麦当佬。“爱心汉堡。”她说的。他一想起还是觉得感动。单青海在东宫石码头搬鱼,一天下来,身体总有股鱼腥味。胥碧不喜欢那味道。那次他们爬上码头附近的大胆山,坐在大胆石上吃爱心汉堡,其实是她看着他吃。他吃得怪不好意思的,她看着却挺有意思。她说海风的味道很重。实际上就是他身上的味道。他没敢说。

    胥碧工作的地方在北苑路,其实也不在北苑路,只是北苑路岔出来的一条小道,小道不知道叫什么,或者根本就没个名字。单青海却一直认为胥碧是在北苑路上工作。北苑路可有名了,来南溪县的无不要到北苑路上走走,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单青海第一次来县城是在认识胥碧之后。胥碧说来吧我请你吃冰。他没听懂,他镇里人听不懂县城话。他没遮没拦的,直接说:“别跟我这样,我农民不懂机械化,你说明白点。”他在她面前挺像个男人的。她也明确表示喜欢的正是他这一点。所以,他在她面前,唯有变本加厉,不见半点收敛。到了县城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吃冰,刨冰,加入干葡萄红李子,还有奶油,真好吃。那是夏天,适合吃冰,小城到处是吃冰的店铺。好像有什么刨冰一条街的,她带着他满街跑。有人认识她,问:“你条仔啊?”她毫不避讳:“是啊,我条仔。”他听着,既喜欢也别扭,喜欢当然不用解释,别扭是因为这话本来应该他来说:“是啊,我条女。”可是,县城是她的地盘。他只是扇背镇码头的一个搬鱼工,如果不是每天用沐浴露狂洗,他的身上会满是鱼腥味。

    他没敢靠她太近,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跟班的。事后想想,真不应该啊。单青海对自己挺失望的,不像个男人,那时他的头发还不长。但他还是有些小感动,感动的事单青海可一直记得,他觉得应该记住一辈子。胥碧送单青海到车站坐回镇里的客车,临上车,她突然问:“有钱吧?”他一愣,忙答:“有,怎么可能没钱呢?”事实上他的钱包只剩不到二十元,那是他领的上个月工资剩下的,离下月发工资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你把钱包给我看看。”她说,站在门口,司机烦了,问她走还是不走。她说不走,就看下他的钱包。他说:“你不信啊。”他也有点烦,怎么年纪轻轻像个妇人,但还是把钱包掏给她看了。她看了,确认有钱,才还给他,跳下车走了,挥手冲他笑。他坐回座位,有点恍惚,一天下来,两人相处并不是十分默契,搞不好这段恋情会吹掉,刚到手的爱情一下子就飞了,还没牵手呢,更别说亲嘴和做爱了。他很懊恼,看着窗外金黄的田野。转而又想:吹就吹吧,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婆婆妈妈的。

    “你,到哪?”“东宫码头。”“八块钱。”

    他拿出钱包,翻开一看,里面多出了一张红色的纸币,一百元的,折成一个好看的心形。

    2

    麦当佬在南溪县开了有一段时间了,胥碧曾和朋友去吃过几次,觉得好,更觉得里面的服务员穿的衣服真好看。胥碧也想穿。她跟她父母说:“书就不读了,我想去工作。”父母俩兴高采烈,答应了胥碧,他们正愁着怎么跟女儿说这事呢,胥碧的哥哥胥杰刚考上一所大专院校,需要很大一笔钱。胥碧有自知之明,她怎么可能和哥哥相提并论呢。

    胥碧家住北门,熟悉县城的都知道,北门就相当于贫民窟,在那住的几乎都是附近乡下进来打工混饭的。胥碧的父亲还算争气,搬到县城十多年了,作为一名泥刀师傅,活得在北门那些邻里眼里还算是宽裕人家,观念却是乡下人的观念,最重要一点就是重男轻女。本来他们头胎生了个男孩,高兴,还想再生一个男孩,结果出来的是胥碧,大失所望,自那起,对胥碧便不抱多少希望,读书,爱读不读,不管她。胥碧从小也犟,爱说话时可以一连不停说个没完,像个臭嘴婆;不说话了,又像是自闭症患者,父母兄三人轮流唤,也不见她搭一腔。胥碧刚开始成绩还不错,让哥哥嫉妒得要死,后来就不行了,好像也是自我放弃,总之,到了中考,几乎没有上县城任何一所高中或中专的希望。当然了,花钱还是可以的。胥碧不愿意花父母的钱,父母自然也不愿意为胥碧花这笔钱。

    参加工作后,胥碧颇有点鸟儿放出笼的意思。她在家待的时间能少尽量少,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要说话,也是一句就把人呛得半死那种。父母后来都有点怕了胥碧,哥哥也对她敬若前辈,毕竟在校的零花钱,哥哥还得要胥碧给他寄——他读书没多大出息,花钱倒是大手大脚,十足的败家子。胥碧懒得理,她宁愿为哥哥寄钱,似乎心理还带着小阴暗,想着哥哥被她宠着会越来越坏,越像个败家子,父母当初寄予的希望自然也就越为落空。她倒像个小小的阴谋家那样深谋远虑,放长线就为了钓大鱼。

    麦当佬的工作说起来很无聊,好看的工作服天天穿也像校服一样让人厌烦。尽管如此,胥碧还是愿意上班,因为一下班,她就得回家,即使不回家,她也得要在北苑路上来回走几趟。大多时候,她还真愿意在北苑路上那么晃荡,看手机店,看完手机店看服装店,看了服装店再看理发店……傍晚时,吃碗刨冰配粿条,当晚餐,也算是结束一天在北苑路上的晃荡。

    3

    胥碧正是在北苑路上晃荡时,认识韩志秋的。

    韩志秋的大名,胥碧早就听说,说起来,他还是她的学长,他也是从北门中学出来的,命运也都差不多,都属于中途辍学生。不同的是,胥碧的辍学没能在学校留下名声,好名声当然不奢望,连坏名声也没有,属于寂寂无闻的角色;而韩志秋,踏进校门的第一天就制造了轰动,把一个女老师给气哭了,离开学校的原因更是惊人,那小子连校长都敢打——他把校长的两根手指给掰断了,害得校长整天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看起来像是举着一把手枪——胥碧这些师弟师妹后来都管校长叫手枪,便源于此。从此韩志秋成了北门中学学子们口口相传的人物,如果可能,他将被写进北门中学校史。当然了,离开学校后的韩志秋也没歇着闲着,他放弃了学校的地盘,转而混在北苑路。韩志秋从学校到大街,名声越来越响。但再怎么响,胥碧也不认识,听说而已,真见过那么一回,也是一大帮子人,横街过市,拿刀提棒的,除了打架还是打架。胥碧也认不出其中哪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韩志秋。所以,当胥碧真的认识韩志秋时,发现站在面前的人和想象中的一比,多少有些失落。竟然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仔,个不高大,也没郑伊健帅,像个人——转而又想,不想个人像什么呢?本来就是个人,再怎么样也是个人。

    那天胥碧又在北苑路上晃荡,到了理发店门口,见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新贴的美女发型照。那美女自然美,发型更美,大长头发,染了微黄,烫的是大波浪,一路翻滚下来,两边盘至乳房下面;美女的胸部也大……胥碧低头看自己,明显逊色不少,像是肥水不足的油菜。胥碧想要是能长成美女那样,再弄那么一个头发,怎么着也不用在麦当佬给人端盘子收拾台面吧,那会成为什么人呢?明星?模特?还是空姐?这些人物怎么连想一想都觉得遥远?胥碧正为此沮丧时,理发店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了,出来的三五人,正是韩志秋他们。

    “嗨,美女。”他们吹着口哨,狠狠地看着胥碧。他们也不至于敢在北苑路上非礼女孩,通常他们也就那么调戏几句,见没反应,便会识趣地离开。问题就出在胥碧回应了他们。胥碧说:“我美吗?”她这么一说,马上便后悔了。结果可想而知,胥碧得到的是韩志秋他们的哈哈大笑。

    “妹妹在哪上班?”韩志秋抽着烟就走了过来,他一口的烟味竟让胥碧感觉亲切,仿佛走过来的正是她的哥哥。她多希望哥哥胥杰也能如此叫她一声“妹妹”。

    “麦当佬。”

    “麦当佬,好像是新开的,”他转身问同伙,“你们去吃过吗?”

    “没有,韩哥,那是阿彪的地盘。”其中一个同伙说,他剃了个光头,人却瘦,头也小,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把敲铜锣的槌子。胥碧后来知道他叫瘦猴。

    “我知道,去吃饭怕什么,又不是去收保护费。”

    胥碧才这道,眼前这人竟然是小城闻名的烂仔王韩志秋。胥碧一点都不害怕,也没把心里的惊奇表现出来,像是早就认识韩志秋,或者根本没把韩志秋当回事。接下来,她像他们其中的一员,一起到了麦当佬。胥碧是来上班的,而他们第一次到麦当佬吃东西。当天,她为他们端上了鸡翅和汉堡,甚至她还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吃他们的鸡翅,喝他们的可乐,和他们谈笑风生,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这点连胥碧自己都感觉惊讶。

    想想也是出于好玩,有时深夜下班,会在北苑路上遇到韩志秋。他们几个吊儿郎当,抽着烟在路上伸腰摆腿,看样子像是在路边等了许久。唯有韩志秋假装深沉,坐在路牙子上,缓缓起身:“嗨,阿碧,请你吃宵夜。”胥碧会说“好呀”。胥碧跟着他们去吃了几次,把小城里所有好吃的都吃了个遍。小城本来不吃辣,有一家重庆烤鱼新开张,老板是不是重庆人也不知道,总之,烤出来的鱼那是真辣,胥碧也跟韩志秋他们去吃过,辣得大伙把啤酒当茶喝,胥碧也喝了不少,人开始晕乎乎的,大声说话,和他们猜拳对骂,说起自己的父母,一时生气,竟然当众给了瘦猴一巴掌。那次不知是被重庆烤鱼辣出了泪水,还是真的忆旧伤怀,胥碧哭了,像个小孩那样哭,韩志秋他们喊打喊杀是听了不少,一个女孩在他们中间哭了,反倒觉得束手无策,继而又感觉好笑。只有韩志秋没笑,他一把把胥碧搂了过去,搂进了怀里。胥碧竟然也不拒绝,也许是醉了,但她分明清醒地意识到,她平生第一次靠上了男人的肩膀,这个男人如果是她哥哥,那该多好。

    4

    留着长发、挂着相机的单青海是第二次来县城了。和第一次相比,他觉得这次至少像个人样,他走在北苑路上的脚步都铿锵有力,顾盼之间,多了些自如。他觉得他的长发和相机足以掩饰他作为一个小镇人的身份。确实,有不少人朝他看。有一阵子,他简直成了北苑路上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他就那样穿街过巷,像个人物。千米不到的北苑路,他走走停停,相机取下又挂上,走了近一个钟头。

    他似乎并不急于见到女朋友胥碧。

    他竟然在一家理发店的门口停了下来,没打算进去,也没准备走。他站在理发店门口,像是理发店欠了他的钱。有个穿白色短裙的女孩走出来问了两次:“小弟弟,要剪头发吗?”单青海根本不屑于回答,他看那女孩也没多大,大不了他几岁,却能那么自然地唤他小弟弟。弟弟已经够让人瞧不起的了,她还在前面加个“小”字,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他没说话,继续站着,取下相机要拍照。女孩忙伸手阻挡:“这儿可不准拍照。”他本来也没想要拍照,一个理发店有什么好拍的,他就是做做样子,像个有事的人。他说:“我就在这坐会吧。”门口刚好有一张排骨椅,他便像个熟人那样走过去坐下。女孩没说什么,拉开理发店的玻璃门进去了。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店里逃出来的一股冷气。空调。他突然想到。他自认是个反应敏捷的男人。

    正是反应敏捷,他才把胥碧泡到了手。他喜欢用这个“泡”字,因为当时他们确实都泡在海里。五月节,这地方的人都习惯到海里泡一会海水,据说那样可以不长疮,女孩还能治妇科病和青春痘——胥碧那时脸上危险三角区长了几颗青春痘。他坐着,看着北苑路上来回的人,无事可干,想了想他和胥碧认识的那一天,天气可真他妈热。

    单青海喜欢海,从小就喜欢,那天他已经在海里泡了有一个钟头,感觉头有点晕,像是中暑了,在海里泡着也能中暑,可是头一回。单青海露出一个头,让海水淹没脖子以下的身体,他看着海水晃荡,海面上的人也晃荡,像是大家都躺在一块晃荡的板子上。人真多。他看见她正朝他漂过来,确实,像一块木板那样漂过来,这期间她好像呛了几口水——是个女孩,少女,美丽的少女,她穿着格子的比基尼,说明还是城里来的少女。很显然,她并不谙熟水性,可能是第一次下水。她漂过来的同时,把手臂张开来胡乱抓扯,于是就抓到了单青海的手——当然,我们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单青海在那一刻也把手伸了出去,如果说是为了救人,那是很堂皇的说法,事实上,他在伸出手去的那一刻,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泡妹子,在单青海看来,不算容易,当然也不会多难,尽管他还没试过。事情证明——最后他确实泡上了。

    “我想,你应该能教教我。”少女胥碧说。听语气,感觉他们已经很熟似的。这是一个自来熟的女孩。他们在一块浅水上站着,脚下是细细的,踩着却感觉坚实的沙子,海水不高不低,刚好淹没他们的胸口,露出锁骨。单青海看了一眼她的锁骨,想象着她的胸口。他们竟然一样高,或者是她正踩在一块礁石上。后来才知道,他们确实一样高。身为男人,单青海是显得瘦小了一些。

    “游泳可不用教。”单青海用手打着水花,他的手指强壮有力,一个弹指,可以弄出一串水泡。

    “可是我不会。”

    “那你就多泡几下。”

    “就这样泡。”

    “对,就这样泡,泡到会。”

    他们一起又泡了一个多钟头,海面上的人已经渐渐稀少。她说她好像会了。他笑,他也感觉差不多把眼前这个县城来的女孩泡到手了。

    5

    胥碧跟韩志秋他们玩在一起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她父母的耳朵里。父母其实也没多大在意,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韩志秋是谁,如果年轻人还可以,在一起就在一起呗,女大当嫁。“那可是个烂仔,什么事不干,就只会在北苑路上晃荡。”工地上,一个工友说起韩志秋,又说,“你得管管你女儿,不能跟这样的男孩子玩,没好结果。”父亲听了诧异,回家跟老婆说了此事。母亲第二天到北门市场一打听,果然属实。他们其实又懒得管胥碧的事,也不知道这事应该从何说起,害怕被女儿一句话顶回来,夫妻俩半天哑口无言。

    夫妻俩再商量,觉得不要过早干预,好好打听一下韩志秋的底细。以前没见他们这么耐心对待过胥碧,如今倒因为韩志秋,他们还真花了心思,只是胥碧不知道,要是知道,怎么说也会感动一番。父亲还真找人打听了韩志秋的底细,说的都大同小异,倒是有一点,让父亲喜出望外——有人说:韩志秋好像是韩琛的儿子。

    父亲知道韩琛,只是不知道韩琛和韩志秋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韩琛在小城的名气自然比他的儿子要大,听说是个官,副县长吧。父亲也不知道一个副县长究竟有多大,总之是个大官,一个大官的儿子怎么会到街上当烂仔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不也是拿胥碧没办法吗。要是在以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和一个副县长扯上关系,如今倒因为胥碧,把这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是一家子发生转变的好契机。所谓的转变,父亲倒没考虑过多,只要儿子胥杰毕业回来,能在小城安排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似乎就功德无量了。副县长的出场,让父亲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胥碧开始感觉家里的氛围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又说不出个具体,总之一改之前剑拔弩张的状态,反而有些小温情洋溢期间。即使胥碧故意想挑事吵一架,也似乎找不到吵架的对象了。这事弄得她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有一次,母亲在餐桌上说:“阿碧,是不是交男朋友啦,没关系,带回家里坐坐。”母亲这么说,像个通情达理的妇女,一点都不像居住北门的乡下人。“没有。”胥碧也不多说,继续吃饭。

    胥碧确实没有,她与韩志秋的交往,或许算是朋友,她心里更愿意把他当哥哥。至于韩志秋怎么看,周围的人怎么看,她不知道,也懒得知道。母亲倒是给了胥碧一个提醒,之后再观察韩志秋,果然发现有不寻常之处——韩志秋好像真喜欢上她了。那段时间,韩志秋甚至都很少在北苑路上晃荡了,他宁愿待在麦当佬里,有时一杯可乐就喝半天,直到胥碧下班才离开。显然,韩志秋的那些兄弟也都感觉纳闷,群龙无首,瘦猴和尖屁股他们都急了,好几次跟韩志秋说阿彪的人到北苑路惹事。“你们看着办。”韩志秋一副淡出江湖的样子。

    胥碧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有一天,胥碧跟韩志秋说:“阿秋哥,我有男朋友了,快恭喜我吧。”

    韩志秋以为胥碧是在跟他开玩笑。没过几天,韩志秋真的看见胥碧带着一个男孩在北苑路上吃冰。胥碧故意让韩志秋知道似的,一整天都带着男孩在韩志秋面前晃荡。

    胥碧觉得就像一减去一等于零一样,她既然有了男朋友,自然就不再需要多一个男朋友。这是胥碧的逻辑。胥碧不知道,这样的逻辑韩志秋却是不认账的,韩志秋事后笑着跟她说:“你怎么找个孩子当你男朋友啊,哈哈。”的确,胥碧所谓的男朋友看起来像是她小弟。胥碧却觉得不错,如此一来,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真齐全了,真能如愿,一辈子也无憾。胥碧谎称有男朋友,那是因为她刚好需要一个男朋友。这里面如果是一个误会,也会是一个美好的误会。胥碧这样想。

    那次送男孩回小镇时,她偷偷把折成心形的一百元塞给了他。那是胥碧轻易不会花掉的一百元,她身上就剩下那么一百元了,前几天刚给哥哥胥杰汇了钱。她的工资并不高。胥碧看着客车离开,心里想,对不起!她不想再和男孩有联系,也是不忍心再欺骗他了。

    6

    单青海远远就看见了麦当佬的招牌。

    单青海并没有急于进入,他在门口站着,正好有一把百事可乐的大阳伞。他站在伞下,往店里看,隔着玻璃门,和理发店一样,他看不太真切,有太阳的反光。店里的人不多,不时出来一个,把门往外推,也就那一瞬间,单青海看清了店里的情况。当然,和理发店一样,跑出一股空调的冷气来。这么热的天,单青海额上有了汗。他有点饿了,一饿,便感觉身上的力气丧失了一半。本来,他蛮可以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店,像他走在北苑路时那样英特迈往,要女朋友胥碧给点吃的,和上次一样,吃一个“爱心汉堡”;不同的是,那次吹的是腥臭的海风,这次吹空调。单青海口袋里没多少钱,他估计买不了一个汉堡,但他的女朋友是不会要他的钱的,他的女朋友在麦当佬像个红人一样受人喜爱……单青海为自己突然的(尸从)掉感觉自卑。当然,如果那扇玻璃门不是紧闭着的,他大概还可以鼓足勇气。就在门再次被推开时,他看到了女朋友胥碧。

    单青海一推开玻璃门,便打了个寒战,妈呀,这么冷。他抬头一看,又看见了女朋友胥碧。她穿着工作服,像个成熟的女人那样,正为一桌年轻人收拾桌上残余的鸡骨。看样子他们认识,正说说笑笑,其中一个还举手拍了一下胥碧的肩膀——这倒没什么,又不是拍屁股。单青海没必要为此耿耿于怀。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喊女朋友,过来一下,或者说“我来了”。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是个闯入者。他闯进了别人的生活。

    “嘿,你们看,”一个年轻人说,“那个傻逼来了。”

    单青海听得很清楚,不敢相信他们正在说他。他感觉羞赧,精心打扮这么一番,在他们眼里还是傻逼一个。他实在羞愧难当。

    “嘘,阿秋哥,别把我们的顾客吓跑了。”

    胥碧正朝单青海走过来,显然,她还不知道眼前坐着的是她的男朋友。谁叫他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跑到麦当佬找她来呢?这也不能怪她,他一头长发,挂着相机的样子,实在不像那个在海里泡了三个小时的人,更不像那个在码头搬鱼的一身腥臭味的人……

    7

    韩志秋喜欢上了胥碧。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上她,她其实也不算特别漂亮,当然好看也好看——那时韩志秋身边有更好看的女孩,那些女孩也都比胥碧成熟、豪放,半夜喝点酒就可以在穿城而过的漯河边上做爱。韩志秋喜欢和她们做爱,但就是不喜欢她们。

    几乎每天,韩志秋都会带着几个马仔,到胥碧工作的麦当佬吃东西。和其他女孩不一样,胥碧既没有和韩志秋走得太近,也没有排拒韩志秋——韩志秋那些年遇到的女孩无非两种,一种是能玩的,干什么都行;一种是见到韩志秋像见到鬼一样绕道跑的——韩志秋是北苑路上的烂仔王,臭名早已在全城昭著。胥碧两种都不是,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拿捏得很好。韩志秋便觉出她的不一样。

    这不一样还表现在让人看不透。韩志秋就看不透胥碧,到底对自己有没有意思。这让韩志秋很苦闷,身为北苑路的烂仔王竟然为一个小女孩苦恼,本身就很没面子,会让下面的马仔看不起。更多时候,韩志秋也觉得无所谓了,他甚至都不想像个烂仔那样在北苑路上晃荡惹人厌了,他就想坐在麦当佬橘红色的座椅上,看着胥碧穿着工作服端着鸡翅可乐忙碌,偶尔一个眼神对视,彼此一笑。她也会过来坐会,说几句话。“阿秋哥,最近砍人了吗?”胥碧从不跟人叫他老大或韩哥,她叫他阿秋哥,这也让韩志秋感觉亲切。韩志秋平时大大咧咧,在胥碧面前竟然也学会了斯文。

    趁一次在外烧烤喝酒时,韩志秋借着酒劲,想亲胥碧,胥碧不让,他又把胥碧搂在怀里,两只手顺着就捉住胥碧的两个乳房,其他人看着都笑了,唯有胥碧突然哭了起来。韩志秋只好放手,一时之间不知所措。韩志秋跟别的女人玩,不用多少时间就可以把对方弄上床,如今遇到胥碧,倒像个烫手的螺壳,竟连摸一下都使不得了。

    瘦猴说:“大哥,要不让我来,吓唬吓唬她。”

    尖屁股说:“她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太不识抬举了。”

    韩志秋说:“有我在,你们别想碰她一根毫毛。”

    韩志秋说这话,有点郑重其事,让手下的马仔们都愣了愣。

    谁都知道,韩志秋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一天唯一的事便是领着几个马仔在北苑路上晃荡。于是,就像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韩志秋也同样不允许北苑路有他看不惯的人物出现。所以这天——这天阳光普照,是夏天最热的那段时间——北苑路上出现一个留着长发、挂着相机,走路大摇大摆,像个人物的少年。韩志秋一眼就看出来者不是本城人,是个外地人,根本不知天高地厚,跑南溪县趾高气扬来了。要不是急于去麦当佬见胥碧,韩志秋其实是想教训一下北苑路上那个人的。然而也算是冤家路窄,韩志秋他们前脚刚踏进麦当佬,他后脚也跟着进来了。

    让韩志秋想不到的是,那人竟然就是胥碧的男朋友。韩志秋见过他一面,但这次他留了长发,挂上相机,竟换了一个人似的,没认出来。如果他还像上次那样,一眼就是个傻逼的样子,韩志秋除了取笑一番,倒也不觉得气愤,如今他改头换脸,留了长发,还挂上相机,比韩志秋还要像个烂仔,看样子还根本不清楚韩志秋作为一个烂仔王在南溪县的地位——韩志秋想着给他点教训,至少让他知道,县城可不是他随便来装逼的地方。

    是的,韩志秋起初就是想教训一下单青海。

    8

    “他们是谁?”单青海问他的女朋友胥碧。

    这时他们已经离开麦当佬。胥碧下班了,她可以一直休息到傍晚五点,五点之前她必须赶回店里上班。所以她问他想去哪儿玩。单青海来得真不是时候,她只有周一才有一天的假期。他却关心起了那些与女朋友嬉闹的男人——仿佛他的到来就是为了质问。显然,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

    “北苑路上混的。”

    “你认识他们?”

    “不,应该是他们认识我,他们天天来吃东西。”

    “哦。阿秋是谁?”

    “韩志秋。”

    单青海觉得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像是电影里的名字。

    他们说好去海边拍照,忘掉不愉快。让单青海失望的是,胥碧没有因此而原地跳一下。他们又来到北苑路上,午后的北苑路有些冷清,阳光斜照着,店铺投下的阴影刚好占去路的一半。这是县城最主要的一条街道。单青海每次站在北苑路上,都有一种豪迈感,那种自在的状态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时撩拨长发,取下又挂上相机,让每一个动作都显出潇洒。胥碧想回家换身衣服,她不想穿着工作服去海边拍照,说那样会很丢人,她似乎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在麦当佬做事。她说:“又不是真的麦当劳。”显然,她比单青海更在乎它的真假。单青海本想说她穿工作服时很好看,他就想看她穿工作服的样子,不但要看,还租了相机要拍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她制止了,她说:“你到理发店门口坐会。我马上回来。”单青海又回到了理发店门口,还是那个位置,那把排骨椅,他坐着,懊恼自己的男人气概怎么像挂天线的电视频道那样时有时无。他本该说:“算啦,阿碧,就这样吧,我就喜欢看你穿工作服的样子。”——就像那个在麦当佬里喝着可乐咬着烟的韩志秋。单青海有点嫉妒。他看着胥碧搭了一辆摩托车消失在北苑路上。那个穿白色短裙的女孩又出来看了一下,见还是这个留着长发挂着相机的男孩,没再说什么,又把头缩了进去,显然,她困了,想睡个午觉。一切都懒洋洋的,不像是情侣即将出去游玩的时候。在等女朋友胥碧回家换衣服的时间里,单青海竟然靠着椅子打起了瞌睡。

    让单青海想不到的是,胥碧竟然换了一套格子连衣裙。他从没看过她穿裙子,所以,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似乎在与他赌气。彼此都陌生,也就公平了。

    他们在北苑路上雇了一辆摩托车,胥碧与摩托佬谈价。摩托佬说去金沙滩得十块。胥碧干练一笑,才多远啊你要十块。不是远不远的问题,主要是路不好走。我昨天刚去过才坐八块。好吧走吧。

    一路上,单青海假装轻松,讲了几个不怎么出彩的笑话,但还是把胥碧逗乐了。去金沙滩的路果真不好走,摩托车翻过一座山坡后,进入一片田地,一条土路直贯东西。这是一个小平原,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此刻正是盛夏,也正是各种作物成熟收割的季节。远远近近都有干活的人,他们会突然抬起头,目送一辆摩托车从眼前开过去,甚至立起来看出很远,仿佛他们出现给这片田地带来了喧闹。单青海有种羞涩感,仿佛目送着他们的是他的亲人。倒是胥碧,突然变得很兴奋,像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田园风景,大惊小怪。胥碧张开双臂,啊,田野的味道!她像个诗人,大声朗诵。单青海脸都红了,他想制止她,又觉得制止的行为会更为引人注目。

    “单青海,你看,这是什么?”胥碧指着一边的稻谷。稻谷已经成熟,金黄,极具仪式感。“你不会真不知道吧。”“我真不知道。”“你是傻逼啊。”“你才是傻逼呢。”

    摩托车跳过一块石头,胥碧穿裙子,本来就偏着身子坐,差点被弹了出去。她只好紧紧抱住单青海,两颗馒头一样的乳房也无所顾忌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9

    “你昨天来过?”

    “没有,骗摩托佬的,要不他非要收我们十块。”

    “是不是啊?没骗我。”

    “嗯……昨天我是来过。”

    “跟谁啊?”

    “好几个。”

    “有韩志秋吗?”

    “有。”

    “哦。”

    “拜托,你别像审犯人那样问我好不好?”

    “我没这么想,你自己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想什么啦?”

    “你想多了。”

    “你才想多了。”

    “是吗?”

    “是,就你想多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我吗?”

    “废话,我不喜欢跟你出来干吗,老娘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在睡午觉的。”

    他们都笑了,他们在一块高大的礁石上倚了下来,相互抱了抱。几公里的沙滩,大概就只能找出他们两个活人了。海水也挺斯文的,一浪一浪,显得小心翼翼。单青海见海见多了,起台风时他还离得很近去看过海浪愤怒的面目,如此平静的海,还真少见。似乎可以做点什么。他想。他看了看胥碧的裙子,刚才她下去抓一只横行的觅蟹,把裙子弄湿了一半。他隐约能见裙子里面的内裤。单青海长这么大还真没碰过女人,他咽了一口口水,但没继续把目光放在胥碧的裙子上,他又摆弄起了租来的奥林巴斯相机,一卷胶卷已经拍得差不多了,他恨自己没多买一卷,像个小气鬼——其实是个穷鬼。他故意留着一点,等着拍合影。他想要跟她在这平静的海面前留下合影,当然,还有礁石,和密密匝匝的木麻黄树林,一地松软的针一样的树叶,铺了有一拃那么高,他想他们完全可以躺在上面来一张——然而,这么大的海滩,阳光普照,却再也找不出一个活物,可以帮他们拍照。

    他提议去泡下海水,她没同意,说日头这么大,全身会泡成木炭。他倒无所谓,本来就已经黑成了木炭。他执意脱了衣服,露出满身的嶙峋骨骼,倒是一头长发,像是帽子一样遮住了他的头部。他没在海里泡多久就跑上来了。胥碧看着他笑,她躺在树下的石头上,石头凹进去,像是一张石床。单青海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胥碧的身边,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仿佛再也找不出什么事做了,也再也找不到什么话说了。那种感觉让单青海难受。

    单青海捋着长发,它们水草一样纠结,他突然说:“一个人都没有,我能亲你的嘴吗?”

    “你真傻逼啊。”

    “我不知道干什么好。”

    “那你摸我吧。”

    “摸哪里呢?”

    “随便,但不能摸下面。”

    于是单青海足足在胥碧的胸口上摸了半个小时,她的胸很小,如果不是时刻提醒自己摸着的是一个女人的奶子,他恍惚间会感觉摸的是自己的胳膊。刚开始隔着衣服,后来单青海把手伸进了她的文胸,有股冰凉的感觉,触到奶头的那一刻,彼此都抖了一下,都吓了一跳。半个小时后,单青海已经有些烦了,他想把手伸进她的裙里去,可她不让,双脚并拢,双手也死死地护着。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改变主意,而这显然又超乎他的智力范围——半点法子也没有。他感觉沮丧。

    同样沮丧的还有胥碧,她完全想不到单青海可以在她的胸部摸上半个小时。如果不是他们的突然出现,他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是谁?太阳反光,单青海看不清楚,他看着他们逐渐来到了眼前,才认出了其中一个叫韩志秋。虽说之前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出现,好为他们拍张合影,如今一下钻出四五个,正是中午在麦当佬吃东西的那一伙人。单青海不希望再见到的,偏偏又见到了,或者,人家是故意跑到他面前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单青海觉得电影里这句话刚好能用上,他抽回放在胥碧胸口的手,站起身来,与来者对视——这点悲壮让他顿时浑身颤抖。

    “阿秋哥,你来干什么?”胥碧也站了起来。

    韩志秋却像个冷血杀手一样沉默不语。

    “你个傻逼。我让你摸,让你摸……”

    事后单青海想这个叫韩志秋的男人做事可真果断,他先是一把将单青海推倒,接着每说一句“让你摸”就朝单青海的胸口踢一脚,其中一脚刚好踩中单青海胸口挂着的奥林巴斯相机,咔吱一声,相机像骨头一样裂开,割进单青海的皮肉,鲜血很快就渗了出来。单青海竟不感觉到疼痛,他躺在松软的沙滩上,仰面看着韩志秋像个巨人一样压在眼前,挡去了所有的阳光,他躺在一个人投下的阴影里,突然觉到一种莫大的羞耻,尤其是在女朋友面前。他不好意思转头去看胥碧,耳中只听见她歇斯底里地叫喊,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另外几个人摁在同样松软的木麻黄树叶上。单青海沉浸在即将一跃而起把韩志秋和他的同伙都打倒在地的想象里深感悲壮——实际上,即使韩志秋停止了踩踢,单青海也爬不起来了,他感觉胸口的骨头和两边的肋骨都断了,像是风筝断了骨架。他只能瘫痪在这松软的沙滩上,永远也成不了电影里的英雄。

    韩志秋踢完了单青海,竟然脱了衣裤。单青海心想这个人打了人该不会还想下海泡个吧。让单青海没想到的是,脱了衣裤的韩志秋并没有下海,而是朝叫喊着的胥碧走去。

    “你傻逼啊,你想干什么?”胥碧大声喊。

    同伙的几人一起笑了,他们立马意识到事情在往刺激的方向发展,都兴奋起来,其中两人过来把单青海拖到一棵腰大的木麻黄树下,反手把他摁住。单青海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女朋友胥碧被另外两个男人摁住,又被一个叫韩志秋的男人掀起了裙子,扯掉了内裤。韩志秋强奸胥碧时,竟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很矛盾该不该在马仔面前强奸胥碧,他叫他们都闭上眼,不许看,又怀疑他们的眼睛根本就没闭牢,留了一半偷看。叫他们都给他滚开吧,他一个人又实在对付不了挣扎叫喊的胥碧——最后,聪明的他想到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他用胥碧的裙子盖住了他们的下体——幸好胥碧当天穿的是裙子。

    强奸了胥碧,韩志秋并不急于离开,他似乎还想跟她解释什么,却被胥碧一连打了四下巴掌。韩志秋的同伙看老大被打,又冲了过去,也想脱裤子,谁知第一个扣子还没解开,就被韩志秋一脚踢倒了。他们以为会是一场轮奸,结果不是,便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直到他们都离开了沙滩,单青海都不知道说什么,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假装伤得很重,爬不起来,双眼微睁,看着被茂密的木麻黄叶子遮蔽的天空,漏下来点点碎阳光,有鸟雀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啁啾声声。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无论如何都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心情。与鸟鸣相应的是胥碧的低声哭泣,这哭泣时不时提醒单青海,就在刚才,半个小时以前,他遭受了奇耻大辱。他的女朋友被人强奸了,他租来的相机被踩成了碎片,他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这样的现实,以至于迟迟不敢从地上爬起来。

    10

    他们回到北苑路时,已经是傍晚五点。他们一路沉默,谁也不说话,谁也害怕对方说话。他们在北苑路上分手,她说还要去上班,快迟到了。他说他坐客车回家。她说那我就不送了。他说好。

    单青海却没走,不知怎的,他尾随胥碧来到了麦当佬。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中午时候的潇洒,他头发凌乱,衣服带着血迹和沙土,胸口还挂着一个残破的相机。总之,他像个疯子蛰伏在麦当佬门口,有几个路过的妇女和孩子朝他看,目光惊诧。此刻,余晖尚在,麦当佬的顾客逐渐多了起来,那扇玻璃门像小鱼的嘴巴,频繁张开又合上……单青海看见胥碧先是被一个男人凶着脸说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忙碌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单青海在进进出出的人中没有找到韩志秋的身影,他突然感觉在麦当佬门口是等不到他的——至于为什么要等他,他其实也不知道。他离开了麦当佬,临走时回头又看了一眼胥碧,她的身影隔着玻璃显得影影绰绰。他重新来到北苑路上。此刻,夜幕即将降临,暮色把北苑路装扮得悠长寂静,有人提着菜篮回家,有人在路边开始支棚摆摊,卖凉粉和刨冰——他过去吃了一碗刨冰,味道和上次一样,好吃。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了,他觉得应该花掉,否则就花不了似的。他在理发店的门口停了下来,这次那个穿白色短裙的女孩没有出来,他反倒自己走了进去,推开玻璃门,他打了个寒战,理发店里的人也都被他吓一跳。

    “先生,剪头发?”

    “是,把它剪光,一根不要留。”

    很快,他就成了一个小光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没认出来,从没这么丑过。

    “师傅,你认识韩志秋吗?”

    “南溪县谁不认识他,烂仔王阿秋嘛。”

    “这么说,他名气很大。”

    “大,跟郑伊健一样大,看过《古惑仔》吗?陈浩南。”

    “看过。香港的。”

    付了钱,单青海已经身无分文,他顿觉一身轻松。他在理发店门口坐了下来,看着街上来往的人,一直到把北苑路看得一片红红绿绿的灯光,才终于看到了韩志秋他们推推搡搡从路的东面走过来。单青海像个路人那样迎了上去……

    韩志秋他们都喝了酒,他们手搭着手,歪歪扭扭走在北苑路上。

    当逼近韩志秋眼前时,韩志秋还以为来者是瘦猴呢,他们都剃了一个光溜溜的光头。韩志秋迷迷糊糊回头一看,真正的瘦猴走在他后面。“怎么有两个瘦猴呢?奇怪……”还没等韩志秋反应过来,剪刀已经扎进了他的胸口。他一点都不感觉痛,只是麻麻的,像是被掐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足足十八下。韩志秋听得很清楚,因为对方一边扎还一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最后一刀扎下去,竟然还忘了把剪刀拔出来。

    那把剪刀就留在韩志秋的身体上。

    后来县刑警大队大队长周作民问单青海:“为什么是十八下?”

    单青海回答:“那年,我的女朋友胥碧十八岁。”

    11

    事情闹到这一步,是胥碧不敢想象的。她浑身发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慌乱,就像一辆原本跑在直道上的车突然被人转了方向,转到了一条陌生的未知的路上去。那种慌乱,让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实,如何面对单青海,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韩志秋。她还没来得及恨韩志秋,内心充斥着的却是恐惧,她不知道韩志秋既然做到了这一步,是否就不怕做下一步了。她觉得一个游戏是自己起头玩的,结果玩着玩着,玩过火了,没法收拾了。

    那天傍晚,她浑浑噩噩,告别单青海,她希望他走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她竟然还能去上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对谁都不说,甚至还说服自己,只当是噩梦一场。其间她上了几次厕所,每一次都用清水冲洗下体,冲得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点痕迹,仿佛记忆也能如此被冲洗掉。

    接下来几天,胥碧过得异常平静,不敢到处去,一下班就回家,父母都觉得奇怪。她每天都担心韩志秋他们会像往时那样出现,她害怕再见到他们。可是没有,他和他的马仔们再也不露面了。胥碧想,他不会是跑了吧。如果真跑了,那胥碧真应该为此高兴。几天后,胥碧才听说,韩志秋被人杀了,在北苑路上。——胥碧一下子想起了单青海。说这些给胥碧听的,竟然是她的父亲,父亲神情惶然,说是听工友们说的,不知道真假,想找胥碧确认下,仿佛韩志秋真成他家女婿了。胥碧也不想知道,她莫名大火,朝父亲嚷道:“关你屁事,他韩志秋关我们屁事。”

    胥碧不知道单青海去了哪,十有八九是在逃亡的路上了。在单青海看来,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胥碧。唯此才让整个事件显得悲壮起来。沉浸在悲壮里的单青海把逃亡之旅又想象得更加悲壮,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切都起源于一场一厢情愿的误会。这也正是胥碧后来多少年里所愧疚的。

    胥碧开始呕吐时,才发现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没来月经,胥碧不懂,觉得它不来还好,省事,最好永远都别来;呕吐了,胥碧也不懂,她以为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急性胃炎啥的,赶紧去药店买药。药店医生把了一下脉,看她那样子,摇摇头,说姑娘你确定是吃错了东西。胥碧说我也不确定,就是每天都想呕吐,早上刚起床时更厉害,酸水都呕出来了,不是吃错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

    医生说:“你最近有过性生活吗?”

    医生把这话问得跟“你最近有吃饭吗”一样平常,让十八岁的胥碧一惊,好像她被韩志秋强奸的事已经全城皆知。为了掩饰惊慌,胥碧突然勃然大怒,提高声音骂医生:“神经,你可别乱说。”说着转身离开了药店。胥碧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已经十八岁,怀孕的事多少还是听说了。她怀疑是怀孕了,再联系到没来月经,一下子事情便可以确定了。怎么办?毫无疑问,孩子是韩志秋的,这是一个孽种,是韩志秋这个畜生在胥碧的肚子里留下的孽种。胥碧走在北苑路上,其实更像是飘在北苑路上,她使劲地捶打着肚子,怎么会这样?她哭了。

    胥碧瞒着父母去了一趟医院,她准备了一个月的工资,决定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知道胎儿可以打掉一说,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所以一进到医院,她就紧张得浑身发抖,加上那段时间呕吐不止,身子虚弱,结果胎儿还没打,人先在大厅里晕倒了。经过医生抢救,检查结果出来,确实是怀孕了。医生也猜出情况的大概,问胥碧该怎么办?胥碧求医生帮她打掉。医生不敢,说万一出事怎么办,除非你的父母过来签名。胥碧说就是不想让父母知道才偷偷来的。说着往医生的白大褂口袋里塞了四百块,那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医生没说话,转身离开了。胥碧心想医生应该是答应了,又想医生之所以在白大褂上弄那么个口袋原来是为了装钱的。胥碧终于放松下来,她想睡一会,她太累了。

    然而,当胥碧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的母亲。母亲嘴角带着笑,似乎逢了什么喜事。胥碧一惊,起身缩到床头。她知道,是医生出卖了她,医生收了她的钱还出卖她。胥碧后来才知道,那医生认识胥碧的父亲,甚至还去过胥碧家,胥碧忘了,医生看着她却眼熟。胥碧感觉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撞在了刀尖上。

    母亲说:“阿碧,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胥碧说:“妈,求求你,我必须打掉。”

    母亲说:“已经好几个月了,你爸已经找他家去了。”

    胥碧差点晕倒,想不到父亲还能做出这么英勇的事情来。她难以想象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更难以想象,此刻的父亲站在一个副县长面前,该怎么向他提及如此惨烈的事情。或者,父亲一身泥土,连县政府的大门都进不了。即使真说了,人家不认呢?那胥碧不就是要在全城人民面前丢脸了吗?那样的话,还有意思在世上活着吗?胥碧越想越怕,把头埋在双膝,大声哭了起来。

    母亲在一边不知所措,这个平日喜欢阴着脸嘀嘀咕咕的女人,此刻却大声对女儿说:“孩子,这是大喜事,怎么能哭呢。”

    12

    南溪县人都以为韩志秋死了。确实,医生也想不到昏迷两个月之久的韩志秋最后能醒过来。“这真是个奇迹。”医生这么跟韩琛说。

    韩志秋是死过一回的人。

    那天,韩志秋真以为死定了,他躺在北苑路上,灯火慢慢暗了下来,他看见了母亲那张苍白的脸……当韩志秋在医院里醒来时,瞧见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和被子、枕头,他还真以为已经下到了地狱。父亲坐在旁边,看着他,说:“你醒啦。”像是小时候,他醒来,父亲也这样跟他说。看着父亲,那么近距离地看着父亲,韩志秋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死,还活着,因为陪在他身边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母亲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他一直记得母亲去世时那张苍白的脸。他为此感到惊喜。原来生死可以在这么一瞬间转换。他第一次对生命感到敬畏。

    对死亡的恐惧,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母亲的死,让童年的韩志秋瞬间觉得天地坍塌。母亲是得乳腺癌死的,在死之前,母亲在医院里被折磨了有一年多,多次化疗放疗,不单失去了两个乳房,一头乌黑的头发也掉光了。那时母亲经常把韩志秋拉到身边,问:“妈妈丑吗?”韩志秋犹豫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确实变丑了,简直和之前的母亲不一样了。当然,除眼神——母亲的眼神还是母亲的眼神。韩志秋回答:“妈妈好丑。”韩志秋说的是实话。半个月后,母亲去世了,韩志秋才知道母亲没了,以前母亲再丑母亲还在,如今没了,他即使不介意母亲的丑母亲也不存在了。韩志秋伤心大哭。七岁的他顿时觉得没了母亲就没了全部。韩志秋后来慢慢长大,他变得沉默寡言,但沉默寡言也是在家里,具体是面对父亲,和父亲后来娶进门的后妈。韩志秋懂事后,后悔七岁那年没有对母亲撒谎,母亲以为儿子会安慰她,她对丈夫已经不抱希望。儿子还是说了实话,儿子没有给她安慰,让她确信自己真的很丑,一直到死亡。母亲在医院的那一年多里坚持不照任何镜子,她曾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简直无法接受身体发生那么颠覆性的变化。

    韩志秋后来才知道父母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早在母亲查出乳腺癌之前,父亲在外面就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也就是韩志秋后来的后妈。父亲很少回家,当然他说他忙,太多应酬,他那时还是教育局一个小科长。韩志秋觉得父亲是全世界最忙的人,忙得都不能见到人影。母亲有一天对他说:“你爸爸不是忙,你爸爸要给你另外找一个妈妈了。”韩志秋听了像笑话,但他看母亲没笑,过一会,韩志秋哭了,母亲把他抱了起来。那年韩志秋刚刚上学,上的是县城最好的学校——父亲做梦也想不到,六年后,儿子韩志秋会到北门中学那样烂的学校去读书。当然,父亲是有办法帮韩志秋进好学校的,韩志秋不愿意,他那时完完全全拒绝了父亲的所有帮助。他恨透了父亲,越来越坚信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至少父亲没有尽全力救母亲(韩志秋这样想),至少母亲住院期间,父亲还老是说忙,没有守在母亲身边——弥留之际的母亲,没有丈夫陪着。韩志秋甚至还听说,母亲曾跟父亲说过:“等我死后,你再把她娶回家吧。”父亲答应了。他们之间已经一点感情也没有了。但母亲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她真的不想在世时接受被丈夫抛弃接受丈夫被另一个女人拥有接受儿子要唤别的女人作妈妈。

    韩志秋后来越来越叛逆,在北门中学读书时,就已经让全校的师生都怕了他。他父亲偏偏又是韩琛——那时他父亲已经是副县长,还主管教育。父亲娶了副市长的女儿后官运亨通,从小科长到教育局长,再到副县长,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北门中学的校长不敢得罪韩志秋,直到有一次,韩志秋和一位老师打了起来,校长过去劝架,却被韩志秋折断了两根手指。那次事件,才中断了韩志秋的中学生涯。校长其实也没敢开除韩志秋,是他主动辍学的,这让校长舒了一口气,在韩副县长面前也算是有个说法。父亲在暗中保护韩志秋的事实,韩志秋也不是不知道,就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变本加厉,似乎就是为了报复父亲,让他在全城人民面前丢人。那些年,无人不说,韩副县长一马平川,却生了这么一个败家子,看来也是命中注定。

    13

    这些年,韩志秋惹出来的麻烦事不少,派出所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韩志秋被刺,案件却非同一般。韩副县长一个电话下来,南溪县公安局立马组成专案组,警员周作民任组长,负责整个案件的侦破。

    周作民不敢怠慢,但他其实最不想管,到头来总是吃力不讨好。再说,当天勘察案发现场时,除了凶器——一把剪刀,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通过指纹分析,周作民得知,嫌疑人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这跟理发店的发型师小吴和洗头妹美琪讲的一致。据美琪说,嫌疑人白天就在北苑路上晃荡了,看样子不像是本城人,留着长发,胸口挂着相机,“他看起来像个傻逼。”美琪最后对周作民说。理发师小吴提供的信息可能更有价值一些,小吴说:“他看起来挺老实的,我不太相信他竟然能杀人。对了,韩志秋死了没有?嘿嘿。”“严肃点。”“好好好,严肃,当时太阳快下山了,店里最后一个客人都走了,他是这时候才进来的,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还有血迹,胸口挂着一个烂掉的相机,好像刚跟谁打过一架。他说他要理发,剃光头,我看他一头长发,怎么会想剃光头呢?但我没问什么,尊重客户的需求,虽然我觉得他剃光头会显得丑,他本来就小,又瘦,不适合剃光头——像周长官这样的,就合适。”“别扯,说跟案子有关的。”“好好,他剃了光头,就出去了,还付了钱。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走我的剪刀的,敢情他进来理发就是为了偷我的剪刀杀人啊,太可怕了。”“他说什么了吗?”“嗯,我想想,哦,对了,他问起韩志秋了,真的,他问起他来了。哎哟妈呀,他真的问起他来了。”“问什么呢?”“他问我认识韩志秋吗?我说认识,全城人谁不认识啊。”……

    除了能确定嫌疑人是个少年,行凶前去理发店剃了光头和偷了剪刀,没得到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说实话,如果不是上头压下来,周作民才懒得理。韩志秋被捅,他周作民高兴还来不及呢。韩志秋以前在北苑路称霸一方,无恶不作,不知给周作民他们惹了多少麻烦,就因为他是副县长的儿子,背后有人。多少次,周作民都把韩志秋扣回警局了,准备好好治他一治,可最后还是因为一个神秘的电话,只能乖乖地把韩志秋放回去,继续为所欲为。每次眼看韩志秋大摇大摆地走出警局目中无人的样子,周作民就恨不得上前揍他一顿,但他还是忍住了,他需要这么一份工作。后来,领导干脆私下跟周作民说:“小周啊,以后,北苑路那边,你就少去吧,也少惹。”周作民知道领导的意思,不就是别动韩志秋一根毫毛吗?可以啊,领导都这么说了,还能说什么呢?自此,周作民没再管过韩志秋的事。如今,韩志秋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捅,这不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吗?

    案子还是得破,这关系到周作民的能力——到头来,还是韩志秋害了周作民,害他接手这么一个烫手的螺壳。关键是,韩志秋本人对案情又只字不提,周作民能感觉到,韩志秋在刻意隐瞒实情,明摆着心里就有鬼。韩志秋心里有鬼也正常,没鬼才不正常呢。那么些年,他在北苑路上混,做过的坏事会少吗,得罪过的人还少吗,所以被人捅也只能忍住不说,害怕捅出更大的娄子来,惹火上身,反而不好收场。按周作民的理解,这案子破不破、什么时候破,似乎已经变得不是很重要了。果真,没过多久,上面便不再督促了,就那样放着,不说破也不说不破。所以,到最后,只剩下周作民一个人还在关心着案子。韩志秋万幸,没被捅死,要是被捅死了,怎么也要把杀人凶手给捉出来吧,就因为没死,反而不能把凶手捉出来了,因为凶手会说话。周作民感觉事情蹊跷,一个风头正猛的副县长怎么会放过一个要捅死他儿子的凶手呢?

    周作民后来一心想弄清楚背后的秘密,像是一个奥数爱好者一心想解开一道难题,以此获得成就感。周作民没有放弃对案件的追踪,他去过不少地方,就是为了寻找凶手。他像一个破案痴迷者,甚至可以说,他因此找到人生的乐趣和生命的意义。

    周作民完全是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把韩志秋案往角落里一丢,任它落满灰尘,虫子腐蚀。周作民没有,他到处摸查暗访。这期间,倒是遇到过不少逃亡者,有杀人的,有盗窃的,有强奸的——他把自己也伪装成逃亡者,这样就和他们拉近了距离,他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逃亡者,他跟他说,他在县城的黄昏刺死过一个烂仔,谁也不敢动他,就他动了,且是往死里动。他是个勇敢的人。周作民会在心里惊呼:啊,就是你了,终于找到你了,朋友。他真想对他说一声朋友。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没事,周作民甚至都不想捉他,仅仅是想找到他,把事情问个究竟,就足够了。案子不破,他周作民一点事也没有,万一破了,他周作民反而就糟了。既然这样,何必呢?他只想跟他认识,或者说,做个朋友。这样的想法周作民自己也觉得奇怪。

    周作民从小喜欢侦探小说,喜欢大侦探福尔摩斯。当年他考上警校,正儿八经地,不通过一点关系就当上了警察,这在处处讲关系的南溪县还真是难得。然而周作民的理想很快就因现实破灭了,他原以为当了警察就可以大展身手,出入各种惊险处境——真当上了警察,他才知道,原来全不是那么回事,且不说根本没什么案子,就算有案子,也由不得他想破就破,比如韩志秋案。周作民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是福尔摩斯,只是一个貌似鱼跃龙门的乡下小伙子。他只能逐步妥协,安于现状,该喝喝该吃吃该拿拿,该睁一只眼时睁一只眼该闭一只眼时肯定闭一只眼……唯有这样,他才是一个称职的被领导器重被同事喜欢被民众敬畏的小城警察……他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说起来,还真是韩志秋帮了他,使他重获年少时的理想,满腔热情,福尔摩斯……这个从小的偶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成为他每每前进的动力。

    漫漫人海,周作民遇到的逃亡者不少,他收集他们的资料和行踪,联系各地公安局,为他们提供不少重要的破案线索,其中不乏一些轰动全国的大案子。周作民鬼使神差,在内籍籍无名,在外倒成了一名大侦探。县公安局接到不少关于表彰周作民协助破案获功的通报,连市里都知道了。为了树立形象,周作民顺势高升,直至被提为县刑警大队大队长。这是周作民料想不到的结果。

    14

    韩志秋痊愈出院后,悄悄回到了南溪县,深居简出,跟以前的混混形象完全两个样。这期间,韩志秋和父亲有过一次深入的交谈,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终于把十多年的积郁和怨恨都释怀了。韩志秋原谅了父亲当年对母亲的放弃,父亲也原谅了韩志秋这么年来刻意的报复,同时答应韩志秋不追究扎伤他的人——韩志秋谎称只是江湖误会。

    韩志秋开始搬回父亲的家里住,叫那个小了父亲十多岁的女人阿姨,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已经十岁了,叫嘉雯。韩志秋想摸一下嘉雯的头,她却避开了,她不认识他,甚至有点怕他。那个女人在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孩子不懂事。”转身又对女儿说,“他是你哥哥。”因为“哥哥”的称谓,让韩志秋激动了一下。哥哥,胥碧也经常叫他哥哥。他却把胥碧伤害了,他伤害了一个愿意叫他哥哥的女孩。

    韩志秋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那个阿姨为他布置的宽敞的房间,电视电脑音响一应具备,是个富人家的房间,比起他之前在北苑路上租住的房间要好多了。韩志秋刻意不外出,一是答应父亲,淡化跟道上兄弟的来往,也就是说,韩志秋要退出江湖了;二也是怕见到胥碧,是的,县城就那么大,万一见到了,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当有一天,父亲问他,“有个叫胥碧的女孩,你认识吗?”韩志秋吓一跳,以为事情败露了,便含糊着摇摇头,说没印象。父亲又说:“有个人到办公室找我,自称是胥碧的父亲,还说胥碧是你的女朋友,如今她怀孕了,要你负责。唉,这社会,什么人都有,诓骗都诓到政府大楼来了。”韩志秋一听,脸色骤变。

    15

    韩琛为韩志秋办了个规格浩大的婚礼,在南溪县轰动一时,人们这才知道,韩志秋不但没死,还回来结婚了。只是新娘有点出乎意料,竟然是北门女孩胥碧,而且胥碧已经挺着个肚子了,看来已经怀上了。不管怎么样,韩副县长的儿子大婚,前往道贺,无不是南溪县有头脸的人。在韩志秋看来,父亲倒像是为他办了一场成人礼,特意向外人宣布:韩志秋脱胎换骨,不再是以前北苑路上那个烂仔韩志秋了。韩志秋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

    对于胥碧一家,能攀上韩副县长的家门,自然高兴。只是胥碧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强奸犯最终成了自己的丈夫。韩家亲自登门求婚时,胥碧才知道韩志秋逃过一劫,没死。这让胥碧心里好受一些,但她对韩志秋还是恨的,最终之所以妥协,一是没办法,二也是看见韩志秋满胸口的伤疤,足足十八个疙瘩,曾经是十八个窟窿,在往外冒着血。作为惩罚,应该也够了。胥碧想。

    结婚后,自始至终,胥碧都没有捅破那层秘密,她和韩志秋心照不宣,彼此也没提及,仿佛他们之间就是清清白白的恋爱关系,仿佛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点,韩志秋得感激胥碧的宽容。

    父亲为韩志秋安排了工作,又给他买下一套房子,在开发区,全城最贵的房子。韩志秋和胥碧还是第一次住那么好的房子,站在十五楼的阳台能看到近处的漯河和远处的金沙滩,但他们谁也不敢远眺,像那心里的秘密一样,金沙滩这个地方也成了敏感词。

    第二年夏天,胥碧生下一个男孩,他们夫妻俩商定给孩子取名为韩夏。胥碧开始相夫教子,足不出户。往后几年,韩琛和韩志秋父子联手,几乎称霸县城。父亲如愿当上了县长,儿子也步步高升。不但如此,岳父一家,也都被韩志秋团结在周围,共谋大事,城里任何上点规模的工程,几乎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一切果真如胥碧的父亲之前设想的那样,胥家傍着韩家,一路飞腾了起来。胥碧的父亲再也不是那些小工程的泥匠,他成了县里所有大工程的包工头。至于哥哥胥杰,大专毕业后就被韩琛安排在住建局上班。

    官场上有韩琛坐镇,黑道上又有韩志秋以前那些马仔,瘦猴和尖屁股他们,都得到韩志秋的帮助,成了县里有威望的人物——韩志秋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当然是要堵住他们的嘴。怎么说呢?如果说韩志秋之前只是小混混在小江湖,经过父亲为他精心打造的“成人礼”之后,韩志秋才算真正踏入了湖海,一个更大的江湖,生活在这个江湖的人西装革履、举止得体、谈吐文明,不用在北苑路上晃荡,更不用在漯河边上喝酒吃烧烤……

    当然,无论韩志秋在外面怎么风光,回到家里,他都不会告诉妻子胥碧什么,更不会影响儿子韩夏。韩志秋的儿子韩夏已经四岁了,上了幼儿园。韩志秋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将来走自己的路子。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就像韩琛曾经对韩志秋的失望,韩志秋也不知道韩夏在若干年后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福是祸,全都无法预见。韩志秋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珍惜胥碧,这个经受过苦痛的女人;珍惜儿子——这个儿子更是来得蹊跷,多少也算命中注定。

    与胥碧相夫教子的贤惠相对应,韩志秋也一直在做着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无论多忙,他总会尽早赶回家,从来不会在外过夜,更不会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尽管那些年全城的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且背后的老板都是韩志秋的兄弟。韩志秋的这点做派倒成了他的个人特色,与他交往者无人不知,有佩服的,也有怀疑的。不管怎样,韩志秋唯一在乎的却是妻子胥碧的感受,只要妻子希望他天天回家,他就天天回家,只要妻子一个电话,他可以放下任何手头上最重要的事务。在这点上,韩志秋自觉是父亲韩琛所无法比拟的,他也在努力做一个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

    16

    事情的发生倒像是平地一声雷。

    这一天,韩志秋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胥碧从来没有在韩志秋工作时打他电话的习惯,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当韩志秋看着手机屏幕里跳跃着妻子的号码,预感一般,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什么事?”他甚至都省去了礼貌性的问话。

    “韩夏不见了。”电话那端是胥碧几乎哭出来的声音。

    “什么。你别急,等我回来。”韩志秋往外走时,差点被旁边一盆茂盛的绿萝绊倒在地。

    韩夏就读的幼儿园离韩志秋家不远,本来每次上学放学,都是胥碧负责接送。后来,胥碧在一次接送时,下大雨,脚崴到了,肿了好多天,便叫哥哥胥杰帮忙接送。胥杰的女儿也在那所幼儿园读书,顺道,便每天多绕一点路,来胥碧楼下接送外甥。看哥哥把孩子们接送得好好的,再说两个孩子也熟悉,幼儿园一个中班一个小班,面都很难见着,在车上反而有说有笑,倒像不能分开似的。胥杰就说:“以后就让我来接送吧,反正也费不了多少时间。”胥杰还算通情达理,觉得为妹妹做个事,理所当然。胥碧也接受了哥哥的好意,放心让他接送韩夏。这大半年都过去,一直好好的,韩夏每次也都开开心心的。可就在这一天傍晚,胥杰突然给胥碧来电。胥碧一看是哥哥的来电,心儿一紧:不会有什么事吧。果然,胥杰急切地说:“怕是不好了,韩夏不见了,我和幼儿园的老师们都找了个遍,就是没找着,你赶紧给志秋打个电话吧。”胥碧一听,电话的听筒掉了下去。她愣了半会,才急急忙忙从地上抓起话筒,慌乱地拨打韩志秋的手机,十一个熟烂了的数字,那会却忘得一干二净,非要在手机上,才拨通了。

    韩志秋几乎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力量,派出所、媒体甚至黑社会,全城寻找儿子韩夏。一天一夜,无果。凶多吉少。但死要见尸,全城并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绑架,韩志秋这些年风风火火,就算没得罪人,也会招人嫉妒,或者纯粹就是求财。然而,奇怪的是,绑匪却一个电话也没有。也就说,没有一点音信,这就不符合绑架求财的情况。

    韩志秋一大家子已经乱了套,哭的哭,吵的吵,众声喧哗。他们一家这些年风顺惯了,突然遭受如此打击,简直有些乱了方寸。即使身为县长的韩琛,此刻也情绪失控,不断向公安局施加压力。弄得那一两天,全城戒备,大街小巷都能见到警察,警车时不时从北苑路上呼啸而过。全城人都在看热闹,议论纷纷,猜想着事情的结果。那架势,都赶上几年前韩志秋和胥碧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了。

    一直到第三天,韩志秋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弱小而低沉,他先问:“你是韩志秋先生吗?”韩志秋说是我就是韩志秋请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儿子在手上。”韩志秋说你想怎么样,你可别乱来啊,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那一刻,韩志秋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儿子韩夏能平安回家。对方说:“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到金沙滩来,记住,就你一个人,否则你儿子就没命了。”韩志秋说:你等着,我马上到。

    17

    韩志秋一个人来到金沙滩,刑警大队周大队长带队远远尾随其后。

    金沙滩这个地方后来韩志秋一直没来过,胥碧也一样,都在刻意回避,回避那段貌似遥远的往事。如今旧地重返,却是因为儿子韩夏被绑架到了这儿。金沙滩一点都没变,海还是那个海,宽广,惊涛骇浪;山,还有沙滩和礁石,都一样,还有漫山遍野的成片成片的木麻黄林,和林子里那些一拃来厚的叶子,松软,如铺了几层棉被。

    韩志秋站在礁石上四下张望,没望见一个人。韩志秋回拨那个陌生的号码,没人接,过一会,发来一条短信:往左。韩志秋左转一看,是一片木麻黄林,连着左边的山谷,延绵不断,深不可测。韩志秋跑了过去。他边跑边通过唛头给隐蔽起来的周作民报告位置。事后周作民说,太过于郑重其事了,绑匪竟一点反侦探的能力都没有,完全就是一个新手,除了蒙着脸,几乎没有更高明的招数。害得那帮没受过多少训练的县城警察都紧张兮兮的,韩志秋都已经在树林里喊救命了,还迟迟不敢冲进去。结果,倒是绑匪自己跑出树林,没跑几步就绊倒在了沙滩上——他太紧张了,以至于都爬不起来。警察们一拥而上,一下子就把他擒获了。只见他戴着用布袋临时剪出来的蒙面套,一点都不专业,宽大的布袋只要一动,剪出来的孔对不上他的眼睛,他便两眼一抹黑,不绊倒才怪。他手上拿的刀也是市面上普通的西瓜刀。甭管怎么样,这小子胆大包天,敢在县长的头上动土,且还惊动这么多人,如今捉着了,再怎么样也得揍一顿解气。

    隔了一会,韩志秋才抱着儿子从树林里出来,父子俩都完好无损。韩志秋出来时,警察们还围着绑匪拳打脚踢,绑匪竟不哼一下,也不骂一声,任着人们打。韩志秋把警察挡开,他想看一看绑匪究竟是谁,刚才在树林里他明明有机会杀了韩志秋,最后关头却迟疑了……

    当周作民把绑匪的头袋取下来时,韩志秋吓了一跳,眼前这个消瘦的男人,脸色乌黑而粗糙,年纪却肯定不大。让韩志秋吓一跳的是,竟如此眼熟。他是谁呢?在哪见过。突然,一个脸面在韩志秋脑中一闪而过。不可能。韩志秋觉得自己太紧张了,眼前的一切都显得不真确,值得怀疑。警察把绑匪扔上警车带走时,韩志秋立马给妻子胥碧打电话,韩志秋说:“我们父子平安。绑匪落网了。”胥碧在电话那边激动得哭了起来。而关于绑匪,关于绑架的目的,韩志秋对妻子,只字未提。

    18

    周作民亲自审讯绑匪,得知绑匪叫肖水,今年30岁。周作民问肖水为什么绑架韩志秋的儿子时,肖水倒对他说:“警官,我要报案。”这让周作民哭笑不得,一度认为肖水可能精神上并不正常。没办法,周作民只好顺势问:“那么,我倒想听听,你要报的是什么案?”周作民来了兴致,如果一个案件能牵扯出另一个案件,一个案件变两个案件,这对于有破案情结的他来说,是有点刺激。

    “强奸案。”

    “谁?”

    “韩志秋,五年前,就在金沙滩。”

    “强奸谁?”

    “我的女朋友,现在是韩志秋的老婆,叫胥碧。”

    ……

    周作民太兴奋了。周作民搬出这些年跟踪韩志秋案的卷宗,似乎都指明当年捅韩志秋的正是这个回来绑架韩夏的男人。几年过去,当年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他可能变了样,改了名,隐瞒了岁数。无论怎样,他敢断定,肖水就是当年的逃亡者。周作民可终于找到他了。一切谜团瞬间也都解开了,韩志秋有罪在先,所有后来的举动也便得到了解释。周作民终于可以释怀。追了五年的案子,终于破获。周作民想喝几杯,庆祝一下。

    据肖水交代,这几年来,他一直流浪在外。他以为韩志秋死了,他杀了人。每到一个地方,他白天都不敢怎么出来,见到保安都避开走。他改名换姓,在城中村的小作坊打工,有时去废品站扛货,打零工,给人搬家、拉货什么的。他在每个地方都不敢待太久,前后辗转不少地方……

    肖水哭了,他从脖子上扯下一条红绳,绳子系着一个心形的一百元,边上都已经磨损了。肖水说:“这是我的女朋友送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我饿过三天,也没敢把它拆出来花掉。”

    周作民问:“那你为什么回来呢?”

    肖水说:“我就想回来看看她。她过得怎么样?嫁人没有?我先到麦当佬找她,没找到,不但没找到,连店也没了。倒是北苑路上有了真正的麦当劳。经过多日打听,我才打听到了她的家,也知道她嫁了人,看她住那么好的房子,肯定过得不错。这倒没什么,只要她过得好,我就开心。我没能力能给她一个好的未来。我是个罪人,是个逃亡者。我只想再看她一眼,守在小区门口等着她出来——她很少出门。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可我万万没想到,挽着她的手的竟然是强奸犯韩志秋,旁边是他们的孩子。我没想到,韩志秋竟然没死,不但没死,他还娶了我的女朋友。我心里又喜又气。喜是因为我不再是杀人犯了,气当然是我输得很彻底。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杀了他。”

    “所以你要求见韩志秋一个人?”

    “是的,我刀都买好了,地点也选好了,就在金沙滩,要他的狗命。”

    “那你最后为什么又不杀他了呢?”周作民似乎还有点惋惜。

    “是啊,我又下不了手了。我真该死。他扑过去抱他儿子时,我就在他身后,我完全可以一刀杀了他的。可我——我没敢下手。”

    “为什么?”

    “不知道。要是以前,我就不会有半点犹豫。”

    确实,五年前,韩志秋身上那十八刀,刀刀见血。

    周作民问:“能告诉我你的原名吗?”

    肖水说:“单青海。这些年我一直叫肖水,有时都忘了自己叫单青海了。”

    周作民说:“你好,单青海,我叫周作民。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周作民站了起来,伸出手要和单青海握手,忘了他手上还戴着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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