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渐渐老去的活法-孤独独立:永恒就是奋斗到最后拥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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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男人没了火气,女人没了冰寒,水火不容的日子终于成了过去,可还轮不到白头偕老上场,总有这样那样的岔路,不是把你引开,就是把他带走,漫长的人生路,最后总是会剩下一个,孤零零地在斜阳下,看身边的花开花落,听耳边的风声鸟语,至于远处的山,目力不及,看都看不得,凭空想象,又太过疲惫。这就是一个人的老后,而一个女人的老后,则似乎更加难以从容。

    可想想,每个人,都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孤单单地经历青春的死局,一个人在名利欲望中冲锋陷阵,就是进了婚姻,也还是男人过着男人的坎,女人过着女人的烦,各有各的心腹事,各有各的难念经。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孤独着。我们唯一拥有的一张牌,就是自己。

    可是在世俗中摸爬滚打久了,名利欲望开了枝散了叶,不该得到的都已经据为己有,而那个唯一属于我们的自己,却渐渐失了色,变了形,在一场场钩心斗角的战斗中,灰飞烟灭。

    你不想哭的时候,你得哭;你不想笑的时候,你得笑;你疲惫的时候,你不能歇脚;你感觉荒唐的时候,你甚至不能嘲笑。一旦嘲笑,你就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正常的轨道。当你摸着你的心,从镜子里看你的脸,你赫然发现,自己居然跳着别人的心跳,长着一张别人的脸。

    我们一直在奋斗,可是为了失去而奋斗。因此,我们的欢愉总是片刻,我们的失望总是长存,我们的孤独是绝望的。

    我们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可是为了得到而奋斗。这个世界唯一能永远属于我们的,就是自己。每个人活的只有自己,喧哗的时候是,寂寞的时候更是。只有你自己懂你,只有你自己能训练自己。

    当奋斗到最后,得到自己,那才是永恒。那时候的孤独,就不再是绝望,而是独立,是一个接一个的希望。我们还是一个人品着夕阳,看着末日,可是我们已经不会再有惊惧。

    真正孤独后,那把刀不再出鞘

    如果没人真正在乎你了,你才是真正的孤独了。如果你没有在乎的人了,你才是独孤了。

    早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就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把刀。心不顺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时候,这把刀都可能随时出鞘,劈出一条血路,杀到分外眼红,然后悲哀地斩下自己的头颅,为此还委屈得要命。

    青春期的悲伤,根本就是不讲道理。我是如此,她也是如此。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看到她一脸严肃,心下立刻就会火冒三丈;而大雨滂沱的时候,她看到我一脸阳光,马上就会对我嗤之以鼻。

    我们是最要好的同桌,却是最不能沟通的路人。她对着她喜欢的数学老师,拼命掩饰嘴角的那丝笑意,我常常会忍不住恶意地想象,她有一张让数学老师不堪入目的答卷献上。因为我永远忘不了,她给我暗恋的那个男孩,写了一封揭露我情意的书信。她还得意扬扬,把复印件甩给我一份,说一定要看看我那被揭露的嘴脸。

    单拿出我,绝对是一个踩死蚂蚁也要哭上半天的善良女孩;单拿出她,也必定是看到飞蛾投火用最喜爱的纱巾罩住也在所不惜。我们的内心,都住着一个美好单纯的世界,没有对方,我们立地成佛。可我们的内心,却又都住着一个巫婆,见到彼此,立刻就毒恨浸心。

    我们俩就像世界的两个极点,一个是海水,一个是火焰。她在那里燃烧,我一定要在这里灭火;我在这里下雨,她就一定要在那里太阳高照。

    我们俩争得那样艰难,却又活得那样自在。她不来,我会心惊肉跳;我不在,她会度日如年。

    喜欢她的男生把纸条传给我,然后又看着她说,我怀疑,你们俩是同性恋。她笑得极为暧昧,在我眼里,却异常妩媚。她对我情意绵绵,说,对,我们就是同性恋。我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一回头,却还是想给她一个笑脸。这真是一个让人难堪的世界,让我们这一对正负两极,却一定要包裹到一起。

    然而初中一过,她走了她的阳关道,我过了我的独木桥。偶尔鸿雁传书,千里之外的事情,读起来,总感觉力不从心。她居然早已经结婚生子,于我,就是另世为人。仿佛夕阳西下,你该准备的,就是迎接第二个黎明。

    再之后,我们都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至于对方的魑魅魍魉,还是琵琶琴瑟,早就已经是心外的故事。就像疲惫的工作之余,拿着遥控器,看一集前不知因后不知果的电视连续剧。仿佛有什么卡在心头,卡在喉头,可临睡前喝了一口牛奶,就顺心顺气,全部都忘记。

    我们曾经那样纠缠不清,可现在却连一口口水都拎得清。她抱着自己的儿子站在大树下,炽烈的阳光,把孩子的脸晒得通红,我递给她一把伞,遮住孩子的小脸。被晒蔫的孩子马上有了活力,可她,就连那句谢谢,都谢得软弱无力,就像在说,口说无凭。可她又绝对不会和我立字为据。

    我们都隔得太远了,那个叫岁月的长河,已经把我们分在了东西,而我们连互相对望哭泣的想法,都已经觉得是毫无道理。所有的历历在目,不过是当前的事件紧急。孩子要上学,老公要离婚,哭了,哭到累,也还是没有走到世界的尽头,不拿出勇气,走到天荒地老,不抹掉眼泪,背负起生命的重创,简直就对不起腔子里的那一口呼吸。

    我看着她一个人坚强,简直就势不可当。我看着我自己一个人悲伤,就像一丝没有归路的云。不管是看着,想着,还是极力撮合着,我们都回不去曾经的世界;我们,都找不到过往的势不两立。

    她不看我,我不看她。她以为,看了也是白看,我怎能懂她。而我极力想解释,可就连自己都觉得那不过是撒一个谎。我怎能懂她,就像她不会懂我。

    所有的路,都有千万种走法,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死路。所有的朋友,有千万层交情,可交着交着,就交成了心不在焉。

    我的刀,已经不再出鞘,而她的剑也早已封藏。我们坐在一个静静的咖啡厅里,让时光在看得见的指甲尖上流淌。那静默的空间,终于包裹了两颗心的陌生和彷徨。

    我们都已经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跌跌撞撞,可我们的成熟,意味着我们不再有一种直率交流的可能。落在你头上的灰,我不再会为你拂去,还大声嘲笑你的倒霉;我脚下的荆棘,你也不再会为我扫开,还立刻向我表功,立刻说出我的无能无用。

    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个泥水不分的浑浊。我们都保持着精明的头脑,我们都说着精彩的话语,我们都做着条分缕析的事情,这一条,是为了什么,那一条,又为了什么。一颗苍老的心,可以把过往当成一场秋殇,两颗堕落的灵魂,能让迷茫变得如此透彻。

    我们不再互相伤害,可我们也不可能再互相依赖。我们都活在自己的旋涡里,眼睁睁看着别人在对方的旋涡里打转,毫无心情。我们,终于成了对方的别人。

    我们终于孤独地立在了世外,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的很想拖出你来,让你做正大光明的解说。我分明也看到,你的眼睛里,有一抹闪躲之色,你的意识,大概也有一种冲动,想要剥掉我的皮,看看我内心的颜色。

    两个男孩子在雪地里打着滚,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他们大声地叫嚷着痛,却还忍不住气喘吁吁地攻击。滚来滚去,没有结果,不分东西。一地的雪,在碾压下,悄然融化,湿了他的衣服,湿了另一个他的头发。

    我的心下一软,忽然想要放声大哭。我曾记得有一只风中的野兽,拖着受伤的腿,迎风怒号。风路里,立着那个打冷枪的猎人。那一场仇恨的对峙,那一场心下危机的解除。

    她再来时,我抱着她痛哭,不解释,不停息,只是哭,哭到骨软筋麻,哭到不明所以,哭到只想笑话自己的哭。

    她还是拍着我的肩膀,想要做一个理所应当的安慰。可我不许,我不许,我只要你看我的哭,只要看我的哭,就好。

    她就挺着身子,架着膀子,支撑着我,坚硬得格外不舒服。我感到她手忙脚乱,我发现她心慌意乱,我得意她意乱情迷。最后在我的干号中,她的泪忽然就决堤。

    她捶着我的背,伤着我的肩,咬着她的牙,说着她的话。我完全听不懂,我却完全能明白。一瞬间的松懈,一瞬间的冷不防,就把自己的心事打开,就把自己的秘密宣泄。

    我们是朋友吗?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是朋友!

    夕阳又落在了山外,第二天的黎明,是不是又有一个清醒?是不是又是一场孤独?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反正现在,我的刀已经出鞘,我看到她的剑,剑拔弩张。

    我和她的故事,也许你不能理解。

    可是你未必没有这样一个她。

    如果你孤独了,拔出你的那把刀,看看谁在抽出她的剑。

    世界从来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天涯后面注定跟着个海角。可世界其实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简单。有时候疯狂一笑,拔剑一闹,都是一场最好的安排。

    总有一个她,和你交替出场,做你的绊脚石,也成为你的顶梁柱。

    活下去,世界居然那么有看头……

    无字碑,立的不是孤独

    不管你没有什么,你都不能没有活着的主动权。

    很小的时候,我知道武则天死后立的是无字碑。不管是电视剧也好,成人也好,都给了这个无字碑太多太多的解释,什么自己不说,让别人说去吧,什么说不得,说不得,说了就破,等等。

    解释得多了,我总感觉这块无字碑字数太多,肯定压得武则天喘不过气。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写一个功德碑,天下第一则天大圣皇帝之墓,立在眼前,省去身后多少麻烦事。可饶是如此,也还是会有一堆的解释,嘲笑、讽刺、训教。历史嘛,总得需要人给个说明,否则战不是战,合不是合,上不是尊,下不是卑,你来我往,人影绰绰,有什么意思。

    与其说我们活在现实中,倒不如说我们活在唾沫里。一个走正的脚印,不如一箩筐的歪嘴。人生在世,没有什么行得正、走得端,只有看说得过去不。哪吒被父亲逼着剃了肉,还了骨,重塑莲花身后,回来还得管李靖叫爹,只是和龙王的过节就此埋没,这就是应了一个说得过去。做人,得行孝不是,立功德,就不能有太多的仇敌。只是这样的哪吒,还是哪吒吗?

    再往下,就没法说下去。你是孙悟空,你上天入地又能怎样,你得带上紧箍咒,才能修成正果。你是宋江,及时雨行侠仗义又如何,遇到朝廷的招安,你杀了兄弟也不能破坏一个忠义……

    反正只要是活下去,就得有一堆的解释,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意义”二字,而不是生命,也不是本能。生命,从一开始,就是来做载体的。就像是送你过河的船,你过了河,就完全可以忘了船。至于你回来不回来,船都和你无关。

    佛家是这样解释的吗?这叫立刻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如果你连自己都放下,那你还是什么呢?影子?鬼魅?被鬼魅施了法的影子?

    我是我们院里有名的傻丫头,被人叫得多了,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我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我不是其他那个谁的样子呢?如果上天重新安排,我会不会成为别人,成了别人之后,原来那个我又去了哪里,会成为什么样呢?

    我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就笑得更凶,骂得更狠,傻丫头,真是傻得不轻。我沮丧急了,为了脑门上那个“傻”字,我真是把前生后世都想翻个遍,找找洗清不白之冤的法门。

    我家院子里有一群哥字辈的,大哥、二哥、三哥、郎当哥、表哥……一字排下去,外加莫名其妙的哥,反正就是我的哥哥们吧,都是扛枪耍马的彪悍人物。有一阵子,不知道是看走了陈真的眼,还是跑马了少林和尚的头,反正他们是摘用了一个词,叫“看你那点造化”。这话还有前一句,叫“死不当死”。因为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这样说着很不吉利,就去掉了“死不当死”,只剩下看“看你那点造化”。

    我那天作为一个小兵,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和一群想象出来的敌人砍杀了半天。我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谁知我大哥正从前面喊着“快撤退,敌人火力太猛”冲过来,他没来得及看,我没来得及躲,他就绊在了我身上,又从我身上飞出去老远。

    等到他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恨恨看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的嘴角正在滴血。他气得哇哇大叫,叫人把我拖出去,斩了,还说,看你那点造化。我是很害怕的,害怕他的凶,害怕他嘴角的血,害怕他再飞回来,绊在我的身上,把我踢个半死。可是一听到“那点造化”,我就忍不住笑了,我嘟囔着,死不当死。

    我大哥是真疼了,所以他也真怒了,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又用拇指和食指摇了摇他的牙齿,然后对我说,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死不当死。于是,这个原本是没有敌人的战场,成了一个审讯室。

    一群更胆小的孩子过来骂我、训我,甚至踢我、打我。我坐在当街,哇哇大哭,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也没有回骂的能力,我那时候还不会骂人,我总不能用“看你那点造化”回骂他们,那是我大哥的用词。

    我终于开始骂了,骂的却是“看你们那灶户”。灶户,就是灶王爷的门户,也就是灶火堂,烧火做饭的地方。灶户和造化的发音很近,却又绝对不同,正可以被我拿来骂人。

    我那一群不讲理的哥哥们听我骂出这样一句,都愣住了,等到互相印证我的确说的是灶户后,就开始哈哈大笑。我大哥笑得最凶,脖子都仰到了脑后。他的痛是早就消了。我看着他笑,我也笑了。笑的时候,我才感觉我的肋骨很疼,那是被我大哥踢到的地方。

    我大哥过来,大巴掌扇了我后脑勺一下,说,都说你是傻丫头,我看你一点不傻,都能用灶户来骂人了。你说说,灶户为啥能骂人,那可是灶王爷的地盘,怎么着,被你分配给我了?

    我指着被他踢疼的地方说,我也被你踢疼了,为啥你能让大家来打我,我就不能让大家去打你。我大哥蹲下来,狠狠给我揉了两下伤处,疼得我龇牙咧嘴的。他放轻了手,说,有本事,你就叫大家都打我啊,我又没拦着。然后回头招呼那些孩子,你们都听六丫头的。

    那些孩子们看着我哈哈大笑,说,大哥,她可是咱们这儿的傻丫头,都能用灶户骂人,你说我们能听她的吗?听她的,我们还不都得栽沟里啊,栽灶火膛里。

    他们有说有笑,我则又被气得大哭。哭也不解气,就不停地骂,灶户,灶户,你们都是灶户。他们就又笑。我大哥笑得最响,那笑声,就在我耳边,就像是一匹马在耳边嘶鸣。我回头就扇了他一个耳光,骂他灶户。

    打完这一个耳光后,我吓傻了。我大哥,那可是我们院子里孩子们的尊严,那是一呼百应的头儿,是说一不二的匪,还有谁敢这样挑战大哥的尊严。我傻傻地看着他,他也傻了,傻傻地看着我。眼睛里不是怒火,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孩子们都涌过来要打我,我妈呀娘呀奶奶呀地大叫,企图找大人解决这个事故。可我大哥拦住那群孩子,说,不用,咱们从今天也换换主,既然六丫头这么喜欢像我这样指挥大家,那么今天就让六丫头当家做主。

    我哪里能当家做主,我连个跟班的都做不好。我连连摇头,嘟嘟囔囔地说我不会。我大哥这回怒了,说,你要做不了别人的主,就别随便做自己的主。然后他就不再理我,领着孩子们去别的地方玩了。

    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大哥都不带我玩,我大哥不松口,就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和我玩。只有我三哥,会给我送一个弹弓,或者折一个纸飞机,但也仅止于此。

    我那几天格外寂寞,想尽了办法去讨好我大哥,我从家里偷好吃的去上供,我把我爸忘带的手表偷出来送给我大哥。我大哥看了一眼,对我横眉怒目,你是想让你爸揍我吗?

    我非常沮丧,就问我妈,我要是怕我大哥的话,是不是我得处处顺着他。我妈说,你要是顺着他,你就会更怕。你没觉得你大哥也会怕你吗?

    我妈说得毫无道理,我大哥才不会怕我。没有谁能帮我找到一个和大哥和好的办法,我自己也没有。没有办法,我只能一个人玩。

    傻丫头也是有玩法的,我自己玩的时候,就可以不用打打杀杀的,我用一把铁锹在地上画几个不成形的图,然后分配几个想象中的人,神呀,仙呀的,变幻着形状,变化着声音,玩得不亦乐乎。

    小伙伴们经过我家门口,看着我排兵布阵,感觉新奇,就远远站着看,我三哥看到我一个人手舞足蹈,仿佛有千军万马,就乐得过来和我一起玩。我大哥也来了,他笑着骂我,看你那灶户,你那灶户都着火了。

    从那以后,孩子们又和我玩了,我大哥再也没有打过我。我还是怕我大哥,可是有时候会想,我大哥也是怕我的吧。这想法没有一点依据,我甚至一点都不相信,可我还是会这样想想。

    我是我,我就是我,我不是我,我还是我。当我从别人身上找我活着的意义的时候,我总是无法找到,我只有从我自己身上找活着的意义,我才会赫然明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我想,武则天活得太主动,以至于整个被动的世界都被她拖着走了几十年,对她,还是看不懂。

    你想说,武则天到底是聪明的,立了无字碑,你爱说不说,我反正是不说。你说了,也不是我的。这又是我的解释了,说出来,又是一堆意义,毫无意义。

    无字碑,是武则天最后表达的对世界的一个失望吧,在一个被动的世界里,她注定是孤独的。无字碑,立的,是她的孤独。

    无字碑,立的,又不是她的孤独。如果有人懂了她的孤独,那么她就不再孤独。

    批风抹月的,从来都是心灵

    心不急,吃的,就是热乎粥。

    我的家乡,是一个绿树高昂但不掩黄沙飞扬的小山村,文化生活,是谈不上的,就连扑克麻将之类的,也极其稀罕,只是像奇门遁甲、易经八卦、阴宅阳院这样的风俗,却遍地开花,灿烂一地。

    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关于我的人生版图,就已经有了几十个掐算出来的版本,高低贵贱、平静坎坷不一而足。粗描的倒也罢了,成功失败,都是一个干净的起落,虽然直挺挺地戳在那里,看着躲不掉,但离得远远地,心理上还总盘算着可以赖掉。那些细绘的,才最吓人,小小的一个勾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栽倒在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小阴沟里,从此开始挣扎。

    于是,胆战心惊着这过于具体的阴霾,但日子拉长着过,到最后也终于忘记了这个最初的神掐算。直到日子临头,并擦肩而过,忽然就惊出一身冷汗,这年这月的这一天,不是有大灾大难的吗?回头细想,把每个瞬间都从记忆里挖出来,洗净晒干检索整理,也不记得这一天有过什么大风大浪,甚至风吹草动,踩了谁的脚被谁偷了钱包的事情,也不曾有过。

    生命,原来是不可预测。每一个时间点,都是前后时间点的联动,缺乏这个联动的时间轴,生命就难以成篇。人生,活在一个“动”字上。这动,是行动,是灵动,是风动,没有了动,人生,就毫无意义。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学了一手不清不浊的相面术。我第一眼见到大姐时,就对她难以亲近。她的面相算不上不善,团团圆圆的大脸,五官也都各就各位,规规矩矩、和和气气的,只是下巴上长长地刺出两根胡子,连个弯也不打,仿佛要戳穿什么似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观察到这两根胡子的,她高也算是高的,却比我矮一点。按理说,我的第一个观察点不会是她的下巴。我曾经问过和我一起见大姐的小筑,小筑个子要矮得多,她却完全没有看到大姐的胡子,相反,她看到的是大姐的眉毛,她说大姐的眉毛弯弯长长,很是清秀。

    大姐是山东人,但大姐是我的房东。那时候的我,正在死去活来的岁月中,一切的不如意已经到了顶端。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个地方,把自己包裹起来,从此不出来见人,躲过一切看得见的伤害。

    但是大姐偏偏喜欢过来和我聊天。她没有山南海北的经历,也没有天文地理的学识,唯一的话题,就是山东沂蒙山娘家的贫寒,还有北京婆家的破败。我正是糟糕的心态,遇到这样腐烂的话题,自然是一脸不耐,连接音的心意也慢慢淡了。

    纵是谈兴正浓,大姐也还是看出来了我的疏懒。她低了头,叹口气,说道:“你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我当时的感觉,就如评书里说的那样,“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和大姐只是一面之缘,我的事情不曾和她透露半分,然而她一张嘴却正戳中我的心事。会看相的,原来是她,不是我。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你看看你,比我小,那眼神,这张脸,却好像七老八十了。我啥事都经历过,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特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胡子直撅撅地,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有些气闷,指着她的下巴,脱口而出:“胡子。”

    声音是弱弱的,但话一出口我还是像听到了炸雷,赶紧转换话题。大姐仿佛没有听见,她连问也没有问,就继续啰唆起来。她说她的母亲缺根筋,她很操心,她的婆婆又心计多,她很费心。她还说他的老公不懂事,凡事都要她一个人张罗,她的女儿又太多事,在外面惹事还得要她去处理。她说她没文化,经常会受气,她说租她房的都是文化人,却偏偏到处找气生。

    百孔的话题,千疮的人生!我在心里叹口气,我的人生,已经够我悲伤的了,我没有多余的经历,去体会别人的悲剧。我的听力渐渐衰弱起来,心思也沉浸在我自己的悲伤中。就在这时,猛然就听大姐大喊一声:“你的脸上,现在有个死神。赶紧的,赶紧的,把它赶走。”

    我吓了一大跳,醒过神来后又有些恼怒。大姐却直接上手,粗重的手指在我的脸上划来扯去,要扯掉我的眉毛,撕掉我的鼻子,填死我的嘴巴。我疼得心头火起,赶紧摇头甩掉她的手。她哈哈大笑,说:“你看,经这么一揉吧,你的脸好看多了。”说完还递给我一个镜子。明晃晃的镜子,映出我高挑起的眉毛,还有冒火的眼睛。大姐说:“你看看这眉毛高低起伏的,看着多带劲儿,这眼睛瞪得和铜铃似的,看着多精神。”

    我被气乐了,说:“您非得惹火我吗?”

    大姐看向别处,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有胡子的人不好惹,有胡子的女人更不好惹。”

    “原来,您听到了?”

    “你就在我耳边爆炸,你说我听见听不见?”

    “那您这是报复了?”

    “报复!怎么不报复?有机会报复就得报复,不然报复不了了,憋在心里,和你似的,早憋出病来了!瞧你这一脸病样儿,人都说,三十岁以前的容貌是父母天赐的,三十岁以后的容貌就是自己塑的。就冲你现在的活法,我看到你七老八十的时候,肯定……不用到七老八十,四五十岁,你就得成一个满脸病苦的人。”

    大姐从来都自贬是粗人,她说她来自农村,嫁到农家,和农妇婆婆对骂,和农人丈夫扳着指头算钱,一张嘴就是满腔的无知,做事情也最是庸俗,谁知道她还有这么清新派的人生哲理,让我不由得大大惊诧。

    想想呢,也可以理解。道理是满大街都能听到的,人活在都市,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些触目惊心的人生警句。诸如:女人,一成不变,男人就会变;又如,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可是大姐在那样庸俗的抱怨之后,忽然给我这样一段振奋人心的人生忠告,还是让我有一种不接地气的感觉。我看着她,她下巴上那根胡子,还是那样撅着。不管人生乱成什么样,它始终是底气十足。不管那张脸是什么表情,它,只是一如既往。

    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一眼就看到这根胡子。我看到的是不和谐,我看到的是矛盾,我看到的是错误。然而,不和谐的,矛盾的,错误的,才是制造精彩的元素。

    大姐批风抹月,可是那根胡子,一直在披风弄月。

    娱乐圈,高端大气的活法

    把自己三百六十度开放的活法,这个,你可以有。

    2014,是都教授的纪年,从韩国吹过来的星星风,不,是星星之火,迅速燎原,别说大街小巷的灵魂主宰未成年少女,也别说宅居隐活的家庭妇女,就是被称为宅男女神的大明星们、大作女们,也都纷纷跳出来,力图分一杯都教授的羹。

    对娱乐圈,我一直没有太多的好感,就是在追星的年纪,明星们对我的吸引力,大约也只是屏幕上闪闪的一副牙齿而已。我倒不是想随意说长道短,只是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活着的人,都是《楚门世界》里的楚门。这样说也不对,楚门的路,是出走的路,而娱乐圈的人,都是跳入的人。

    可娱乐圈的信息,早就成了老百姓的无意识消费,不管你活得多么封闭,不管你是怎样闭起了耳朵来躲避,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单词直插进你的耳鼓,比如,exo,让你莫名。我至今不知道exo是什么,可偏偏对这个单词过耳不忘。实话说,我家楼下的地下仓库门口,不知谁放了一个大大的纸箱,上面用蓝字写着一个大大的exo。每次我走到那里,都会看到exo。

    小筑喜欢娱乐圈,八卦娱乐圈的新闻就是她的一大嗜好,她能用谁谁结了开头,谁谁离了衔接,用谁谁自杀了、谁谁生了,不过是别人的孩子,做高潮,还一点违和感都让你听不出来。说到天回地转,说到鬼抹星辰。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她能用这些娱乐新闻赚回一天的精神食粮,否则,她就没法进入正常状态。八卦娱乐圈,简直就是她的一种充电模式。

    一听到我问那是谁,那是怎么回事,她都会气得眼白一翻,但同时也会高兴得鼻子一耸,往我跟前一凑,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段,根本就不用组织语言,也不用去回忆记忆。关于娱乐圈的事情,她的记忆无底线。

    我喜欢小筑,自然也就喜欢她的娱乐八卦。只是偶尔看到小筑说起那谁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的骨灰特色都讲得头头是道,我就感到毛骨悚然。活在娱乐圈里的人,必须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才行,就这层层剥皮,刀刀成馅,吃在别人的嘴里,变成别人的粪便,没有几个平凡人能受得了。像我这种三百八十度都是死角的人,还不知道要修行几千万个劫。

    面对我的多愁善感,小筑不屑一顾。小筑自己是一个喜欢诗的女孩,多愁善感简直就是她的本色,可她对我不屑一顾。她说:没有强心脏,进不了娱乐圈,没有真本事,就玩不了明星活儿。过不了火焰山,谁还馋你那块唐僧肉?

    小筑说得有道理,凡是生活在娱乐圈里的人,都是把一辈子当成几千辈子来过的。你所看得见的荣耀,哪一个是没有人鱼公主脱胎换尾的疼痛呢。越是那些挣扎得辛苦的人,就越是把自己劈成了千百瓣,一瓣一瓣地剥开,转换,从人到鱼,从鱼到人。就是活得滋润的,最后也不过是泡沫一场,再好,好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就活在那个窄窄的幸运条里,时间白驹过隙,幸运条早就被风吹日晒变黄。

    小筑说,你得知道,要是没有我这样的八卦传播者,得有多少人死在了默默无闻中呢。山一程,水一程,好的坏的,都得经历一程。打定主意生活在套子里的人,怎么懂得了这样的生活?

    我笑了,问小筑:你是说我们这些凡人,都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吗?

    小筑剑眉一挑,做了一个无比优雅的手势,说:没有风雨,哪得见彩虹?

    太烂俗的段子,可说着说着,我这个凡人,我这个温室之花,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弱者的借口。想想,我是怎样对我这种不见风雨的凡人生活方式得意着的,我就感觉不寒而栗。有多少人“不去蹚浑水,自然乐得一身清白”,实际上不过是胆怯者的自我安慰,当风雨一过,才会发现事实真相是,不敢登高处,赏不了百万川。

    从这一点看,娱乐圈,是一种励志的活法。越是活得不得意的,收获的却可能是最多的。当然,高处不胜寒,挡不住年轻火力壮。人老了,是没有必要这样谋了老婆、拼了兄弟地玩命的。可娱乐圈的活法,依然适合。

    人老了,要敢于把自己的三百六十度都拿出来,分分角角地抖落着让人看。不管是过往甚至现在的心酸,还是曾经以及现在的辉煌,都不怕人掀起八卦的波澜。

    什么是八卦呢?八卦,其实有一个最特别的特性,就是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人经历多了,会发现很多事情根本没必要把是非黑白分得太清。浊水里还有个西施,淤泥里还有朵莲花呢,黑黑白白,没有固定的特性。

    小筑说,我有孩子的时候,我不会忌讳跟他讲我年轻时那些丢人的事。不好的存在,其实也是一种财富。如果你有转化它的能力,那么你就能享受它带给你的利益。

    如果你想三百六十度都放开,那么你就得活得坦荡荡。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就尽量别做了。甄嬛宫斗的确很振奋女人的心,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了甄嬛。你要不想藏着掖着惊着吓着,那就还是表里如一地活着好。没有心计,就没有负担。

    小筑教我看韩剧。她说,你不知道,有多少大知大识的女性,顶着“看韩剧的都是弱智女”的舆论压力,冲锋陷阵。我想,看韩剧,可能很有意思,我要看一看。

    逃不出老同学的手掌心

    不管怎么活着,一定给自己留一块最纯洁最纯粹的地方。

    同学聚会,早就失去了最初的纯洁意义,成为赤裸裸的虚荣比拼场所,被比拼无力的人所病诟。我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比拼无力的人,拼财力,就开了一家银行——网银;拼对象,完全不可想象;拼孩子,那还是一件没有轮廓不可言传的传奇。可我现在慢慢喜欢上同学聚会,聚会的这帮同学,我也极其喜欢。

    他们都是我高中的同学,因为那时我忙于生病,很多同学,我甚至已经不记得名字,但凭着同学会的梳理,也终于寻到了当年的模样,还有,当年的行情。谁攀在楼后的假山上义气风云,谁穿行在楼梯过道上还不忘高号抒情。

    所谓的比拼,是早就不用比的了。谁家开了几间公司,谁家住在中央,谁家还没有进小康,谁家是一屁股饥荒,几年十几年地跟下来,都是了如指掌的。根本不用拼,拼也拼不了的。只剩下闲嗑悠悠地唠来,那汲汲遑遑的一屁股饥荒,也慢慢遁了形,烟消云散。那公司里一万年的烂事,也早就化了缘,圆圆满满了。

    偶尔进来一个不常见的,坐在那里,一个姿势,一句话,就暴露了全部人生。高的高里去,低的低里来。不用争,不用抢,没有面红耳赤,也不酸言假醋。

    当然,聚会能为之润色的,还是那些最有能力比拼的人。就像是诸神归位一样,有一方水土,养了自己的一方锐气,自然就有了别具一格的神气。但太夸张的人还是很少,没有谁坐在同学聚会的座位上,还神乎其神地演绎不是自己的人生。

    李小金说:“都是老同学,谁能逃出谁的手掌心。不用装,不用比,这身上一堆一块,就是全部证据。”

    其实这样的淡定悠闲,也绝非一天两天就练出来的。人性的根本,说到底,还是要活出一个自己。

    得意的人生局面,要是没有一个人去分享,那是连上帝都要憋坏的。得意的人,想说点得意的话,也是理所应当。作为不得意的我,还不是想要得意地活过,然后再得意地从别人身边走过。我的骨子里填满的,全部都是庸俗,一读就懂。

    失意的人生场面,是一片片切下来的,带着肉,伤着筋,还侧漏着神气,破烂不堪,危险极致,让人颜面尽失,只想躲进坟墓。我就是一直想躲进坟墓里的,从高中生病的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想躲进坟墓里的人。那时候是害怕整个世界,害怕全部人类。然而磕磕绊绊,我是几次差点进了坟墓,终于还是活在了坟墓边的阳光下,没有进那座可以化蝶而出的神秘世界。

    一个走在坟墓边缘的女人,是没有心思来什么同学聚会的。要知道,就是面对赤裸裸的一颗红心,你也是不敢和人家分享什么人生的。光鲜亮丽是当代人的信仰,谁还喜欢读你的悲惨世界?人活到最低处,是连帮助都充满怀疑的,因为卑微着。

    李小金很喜欢给我打电话,招我去聚会。对于她的盛情,我是带着怒火看的。她是一个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的女人,面对我的山穷水尽,当然是痛快淋漓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当哪吒,扒人家龙皮,抽人家龙筋的。我是多么不容易才做了一条龙,结果却是碰见哪吒的那条龙!自然是一腔怒火,无以为发。

    几次拒绝之后,李小金不依不饶。我终于盛情难却,勉勉强强,装装点点,才上了同学聚会的路,这一路,颠沛流离,心生百态。坐在桌前,也是有一句多,没一句少的,魂都飘着,魄是早就散了。说到底,真正装的人,还是心虚的人。我从高中生病开始怕人,现在开始心虚到冒火。

    可李小金们最喜欢说的,是高中时候的八卦。谁谁写了情书,让谁递了出去,结果情书遭遇不测,半路遭劫,杀出一个什么刘三姐,据为己有,还回信传情,从此,一段佳话变成了一个笑话;又是谁谁和谁谁本来是吵闹着为别人撮合,出卖别人不成,结果把自己搭上了,生生把“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谚语换成了“说媒不成搭上了自己”……

    电视剧算什么,永远比不上女生聚会八卦的内容更狗血,却更爆笑。高中的我,是一张破纸,写不得字;大学的我,是一张破纸,写不得字;社会的我,是一张破纸,写不得字。可在同学会上我这张破纸,却总想要印上几个字,可蓦然回首,依然是没有字。说实话,那段时间,那几次聚会,我简直就是在八卦中治愈自己的心灵内伤,让自己慢慢有了一点活着的血色。

    回头再看聚会,就是那些忙于张罗聚会的可比拼者,也都变得可亲起来,都带着一种老顽童的神采。我终于明白,同学聚会,对女生,其实还有一层更有意思的意义,那就是急于在中年来临之后,把自己年轻出去。

    我们还小,可马上就老了。李小金说得对:“都是老同学,谁能逃出谁的手掌心。不用装,不用比,这身上一堆一块,就是全部证据。”李小金说得不对,都是老同学,用得着逃出手掌心吗?从一开始相遇,我们就被攥在了一起。攥住我们的,是我们的青春时代。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衰老性回忆,不是啰啰唆唆的中年记事,我们,没有那么多精力、那么多矫情去重走青春,我们是懒得走,赖在青春上了。

    我要说我小,谁敢说我老呢?

    明天,又有同学聚会。

    我终于还是没有逃出同学的手掌心!

    为什么孤儿院里总要唱《感恩的心》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只能靠自己活着。

    朋友约我去孤儿院看望那群孩子。那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我第一次去时,完全被吓呆了。

    那都是身有残疾的孩子,有的孩子腿软得脚朝后也不会觉得疼,有的孩子半张脸肿得越过了肩膀,有的孩子眼睛一只睁着一只闭着,有的孩子发不出声音,有的孩子听不见世界的声音……

    孩子们看起来都很娇嫩,像一个个易碎的玻璃。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一个差错就毁掉一个孩子的一生。上帝的残忍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让你不由得会倒抽一口凉气。就是那样看着,都感觉到一种无边的痛。

    我的朋友则完全没有我这样的惊愕和恐惧,她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和已经坐在庭院里席子上的孩子们打起了招呼。孩子的名字都很奇怪,有的叫全全,有的叫好好……我的朋友伸出手和每个孩子击掌,而那些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也都伸出手掌,和朋友一一问候。声音一阵嘈杂、错落,有的孩子在尖叫,有的孩子放声大笑,有的孩子则啪啪地拍着手。

    我的朋友回过头来看我,那一脸的笑啊,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是一种安详自然的笑,带着春风轻抚春花过后的清香。阳光下,她左侧耳朵里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居然也闪着光。

    我这个朋友,她带着助听器也还是听不太懂这个世界的声音。在人群中时,她经常歪着头,一脸疑问地看着说话的人,好半天才能勉勉强强说上一句,就这一句,还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她经常会忽然就一脸落寞。

    她喜欢和我交流,倒不是我有多善良,能照顾她,而是她喜欢听我的声音,她说我的声音不会声嘶力竭。这是一个奇怪的赞誉,为了让她听到更多,我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我们都是一样地提高声音,而别人,在她的眼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声嘶力竭的感觉的。

    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不懂,也不敢和她讨论,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妥,就成了揭人家伤疤的恶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小心翼翼的。一如我站在孤儿院的庭院时,如此小心翼翼着。

    我的朋友在席子上抱起了一个孩子,她回头告诉我,这个是全全。全全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和朋友的笑脸相映成趣。全全两只小手搂住朋友的脖子,还把嘴凑过去,狠狠亲了朋友一下。朋友仰头大笑,全全也跟着笑。满世界都是笑声,可我却在世界之外,我更加尴尬。

    偏偏在这个时候,孤儿院的阿姨让孩子们唱起了《感恩的心》,向我们表达感谢。大大小小、尖尖钝钝的声音,横七竖八地戳过来,让我更加不舒服。我有一些恼怒,凭什么一定要让孤儿唱《感恩的心》?这完全是一个讽刺,明明已经被剥夺,却连烦恼都说不得,只能感激涕零。凭什么?我是愤愤不平,尽管孩子们唱着不明所以的歌,却不见一张烦恼的脸。烦恼的年纪,离他们还远。

    朋友回头招呼我来抱全全。我僵硬着身子走过来时,全全已经朝我伸出了手。全全的腿是软的,像两根面条,我在接过她时,看到那两条腿晃悠悠地悬在空中,简直惊出了一身冷汗。

    全全在我的怀里动来动去,大概我搂得太紧,她不舒服,可是她的脸还是笑着的。自从我看见她后,她的脸就一直是一朵绽放的春花。

    朋友喊我坐到席子上。我抱着全全坐下来,全全则挣脱我,自己坐到了席子上。她的力度太大,脚一下子就朝后转过去,我吓得喊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给她转过来。我的朋友笑了,说,你没必要那么紧张,这些孩子们都坚强得很。那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也都笑起来,带孩子们的阿姨也跟着笑了。

    全全更大声地笑着我,一边笑,还一边用小手指着我,说:哈哈,真好笑。十足的嘲弄意味,这反而让我觉得好受多了。我故意装成生气的样子,扑过去,抓她的痒痒肉。全全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口水流了好长,却顾不得去擦,两只小手张牙舞爪地也要过来和我比试。

    坐在席子上的另外一些孩子,不知何时也都纷纷过来,有的趴在我的肩膀上,有的钻进我的怀里,和全全拧在一起,有的则直接坐在我的腿上。

    全全的腿又转了过去,有个孩子直接坐到了全全的腿上,我把那个孩子抱开,把全全的腿转过来。可那个孩子又把全全推倒,坐过去,挡在全全和我中间。孤儿院的阿姨训斥了那个孩子,把她抱走了。我知道,这个挡住全全的孩子,不过是想要争取一点关注。再看全全,她居然还是一脸笑意,只是眼角有那么一滴并不圆润的泪。我很是惊异,对她的心疼又更添了一分。

    回来的路上,朋友告诉我,在所有孤儿中,全全是最受欢迎的。我也喜欢全全,喜欢全全的笑容。那么小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伪装为何物,但却可以笑得那样灿烂。这种笑容,不知道会消化多少阴霾,摧毁多少恶意。

    我想,我以后应该多去看看这些孩子,去看看这些不一样世界里的孩子,去看看这个世界里笑容始终如一的全全,去看看那个挡住全全的孩子。我不见得能给他们多少帮助,但是他们,绝对可以给我的人生很多精神启示。

    朋友说,以后要尽量减少去孤儿院的次数了。这话大大惊着我了。朋友说,我有点太沉迷了。我依然不解,朋友却不再说话。

    之后,我又去过几个类似孤儿院的地方,但是每次朋友都拒绝同去。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直接问她。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微信上写了这么一条信息:当我不是我,我才能成为我。我忽然就想起了她抱着全全时候的笑容,那个安详自然的笑容。孤儿院,是她的舒适圈,她想要跳出自己的舒适圈,所以才说不要沉迷。

    我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全全有那么灿烂的笑容,尽管她完全不懂世故,但是生存的本能让她发现了微笑的魅力。

    我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一乍进入孤儿院会有那样的不适感,那里面包含着我对造物主的恐惧,我也明白为什么我会听不得《感恩的心》,因为该感恩的,是我们这些正常的人。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只能依靠自己而活,不管造物主给了一个怎样的自我,我们都得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和整个世界融合,然后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如果我老了,我想,我可能会和很多婴儿一起玩。

    感谢生命,感谢生命让我们苍老!

    死而后生的淡定和宽容

    当你看明白死是什么,你就会懂得生到底是什么。

    我始终无法确定,她的这一哭,是否真的是为了那个死去的人。那个死去的人,是她冷漠对待了二十几年的人。

    她蜷缩在角落里,就像是一个反刍人生的人,从成熟的状态回到童年,回到还未出世时胎儿的样子。

    死的那个,是她的继母,在她六岁的时候,就入驻她家,当家做主。她的父亲是赌棍,是混混,是一个不该出生为男人,甚至不该生为人的人。这是她自己的原话,是她咬着牙说的原话。

    继母是一个恶女人,《水浒传》里形容孙二娘的“眉横杀气、眼露凶光”,用来形容她,一点都不过分,而且,继母脸上是横肉、身上是滚肉,人高脚大,脚一跺,三山五岳管不着,她的家却可以地动山摇。

    继母在家里的日子,目光一横,就是一道带着杀气的闪电,咳嗽一声,就是一场狂风,飞沙走石,就是一场暴雨,雷电交加。她的父亲,是彻底吓坏了,而她,则是麻木的,万般庆幸。

    继母看她,可有可无。她看继母,喉头一哽。一个屋檐下生活,一个锅里吃饭,她的继母,活得生龙活虎,而她,则还是可有可无,只是可有可无。因此,她和继母,只剩下麻木。妈是要叫的,可叫得不痛不痒,不亲不后,不得不尔。

    继母有她自己的孩子,有和父亲的孩子,还有她。继母的心是不能平分的,继母的心,是不懂公平的,甚至谈不上慈善,可也不毒。她战战兢兢地读了小学,惶惶恐恐地读了中学,每天都以为是做学生的末日,可她还是一直读到了大学,读到了研究生。

    她长大成人,扬眉吐气,再回家时,继母的眉开了,眼笑了,头都低了,说话,让人的心都能化了。可是她的心,不化,她的心,并没有冰冻,而是塑封。曾经,漫天的风雷打不动她,如今的遍地花开,也融不了她。

    老的,终于老了;小的,也都已经各自长大。继母的孩子,继母和父亲的孩子,一个个,带着泥土的腥气,带着顽劣的无知,坐在那里,怯怯地看她。

    她不看他们,不用看,这才是一种快意惩罚。她有一种飞马出山、横扫天下、报仇雪耻的胜利感。表面上,她还是不动声色,麻木了那么多年,再麻木下去,她还是能坚持的。

    表是表,里是里,头是头,道,还是有道。孙二娘成了脚下布,搓揉还是踩踏,全部随她。她早已经抬高了脚,攒足了劲,却并不落下。不是不想,而是喜欢看继母战战兢兢的感觉,喜欢看继母惶惶恐恐的样子。

    被痛打的落水狗,不一定比刀悬在脖子上的鸡更难受。她那颗儿时没有喊出过痛的心,懂得的只是一个恐惧,喜欢的也是这个恐惧。

    日子太长了,长得她看到暖暖的太阳,看到风景如画的世界,都有些倦了。世界如果总是如此之美,是不是也就没有意义了。她总是这样想。

    她不是孙二娘,自然出不来孙二娘的范儿,偶尔扮上,也还是底气不足,演着演着,就只剩下一身邪气,自己都感觉不爽,没来由地只剩下想哭的欲望。

    她是有些撑不住了,然而就在这时,继母死了,心肌梗死。继母活着的最后几分钟,是和她在一起,打麻将。四个人,都是不痛不痒的人,继母,继母的女儿,继母和父亲的儿子,还有她。父亲,是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的人生,自从继母进门,就已经只剩下这看着别人过活的份了。

    继母还是大喊大叫、大吵大闹的,不过,就连她自己,都有点虚张声势的可耻感,为了修饰,她是不停笑着的,她的笑脸,始终朝着她。她不恼不怒,不声不响,不理不睬。

    忽然,继母把头一低,头又垂到桌子上。兄弟姐妹几个连声笑话着,吵嚷着,妈妈输了,妈妈肯定是输了。

    妈妈是输了,妈妈撒手了,她的手里,滚出一颗红字,中。叮叮当当地滚到她的脚下,她低头、伸手,把它捡起来。她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抬起来,就听继母的女儿一迭声惨叫,妈——妈——她的心,忽然一颤。

    所有人都明白了,“孙二娘”的一低头,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她的脑子,“夸啦啦”打出一道闪电,横戳在她的眼睛里,直插到她的心上。

    继母只有五十岁,继母和父亲的儿子,还没有结婚。这是她的念头,唯一的念头,眼里的那道闪,始终不退,心上那道闪,闪个不停:继母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哈哈一笑,把头一低,垂到桌子上。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结束?

    她来找我时,是在深夜,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她忽然仰天长号,就像对着月亮啼血的狼。她没有眼泪,没有抽泣,甚至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长号,几声下去,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蜷缩在角落里,就像是一个反刍人生的人,从成熟的状态回到童年,回到还未出世时胎儿的样子。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以排解。

    孙二娘,到底是她的娘。孙二娘,早就砸进了她的内心,以堵的形式开始,以堵的形式结束。尽管曾经,她把她当成排泄物。排泄不掉,成为赘物。

    为什么如此消化不了?

    她问我,我说,因为你爱她,因为你绕不开她。她愣愣地看着我,忽然喃喃说道,她是我的妈妈,她,是我的妈妈,我妈妈。

    这,才是内涵。

    她什么也不解释,直接从我那里跑回家,回到孙二娘的坟上,直着脖子喊娘,直喊到再也发不出声,她张着嘴,还是在喊。空张着嘴,实实在在的心。

    继母的女儿,那是她的姐姐,继母和父亲的儿子,那是她的弟弟,一家人,实实在在的一家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安心。

    她对我说,如果知道这样,她一定早点对孙二娘好好的。我说,现在也不晚。她,从来没有对孙二娘不孝过,她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她带她去最美的地方旅游,只是,那时候,她是为了炫耀,为了惩罚。而现在,她的忏悔,是为了爱。所以,一切不晚。

    错杂纷乱的人世生活,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部爱恨情仇史,有一把悲欢离合泪。恨,理由充足地来了,躲,也躲不过,任何修行都掩饰不了恨的无孔不入,任何理由都挡不住恨的肆意横行。

    只是,任何事情都怕稀释了看,哪怕是事件、事故,只要是加了水,搅了云,一团乱麻也渐渐条分缕析,生的生,熟的熟,来的来,去的去。这水,这云,可能是死亡,可能是时间,可能是另一个事件、事故。

    世界就是一锅浑水,在时间的沉淀中,杂质朝下,清水在上。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不放也罢,把它交给时间来处理。

    看看那花谢的宁静致远

    花开的美丽,和花谢的宁静,同样值得珍藏。

    我妈喜欢养花,我妈爱花的程度超过爱我。阳光、水、花肥,一样不少地伺候着。我呢,就是下着暴雨,刮着狂风,该上学还得上学。我妈说,我不能看着你成为温室之花。我妈还说,温室之花就得是温室之花的样子。后一句,是说给花听的。

    身为温室之花,有资格不经历风雨,就能享受彩虹。花的美,原来就是为印证生活的残酷。我站在生活这边,看着花,总有一种摸过去到那头混日子的惰性。凭什么你生为花,凭什么我生为人?

    我家的花,生命无限,只是青青黄黄。我家的花,花开多朵,一只也表不开。花开的时候,差不多全聚在一起,大小多少,浓淡清香,分不出谁是功臣,也看不到谁是败将。扎堆在一起,只是一个开得热闹。

    我妈是喜欢站在花前,看着青黄红绿青蓝紫,一脸舒畅。我妈也喜欢把花放进我房间里,在夜晚,它们,这些妖精们,过来吸我的氧。

    我家的花,没有什么名贵花种,有些花,来的时候,我妈都不知道名字。它们,大多来自我妈的花友家。而这些花友家的花,又来自她们的花友。粗壮的或者单薄的一棵花,分掉一棵叉,就在两处发芽。花分两处,各有各情。

    《聊斋》开播的时候,看见花仙子袅袅婷婷地现身,与人为妻,与人生子,与人怄气,与人灵气,我就对我家的花产生了好奇。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一群,谁是我的花仙子呢?

    我对花的好奇,让我妈对我产生了恐惧。我拿着花洒浇水,我妈劈面夺过,说,看不见花盆里湿湿的啊?我把袋装花肥倒进花盆,我妈从身后伸手抢走,斥责,你是看不得花开吗?

    好吧,伺候花,我不会,那么享受花开吧,这个我懂。

    大家都开得很尽兴,为啥这个细碎的如雾一样的家伙不开花。我妈说,这是文竹,文竹开花的时间比较晚,而且文竹刚来,还不太适应,估计今年不会开花了。

    不开花,还敢叫花?

    你看这棵花开得,这叫一个震颤,金黄粉红的大袄,敞着领口,开着大襟,呀,开着开着,就败了,大襟全封起来了,领口连个影子都见不着。我妈说,这叫旱金莲,不生活在池塘中的莲花。

    看花开是一种享受,可花开的同时,你就又会撞见花败。就说旱金莲吧,在簇簇拥拥的金黄粉红中,蔫蔫地横生出一卷花尸,很煞风景。就像大漠沙如雪,遇上狂风乱点头,一个美妙世界,横生枝节。

    可花开得越灿烂的,残花就越多。你的花期,遇上她的花落,错落的缘分,写在同一平面,生生死死,就在同一个空间。天高地远,都是别人的陌路,死在生前,原来是一种细水长流的延续。

    我妈说,这些落花很懂事,一阵小风,就能将它们吹落。那依然饱满的花枝,那曾经支持它们绽放的花枝,它们,不留恋。

    怎么会不留恋?我不相信。我曾经看过池塘里的秋荷,圆圆的荷叶被风撕成两半,曾经粉嫩的荷花,带着焦黄的颜色,一瓣,一瓣,东歪西斜着,扭着身子,风吹来,那长长的花径四处乱窜,黄叶躲躲闪闪,颤颤巍巍,左劈右挂着,并不落下。

    它们也是生命,它们有资格留恋。从春到夏,就那么几天,从夏到秋,就那么几夜,开始得那么振奋,结束得这么仓皇,怎么行?

    我妈说,不是,花都很懂事,谢了就谢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妈也有了白发。我不敢听,也不想听。

    我家还有一棵花,也是细细碎碎的,叶片是三叶草六个蹄的样子,花瓣是五角星做太阳状,好看是好看,却小得可怜。这棵花,群开群落,每天早晨,这些小花就跌跌撞撞地开起来,从叶子夹缝里伸出来,积极地寻找太阳。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这些挤挤挨挨开着的小家伙们,忙着一点点收紧花瓣。白天曾经张扬开口的花瓣,在晚上就变成了一朵紧紧闭合的花伞。她们不蔫不落,只是鸣锣收兵,城门紧闭,养精蓄锐,等待第二天继续出征。就连叶片,三三成一,闭合成一只休息的蝴蝶,落在花伞中间。

    我妈管它叫明开夜合,因为它早晨开了,晚上就落了,但后来我从朋友那里知道,这个叫酢浆草。不管它叫什么,我妈说,她喜欢这花。

    小时候,我是不喜欢这种花的,密密麻麻的根叶,让我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不是所有的拥挤,都是团结。能感受日升日落,的确有些神奇,但间断的花开,不能一蹴而就,很有点不能快意恩仇的意思。

    我妈说,能把一天的粮食熬到十天的,那就是英雄,能把几天的花开熬成一夏,这就是花仙。我妈喜欢细水长流,我妈说,人老了,没人会去计较轰轰烈烈。没错,认认真真地抖开花瓣,老老实实收起花伞,在自己的世界,少借点力,自给自足。

    这话听着听着,就让人流泪。我妈是心有伤的女人,我妈的心伤,伤的是我。那些伤口,早就过去了,连疤痕都不见,可是我妈说,得给自己留一个世界,我就跟着这样想,得给自己留一个世界,然后就看见那些伤口,在过去的岁月里,也开花结果。

    每朵花开得都不一样,每朵花谢得也不一样。人生不只有花开,还有花谢。花谢,不是永远的完结,而是一处休眠。很早以前,我的一朵花谢了,但我的另一朵花又开了。

    感谢那些养精蓄锐的日子,感谢那些花谢的流年。我静悄悄地躺在状如温室的地方,孤独地感受着世界深层里的残忍。有那么几年,我不曾开花,我不曾想开花。

    有时候我会想,这些不开花的日子,会不会被我熬成秋菊花,百花杀后我花开,甚至冬腊梅,独立寒冬,香飘万里。

    远光灯,近光灯,开灯到位

    看见看得见的就好,看不见的,就不要费力去看。

    直到现在,我还在思念着他,想着他的好,恨着他的恶。偶尔看天,还是会想起和他一起观赏的那轮明月,即使天上,早已经换上了太阳,或者只是连星星都没有的黑夜。

    我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我的生命里,没有新旧,只是如离弦之箭,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就像蒲公英,上天不会赐予她故乡的概念。

    可是,我还是想着他,念着他。他没有什么好,和我的人生交集也不是特别多,只是那么有限的几个清晨、黄昏,只是那么几个清凉干脆的招呼,来了?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了解他的性格,不懂得他的忧喜悲欢。我只是想着他,念着他。

    我念的,是那个一起看月亮的夜晚,是那个一起看夜晚明月的山头,或许,那不过是一个土丘。不管怎样,那晚的月亮,一直圆圆的,亮亮的,照在我心上。那圆,圆得通畅,那亮,亮得圆满。

    村长父亲七十大寿,村长包了大戏,白天黑夜连唱七天。白天,我要去学校;晚上,等我把作业收拾停当,早就找不到看得着戏台的位子。我只好爬上村长家后院荒凉的土丘,那,曾经是一处用来安然平静生活的套院。

    土丘的一侧,就是一段土墙。几吨重的夯子,几十个人的苦力,几天的夯实,铸就的一段端正笔直的土墙。可如今,土还在,墙却早就不再端正,被人们踩掉、被岁月磨掉的土,东东西西地落在两边。月光扫下来,只描下一段苍狗洪荒的模样,倒是应了断井残垣辜负姹紫嫣红的老话。

    土墙,土丘,也是早就站满了人,吃着瓜子的,喝着茶水的,就连叫叫嚷嚷的,都是一种太平盛世的得意。我没有经过慌乱的年代,自然不懂太平盛世的意义,这话,是我爷爷说的。

    我爷爷是一名军人,打过什么仗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教育我们,第一句话一定会说,这太平盛世的,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听这话时我还小,听成了针细,以至于以后一听到珍惜,就必须要借由针的样子才能想明白它的意思。

    本来,站在土丘上,我不会想起我爷爷。我爷爷是早就睡了,这是军人的习惯。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军人的习惯,你就当成习惯看吧。

    本来我不会想起我的爷爷,可是他说,我知道,你是你爷爷的孙女。我回头,看到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就说,废话,你不是你爷爷的孙子吗?

    他哈哈大笑,笑得豪爽,笑得自在,笑得让我不自在。我努力去看他,可是除了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只剩下一个正正圆圆的轮廓,不知道是不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我回头看月亮,月亮是在,可是微微弱弱的,像一个羞怯的孩子,只是远远地瞄过来一眼。

    他又笑,我认识你,就像你认识这月亮一样。呵,这可不是庄户人家说话的样子,还用了一个比喻句。这是比喻句吗?

    我还是继续努力看他,可就连旁边人抽烟忽然亮起的火,都不能帮我看清他,我只看到两只亮闪闪的眼睛。他抬头看月亮,然后悄声说,看戏,看戏。我摸不着头脑,只是一味看他,看他看戏看得那么津津有味的样子。

    可是以那样羞怯的月光,这津津有味的样子,我该是看不出来的。可我的脑海里,就有他看戏看到津津有味的样子。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一个圆圆正正的轮廓。

    戏散得很快,他走了,给我打了一个硬硬的招呼,嗨,你爷爷的孙女,我走了。我来不及说你爷爷的孙子,他就已经一个跟头从土丘上翻了下去,是那种戏台上小丑翻跟头的翻法。我从鼻子里哼出去,却从心里抽回一口冷气。

    我是多么想认识他,了解他,和他成为朋友。这个念头,我想了这么多年,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他住在哪里,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是我爷爷的孙女的。

    我经常想,想着想着,就会做梦,梦见骑着白马的,扛着红缨枪的,可能还脚踩着风火轮,或者可能还勒着紫金冠,英雄狗熊,一地幽灵,悄悄地来了,红红绿绿地说了一通话,然后就走了,走得水火不通,走得肝肠寸断。

    我爷爷说我,魔火不除,人心不净。为此,我整整给我爷爷做了一个月的通讯员。跑到老八路家送信,让老红军给回信。这日子,苦的。

    再说她,我从第一次见面,就感受到那种磁铁同极互相排斥的强力。连我奶奶都说我,傻乎乎的,看不出来还知道不喜欢人。

    她涂着红红的口红,下嘴唇,三三两两地叉出几条红线,就像刚吸完血没有擦干净嘴一样。我的第一眼,是随着我的第一激灵开始的。

    我就是不喜欢她。她甜腻腻地和我妈说话,眉高眼低的话,我都不懂,圆扁自如的调侃,我更是纳闷。看着那张吸过血的嘴一张一合,我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大概我的眼神太过直接,以至于我奶奶看到我的样子,惊讶地问,你这是吃了死苍蝇吗?

    她和我交集很多,但交叉很少,就是属于那种贾惜春和王熙凤的关系,谁都可以没有谁,谁有谁也无所谓那种。

    我不喜欢她,可是我必须要和她一直见面,一直沟通,一直要如此继续下去。不管岁月怎么流逝,不管人世怎么变迁,我们俩的关系,一直铁定不变。我们没有任何瓜葛,可是她却一直在和我见面。

    就连现在,她做了卖保险的,还是会带着甜腻腻的笑,涂着红红满满的嘴唇,来我家。口红涂得很规矩,没有斜出个叉去,可我的眼里,老是看到那几个叉子,就像是试卷上满卷的错误。

    我买了她的保险,还介绍我的朋友也买了她的保险。她一如既往的,只是那种甜腻腻的笑,一如既往的,还是那张涂得红红满满的嘴唇。这么多年了,这张嘴,没有吸过血,也要吃过几十斤口红了吧?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她没有涂口红的那张嘴。可我没有机会。就连把她堵在被窝里,头发乱如鸡窝,眼屎翘出眼角,那张嘴,还是红红的,涂着口红。就连夜晚,她也是涂口红的。那张嘴,朝着自己的丈夫,朝着自己的孩子。

    我真的很想忘掉她,可是我们的岁月,有那么多的交集,以至于我在想到柴米油盐,煤火烽烟时,那故事里都一定少不了她,至少,会有她的影子,从故事里,横过来一撇。

    我真的很想认识他,可是我们的岁月,却连再见的机会都没有,或者曾经再见,只是我陌生的眼,看不到他熟悉的面。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这样的他,这样的她。远远的,看着,横看岭竖看峰,高低起伏,妙趣横生。近近地感受的,是腔子里不可测的口气,是头发上看得见的油腻。

    谁知道,他走近了,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她?谁知道她在那样的月夜,在那样的土丘,涂着这样的口红,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他?

    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道路上,看不见的夜路,到底是打远光灯,还是近光灯,得视情况而定。不能为了看到远处的风景,就只开着远光灯。晃了自己的路,还可能晃了走过来的人的眼。

    我和她,不是朋友,永远不是。她知道这一点,我明白这一点,可是岁月给了我们那么久的时间。我们已经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不管扔出去是正,还是反,那另一面,就跟在后面,不离不弃,不近不远。

    她,是上帝给我的人,岁月沉淀得越久,我和她,就会越是深入骨髓。

    等我老的那一天,或许,相依相伴的,是她,和我,是我,和她。

    你的心里,得有一座教堂

    敞开心,你才能看到生活没有敌意。

    如今,我是已经梳理不清我和这位蓝奶奶之间的七拐八歪的关系了,我只知道,我要叫她奶奶,她喜欢骂别人奶奶,我们所有的孩子又都管她叫奶奶,好像是因果报应,却又毫不相干。

    只有我叫她蓝奶奶,因为蓝奶奶喜欢穿一件蓝色的大襟袄。我记得蓝奶奶坐在一片草坪上,右手一抬,轻抚在发髻上,左手环抱自己,把扣系到右肋上去。

    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头绪的孩子,也就有一些没有头绪的想法。我总是认为,这样的系扣方法,就像包容河山一样,非常帅气。蓝奶奶被我看得心头火起,抄起手边的一个什么物件就扔了过来,一边扔一边还说,你奶奶个腿的,看什么看,要看回家看你奶奶去。我吓了一跳,眼见的草丛里霍拉拉飞起一物,扑啦啦飞上天去。我转身就跑。

    我奶奶也有这样的大襟袄,颜色还更好看些。我从来没有见到我奶奶用这么好看的姿势去扣扣子。而且,每到春天,我奶奶就让我妈给她刮痧。那时候大襟袄半披在奶奶身上,遮掩不住那一身的紫色血痕,让我看着心惊胆战。

    我把蓝奶奶系扣的方法和她说的话说给我奶奶听,我奶奶在我额头上狠狠甩了两个枣栗,说,傻丫头,你没事看人家大襟袄干什么,以后见着蓝奶奶,要绕着走。

    又是一个春日艳阳天,从太阳初升玩到夕阳斜坠的我,终于收兵回营。迎头正看见蓝奶奶戴着一顶遮阳帽走过来。我四处找岔路,可路只有一条,绕,是绕不过去的,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就在和蓝奶奶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兜头给了我一巴掌,大骂,你奶奶个腿的,看见奶奶了,怎么不叫我?我心里算计着是叫奶奶的腿,还是奶奶,嘴里就结结巴巴说,我奶奶的腿说,让我——绕着——你的腿——走。

    我完全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因为正有一阵小风吹来,轻轻摘掉了蓝奶奶的帽子。帽子不情愿地掉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蓝奶奶厉声喝道,给老娘捡起来。我到底还是个孩子,一下子没有分开老娘和奶奶的辈分,就又在那里掰扯着算计,好半天才想起来捡帽子。

    我捡起帽子递给蓝奶奶的时候,发现她的脸紧绷着,那脸由上到下绷得太紧,似乎把所有的肉都挤到了下巴那里,挤得下巴在微微地颤着。

    蓝奶奶一手抢过帽子,一手伸过来拧着我的耳朵,连拉带拽、连推带搡地把我带到了我奶奶跟前。

    我是一名女生,我是一名优秀的女学生,从来没有谁,这样扯着我走路。我连痛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感觉羞耻,感觉全世界的钢钉和耻辱都裹在了我的身上,钢钉的尖,一点点刺进我的心里。

    我奶奶看见我这个样子,一下子就冲过来把我拽了过去。蓝奶奶还不忘在我身后踹了我一脚。我趔趄着栽进奶奶怀里,差点把我奶奶冲倒。我号啕大哭,委屈地说,我是女生……我奶奶的脸都气白了,她把我紧紧搂住,可是却没有说话。

    蓝奶奶的声音又响起来,很尖很尖的声音,我是过街老鼠吗,为啥让孩子走路绕着我?蓝奶奶和过街老鼠,这俩差别也太大了吧,蓝奶奶很漂亮,比我奶奶要漂亮一万倍,走路的姿势也好看,一扭一扭的。

    我不哭了,回头去看蓝奶奶,蓝奶奶左手叉着腰,右手拿着那顶凉帽扇着风。蓝奶奶好怕热,我不怕,我还穿着毛衣呢。

    我奶奶说,行了,妹子,孩子说话没个深浅,我不是不想让她惹你生气吗,这才让她绕着你……

    蓝奶奶打断我奶奶的话说,你这话里也有话,一个没深没浅的孩子,怎么就惹着我生气了?我是有多少气,要这么没深没浅地生啊。我知道你,还不是背后在孩子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告诉你,我就那点儿事,这咱们村谁不知道啊,都活到这份上啦,我也不怕。

    蓝奶奶说着说着开始哽咽起来,我很奇怪,一个揪别人耳朵的人,总不会比被揪耳朵的人,被揪耳朵的女生,更委屈吧。

    我二奶奶腿脚快,耳朵长,已经闻风而来。二奶奶左右上下把我们三个看了一遍,笑着说,这是又抽风了?怎么还拉着孩子当垫背的呢!

    蓝奶奶喘了一口粗气,想要辩白,可是张了张嘴,忽然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可比我那号啕大哭还惊心动魄。我的眼泪早就干了,可看着她那个样子,又忍不住掉下来。二奶奶看着我笑了,说,就说这个丫头傻吧,还真是,她那么待你,你看着她哭还跟着哭?

    蓝奶奶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地面说,这能怨我吗?我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盼头?男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孩子,走了,是再也不回来了。我能怎么过,你说,我能怎么过?我还能怎么过?我可不就这样算计个这,琢磨个那,混出白天,熬完黑夜。

    我奶奶早就松开了我,她从脖子上取下她那个陶瓷菩萨坠,递给蓝奶奶说,没事念两句观音菩萨,心就静了,心静才不会惹事。蓝奶奶没接,没好气地说,要是观音菩萨能救人,那这世界就不会有眼泪了。二奶奶马上跟了一句,你以为你的眼泪好看啊?你这真是老不要脸的。

    “老不要脸”可是一句狠话,我紧张地看着蓝奶奶,我以为她肯定又勃然大怒,或许还会上去扭着二奶奶的耳朵或者我的耳朵,我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可是蓝奶奶却笑了,说,老不要脸也比你没心没肺强。

    二奶奶眼睛一瞪,说,不是我说你,本来做错的是你,你不得理还不饶人。二两的福分也被你给糟践成一两了。

    蓝奶奶马上说,那也比你多一分呢!说完笑起来。我奶奶也忍不住笑起来。二奶奶瞪了蓝奶奶一眼,也笑了,说,哼,别和我比,我的福分,现在是一点点增加着呢,我看你的是在一点点减少着。

    我看着三个老太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实在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我的委屈呢?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我的委屈。我站在那里,听着几位奶奶还在说着观音菩萨是否救人的事,觉得实在无聊,就闷闷不乐地走了。

    观音菩萨能救人吗?我奶奶是相信的,还让我也相信。我爷爷以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思想驳斥我奶奶,我奶奶则说,那不过是一个规矩。我完全不懂。规矩能救人吗?规矩能让蓝奶奶不发疯吗?观音菩萨能不让我受委屈吗?

    我始终想不明白,再见到蓝奶奶的时候,我还是能绕多远就绕多远。可冤家从来就是路窄,有一次我刚从我奶奶屋里出来,一头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眼前是蓝得入海的大襟袄,我吓了一哆嗦,抬头一看,正看到蓝奶奶那张哆嗦着下巴的脸,可胸前,居然还带着我奶奶给她的那个菩萨坠。

    蓝奶奶抱着我的脸亲了一下,说,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走路稳重点吗?女孩子家,这走路可是大事!说完,蓝奶奶用很好的姿势走进屋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观音菩萨降临了吗?

    多年以后,当我看了卡佛的《大教堂》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蓝奶奶对我的那种仇恨,还有那个陶瓷菩萨坠的意义。

    我奶奶说,那不过是一个规矩。观音菩萨,是一个混乱世界的规矩。就像一座秩序稳定的城,初升的太阳按时起,西坠的红日按时落,鸡鸣为天亮,犬吠乃惊人。这秩序井然就是希望,这调理清晰就是努力,暖暖地罩着人,让人顺风顺水地活下去,安心顺意地活下去。

    每个人,都得有一个这样的救世菩萨,菩萨在心中,安然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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