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
小个子男人戴上了一副橡胶手套。高个男人扬了扬眉毛。
“你干活儿真精细。”
“你演得也不赖。”
“哈哈,那是。我16岁就干这个了……”高个男人得意极了,情不自禁开始吹嘘。
小个子男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钱包。女式钱包。桃红色。带着香水的气味。高个男人两眼一下子发光了。他认得这牌子。
“我操,用这种钱包,钱一定不少。快,打开看看。”
小个子男人拉开钱包拉链。果然,一沓厚厚的钞票。小个子男人把钞票拿出来,整齐地摆在小桌上。然后慢慢把钱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同样整齐摆好。那样子仿佛他在兜售面前这一堆东西。
高个子男人看得心急,搓着手,挤着脚趾,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一骨碌儿倒出来。
小个子男人脱下手套,叠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开始点钞票。
“一万二。”
“操。”
然后是卡。
“一共十张。”
“操,她是有银行卡收集癖吗?”
还有两枚袖扣。小个子男人只扫了一眼。
“大概只值十块钱。”
“不会吧?”
高个子男人拿起那两枚袖扣,仔细打量。“用这么个钱包,装这么多钱,还这么多卡,”他拉开窗帘,试图让车厢亮一点,“这玩意儿会只值十块?”
“我们俩虽然一个偷,一个骗。但最后漏不了一个卖。”小个子男人,不,小偷把钞票分为两沓,“这点儿鉴别力,我还是有的。”
“老兄,不是我不相信你。”骗子恋恋不舍放下了袖扣,拿起属于他的那一沓,但眼睛还钉在袖扣上面,“你没看到那女人,穿的睡衣,啧啧,那身材,老远冲着那香水味儿,我就知道那车厢里肯定有好货。”
小偷把袖扣都放在骗子面前。“你这么喜欢,那就都给你吧。”
骗子有些不好意思,手却不缓不急把袖扣装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兄弟,等下车后我去找人再研究研究。如果是什么尖货,我绝对不会独享。”
“嗯。”
骗子掏出了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
“不用了。”
“真的。”
“不用。”
“留个吧。”
“我没有联系方式。”
“喔——,那好吧。”骗子只好放弃。
小偷已经戴上手套,把卡一张张又放回去。
骗子做出个“我懂”的表情,躺下来,又从内衬口袋掏出一枚袖扣赏玩。廉价金属材质,玻璃做成的假红宝石,造型还算好看,但确实一看就不值什么钱。等一下,骗子发现袖扣的背面刻着一个经纬度地址。他不动声色地把袖扣放了回去。一个密码?一个藏宝地址?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址?哪一种都有可能。骗子选择相信每一种可能。
“哎,你说那女人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都有可能。”
“不不不,凭我经验,我觉得她最大可能是什么都不做。”
“嗯?”
“情人呗。”
“可能吧。”
“我说,”骗子看着小偷谨慎地把卡按照原来的顺序插了回去,突然对这个男人感兴趣了起来,“你结婚了吗?”
“结过。”
“啥?”骗子十分意外。“看不出来。”
“嗯。”
“后来呢?”
“死了。”
“呃……”
车厢一时沉默。骗子也有些奇怪于自己今天对这个临时搭档的难以解释的好奇心,之前他不是没有和人搭档过。实际上,干他这一行,总是需要搭档的。他并不多么聪明,在他小时候还试图规规矩矩学个一技之长、老老实实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时,他就意识到了。他并不聪明。他知道。
第一次撒谎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不过他记得开始意识到自己有撒谎的天赋,是在那个汽车学校帮学友瞒他的女友乱搞的时候。每次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打来电话,他总能迅速编造出一整套谎话,辅以语气、动作、声响等细节的穿插,让对方完全相信他们正处于一场激烈的牌局之中,男友化身赌神无暇分心理会自己,或者是他们正在观看一场球赛:“操,又他妈失误了!……我刚跟你说到哪儿了?”
后来学友的女友就睡在了他的床上,于是他的口技电话那端的人就变成了学友。就是一次在路边加油站的电话亭,搂着那个小姑娘对学友信口开河的时候,他被伯乐发现了,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靠骗技在世界上找到一席之地。那个人,他叫他师傅。
可惜他确实不聪明。他不聪明的地方在于狂妄,当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出师的时候,他选择的测试对象是师傅。
一场完全的失败。
被驱逐的时候身无分文,但师傅送了他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你的搭档。”他把他身上最后一块硬币搜走,“我想你也不会的,对吧?”
他确实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搭档。所以他不会和任何一个搭档合作第二次。今天这个也不例外。等这趟列车到站,他们就会分道扬镳。除非是在电影里,他们不会再次相遇。
至于袖扣,当然更不会成为什么两人联系的原因。对骗子来说,说出的话总是只对当前有效,不会有未来。
小偷已经把钱包复原。
“定情信物?不像。”骗子突然想到,“也许她是拿着这玩意儿去跟男人摊牌。”
“嗯。”
“说不定对方和他老婆一起在车上。你说是不是?”
“可能吧。”
骗子突然想到了更进一步。
“多半已经摊过牌了。不然谁会带这么多现金?”
骗子又自我否定了起来。
“不过……就要到这么点儿钱也太……”
“嗯?”
“不不,是个老手,应该是个老手。说不定——”
骗子露出猥亵的笑容。
“是个妓女。这就解释了她为啥有这么多种银行卡,方便收钱。”
“有可能。”
“对了,你怎么知道她是聋哑人?”
“我说了,我以前也失聪过。”
“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我以为你随口编的呢。那耳塞呢?”
“耳塞?”
“你怎么正好带了副耳塞?”
“以前带习惯了,总会随身带一副。”
“哦。”
小偷把钱包放回口袋。骗子发现对方对他的猜想并无多少兴趣,顿时也丧失了继续推测的兴致。他斜着眼看他,注意力再次转移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他差不多比对方要高出一个头。他们是在车站前的广场上相遇的。当时他正在一个兜售香烟的小贩那里热身,假装推销一种不存在的过滤烟嘴,然后开始游说小贩一起合伙开拓新的商业图景。
一分钟后他成功骗到了两盒万宝路,一分十秒后发现口袋已经空空如也。
“像你这样的小偷,真不多见。”
“什么?”
“我是说,”骗子朝着他放钱包的口袋努了努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盗亦有道。”
“这是为了安全。”
“安全?”
“一般人平均会在钱包被偷2小时后才发现,如果在这2小时内把钱包放回去,他们就得到6.5小时后才会发现钱包被动过。”
“喔——”骗子露出惊奇的表情,“你这套都是从哪儿来的?”
“经验。”
“你很聪明。”
“只是一些苦功夫。”
“你准备什么时候还回去?”
“晚饭的时候。”
“几点?”
“6点。”小偷看了一眼表,“还有1个多小时,休息休息吧。”
骗子注意到小偷手腕上的表。那是一块有年头的表,表带的皮已经磨损了,表盘也不再锃亮。他开始推测对方的年龄。六十?不,大概没那么老。四十?又太年轻了。毕竟他自己都三十五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五了。时间过得真快。年轻时候的事好像再也想不起来了。骗过的那么多人,一个也都不记得了。他才三十五,但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对方呢?显然是个厉害的家伙。不仅仅是技术,还有心理状态。身体素质也许不行了,但是他那精悍的体格表明年轻时也不是省油的灯。
骗子对于搭档的选择有自己一套标准,基于一种朴素的生活哲学,“取长补短”。所以他不像一般同行那样,总是在行内选择搭档。他喜欢挑战新鲜组合。最离奇的是一次,是在沙漠里和一个江湖游医搭档,那次他们凭借假牙的把戏狠狠赚了一笔。那里说是沙漠,其实早已成为过度开垦的商业景点。路过的人都是来自高度文明地区的中产。若是在城市,凭借他们的智力,本不该如此轻易中招。但是在异乡,兴奋让他们掉以轻心,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坏人,巧合都是奇迹。
他总是喜欢这种带点职业特性的搭档,这能激发他根据场景临时创造新的骗术。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他着实有点儿天赋。他合作过的搭档们总是被他这种因地制宜地创造所吸引——他们并不都是坏人,有些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做这种事。只是好奇。只是好奇。
小偷作为搭档当然算不上多新鲜,只是对于列车这种封闭场所来说,自然是身份越普通、技术越熟练越好。那种扮作小贩或农民的传统式诈骗早已成为历史。实际上,列车已经是人们最警惕骗术的低成功率场所之一。
那为什么还要选择列车?
“列车到终点还有起码10小时,就算多出这4.5个小时,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
“那为什么还要放回去?”
“习惯了。”
咚,咚,咚。
“谁?”
没有回答。
骗子起来去拉车厢门。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正是被他们偷了钱包的那个,妓女。
骗子愣住了。
“什么事?”骗子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异样,多年的训练让他在特殊情况下仍然能够凭借表演本能惯性行事。
妓女比划了几个手势。骗子想起来她是聋哑人。回头看小偷,做口型,怎,么,办?
“给她你的手机。”
什么?
“给她手机,让她写下来。”小偷非常镇定,仍然出声说话,“别慌。”
骗子把手机掏出来给妓女,妓女接过来开始在上面打字。骗子回头看着小偷,那眼神在说:“6.5个小时,哈?”
“看看她写了什么。”
妓女已经把手机还了回来。“不是你们叫的?”
骗子迷惑不解,打字,“什么意思?”
妓女掏出手机,给他看上面的短信,“请来B36服务。”
哦,骗子恍然大悟,她没发现钱包丢了,而是跑错了车厢。
骗子掏出车票给她看,这是A36,女士。
妓女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关上了车厢门。
骗子回到床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怎么样?我说她是妓女吧。”
“也许她只是做按摩的。”
“好吧,信不信由你。”
咚,咚,咚。
“谁?”
又是谁?
“请问,需要魔术表演吗?”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进来吧。”“不用了。”
骗子皱了皱眉头,小偷依然淡定。
车厢门被打开了,一双运动鞋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魔术师脱下礼帽,从里面掏出一只兔子。
“精彩!”小偷鼓起了掌。骗子撇撇嘴,跟着敷衍地拍了两下手。
“还有吗?”
魔术师递过价目表,“您想看什么?”
小偷接过价目表,却没有看,“有纸牌魔术吗?”
“有。”魔术师显得有些踌躇,“不过那不是我强项。”
“没关系。”
“那好吧。”
魔术师掏出一副扑克,开始笨拙地表演那些老式扑克魔术。中间甚至还掉了一张。骗子和小偷都不知道该不该帮他捡起来。表演结束后,小偷面带满意的微笑付了他二十块。魔术师很高兴,走前还免费表演了一小段踢踏舞。
“就这技术,还要二十?!简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魔术师走后,骗子从地上捡起那张纸牌。
“大家都不容易。”
“都是凭手艺吃饭。谁也没来同情我啊。”
“我女儿爱看。”
“啥?”
“我女儿以前很爱看魔术,”小偷看着桌上的纸牌,“特别是扑克牌。”
“你还有个女儿。”
“是的。”
“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你有没有女儿。”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这行,很少有像你这样……”骗子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像你这样,简直像个正常人似的。”
“什么叫正常人?”
“就是,有老婆孩子。也不是。总之你看上去完全可以谋个正常生路。”
“的确可以。”
“那怎么没有?”
“我以前有老婆孩子,现在没了。”
骗子又一次感到惊讶。
“都没了?”
“都没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只有你老婆死了。”
“她们都死了。”
“所以你才来干这个?”
“对。”
“我能问,是怎么死的吗?”
“意外。”
“什么样的?”
“大部分那种。”
“真是……我通常不太说这种话,不过,我挺喜欢你。所以,真是遗憾。”
“谢谢。”
这之后他们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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