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小说
皮贩子老乔在牙齿掉光后,依然能清晰地说出柳三钱当年走进褡裢坡时的破落相。柳三钱光着脊梁,背着个行李卷,本来行李卷上裹着一块塑料布,但长途跋涉让他来不及整理,以至于塑料布像面残破的白旗在背后飞舞,烂被褥也被雨淋得精湿。柳三钱穿着破单裤,脚下的鞋张着蛤蟆嘴。他身后跟着两个男孩,身上也都破烂得不行,雨浇过的头发像两蓬秋后的乱草。
皮贩子老乔从卢三家出来,胳肢窝下夹着一张黄狗皮,狗尾巴从旧雨衣下甩了出来。老乔在雨中停下来看着这三个人,猜想又是外来的逃荒客。柳三钱走到三岔口不走了,木讷地站在原地淋雨。三岔口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站了一会儿柳三钱拉着两个男孩走到了槐树下,老乔以为他们要在槐树下避雨,没想到三个人解开裤子,齐刷刷地撒起了尿。焦黄的尿液顺着槐树老皮淌下来,在根部泛起蓬松的白泡沫。
老乔丢了狗皮冲过去,掐住柳三钱的脖子骂,你是人还是狗啊?狗有了尿都得夹着,溜远远的找墙根儿滋去。老乔这一下子把柳三钱弄懵了,两个男孩吓得直往柳三钱身后藏。三岔口挨着大队书记柳大钱的家,柳大钱的女人凤琴出门抱柴火烧火,正撞上老乔掐着柳三钱在骂。凤琴见柳三钱不是褡裢坡人,以为老乔欺生。凤琴说,老乔你跟个外乡人逞啥能嘛。老乔说,凤琴嫂子不是我逞能,这家伙往老槐树上撒尿呀,尿了一地尿沫子。凤琴听这外来汉子往老槐树上撒尿,知这事要闹大,忙喊柳大钱出来。临近几户人家的男人听声也相继走出门来,听说柳三钱往老槐树上撒尿,捋胳膊挽袖子要捶死柳三钱。
柳大钱趴在炕上睡了会儿觉,凤琴喊他时人还有些迷瞪。出门见老乔几个要打人,喝了一嗓子,把众人吆住,问老乔,咋了嘛,动这么大火气,咱褡裢坡又不差这三碗饭。老乔说,这家伙学狗,往老槐树上尿尿。柳大钱听了,心咯噔一下子,这个外乡客犯了褡裢坡大忌。柳大钱走过来问,哪来的?柳三钱在耸喉结,老乔掐得他气喘不匀。柳大钱又问,老弟贵姓啊?柳三钱还是不吱声。柳大钱说,树都让你尿了,总得赏个话呀。柳三钱咕噜了半天,姓柳,柳树的柳。柳大钱说,咱一家子呀,我也姓柳。柳大钱是说给老乔几个听的。柳三钱说,都姓柳,你是哥,哥给口饭吃吧。柳大钱没想到,这个逃荒客顺着话,跟他论起了哥,自己说的柳姓一家子掰不开,也不好不应了。柳大钱说,褡裢坡哪家也不差一口饭,跟我进屋吧。三两句话攀了兄弟,老乔几个也不好再说什么。柳大钱说,不知者不怪,我让凤琴给树神庙多烧几炷香,多供几碗果子。
这棵老槐树长了多少年,褡裢坡没人说得清。只知其树冠大如伞盖,遮天蔽日,春日花开如雪,风来满村奇香。树半腰有个洞,碗口大,传闻住着青黄二蛇,在月圆之夜爬出来交媾。褡裢坡人便在树下搭了青石小庙,庙内竖牌位,刻有“供奉常仙之位”。庙被称作“树神庙”,每当逢年过节庙前总会插满香烛,摆满供果。
三年后,还是在这棵老槐树下,柳三钱让柳丁卯捅死了。巧合的是那天也下着绵绵阴雨,只不过柳三钱来褡裢坡时是初春,而死去时正值树枯叶黄的寒秋。树神庙前闹了血光之灾,褡裢坡人心惶惶。其实褡裢坡人心中不祥的预感,从柳三钱往老槐树上尿尿那个雨天起就有了。发生血案的那个雨天,柳丁卯拔出那把柳叶长刀,柳三钱扶着树干出溜到地上,秋雨很快将树皮上的血稀释冲刷。柳三钱狗啃屎状趴在地上,雨水稀释了他的血,又浇透了他的尸体。他的身上溅满了泥点,脸上还粘着几片老树半黄半绿的残叶。
把柳三钱领进家门,柳大钱让凤琴给这爷仨找衣裳换。凤琴噘着嘴巴子不乐意,但拧不过柳大钱。柳大钱又让凤琴给倒开水,接着支使凤琴去烙葱花油饼,炖一锅羊杂汤。柳大钱好喝羊杂汤,柳丁卯也爱喝,爷俩常在一块喝羊杂汤。上午逢双羊镇大集,柳丁卯从屠夫陈胖子那儿新买的羊杂碎。
凤琴被支使得像个老妈子,柳大钱俨然把柳三钱当了上宾。凤琴心里怨,嘴上却不敢说。柳大钱倔驴脾气,凤琴让柳大钱打怕了。柳大钱问柳三钱,兄弟你姓柳,叫柳啥?咋落得如此田地?柳三钱说,哥,我叫柳年,柳树的柳年头的年。地里不打粮,孩子娘又死了,领着俩崽子出来找门路,七撞八撞撞到了大哥门上。柳大钱说,一笔写不出俩柳字,到了我这儿就到家了。当时还叫柳年的柳三钱做梦也想不到,一泡尿能尿出个柳大钱来。
葱花油饼羊杂汤端上来后,柳大钱对凤琴说,去把爹还有二齁巴儿都喊来。听罢凤琴便顶了块塑料布去喊人。柳大钱从柜里取出两瓶老龙口酒,撬开盖子,给桌上四只碗倒满。稍后柳丁卯和柳二钱脚跟脚进了屋子,柳丁卯看了看柳三钱,摸出一根烟卷栽在嘴巴上。柳三钱眼尖,从炕沿上抄起火柴匣子给柳丁卯点烟。柳丁卯隔着烟圈看着柳三钱说,不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是在夸柳三钱。
一张长条桌,柳丁卯靠着窗台面北,左手边是大钱,右手边是二钱,柳三钱打了横。俩孩子由凤琴领着,切了油饼,盛了羊杂汤在灶屋吃。柳家爷仨都好酒,起初柳三钱推说不喝,三让五让也灌下去半碗。借着酒劲话说得就开了,半醺上,柳丁卯说,大钱,你认下这个弟吧。没等大钱说话,柳三钱说,叔让我认哥,叔就是爹了。话说到这儿,不是柳大钱能左右的了。柳三钱跪在炕沿上给柳丁卯磕了头喊了爹,大钱和二钱只好认下这个弟。四个人都在酒里,话说得直,脑子也飘。柳三钱说,既认了亲我就不叫柳年了,顺着大哥二哥的脖领儿叫下来,叫三钱。柳三钱喊来那俩孩子,说,爹,这是我的俩崽子,大的叫柳金,小的叫柳银。这一金一银今后就是你孙子。柳三钱拍着柳金柳银的脑瓜,让他们跪下喊爷。俩孩子怯生生地喊了,柳三钱有些躁,饼吃到狗肚子去了?大点声喊。柳金柳银扯着嗓子喊了爷。柳丁卯乐得槽牙都合不上,摸了胯兜没有摸到钱,问柳大钱有钱没有,柳大钱喊凤琴拿钱。凤琴见炕上爷们喝得没了谱,不情愿给拿钱。柳大钱瞪了眼凤琴脚就软了,去柜子里摸,先摸出两张一元的,大钱说,换两张五元的,凤琴只好换出两张五元的。
柳丁卯一手捏着票子,一手弯起食指弹。柳丁卯说,金啊银啊,这钱是爷给的,拿着买糖球吃去。柳三钱不让柳金柳银拿钱。柳丁卯眼红了非要给,柳三钱才让柳金柳银把钱收了。那年头五元是不小的数额,公社胡主任一个月才挣三十七块。柳丁卯拍着桌子要酒,没了老龙口,凤琴开了两瓶榆树大曲。柳丁卯说,凤琴,你去把梅兰也喊来。凤琴说,喊过了,梅兰说她不来。柳丁卯说,你再去喊,就说要开家庭会议。凤琴只好顶着雨去喊来梅兰。柳丁卯端着酒碗宣布,柳家从此多了一脉香火,大钱二钱三钱都是柳家的梁柱,老柳家坟茔地有三钱一个窝子。
柳三钱住在了柳丁卯的院子里。次年春上冰河开化,柳大钱在西河套边上给柳三钱弄了块宅基地,帮衬着盖起了新屋。接着生产队解体,柳大钱给柳三钱爷仨上了户口,分了地。
在成为名正言顺的褡裢坡人后不久,柳三钱暴露了他的本性,与柳家反目成仇。这仇与梅兰有关。直到柳三钱被柳丁卯杀死,梅兰也从未承认跟柳三钱好过。对于柳三钱言语挑逗梅兰这事,起初柳三钱也矢口否认,后来把脏事又认下了。他说是梅兰赶着勾他,还说他哪能主动做那事嘛,柳家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说这话时柳三钱与柳家有了火药味,但还没有点炮捻子。和稀泥的是柳大钱,他觉得对不住二钱,要不是雨天多了句嘴,也不会把个瘟神招到家里来。
其实在那个阴雨天,柳三钱把尿尿在老槐树上,褡裢坡人已把他看成了瘟神。做了半年老实人后,柳三钱现了原形,除了脾气躁,还嗜酒如命,酒后脾气更躁,简直是条见谁咬谁的疯狗。柳三钱的仁义和老实,原来都他妈是装出来的。
几十年过去,想起柳三钱的狠劲,褡裢坡人依旧不寒而栗。柳三钱跟柳家彻底闹翻后,动不动就磨刀子,磨好刀子,又娘们儿似的站在大门口,叉着腰骂骂吵吵。还捉过一条野狗,勒了绳,吊在门梁上活剥皮,皮剥下来狗心还在跳。柳三钱提着血刀子,坐在墩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狗腿抽筋慢慢死去。酒后柳三钱把屎拉在人家门口,还不让人家骂,人家骂了他提了刀子与人对峙,血灌瞳仁,刀子在石墙上砍得嚓嚓冒火。柳金那年十六岁,劝柳三钱少作妖。柳金劝一回,柳三钱打一回。后来不堪打,柳金走了,走时给柳银留句话,咱爹在作死呢。
柳金走后很多年没有消息。
柳大钱给柳三钱买了几只羊放,柳三钱放羊时要背上酒葫芦,喝过酒了,把羊赶到人家地里吃青苗。褡裢坡人不是真怕柳三钱,是怕柳大钱。柳三钱沾一屁股屎都得柳大钱去擦。擦来擦去柳大钱擦腻烦了,去骂柳三钱。柳三钱抡起酒瓶子把柳大钱眉骨崩了个口子。柳大钱在老张诊所缝了三针,贴着纱布在家里咬牙切齿。等柳三钱酒醒过来,知道做过火了。光着膀子,背着一根枣刺去给柳大钱赔不是。大钱说,你这是赔不是啊,还是来给我摆阵势啊?柳三钱真给柳大钱跪下了,让柳大钱用枣刺抽他。柳大钱把枣刺丢开说,少给我惹点事就念阿弥陀佛了。
褡裢坡人看得出,柳大钱也难降住这头野驴。柳三钱真好了几天,但狗改不了吃屎,又嗜酒作妖。柳三钱成了埋在柳大钱心口的圪针刺,不拔扎心,拔又扎手。
直到柳三钱把树神庙拆了,柳大钱才下了狠心拔刺。小庙搭在树下上百年了,没人敢动分毫,真是个狗撒尿都得绕开的地方。柳三钱喝多了酒,看着庙碍眼,来了浑劲,把小庙石板盖子掀了,将刻有“供奉常仙之位”的匾石也砸了。拆庙后的第二天,褡裢坡大雪纷飞,仿佛神动了怒。庙前雪地里站了一窝子人,都默不作声,这种沉默是对柳家的极大抗议。柳大钱向村人承诺重修树神庙,钱由柳家来出。村人这才三三两两地散了,还是不说话,雪地踩得很乱。
重修庙这天,柳大钱请来下坎子的卢先生。卢先生在桑木板正面刻了柳三钱的名字,刷了黑漆,板子背面画了镇妖符,柳大钱趁黑天,偷摸埋在了树神庙地基下。新庙修成,开香火,庙前摆着各色供果,供着黑猪头。庙是柳三钱拆的,他得来庙前磕头谢罪。于是柳大钱打发柳银去找,去不多时柳银捧着一个物件回来,用马粪纸包着,血迹洇了纸。柳大钱打开纸包,是一截小手指,柳大钱的手指剧烈地抽了下筋。
晚上柳大钱去了柳三钱家,柳三钱左手小指上缠着布条。柳大钱从老张诊所给弄来了纱布,黄药面儿。柳大钱给撒了药面儿,换了纱布,说,三钱,哥给你些钱,你回家去吧。柳三钱说,是哥的意思还是大伙的意思?柳大钱说,是哥的意思也是大伙的意思。柳三钱撕掉新缠的纱布,伤口又裂开血直往地上滴,说,哥,我往哪走?褡裢坡就是我的家呀,户口簿上白纸黑字写着还盖着红戳儿,哥不认字不能不认红戳儿。柳大钱说,我能让人在白纸黑字上盖上红戳儿,也能把红戳儿抠去你信不信?柳三钱说,哥是嫌我掉个小指头掉少了?去灶屋取来菜刀,把左手剩余的四指叉开摆在炕沿上。柳大钱说,你这是干啥?耍浑?耍浑轮不到你柳三钱。柳三钱嘿嘿两声,褡裢坡是哥的地盘,耍浑自然轮不到我。柳大钱知道遇上了蒸不熟煮不烂的货,抢下菜刀,怕他喝了酒再切手指。出了柳三钱家,顺手将刀丢进茅坑里,指着茅坑骂了一句屎货。
柳大钱没回家,去了柳丁卯那儿,进行了一次长谈。二钱身子弱,常年哮喘,大钱继承了柳丁卯的脾性,柳丁卯也对大儿子更看重。柳大钱遇到难于决断的事,也常来向柳丁卯问计。
柳丁卯年轻时是个杀猪匠,刀头子贼准,一刀子进去,攮在猪心上,手腕子一翻,刀刃子挑断畜生的动脉。猪死得快,不遭罪,膛子里不汪血。发生血案的那个晚上,法医点灯给柳三钱做了解剖,那一刀正好扎在了柳三钱的心脏上。人们不禁佩服柳丁卯,杀猪刀头子准,杀人刀头子一样准。
要是没有跟梅兰的事传出来,柳三钱就是耍一辈子无赖,柳丁卯把他当根狗屎臭着也不会下刀子。柳三钱跟梅兰的事,碰了柳丁卯最敏感的神经。柳三钱嗜酒作妖,即便拆了树神庙也是褡裢坡的事,不算柳家的事。柳三钱要搞梅兰了,就是骑在柳家脖颈上拉屎,还不让擦,柳丁卯就不能不磨刀子了。
柳丁卯是谁呀,十里八村头一把的杀猪匠,手上那把柳叶长刀被奉为“妖刀”。
“妖刀”出鞘,必见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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