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我,倪虹也朝我转过头来。她冲我笑笑,朝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喝什么酒?”我走到桌前时,倪虹抬头问我。
“有小瓶的白酒吗?”我问侍应。
“白酒?!”倪虹瞪大了眼睛。
“白天我在学院里看见伊朗了,他一会儿也过来。”
“他来凑什么热闹?”
“你们俩不是挺好的吗?好像还同座过一阵子呢。”
“一般化吧。”倪虹神情淡淡地说。
我把酒点完,又要了两杯果汁:“刚才和辅导员费了半天唇舌,渴死我了。”
“她又啰嗦你了?”
“不是啰嗦我,是啰嗦你。临实习前,你把一个男生领回寝室里过夜了?”
“——嗯。”倪虹抬眼看着我,哼了一声。
“管寝室的老太太把你告了,”我笑了,“临期末晚的,辅导员为这事儿跑了好几趟教导处,肚子都快要气炸了。”
“我们就躺着睡觉来着,很单纯的睡觉。”
“你用不着这么说,我还不了解你吗?”
“你了解干吗还露出那种笑容?”
“哪种笑容?”
“你的笑容就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
侍应端着两杯西瓜汁过来,分别放在我们面前。
“你挡上了床帘吧?”
“我平时也挡着床帘啊。来了个男人就得把帘敞开吗?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我把杯子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放下杯子后,我从包里把倪虹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书拿出来,扔到桌子上,“给你。”
“毕业了可真好,再也不用听那些长舌妇啰里吧嗦了。”倪虹翻着毕业证嘟囔了一句。
我透过落地窗看见正在穿过马路的伊朗。他穿着红白格子衬衫,白色的牛仔裤,头发在风里飘扬着。
“伊朗看上去也挺醒目呢。”
“一脸病态,”倪虹也朝窗外望去,“亏他还长着大高个儿,老跟得了绝症似的。”
“忧郁的男人在女生堆儿里很吃香。”
“是咱们班那几个女生喜欢隔靴搔痒——”倪虹有些不屑地说。
伊朗晃荡着肩膀走到我们身边,他弯腰往我和倪虹脸上看了看:“你们两个笑什么?”
“没什么。”我说。
侍应一道接一道地上菜,最后他把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和两瓶啤酒送上桌来。
伊朗看见白酒时笑了:“你们还真了解我啊。”
“是她干的好事儿,”倪虹指着我说,“跟我没关系。”
“有一次我喝醉了,还是你把我弄回宿舍的吧?”伊朗冲我说。
“可不是嘛。”我对倪虹说,“有一天晚上刚下过雨,我回宿舍时经过小操场,看见有一个人趴在地上,我当时还以为谁死在那儿了呢,赶紧绕过去走开了。回到宿舍之后怎么想都觉得趴在地上的那个人挺眼熟的,我就又下楼到操场上去看了看,原来是这家伙躺在地上哼哼呢。结果我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拖回到宿舍里去了。”
“喝醉就喝醉了呗?拿死狗来形容我。不管怎么说,我得为这事儿敬你一杯。”伊朗端起杯子在我和倪虹的酒杯上碰了碰,“我喝一大口,你们俩干杯。”
“你干吗喝成那样儿啊?”倪虹问伊朗。
“心里不痛快呗。”伊朗笑笑,拿过酒瓶给我们倒酒,“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了,我是一个和幸福无关的人。”
“你所谓的幸福是指什么呢?”倪虹问。
“比如说,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我愿意去死,但我就算是死了,可能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听着像绕口令似的。”倪虹笑了。
“那你现在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我问伊朗。
伊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倪虹,端起杯子喝了口酒:“还是别说了吧。”
“有什么不能说的?”倪虹用胳膊肘撞了伊朗一下,笑嘻嘻地说,“反正我们都毕业了,你就是爱上了班主任我们也不会吃惊的。”
“我爱她?她那一脸褶子跟揉皱的抹布似的。你能不能换个方式侮辱我?”
我和倪虹放声大笑,引得好几个人朝我们这边瞪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倪虹对伊朗说道,“我听人说过,你对年纪大的女人情有独钟。”
“我对你情有独钟。”伊朗望着倪虹的眼睛说。
倪虹笑起来:“你报复心也太强了吧?”
“我是认真的。”
“你得了吧——”
“真的,倪虹。我真是喜欢你,”伊朗没笑,“要不然我也不会费尽心机地换到你身边和你坐同座了。”
“你看看他那是什么表情——”倪虹对我笑着说,“咱们班就数‘伊朗’这个外号取得最恰如其分了,他多能做状儿啊。”
“我看他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伊朗也紧跟着强调。
“——你们俩在学院里串通好了吧?”倪虹看看我又看看伊朗,“今天晚上拿我开涮?”
“怎么可能?”我说。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拿感情上的事儿开玩笑?”伊朗说。
倪虹身子往后一靠,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
“你用这种目光打量人时,很有诱惑力。”我对倪虹说。
倪虹瞪了我一眼。
“倪虹,”伊朗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你真的从来没觉察到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吗?”
“接下来你想说月亮代表你的心吗?”倪虹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是一个浪漫主义分子呢。”
“浪漫主义分子有什么不好?浪漫出诗人。”我插话说。
“你这么帮着伊朗,干脆你们俩凑合凑合得了。”
“别的事儿都能凑合,爱谁不爱谁哪是能凑合的事儿呀?”我端起酒杯在伊朗的酒杯上撞了一下,“是不是,伊朗?”
“是。这几天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酒杯叮当一声,好像把伊朗的某根神经激活了,他入神地瞧着倪虹,“我仔细地回忆了这四年的生活,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睡一次觉。”
倪虹的脸绷了起来:“别胡说八道——”
“如果我有半句假话,出门让车撞死我好了。”伊朗一脸严肃地说道。
倪虹看着伊朗,然后又转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伊朗,然后又看着倪虹。
“你们俩慢慢喝吧,我还有点儿事——”我站起来,伸手去抓背包。
“你走我也走。”倪虹也站了起来。
“别走——”伊朗一把抓住倪虹,她用力甩了一下,把他甩开了。
伊朗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别走,别现在走。”
“你不觉得眼下的话题你们单独谈更合适些吗?”我问伊朗。
“你还当真了?伊朗在开玩笑呢。”倪虹说。
“我没开玩笑,”伊朗立刻转向她,“我确实喜欢你。”
我冲倪虹笑。
“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倪虹拿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坐回到椅子上去,“经常有人向我示爱。”
“像伊朗这样?”
倪虹斜睨了伊朗一眼:“他喝醉了——”
“我很清醒。”伊朗抢过话头说,“我们到学院报到那天,你的头发还没我现在的头发长呢,穿了一件白衬衫,下摆掖在牛仔裤里。脚上蹬着一双‘耐克’旅游鞋。”
“记性还真好,可是——”倪虹用手支着下巴,眼珠一转,笑了。她朝伊朗的身边靠了靠,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喜欢我什么呢?”
“一切。”伊朗不加思索地回答。
“嗯——”倪虹想了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伊朗说。
“你们俩酸不酸啊,听着像三流电影里的对白似的。”我敲了敲桌子。
倪虹对我的抗议不作理会:“听说你高中时候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处了一个比你大十几岁的女朋友,你先是为她离家出走,后来又为她考了大学。真有这回事儿吗?”
伊朗就像咬到什么硬东西硌了牙,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有没有?”
伊朗眨了眨眼睛,把头转向一边。
“我猜是真的。要不然,你也就不会是‘伊朗’了。”倪虹在桌面上拍了拍,“你把左手放这儿。”
伊朗没动。
“放这儿放这儿放这儿。”倪虹把伊朗的手抓起来放到了桌面上。
伊朗的小手指短了一截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倪虹又问。
“——你不要相信谣言。”伊朗沉默了半天,低声说道。
“我不相信谣言,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真没什么可说的。”
倪虹若有所思地望着伊朗。
“如果你能到我心里看一看,你就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伊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倪虹,“我想和你睡觉,想和你肌肤相亲,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儿,我管不着。”倪虹冷冷地说。
“求求你,倪虹。”伊朗说着,他的眼圈儿红了,泪珠圆滚滚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也不伸手擦,眼睛还是紧盯着倪虹,“就一夜,行吗?”
“你别再说这种话了,一句两句还能逗人笑笑,说多了就讨厌了。”
伊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爱你——”
“你爱我有几分?”倪虹打断了伊朗,笑嘻嘻地在自己的小手指上比划了一下,“这是几分?”
伊朗端起酒杯把里面的白酒一口气喝光了。
倪虹假装没看见,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来给我看:“这个最好吃了,是鱼的腮帮子。”
“今天夜里我要跟你在一起度过。”伊朗把酒杯重重地放下,赌气似的说道。
“跟我一起度过?在哪里跟我一起度过?”倪虹津津有味地吃着鱼的腮帮子,“你有开房的钱吗?我们不是夫妻,要开房得去四星级五星级的酒店。”
“——宿舍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真能开玩笑。”倪虹笑着说。
我从包里掏出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这是我房子的钥匙。”
伊朗的眼睛像灯光一样被点亮了。
倪虹定定地望着我。
“你太好了——”伊朗把钥匙紧紧地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去拉倪虹的胳膊,“我们走吧。”
“往哪儿走?”倪虹眼皮也不抬地问他。
“这儿——”伊朗给她看了看手里的钥匙。
“你知道我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吗?”
“对了——”伊朗转过头来看我,“在什么地方?”
“倪虹知道。她记路记得一向比我清楚。我记性不好,什么都忘。”我拍了拍脑袋。“可能一走出这家餐厅的门,我连在这里吃过饭的事儿都会忘掉。”
“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人很有意思。”倪虹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
“我是即兴发挥。钥匙在你手里,你说了算。”
倪虹看了我一会儿,把目光转开了。
“倪虹——”伊朗叫了一声。
倪虹垂着眼睛,对伊朗的叫声充耳不闻。
“——倪虹?”
倪虹朝外面望去,天色已经黑透了,玻璃窗上映照出我们的身影。
“倪虹——”
倪虹抬起一只手,打量着上面的指甲油。也可以说她在透过手指,打量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倪虹,我知道你不会永远属于我,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奢望,我只要你一夜。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伊朗的眼睛里又泪光闪现了。
倪虹转过脸来,在伊朗的脸上看来看去,目光最后落到他的手上:“你当初是为了让那个女人和你睡觉,才把手指切下去的吧?”
“倪虹——”
“是不是?”
“你——”
“是,还是不是?”
伊朗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朝厨房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把切菜刀回来了。负责我们这桌的侍应注意到那把菜刀,把手里的托盘放到吧台上,跟着伊朗走了过来。
“如果我切下来一截指头你才能相信我对你的爱情,那我就切给你看。”伊朗把左手放到桌上,右手握着刀斜着支在左手小手指的上面。
“先生——”侍应在旁边叫了一声。
“想吓唬我?”倪虹冷笑了一声。
“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情,错过了今天晚上,可能我会遗憾一辈子——”伊朗全身都在发抖,嘴唇被他咬得发白了。
侍应突然伸手拉了伊朗一把,他没防备,身子歪了歪,胳膊横到桌子上,切偏的菜刀把他的酒杯推到地上去了。
酒杯啪的一声碎了。
“先生——”侍应用力地拉伊朗。
“放手,”伊朗往外推他,“和你没关系。”
“先生——”侍应死抓着伊朗不放。
伊朗冲侍应举起了菜刀,他的眼神儿变得让人害怕了:“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儿。”
“先生——”侍应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汗珠来。
“放手——”伊朗说。
其他桌上的顾客纷纷朝这边看,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走过来。
“把刀还给人家。”倪虹突然开口说道。
“不——”
“我让你把刀还给人家。”倪虹加重了语气。
“不——”伊朗像个孩子似的叫喊起来。
倪虹紧盯着伊朗,没吭声。
“还不见好就收?傻瓜。”我起身抓起背包,冲伊朗笑笑。
侍应趁他愣神儿的工夫,凑上前去把刀从他的手底下抽出去了。
“我明天中午回家。”我对倪虹说,离开了餐馆。
时间还早,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一个朋友打手机,他接了电话,一大片欢声笑语突然传进我耳朵里。
“喂?”朋友的声音从喧哗声中挣脱出来,奔向我。
我把电话挂断了。
“没通吗?”电话亭里的女人看了一眼计价器。
我把钱递给她。
“通了?”
“嗯。”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呼机响起来,我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我抓起电话拨过去。
“你在哪里?”伊朗问。
我打车回家,在我们楼下有一个花坛,伊朗坐在花坛边儿上,烟头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的。
“倪虹呢?”出租车停在伊朗身边,我一边付钱一边通过车窗问他。
“走了。”
“这么快就得偿所愿了?”我推门下车,走到伊朗身边坐下。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想象的哪样儿?”我笑了。
伊朗把烟头扔到地上,脚跟着踏了上去。“我们根本连楼都没上。”
“——倪虹到底还是拒绝了你?”
“不是。”伊朗摇摇头,“是我自己不想上去了。”
我看着伊朗。
“倪虹能跟我来到这里,等于是给了我世界上最诚挚的友谊和信任,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件事的。”
“——”
“如果我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请你原谅我。你也让我很感动。”伊朗把手摊开在我面前。
我把钥匙拿了起来。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生气了吗?”伊朗用肩膀轻轻地撞了我一下,“刚才我已经跟倪虹道过歉了——”
我站起来往楼里走去,走到楼门口时,听见伊朗在身后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
伊朗站在路灯下面,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晃得白花花的。他抻直了胳膊冲我摆手,跟我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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