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冠一豸

    朋友间必须是患难相济，那才能说得上是真正的友谊，你有伤心事，他也哭泣；你睡不着，他也难安息。不管你遇上任何困难，他都心甘情愿和你分担。

    ——莎士比亚

    一

    台风来的那个晚上，窗外暴雨如注。

    我关紧门窗，早早蜷缩在温暖的床上看三毛的《温柔的雨夜》，可这个雨夜一点也不温柔，幽暗的夜空时不时的电闪雷鸣。还在傍晚时，巷子里就已经水流成河。家家户户早早关起了门，只有昏黄的街灯在雨幕中兀自闪烁。

    在我正沉溺于三毛深情的故事中时，突然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敲门声。谁呢？会在这台风夜里来我家？侧耳聆听，我听出了岳南飞的声音，于是赶紧下楼去给他开门。

    站在门外屋檐下的岳南飞像只落汤鸡，整个人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了一脸。

    “小飞？怎么过来也不打雨伞？”我问他，很奇怪他怎么会在这种天气来找我。

    微弱的灯光下，待我看清他脸上的手指印痕时，我明白了，于是愤然地说：“你爸又打你了？他怎么能这样？”岳南飞没说话，头一直低着。

    听到开门声，老妈从楼上下来，看见是岳南飞时就叹气说：“这个老岳，肯定又喝多了，怎么能老拿孩子出气？小磊，你带小飞去换衣服吧，晚上你们就一块睡，回家去，他肯定还要挨打。”这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岳南飞的父亲是个酒鬼，醉了就打儿子。

    老妈折回楼上时，我把一身湿漉漉的岳南飞带回了房间。我把睡衣给他，让他进卫生间换时，他却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地上是一滩水渍。

    “你怎么了？”看着他忧伤的眼睛，我心疼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栗。

    虽是暮春了，但天气依旧透着阴冷的寒。

    “去把湿衣服换了吧，不然会感冒的。”我说着，进了卫生间把浴霸打开。

    等了一会，岳南飞还没出来，我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坐在浴缸边默默流泪。强烈的浴霸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我的心一阵黯然，不知如何安慰他。静默片刻，我抓起干毛巾帮他把头发擦干，然后换了身上的衣服。

    我把岳南飞拉进了温暖的被窝，小时候，我们时常挤在一起睡觉。我特别喜欢听他讲故事了，那时，他已经认识很多字，能把一个平常的小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巷子里的孩子都喜欢找他玩，而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上学……躺在床上，望着他惨淡的脸色，我难过地握紧他的手，把他揽在怀里，想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给他。

    二

    岳南飞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自从五年前，他的妈妈跟一个包工头跑了以后，他的父亲就性情大变，天天借酒消愁，不醉还好，一醉就动手打岳南飞，边打边骂，还让他也一起滚蛋。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岳南飞的父亲以前是个话不多挻温和的人，和左右邻居的关系都很好。妻子的背叛，彻底击垮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我妈说，任何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打击都是致命的，因为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岳南飞的父亲不仅变得暴躁易怒，也失去了生活的斗志。酒，成了他最后的支柱。

    刚开始邻居们都会去安慰和开导他，久而久之后，也就没有人再理会。生活的压力让大家应接不暇，谁又有那么多闲功夫来理会别人家的闲事呢？只是大家都很可怜年少的岳南飞，他成了他母亲的替罪羊，父亲的出气筒。

    岳南飞和我同龄，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他妈妈跟人跑那年，他才10岁。

    那年夏天和往年一样，酷热难耐，而台风又时常席卷而来。那天是台风过后的第二天，小巷排水不畅的下水道，暴雨一过就把巷道变成一条河流。我之所以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我正和岳南飞一起。放学回家时，在巷口为了避让一辆疾驶而过的摩托车，我掉进了路旁的臭水沟。是岳南飞把我拉起来的，从臭水沟爬起来，我浑身散发着恶臭，路人纷纷掩鼻绕道，只有岳南飞帮我拎着书包，安慰哭泣中的我，并且送我回家。

    在我的家门口，我妈看见我一身泥水，臭气熏天时，居然没骂我，而是先对他说：“小飞，你赶快回家，你家出事了。”岳南飞是跑着离开我家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急切地问我妈：“小飞家出什么事了？”“小孩子家别管。”老妈这才开始数落我，然后拎着我到卫生间洗澡。

    洗了澡换了衣服，我去岳南飞家时，远远地就看到许多人围在他家的门口，我还隐隐听到岳南飞的哭声。扒开人群，我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岳南飞的父亲两眼通红，像一头愤怒的失去理智的狮子，他一边咒骂一边疯狂地摔东西，遍地狼籍。岳南飞哭得泪水涟涟，双腿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父亲的腿。听了周围人的议论，我才知道岳南飞的妈妈跟人跑了。

    10岁的年纪，理解不了“跟人跑了”是什么概念，但我明白，岳南飞从此后没有妈妈爱他了，心里的忧伤瞬间泛滥起来。岳南飞是我最好的伙伴，看见他哭得伤心，我的泪也禁不住流了一脸。

    后来的情形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活泼快乐的岳南飞再也没有笑过，他也再没有讲过故事给我听。他的父亲常常喝醉，醉了就打他，骂他也是贱人。他的身上时常留有他父亲打他的伤痕，淤青的，带伤口的。我怂恿他去居委会告他父亲，但他沉默了。我轻抚着他身上的伤痕时，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帮得上他。邻居们劝过他父亲几次后，也懒得再管了。

    巷子里的人都说，岳南飞一夜间长大了，但我觉得，他是伤心透了。他脸上的表情淡漠而忧伤，眼神寂寂的，像深潭，闪烁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眸光。而最让我心悸的是，他会长时间地沉默，盯着一个方向或是望着高远的天空愣神。他的背影很孤独，像绝望的一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询问他具体的情形，怕激怒他，也怕伤害他。我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但是，即使天天在一起，我还是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起起伏伏的情绪变化，我只能从他的眼神中来猜测。

    三

    那个台风肆虐的雨夜，是我和岳南飞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夜。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他已经离开。书桌上，有一封他留下的信。

    小磊：

    谢谢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五年了，我终于长大，我要离开了。我再也无法忍受我父亲对我的打骂，我怕自己哪天控制不住会还手，会出更大的事，所以我选择离开。

    他恨了我五年，我也恨了他五年，但我更恨那个抛弃我的女人。我叫她妈妈的女人，她到底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狠心抛弃我？让我在我的人生里再也抬不起头来。多少个无眠的夜里，泪湿枕巾，其实我也可怜我父亲，他心里比我更苦。

    我想去找她，虽然很恨，但她终究是我妈妈，我每天夜里都在想念她……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回来。跟着火车走吧，能到哪算哪，我真的厌倦了这种生活。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小孩，我要出发了。为我祝福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没有你的陪伴，我的人生将更加暗淡……我会想你的，无论在异乡的街头还是巷尾，我都会想念这条熟悉的巷子，因为我在这出生，也在这里成长，但现在我要离开了……

    岳南飞走了？我抓着他留下的信笺默念着，头脑一片混沌。信笺的下半部分，字迹有些模糊，像是泪水浸染过而洇开了。他哭了？我能够想象得出，岳南飞写下这些文字时脸上的斑斑泪痕。

    待我清醒的意识回来时，我飞快地跑了出去。岳南飞家的大门紧锁着，我想到了车站，于是骑了辆单车，飞速地驶向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找不到岳南飞熟悉的脸，车站的广播在喧闹，一直在播报着各路火车发车的时间和途经的地名。那温柔的女声在此刻听来却犹如利刃般撕割我的心。他真的走了？他身上的钱够吗？带了足够的衣服了吗？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岳南飞瘦削的脸庞和忧伤的眼神，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伤心的泪流了一脸。那一整天，我都患得患失，心被挖空似的。岳南飞真的离开了，他会去哪呢？虽说天下之大，可他一个15岁的男孩子，又能去哪呢？他该如何生存下去？

    岳南飞的父亲是在他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天才发现他不见了，于是在小巷里找，也来我家，问我是否有看见他。我把岳南飞留下的信笺给了他父亲，他看后，泪流满面。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短短几天时间里就白发丛生，整个人憔悴得像个枯槁老人。他天天呼喊着岳南飞的名字，从小巷的这一头到那一头，那声音嘶哑而悲切，一直回旋在我的耳畔。

    四

    三年的时间，岳南飞再没回过小巷，我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时常坐在窗前，望着黄昏时的落日一点点坠入小巷尽头新近建起的一座高楼后面。听说，我们小巷要被开发了，四处的墙壁上都写着鲜红的“拆”字。

    我已经念高三了，每天要做数不尽的练习题。在书山题海里翻腾，累得精疲力竭，但一放松下来，我就会想起岳南飞，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能不能养活自己？在异地他乡，他是否已经找到了他憎恨着又无比想念的妈妈？

    “小磊，我们以后一起读大学好吗？我要当作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不要分开……”一次夜里做梦，我又梦见了年少时的岳南飞，他稚气的脸上写满坚毅。那时候，他是多么快乐的少年，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

    岳南飞的父亲苍老了许多。我常在小巷里看见他，弯着背，步履蹒跚。远远看去他就像个花甲老人，可他才四十多岁呀？我不知道这个已经不再喝酒的男人，他是否后悔过从前天天醉酒把儿子打跑了的事？或许吧，要不他还会天天烂醉如泥。

    又一次台风要来临了，电视上已经播报了这个消息。那天傍晚，我信步穿行在小巷，看着台风来临前阴暗的天空和巷尾已经人去楼空的房屋、零乱的物什，竟有种陌生的疏离感。如果岳南飞回来，他还能找到当年的小巷吗？还能找到我吗？岳南飞家的大门锁着，不知他的父亲又去了哪里？我偶尔还会到他家，看看他的父亲。当日离开时，他在信笺上有过交待。只是我一直找不到什么话对他父亲说，我心里其实一直在恨他。我觉得，是他逼走岳南飞的。小巷里的人，已经渐渐少有人提起岳南飞了，就像他从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可我记得，他是巷子里最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能认许多字，会给我讲故事……

    “轰——”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过后，幽暗的天空划过一道亮光。才一会的功夫，雨幕就布满了整个天空。从窗口望出去，茫茫一片。

    听老妈说，等我高考结束，我们家也要搬迁了，新房子离小巷很远，在城市的另一边。可能就在这个暑假，小巷就要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幢幢陌生的高楼。以后就没有小巷了，我和岳南飞童年的乐园就此消失。

    就像人们渐渐遗忘了童年的岳南飞一样，也会渐渐遗忘最初的小巷。或许，只有我一个人会想念小巷，就像我想念岳南飞一样，永远记得他年少时的憧憬和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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