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赫莉来说,只有那个在火车上紧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才是最重要的。正如她所预料,莉莎的精神很不稳定,前一秒看起来还很高兴,下一瞬间却泪流满面。有时还会毫无预警地突然情绪崩溃大哭,让人措手不及。
“莉莎住院时,我是负责照顾她的护士。”贝鲁特告诉她,“出院后也一直是我在照顾。莉莎很可爱,但发起脾气来可不得了。她有时会突然性情大变,令人很不安呢。”
“原因就是她曾经历过的那场悲剧。”赫莉指出,“在那种情况下失去母亲,火车事故、严重受伤……她到现在都还很痛苦。”
“嗯,这我知道。”贝鲁特点头道,“可是我似乎帮不了她。我想抱着她安慰她,但是行不通。她需要的不是我。”
“那孩子需要的是母亲,好可怜。”赫莉叹气道。
“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她只能寄托在相似的人身上。那个人就是你,你是英国人,而且跟她的母亲很相像。”
看来,这似乎就是答案了。赫莉经常观察莉莎,想弄清楚她到底需要什么。莉莎午睡时,她会与其他人交谈,贝鲁特和安娜的对话,都是重要的信息来源。
马特尔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就像没有住在这里似的,因此三个人可以毫无顾虑地聊天。
“老爷在家时也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某一天,安娜在厨房泡咖啡时这样说道,“夫人去世前他从来不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感觉好像和幽灵生活在一起。”
“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赫莉问道。
“夫人很漂亮。”安娜羡慕地说道,“所以老爷会那么迷恋她也很正常。”
“迷恋?”赫莉重复道,这与她所认识的严格又顽固的马特尔,完全无法联系到一块。
“老爷迷恋夫人到几乎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安娜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只见过老爷现在的样子,也许会不相信,但夫人还在的时候,老爷总是面带笑容、满脸幸福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能爱一个人爱到那种程度的。为了夫人,要他去死他都愿意。可是,没想到死的却是……”安娜叹了口气。
“发生火车事故的那天,我刚好在医院值班。”贝鲁特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当时在医院看到老爷,他面无表情,就好像戴了一副面具似的。”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夫人去世了吗?”赫莉问道。
“知道的。他开口对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就算我妻子死了,我也想见她一面’。医生很犹豫,因为遗体受损得很严重。医生让他再等等,但老爷的态度却越来越强硬。”
“老爷生起气来是很恐怖的。”安娜想了一会儿说道,“最后医生答应他的要求了吗?”
“没有,没有马上答应。医生劝他先去见见平安无事的女儿,但老爷说‘让我去见我的妻子,否则就让你后悔!’,医生只得把他领到安置夫人的房间里。老爷让所有工作人员都离开,但是医生让我留在房间外面待命,要我看到法露奇先生出来,或者有问题发生的时候过去叫他。”
“你在房间门口有听到里面的动静吧?”安娜一脸不快地问道,“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听到,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一般来说,家属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要么会痛哭,要么呼唤死去亲人的名字,但那时候只有一片沉默。我永远不会忘记老爷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的脸色,看上去让人觉得死的人好像是他一样。”
“之后他去见莉莎了吗?”赫莉想确认这一点。
“去了,我带他去的。莉莎身上插了很多仪器,看上去很严重。我原打算请他注意不要碰到小姐,不过根本没有那个必要。老爷一动不动,仿佛在他面前的人跟他完全不相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小姐,然后就走出房间。”
“我不明白。”安娜说,“老爷很爱小姐,就像他爱夫人一样。曾经有人开玩笑地说如果有儿子的话,他的态度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过老爷说:‘我不要儿子,莉莎是世界上最可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说的这句话,还有他说这话时看着小姐的神情。”
“但是在医院的时候,老爷完全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贝鲁特说,“不过,男人和女人不同,他们不擅长处理那种情况。不管再坚强的人,都会因为恐惧而变得冷酷的。”
也许确实如此,然而赫莉觉得不能这么轻易下结论。这件事有个疑点。马特尔为什么会为了小孩,甘愿冒着失去地位和名声的危险,藏匿一个未曾谋面、行踪可疑的人呢?这也是一个谜。
他有时会表现出对孩子无限的爱,只要是为了孩子,无论是什么危险都不怕;但有时又对孩子很冷淡,刻意跟孩子保持距离。如果能理解这个矛盾,也许就能理解马特尔了。
只是,要理解他似乎没那么容易。听到安娜接下来说的话后,她更确信这一点了。
“老爷绝对不会提起夫人。能说出夫人名字的只有小姐,但是每次小姐一提起夫人,他都会极力改变话题。”
“这也太过分了吧?”赫莉的心有些紊乱,“莉莎很想聊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而最了解夫人的人是他。”
“是啊。”安娜有些怜悯地说,“但是老爷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的桌子上甚至没有夫人的照片。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显露出男人失去妻子的悲伤。但是,他的内心一定在哭泣吧,所以他才会建了一座那么豪华的墓碑,经常到墓碑前看夫人,久久不愿离开呢。”
“而且是每天晚上。”贝鲁特补充道。
“有天晚上,我在墓碑附近碰到老爷。”安娜似乎想起什么似地说道,“我离老爷很近,可以听到他正在和夫人说话。让人有些害怕呢。”
贝鲁特打从心里欢迎赫莉的到来,从来没有问过赫莉不想回答的问题,而且很爽快地教她如何做莉莎的护理。每周来这里两次的理疗师,也教了赫莉一些莉莎每天必须做的运动。赫莉很快就记住这些,而莉莎与她在一起也感到很轻松。
赫莉会固定去图书室看报纸,确认自己是否登载在上面,但完全看不到关于自己的任何报道。
宅邸里有好几个园艺师,还有卡罗露·法露奇墓园专属的园艺师,他的主要工作是保养喷泉、修剪花坛等。有一天下午,赫莉在散步的途中,看到那个园艺师在忙碌地修剪草坪,于是微笑着朝他挥挥手打招呼。
她继续往庭院深处走去,突然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个从宅邸那边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被树林围起来的小泳池。这里很适合夏天的午后过来,但遗憾的是泳池荒废了,池里没有水。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空荡荡的场所。这句话在赫莉的心中回荡着。尽管有很多佣人在这里工作,维持着整个宅邸的运行,然而,被遗忘的、空荡荡的的场所,却很适合用来形容整座宅邸。因为这里没有灵魂,而受此影响最深的,莫过于这个宅邸的主人了。
赫莉明明不了解马特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能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她也确信是如此。
莉莎有一本珍贵的相册。里面有马特尔和卡罗露·法露奇结婚典礼当天的照片、两人和刚出生的女儿一起拍的照片,还有女儿一岁时一起拍的照片等等。
赫莉的目光被马特尔的表情所吸引。卡罗露的目光有时看着丈夫,有时看着女儿,更多的时候是看着镜头。但马特尔的照片中,只有一张是看着摄像头的。他的视线总是落在他最爱的两个女人身上,表情充满纯粹的赞美。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马特尔的脸颊贴着卡罗露的发鬓,脸上满是喜悦和幸福。
还有几张照片是在泳池照的。卡罗露穿着黑色比基尼,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的姣好身材,金色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看上去非常美丽。坐在旁边的莉莎像个假小子,带着好胜的表情微笑着。她长得跟母亲非常相像。
赫莉还看到了她意想不到的马特尔:健美的体魄、厚实的肩膀、平坦的腹部、修长的手脚。若是不认识的人看到他,大概会以为他是模特或者演员呢。应该没有人会想到他竟然是法官吧。想到这赫莉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个法官。
马特尔的表情没有一个会让人联想到法庭。照片里所记录的,只是一个讴歌人生、健康帅气、尽情享受生活点点滴滴的男人。
在大量照片中,让赫莉目不转睛的是莉莎和马特尔对视的一张照片。两个人的表情洋溢着幸福,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笑得很开心,他们的笑脸让人觉得很温暖。
有父亲在身边就是这个样子吧。赫莉心想。
从莉莎的样子来看,照片应该是去年夏天的时候照的,马特尔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别人。那时的他年轻、满怀希望、幸福,与现在的他完全两样。
赫莉好像有点理解马特尔了。最爱的妻子去世后,他一直沉浸在绝望的深渊中,无法把这种心情告诉任何人,所以那华丽的墓碑是他这份哀思的唯一寄托。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莉莎的存在,冰封的心也没有去回应女儿对父亲的需求。本来父女两人可以互相安慰,但马特尔却脆弱到了需要寻求其他不认识的人来帮助。虽然他是个难相处的人,但每次一想到他,赫莉内心深处就莫名地痛了起来。
赫莉的目光回到照片上,她终于发现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泳池眼熟了。这就是她在庭院中看到的那个泳池。过去那里是那么地有光彩,如今却荒废了。如家人的太阳般重要的女性的离去,让泳池发生变化,它就好像是这个家的象征一样。遗留下来的父亲和孩子,直到现在也未能心意相通。
赫莉回到宅邸,被贝鲁特叫住。
“老爷已经回来了,正和莉莎在一起。他要您别去打扰他们。”贝鲁特注意着周围,用说悄悄话般的声音轻声说道,“您看到的在线型录上,有没有价格合理的礼服?”
“没有一件是合理的。”赫莉答道,“你们已经进展到挑选礼服的阶段了?”
就算她不问,贝鲁特也会满怀欣喜告诉她,关于她未婚夫的事情。赫莉笑着听着,但对她来说却是很痛苦的对话。不久之前,她也准备要结婚了。只要和对方在一起,她就会心跳加速,她以为她会爱他一辈子的。没想到,最终他却以残酷而自私的方式背叛她。
现在我明白了,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而我却毫不怀疑地跳进他精心铺设的陷阱。
他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还能不能再见面呢?
当天晚上,马特尔也一起吃晚饭。期间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了赫莉好几次,让她觉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感到有些不安。当他站起来离开座位静静地说出下面的话时,赫莉的不安变成了现实。“等莉莎睡着后你来书房一趟,不管多晚都可以。”
过了两个小时,等莉莎按时睡觉后,赫莉悄悄走出房间,向楼下的书房走去。她敲了敲门,但没有人回应,于是她轻轻地把门打开,马特尔并不在里面。她径自走了进去。
里面的光线有些暗,看不出马特尔是否真的不在。赫莉环视着房间确认一下,知道他不在后,她开始慢慢观察房间,接着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的报纸。
报纸就摊开在书房唯一亮着的台灯下。在上下颠倒的报纸上,赫莉看到“沃乃里”这个名字。
和未曾消失过的痛苦回忆,一起刻印在脑海里的名字。
赫莉仿佛置身在非现实的世界里,她拿起报纸,试着阅读上面的文字。她大致明白了要点。
贵重的工笔画……价值数百万……与赝品调换……罪犯有两人,分别是莎拉·坤蕾和布鲁诺·沃乃里……沃乃里在被捕后逃亡……女性则下落不明……
赫莉崩溃地坐到椅子上。
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自己不可能永远逃避现实,残酷的真相正在逼近。运气好的话,也许只是被赶出这里,最坏的情况是被逮捕。不逃的话不行。但是,该逃去哪里?她完全没有方向。
报纸上登载着布鲁诺的照片。不知为何,赫莉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描绘着那英俊又倔强的脸。和初次见面时一样,他的嘴边泛起极具魅力的笑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她想起被他那种目光盯着的瞬间,自己是多么迷恋他,心跳得有多厉害!
赫莉再次抚摸那张照片,感受着纸张的冰冷,想要回忆起相遇那天他的种种。然而,梦已经死了。泪水积在眼眶,顺着赫莉的脸颊流了下来。
“没有错吧?”
马特尔大概几分钟前就站在那里看着赫莉。赫莉赶紧擦了擦眼泪。
“对,没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并不是偶然摊开报纸的,对吧?”
“对,我有必要确认一下。”
“现在已经确认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做决定之前,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必须瞭解一下。”
“比如说……我是不是罪犯?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会相信我吗?”
“也许会相信。”
“如果不相信……你打算怎么做?莉莎会怎么样?”赫莉问道。
在昏暗的灯光下,马特尔有些犹豫。
“我和那孩子谈过了。”他说,“她跟我说了很多的事情,尤其是你母亲的事情。”
“我母亲?这次事件跟我母亲有关系吗?”
“也许有关系。你母亲生病了,你一直照顾着她对吧?”
“没错。是很严重的病,我知道治不好了。最后的十年必须要寸步不离,所以我待在家里专心照顾她。”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比如说父亲。”
“我根本不知道父亲的任何事情。我母亲是未婚先孕,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父亲就离开了。我也完全不认识父亲那边的亲戚,与母亲的亲戚也几乎没有任何往来。他们好像都以我母亲为耻,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所以,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两人相依为命,不过我们都觉得很幸福。当我母亲知道我有绘画的才能后,为了让我到学校念书,兼职打了两、三份工,为我赚学费。她比我还期待我能去上美术大学,可是在愿望实现之前,母亲就出现生病的征兆。所以,我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虽然有教职,但两学期结束后,我不得不辞职照顾母亲。”
“人生被搅得一团乱,很痛苦吧。”
“我从没那么想过。因为我很爱我母亲。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母亲的支柱,就像母亲为了我而拼命努力一样。不过为什么要问这些事情?我母亲和这次的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马特尔粗鲁地说道,“我现在慢慢对事情有了一个整体的印象。你与世界的联系太少了。你曾经约会过吗?有没有恋人?”
“没有,而且恋人也不会想问关于对方母亲的任何事。”
“你为什么到朴茨茅斯去?”
“朋友住在那儿,每年都会招待我去。母亲她也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所以我就去了。”
“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
“去年母亲去世时。”
赫莉颤抖着说完后沉默了。马特尔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安慰她。或许这是他体贴的表现吧。赫莉无法忍受别人的同情。马特尔静静地等着她平复心情。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马特尔用沉静温柔的语调问道。
“当我为了恢复教职而接受再教育时——”
“就遇到布鲁诺·沃乃里。”
“对。”
“然后,涉世不深的你就被他吸引了。我从你和莉莎的对话,知道你过着几乎和社会、和男人没有交集的生活。但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你不是说你不想知道太多的吗?”
“确实。”
赫莉冷笑了一声。“不过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布鲁诺看中了我,而我也很迷恋英俊的他,我觉得他是意大利人,应该会非常浪漫的。我就是这么愚蠢的一个人。”
“确实,我们意大利男人总是给人那样的印象。”马特尔讽刺地小声说道。
“如果我能更敏锐一点的话,就会发现真相并不是那样的。那根本就不是Amore(意大利语:爱)。”
“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匕首。”赫莉痛苦地回答,“锋利的匕首。它很小,所以不到最后时刻,根本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它轻而易举就能残酷地刺中你。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马特尔发出刺耳的笑声。如果赫莉能够冷静一点的话,她会发现他的笑声里充满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痛苦。
“那种情况也是有的,但也不全是那样。有时被骗的是可悲而愚蠢的意大利人,骗人的是令人憎恨的英国人。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一直生活在太阳照耀之下的你,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之中。如果意大利人使用的是匕首,那么英国人使用的就是棍棒,两者都能给人致命打击。”
突然,赫莉发现马特尔的臆测并不恰当,于是盯着他看。马特尔是在和赫莉有着相同深切残酷的苦恼之下,说出这些的。
“你有憎恨的英国人?”
他突然板起脸,赫莉知道他恢复了自制力。“告诉我沃乃里的事。”
“抱歉,我没有恶意——”
“我叫你继续说下去!”马特尔的声音很严厉。
似乎有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他周围的空气彷佛充满了苦闷。
“继续说。”马特尔比刚才稳健了些,说道,“我需要知道所有事情。”
赫莉背对着马特尔,想从这强烈的压迫感中逃走。接下来是最痛苦的遭遇,痛苦到她快要崩溃了。光是经历过就已经觉得很痛苦了,她实在无法忍受再次回忆。
“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马特尔毫不妥协地说道。
赫莉一直沉默不语,于是马特尔来到她的背后,抓住她的手腕想让她转过身来。赫莉反抗着。
“我不能缓解你的痛苦,我只能对你说,不要输给痛苦,要坚持住,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马特尔声音中的某种感情,瓦解了她内心的反抗,赫莉就这样让他转过身来。由于心情太过激动,她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马特尔很仔细地观察着她,那阴沉的眼眸紧紧得盯着她看。
“没错。”赫莉点点头,“这样做才是唯一的方法。”
“那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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