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玉记-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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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二天就要上山了。

    在凌晨到来之前,古像是窗户被风吹开一样地苏醒过来。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流到了他的床上。屋子里寂静无声。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在胡思乱想,对这即将到来的行程感到不安。

    还不到十点,他们就出发了。这一天的征兆很好,天是蓝的,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一路上,他从不想自己。不去想即将投在黑暗山谷里的身影以及河水中的映像。

    在前往昆仑山寻找玉石矿脉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才是可靠的。

    黄昏时,他的脸朝上,平躺在帐篷里。在一股帆布的浓烈气味中,透过虚掩的帐门,他看到落日卷起暗红色的金边和灰色的烟流。

    沙漠寂静,他感到心里有些奇异,好像这些曾经是他不只一次看到过的景象——好像他曾经和现在一样,枕着手臂躺在四面来风、咔嚓作响的黄昏里,帐顶在落日中散发出平滑的金属光泽。

    而这暗金色的落日烟流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帐前扫过。

    数天来,他们沿着昆仑山的方向行进,向北走了很远,直到土地干裂,植被也稀疏起来。一路上,他们在沿途中的很多村落都停留过,而这些村落的名字串在一起就像咒语一样:克里雅,克里雅,克里雅。

    这个村落的居民都住在用树枝搭建的简陋棚屋里,棚屋七零八落地趴在地上,浑身尘土,似乎仅剩下一副副骨架,隐隐散发出烧焦了的气味,而敞开的房门就像一张烧焦了的嘴。

    就好像被一种气味吸引似的,他来到村头边的一个山崖底下,他看见山崖的中间除了众多的鸟的影子,还从中拔出来几棵歪歪扭扭的野苹果树,个个炫耀似的红得顽皮。由于没人可以采摘得到,所以它们熟透了以后,就自己落到山坡上了,不发出一点声响。

    喀什喀尔乡是一个小村落,离村落不远的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他们的帐房就是在灌木丛中的这片空地里搭起的。从外部看,很少有人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黄昏来临。他们用捡来的干柴烧了两堆篝火,然后围坐篝火旁,等待一天中最后的晚祷。

    他的右脸颊被夕阳的余光照耀,试图想象自己得到了温暖。当他累极了仰身倒在帐房内,柔软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具神秘的死尸。

    第二天清晨,在半梦半醒间,他被脚上像针刺一样的疼痛唤醒了,这种疼还伴着一种酸胀。很难受。

    他起身一看,右脚腕处凸起一个很大的脓包,一定是什么小东西拜访过他了。他的眼睛在帐房内四处察看,一只拇指大的灰黑色的蜘蛛正缓缓地朝帐顶爬去。

    看到这只蜘蛛,他想起了古丽。

    在和田有一阵子,他不知什么原因连续好几天耳鸣,去了当地的好几家诊所都没用。他来到“红玫瑰”药铺,找古丽的继父肉孜大伯要问个究竟。

    “得吃药,吃药治耳朵。”肉孜很理解地说。

    肉孜开了几副草药,让古每天煎着吃。都是些很平常的草药,只是有一味草药的药名很奇怪,让他笑出了声:爆牙狼。

    古丽看着他,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一味秘方呢,凡是秘方都有一味药引子来配。还有更奇怪的呢,这药要用公蜘蛛的尿来当药引子,母蜘蛛的尿也可以马马虎虎代替,但是效果肯定不会好。

    她没说公蜘蛛与母蜘蛛怎么区别,好像这对他来讲是一个秘密。

    他记得,这是她对他隐瞒的唯一的一个秘密。

    数天后,他的耳鸣不治而愈。只是,他从未去找公蜘蛛的尿来当药引子。

    两天后,他的脚不再肿了。

    古一相情愿地认为:一定是古丽在那天晚上拜访了他。

    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是这样的:他正迷迷糊糊地睡在白水河的石头上。正是初夏,正午的太阳像热气腾腾的舌头一样舔着他的全身,把温厚、淡白的炙热光线洒在一个年轻女孩赤裸的身体上,在她的四周漫溢开来的是身体金黄色的丰腴的轮廓线。她的嘴张得很大,嘴角的一抹唇纹显得更加弯曲。

    她一言不发地俯向他,不是用她深陷的眼睛,而是用她高高的、宽阔明亮的前额。

    但是,她的目光又是如此地遥远。

    她的下颚轻扬,从侧面望去,突厥人种似的鼻子相当挺拔修长。他下体的阳物不可抑制地膨胀,正在两腿间的根部直挺挺地勃起。

    她坐在他的身上,低低地向他的身下俯去,带着干燥炎热的沙漠气息,以及沙漠蛮荒贫困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的多重力量;带着浓郁碱味的、新翻的泥土气息,还有热烘烘的干草味道——一齐朝他俯下身去。

    2

    就在古走向昆仑山的那天早上,我随着老爹去树林子里剥桑树皮。

    我赤脚走在白水河的河岸上,黄浊的泥水从干裂的脚缝中渗了出来,很快就涂满了脚背和脚窝。

    只有那一刻,才是我与河水肌肤相亲的时刻。

    河里流着的水是一道红色的暗伤,恰如河流之美无法愈合。

    但我并不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古丽的母亲已经睡着了。这个地方,的确天黑得快,她带着不被人理解的沮丧在那张破旧的毛毡上入眠。

    她在睡着一个老妇人睡不沉的觉。

    晚上,下起雨了。昆仑山上山洪暴发。

    下雨时候的睡眠是另一种睡眠。带着水的波纹,使现实中的一切飘浮在水之上。有的时候声音邈远,有的时候影像亦然。在睡眠中,白天那些熟悉的东西开始变形,变得模糊不清,枝节横生。

    古丽的母亲躺在床上,偶尔会醒来,听到窗外的那些雨在下,断断续续的。空气中有浓重尘土的味道,一股泥腥的味道,在她的身边湿润地聚集,从头到脚充满了她,进入到了她的睡眠世界。

    其实,就在他们走后的这一天晚上,古丽的母亲就梦到了古。

    这个来自异地的汉人。

    在梦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似乎是白白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但是,她唯独记住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声像他的人一样无法理解。

    他是谁呢?从什么地方来?他的一切被包裹在秘密之中。

    是的,古在和田滞留的一个多月里,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他过去的生活。他的行踪——就连他自己也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一样,是一场梦。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古来自“内地”的一个南方城市。当地人叫“口里”,这是一个令古深感迷惑的词。在古丽的母亲眼里,“口里”有外省的意味。可能在她的潜意识里,对和田以外的“外省”一直怀着复杂的情感。

    又一个巴扎日,太阳很好。老爹一大早去了河坝子割桑树皮了,二弟照例不在家。我刚刚洗了头发,搬了个小凳子,找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在院子里发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在暖暖的阳光里散发着热热的水汽。我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准确地切入了眼前由灰色墙壁构成的画面。

    我在那一刹那间受到了惊吓,睁开眼睛,是古丽。她的轻盈身材让我想到了一种在河里游荡的水禽。

    我站起来,有些结巴地问:“你……你来干什么?”话一出口,我的脸烧得很厉害。

    我来看你,找你玩啊。

    古丽轻笑了一声。

    我拘谨地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有着破洞的凉鞋,心里紧张得要命。

    “你知道吗?是古救了我的命。”

    这个关健的句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尽管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但我还是能从这件事情上敏锐地觉察出,在这句话中,有什么东西正被她悄然开启,像击碎了一块玻璃,一些暧昧不清的光线折射开来。

    在短暂的沉默当中,一种微妙的力在流动。

    3

    在沙漠中的好几天里,他们在清晨、午后还有黄昏中任由司机带着他们由北向南地奔驰,汽车走得很慢,好像一直是在逆风而行,视野中的一切无法改变。有的同伴在车厢里不时地吐出一连串的词组和短句,试图在缓解旅途的焦虑,而更多的人是在沉默。

    克里雅,克里雅,克里雅,连续地吟诵,感觉像是一首圣歌。

    太阳迅速沉落。一只鹰拍动翅膀擦过山脊飞行。

    沙漠沿途地带的路边饭馆大都是维吾尔族人所开。多少天来,他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乡村城镇,每一个地方都相距遥远,都刮着风。这些村镇的样子都大体类似:一条或两条主街,几排老店,家家都挂着维吾尔族语的招牌,门口有意无意地种了些果树,在灰尘和热气中耷拉着叶子,枯枝萎垂开裂如伞骨,倒也结了些果实,其中一些熟了,竟没人摘,被野鸟啄了口子,裸着红色和黑色晶亮的种子。

    那天中午,他们在路边一家混合着孜然和羊膻味的小饭馆里吃饭,店铺里的黑白电视机脏污破旧,里面放着维吾尔语的《西游记》。他带着一副漠然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听着那些对白,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误投尘世的感觉,对睡眠的渴望也随之而来。

    几天来,他的身躯因为过度的疲劳而呆滞沉重,可是他还没有睡意,沙漠是如何地辽阔,像人们所形容的那样。此刻,他极其渴望能看见如同疲倦一样恒久无尽的事物。

    终于,他睡着了。

    白水河稀薄的水流指明了通向昆仑山的方向。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他们又记下了开始行走的时间。

    第六天下午四点多,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让古从困倦的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张开眼睛,窗外,又是一片暴亮。

    地图里的地址是伊斯兰居民的村落——流水村。村子里的泥房都很低矮。

    远远地,一个维吾尔族男人抱着卡龙琴,从其中的一间泥屋朝他们走了过来。

    流水村是一个前往昆仑山的玉石中转站,再有八百多公里的路,就到昆仑山的脚下了,前面的道路崎岖狭窄,只有骑驴才能到达。

    车子刚刚停下来没多久,很快,村子里的一大群人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似的就围了上来。都是维吾尔族人,男人、女人和眼睛发亮的小孩。在他们被太阳暴晒的枯黑皮肤上,都一律泼洒着不均匀的灰褐色,如霉。

    一个衣衫破烂的维吾尔族老妇人的腰间披缠着看不出颜色的布,露出身上皱皱的蛙肚。

    下了车,迎头一大股曲曲折折的热气轻轻重重地扎着他的身体。就在古低下头系鞋带的时候,一个约莫四岁的“巴郎子”用小脏手飞快地弹了一下他的脸,说了句“白的,像面粉”就在一群小孩的哄笑声中跑开了。

    他所到的那个维吾尔族村落几乎都是老人,还有孩子。晚饭的时候,那些维吾尔族老人在树底下的破毡子上轮流唱歌跳舞,乐声像脉搏一样在村子和绿洲中回荡。有好几次,他在这一种奇怪的音乐中不能自已。

    第二天准备继续前行。正是中午,液态似的阳光热辣辣地泼溅在手臂上和脸颊上。车子发动的时候,流水村的好多维吾尔族孩子,还有老人们一起围了上来,默默地看着他们,还有车。

    古顺着他们的眼神看去,黑色的车头上都是灰尘,显得略微肿大,样子很是有些古怪滑稽。

    待他上了车,他感到那些目光还在往他们的身上投照,并向他们挥手,让古的心里忍不住一动,他赶紧以同样的姿势,向车窗外的他们挥手。

    仿佛就在所有人的挥手中,车子开动了。好像是他们以挥手带动了车子的开动。待车子行出好远时,沙漠上流溢着白色的日光。

    前往昆仑山阿拉玛斯玉矿的山路上不能行车,只能骑驴。驴由于受到重用,其步伐也显得轻佻而傲慢。

    风也不像平时那样带有侵略性,一行人骑驴沿着克里雅河向北而去,只是路太难走了,还没到中午,他就已感到困倦至极。慢慢地,他就被落在了后边。

    他一边在驴背上摇晃着,一边抽烟。一阵驴蹄声,桑二从原路返回来找他了。他沉默着,没有表现出惊喜。

    “你心里有事,一路上特别安静。”桑二说。

    “没——”

    他们继续前进。

    “很奇怪。”他说。

    “怎么啦?”

    “你是第一个从不问我为什么要来和田的人。”

    他朝他看了一眼:“是吗?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问题?”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想得太多了。”

    桑二看着他:“不过——”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你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快走吧,小心点,这一路上会有很多危险。”

    4

    古在六月的克里雅河的河道边上慢慢走动,他像当地人那样系了一件传统的袷袢,嘴里含了一枚尖形的树叶儿,好像那是食物一样。他有些脏污的鞋踩起尘土,身体处于休眠状态,他似乎正站在绿洲六月的边缘上。

    在短暂的梦境中,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在他疲惫的躯体中扩散,暂时忘记了桑二正在山谷的另一面急切地寻找他们,他的喊声惊起了乌鸦的呼叫。

    古怎么也记不起回去的路程了,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经过一处又一处的戈壁沙漠。

    人渐渐与他的遭遇混为一体。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漫长的路程混淆了象征他许多年命运的那句话。

    凌晨两三点钟,雨下了起来,到天亮还不肯停,像是哭了一夜——

    雨在第二日的早上蓦然终止,阳光从帐房微闭的天窗倾泻进来,扯下无数条杂乱无章的光柱,缠绕着古的心里和身体上的不适也在这时候一下子消散开了。

    吃过早饭,他们继续上路。但是连续三天的大雨引发的泥石流,堵截了道路,几条延伸过来的便道在河边突然断去,河里水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他们的脚步正在远去。

    古独自站在乱石滩边,眼睛紧盯着通向山上的路。整个山峰没有绿色植被,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心朝天,呈现出杂乱粗糙的纹理,他感到自己正越过那条线。

    落日的余晖呈现出暖暖的红色。以他的猜测,第二天准是艳阳高照。在这个无法收到任何通讯信号的日子里,他只好自己预报天气。在路上,他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就好像囚犯在手心里刻上记号。

    他有时在想,是不是自己心里太紧张了呢?就好像是一根被拉紧的晾衣绳。

    古开始悲观,自己也许永远无法按照先前的设想到达山顶了。

    下午,沙漠戈壁显现出它野蛮而空旷的轮廓。很远的地方,一片铅灰色的山峦遮住了小半个天空。毒热的太阳穿过沙尘,把他的影子投在了路上,薄薄的一片。他有些感动地看着那片山影,相信山神也一定在那里看着他。

    现在,他们六个人站在那里,夕阳从右前方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干冷的空气漫卷而上。山口上升起一层薄薄的云雾,这就是说,第二天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大晴天。

    夜晚的沙漠里寒气逼人,他们在沙地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在荒野的暗夜中,这堆火其实并没照亮什么,不断上升的寒气让脊背发凉,但是他们还是拼命地靠近这点灼人的明亮。

    库尔班说:“我冷。”他特有的灰色眼睛,含有一种悲戚的味道。

    他看了他一眼,说:“干脆说你害怕就是了。”说完,他扔给他一件羊毛毡毯,让他在火堆旁坐下了。

    维吾尔族玉工们开始吟唱刀郎木卡姆,歌者就坐在他的对面,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双肩。他们半跪着,双手曲放在大腿上。如果愿意的话,他想象自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天空明净,月亮的形状接近了完美的圆形。

    直到他们下山很久以后,古听说了维吾尔族人关于月亮的看法,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很重要。维吾尔族人把单薄的条儿叫“新月”,这也只是信仰伊斯兰教的人理解它的方式。去问下那些老人,他们会告诉你,只有弯月是新的,它新鲜,象征着开始;而圆月则年老体衰,很快就要消亡,人们就得要特别注意,此时是否有凶兆出现。

    天色逐渐变亮,风声小了。四周很静,没有人,路边杂草丛生。天热了起来,古感觉头顶上渗出了汗,嗓子干辣辣的,他伸手摇了摇水壶,又快没水了。在沙漠里,“水”这个字眼就像情人的名字那样,让痴念的人饮尽空虚。

    早晨起来,天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还是晴天朗日,没有一丝乌云。不像往日,冷风聚起阴云,雨就下起来了。

    这是一件奇事。他盯着天边看了好久,心里闪过一丝不安的预感。

    雷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地响了好一阵子。

    “看,那是什么?”古看见远处一大片连绵的铅灰色剪影。

    “昆仑山。后天一早我们将到达那里。”

    “昆仑山”这三个字像燧石一样擦亮了众人的眼睛,但所有的火花都纷纷随之熄灭。

    “昆仑山。”古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看着那一片灰黑色的群山似乎要悬置空中,古想到白水河的源头流经这些山脉,想到也许在某处有一个人正在黑暗中等待着,也许正盯着同一片天空。

    这个人知道古的名字。

    昆仑山的每一处都还是它的原初状态,山体撑裂,见不到任何稍微和缓一些的曲线,如同未经男人爱抚过的女人。

    这种无可言说的奇异之感,人只有站在山底下才能感受得到。远离它看到的则是一个平淡的异物,近了吧,则什么也不是,人的眼睛根本不能捕获它,它居高临下,把凛凛的寒气放了出来。

    一路上,铅灰色山体依旧。焦干狰狞的山影绕着沟壑,古忍着喉咙的灼热感,在遍地是乱石的空空的山谷中前行,没有什么能够展示他们的存在。他们都是一群无声无息的人。向导库尔班的单薄身影,在河流浅水的倒影中破碎。

    一路上都是岩石,从地面上突起,先前平坦的地形开始变得狭窄,他们走在峡谷之间,好像是走进了地球的肠道。

    整整一天下来,他的体力和心思都在这条路上耗尽了。

    就这样,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山谷中走了六天,对一切声音不再感到害怕。这是一种需要尽力破解的神秘的预知力:他无法相信自己会活着再次看到戈壁沙漠。

    古是在第四天早上与桑二他们走散的。

    古脱下鞋,伸直双脚,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岩石。驮工们疲倦地靠在背风的山崖上打盹。一只巨大的老鹰垂直翅膀滑下山谷。当他听到更多乌鸦和其他鸟类的叫声的时候,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拉玛斯玉矿的山体被炸开了。

    他朝着发出巨大声响的方向望去,等待着一丝火药味儿向他飘来——

    风声停止了。重伤的男人眼睛望着前方。就这样,在他恍恍惚惚时,一声炮响抹掉了他。

    天色渐晚。昆仑山层层山峦的周围,开始变得昏暗。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与玉矿上的采玉工们相遇。那些人习惯于摸黑在山道上走动。他们一直说着话。他们好像不止六个人,中间可能还有一个幽灵,不时地来到他们身边。

    特别是走在其中的那个长着马脸一样的人,他奇异的瘸腿撑不住他的身体。这个人走过古的身边后,还看了他一眼,让古感觉到,在这些悲苦的挖玉人身上,甚至也渴望感受那股来自人间俗世的暖流。

    山谷里一股寒气逼来,夜色降临铅灰色的山峦。采玉工们又一次提着灯离开。

    昆仑山的漫长烈日在有风的天空中缓慢滑行。好几只黑色的鹰在低飞。它们的自由似乎只有在暮色中才得以释放,那些细碎的身影融入山体边缘夕阳的余晖中。那情景,就像一把纸片一样迎风飞舞。

    打炮的声音又一次从对面的山上传了过来,像一口邪恶之钟,似在提醒它还在。

    过了好久,他惊喜地听见有驴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看见几个骑驴的维吾尔族人的身影,是上山拣玉人穿越暮色,从山口那边下来了。还有玉矿那些穿蓝色工装的人,出现在山的拐角处。他们没有枪,但是他们有开山的炸药。缕缕青烟升上来,原来,是他们点燃了导火索。

    玉矿工人的生活点选择在了阿拉玛斯矿的河边,是一排很旧的平房,他们选择在这里作为定居之地,也许就是为了在单调寂静的房子里时刻倾听河水的喧嚣。

    入夜的昆仑山里寒气难耐,河水的流淌声盖过了昆仑山深处的一切声息。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在这个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和喧哗的夜里,一切都是为了装饰静和黑,衬托静和黑。深处的夜混合着河水的鸣响,像是一种天籁,给了古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两岸的悬崖峭壁不断向河流中央挤压,带来浓重暗沉的影子。像是一个暗喻。

    收工了。矿工们陆续下山回到矿点,伙夫们忙着劈柴担水,准备晚饭。他们在沿岸上搭建了几个水泥地方充作水窖,收集河中的水,作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水源。水微咸、涩,还有些混浊。门是开的,砖砌的炉灶已传出红柳柴禾燃烧的哔剥声,呛人的烟雾充满了小小的灶房。

    饭菜简单、粗糙,在一个个粗瓷碗里冒着的热气后面,晃动着一个个疲倦、饥饿的面孔。他们几乎顾不上说话,只需要用山里最简单的食物补充能量,需要足够的睡眠来恢复体力,吃饭的声音一时响成一片。

    “这条路在山洪到来的时候完全会被山石淹没。”

    库尔班在古的身边对他说。他看见古警觉地张望着,看道路在前边徒然下陡。

    果然如古所料,通向二号玉矿的路实在是太难攀爬了,他不得不紧紧地抓住灌木丛、树根、小杂树等,上衣都湿透了,脸上大汗淋漓,感觉自己孑然一身,像一头哀怨低吼的野兽。

    生活在山里的人,眼睛习惯于向上,看见岩石、山峰,看见空阔蓝天。在这条由驴蹄踏出的路上,他走在最前面,身体僵直而脚步虚浮,被脚蹬掉的一块风化的浮石坠落下去,与壁立的岩壁相互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其他几个人站在绝壁边上,脸色苍白,感到有些头晕。

    阿拉玛斯矿在结冰的崖道上,抬头仰望,一种彻骨的寒冷像是来自另外一个区域。而它陡峭高耸的山峰也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战胜它。他们骑着驴子,在如细线的山崖中小心翼翼地攀爬,不知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只感到自己的四肢快麻木了。他尽量用手不停地拍打身体,以获取知觉和温暖。

    “我冷,跟我说说话吧。”向导库尔班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

    他低下头,看见他的脚踏落的山体碎石撒在他的肩上。他斜了斜手臂,把碎石子儿从身上抖落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每走一步就近一步,他总能感觉到那个神秘的玉石矿就在昆仑山的某处。他看着云雾的浊浪在脚下平静地翻着浪花,他甚至都闻得到它散发出来的气味。

    古对高度的恐惧几乎让他的每个细胞快要失去了知觉。他依旧往上爬,不敢往下看。他越爬越高,越爬越冷,心里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自己向上,一直到达峰顶。因为害怕和乏力而不住地浑身颤抖。他像一具死尸一样地躺了好几分钟,任凭岩石的粗糙感使他恢复了知觉。

    周围一下子失去了声音,像巨大的罩子降落下来,把周围的吵闹声隔开了。这样的寂静往往预示着更为严重的事情要发生。

    “胡大,保佑我。”

    库尔班低低叫了一声,从岩石上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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