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期间,就像是在做梦,一个神魂颠倒的梦。河道像个战场,硝烟已经散开。
我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外地人,他们的服装颠倒,神魂颠倒,但却不是梦。他们盛大的热情,把整个和田城都给点燃了。因为我对自身的“盛大”一无所知,我可能会比他们更危险,我的“盛大”是一个隐患,像迟迟未到的麻疹,还没发作,但是越迟,越危险。
真是让人失落。
但我无法抵制这更危险的梦。
河水枯竭。
这条二十万年前的古河道,曾滋润无数桑树与古树的根须。而今,将在短短几个月中干涸了。
由于在这条白水河里挖玉的外地人积聚得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河道变得拥挤起来,碍手碍脚得很。
水流干涸的河坝子上到处是扛着铁锹的人,到处是人的眼睛,没有一处角落能包容、掩盖河流的秘密。
每个人看起来力气都很大。
力气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他们简直把河道当成了一个赌场了,但挖出的玉石却少得可怜,拇指大的石头都巴不得四处炫耀一番,一副没见过啥世面的样子,很遭人唾弃。河水好像已知道自己早已没玉石了,只产硬邦邦的卵石,表面上看似很平静,没什么变化,苍白寒酸,像有点贫血,没底气得很,任人把河道挖个稀烂。
真是晚节不保。
几个月下来,好像没听说有谁挖到了籽玉,但是狂热的气氛像硝烟弥漫在河道上空,浓缩在河水、卵石里以及水草里。
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人们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传播各种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
和田的大街上来往的车子多了,什么事也都变得乱糟糟的。
一次,一辆载运鹅卵石的卡车从和田大桥上经过,两个裸着上身的男人靠在车窗旁,车子在路过我身边时,我们几个孩子冲着他们又拍手又叫喊的,车上其中一个男人扔下来一个干瘪的可乐罐,刚好砸在了我的肩上,又顺着我的身体滚在了地上,“哐当”着滚了好一截子路。
“神经病——”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车子在大桥的石子路上扭了一个歪歪的“S”形,就卷着尘土跑远了。
二弟走后的第二年,老爹的病也在慢慢地好转。不过,自从他的病好了以后,他好像变得更加沉默了,每天只知道干活,不说话。
老爹一年四季戴着黑羔皮毡帽,喜欢喝用鸽子血、葡萄汁泡制的“穆赛莱斯”酒。那种酒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说了你也不懂。
吃过晚饭,天还早的话,他就会慢慢走出去。有时是朝玉石巴扎的方向去,有时也会是白水河。
他的去处太多,总显得有事做的样子。
一个午后,他回来了。
他的精神状态还好,浑身泛着太阳的颜色,他在院子里剥着桑树皮,停下来,咂两口酒。嘴里嘟哝了一句,好像是在骂人。
遥远的,琢磨不清的一句话,似乎只为他一人而飘荡。
好像他在抱怨说:“最近家里老是少一些东西,比如铁锨、筛子,还有铁锤子。你是不是也去挖玉去了?这东西没跟我打招呼,就进了我的家门,我看着眼生,我都觉得这个家不是过去的家了,只有晒在太阳下的木头模子,还是过去的旧模样,看着它我就安心多了。”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天很热,这个季节,该是兜售无花果、葡萄干、核桃的小贩们挨家串户地吆喝的时候。空气中有股孜然香或枷南香?我嗅了嗅,确实有股特别的香味,接着,什么都消失了。
我的头还是剧烈地疼痛,没细细想老爹的抱怨,匆忙嚼完一块干馕,就睡下了。
一大早,老爹梦游一样地在白水河干涸的河道里走,看见了好些村子里的人,他们个个都脸朝着地,拎着铁锨、锤子在沙渍层里敲敲打打,河道被掘得皮肉绽开,一片狼藉。
在没有雨没有阳光的天气,河道的浅滩边有好些外地人在四处游走,一阵又一阵的风沙把他们吹得个个都歪歪斜斜的,一发现有玉石掘出的情报,马上就有一群人像潮水一样地拧在了一起。
老爹朝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埋头在沙渍层里刨沙的男人举举手杖,但也只是举了两三下,他就再也没力气了,只好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摇头。
他好像弄不明白,河里现在怎么没水了,咋干涸了?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个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整个和田城,人几乎都不干什么正事了,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人去贩卖葡萄干,更多的年轻人被外地人雇佣,整天在河道里挖玉。孩子挖,农民挖,男的挖,女的也挖。
整个和田城里除了几个脑子比他还糊涂的老年人在路口的墙角下晒太阳外,没有人能回答出他的提问:
“河道里现在怎么没水了,咋干涸了?”
那些老人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见了也装糊涂,眼睛里发出同样的疑问:
“河道里现在怎么没水了,咋干涸了?”
中午,他回到自家门口,坐在那里,想不起来接下来要干点啥事情。初秋的太阳晒得他有些恍惚,他的头深深垂在胸前,一会儿就睡着了。
恍然之间,他梦见二弟和大狗回来了,大狗摇着尾巴,很欢喜的样子。
他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犹如一声长叹。
2
那是夏天,天气酷热干燥,河床里的已快干涸的水并不清澈。在一些有水的浅滩处,羊、牛、好多的狗都好像不约而同地闻到了水的气味,跑到这里来喝水,也有的妇人在这里洗衣服洗菜。
在河水退去的地方,除了裸露的石头,就是干巴巴的泥土。这泥土与别处的泥土不同,它是白色的盐碱土。这盐碱土一层覆盖着另一层,不知道要什么样的雨水冲洗,才能洗掉这泥土里的盐分。那些或圆或扁的石头埋在地下,总有一些玉石,经过了无尽的水之后,将又一次大白于天下。
每一天,从早到晚的,河坝子里老老少少的挖玉人一大堆,说话的声音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在不远处的浅滩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进行挖坑比赛,旁边的人又喊又叫的,他们的兴奋处于局外人的位置上,而我们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
我惊奇地发现,古居然也在河滩里挖坑。
算一算,我真的是好久没见过他了。
趁着他没注意,我跳进一个挖好的坑里偷看古,发现他的铁锹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他弯下腰捡起,还鼓起嘴巴用力吹了吹,很宝贝地放进了口袋里。
我看见了,眼睛像麦芽糖似的黏着他的口袋。
是什么东西呢?趁他不注意,我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
什么也没有。
他斜倚在铁锹杆上,回过头来看我,笑着伸出左手的食指,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成了我一生的谜。
听说,白水河曾经发现过大的羊脂白玉。
我说的是曾经。
其中有一块玉的来源离奇得很,说是一位维吾尔族农民数天来在玉河挖玉未果,懊恼劳累之余,脱下衣衫在一处鹅卵石滩上准备和衣而眠。不料背部却被衣服下的一块硬物硌得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便生气地爬起来一把掀去衣服。
一瞧,鹅卵石堆里露出的硬物正是一块羊脂玉,玉石顶部有一大块色泽红润的“糖皮”,像一大块腊肉,比较油腻。
后来,传说中的这块羊脂玉很快被当地一个富商以二十万元人民币买走,再后来,这块重达十几公斤的羊脂玉已卖到五百万元。
听起来相当浪漫。也不知是真是假,传这话的人目光闪烁得很。随后,听的人就有些心烦意乱了,有些技不如人的感觉。
这些外地人真是天真,还指望在河里挖到巨型的羊脂白玉。想想看,拇指大的一块玉现在都很少见,何况“巨形”?真是不像是从前,不像是古代,那时白水河里到处是玉,它们与水里的卵石为伍,就像是它们的耳朵,在水里偷听鱼的闲话。
现在,古河床被人一寸寸地反复筛选,但很多人收获甚微。挖个十天半月,也挖不出一粒拇指大的玉块来。
每天,那么多的人在河道里起起伏伏,手不够用,铁锨不够用。没多久,就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买了挖掘机来和田挖玉了。
我的嗅觉好像很灵敏,一下子就闻到河道里挖掘机的味道。甚至挖掘机的隆隆声还没拐过玉龙喀什河的大桥,我就知道它来了。
那是一股生冷的铁的味道。
当第一台挖掘机出现在河道里的时候,和田城里的好多人没见过这样的铁家伙,都纷纷跑去看。
只见它卧在河滩上,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吸进去这股子铁腥气,挖掘机开动的时候,铁皮摩擦着河床上的石头,发出“哧啦”“哧啦”的尖锐叫声,就好像这铁皮的身子底下卧着一群乌鸦,但是叫声很凶猛。
然后,身子底下伴随着一股蓝色的烟,周围的空气有些微妙地扭动,看起来整个机身都肿胀着。河道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围观的人好像都被这个会跑会叫的铁家伙吓住了。
人群中有人还倒撑起手里的铁锨把,往河心里试探,说,今年的水是比往年浅了许多。看,河道里都能转车轱辘了。
和田桥两边的河道里,河水已退得干净。
没过多少时间,上百台异常高大的挖掘机正在其中,它们内部铁制的心脏带着一股蛮力在跳动,铁臂长得不可思议地升起、落下,沉沉地压在地面上,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铁钉子在河道里起起落落。硬的铁、软的泥两种物质胶和在一起,密不可分。
在机声隆隆的声音中,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河道里的沟沟壑壑,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从河道深处被挖出来,被人仔细地筛选后堆在一边,像河的内脏被野蛮地掏出来,丢弃一旁。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泥土的腥气。
河滩里的外地人多了,多得挤不下,和田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变得很拥挤,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方言,人和人亲密的交谈声、脚步声、吵架声,还有越来越多的车子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声音,一天到晚杂乱得很。
到了晚上,听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声音,我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比那些声音更讨厌的是气味,比如,羊毛毡子上的臭虫被老爹“啪”地一下捻碎的气味,真令人恶心。
连我家的墙壁都保留了这些外地人的喧嚣声,还有气味,像又热又浊的水流,从椽木的这一头传到了那一头。我一相情愿地认为,这声音把这屋子里的椽木都熏黑了。
椽木架起的顶棚上有一块木头隔板,老爹经常上去取一些东西下来,有时是一包莫合烟的烟丝,有时,是一些蒙了灰的干果,还有一次,老爹取下来的竟然是一小袋子野味,不知保存了多久了。
真不知架着椽木的光秃秃的顶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惊喜——风干肉、一包零钱、呛人的烟丝,还有灰白而干燥的巴旦姆干果。偶尔,也会看见母亲留下来的白色披巾,我扯下来,在自己的头上蒙上一层古老的阴影。
那天下午,老爹在他屋子的右墙角里架起了凳子。
我很莽撞地跑了过去:
“要帮忙吗?”
老爹吓了一跳,手中的一块旧旧的羊皮纸落了下来。上面涂着好多我看不懂的线条,好像是一张图纸。
3
河道里的水没了。
河底像穿了一个大洞。
没有水的河道上,大小不一的卵石全都裸露在外,浊黄的水流在卵石中曲折地游动。像一只气息奄奄且丑陋的蛇。一股浓重的泥腥气从河底缓缓渗出,连同起重机的隆隆声滞塞在干涸的河道上空。
很快,他们发现不对了,感觉像是上了个当,期望得不到满足,快要濒临破产。他们迁怒于当地人,好像他们藏了河流天大的秘密,而这玉石的秘密,只对他们外地人严防死守。
好像是赌气,好像是阴谋。那一年,玉龙喀什河的河滩里补丁一样的,一个坑接着一个坑,那些石头一个个被挖掘机翻出来,被人小心滤过,一看不是玉石,又一一摞在了河滩上,特别高,像是一堵堵的墙。
就是这些站立不稳的石头墙,连着一口气吃掉了好几个小孩子。小孩子刚才还在河滩上有说有笑地翻拣石块呢,一眨眼就不见了,被垒得高高的石墙压在了下面。
白水河又一下子成了食人河。
这一年的初夏连着刮了四天的风。风刮得浩浩荡荡,一天不少。风过后第一个出太阳的日子,还没到下午呢,一个消息就传过来了。
“河坝子里又死人了。”隔壁家的阿不都拉从外面跑回来,路过我家,表情好像很兴奋。
说完,又旋风一样地出去了。
河坝子靠近大桥的右侧挤了一大群人,隔着老远看去,好像是一群黑蜂抱团儿。循着喧闹声走近了看,原来又有小孩被垒得高高的石头堆压死了,是个刚八岁的小男孩。大中午的,独自跑到河滩里捡玉,结果不小心身子撞在了石头墙上,哗啦一下,小孩子连一声哭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压在石头底下了。
小孩被平放在了地上,身子底下被好心的妇女垫了几层不同颜色的衣服,里层的鲜红色棉衫显得很亮眼。
他的脚被伤心的父亲每隔一阵儿倒提着,那脚已被石头砸烂了。赤裸的脚趾微微上翘。孩子的父亲在小孩子的身上拍拍打打,果真,一些水从嘴里吐出来,把垫在身下的衣服都濡湿了。这么几次来回,可孩子还是毫无知觉,小身体被大人弄得皱巴巴的,像面条一样绵软,连同身上的那些血,也都一一开始变凉。
为什么小孩子被淹死都发生在中午?
我看着眼前忙乱的人群,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也许这个问题太过玄妙,很快,就被刚刚得知消息的孩子母亲更加凄厉的哭声打断了。
我躲在人群的后面,从他们身体的缝隙看到平放在地上的这个小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薄,像一张纸片一样,吹一口气,就会飞。
我觉得,是他代替了我的死。
事情的确发生在那天中午,家里来了亲戚,一起吃过了羊肉抓饭,喝过了穆赛来斯酒,大人们就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铺了张毯子聊天,说是河坝子里又有大玉被挖出来了,连广东那边都来人看了。看到我慢腾腾地蹭到他们身边,不小心被脚下的瓜皮滑倒了,大人们顾不上我眼睛里噙着泪,笑声好像更厉害了。可我并不在乎他们说啥,反正我就要到河滩去看刚挖出来的玉了。
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向门口走去,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挡住我的路。
是老爹。
老爹站在院子门口,稳稳地摁住我的肩膀,说了很多的话,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好像对他牙齿上还残留的一片韭菜叶更有兴趣。好不容易,我看见他的嘴合上了,我说:“刚听人说了,河滩里有大玉挖出来了,我要去看看。”
老爹一把抓住了我,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你,不,许,去。”
这几个字像倾盆而下的水,一下子把我淋湿了。
天彻底黑透了。
河滩上的人都走光了,河道里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下午的哭声是假设,死亡是噩梦。而噩梦结束以后,我用刺骨的河水洗了一把脸,水滴从手指的缝隙间滑落,慢慢地,我又恢复到被惊吓之后的奇异的自由。
我在河坝子上坐着,身后的空间依然是黑的。如同,我还有生之庞大无边的黑暗未被触及。
就好像那被赐予秘咒的时刻尚未到来。
后来,死了孩子的家长哭啼着,整天忙着索赔,赔偿金要出了天价。他们一心想把事情闹大,闹出大动静来,好得到上面的大人物的重视,这个想法真的是恶毒啊,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些死掉的小孩子只是大人们放到河里的一个饵,专等着上钩。
可是,一个小孩子要赔多少钱才算够呀。
直到第三年的春季,那不多的赔偿金才一一落实。
很快就有风声了,白水河禁止挖玉的禁令被一一告知,挖玉的再也挖不下去了,纷纷卖掉了挖掘机,打发了河滩上成群的打工者回了老家。也还是有留下来不走的,等着事情出现转机。
从那以后,街上冷清了好多。那些在玉石巴扎卖玉的人稀了,散了。他们的消失,就像是河底里的水一点点下渗,露出了卵石。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太阳晒得人都暴皮了,河风吹得人身上干热,没人肯在河滩上整天守着个不知冷暖的挖掘机,它被遗弃了,在干涸的河道旁自己慢慢生出了锈斑。
晚上,挖掘机浸泡在清冷的月光里,像是一头头怪兽。
夜空弥漫着死寂的气味。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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